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桂花糕 高顶软轿徐徐行着,内里的人侧歪着身子,一手扶额,半闭着眸子小憩,不时溢出两声轻咳。 倏然间,轿子一个剧烈颠簸,紧接着厚重的锦缎帘子被人一把掀开,连滚带爬进来一人,携带进一股蕴藉淡淡药香的微风。 景逸缓缓睁眼,就见一个身穿大红喜服的女子半跪半坐在自己面前,编贝般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身子簌簌抖的如同筛糠,一双水亮杏子眼却睁得大大的看着自己。 轿外传来高翎的低沉嗓音:“主子!” 紧接着外面街道传来一队人的脚步声,叫喊声,怒骂声,景逸静静看着眼前女子,那女子也仰着头与他对视。眼眶隐隐含泪,却仍死咬着唇,倔强的不肯哭出声来。 半晌,那女子张开已经沁出血滴的唇,无声吐出两个字:求你。 景逸缓缓抬起一边眉毛,似是觉得十分新鲜有趣。轿外却传来一道陌生嗓音:“我们正在追一个人,不知你家主人可否行个方便……” 轿外众人都紧闭着嘴不回答。那人似是极为恼怒,布帘刚掀起一个角,景逸对着窗子低声唤了声:“高翎。” 那唤作高翎的人似是拿出什么东西,轿外很快一片死寂。轿子重新被人抬起,继续前行。那女子仍保持着之前的跪坐姿势,搁在裙摆上的手攥的紧紧的,侧耳倾听外面动静,眸中闪过一丝惊疑。 景逸又缓缓闭上眼,低声道了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那女子坚定摇了摇头,一抬眼,这才注意到男子惨白面色,血色尽失的唇,以及,紧紧闭着的狭长凤眸。再看男子身上华丽的绛紫锦袍,腰间血红蛟龙云纹环佩,以及脖颈上围着的雪色狐裘,不禁双目大瞠,他是…… 景逸似是感觉到女子惊疑不定的注视,却懒得睁眼,只勾了勾唇角:“怕了么?” 那女子过了初时怔愣,唇畔渐渐绽出一抹苦笑,低低的嗓音尤带了丝颤,却透着一股子坚韧:“民女乔初熏,多谢小侯爷救命之恩。” 半月后。 初秋的清早有些凉,清冽微风拂面,带来一阵扑鼻的桂花香,甜甜的味道,带着几许醉人肠的熏然。 乔初熏挎着篮子走在集市上,刚走没几步,就见路边有位老婆婆在卖晒干的桂花。两个竹篮里,一个盛的是白似雪的早银桂,另一个盛的是灿若金的大金桂,一金一银相映成辉,飘散着阵阵芬芳,看着煞是喜人。 乔初熏略一思量,走到摊子前询问价钱。老婆婆笑眯眯拿出晒干的叶片来包,一边絮叨着:“哎,这桂花可是好东西!蒸甜糕,做糖饼,腌桂花蜜,做桂花酿……能做的好东西多了去了……” 乔初熏一边浅笑着称是,心里想的却是桂花的药效,化痰止咳,驱寒暖身,对府里那位再适合不过了。前两天用晚膳的时候,还听着他念叨想喝酒,待会儿再看看街上有没有卖桂花酿的罢……明天再多买点自己来酿,估摸着到了立冬时候正好能喝。 买了两包桂花,乔初熏又拎了只肥嫩嫩的母鸡,以及一些时令鲜蔬,两小坛子桂花酿,大包小包的抱着回府了。 三日前他们一行人抵达越州府,府邸似是一早便有了着落的,当天傍晚就搬了进来。宅子不大,从外面看与一般富户乡绅的宅子无异,内里却是花了不少心思,花圃凉亭一应俱全。景逸住的主屋后头还有一小汪半露天的温泉水。 随行的人并不多,除了她,只有以高翎为首的十来个护卫,其中四人还充作抬轿的轿夫。除此之外,既没丫鬟,也没厨子,简单到多少有些寒酸。 住进来当天,乔初熏便和景逸说,做饭的事她一人可以包揽,只要再招两个小丫鬟帮忙打杂以及伺候他就可以了,景逸当即允了。高翎便在府外面贴了张告示,可直到昨天傍晚,也不见人上门来应。 乔初熏一路想着心思走回府邸,刚到门口,就见高翎打里面走出来。 一见乔初熏怀里大包小包的,高翎也是一愣,忙把母鸡和两样比较沉的东西接过来,一边淡淡说道:“下次再这么早出门,叫个兄弟和你一起。你一个姑娘家,又拿这么多东西……不安全……” 高翎似是不太习惯说这种话,一整句话说的断断续续,面色也显得有些不自然。