第1章 皇贵妃的神女梦 拉旺多尔济父子三人就一齐以右膝跪地,深深地弯腰垂首并以右手触地,然后站起身,慢慢退出乾清宫的大门。 拉旺多尔济父子三人由一个小太监带路,往宫外走。 “哥哥,恭喜你封了贝子。”乌达尔对哥哥说。 赛拉罕兴奋地说:“皇上还说要把一个年纪相当的格格指婚给我,不知道会是哪一位格格?离京之前我能不能有机会见到她?” 乌达尔耸耸肩答道:“这我可不知道。” 小太监卖弄地说:“宫外的格格嘛,奴才不知道;但是宫里的公主们,奴才就很清楚了。她们可是比外面的格格尊贵。” 赛拉罕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递给小太监,说道:“那你告诉我,宫里有没有跟我年纪相当的公主?” “谢谢小爷!”小太监讨好地说:“宫里现在有两位公主,年纪稍长的是七公主,她满了十三了;然后是九公主,她满了十一。” “哦,”赛拉罕有点失望地说:“没有十五六岁的吗?” “我的小爷啊,”小太监撇撇嘴说:“满了十五六的还不早就被抢了!皇帝的女儿不愁嫁,长到十三岁还没指婚的已经是少见了。有些公主五六岁就被指婚了,就算未及成年就夭折了,夫家也会想方设法保住额附的封号和荣宠,把原配正妻的位子一直空缺着,以后再娶的都只能叫继室。” “那么,跟我年纪相当的公主,就是七公主了。”赛拉罕点头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拉旺多尔济听到这里忍不住提醒儿子说:“皇上没有说是宫里的公主,你不要乱做梦。而且,现在既然皇上要给你指婚,阿爸就不能在喀尔喀给你另外选正妻了。你只能等着皇上指婚。” 乌达尔提醒哥哥说:“我刚才听见皇上说的是宗室之女。说不定是位亲王郡王或者贝勒家的格格,说不定真有十五六岁的,那哥哥就满意了。” 赛拉罕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多少岁的才好,也许十三岁的也不错,要让我看见她我才会知道。” “这位小爷啊,”小太监世故地说:“你真是聪明!外面的格格哪有宫里的公主尊贵。我们这位十三岁的七公主,那一定是要打破头才求得到的,就看小爷你的福气了。” 小太监把拉旺多尔济父子三人送到乾清门,客气地说:“三位爷,这乾清门就是内廷与外朝的分界点,皇上赏了内廷行走的才能进这道门。奴才就送到这里了,三位爷慢走。” 小太监躬身告辞,然后走了。赛拉罕羡慕地对弟弟说:“皇上赏了你内廷行走,以后你就可以进这道门,说不定能碰到那个七公主呢。” 乌达尔回答说:“哥哥,我答应你,我要是碰到那个七公主,一定帮你好好看看,回来告诉你。” 两兄弟相视而笑,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阿爸已经皱起了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皇上保留了德海在库伦衙门的位子,拉旺多尔济心里盘算着下一步怎么才能真正扩大他在喀尔喀的势力,成为天子在喀尔喀最重要的代言人。 第2章 御花园偶遇 春节期间,勤政的大清皇帝还是公务繁忙,他的皇子们也只能辍学五日,年前两日,年后三日,初四即回书房上学。乌达尔受了乾隆皇帝的特赏到阿哥们的书房去听师傅们授课,对几位师傅的博学钦佩得五体投地。书房里的十一阿哥永瑆和十二阿哥永璂同年,都是十七岁,但是只有永璂对他友好,所以他很快和永璂成了朋友。另外还有个十五阿哥永琰,不过他才十岁,每天还有嬷嬷跟着,放了学就被嬷嬷护着带走。 永璂虽然贵为嫡出皇子,生母是继皇后乌拉纳喇氏,但是由于母亲生前失宠等同于被废,死后亦无哀荣,丧仪极简,所以他已经成年还没有得到任何封爵。他性格内敛,不苟言笑,小心翼翼。他资质一般,在书房表现平平,但是善良和气,对乌达尔颇为照拂。 这一天从书房下课后出来,永璂对乌达尔说:“你今天真厉害,陈师傅问《资治通鉴》里为什么只有《魏纪》,而蜀汉和孙吴无纪,那么难的问题,十一哥都答不出,你却知道如何应对。你比我们还小三岁呢。” 乌达尔谦虚地回答:“这是侥幸而已。我阿妈因为喜欢曹操父子的诗词,就对曹魏历史也有兴趣,她曾经带我通读过《魏纪》十卷,也略作讲解。” 永璂羡慕地说:“所以你刚才能够告诉陈师傅,因为只有曹魏篡了汉室,进入了正枝,而同期的蜀汉和东吴则未能如此。这样看来你阿妈一定是博学多才了。你还能跟着她读书,我真是羡慕。我额娘故去好几年了。” 乌达尔安慰永璂:“十二阿哥不要伤感,要是今天下午没事,跟我到宫外去转转吧。春节期间街上很热闹呢,有很多东西我在喀尔喀从来没有见过。” 永璂却谨慎地说:“我就不去了,要是一个不小心,不知道会让人抓住什么把柄,日子更难过了。” “哦,”乌达尔同情地说:“那我就不给十二阿哥添乱子了。我先回驿馆去了,只是这个时间回去,我阿爸和哥哥肯定出去逛了,就我一个人,挺闷的。” “我也挺闷的,”永璂想了想,说道:“要不我带你去御花园转转吧。现在梅花开得不错。” 永璂带着乌达尔走进御花园,因为天气不怎么好,又有风,所以一路上都没看见人。他们走进梅林,乌达尔说:“这些梅花开得真好,顺风吹来,有一阵香气呢。” 永璂还来不及答话,两人一起听见远处传来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高一点,高一点的那一枝!” “好像是七妹妹的声音,我们过去看看。”永璂说着,脚步轻快起来,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走,乌达尔赶紧跟上。 走了四五十步,永璂果然看见他的七妹妹奇雅站在一株梅树下,身边只有一个太监一个宫女,那太监正在按公主的指挥折梅花枝。 “七公主,那一枝太高了,奴才实在够不着啊!”太监为难地请求:“奴才回去拿个梯子来吧。” “那你快去吧。”奇雅吩咐说:“我们就在这里等。” “喳。”太监一溜小跑地走了。 “七妹妹!”永璂叫道:“要不要十二哥帮你啊?” 奇雅回头看见她哥哥,微微蹲了一个福,答道:“这么巧,十二哥也来看梅花。好几天没看见十二哥了。” 她早已看见哥哥身边的乌达尔,而乌达尔自从看见公主的第一眼起,就恭敬地垂首而立,眼睛只看着地上。 “十二哥今天还有客人。”奇雅一边向永璂探问,一边打量乌达尔。 “噢,”永璂说:“这是乌达尔,皇阿玛准许他这阵子跟我和十一哥一起在书房里读书。” 乌达尔闻言立即向奇雅双膝跪地叩首行大礼:“臣喀尔喀蒙古二等台吉乌达尔,给七公主请安!” “你起来吧,以后不要行这样的大礼了。”奇雅微微笑着说:“十二哥从来不带人逛花园的,你肯定是他的好朋友了。” 乌达尔慢慢站起来,仍然垂着头说:“是十二阿哥纡尊降贵,臣受宠若惊。” “嘻嘻,”奇雅身边的大宫女春华不禁笑了出来,拉了拉奇雅的袖子小声说:“这位蒙古小爷说话怎么像那帮老臣一样,文邹邹,酸溜溜。” 乌达尔显然听到了这句话,脸一下子红了,头垂得更低,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十二阿哥看了春华一眼,嗔怪地说:“春华,你又使坏了。你平时跟我开玩笑也就算了,乌达尔第一次见到七妹妹,说话恭敬是应该的。你这样说他,叫他怎么受得了!” 十二阿哥是很喜欢春华的,他急着往七妹妹这边跑,为的就是想看见春华。春华心里有数,才敢在十二阿哥面前无所顾忌。此刻见十二阿哥对她说话,一双眼睛直向她瞟,春华故意不出声了。 奇雅没有注意哥哥跟春华眉眼间的情意,她体谅地对乌达尔说:“你是第一次到京城来吗?到了这里不要紧张,太监宫女们说的都不算,你自己心里有个章法,知道怎么做就行了。”她说完责怪地看了春华一眼,春华就老实多了。 乌达尔听了这话,才敢微微抬头看了七公主一眼。他眼里的七公主,清秀明媚,体态玲珑,梳着简单的日常发髻,没戴太多首饰,小小的脸上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很生动。他的眼光跟奇雅的眼光刚一相碰,他就把头又低下去,恭敬地答话说:“臣确实是第一次到京城,谢七公主宽容。” 奇雅大大方方地说:“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来,不如你和十二哥帮我折梅花吧。” “是。臣谨遵公主吩咐。”乌达尔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问道:“公主要哪一枝?指给我看就是了。” “到这边来吧,我刚才看中一枝,可惜小豆子够不着。”奇雅指向高高的一枝,回头探寻地问乌达尔:“你试试看,能够着吗?” “能!请公主让开些。”等奇雅挪开一点,乌达尔纵身一跳,伸手把那一枝梅花抓住,往下落的瞬间用力一掰,那花枝就在他手里了。 “太好了,你能跳那么高!”奇雅赞道,接过乌达尔递过来的花枝,欣赏地看了乌达尔一眼。 乌达尔觉得精神一下子就振作起来了,问道:“七公主还想要哪一枝?” “你跟我来。”奇雅说:“那边还有更美更高的。” 乌达尔就恭恭敬敬地跟着七公主走。 这边春华和十二阿哥故意不动,而且十二阿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春华身边去了,见他七妹妹带着乌达尔走开了,他正中下怀地对春华说:“这下你躲不了我了。” 乌达尔跟着七公主转了一圈,折了好几个她看中的花枝,两人才发现身边没有别人了。 “哎呀,春华怎么没跟来?”奇雅有点慌了,身边没有宫女就在花园里走动,而且旁边还有一个外臣乌达尔,这要是让额娘知道了,要挨骂的。 本来就走得急,奇雅的脸上已经泛红了,现在一紧张,她觉得身上开始出汗了。 乌达尔感到了奇雅的不安,也恍然一下就明白了原因,他急中生智地说:“公主不要怕,臣在这里是给公主护驾的。臣马上护送公主过去找春华。” 奇雅镇定下来,说道:“那好,我们回去吧。”乌达尔就拿着花枝跟在七公主后面。 奇雅和乌达尔一前一后走回刚才他们相遇的地方,奇雅一抬眼看见十二阿哥正把春华抱在怀里说着什么,她惊得站住不敢动了。乌达尔本来跟在七公主身后亦步亦趋,见七公主突然停住了,他才回过神来,向公主看的方向看去。 这时候十二阿哥也看到了他们,连忙放开春华,春华一转身看见公主回来了,吓得不敢说话,躲到十二阿哥身后。 “七妹妹,”十二阿哥帮春华求情说:“你不要责罚春华,她本来是要跟过去伺候的,是我硬把她拉住了,有话跟她说。” 乌达尔在这种情形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把公主送回来了,梅花也折到了,算是交了差了,他就一声不吭地走到边上去垂首侍立。 奇雅看着一脸不安的春华说:“春华你是不是喜欢十二哥?不然你一定会跟在我后面的,他拉不住你。” 春华看着她的小主子,咬咬嘴唇铁了心,答道:“七公主饶了奴才吧,奴才自不量力,明知道没有那个福气,还是偷偷地喜欢十二阿哥。” 奇雅就对她哥哥说:“十二哥,那你可以到我额娘那里去求她把春华赏给你啊。我会帮你说话的。” 乌达尔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偷偷看了七公主一眼,他这回看见的是她的侧脸,注意到她脸上的断然做主的自信神情,还注意到她的个头已经跟大人差不多了。 “七妹妹,你真的愿意帮我吗?”十二阿哥转忧为喜地说:“那我明天从书房下课就到储秀宫去给皇贵妃请安,麻烦你今晚先帮我跟娘娘说说好话。” 十二阿哥边说边拱手拜托妹妹。春华见状就跪下去给她的主子叩了一个头:“谢谢七公主成全奴才。” 奇雅对春华说:“你起来。我会尽力而为,成不成还看你的福分。” 春华依然跪着说:“求七公主一定想办法帮奴才说动娘娘,奴才今生要么去服侍十二阿哥,要么就绝不嫁人!”她又叩了三个头。 十二阿哥心疼地把春华拉起来说:“我会好好去说的,你放心。” 奇雅就对哥哥说:“十二哥,我们先回去了,时间久了额娘会不放心的。小豆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久了都不回来。” “那你们赶紧回去吧。”十二阿哥说:“我明天一定去你们宫里。” 奇雅开始移步,乌达尔马上叫道:“七公主留步!花还在这里。”他疾步走上前,把花枝都塞到春华手里。 “今天谢谢你帮我折梅花。”奇雅对乌达尔客气地道谢,然后才快步走了。 “乌达尔恭送七公主!”乌达尔朗声说道。 十二阿哥一直看着春华的背影,到看不见了才回头对乌达尔说:“今天真是不虚此行。有七妹妹帮忙,这件事就成了一半了。” 乌达尔刚才也在看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不过他盯的是七公主。听见十二阿哥的话,他恭敬地答道:“那我恭喜十二阿哥了。时候不早,我告退了。” 十二阿哥不在意地挥挥手,已经开始琢磨明天该怎么说春华的事了。 乌达尔一边往宫外走,一边庆幸十二阿哥喜欢的人是七公主身边的,要不然他今天哪有机会看见七公主呢。他回想刚才有一枝花实在太高了,他跳了几次都没够到,他不想让公主失望,就爬上树去。那树干不够粗壮,树枝更细,公主很担心树枝断掉的话他可能会受伤,在树下一直睁大眼睛紧张地看着他。公主的小嘴因为担心而微微地张着,大气也不敢出,那种关切让他心里砰砰乱跳。他把花枝折好之后,要从树上往下跳,公主忍不住喊了声“当心啊”。他往下跳的瞬间,感到一阵眩晕,他知道那不是因为树高,而是因为公主那声音里的关切和纯真。 