乔初熏捧着两小包桂花,另一手拎着菜篮子,唇角噙起一抹恬淡的笑:“我知道了,谢谢。” 高翎又是一愣,偏过头看她,似是没想到会因为这点小事被人道谢。这两天乔初熏虽然管着府里十多口人的膳食,但无论是样貌气质还是举止言谈都不太像小户人家的女子,道谢这种话从她口中讲出来,则显得尤为怪异。 乔初熏却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边浅笑着问道:“人还没招到?” 高翎点点头,显得有些苦恼。难道是他写的那张告示有问题,工钱太少了?一个月二钱银子,也不低啊…… 乔初熏将东西放在长条案几上,又朝他安抚的笑笑:“没关系。这些活我一个人还应付的来。主要是景公子那里。”虽然已经知悉景逸的真实身份,但大家都很有默契的称呼他为公子。 高翎露出一抹有些苦涩的笑容:“公子说了,不用人伺候。他那边一直有弟兄们轮流照应,倒也还好。” 乔初熏拿出一只水瓢,往里面倒了些金桂,又舀了些凉水,洗去花蕊上那层浮土。走到木橱那里,找了套青瓷茶具出来。 茶具是她昨天到街上买的,瓷器细腻润泽,上面的釉彩色泽清淡,跟人讨价还价半晌,最后花了十五两银买了一整套,还附赠了两只同色的小酒樽。 “稍等一下,待会儿把茶给公子送去。我马上就做饭。”乔初熏说着,一边手脚麻利的开始泡茶。 茶壶里放入一小撮洗干净的桂花,又倒入烧的滚沸的热水。轻轻拂了拂蒸腾的热汽,乔初熏盖上茶壶盖,又取过两只杯子放在托盘里。从橱子里捧出蜂蜜罐子,舀了两勺蜜在一只小碟子上。 最后将托盘交给高翎,微微一笑:“喏,让公子趁热喝。对他身子有好处。要是觉得味道发涩,就倒点蜂蜜。”桂花茶的味道香是一定的,不过可能口感不够绵甜,所以乔初熏才在边上放了一小碟子蜜。 高翎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叹道:“好香啊!” 乔初熏抿唇一笑:“待会儿给你们蒸桂花甜糕,你要是急着吃,过半个时辰来一趟。” 高翎强忍着咽唾沫的冲动,点点头便捧着桂花茶走了。 乔初熏从一旁的小缸里舀了些粳米粉,又倒了少量糯米粉,一边兑凉水一边拿着筷子缓缓搅和,接着又往里面洒了些白糖。 揉了会儿面,往小盆子上罩了块薄薄的湿布巾,放在一边。照之前那样洗了些桂花,放入一只小碗里,又舀了几大勺蜂蜜进去,拿起筷子轻轻搅拌着。 趁着醒面的功夫,乔初熏到院子里,用刀砍了一小截竹子,拿回厨房洗干净,用来当扣甜糕的模具。 面团被一刀切开,分成两半。一半用那截竹筒扣出圆形的胖胖的形状,中间切开,舀入一勺事先调好的桂花蜜,用手捏合,覆头再点缀两朵桂花,上锅蒸。 另一半则用刀切成薄片,上锅蒸熟之后再刷上一层蘸着蜂蜜的桂花,下锅过油翻两翻。很快,屋子里就飘起一股子甜蜜蜜的桂花香。 乔初熏刚把炸好的桂花软糕盛进盘子,门口就已经挤了三四个人,都扒着眼往里头望,也不敢出声。乔初熏一转身,被几人吓了一跳。刚巧高翎走了过来,挨个敲过几个人的头顶,又微笑着看向乔初熏,看神情似是十分高兴。 乔初熏将手里的软炸桂花糕送到高翎手中,又朝另外那几个人礼貌的笑笑:“本来就是给你们做的,须得趁热吃才好。” 那几人纷纷道谢,各自有些胆怯的伸手从高翎手里的盘子拿了一块,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 嚯!外皮金黄酥脆,内里是又软又糯的糯米馅儿,咬一口,还溢出些蜂蜜汁来,嚼两嚼,口中充溢着桂花的浓郁香味。手快的人赶忙又从盘子里拿了一块,一边笑着跟乔初熏连连赞叹:“真香!而且又不会太甜腻……好吃!” 高翎眼看盘子里只剩下最后两块桂花糕,清咳两声,伸过来的那只魔爪颤了颤,极不甘愿的缩了回去。高翎这才看向乔初熏:“公子尝了茶,一连喝了两杯。我过来再取些蜂蜜。” 乔初熏这会儿把蒸好的桂花甜糕也捡出来,递给站在高翎身边眼巴巴看着剩下那两块软炸桂花糕的小蚁:“尝尝这个罢。” 站在门口那几人再次蜂拥而上。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口齿不清的呼气:“好烫!”“哇,里面有桂花蜜,好甜……”“覆头这两朵桂花很清香!”“唔,好吃……” 乔初熏浅笑着倒了一小碟蜂蜜送到高翎手里,又盛了两块蒸好的桂花甜糕给他:“公子身体不好,不宜吃煎炸类食物。这两块里面放的糖心比较少,你端给他尝尝。” 高翎端着东西转身,有些恶狠狠的瞪了门口那几个吃货一眼:“都在这围着做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乔初熏又盛了一盘子甜糕出来,递给其中一个人:“这些是给另外几个人的。” 接过盘子的小晚一脸感动,兄弟们不过来都有人惦记着,乔小姐人真好!一边迅速从盘子最上面拿了一块藏进衣袖……顿时遭到了其他三人的侧目鄙视。 乔初熏转过身,开始准备午饭。鸡已经冲洗干净,胸脯上的肉被仔细切下来,剩下整只鸡被塞入一只炖汤的小罐,里面放了一小块灵芝,以及其他几味温补的药材。 府里各类药材一应俱全,更不乏人参灵芝一类的大补之物,都是从京城一路带过来的,想来景逸的病也有相当长一段时日了。 接着择菜,洗菜,切菜……大概过了一个来时辰,一顿午饭总算忙活出来。给大伙做的是葱烧排骨,爆炒三丝,山韭炒柴鸡蛋,凉拌水萝卜,最后还有一大锅热腾腾香喷喷的排骨汤。 给景逸的菜则是另做的。一小盅鸡粥,鸡汤里的浮油全都撇去,粥是用粳米煮的,里面还放了些切得细碎的山药粒,看起来色泽清淡,味道却清香醇厚。 白水煮熟的鸡胸脯肉切成细丝,拌了些鲜甜微酸的调味汁进去。另外还做了一道山家三脆。山上新采的蕈子、山笋以及枸杞菜,切成细丝,过了沸水焯一遍,又点了些许麻油以及甜醋拌好。 焯菜的功夫,乔初熏还烫了小半壶桂花酿,大概也就能倒三盏酒的样子。最后一同放在托盘上。 高翎等进厨房帮着端菜,大伙都在偏厅用饭。乔初熏则端着几样饭食进了景逸卧房,一进屋,迎面送来一股清甜桂花香。 景逸穿的格外厚实,刚入秋的时节,身上的袍子已经是夹了层的锦缎料子,脖子上仍围着之前的狐裘围脖,捧着本书靠在榻上,另一手端着茶杯缓缓啜着。 乔初熏将托盘放到桌上,走到距离榻边大概三尺的位置停下,垂眸轻声道:“公子,用膳罢。” 景逸撂下茶杯,手里仍擎着书,看着眼前人眉恭目顺的模样,没来由蹙了蹙眉:“怎么不抬眼?” 乔初熏微微一愣,复又顺从的抬起眼眸,唇畔噙着恰当好处的浅笑:“天凉了,饭菜冷的快。公子是要在这边用,还是去桌子那边?” 景逸放下书册,看着她的眼,缓缓道:“端过来罢。” 乔初熏应了一声,将小桌上的一干茶具收走,又端了放着饭食的托盘过来。先打开小盅上的盖子,又递了只汤匙过去,轻声道:“先趁热喝些粥。” 景逸看到一旁的酒盏,有些惊讶,又抽抽鼻子:“桂花酿?” 乔初熏应了声,拿起酒壶将酒盏斟满:“公子现在的身体状况,少喝些酒还是可以的。不过要注意品类,另外最好是烫过的。” 景逸执起酒盏轻啜一口,又缓缓放下。 乔初熏在一旁看着,见他蹙了蹙眉尖,轻声问道:“怎么,不合口味?” 景逸抬眸看了她一眼,咽下口中酒液,缓缓吐出一句:“不好喝。”接着又低声补充道,“茶和甜糕都很好。” 乔初熏弯起嘴角:“酒是买的。我明天多买些桂花,做些酒酿。大概到立冬时就能喝了。” 景逸夹了口切得细细的鸡丝,嚼了两嚼:“调味汁不错,就是味道淡了些。” 乔初熏微微一笑:“你身体不好,不宜吃太咸。” 景逸又尝了口那道山家三脆,缓声道:“这个很好吃。”蕈子清香,山笋甜脆,枸杞菜幼嫩,三种山野小菜拌在一起,尝来齿颊生香,格外清爽。 乔初熏便在一旁候着。过了大约一刻,景逸用完午膳,接过她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唇角。似是蓦地想起什么,修长的眉微抬:“你吃过了么?” 