晚上在驿馆里,乌达尔温习白天师傅讲授的功课,但是七公主的脸老是在书页上晃,特别是她那关切的眼神,搅得乌达尔心神不宁。他把书合上,去找哥哥赛拉罕。 赛拉罕在房间里擦他的腰刀,见乌达尔进来,他问弟弟:“今天怎么样?刚才吃饭的时候你都不说话,是不是在书房被师傅骂了?” 乌达尔小声说:“哥哥,我今天看见七公主了。” “啊哟!”赛拉罕手一滑,那刀在他手上划了一个小口子,鲜血流出来。 “哥哥你没事吧?”乌达尔拿起旁边架子上的一个小药包,利索地帮哥哥包扎。他哥哥常年小伤不断,两兄弟都习惯了这种小包扎。 赛拉罕紧张地问道:“她怎么样?是大姑娘还是小姑娘?” 乌达尔答道:“你看可能是小姑娘,我看就算是大姑娘。她个头跟我阿妈差不多高了。” 赛拉罕就说:“那应该算是大姑娘了。她长得好看吗?” “我觉得她好看,”乌达尔答道:“她有大大的眼睛,小小的脸,很有主见的样子。” 赛拉罕着急地问道:“很有主见是什么样子?” 乌达尔脑袋里回放下午七公主的侧影,她做决定时的果断样子,就说:“就是果断的样子。” 赛拉罕更着急了:“我也想不出果断是什么样子。” “哥哥,”乌达尔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总之是好看就是了。要是皇上真把七公主指婚给你,你不会失望的。她不单是好看,还很温文有礼。” “哎呀!”赛拉罕抓耳挠腮地说:“那要是皇上不把她指给我怎么办?” 乌达尔苦笑一下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毕竟还是有机会啊,你以后可以承袭阿爸的爵位的。”他把后面那句“我连一点机会也没有”硬是咽下喉咙去了。他的阿妈只是阿爸的一个妾室,他以后的爵位升到一等台吉就到顶了,别说宫里的公主,就连宫外宗室的格格,皇上也不会指给他。除非,他能有超乎寻常的战功,像他和赛拉罕的曾祖父策棱一样,屡建奇功,从一个台吉一步一步晋封到亲王,还娶到了康熙皇帝亲生的十公主。 第3章 赐婚冲喜 养心殿的暖阁中,乾隆皇帝皱着眉看着一份折子,对站在一边伺候的岳德庆叹息一声,说道:“和亲王上请安折子,求朕给他的嫡长孙女多英赐婚冲喜。那丫头病得很重,和亲王担心她熬不过正月。” 岳德庆点头说:“和亲王是皇上的亲弟弟,从小跟皇上一起长大的,皇上对王爷一向是关爱照拂,这回肯定又是要让王爷如愿了。” 乾隆接着说:“未嫁之女若是夭折,在族谱里就只是一笔带过,和亲王就是对这一点特别痛心,他要给多英在爱新觉罗的宗室玉蝶里多留几个字,还要在夫家入个谱。这个夫家还不能选得马虎,要是冲喜成功,多英的病好了,那么几年之内就要完婚的,多英已经十二了。” “哦,”岳德庆偏着头想了想说:“皇上前几天不是许诺喀尔喀蒙古的那位小贝子爷,叫什么名字来着?说是要指给他一个宗室的格格。十二岁配十七岁,还算年纪相当吧?” “你那个脑袋还真的记事!”乾隆笑笑说:“朕刚动这个念头,你就说出来了。他名字叫赛拉罕,他的祖父是朕的表兄,他是朕的孙辈,多英也是朕的孙辈,所以这辈份也是正好。” “只有一样不好,”岳德庆犹豫地说:“万一格格要是••••••那就让这位小爷空欢喜一场了。” “不过是一个位份罢了,”乾隆说:“他以后还可以续娶。只要留住原配正妻的位份给多英就是了。多英是朕的亲弟弟和亲王的嫡长孙女,宗室之中,哪里还有比多英更好的?赛拉罕若不是眼下正好在京里,还没有这个福气呢。” “是是,皇上前几天刚许诺了他,现在就言出必行,真是天子一言九鼎。”岳德庆奉承天子是家常便饭,乱点鸳鸯谱的指婚他见得多了,如果桩桩件件都同情,他就吃不了这碗饭了。 第二天,赛拉罕和父亲拉旺多尔济就被宣召到乾清宫宫门外,跪在地上,听岳德庆大声传旨:“传皇上口谕!‘朕业已选定和亲王弘昼嫡长孙女多英,赐予喀尔喀蒙古固山贝子赛拉罕为嫡福晋。婚期另议。着武英殿依例更新《蒙古王公表传》,存档备鉴。另着宗人府依例拟旨明发!” 赛拉罕一下子就懵了,反应不过来,怎么赐给他的是这位从来没听说过的多英。他也不大清楚和亲王是何许人也,他一向对这些繁琐复杂的宗亲关系就弄不清楚。 他的父亲拉旺多尔济倒是反应过来了,见赛拉罕愣着没动静,就对着殿门叩首,并大声应道:“臣拉旺多尔济替子赛拉罕谢皇上恩典!” “贝勒爷,贝子爷,你们起来吧。”岳德庆对拉旺多尔济父子客气地说,伸手意思着拉了一下拉旺多尔济。拉旺多尔济站起来,看赛拉罕还呆着没动,就把他拉起来。 赛拉罕忍不住问道:“阿爸,多英是谁啊?住在哪里?多大年纪了?” 拉旺多尔济把一根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儿子闭嘴,赛拉罕不敢说话了,很委屈地看了岳德庆一眼。 “贝子爷,”岳德庆对这个憨厚无知的小爷生出一点同情,小声说:“多英格格已经十二岁了,若是万事顺利,两三年之后就可以完婚了。她的祖父和亲王可是咱们皇上的亲弟弟呀,身份何等尊贵。奴才恭喜贝子爷了!” “哦。”赛拉罕应了一声,心里空空的,不知道是喜是悲。 “岳公公,多谢你了。我们父子先告辞了,改日有机会面见皇上,我们再谢圣恩。”拉旺多尔济对岳德庆拱手说道。 岳德庆略一躬身:“两位爷慢走,奴才还有差使,不能远送了。” 出宫的路上,赛拉罕苦着脸一声不吭,拉旺多尔济则神色凝重,心事重重地思考着什么。 终于,拉旺多尔济对儿子说:“我们上回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现在宫里的两位公主,都比你和乌达尔长一辈,跟阿爸我是平辈的。辈份不对,你动错心思了。” “阿爸,这些宗亲辈份我总是糊里糊涂的。你也不早点提醒我。”赛拉罕埋怨地说。 “阿爸原来也没有细想,光是注意年龄去了,今天听了岳公公的话才反应过来。”拉旺多尔济安慰儿子:“和亲王的嫡孙女,虽然比不上宫里的公主,在宗室里同一辈当中,身份也是最尊贵的了,不委屈你。你可不能拉长个脸,让人看见了,怕是要说我们不敬皇恩。” “是,我知道。”赛拉罕闷声说道,一点兴致也没有了。 赛拉罕在那边垂头丧气的时候,乌达尔正和十二阿哥从书房放学出来,走在穿廊里。乌达尔把一件小物件递给十二阿哥,说:“十二阿哥,你看这个行不行?我昨晚把我们的十几个行李箱子都翻了个遍,觉得这个送给女孩子最好最贴心了。” 十二阿哥一看,是一个牦牛角雕磨成的小梳子,虽然细腻光滑,但是灰不溜秋的。 “哎呀,春华怕是不会喜欢这个。”十二阿哥皱着眉头说:“她喜欢颜色鲜艳的小物件。我觉得宫里的那些东西她不会稀罕的,才让你帮我找点喀尔喀带来的玩意儿。” “哦,那我今天回去再找找。”乌达尔接着探问道:“上次七公主帮你去说春华的事,成了吗?” “那还用说嘛,”十二阿哥志得意满地说:“春华已经在我那里了,所以我这几天都读不进书去。七妹妹那个口才,在她额娘那里没有说不成的事。” 乌达尔羡慕地说:“那我再次恭喜十二阿哥!难怪你这几天总在偷着笑。” “等你尝到滋味你就明白了。”十二阿哥说:“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出宫吧。” 乌达尔把牛角梳子放进怀里,躬身拱手说:“十二阿哥慢走。” 十二阿哥走了以后,乌达尔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他们运气真好。” 但是赛拉罕的运气真是糟糕:赐婚之后还不到十天,多英格格病重去世了。消息传到驿馆的时候,赛拉罕还不敢相信,以为送信的太监跟他开玩笑。小太监看他傻楞在那里,就对他父亲拉旺多尔济说:“贝勒爷,奴才可是奉了岳公公的命令,偷偷出来传话的,要是等着正式的信函,至少还要十天半个月呢。岳公公心里还是惦记着两位爷的。” 拉旺多尔济给了小太监一锭银子,说道:“那你代我们父子谢谢岳公公,让他费心了。” 小太监这才满意地走了。 拉旺多尔济对赛拉罕说:“算了,你也别伤神了,阿爸以后给你在喀尔喀物色一个合适的福晋。不过,那只能是继福晋了,而且也必须皇上核准了才有位份,私自娶的都只能算侍妾。” 赛拉罕万分委屈地说:“阿爸!这算怎么回事!我连多英格格的人都没见到过,糊里糊涂的,就只能娶继福晋了!” 拉旺多尔济拍拍儿子的肩膀,沉重地说:“不都是这样的吗?我们喀尔喀蒙古自从归顺了大清,朝廷派的满族大臣一年一年削弱我们蒙古王公的自治权力。从你的曾祖父娶了圣祖爷康熙的十公主开始,我们这几代人血管里流的都是满蒙混血。皇上除了是天子,还是你的祖父辈,所以你只能顺服,不能埋怨。” “我弄不明白,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赛拉罕烦躁地叫着,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茶杯翻了,茶水乱流。 “你住手!”拉旺多尔济也叫起来:“你可以不明白别的,但是一定要明白,你如果再乱说话,不光是你要丢掉小命,我和你的阿妈,还有弟弟妹妹,都要跟着遭殃!” 晚上,乌达尔在哥哥房间里好言相劝:“哥哥,你不要心烦了,你以后还是可以再娶的。” “我都没有娶过,为什么要叫再娶?!”赛拉罕气急败坏地说:“我真是后悔到京城里来,要是我躲得远远的,就不会摊上多英格格这档子事了!” “哥哥你小声点,”乌达尔谨慎地说:“这驿馆也不是不透风的墙,阿爸就怕再出什么乱子,我们整个喀尔喀都要跟着吃亏。” “阿爸整天想的就是喀尔喀!”赛拉罕愤愤然地说:“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只管我自己。当这个贝子有什么意思?!我现在羡慕你,至少你以后娶妻的话,还能见到个活人。” 乌达尔叹了一口气说:“可是也不见得是我喜欢的人。我这个台吉在京城里是个小芝麻,回到喀尔喀,还是要娶其他部的王公之女。我们都是没有自由的,真没有意思。刚才吃饭的时候,阿爸说七公主比我们高一辈,我心里倒是踏实了,不必乱想了。” “哈哈,七公主,”赛拉罕心灰意冷地挖苦着说:“她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虫吧。你现在再怎么说她好也没有用了,她跟我们完全不沾边。” “是啊,她跟我们完全不沾边。”乌达尔说着,神情落寞,眼光里是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悠远飘忽。 另一个房间里,拉旺多尔济正在挥毫疾书写奏折,他要抓住皇上对赛拉罕的那一点歉疚之意,办成一件大事。下午那个小太监来报信,说是奉了岳公公之命,其实只要用心想一想,那无疑就是皇上的意思,他们父子跟岳公公又没有什么交情,岳公公不可能忤逆皇上的意思给他们提早透口风。 “臣喀尔喀蒙古和硕亲王世子,多罗贝勒拉旺多尔济叩启御览••••••”拉旺多尔济边写边念出声来。 第4章 固伦公主额驸 养心殿的暖阁中,乾隆皇帝看完一份折子,合上眼养神。站在一边伺候的岳德庆看看皇上的神情,探问道:“皇上,今儿是不是早点歇息?奴才看皇上像是有点累了。” 乾隆皇帝睁开眼,沉吟片刻才说:“拉旺多尔济请求朕把七公主指婚给他。朕乍一看很光火,他的两个儿子都比七丫头年纪大。可是再仔细看他的折子,他说的都很有道理,怎么朕以前都没想到呢。” “哟,”岳德庆吃了一惊说:“拉旺多尔济求娶皇上的七公主,这有点不可思议啊。他折子里怎么说的呢?” 乾隆又把折子打开,边看边说:“其一,他目前的几个夫人姬妾,都是在他还是台吉的时候娶的,都没有上报过朝廷,都没有得过朝廷的册封,所以在正式的《蒙古王公表传》中,他还没有福晋呢。其二,他跟七公主辈份相当,他的世袭罔替亲王世子的身份也堪与公主匹配。其三,喀尔喀天高地远,幅员辽阔,他要是成了额附,必将殚精竭虑,替朕保一方太平,而且这也有利于满蒙血脉进一步相融,巩固朝廷对于喀尔喀各部的控制。” “这样啊,”岳德庆听得出,皇上是动心了,就附和着说:“那就要亲上加亲了。多英格格的事儿是有点让人唏嘘,不过咱们七公主要是嫁到喀尔喀,那可是他们天大的福分。” “多英的事情,朕是有点对不住赛拉罕。”乾隆接着说道:“不过,这天下的事情,有几件是四平八稳皆大欢喜的?都是权宜之下尽量平衡罢了。七丫头要是嫁到喀尔喀,拉旺多尔济是满意了,七丫头和她额娘就不见得。” “是,皇上思虑周全。”岳德庆瞄一眼乾隆,问道:“那皇上这就是要答应拉旺多尔济贝勒了?” “朕先睡一觉,要是明天起来这个念头还在那里,朕就去跟令皇贵妃说说。”乾隆伸手遮嘴,打了一个哈欠说:“大正月里,朕还如此劳心劳力,无论国事还是家事,没有分忧的人不行啊。” 储秀宫里,乾隆和令皇贵妃分坐案几的两边,乾隆徐徐喝茶,令皇贵妃神色凝重地问道:“皇上,非得把奇雅嫁那么远吗?这京城里也有好人家,家世差一点臣妾也不计较,至少七丫头还能回来看看我。” “你是可以不计较家世差一点,但是朕必须要把女儿嫁到最值得嫁的地方去。”乾隆认真地说:“朕的孩子生在帝王家,享受荣耀的同时便要担当责任。男孩子就要建功立业,女孩子就要以身务国。喀尔喀在圣祖爷时代归附大清,圣祖爷把亲生的十公主嫁给策棱,策棱为大清肝脑涂地,战功累累,历经三代才有了今天喀尔喀的太平世界。朕意欲效仿圣祖爷,奇雅难道就不能像当年圣祖爷的十公主一样?” 令皇贵妃见乾隆说得没有一点让步的余地,就顺从地提醒说:“臣妾不敢违逆圣意。只是,臣妾听说这个拉旺多尔济已经三十好几了,他的两个儿子都比咱们的七丫头大。七丫头年纪这么小,怎么跟他匹配?” “年龄哪里会是问题?”乾隆不以为然地说:“朕的永常在比朕小了三十六岁,常贵人比朕小了三十八岁。你,不也比朕小了十六岁吗?