乔初熏弯起唇角:“吃过了。”接着便开始收拾碗筷,端着托盘下去,很快又送了一壶桂花茶过来,这回是事先用小火煨过的茶汤,里面还加了山楂片和党参。旁边照例放了一小碟蜂蜜。 景逸尝了口茶汤,眸中浮现淡淡惊讶:“味道和之前不一样!”之前的桂花茶清甜润口,还带着淡淡苦涩,甜甜的香味格外熏人。这壶茶桂花的香气淡了,味道却更加浓厚,甜中带酸,还有一股子淡淡的参片味儿。 乔初熏笑笑:“之前那壶是直接沏的,这壶是煮过的,里面又加了点别的东西,可能味道更重一些。” “我先下去了。”说完,倒退着走了几步,才转身出了屋。 景逸靠在榻上,轻轻啜了口口感更加浓郁的桂花茶,染上淡淡水汽的眼眸若有所思的看着那道走远的身影。 第二章 汆丸子 又过了几日。 晌午刚过,乔初熏煮了一大锅桂花蜜茶,里面放了山楂片以及晒干的小朵杭菊,一人一大碗给那十几个人送过去,喝的众人额头冒汗连叫舒服。刚巧大门外有人叩门,小绿把空碗往旁边小泥怀里一仍,蹿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十三四岁大的小丫头,圆圆眼眸,樱桃小口,怯生生的往里面望了一眼,细声细气的问道:“府上招打杂的丫鬟么?” 小绿样貌生的颇英武,乍一看眉宇间还带着一股子匪气。其实不光小绿,剩下十多个人皆是如此。见小丫头极是怯懦,小绿咧嘴露出一个自以为亲善的笑容,声如洪钟的应道:“对!招人!” 小丫头被吓得一哆嗦,眼睫颤了颤,咬着唇就想跑。乔初熏忙快步上前,朝她笑笑:“姑娘莫怕,府上活计并不繁重。不过是在后厨打打下手,洗菜端饭之类的。一个月二钱银子,月初支付,可以么?” 乔初熏五官长得极细致,眉眼温润,气质谦和,和人说话之前唇边先带了三分笑。小丫头犹疑不定的点点头,一双小手在身前扭着,小声应道:“可以的。我,我会做很多活,煮饭洗衣都没问题。求小姐赏口饭吃……” 乔初熏微微一笑,上前牵着小丫头衣袖,将人往里带:“我不是什么小姐,不过是后厨管做饭的。你叫我初熏就可以了。” 小丫头惊讶的睁圆了眼,不是小姐么?她曾经在街上远远瞧见过容家大小姐,模样气质都不及眼前这位一半好呐!忽然发觉自己这样瞪着人看很是失礼,小丫头忙低下头,乖巧答道:“初熏姐姐好。我叫李桃,家里人都叫我小桃儿。” 乔初熏摸摸她的头,唇角噙笑:“小桃儿不用怕,府上只有一位主子。记得称呼公子,刚才门口那些人,都是公子的侍卫,你见了叫声哥哥便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至后厨,乔初熏给她介绍了大概,又从腰间拿出荷包,数了数里面银两。小桃儿眨巴着大眼看着乔初熏,等着她吩咐事情做。 乔初熏将荷包收好,又朝她笑笑:“时辰还早。跟我上街买点东西罢。”两人又折回门口,小绿自告奋勇跟着一起,三人两前一后出了府。 乔初熏这两天总上街,也大概摸清楚城中走向。城东是闹市,各样铺子,粮店,布庄,杂货铺子,大都集中在那边。 城西早晚都有集市,要想买新鲜蔬果,鸡鸭鱼肉,一般人都晓得去集市采购。饭庄和酒楼大多集中在城南,城北则是府衙以及一些大户人家的府邸。 三人出了府一路往东去,刚走没两步,就听不远处有人敲锣,街上人群也隐隐有些骚动。乔初熏本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拉了小桃儿的袖子就想快些绕过人群。走没两步,却听到有人高声诵读通告的声音。 乔初熏蹙眉朝人群中心望了一眼,果然,就见一群人围着告示牌,木架子旁边站着两名捕役,还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在为众人诵念上面内容。 三人站在原地听了会儿,原来是府衙发出公告,提醒城中百姓夜晚注意紧闭门窗,尤其是女子,日落之后最好不要出门。 乔初熏原想走近些看看清楚,奈何前面密密麻麻围了一圈人。