你给朕生了六个孩子,宠冠后宫啊。你说,年龄是问题吗?” 乾隆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像是哄小孩子,打一板子之后给一颗糖那样。令皇贵妃不敢想象失去圣恩会是什么情形,她永远也不想那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于是她叹了一口气说:“七丫头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分寸,臣妾会跟她好好说说,皇上得空也安抚安抚她。” “那是自然,她总归是朕的亲生女儿。”乾隆看看令皇贵妃,就地安抚一句说:“你能这么深明大义,朕很欣慰。本来嫔妃所生之女,只是和硕公主,朕这次要破例把奇雅封为固伦公主,如同皇后所生的女儿一样。这样的位份,才当得起将来的喀尔喀王妃之尊。” 令皇贵妃闻言,受宠若惊地离座,站到乾隆面前行了一个深蹲的达儿礼,朗声说道:“臣妾代七丫头谢皇上赐封固伦公主位份!” 正月三十,在保和殿内举行了固伦和静公主及额附的册封礼。乾隆高坐于御座之上,他左侧皇后之位空缺,他右侧坐着令皇贵妃。 御阶下,乾隆右手边立着隆重正装的奇雅,外罩大红氅衣,幼稚的脸上一脸茫然,无喜无悲。相隔三步之远,乾隆的左手边,立着身穿吉服(蟒袍外罩补褂)的拉旺多尔济,他特意净面剃须之后显得英气勃勃,脸上略带喜色,强压兴奋。拉旺多尔济和奇雅是今天进了保和殿之后才第一次远远地互相看到,眼下到了御前才第一次站得这么近。 拉旺多尔济偷偷用余光瞟了一眼奇雅,脸上露出欣慰之色,至少,这位固伦公主的样貌让他觉得是个意外之喜。但是公主目不斜视,神色漠然,这不像是因为年龄尚小不懂事,更像是因为不把婚事放在心上,或者是太放在心上了而失望得死了心。拉旺多尔济猜不出到底哪个原因更准一点。 吉时到了,礼部的宣旨官立于御阶前,面对众人大声诵读诏书: “大清乾隆三十五年正月三十日皇帝诏曰:皇七女奇雅年已及笄,人品贵重,温静和淑,即日起赐封为固伦和静公主,并赐婚于喀尔喀蒙古超勇亲王策棱之嫡孙,多罗贝勒拉旺多尔济。籍此赐封拉旺多尔济为固伦额附,着于本年七月七日迎娶固伦和静公主离京入喀尔喀完婚。钦此谢恩!” 奇雅木然跪下,叩首,小声说出:“谢皇阿玛恩典。”半天没有抬头。 拉旺多尔济也跪下,叩首,大声呼出:“拉旺多尔济叩谢皇上大恩!” 一个嬷嬷上前把奇雅扶起来,拉旺多尔济也跟着站起来,再用余光瞄一眼奇雅,正看到奇雅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御座上的令皇贵妃见状就用手帕捂住了脸。 大太监岳德庆看一眼皇上,乾隆向外一摆手,岳德庆马上大声宣布:“礼成!皇上皇贵妃回宫!众人散了!” 春香立即把令皇贵妃扶到后堂去了,奇雅的嬷嬷赶紧扶着奇雅跟进去。 乾隆皇帝在御座上呆了一瞬,站起身也进了后堂,他脸上虽无悲戚,但也绝无喜色。 站在保和殿御阶下两边的各人此时才敢动弹和出声。赛拉罕今天只是远远地看到了七公主的正面,看得一点也不清楚。后来站定之后,他就只能看到七公主的侧背面,方才奇雅流泪他是看不到的,他只看到了令皇贵妃以手帕捂脸然后仓促退下。此时赛拉罕就问身边的乌达尔:“礼成了,是不是现在七公主就是阿爸的福晋了?” 他没听到乌达尔答话,就侧头看了一眼乌达尔,这才发现乌达尔呆呆地站着,像入了定一般。 “乌达尔,我问你话呢。”赛拉罕拽拽乌达尔的衣袖说:“你怎么了?” “我没有什么。”乌达尔哑着声说:“她还不是阿爸的福晋,但是阿爸是她的额附了。到了喀尔喀成婚之后,她就是阿爸的嫡福晋了,也就是我们的嫡母。” 殿内的众人这时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拉旺多尔济父子三人,外加岳德庆。拉旺多尔济刚才看到七公主流了泪,也看到皇贵妃以手帕捂脸,他并非少不经事,岂有不懂之理?所以此刻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尴尬,遗憾,怜惜,同情,内疚都有,刚刚进殿时的喜悦和兴奋一点也没有了。岳德庆已经凑到了拉旺多尔济身边,低声对他说:“七额附,您和两位小爷早点回驿馆歇息吧。迎娶事宜,礼部自会派员到驿馆与额附商议。” “好。多谢岳公公关照。”拉旺多尔济客气地说。 “七额附折煞奴才了。奴才告退。”岳德庆对拉旺多尔济明显比以前客气了,他是躬着身子退了几步才转身走的。 “原来她的闺名叫齐娅。”出宫的路上,乌达尔在心里暗自念叨,并不知道自己把那两个字弄错了。 齐娅是喀尔喀蒙古民间传说中代表爱与美的女神,乌达尔在蒙文故事里读到过的,把蒙文翻译成汉文,他选用了齐娅这两个字。现在他把七公主与爱和美联系起来了。 他的哥哥赛拉罕在一边对父亲说:“阿爸,七公主到底还是要嫁到我们喀尔喀去,不过就是她的额附要老一点。你说七公主会不会嫌你老?” “你闭嘴!”拉旺多尔济斥责儿子,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很严厉:“皇上钦赐的婚姻,谁敢说三道四?你是阿爸的长子,将来要是七公主不生儿子,你就是阿爸的继承人。再说这样的混账话,小心你的爵位不保!” 不提爵位还好,一提爵位,赛拉罕就来气了:“阿爸,你以为我从这个贝子的爵位上得到什么好处了吗?不就是一个没见过面就死了的原配正妻吗?” “还不闭嘴!”拉旺多尔济气急败坏地说:“爵位你不要就算了,小命要不要?一家老小要不要?” “哥哥,你不要顶嘴了。”乌达尔把哥哥拉得离父亲远一点,劝道:“阿爸要替喀尔喀打算,皇上要替大清打算,七公主要替她的皇阿玛和额娘打算,所以每个人都不容易。” 拉旺多尔济听到这里,看了乌达尔一眼,他的眼里满是欣赏和赞叹,他没想到十四岁的乌达尔成熟如此,明理如此。只是,乌达尔的出身•••••••。拉旺多尔济的念头转了一下,抿嘴没有再说什么。 第5章 待嫁备婚 乌达尔又帮十二阿哥找了一件送给春华的礼物,这回是一双颜色鲜艳做工精巧的蒙古靴子。十二阿哥一拿到手上就满意地说:“不错不错,春华肯定喜欢这个!” 乌达尔答道:“十二阿哥,若是春华试了之后大小不对,我可以再找几双,我们还有一些这样的靴子,是带来送给京城里的蒙古女眷之后剩下的。” 第二天,十二阿哥高兴地对乌达尔说:“昨天那双靴子,春华拿去给七妹妹看,七妹妹穿了大小正好,她很喜欢,就留下了。春华要穿再大半个指节的,你回去再找找。” 这对乌达尔而言,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歪打正着了。他兴奋地说:“好!我明天带一双大一点的靴子来。我们还有些其它的手工小物件,不如我多带些来,给七公主和春华赏玩。” 这一次十二阿哥带回的话更让乌达尔高兴了:“那些小玩意立了功了!春华喜欢,七妹妹也喜欢。实话跟你说,赐婚以后本来七妹妹很不高兴的,说喀尔喀不知道是什么蛮荒之地,现在看了你带进来的东西才知道,原来喀尔喀已经做得出这么精美的物品。所以七妹妹现在感觉好多了。” “那太好了!”乌达尔几乎要欢呼了:“我希望七公主开心一点,不然我阿爸会很不安的。” 他不敢说他自己不安,只敢说他阿爸不安。 又过了几天,拉旺多尔济对两个儿子说:“你们的祖父差人送信来,说他身体非常不适,难以打理事务,催我们尽快回喀尔喀。阿爸也确实需要早点回去,准备与七公主的婚礼,光是公主住的府邸就是一桩费时费力的大事。我们要给她仿照京城里公主府的规格,赶快营建新宅。” 乌达尔犹豫地说:“我才读了几天书,还有很多该学的没学到。” 拉旺多尔济不在意地答道:“你这次不必回去,继续读书吧。七月初阿爸会回来迎娶七公主,到时候你再跟阿爸一起回去。” 赛拉罕说:“阿爸,我跟你一起回去,京城里再没有什么可以吸引我的了。很久没有骑射,我骨头都要硬了。” “没问题,我们父子一同回去。”拉旺多尔济安抚地拍拍大儿子的肩膀说:“这次到京城来你其实是受了委屈的,回去阿爸给你物色一个姑娘,尽快成婚。” “不要。”赛拉罕失意地回绝了:“我现在没有心思成婚。等我回草原上策马跑够了,想通了,再说。” 乌达尔看看他哥哥,很有点同情。不过哥哥的事他不想多说了,因为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提醒阿爸:“阿爸,你应该奏请皇上同意你从喀尔喀派一个懂汉蒙双语的女史来,让她教七公主学会蒙语,并熟悉蒙古的风俗习惯。这样公主以后到了喀尔喀才能好好地适应新生活。” 拉旺多尔济又一次欣赏地看着乌达尔,说道:“你想得跟阿爸一样。阿爸在指婚的第二天就已经上过折子了,皇上也允准了。阿爸这次回去就选一个合适的女史尽快送过来。你已经很懂事了,京城里若是有什么动静,你要帮阿爸留意着。特别是留意七公主的状况。” “我知道。”乌达尔应承下来。其实阿爸不说他也会留意的。 过了一个多月,乌达尔放学回驿馆的时候,一个仆人告诉他:“台吉小爷,喀尔喀的女史到了,在那边房里等着见你呢。” 乌达尔走到房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门一下子开了。 “阿妈!”乌达尔惊喜地叫道:“原来阿爸选的女史就是你!” 房门里,站着乌达尔的妈妈,三十多岁的温景瑜。她原本是汉家女子,诗文典籍都颇有造诣,多年前到喀尔喀,嫁给拉旺多尔济之后又学会了蒙文,水平不比蒙古的王公大人们低。温景瑜通汉蒙双语,而且礼数周全进退有度,是拉旺多尔济上折子的时候就想好的理想女史人选。而且把她派来她也高兴,儿子乌达尔在这里嘛! “乌达尔,快进来,外面有风。”温景瑜把儿子拉进门去,一边关门一边问道:“你这些天还好吗?吃得习惯吗?有没有生病?书读得怎么样?” “阿妈,你要我先回答哪一个问题啊?”乌达尔故意调皮地问。 温景瑜摸摸儿子的头,笑笑说:“看你的样子,其他的都不必答了,就说说读书的事吧。” 乌达尔就感激地对他妈妈说:“陈师傅夸我基本功扎实,我说是阿妈教的,他就说没想到在喀尔喀还有阿妈这样的汉学才女。我要感谢阿妈在我小时候对我那么严格,不然我现在就是有机会见到博学的师傅,也肯定跟不上。” 温景瑜温和地说:“你现在明白了?小时候还哭着闹着不要学呢。对了,我明天就进宫去见令皇贵妃和七公主,你知道她们的脾气吗?都有哪些要注意的?” “我估计阿妈能见到令皇贵妃一两次就算不错了。”乌达尔说:“她现在掌管后宫,不是重要的事情根本见不到她。阿妈天天要见的是七公主,她是很温文有礼的。像阿妈这样谦和恭敬的人,在七公主面前只要言行如常就行了。” “那我就放心了。”温景瑜松了一口气说。 储秀宫七公主的房间里,宫女春茗向奇雅报告:“公主,教蒙文的喀尔喀女史来了,她名字叫温景瑜,是个嫁了蒙古人的汉人。奴才听说,事实上,她是额附的侧室。” “让她进来吧。”奇雅坐在榻上淡淡地说,眼睛并没有离开手里的书,好像不懂侧室这个词的意思似的。 温景瑜轻轻地小步走进来,在奇雅面前立定,双膝下跪,叩首,恭敬且清晰地说道:“喀尔喀女史温景瑜给七公主请安。” “你起来吧。”奇雅的眼睛离开了书本,微微转身正对着温景瑜。 “谢谢公主。”温景瑜说着慢慢地站起身,垂首侍立。 “听说你是七额附的侧室?”奇雅清脆地问道,声音里透着好奇。 温景瑜抬头瞟了一眼七公主,见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并无敌意恶意,就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是的。公主嫁到喀尔喀以后,我就是公主的奴婢之一。这一次是七额附请了圣命,派我来教公主蒙文的。七额附期待公主学会蒙文之后,能够在喀尔喀快乐地生活。” “那好,我会好好学的。我们到书桌那边去吧,要写字的话也方便。”奇雅利索地下了座榻,径自走到窗前的书桌那里。温景瑜就快步跟过去。 “温师傅,你先教教我蒙语里怎么说公主,额附。”奇雅直接提出了要求。 温景瑜很惊讶七公主称自己为师傅,她心里不禁对年轻的公主马上就有了好感。先躬身福了一下,然后她才恭敬地说:“我先给公主写下来,再教公主念。” 温景瑜就站在桌前,卷好袖子,提腕开始写字。 “温师傅,你坐下写吧,站着不好用力。”奇雅平静地说:“以后授课之时,坐立不必拘礼。每日来去也不必再行大礼,蹲安即可。” 温景瑜马上就行了一个蹲安礼,说道:“多谢公主。”然后她在桌旁的圆凳上坐下,认真地写下蒙汉对照的两个词,一边介绍说:“蒙古文用的字母,就是满文字母的基础,与满文字母相近相似,公主学起来应该不难。” 温景瑜接着就把这两个词读了一遍,奇雅在旁边用双手托着下巴认真地听着,佩服地说:“温师傅的声音读蒙语真好听。” “公主过奖了。”温景瑜忍不住又站起来欠身行礼,心想,七公主果然像乌达尔说的,温文有礼;而且,七公主还如此纯真无邪,知道她是额附的侧室还对她不存戒心与敌意。 温景瑜坐下之后,看着七公主稚嫩的小脸上清澈闪亮的大眼睛,不知怎么的突然一阵心疼。这还是个孩子呢,比我的乌达尔还小呢,温景瑜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春茗过来请示说:“公主,一个时辰已经到了。公主要用点心吗?” “好,到那边榻上去用吧。”奇雅吩咐春茗,然后对温景瑜说:“温师傅请用了点心再走。” “不敢叨扰公主,我还是回驿馆再用点心吧。”温景瑜站起来蹲了一个安,礼让着说。 “温师傅是和喀尔喀台吉乌达尔住在同一个驿馆吗?”奇雅问道。 “是啊,”温景瑜有点奇怪地问道:“公主知道乌达尔?” “他不是额附的儿子吗?”奇雅说:“他跟我的哥哥们一起在书房读书,前几日十二哥把他送的一些小物件转送给我,都是做得很精巧的,我很喜欢。温师傅见到乌达尔的话,帮我谢谢他。” 温景瑜“哦”了一声,然后说:“乌达尔是晚辈,公主不必客气。” 奇雅坚持说:“真的要谢谢他,如果不是见到那些精巧的东西,我还以为喀尔喀是个落后野蛮的地方,肯定不会答应学蒙语,那就见不到温师傅你了。原来喀尔喀还有你这样学识渊博的女先生,奇雅很佩服。” “公主夸得我要汗颜了。”温景瑜想了一想,直言相告说:“乌达尔,是我生的儿子。” “噢,”奇雅微微笑着说:“难怪你们眉宇间的气韵颇有些相像。那温师傅更要在这里用过点心再走,就当是替乌达尔吃的,算我谢过他了。” “那我就遵命了,谢谢公主赏点心。”温景瑜又福了一福。 数日之后的一个傍晚,在驿馆里吃饭的时候,乌达尔问他阿妈:“阿妈,七公主的蒙语学得怎么样了? 温景瑜答道:“公主很用心,学得不错。不过还是要等以后到了喀尔喀,整天在那个环境里,才会越来越好。像阿妈当年一样,不快点学没办法过活。” 温景瑜又感叹地加了几句:“七公主,比你还小一岁,其实还是个孩子。阿妈每次看到她天真的行为举止,就感到她像是你的妹妹娜吉尔。今天她穿着你送进去的靴子跳了一个舞,阿妈恍恍惚惚地觉得像是娜吉尔在跳呢。” 乌达尔心里很羡慕阿妈,能看到七公主跳舞。不过这话,即使是对自己的阿妈,他也不敢说。七公主还有心情跳舞,那么她最近几天一定过得还好,乌达尔这样想着,也就放心了。 五月的一天,乾隆皇帝把教阿哥们读书的陈师傅叫到养心殿问话。 陈师傅垂首恭敬地说:“十一阿哥文章略有长进,字写得更好了,笔力甚健,看样子身体已经长成了;十二阿哥嘛••••••” 他抬头犹豫地看了皇上一眼,停下不说了。 “你照直说。”乾隆已经估计到没有什么好消息,但还是保持了平和的语气。 “是。”陈师傅接着说:“十二阿哥自年后以来,上学心不在焉,读书进度缓慢,文章甚少按时做完。不过,阿哥为人谦和,彬彬有礼。” “哼,一年不如一年了。”乾隆不满地说。然后又充满希望地问道:“那么十五阿哥呢?” 这回陈师傅的话没有让皇上失望:“十五阿哥年纪虽小,已经懂得业精于勤而荒于嬉,每每用心苦读,日有长进,孺子可教也。” “嗯,”乾隆露出一点微笑说:“这还差不多。” 陈师傅又提醒说:“皇上,还有一个喀尔喀来的台吉乌达尔,眼下也在书房读书呢。” “哦,对了。他怎么样呢?”乾隆淡淡地问道。 “乌达尔资质甚好,幼功扎实,悟性极佳。假以时日,必是可用之才。”陈师傅的语气甚为欣慰。 乾隆高兴地说:“好,朕的眼光没有错!就是要让这些蒙古王公子弟到内廷来读书,浸染熏陶,以养其忠君报国之心念,日后回到他们自己的部族,才能更好地为朕效命。七公主这次嫁到喀尔喀,将来生下的第一个儿子,朕便要在宫中把他养大,成年之后再放回喀尔喀去袭亲王爵,并且让他带兵,如此喀尔喀便真的是朕的太平疆土了!” “是!皇上圣明!”陈师傅躬身拱手地说道。 到了六月,奇雅的蒙语还是差强人意。这天上午温景瑜行过蹲安礼之后,奇雅烦躁不安地说:“我的蒙语还这么差,我已经很努力了。看来我是没有办法跟喀尔喀的人们流利地说话了。” 温景瑜马上安慰奇雅:“在一个远离喀尔喀的地方,公主才学了几个月就到了现在的水平,已经很难得了。公主不必担心,蒙语不够用的时候,你说汉话就行了,我和额附都可以给你当翻译的。” 奇雅问:“额附也会说汉话吗?” 温景瑜笑笑说:“当然了。公主还没有跟额附说过话吗?他的汉话相当的好,有时候遣词造句我都觉得妙。” 奇雅好奇地追问:“那他还会别的什么吗?会写诗画画吗?会弹琴下棋吗?” “哎哟我的公主,”温景瑜提醒奇雅道:“额附到底是个蒙古人,很少到京城,喀尔喀又没有名师指点,汉人的琴棋书画有些太难为他了。不过,他会拉马头琴,会唱歌,还会跳舞。” “是吗?喀尔喀的男人也跳舞?”奇雅颇为吃惊。 “喀尔喀的男人女人都跳舞,而且还一起跳。等公主到了喀尔喀,婚礼的当天就可以看到了。”温景瑜接着说:“七月就要到了,额附快要来迎娶公主了,很快公主就能看到草原的歌舞了。” 奇雅忧心忡忡地说:“温师傅,离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现在越来越紧张。我不敢跟别人说,怕传到额娘那里让她伤心。要是额附是一个坏人,我该怎么办呢?” 温景瑜看着奇雅的小脸,她眼里的七公主是那么无助,那么焦虑。 温景瑜含蓄地劝说道:“依我看额附是个好人,当然我未必看得全面。到底怎么样,要公主自己去看。公主虽然年轻,但是出身皇家,额附会知道尊卑轻重的,公主不要担心。” “我的心每天都往下沉一点,我想挡也挡不住。”奇雅的声音迷惘而又恐惧。 温景瑜心一软,觉得鼻子酸酸的。 第6章 迎亲之旅 七月初三,拉旺多尔济回到京城准备迎亲。这也是温景瑜最后一天进宫去给七公主上蒙语课,后面几天就是公主额附的各种祭祀及辞行的活动。天气炎热,繁文缛节很是折腾人。 晚上,驿馆的房间里,拉旺多尔济和温景瑜都穿着贴身的小衣,拉旺多尔济在看一份文贴,温景瑜坐在一边给他打扇。 “明天就要带公主离京了,还有这么多程序要走。这么热的天,还要穿吉服,蟒袍外罩补褂。”拉旺多尔济放下文贴,口出埋怨。 温景瑜淡淡地揶揄一句:“当固伦额附那么容易吗?这只不过是劳其筋骨罢了,你就埋怨了。” “你这话有点酸溜溜的。”拉旺多尔济伸手拉过温景瑜,抱她坐在自己腿上,问道:“吃醋了?” “我吃过醋吗?”温景瑜还是淡淡地说。 “以前是没有,但是这次不一样了。”拉旺多尔济正色道:“要是七公主不高兴,我这个七额附就只有委屈你们几个了。” 温景瑜盯着拉旺多尔济,追问道:“你真是这么打算的?” “那还用说吗?”拉旺多尔济答道:“自古都是君为贵臣为轻,我见了公主还要行大礼,我不讨好她怎么办?” “除了君臣位份,除了讨好,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喜欢公主?”温景瑜轻轻地问。 拉旺多尔济回避了温景瑜的目光,把桌上的灯烛吹熄,说道:“喜欢她是以后的事,喜欢你才是现在的事。” “我要你现在就答应我一件事。”温景瑜在黑暗中推开拉旺多尔济。 “我最恨女人在这种时候讲条件。”拉旺多尔济站起身,把温景瑜放开。 温景瑜小声但是果决地说:“你哪一天不要我了,就放我走,我只带乌达尔一个,娜吉尔和巴特尔都留给你。不要把我扣在你身边当一个可怜虫。” 温景瑜说完就往房门口走。 拉旺多尔济在她身后叫道:“我答应你!” 他说着追上去把她拦腰抱起来:“但是现在我不会放你走!只要我还喜欢你,你就一定要留在我身边!” 农历七月七日一大早,大清乾隆皇帝的固伦和静公主与额附在皇室的家庙奉先殿双双敬香之后,就在奉先殿前下跪叩别了皇上与令皇贵妃,公主转身往外走的时候,令皇贵妃已经站立不住,被人扶进殿内。乾隆皇帝挥手示意岳德庆让众人快走,然后叹了口气,也进殿去了。 拉旺多尔济看看走在身边的七公主,她穿着新妇的吉服,戴着沉重的头冠,小脸看上去比半年前成熟一点了,个头也高了一点儿。有一点和半年前是一样的:她脸上无喜无悲,目不斜视,根本没有看她身边的额附一眼。 温景瑜和儿子乌达尔都在跟随的人群中,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在七公主身上。温景瑜感到的是公主对额附视而不见;乌达尔感到的是公主不开心,公主跟他魁梧的阿爸并排走着的时候,显得娇小纤弱。 当乌达尔轻叹一口气的时候,他的阿妈看了他一眼,不过他的眼睛已经垂下去了,所以他阿妈没有注意到他眼光里的惋惜。 出了午门,拉旺多尔济先送七公主到她的彩车旁,脚踏已放好,拉旺多尔济把右手伸向七公主,要扶她上脚踏。 奇雅看到额附的手伸过来,不由得抬头看了额附一眼。这是拉旺多尔济第一次捕捉到七公主的目光,公主清亮的双眸和娇嫩的小脸把他脑袋里的东西全部扫光了,他怔怔地伸着手,等着。 奇雅犹豫了一下,把她的左手搭在额附的右手腕上,小心地隔着他的衣袖而不碰到他的皮肉,然后抬脚上了脚踏。拉旺多尔济不失时机地用他的左手扶稳公主的手,让公主一步步往上走,直到公主差不多进了彩车。 这时候奇雅要抽回她的手,但是觉得额附还按住她的手不放,就又使了一点力要把手收回来,同时清晰地要求:“请额附松手。” 拉旺多尔济不知道是如梦初醒还是故意要等到公主开口,这时候才回话说:“在下害怕公主立身不稳,所以要等到公主坐下之后才敢松手。” 奇雅的半个身子已经在车里了,手被拉着让她很不舒服,就着急地说:“你拉住我我没有办法坐下,快松手!” “遵命!”拉旺多尔济听到小姑娘在着急之中没有被礼仪掩饰的清脆声音,心中跃然一动,松开手。这才是本来的她,拉旺多尔济暗暗想着,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左手,那里还留着七公主手上的余温。 侍女春茗跟着上了七公主的彩车。其余嬷嬷侍女二十余名分上后面的车辆。还有几十名宫廷侍卫骑马跟随,他们当中一半要在留在将来的公主府当差,另一半要在婚礼之后护送送亲使回京。送亲的是宗人府的副理事官哥勒齐,以及皇子十二阿哥永璂,他们见公主已上车,便走过来。 哥勒齐向拉旺多尔济躬身打千,口中说:“宗人府副理事官,送亲副使哥勒齐给七额附请安!时辰不早,请七额附上马启程。” 拉旺多尔济回过神来,客气地说:“哥勒齐大人免礼,那我们就出发吧。请十二阿哥上马!” 于是男人们都上马。拉旺多尔济带了两百人的马队来迎亲,骑士选的是年轻力壮的,骑的是高头骏马,穿的是五彩新衣。 温景瑜单独坐在一辆马车里,是马车队里的最后一辆。她的儿子乌达尔骑着马慢慢地跟在阿妈的车边上。乌达尔刚才一直看着他阿爸护着七公主上车,虽然只看到他们的背影,他也挪不开眼睛。他现在的眼睛挪不开公主的那辆车,从他现在的位置,可以看到车帷上的一个小窗,如果遮小窗的布帘打开,他希望可以看到七公主。 迎亲的队伍刚到京郊,拉旺多尔济便叫停。他策马到十二阿哥边上,商议说:“十二阿哥,我们已出京城。太阳大了,天气炎热,不如我们都换下吉服,改穿便装。想必公主车内更是酷热难当,在下去劝公主下车更衣。” 十二阿哥说:“七额附说得极是,就这么办吧。” 于是男人们下马脱掉外面的衣服,只穿里面的便装。 拉旺多尔济快步走到公主的彩车旁,恭敬地对着车里说:“公主,天气炎热,就在此处下车小歇,换掉礼服,轻装再走。” 春茗撩开帘子,看到是额附,就对车内说一声:“公主,是额附在说话。”马上又把帘子合上。 拉旺多尔济听到里面公主清脆平静的声音:“让额附费心了。下车更衣耗费时间,不如就在车内更衣,少时就可上路。” “是,公主说得有理。等公主更衣完毕,我们就继续赶路。”拉旺多尔济哪有不答应的。公主很是明理,路上少担搁,早点到大家都少辛苦一点。而且,公主的一声“让额附费心了”,让他心里很舒坦,仿佛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宽阔胸膛一样。 从京城到库伦将近三千里,轻装快马加鞭的话,十天半月可以到,带着女眷和车队,拉旺多尔济估计了两个月的行程。当天午饭时间,这队人马在来到一个很像样的饭庄前。 拉旺多尔济叫道:“今天就在此处吃午饭!”然后率先下马。他叫人进饭店安排,叫店主准备接驾招待固伦和静公主。然后他转身准备去通报公主。 然而七公主不等通报,已经出了彩车,正牵着车下春茗的手一步步走下脚踏。公主已经摘了头冠脱了礼服,简单的发髻上没什么首饰,她穿着夏天的薄衫,体态玲珑,步履轻盈,举止活泼,一落地便对春茗说:“哎呀,晃死我了,腿都坐麻了。” 公主的声音,娇俏调皮;公主的神态,毫无掩饰。拉旺多尔济看到的是一个自然清新,没有矫饰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他不禁微微笑了。 公主一转头看到额附正看着自己微笑,就对拉旺多尔济点一点头。拉旺多尔济赶忙走过去,半跪打千说:“在下给公主请安!” “额附请起。”奇雅说道:“一路之上再不要行这样的礼。” “多谢公主!”拉旺多尔济站起来,关心地问道:“公主累了吧?午饭之后,就在此小睡片刻吧。” 奇雅婉拒说:“我可以在车上睡。如果额附和随从们不累的话,饭后就早些上路吧。路上的时间省一点是一点。” “是。”拉旺多尔济看嬷嬷侍女们都已在车下站好,便说:“请公主移步入内。” 他们刚走了几步,饭店的老板带着一群人接驾来了,众人乌压压地往地上一跪,齐齐叩首,老板叫着:“小民率家下人等叩迎固伦和静公主与额附!公主额附吉祥安康!” 奇雅温和地说:“都起来吧。菜式从简,清淡为宜,尽快备办,赶路要紧。” 拉旺多尔济听公主吩咐得仅仅有条,不禁赞赏地看着她。 “是!小民遵命!”饭店老板起身,带路请公主一行人进去。 乌达尔和他的阿妈温景瑜跟在侍女们后面,他知道他的阿爸现在顾不上他阿妈了,他要把阿妈照应好。他也远远地看见七公主换了轻便夏装,明艳活泼,令他想起杜牧的两句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他羡慕他的阿爸站得离公主那么近,能够和公主说上话。 温景瑜当然不知道儿子心里动的念头,她对乌达尔说:“再上路我就不坐车了,自己骑马还没有坐车这么辛苦。反正大家都骑得很慢,我跟得上。” “阿妈不如半天骑马半天坐车吧。”乌达尔劝道:“这样既不会太累,又可以活动一下筋骨。” “好,阿妈听你的。”温景瑜很欣慰地看了一眼懂事的儿子。 