便侧过脸想唤小绿先走,谁知却见对方面色凝重,看神色似是在沉思什么。乔初熏一连叫了两声,他才回过神,跟着两人往前走,却似乎心事重重。 乔初熏向后看了一眼,停下脚步,唇角噙笑看向他:“一起走罢。” 小绿似是吃了一惊,连连摇头:“不行。” 乔初熏有些不解,小绿硬着头皮支吾解释:“公子吩咐过……要尊重乔小姐,不可放肆。”其实高翎的原话是,要把乔小姐当主子一样对待,不可怠慢。 小绿平日里虽然有些大大咧咧,却不是没脑子的人,不用想也知道这话不能当着乔初熏的面讲出来。 乔初熏看着他,突然绽出一抹有些调皮的笑:“我前两天就想问,为何你们的名字都那么奇怪。你叫小绿,我记得还有几个人,分别叫小蚁,小泥,还有小晚。”怎么听都和这些人不太相符啊,而且感觉还有些女气…… 小绿脸色一变,笑得也有些勉强:“乔小姐识字不?” 乔初熏点点头,自然识得。 小绿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悲壮表情:“公子少年时候,曾读到一首唐诗……” 乔初熏本就聪敏,心下转了转,将她所记得起的几人的名字连缀起来,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旁边小桃儿有些好奇的牵了牵她的衣袖:“初熏姐姐,怎么了?” 乔初熏边走边笑,怪不得她之前总觉得这些名字有些古怪。原来是把人家二十字的唐诗单独拆开来用,又在每人一个名字,前面加了个小字。 小绿咬着牙黑着脸跟在两人身后,屈辱啊!哥儿几个人生第一大屈辱,就是公子给取的这娘里娘气的名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乔初熏缓缓吟出这首五言绝句,又笑吟吟侧过头看了小绿一眼:“怎么只有十三个人,剩下那七人呢?” 小绿面色一黯,登时停止低咒。半晌,抬眼看向乔初熏:“还有四个在赶过来的路上。另外三个……过去了。” 小桃儿“啊”了一声,又连忙伸手捂住嘴,圆圆眼眸眨巴眨巴看着小绿,好可怜喏! 乔初熏轻蹙眉心,轻声道了句“抱歉”,思及那首唐诗,又想起了心思。 三人到杂货铺子买了些日常用具,路过一家绣坊的时候,小桃儿突然轻轻扯了下乔初熏的袖子:“初熏姐姐,你的荷包有些旧了。” 小桃儿脸颊粉粉,怯生生说道:“你要是不嫌小桃儿手艺粗糙,我,我给你缝个新的好不好?就买些彩色丝线,再找一小块布料就行。” 乔初熏愣了下,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荷包,又笑着看向她:“好啊。”进了绣坊,一位身穿粉裳的年轻女子很快迎上来,眼眶红红的,却勉强绽出一抹笑:“姑娘想买些什么?” 乔初熏对于针黹可谓一窍不通,便侧目看向小桃儿。小桃儿走到货柜前,仔细看了会儿,又跟先前那位女子小声交谈几句。 很快那女子取了几只缠好的彩色绣线出来,用纸包好,又朝两人笑笑:“我们家的线韧性好,也不易掉色,用着好的话,以后常来啊!” 乔初熏点点头,看着那女子背过身去抹泪,抿了抿唇,终是没说什么。拉着小桃儿出了铺子。 三人又到城西集市买了些蔬果,一整扇小羊排,两条鲜鱼,一小袋新鲜核桃,这才回了府。 多了个人,做起活来果然便利不少。乔初熏让小桃儿洗菜择菜,小绿在旁边帮着收拾鱼,两人手脚都挺麻利,做活儿也细致,乔初熏那边淘完米做上饭,到两人这边一看,很是满意。 鱼是做给大家伙儿吃的,乔初熏发觉这些人都挺爱吃甜口吃食,便打算做个糖醋鲤鱼。旁边小桃儿帮着剁羊肉馅儿,小丫头别看年纪小,力气倒是一大把,一开始还把乔初熏吓了一跳。 心道果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丫头小胳膊瘦的跟柴火棍儿似的,倒还挺有劲儿! 乔初熏在一边擦萝卜丝,等调味料什么的都做好之后,小桃儿那边也准备的差不多了。