等着饭店准备饭菜的时间,拉旺多尔济叫老板安排公主在一个比较安静的房间里休息,那里有一张美人塌,白天小歇正合适。拉旺多尔济在门外隔着珠帘看见公主很快就靠着软垫眯着了,不禁一阵心疼。路途遥远,养尊处优的公主真的要受些委屈了。他在求娶七公主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这些,根本没有把公主当作一个人来考虑,公主只是一个奖品和一个交换的条件,皇上和他一奖一受,完成一个交换,希望能各得其所。 拉旺多尔济就站在那里看着,想着。过了一会儿,公主的饭菜就由侍女们送到这间房里来了。拉旺多尔济在珠帘外问道:“公主要在下陪同用餐吗?” 奇雅答道:“有春茗陪着我就行了。额附请自便,不必拘礼。” “是。”拉旺多尔济的声音透着点失望。 拉旺多尔济到大堂里去和众人一起吃饭。他和十二阿哥,哥勒齐还有乌达尔同桌。十二阿哥不时地向侍女的那两桌张望,他最后把眼光锁定在一个容貌较好的侍女身上。但是那个侍女注意到十二阿哥的打量之后就低下了头,然后换了个座位背对这边,所以十二阿哥觉得很无趣,收回了目光。拉旺多尔济察言观色,十二阿哥的小心思被他尽收眼底。 不过他的儿子乌达尔的小心思他却没能看出来。 乌达尔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了含而不露,他的心思缜密深沉,阿爸阿妈都没看到。 午餐之后,迎亲队伍又上路了。乌达尔注意到他的阿爸每隔一两个时辰便叫停,亲自下马到公主车边,隔窗询问公主是否需要饮食,出恭,或者活动身体。有时公主临时有什么要求,春茗便会掀开小窗的布帘向外面招手,拉旺多尔济每次都赶快策马靠近车子,询问公主所需,尽力满足。这样一天下来,除了拉旺多尔济以外,没有别人再去靠近公主的车子了,送亲的正副使十二阿哥和哥勒齐都乐得偷懒。 乌达尔明白,他只能在公主上车下车的时候才有机会远远地看见她,所以每当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就是站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 当天傍晚,大队人马到了一个官方驿站,和中午在饭店一样,拉旺多尔济派人进去叫守官出来接驾,他自己去照应公主。 拉旺多尔济亲自送公主到了驿站最好的那间房,吩咐驿站的守官准备晚饭和沐浴的热水等等,安排妥当了才离开。 临睡前,拉旺多尔济又到公主房门外请示:“公主还有什么吩咐吗?可否让大家就此歇息?” 春茗把门打开一条缝说:“公主正在沐浴,说今天辛苦额附了,请额附早些安歇,这里自有我们服侍。另外天气炎热,明天要早早动身,这样正午之时便可以歇歇,不必在大太阳底下赶路。” “公主想得周到,在下一定照办。”拉旺多尔济赞许地说道。 然后他穿过长廊,三弯两转的,就到了温景瑜的房间。拉旺多尔济精于世故,把温景瑜的房间安排得远远的,躲开公主和她的侍女们,也躲开送亲的正副使。 温景瑜看拉旺多尔济进房来,就笑着说道:“七额附今天可是辛苦了,还没有洗过身吧?我这就去厨房要些热水。” 拉旺多尔济干巴巴地说:“不必热水,冷水就行,快点洗了赶快睡觉,明天一大早就动身。” “好。”温景瑜也没有多的话了。 奇雅躺在驿站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离开紫禁城在外面过夜。 “春茗,你说我额娘现在在做什么呢?她会不会想我呢?”奇雅轻轻地问道。 “娘娘当然会想着公主的,特别是这第一晚。不过多想无益,公主还是早点睡吧。”春茗劝道:“虽然有额附尽心照顾,但是若是有个什么病痛,还是要公主自己承受,所以不吃好睡好肯定是扛不住的。” “你说得对,”奇雅叹息说:“我们要吃好睡好,不然额娘也帮不了我们。”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车队就准备出发了。拉旺多尔济见公主衣着单薄,就提醒春茗说:“虽然是盛夏,早晚还有点凉,要给公主加件披风。要是公主在车内睡着了,也可以盖在身上。” “是。谢谢额附提醒。”春茗说着向额附福了一福,心想额附比她还细心呢。 如此安然过了几天。第四晚,在一家客栈里,临睡前春茗跑去找温景瑜,正好拉旺多尔济也在温景瑜房里。春茗看见额附也在,有点不安,没有进房,把温景瑜叫出去耳语一阵。温景瑜听后对拉旺多尔济说了声:“我去去就回。”然后跟着春茗走了。 拉旺多尔济猜到肯定是公主有事,但是春茗不对他说,必然是公主交代过的。他焦虑不安地等着,在房里反反复复地踱步。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温景瑜回来了。拉旺多尔济急不可耐地问道:“公主有什么事?可以对你说,却不可以对我说?” “公主月信来了,经痛难忍。我已经给她找了温经汤药,一会儿春茗服侍她吃了就会好的。这几天每天都吃一剂,就不会再这样疼了。”温景瑜叹了口气说:“公主还小,月信是我给她上蒙语课之后才刚刚开始来的。一开始就是我教她如何在经期照顾自己,所以现在她也来找我。没有亲娘在身边的孩子,可怜。” “那你就尽心照顾她吧。我拜托你。”拉旺多尔济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会尽心的,像照顾我的娜吉尔一样。”温景瑜看看拉旺多尔济:“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 拉旺多尔济有点讪讪地说:“我真是没有什么可以瞒得住你的。” 又过了几天,傍晚在客栈安顿下来之后,拉旺多尔济就到奇雅房门外去请示:“在下知道公主一路上尽量克制自己,不提什么要求。今天是公主的生辰,在下已经吩咐客栈备好了寿面,略表心意。请公主无论如何到前厅接受我等拜寿。” 房里的春茗惊呼:“公主,我们都忘记了,今天是你十四岁的生日!还是额附用心啊,你就不要辜负了额附的好意吧。” 估计奇雅在里面点头了,因为春茗随后就出来对拉旺多尔济说:“公主很高兴额附记得她的生辰,那今晚就在前厅拜寿吧,公主换好衣服就出来。” “谢公主赏脸!”拉旺多尔济高兴地在门口等。 少顷,奇雅换好一身红色衣裙,头上戴了一些精美小巧的发饰,走出房门来。拉旺多尔济留心看一眼公主娇嫩俏丽的脸庞和娉娉婷婷的身材,不过公主并没有留心看他。拉旺多尔济殷勤地在前面带路,护着奇雅到了前厅,上下人等都已经候在那里了。 奇雅被安排坐在上座,面对厅里的众人。 于是多天以来都没有机会真正看到公主的乌达尔,今晚终于看到公主的正面了。当然,他只能站在他阿爸后面那一排,不过这样他已经很高兴了。 拉旺多尔济带头双膝下跪,叩首,高声说:“承蒙固伦和静公主不弃,远嫁我喀尔喀蒙古,迎亲路上虽然条件艰苦,但礼数不可废。适逢公主生辰,我等祝公主千秋吉祥!” 除了站在公主侧面的十二阿哥以外,其余所有的人都在额附身后跟着跪下叩头,高呼:“祝公主千秋吉祥!” 奇雅颇为不安地离座,走上前弯腰扶住拉旺多尔济的双臂,用小得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额附是奇雅的夫君,今后再不要行这样的大礼。” 拉旺多尔济听到公主以闺名自称,而且称他为夫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头看看公主,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那么宽和得宜的话是这个年貌尚小的姑娘说出来的吗? 公主的目光那么纯真坦诚,那么清澈柔和,拉旺多尔济顿时眼里一片迷蒙,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奇雅在拉旺多尔济的双臂上使了一点力,并提高声音说:“额附请平身。大家都平身吧。” 拉旺多尔济缓缓站起身,他此刻完全被小小年纪的公主折服了。他身后的众人也都跟着站起来。 “公主,今晚要不要就在这里一起吃寿面?”拉旺多尔济问道,真心希望公主能多待一会儿。 “不要了,我觉得有点累了,寿面送到房里去吃吧。”奇雅婉言拒绝了,然后带着已经走到她身边的春茗回去了。 拉旺多尔济的眼光跟着刚刚叫过他夫君的公主移动,一直到公主从他视线里消失。 乌达尔见公主已经走出门去了,而他阿爸还在看着公主离开的方向,就上去叫了一声:“阿爸,去吃寿面吧。” “哦,好。”拉旺多尔济回过神来。 第二天又上路。到七月底天气都还不错,但是进入八月,就连连下雨。雨停之后虽然可以赶路,但是道路泥泞,进程缓慢。 这一天情况很不妙,因为路滑难行,到天全黑了还没能赶到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拉旺多尔济焦急异常,大声训斥下属找的客栈位置不好,这么久还到不了。 奇雅在车里听到额附在训人,心知额附是焦虑所致,就叫春茗下车去叫额附,说是公主有话对额附说。 拉旺多尔济走到公主车前,充满歉意地说:“公主,天都黑了还不能让你休息,在下深感不安,内疚不已。” 奇雅拉开车帘,探出身来劝慰说:“额附不要自责,是天不作美,不是你的错。天黑路滑,勉强赶路反而适得其反。不如今晚就在附近找块干净地面露宿一夜,吃点干粮,天亮再走。” 拉旺多尔济低下头,为难地说:“在下不忍心这样对待公主,让公主吃这样的苦头。” 奇雅微微一笑说:“我明白不是额附要让我吃苦头的,额附不要再为难了。就这么办吧,我要下车来活动一下了。” 拉旺多尔济见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公主还有笑脸给他看,感动不已地说道:“请公主稍候!我先叫人搭起几个简单的帐篷给公主和侍女们,还有十二阿哥和哥勒齐大人。” 于是拉旺多尔济叫停,吩咐手下去搭好一排帐篷,又让人在公主车下和帐篷之间铺上毡布,然后才请公主下车走过去。 奇雅进了帐篷,看看还算宽敞,就对外面的拉旺多尔济说:“麻烦额附去请温师傅也到我的帐篷里来休息。” 拉旺多尔济欣慰地答应道:“多谢公主!” 于是公主和温景瑜共享一个帐篷,再加上春茗,三个人挤在一起。 这一晚,温景瑜心中感佩,谁说帝王之女少道理?她的儿子乌达尔说得对,七公主就是温文有礼的。 第7章 库伦的欢乐 因为公主的克己明理,不到两个月,拉旺多尔济的迎亲队伍就到了喀尔喀最大最繁华的都市库伦,库伦位于土谢图汗部境内。他们最后的目的地,是拉旺多尔济的父亲喀尔喀和硕亲王的领地赛音诺颜部,离库伦还有将近一千里,拉旺多尔济给公主新建的府邸就在那里。 拉旺多尔济要在库伦停留数日,一则让人马休整,二则他要借固伦和静公主莅临库伦之际,向土谢图汗部的王公贵族昭示他与大清皇室的紧密联系。 拉旺多尔济将公主一行安置在库伦最大最奢华的客栈,一下车先给公主献上羊奶鲜花香浴,洗掉一路风尘。然后通知库伦办事衙门的满蒙办事大臣庆桂与德海前来拜见公主。 庆桂是满人,是乾隆皇帝从京城钦派过来的正职办事大臣,他早已接到朝廷公文,说固伦和静公主即将入喀尔喀完婚,所以一听公主到了,马上换上全副官服去见驾。 德海是喀尔喀蒙古四部之一土谢图汗部的王子,也是乾隆皇帝任命的库伦衙门副职办事大臣,也就是所谓的帮办大臣。拉旺多尔济的信差一走,他便愤愤然地对下属说:“拉旺多尔济是个什么东西!十几年前我姐姐德西娜嫁给他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台吉,又不是他阿爸的长子,不一定可以袭爵,本来我阿爸根本看不上他,但是我姐姐铁了心一定要嫁给他,让他捡了个便宜!没想到他成了喀尔喀亲王世子之后,居然能够求娶到大清的公主,这样一来我姐姐就成了侧室了!这些年拉旺多尔济一心想要一统喀尔喀四部,独自坐大,所以不断蚕食我们这三部的兵力财力,老子早就不满了!今天他又拿公主来显摆,让老子臣服,老子气死了!” 那个听他发牢骚的属下好言相劝道:“大人,道理小人是懂的。只不过,拉旺多尔济的祖父策棱被前朝的雍正皇帝封为喀尔喀大札萨克,意思是大行政长官,所以拉旺多尔济那一部在朝廷眼里实际上是喀尔喀四部之首。再说,大人你既然是朝廷任命的臣子,就不得不到公主面前去应个景。” 德海知道逃不了,只好忍住气,绷着个脸跟着庆桂去应个景。 客栈的大厅里,奇雅穿着全副礼服端坐在上方,身边立着春茗。十二阿哥,哥勒齐和拉旺多尔济穿着全副朝服站立在一侧。冷着脸的德海跟在毕恭毕敬的庆桂身后,向公主双膝下跪,叩首,分别自报家门。 一个说:“库伦衙门办事大臣庆桂,给固伦和静公主和额附请安!给十二阿哥请安!” 另一个说:“土谢图汗部台吉,库伦衙门帮办大臣德海,给固伦和静公主和十二阿哥请安!” 德海故意把拉旺多尔济省略了,厅里的每一个人当然都听得出来。奇雅向哥勒齐看了一眼,哥勒齐会意,就提醒德海说:“德海大人!下官是宗人府的副理事官哥勒齐,奉圣旨担任送亲副使,护送固伦和静公主入喀尔喀完婚。依皇上赐婚圣旨,有公主便有额附,德海大人应向固伦额附拉旺多尔济请安!” 德海闻言恨恨地抬头,正看到拉旺多尔济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他再看上面端坐的公主,沉重的头冠下压着一张稚嫩的小脸,但是目光却很沉稳。 奇雅在上面等了片刻,不见德海开口,就清晰地说:“德海,你既然向本公主请安,便是敬我大清皇家威仪。额附是皇阿玛钦赐给我的夫君,有我便有额附,大人当知君臣之礼。” 庆桂听了公主此言,非常紧张,连忙回头催促德海:“还不快向额附请安,向公主请罪。不遵君臣之礼,轻则下狱,重则砍头。切莫顶撞公主!固伦公主位同亲王!” 德海见上司发话,句句对他晓以利害,他这才迫不得已,勉强说道:“德海向额附请安,向公主请罪。” 庆桂又帮德海向公主求情:“德海是第一次见驾,不识礼仪,恳请公主念在大婚之喜,免于治罪。” 拉旺多尔济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德海,眼里透出一丝轻蔑。他见庆桂也还在陪跪,便对公主说:“请公主让两位大人平身吧。庆桂大人是代人受过。” 奇雅点头,说道:“两位大人平身。庆桂大人,让你受委屈了。” “公主言重了,庆桂不敢当。”庆桂慢慢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请公主在库伦多住几日,容下官设宴为公主一行接风洗尘。” “谢谢庆桂大人。”奇雅客气地说:“我也打算在库伦多停留几日,不过宴请就不必了,我深感疲乏,要多休息。你们先退下吧。” 庆桂马上半跪打千说:“臣等告退。”他站起身,拉一下德海,德海也赶紧半跪打一个千,然后站起来跟着庆桂出去了。 奇雅见庆桂和德海出去,就站起来说:“春茗,我们回房去休息吧。十二哥,额附,哥勒齐大人,你们请自便。” 拉旺多尔济深感不安地说:“是在下考虑不周,本该迟两天再让大臣们来拜见的,也好让公主多缓和一下。” 奇雅淡淡地答道:“已经过去了,不必多说。” 奇雅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拉旺多尔济,而且说完就走了,所以拉旺多尔济猜想公主今天并不高兴见臣下,但还是给他撑足了面子。他心里对公主既感激又内疚。 到了傍晚,奇雅体温颇高,没有力气下床吃饭。春茗去禀告额附,拉旺多尔济顿时心急如焚,马上让温景瑜先去看看,并吩咐客栈的老板去请库伦城里最好的大夫。大夫来了之后,拉旺多尔济终于有个理由进公主的房间了。 拉旺多尔济带着大夫进到公主房间的时候,正好看见公主脸朝着墙在抽泣,他的心往下一沉。坐在床边的温景瑜看见拉旺多尔济和大夫进来,就劝公主说:“公主不要担心,额附带着大夫来了。” 公主马上带着哭腔说:“请额附回避,不要在这里。” 拉旺多尔济听了这一句,不敢再靠近。温景瑜对他使个“出去”的眼色,他只好失望而又忧虑地退出房去。 这一晚温景瑜就在公主房里照料,没有回她的房间,拉旺多尔济翻来覆去,独自难眠。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爬起来到公主房门外去看动静。春茗正好端着个脸盆出来,拉旺多尔济就问她:“公主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春茗摇头说:“虽然大夫说没有大事,只是劳累加夜寒所致,但是公主热度并没有退。我们一遍遍给她用凉水敷面,还是没什么用。而且公主心情不好,思念额娘,伤心落泪。” “温夫人也劝不好公主吗?”拉旺多尔济抱着一线希望问道。 “温夫人到底不是公主的额娘,她是额附的侍妾。”春茗不假思索地说,然后意识到此话有点不恭,就抱歉地福了一福,赶紧走开了。 拉旺多尔济愣在那里。侍女都这样想,那么公主会怎么看待额附的其他女人呢?平时还好,一生病了情绪难免低落,公主是为这个伤心吗?但是公主赶他走却并没有赶温景瑜走啊。 拉旺多尔济听不到公主房间里的动静,只好忐忑不安地走开了。 第二天中午,温景瑜回到自己的房间。拉旺多尔济一见她进门就说:“你能回来,一定是公主好点了吧?” “是啊,公主的体温退下来了。”温景瑜说:“你出去让我睡一会儿吧,我昨晚都不敢合眼。” 拉旺多尔济不以为然地说:“你要睡就睡吧,用得着赶我出去吗?” 温景瑜看看他,提醒说:“你不要看公主年纪小就耍心眼,她或许看不到,可是那些嬷嬷侍女都长着眼睛的。现在大白天的你也不避嫌。” 拉旺多尔济想起昨晚春茗的话,心里开始发虚。他是欺负公主年纪小不懂事吗?这一路之上只要条件许可,他都住在温景瑜的房里,可是公主在明面之上还要维护他,给他礼遇。 “好好好,我出去。”拉旺多尔济心虚地说道,赶快走出去。 公主一连几天没有出房门,乌达尔只能在吃饭的时候偶尔听到侍女们说上两句关于公主的话,他知道公主病了,现在又好了。今天在晚餐桌旁一坐下,他就看到他阿爸神情轻松了,估计公主应该是康复了。 “阿爸,我们几时上路回亲王府呢?”乌达尔问道。他想,这个问题就可以帮他知道公主现在怎么样了。 “公主刚刚才好,再等几天看看。”拉旺多尔济说:“这几天看看能不能给公主找点乐子,解解闷。” 乌达尔出主意说:“阿爸,你带公主去放风筝玩吧。现在天气正好,不冷不热。十二阿哥也喜欢的,我在御花园里看见过他跟七公主带着太监宫女们放风筝玩。” “可是这里哪有风筝啊?”拉旺多尔济为难地问道。 “有!”乌达尔说:“库伦的集市上就有。我昨天跟着十二阿哥上街,已经买了一批。请公主去玩吧。” “那我去问问公主。”拉旺多尔济说:“要是能让她开心,当然好。” 第二天早上,拉旺多尔济在公主房门口禀告说:“都准备好了,在郊外找了一片草场,请公主起驾去放风筝。” “就来啦。”春茗在里面应道。 公主走出房门,拉旺多尔济大吃一惊,因为公主从头到脚穿上了全套蒙古少女的衣饰,那双利落的小靴子让公主走路都有点蹦蹦跳跳的。春茗跟着出来,看见额附惊讶的目光,解释说:“这是公主让温夫人找来的衣服,今天出去玩,这身衣服轻便。” “是。”拉旺多尔济心想,岂止是轻便,简直是娇俏灵动。 公主上车的时候,远远站着的乌达尔也吃了一惊,他的目光跟随公主的身影,直到公主上了车,布帘被拉上。 一起去的侍女,除了春茗之外,还有十二阿哥亲自挑选出来的三个,其中一个当然是他一上路就中意的那个,名字叫春蕾的。公主和侍女们分坐两辆车,由拉旺多尔济,十二阿哥和乌达尔骑马陪同,另有几名精壮骑士护驾。 到了草场,侍女们叽叽喳喳地说话,奇雅兴奋地对十二阿哥说:“十二哥,开始吧!” 十二阿哥给每个侍女一只风筝,对她们说:“这儿可比宫里的花园大多了,都放开跑,风筝才能飞得高。来,春蕾,这个最好看的,给你!” 叫春蕾的姑娘接过风筝,没有理会十二阿哥热情的眼神,转身就跑了,十二阿哥显得很失望。 姑娘们朝着各个方向乱跑一气,有的风筝飞起来,有的大概因为风向不对而掉下来,她们也不管主子不主子了,大声笑闹。 拉旺多尔济拿了一只凤凰风筝递给奇雅,说道:“公主不去试一下吗?” “好,我也试试。”奇雅接过风筝,往远处走了几步,然后举起风筝开始跑。她那双小靴子可是帮了忙,她跑得轻快舒展,裙裾飘扬,她趁着风势一放手,风筝“呼”地飞上去了。 “上去了,上去了,飞上去了!”奇雅兴奋地大叫起来,停下来喘息。 乌达尔策马跑到公主身边说:“公主歇一会儿吧,把线绳交给我,我帮你让这风筝飞得更高!” 奇雅爽快地把线绳交给乌达尔,乌达尔就在马上带着风筝跑,慢慢地放开线绳,那风筝就越飞越高。 奇雅用手搭凉棚遮在眼睛上,看着那风筝飞啊飞,她不禁激动地跳起来,忘乎所以地叫了一声:“我的风筝飞得最高!” 拉旺多尔济看到公主欢喜雀跃的样子,浑身的筋骨都痒起来了,他策马跑到奇雅身边,把手伸给她说:“公主上马来吧,我们去追乌达尔。” 奇雅轻轻摇头说:“我怕掉下来。” “不用怕,在下会护住公主的。来吧!”拉旺多尔济干脆跳下马,把轻巧的奇雅托起来,一下子掀上了马背。他自己随即翻身上马,坐在奇雅身后。 “公主小心了,驾!”拉旺多尔济用脚打马开跑,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护住奇雅。 “慢点!慢点!”奇雅叫着,吓得闭上了眼睛,双手本能地紧紧抓住拉旺多尔济抱住她的那只胳膊。 其实马跑得并不快,拉旺多尔济哪敢冒险伤了公主?奇雅吓得要死,拉旺多尔济却从容不迫,细细品尝着贴身靠近公主的滋味。和风从他脸上吹过,他露出如愿以偿的笑容,继而兴奋至极地发出“呜——呜——呜”的三声长啸,那雄浑的声音几乎要震破奇雅的耳膜,令她不由得睁开了眼睛,感受到了身后这个男人的力量。 正在兴头上的拉旺多尔济恨不得向整个草原宣告:你们的喀尔喀之王来了! 乌达尔已经在远处停下,听到了他阿爸雄浑威武的叫声,注意到了他阿爸的马上是两个人,知道坐在阿爸身前的,无疑是公主。 奇雅在马背上不敢动弹,直到那马跑到乌达尔附近慢慢停下,她才松开了抓住额附胳膊的双手。 拉旺多尔济放开奇雅,从马背上跳下来,说道:“公主不必下来,在下给你牵着马走回去。乌达尔,把线绳交给公主拉一会儿吧。” 乌达尔轻轻地拉马靠近奇雅的马,默默地把线绳还给奇雅。奇雅微微一笑说:“谢谢你把我的风筝飞得那么高。” 乌达尔瞄了公主一眼,见她脸上虽然不是兴奋,但至少是开心的神情,就谦恭地说:“只要公主开心就好。”他说完就打马退到一边去了。 奇雅一边在马上小心地拉着她的风筝,一边仰头向天上看。她并没有注意额附,但是她的额附在注意她。拉旺多尔济当然感受得到公主的心思只在风筝上,并不在他身上,但是至少公主没有再叫他回避了。 “公主,这样好玩吗?”拉旺多尔济抬头问道。 “好玩!”奇雅不加思索地说,没有低头看。 “明天还来吗?”拉旺多尔济又问。 “不来了。”奇雅还是没有低头看。 “好玩为什么不再来?”拉旺多尔济不理解了。 奇雅终于低头看着拉旺多尔济说:“我不会骑马,来了就是给额附添麻烦。” 拉旺多尔济连忙表示:“不麻烦,在下愿意为公主效劳。” 奇雅摇头说:“可是,皇阿玛把你指给我是当额附的,不是当马夫的。” 拉旺多尔济哈哈大笑,看公主一脸的认真,煞是可爱,就试探着说:“现在先当你的马夫,等婚礼以后再当你的额附。好不好?” 奇雅天真地反问:“你不早就是我的额附了吗?” “这,”拉旺多尔济面露窘色,讪讪地笑了笑,心想,看来还不能把公主当大人,她还未解风情。 于是拉旺多尔济换了个说法:“我是你的额附,也愿意当你的马夫,只要公主开心就好。明天再来玩吧。” “那么,明天请额附教我骑马吧。”奇雅说:“温师傅说额附还会跳舞,奇雅也喜欢跳舞,请额附得空时教我跳蒙古舞吧。” “好啊!”拉旺多尔济抬头看看公主,公主因为跟他说话而俯身向下,他这一抬头就发现两人的脸已经靠得很近了。 奇雅感觉额附离她太近了,而且额附的眼神让她经受不住,她连忙坐直身子,仰头去找她的风筝。 拉旺多尔济见公主避开了他的眼睛,自嘲地笑笑,拉着马快步走回去。 第8章 奔向塞音诺颜 奇雅学骑马颇有成效,几天以后当迎亲的队伍离开库伦,上路去赛音诺颜部的公主府时,她就可以每天自己慢慢骑行一段了。奇雅骑行的时候,拉旺多尔济必定跟她并排而行,小心保护,这样他们也就有了一些说话的机会。 拉旺多尔济心情很好,给奇雅讲他小时候的事情,说他很调皮,有一次跟他阿妈玩恶作剧,偷偷把他阿妈的座凳搬开,让他阿妈一下子坐到地上。然后他问奇雅:“我那时候只有三岁,就已经那么会玩把戏,你信不信?” 奇雅认真地说:“不信。你骗我。三岁的事情你哪里会记得?” “我阿妈后来告诉我的呀!”拉旺多尔济说道:“她被捉弄了还很为我感到得意呢,因为我又聪明又可爱啊!” 说到此处,拉旺多尔济露出孩子一般的得意笑容,他孩子气的表情把奇雅也逗笑了,评论说:“那你小时候可比我的十七弟调皮多了,他现在也是三岁,乖得很,没有你那样的坏主意。” “那你喜欢乖的,还是喜欢坏的?”拉旺多尔济充满期待地问道,看着公主娇小的侧脸。他一个大男人的心,这时候像丝绸一样柔软,等着公主的接纳。 奇雅偏过头看着她的额附,真心诚意地说:“我喜欢乖的。” “哦,”拉旺多尔济的声音在失望中变得清冷:“我有六个哥哥,他们都比我乖,可是我越过他们成了我阿爸的继承人。如果我乖,你的皇阿玛不会把你嫁给我。” “我不懂继承。”奇雅黯然地低下了头,一瞬之后又抬头说:“但是我知道皇阿玛不会在意我喜不喜欢你。你娶我也不是因为你喜欢我,你喜欢温师傅。” 拉旺多尔济听到这话,大吃一惊,再去看公主的时候,只见她眼睛已经红了,正咬着嘴唇忍着眼泪。 “公主,是在下冒犯你了,请你不要伤心!”拉旺多尔济着急地说道:“在下给你赔罪!请公主责罚!” “我不要骑马了,我要坐车!”奇雅小声但倔强地说。 拉旺多尔济不敢耽搁,翻身下马站到奇雅的马边上,向她伸出双手说:“那我扶公主下来吧。” 奇雅默默地下马,看也没看拉旺多尔济焦急而又内疚的眼神,径自跑到她的车子那边去,车夫见状连忙把车停下来。拉旺多尔济跟着跑过去,把奇雅托起来放到车上,奇雅跌跌撞撞地爬进车去,里面的春茗惊叫:“公主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快走!不要多话!”奇雅在车里命令说。 车夫就打马前行。拉旺多尔济跟着车子走,一边对着车窗说:“公主,都是在下的错,公主这样哭,叫在下如何担待得起!请公主息怒!” 过了片刻春茗才拉开窗帘说:“公主请额附安心,她没有生气,伤心也与额附无关。请额附离车远一点。” 拉旺多尔济明白这个时候多说无益,只会让公主感觉更糟糕,既然公主已经说了这一句,那他最好暂时从公主眼前消失。于是他说了句:“是,遵命。”然后回去上他的马。 乌达尔在他阿妈的车边看见了刚才发生的一幕,虽然听不到他阿爸和公主说什么,但是公主好像是哭了,他的心揪起来。 从库伦到赛音诺颜的路上,再没有像样的客栈了,晚上投宿的地方都是零零散散的蒙古包。拉旺多尔济觉得太委屈公主了,特别是他对公主说了那样的话之后,还要再让公主忍受不良的环境。后面这些天公主都没有直接跟他说过话,他们在库伦那几天刚刚建立的一点亲近感觉被破坏殆尽,拉旺多尔济后悔不已。 