乔初熏把羊肉馅儿都盛到一只小盆里,往里面洒了些细盐,五香粉,黄酒以及切得细碎的香葱和芫荽,拿着筷子开始搅拌。 不一会儿,大锅里的水烧的滚沸,乔初熏把手洗干净,伸手捏了些羊肉,攒成丸子便往锅里一丢,小桃儿在旁边看着直咋舌:“初熏姐姐,这样会不会太松了。”她见乔初熏手上也不怎么使劲儿,生怕羊肉丸子一进锅便散了。 乔初熏手上动作不停,一边笑着解释道:“不会。手劲儿太大了反而不好。汆出来的丸子容易发死,吃起来不够鲜嫩。” 小桃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看看案板上的萝卜丝:“萝卜可以放了么?” “放吧。”乔初熏一边往锅里放羊肉丸子,一边应了声。 很快,一边蒸锅里的鱼也差不多到火候了。乔初熏拿着勺子搅了搅汤,让小桃儿把鱼端出来。 这边煮着汆丸子,另一边乔初熏动作麻利的勾芡,调了个糖醋汁,往两只盘子里各倒了一半,又吩咐小桃儿:“鱼先端出去。饭也可以盛了。” 接着就去找汤盆,盛羊肉丸子。待小桃儿和小蚁进厨房帮忙,乔初熏一边翻着锅炒菜,一边偏头示意两人端汤:“两盆汤,一桌上一盆。要是想喝汤,锅里还有。你们先吃着罢,最后一个菜马上就好。” 两人各自端了盆羊肉丸子上桌。天气微凉,众人各自盛了一碗汆丸子,一边喝汤一边吃的热火朝天。 丸子又嫩又滑,鲜香可口,且不带半点羊肉的腥膻,萝卜丝爽滑,汤又香又浓。丸子一人一小碗分完了,有人还觉得不过瘾,又捧着盆到后厨盛了些汤回来与众人分。 一回来却发现鲤鱼已经去了半条,不禁大呼“欺负人!”众人皆笑,手上筷子却不停。小桃儿在一边飞快的低头扒饭,高翎和她坐一桌,见此情景不禁有些好笑:“多吃些菜。乔小姐炒的菜很好吃的。” 小桃儿努力咽下口中饭食,一手拍着小胸脯小声答道:“谢谢高大哥,我知道。只是初熏姐姐一直在后厨忙,我想快些吃完过去帮她。” 十四个人分两桌坐,正吃的不亦乐乎,一听这话手中筷子都微微一顿。高翎皱了皱眉,看了桌边众人一眼。小晚喝下半碗汤,连连点头:“对对,这些天中午晚上,乔小姐都是给我们做完饭又忙公子的饭食……” “而且每次都是伺候公子用过饭才回后厨。”小酒在旁边补充。 小炉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又有些心虚的看向众人:“咱们每回都把饭菜吃的精光,那乔小姐每顿饭吃什么……” 高翎眉头紧皱盯着桌上饭食,亏他还口口声声跟公子保证,一定不会怠慢乔小姐…… 小桃儿趁这功夫已经吃完两碗饭,伸手抹了把嘴,又朝众人一福身:“我先走了,各位哥哥慢用。” 接下来半顿饭众人都吃的有些沉默。小晚把盘子里的糖醋汁都倒在自己碗里,一边吃一边有些含糊不清的感慨:“怎么办,好好吃……我本来还想给乔小姐留一口的……” 一句话顿时招来众人瞪视,你勉强留下那一口,还能吃么! 却说乔初熏炒好两盘子菜,让小绿帮忙端过去之后,又开始忙景逸的晚膳。照例是一小盅粥,两道口味清淡的小菜。 炉子上一直小火炖着一小锅羊骨汤,是从集市上回来就在熬的。这会儿已经熬出淡淡的奶白色,里面加了枸杞子,黄芪和少量参片。将羊骨汤端下来,兑进小盅里,粳米粥是之前便煮好的,这会儿只须稍微搅一搅,煨一下便可。 趁这功夫乔初熏开始焯菜。把傍晚时候从集市买的豆腐衣,切成巴掌大的小块,每片豆腐衣上放一些焯好的素菜,绿豆芽,笋丝以及蕈子丁等等,卷成小卷,一共卷了七只,摆在盘子里,中间用刀片了朵莹白的萝卜花。 锅里还蒸了些山药泥,这会儿拿出来,用买来的模具扣出花朵形状,上面洒了少许自己调制的桂花蜜。 不消一盏茶功夫,景逸的晚膳也准备好了。 乔初熏抬起手腕擦擦额头,端着托盘往公子卧房走去。 第三章 核桃酪 乔初熏服侍景逸用过晚膳,将碗筷汤盅收入托盘,放在一旁圆桌。从胁下取出手帕擦了擦手,走回到榻边,轻声道:“请公子伸手出来。” 景逸在榻上靠着,半闭着眸子不知在思索什么。