到达赛音诺颜之前的最后一夜,拉旺多尔济走到公主的蒙古包外,双膝下跪,对着里面说:“额附拉旺多尔济请求公主赐见一面,今晚若不得公主赐见,就长跪于此。” 春茗听到动静,出来看了看,转身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出来,说道:“公主请额附进来。” 拉旺多尔济走进去,看见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他不敢怠慢,双膝跪下叩首说:“拉旺多尔济向公主赔罪!前几日口不择言,伤了公主,求公主不要暗自伤心而有损凤体,在下愿受公主责罚!” 奇雅平静地回答:“额附请起来说话。我已经不伤心了,也不会责罚额附,我只求不给额附添麻烦,相安无事。” 拉旺多尔济还是叩首不起:“这不是在下想要的结果,在下希望公主像在库伦的时候那样开心,并且希望有机会在公主身边陪着说话。明天就到公主府了,不得公主召见我就不能进府,所以今晚一定要得到公主的宽恕,不然我就一直跪在这里。” 奇雅说:“额附多虑了。公主府也是你家的一部分,额附也是主人,我许你随时出入就是了。” 拉旺多尔济这才抬头说:“可是公主自那天起就对我疏远冷淡,让我惶惶不安,担心不已。” 奇雅避开拉旺多尔济的眼光说:“那天就是因为我跟额附离得太近,额附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吧。” 拉旺多尔济紧追公主的目光,诚挚地说:“在下保证,今后无论与公主多么亲近,也绝不再说那样冒犯伤人的话。求公主忘了在下那天的话,只记住在库伦的开心时光就好。” 奇雅这才迎着拉旺多尔济的眼光说:“我答应你,你起来吧。” 拉旺多尔济瞟了一眼旁边的春茗,小声说:“公主扶我起来,我才敢相信。” 春茗在一边偷偷抿嘴笑。 拉旺多尔济看见公主的脸这时候红了起来,心想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太妙了,越发地觉得不能轻易就站起来。他就跪在那里等,一边定睛看着公主。 奇雅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走到拉旺多尔济身边,弯腰轻轻扶了他一把。拉旺多尔济顺势站起来,低头对奇雅小声说:“求公主再不要这样伤心生气了,急死我了。” 他的目光传递着奇雅有生以来还没有领略过的温柔,男人的温柔,看得奇雅心里一慌。 于是奇雅匆忙说道:“现在额附可以放心了,回去歇息吧。” 拉旺多尔济有意拖拖拉拉,说道:“公主不是想学蒙古舞吗?我现在就有空,可以教你啊。” “我累了,要休息了,你走吧。”奇雅脸上的羞红已经掩饰不住了,她的声音也慌乱了。 她转身走回床沿上去坐下,吩咐春茗说:“送额附出去吧。” 春茗撵着依依不舍的拉旺多尔济出了公主的蒙古包,笑道:“额附今晚还真是没有白跪。” 拉旺多尔济讨好地说:“我和公主成亲以后,还要麻烦你在公主面前多帮我说点好话。” 春茗说:“求我没有用,额附和公主成亲之后的房中之事,要由闺房嬷嬷管。公主要召见额附,或者额附想求见公主,都要由闺房嬷嬷安排。” 拉旺多尔济吃惊地反问:“啊?还有这样的事?闺房嬷嬷有这么大的权力?” 春茗答道:“可不是嘛,所以这是个肥差,宫里面有头有脸的嬷嬷都争着打点宗人府的理事官,等拿到这个肥缺,再从额附你这里赚回去。你每次想见公主,就要打点闺房嬷嬷。” 拉旺多尔济想了想,问道:“那么这几个跟着的嬷嬷,哪一个是闺房嬷嬷?” “孙嬷嬷,最瘦的,最精明的那个。”春茗提醒说:“额附你可要当心了。婚礼当晚,行了合卺之礼之后,你就知道闺房嬷嬷的厉害了。你不打点她,就别想留在公主房里。” “噢,”拉旺多尔济饶有兴趣地说:“那我倒是要见识一下。” 第9章 婚礼前的困惑 第二天上午,迎亲的大队人马到了拉旺多尔济的父亲喀尔喀和硕亲王的领地赛音诺颜部。在王府大门外,喀尔喀老亲王成衮扎布亲自率众人迎接大清的固伦和静公主。成衮扎布就是康熙皇帝的十公主当年嫁给策棱之后所生的唯一儿子,是乾隆皇帝的表兄。 奇雅穿着全副礼服,在额附的陪同下慢慢走向老亲王。到了老亲王跟前,因为老亲王爵位与她相平,而她是晚辈,所以她行了一个满族妇女深表尊敬时才用的深蹲达儿礼。老亲王把奇雅扶起来,让她站在中间,然后司仪官叫了一声:“现在,大家以国礼参见固伦和静公主与额附!” 当他们面前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人的时候,拉旺多尔济注意到他的第一个夫人德西娜并不在人群当中,虽然她生的四个儿子都在。拉旺多尔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奇雅说了声:“平身。”众人站起来之后,老亲王示意拉旺多尔济的长子赛拉罕向他未来的嫡母献上洁白的哈达,这是表示深深的敬意。 赛拉罕向奇雅鞠躬之后,把哈达挂在奇雅的脖子上,他端详了一下奇雅之后,说了一句:“原来七公主是这样的。” 奇雅对他礼貌地微微笑了一下,她并不知道这个高头大马的年轻人是额附的长子。 欢迎仪式过后,奇雅被请到专门为她新建的公主府。这是一个三进的院落,外墙是白色的,周围漆着红边,大门也是红色的。门口虽然没有石狮子,但是也像京城里达官贵人的府第一样,有两个人站岗。进了大门之后是外院,再进二门就是内院了,内院正对的是上房,内院左右两边是东西厢房,从上房后门出去是后院。 奇雅的卧室就在上房里。刚刚安顿下来,春茗就来禀告说:“额附的两个女儿想进来看看公主的房间。” 奇雅说:“那就让她们进来吧。” 一会儿春茗就带进来两个女孩,大的那个牵着小的的手,一起在奇雅面前跪下来叩头,大女孩说:“娜吉尔和英迪给公主请安。” 奇雅笑眯眯地对大女孩说:“你一定是娜吉尔了,温师傅跟我说起过你。你们起来吧。” 两个女孩站起来以后,奇雅说:“娜吉尔,你才十二岁,已经这么高了。英迪几岁了?” 娜吉尔帮着英迪回答:“她六岁了。她阿妈莎莉尔夫人身体不好,让我带着她玩。” “那你们喜欢玩什么呢?”奇雅问道。 “我们什么都玩,不过我们今天想看看公主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娜吉尔说,一边开始四下张望房间里的摆设和物件。 “这里好大呀!”娜吉尔感叹说:“公主的房间真漂亮啊!” “房间里的东西都是从京城里运来的,你不急着走的话,就自己到处看看吧,让春茗带英迪到院子里去玩。”奇雅不在意地说,在桌边坐下,随手翻开一本书看。 “好啊!”娜吉尔巴不得如此。春茗就把英迪牵出去了。 娜吉尔东摸摸西看看,发现奇雅有很多书,就说:“公主也喜欢看书啊?跟我阿妈和哥哥乌达尔一样。我就不喜欢看书,闷死人了。” 奇雅没有抬头,随口问道:“那你喜欢干什么呢?” “我喜欢唱歌跳舞。”娜吉尔答道。 “那太好了!”奇雅的眼睛离开了那本书,说:“我也喜欢跳舞,不如以后你教我跳蒙古舞,我教你跳汉唐之舞。” “好。不过今天不能跳了,阿爸说今天只能进来看一会儿,看公主高不高兴,在干什么。不能影响公主休息。”娜吉尔说道。 奇雅这才明白了,原来是额附让娜吉尔来的。 拉旺多尔济希望公主好好休养几天,恢复体力之后再举行婚礼。而公主休养的这几天内,整个喀尔喀亲王府都在忙着准备公主与额附的蒙古式婚礼。这几天拉旺多尔济并没有去公主府,但是娜吉尔天天都去,她跟奇雅年龄接近,又活泼可爱,很快就获得了奇雅的好感和信任。 这一天,娜吉尔把她的哥哥乌达尔也带去了。乌达尔进了二门,一眼看见公主正在内院里跳舞。 奇雅穿着一身红衣,在旋转与跳跃中舞动着一根长长的红绸,那红绸随着她纤巧轻灵的身姿而飘飘悠悠。奇雅的神态是忘乎所以的,是要借着身体的奔放和投入而忘却精神的失意与烦忧。她害怕要在这个院子中度过余生,她对什么都没有把握,只有她的身体是她可以控制的,她想怎么跳就怎么跳。 当她精疲力竭地停下来的时候,她伏在地上哭了,虽然声音不大,但是越是压抑越是显得伤心欲绝。 娜吉尔吓呆了。 乌达尔好像知道公主为什么哭,他刚才看着她的挣扎之舞的时候,就痛心得想哭了。现在他咬着嘴唇,忍住心里的难过,拉着娜吉尔悄悄出去了。 出了大门,乌达尔嘱咐妹妹说:“你不要跟别人说看见公主哭了。” “嗯。她是我的好朋友,”娜吉尔眼睛红红地说:“我看她那么伤心,我也想哭了。她为什么伤心呢?” “因为离家太远了吧。”乌达尔说:“希望以后阿爸不要把你嫁得太远,而且,要让你挑一个你喜欢的人。” 这时候,在拉旺多尔济第一个夫人德西娜的房间里,拉旺多尔济正在对德西娜说:“婚礼你不想参加没有关系,永远不见公主也没有关系,但是如果要是见到了,你要向公主行跪叩大礼。喀尔喀蒙古四部早已归顺大清,你的父汗虽然统领一部,但也是大清皇上的臣下,你这个公主在大清的固伦公主之下。要我讲多少遍你才明白?” “讲多少遍我也不明白!”德西娜坚持说:“我只知道我是第一个嫁给你的,我是第一的!她是公主又怎么样?她是第五个,不但在我后面,还在温景瑜后面,在莎莉尔后面,在塔莉亚后面!” “这不是先来后到的问题,你要懂得尊卑。”拉旺多尔济说得苦口婆心:“现在明摆着,她为尊,你为卑。你要是不遵君臣之礼,弄不好全家都受牵连。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现在跟你说得口干舌燥,你怎么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呢?” 德西娜愤愤不平地说:“我给你生了那么多孩子,活下来四个儿子,忍着你弄回三个女人,现在又来了一个公主,还要在我之上!你让我省过心吗?” “当初你要嫁给我的时候我不是已经跟你明说了吗?”拉旺多尔济不耐烦了:“我以后还会有别的女人,你要想好。是你自己说你明白,我们才能走到今天。我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你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好,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他说着拔脚就往外走。 德西娜扑上来抱住拉旺多尔济:“你不要走!你有多久没到这里来了!我不让你走!” 她把脸埋在拉旺多尔济的胸口上,声音轻柔下来:“我要你陪陪我。” 拉旺多尔济想了想,拍拍德西娜的背,敷衍地说:“我现在真的有事。你听话,我下次抽空过来。” 他说着把德西娜的双臂拉开,抽身走出去了。 德西娜失望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冲上前,一脚踢翻了一张放茶点的小桌,杯盘匙羹稀里哗啦地落到地上。她是身强体健的蒙古女人,比拉旺多尔济大两岁,已经过了韶华年龄。由于生育频繁,她的身材已经走形;由于不善保养,她的脸上已经失去光泽。 德西娜黯然神伤,回想当年。十九岁的时候,在库伦的夏季那达慕上,身为土谢图汗部公主的德西娜看中了当年的骑射冠军,十七岁的拉旺多尔济。她打听到拉旺多尔济是喀尔喀亲王的第七个儿子,欣喜若狂,因为这就符合她父汗的要求了。她找到拉旺多尔济住的客栈,直截了当地要求嫁给他。 年少的拉旺多尔济平淡地说:“我还没有确定要娶什么样的女人呢,你要是现在嫁给我,就要想好。我以后还会有别的女人的。” 德西娜有些气馁,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她强忍了几天,但是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不走拉旺多尔济的影子,于是她又跑回客栈去。客栈的老板告诉她,拉旺多尔济一行人已经走了几天了。她发了疯一样地去追,一直追到赛音诺颜部的王府。 拉旺多尔济在王府大门外看到德西娜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你从库伦跑来的?你的父汗知道吗?” 德西娜扑上去抱住她日夜思念的心上人,激动地说:“不要管我的父汗,我只要你!以后你再有谁我也不管,我想明白了,我只要你!你现在就娶我吧!我不回库伦了!” 拉旺多尔济来者不拒。他年少心高,知道自己以后绝不会仅仅是一个台吉,也绝不会只有一个夫人。德西娜给他生了长子赛拉罕之后刚刚一年多,他就遇到了温景瑜,一见倾心,毫不犹豫地把温景瑜娶回家。几年之间又相继娶了温柔的莎莉尔和魅惑的塔莉亚。这些年,温景瑜生了乌达尔,娜吉尔和巴特尔三个孩子;莎莉尔生了一个女儿英迪;只有塔莉亚没生孩子。 德西娜以前恨过温景瑜,可是后面那两个女人来了以后,她就不知道该恨谁了,因为显然她们三个谁都没能绑住拉旺多尔济。拉旺多尔济后来就一心忙着他的宏图大业了,爵位从台吉逐步升到贝勒,然后被选为将来承袭他父亲亲王爵位的世子。这期间他倒是没再弄回什么别的女人来,家里相对安稳下来。直到去年春节他到京城去觐见皇上,冷不防让他又求来一个大清的固伦公主。 所以现在德西娜觉得有了一个新的仇恨目标了,就是那个一来就让她德西娜靠边站的公主。拉旺多尔济把公主接回来已经好几天了,都没来过德西娜房里,今天好容易来了,却对她的浓情视而不见,对她那么冷淡和不耐烦。 此时温景瑜的房里是另一番光景。她和莎莉尔带着两个人的四个孩子一起在吃午餐。拉旺多尔济的四个夫人当中,温景瑜和莎莉尔合得来,平时经常搭在一起备办饭食和安排家务,并且互相帮忙照看孩子。这种互助关系让两个人都受益,省了各自很多时间和精力。莎莉尔身体不太好,性子比较柔弱,她要依靠着温景瑜才能避免被其他两个厉害的夫人挤兑;而莎莉尔心灵手巧,善于料理家务,使得温景瑜能有闲暇读点书。 拉旺多尔济从德西娜那里出来,就到了温景瑜房里,看见这里大人和气孩子乖巧,心里感觉舒服了很多,刚才在德西娜那里的不快就消散了不少。 娜吉尔看见拉旺多尔济进来,抢着问:“阿爸,你要在这里吃饭吗?我帮你倒一碗马奶酒。” “好!乖丫头。”拉旺多尔济最喜欢这个大女儿,一边说一边拍拍她的头。 拉旺多尔济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很快就解决了肚子的需要。然后他问温景瑜:“还有两天就是婚礼了,公主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自从奇雅来了以后,她在公主府里日常的吃穿用度等等都是温景瑜在安排。而且拉旺多尔济和公主的婚礼,有些事情是由温景瑜在准备的,比如公主的礼服。所以拉旺多尔济要这样问温景瑜。 “东西都准备好了,你不要担心。不过,”温景瑜有点犹豫地说:“公主的心情••••••我看不是太好。很孤单可怜的一个孩子。” 乌达尔听了他阿妈这话,低下头,暗暗留心他阿爸要怎么说。 “无论如何,婚礼的场面上总要过得去吧。”拉旺多尔济有点失望地说:“其余的,只能慢慢来了。” 娜吉尔接嘴说:“公主难过是因为她离家那么远,我们都要对她好一点。” “娜吉尔真懂事。”拉旺多尔济嘱咐女儿:“你多去陪公主玩玩吧,想办法让她高兴一点。” “好。”娜吉尔很认真地点头应承下来。 “娜吉尔,你下午去见公主的时候,把这本书带给她看看吧。”乌达尔把一本书交给妹妹。 娜吉尔不识几个字,问她哥哥:“这是什么书啊?蒙语的,公主看得懂吗?” 乌达尔答道:“是神话故事书。公主学过一阵子蒙语,应该看得懂一点吧。而且我已经在边上翻译成汉语了,给公主打发时间的,希望她高兴一点。” 晚上,娜吉尔告诉乌达尔:“公主很喜欢那本书,不过她不大看得懂蒙语,她说要把你的那些汉语翻译抄下来,自己做成一本汉语书,慢慢看。她还说,有事情做就不闷了。” “那太好了。”乌达尔很欣慰。 这时候,奇雅在她的卧室里平静地抄写乌达尔给她翻译的那本书。她最喜欢的,是那首诗歌《喀尔喀女神》所讲述的故事: 喀尔喀爱与美的女神啊, 她的名字叫齐娅。 她骑着白色的神鹿, 她踏着五彩的云霞, 在全然不知的瞬间, 落在姑娘和少年的心田。 她让姑娘显得明艳, 她让少年展现矫健。 她用一根无形的线, 把他俩的心悄悄相连。 喀尔喀爱与美的女神啊, 她的名字叫齐娅。 她在姑娘心里开花, 她在少年梦里发芽。 她让他俩彼此思念, 初尝魂牵梦萦的爱恋。 姑娘为少年茶饭不思, 少年为姑娘心醉神迷。 经不住相思的煎熬啊, 姑娘与少年月夜相会。 喀尔喀爱与美的女神啊, 她的名字叫齐娅。 她让姑娘为爱欢喜, 她让少年为爱痴迷。 她让他俩山盟海誓, 承诺此生永不分离。 可是来了洪水猛兽, 硬把姑娘吞噬卷走。 痛不欲生的少年啊, 遁入空门常伴青灯。 喀尔喀爱与美的女神啊, 她的名字叫齐娅。 她救姑娘转世重生, 她救少年脱离佛门。 她让他俩云中相见, 喜极而泣再续前缘。 姑娘和少年游牧草原, 生儿育女世代繁衍。 爱与美的女神齐娅啊, 护佑所有的人间美眷。 奇雅抄完这首长长的叙事诗,念了一遍又一遍,慢慢地可以背下来了。她满意地上床去休息。 “原来喀尔喀女神的名字叫齐娅。”她自言自语地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奇雅在做梦。她的梦里有两匹马在跑,骑马的是一个姑娘和一个少年。过了一会儿马就站在边上了,姑娘和少年在月光下轻拥着说话,情意绵绵。下一个瞬间,天色大亮,姑娘和少年相拥着被一只的白色的神鹿托起来升到云彩中,姑娘抬头看向她的情郎,这一看她吓呆了,那张脸是••••••乌达尔! 奇雅猛地从梦中惊醒了,在黑暗里惊恐地睁着眼睛回想刚才的梦境。她梦里的脸怎么会是乌达尔呢?那么那个姑娘是谁呢?梦境里并没有清晰地出现过那姑娘的脸。奇雅不认为那是她自己,因为如果是她的话就太荒谬了,乌达尔可是她的额附的儿子。 奇雅心里明白,这个梦绝对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她想,我就是临睡之前读那首长诗读得太用心了,把脑袋读乱了。 第10章 婚礼 婚礼的大日子到了。虽然有亲王的府邸和新建的公主府,按传统婚礼却是要在一个建在开扬草场上的大大的蒙古包里举行的。这个大大的蒙古包边上,还搭建了一排小些的蒙古包,以便招待喀尔喀各部来参加婚礼的王公贵族。远远看去,光是这些蒙古包就显得很有气势了。 婚礼的当天,还准备在蒙古包边上举行当年的那达慕,包括摔跤和骑射比赛,歌舞表演,花车游行和生意集市等等。 奇雅和拉旺多尔济穿着传统的蒙古结婚礼服并排站在萨满喇嘛面前,看喇嘛一面舞蹈一面诵经祈求神灵保佑。在宾客们看来,新娘子娇妍婀娜,新郎官成熟稳健。 萨满诵经祈福之后,就由一名司仪在燃烧的火盆边,对着新娘新郎诵念《火的赞词》: 圣主成吉思汗发现的火石,诃额仑太后保存的火种, 用洁白的哈达和奶酒祭祀,让民族之火永久传承。 请新郎新娘祈祷吧! 神火是你们婚配的见证。 请新郎新娘叩头吧! 佛光为你们接代传宗。 拉旺多尔济今天已经看了公主的脸好几次了,她都没什么表情,不喜不悲地配合着每一个步骤。现在拉旺多尔济听到“接代传宗”这个词,下意识地又看向他的新娘。公主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拉旺多尔济难掩失望。 然后新娘新郎在主人桌前就座,司仪捧上一个放着羊脖子的盘子。拉旺多尔济站起来,拿起羊脖子,咔嚓一声,双手把它拧断。这是蒙古婚礼中让新郎向新娘显示力量的一个环节,以博得新娘的好感。这一步果然有点效果,奇雅被那一声咔嚓惊到了,仰头看看她的额附,眼光里的意思就是“你力气好大”。拉旺多尔济满意地把手擦干净,在奇雅身边坐下。 宾客们开始喝酒谈笑,拉旺多尔济一拍手,司仪就让四个盛装的蒙古姑娘进来献舞,还有几个男人拉琴伴奏。 四个跳舞的姑娘个个年轻健美,跳得热情奔放,笑得自在洒脱。奇雅觉得她们展现的是未受束缚的自然美,健康美,欢乐美。她深受感染,脸上的表情生动活泼起来,眼睛开始熠熠生辉,身体随着音乐微微地晃动。 拉旺多尔济感觉到公主的变化,为她的苏醒而兴奋起来。 当那四个姑娘跳完以后,拉旺多尔济对奇雅说了句:“我给你跳一个!”就一跃而起,在他的新娘面前迈开了他的舞步。 拉琴的几个人一看,马上默契地配合着拉旺多尔济,开始了一首新的欢快曲子。拉旺多尔济展现着他的矫健,灵活,力量,和••••••激情。是的,他舞动身体的同时,一有机会就看他的新娘,他看奇雅的眼神里充满了激情,他没有丝毫的掩饰,让奇雅感觉到了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火热之情。奇雅开始不安,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额附的兴奋,所以几个眼光的交接之后,她就再不敢抬头了。 “你也来!”拉旺多尔济过去拉起他的新娘,要她加入自己的舞蹈。拉琴的人们就把节奏放慢一点,又开始一个曲子。奇雅已经被音乐感染了,她的脚下已经发痒了,拉旺多尔济的一拉,把她点燃了。虽然不是汉唐之声,但是音乐是相通的,奇雅舒展她的身体,开始用舞蹈诉说她此刻心里的感觉:她不想在乎别的了,她要释放心里的压抑,她要抓住短暂的欢乐。 拉旺多尔济退到边上去看,他第一次看到奇雅奔放不羁的样子。他的新娘青春娇嫩,美丽明媚,曼妙婀娜,神秘高贵。他难掩心动,片刻之后,估计奇雅有点累了,他就走进场子,靠近奇雅,把她从腰上托抱起来转了两个圈,柔声说道:“好了,歇歇吧,不要太累了。” 拉琴的几个人停下来。宾客们一阵欢呼:“公主!公主!额附!额附!” 拉旺多尔济把奇雅放下来,他听着她急促的喘息,他看着她红润的嘴唇,如果不是周围有那么多人,他就按捺不住了。 蒙古包里的婚礼程序完成之后,拉旺多尔济把他的新娘带到外面去看看热闹。蒙古包的外面,那达慕的各个项目正在进行。 在摔跤场上,赛拉罕过已经五关斩六将,现在是冠亚军决赛了。他盯准对手的一个失误,迅猛出击,把对手摔倒在地,得到一个漂亮的胜利。 “赛拉罕!赛拉罕!冠军!冠军!”围观的人群发出欢呼。 “他真厉害呀!”奇雅对拉旺多尔济赞叹地说。然后想起来,又加一句:“他好像就是那天给我献过哈达的年轻人。” “阿爸!七公主!你们也来看我比赛了?”赛拉罕走过来问候着,一边用手擦着头上的汗。 奇雅吃了一惊,看着她的额附:“他喊你阿爸?” “是啊,这是赛拉罕,我的长子。”拉旺多尔济介绍说。 奇雅看着这个横空蹦出的大儿子,不知道说什么好。赛拉罕以为七公主沉默不语是因为自己礼数不周,就单膝下跪打千说:“赛拉罕给七公主请安。” “平身。”奇雅显出疲惫之色,无力地说:“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她还没来得及迈步,德西娜走过来了:“你们都在这里!” 赛拉罕已经站起来了,叫了一声:“阿妈!你也来了。” 赛拉罕的这句“阿妈”,让奇雅明白了来者是谁,她礼貌地停下欲走的脚步,对着德西娜微微点一下头。拉旺多尔济向德西娜使个眼色,示意她行礼。德西娜对拉旺多尔济的示意视而不见,挑衅地看着奇雅说:“难道这位就是大清的固伦公主?居然来做人家的第五个女人?” 拉旺多尔济看奇雅的神色尴尬起来,怕奇雅觉得孤立难堪,就走近一步,拉住奇雅的手,以示支持和安慰。 “德西娜,你要懂得礼数尊卑,快向公主行礼。”拉旺多尔济这是提醒,也是警告,他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虽然口气严厉,但是声音并不大。 “我不管什么尊卑,我也是公主!而且我是先来的!”德西娜声色俱厉,并没有妥协的意思。 “阿妈,别在这里闹了,我陪你回去。”赛拉罕看情形不对,赶紧说:“阿爸,你带七公主进去吧。” 拉旺多尔济知道德西娜的牛脾气,在今天这样的大日子里,如果她闹将起来,那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他就恳求奇雅:“公主,你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请你暂且忍耐一时,容在下以后再让德西娜向你请罪。” 出乎拉旺多尔济的预料,奇雅立刻平静地答应了:“好。我先回去休息。” 这个时候奇雅脸上又是无喜无悲的表情了。拉旺多尔济害怕看到这个表情,这比生气伤心都更让他觉得前功尽弃,因为这个表情就是说他和公主的距离又拉远了。 德西娜看公主移步离开,觉得自己是一个胜利者;但是同时拉旺多尔济也跟着走了,她忽然感到她这就失去他了,而且,这一失去可能就是永远。那么,她今天一个表面上的小胜利,就是以后无尽悔恨的开始。她想到这一点,身上打了一个寒噤。但是,面子使她迈不开脚步去追,使她站在那里默默地留下眼泪。 拉旺多尔济把奇雅送回公主府,进上房的时候,一个精瘦的中年嬷嬷挡住了房门:“慢着,额附!你现在不能进去。天黑之后才行合卺之礼,你来得太早了。” 奇雅疑惑地问:“孙嬷嬷,怎么是你在这里?春茗呢?” 孙嬷嬷中气十足地答道:“从行合卺之礼开始,公主上房的门由我看管,公主和额附的房中之事由我安排。这是闺房嬷嬷的职责,春茗不当这个把门的差。” 拉旺多尔济打量一下这个孙嬷嬷,心想,一看这位就不是省油的灯。不过,他现在不便开口,刚才德西娜对公主的挑衅冲撞,公主如果严格按君臣之礼追究,那是可以定成死罪的,他正着急怎么解决德西娜的事呢,哪有心思对付这个闺房嬷嬷。 奇雅本来就心中不快,现在看见孙嬷嬷这副妄自尊大的神情,一阵反感,出声斥责道:“你说天黑才行合卺之礼,那你这么早跑来干什么?下去!叫春茗来伺候!” 孙嬷嬷没有料到公主这么大的脾气,七公主一向是温文有礼的呀。她眨巴眨巴眼睛,心想,好吧,现在先服个软,再过两个时辰就让你们知道我是管什么的了。 “公主息怒!奴才是急着做事,所以来早了。春茗就在里面,公主请进吧。”孙嬷嬷把奇雅让进去,但是还是拦住拉旺多尔济说:“额附就在这里止步吧,公主的房门你现在不能进,让奴才先给你讲讲规矩。” 拉旺多尔济心想,也好,我看看你都有些什么规矩。于是他恭敬地对奇雅说:“请公主好生休息,在下先失陪了,晚上再来。” 奇雅语气沉重地说:“额附请自便。”她的直觉告诉她,刚才那位德西娜的事情,很麻烦,绝不是小事。 拉旺多尔济听了奇雅这句话,觉得他们又相隔千里了。他的心重重地往下沉,他的眼睛在奇雅脸上探寻,眼光里满是痛惜和不舍。 孙嬷嬷看到额附这个表情,正中下怀。额附对公主越是有情,她闺房嬷嬷就越有赚头。 公主避开额附的眼光,转身进房去了。 孙嬷嬷开始给拉旺多尔济讲规矩:“七额附,奴才在宫里多年,使了好大的劲才得到这个闺房嬷嬷的差使。别的嬷嬷呢,跟着嫁在京城里的公主,钱多事少离家近;偏偏我呢,运气不好,跟着七公主嫁到这个一辈子回不了家的地方。你说我图什么呢?” 拉旺多尔济装傻说:“不知道。” 孙嬷嬷撇撇嘴说:“我图额附家大业大,富甲一方。”然后她明明白白地做了一个伸手要钱的手势。 “哦,”拉旺多尔济不动声色地说:“银子我有,看你有没有本事赚到。今晚我过来的时候再说吧。” 孙嬷嬷赶紧福了一福说:“那奴才就等额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