听到这话缓缓睁开眼,抬了抬眉毛,却也没多说什么,依言从毯子下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朝下。 乔初熏不由得弯起嘴角,伸手搭上他袖口,将他手腕翻过来,担在一旁小桌。 刚探出食指和中指,手腕就被人一把钳住,乔初熏被吓了一跳,不禁抬头看他。景逸狭长凤眸闪过一丝冷凝,瞳仁漆黑幽深,似欲一窥人心:“作甚?” 乔初熏不解,却被他冰冷中带着淡淡厌恶的神情看的心尖一颤,忙垂下眼眸轻声回道:“号脉。” 景逸则仿佛被烫着一般,飞快松开钳着她手腕的手掌:“不用了。” 乔初熏眉心微蹙,仍倔强站在原地:“我只是想确定公子身体该如何调养,用哪些药材配合食物进补……” “我说了不用。”景逸略显冷淡的截断她的解释,将身上毯子又往上拽了拽,重新闭上眼眸,脸也撇向另一边:“下去罢。” 乔初熏没有抬头,但也察觉到对方显出的疏离态度,轻声应了声,倒退着走了几步,到了圆桌边,拿起托盘便出了屋子。 低头刚走没两步,差点撞上高翎。高翎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汤盅,发觉乔初熏脸色发白,不禁皱起眉,伸手欲把托盘接过来:“我来罢。” 乔初熏摇摇头,朝他微微一笑:“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后厨。你快进去罢。” 高翎踟蹰片刻,不知该如何开口:“乔小姐……” 乔初熏朝他笑笑:“我不是什么小姐,你叫我初熏就好。” 高翎摇头坚持:“乔小姐,刚刚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以后每天中午和晚上大伙轮流帮公子送饭,你做好了就说一声。像现在这样……你每天都吃不上一口热饭,不是办法……” 乔初熏唇角微弯:“没事。我准备饭食的时候就吃过一些,你们不用管我。” 高翎嘴拙,心里知道这样不行,话却说的不连贯,一时间急的汗都冒出来了。 乔初熏有些俏皮的朝他眨眨眼:“行啦,改天再说。你过来不是有事要找公子么,快进去罢,别让公子等。” 回到后厨,小桃儿已经在门口等了,忙上前把托盘接过去,一边细声细气的抱怨:“初熏姐姐,你明天带我认认地方罢。我刚才想过去帮你拿东西,都不认得路。” 乔初熏笑着看她:“是我疏忽了。明儿一早带你把府里各处都认认。” “初熏姐姐,我刚才看了,锅里还有些白粥,两块桂花糕。”小桃儿一边从缸里舀了瓢凉水刷碗,一边扭过头看了乔初熏一眼:“我已经帮你热过了,你赶紧吃罢。” 乔初熏微微一愣,别过脸“嗯”了一声,掀锅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个吃东西,另一个干活儿,倒也挺有意思。小桃儿动作特别麻利,乔初熏刚喝完一碗粥,她已经把碗碟都刷干净了,放在一旁控水,又接着开始收拾案板各处。 乔初熏将自己用过的碗筷洗好,见厨房各处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便把傍晚新买的那一袋子核桃从门边拎进来。 新打下来的核桃,还隐隐带着一股子清新微焦的松脂味儿,买的时候,就已经让商贩帮忙去了皮子。乔初熏从门后拿了小凳和锤子过来,坐在靠近门边的地方砸核桃。 小桃儿走上前一瞧,“噗嗤”一声就乐了。 乔初熏刚砸开一个核桃,心里正觉得美,听到小桃儿笑出声,忙抬头看她:“怎了?” 小桃儿伸手把乔初熏手里的锤子拿过来,又拉着乔初熏衣袖让她起来:“初熏姐姐你给大伙做菜煮饭就好,这种杂活儿就我来做罢。”说着,一双圆圆的眼眨巴眨巴的看着乔初熏,唇边还带着甜甜笑容。 乔初熏被看得微窘,她是没怎么做过这种事。过来这边之后,很多事都是一点点学着做的。她从前没点过柴火,没炒过大锅菜,也没正经上过集市跟人讨价还价。 不过凡事都有个开头不是么,既然决定从头开始,就慢慢学着做,总能做的好的。 小桃儿在一旁砸核桃,乔初熏就拿了只小盆洗枣子,前两天从集市上买的,晒干的红枣。乔初熏当时尝了一个,皮薄肉厚核子小,味道也特别甘甜。今天又买到核桃,正好给公子做核桃酪。 想起刚才情形,乔初熏心里隐隐有些难过,又很快抿出一抹有些自嘲的笑。不管怎么说,人家给了她栖身之所,供她一日三餐,当初还在她最难的时候伸出援手。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报答景逸的恩情。他不喜欢自己,以后尽量少跟他接触便是了。 主卧那边,高翎进了屋,把小绿下午时候在街上看到的事跟景逸说了。景逸闭着眼眸,半晌没言语。 高翎踟蹰半晌,又低声说道:“公子,乔小姐……” 景逸缓缓睁开眼。高翎有些自责的垂着头:“以后中午和晚上我和弟兄们会轮流伺候公子用膳。先前是我们疏忽了。” 景逸很快明白过来高翎话中含义,沉吟片刻,又吩咐道:“你平常多关照她一些,衣服被褥什么的,别缺了……” 高翎应了一声,景逸又缓声道:“她若是想走,别拦着。记得多给些银子。” 高翎猛的抬起头:“公子——” 景逸已经闭上眸子,明显不欲多说:“就这样罢,你也早点歇着。把小绿叫过来。” 高翎踟蹰片刻,终是没说什么,带上门出了屋。 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乔初熏便起身,见小桃儿睡得正香甜,也没点灯。摸着黑到了当院,简单梳洗过后,便去了后厨。 头天晚上,两人忙了足足一个时辰,把核桃仁外面那层薄皮剥去,又把红枣皮也都削掉,接着又将核桃捣的细碎,红枣也碾成枣泥。留待第二天一早做朝食用。 乔初熏把泡了一整宿的米空干,倒入一只小盆里,拿一只石杵捣弄,一边捣一边往里加清水。一直到两只胳膊又酸又麻了,盆里的米浆细滑浓稠,才取过一块干净纱布,将渣滓一点点都滤出去。 砂锅里的水烧的滚沸。乔初熏把米浆倒进去,又依次放入核桃碎和红枣泥,拿一只长柄汤匙缓缓搅着。 小桃儿啪嗒啪嗒跑进来,抽着小鼻子往锅里瞧:“好香喏!初熏姐姐,你做的是什么呀?我从来都没见过。” 乔初熏一手不停搅动着,另一手往里舀了两勺蜜,唇角也含着浅浅笑意:“是核桃酪。昨晚上让你帮忙碾核桃和枣子,就是为了做这个。” 小桃儿在一边眼巴巴的瞅着:“看上去就很好喝……” 不一会儿,锅里的浆子咕嘟咕嘟的冒起了泡,小桃儿机灵的递过两块布巾,又帮忙拿着汤匙。 乔初熏很快把砂锅放在一旁的长案上,放下布巾就去捏耳垂,又对着指尖连连吹了几口气。 小桃儿牵着乔初熏的袖子到水缸边,舀了一小瓢凉水,缓缓浇在她指尖,又有些担心的看向她:“以后这些事还是我来罢。” 接着又小心翼翼抚上乔初熏手背:“怎么这会儿就裂口子了?”这才秋天哪,要是过些天再冷些,她可怎么过…… 指尖那阵火辣辣的疼渐渐消散,乔初熏将手收回袖中,又朝她笑笑:“没事。” 小桃儿一边帮着盛粥,端包子,一边有些担忧的看着乔初熏:“初熏姐姐,你肉皮嫩,这两天少碰凉水呀。待会儿上街我陪你买盒梨花膏,专门擦手用的,手就不会总是裂口子了。” 乔初熏拿着汤匙在分核桃酪,唇角一直勾着:“小桃儿从前用过?” 小桃儿把盛包子的盘子放在托盘上,又摇了摇头:“没有。我是见隔壁家的姐姐用过。味道清甜清甜的,还有一股梨花香。” 乔初熏微微一笑:“是么。” 很快高翎等也过来帮着端朝食。 乔初熏将一碗白粥,一小碗核桃酪,三只素馅儿包子,以及一小碟新腌渍好的水萝卜放进托盘,又看向小桃儿:“跟我走一趟罢。顺便带你认认地方。” 到了门口,乔初熏轻轻扣了两声门,将门板推开,又把托盘递给小桃儿。 小桃儿眼睛睁得更圆了,樱桃小嘴儿微微张开:“我?” 乔初熏有些好笑的睨了她一眼:“嗯。” 小桃儿接过托盘,有些怯生生的看了她一眼:“初熏姐姐……” “没事的,我在这等着你。”乔初熏看了眼窗纸上映出的剪影,又帮小桃儿掖了掖耳边发丝。 偏厅那边吃的热火朝天,众人都没喝过核桃酪,这一尝可不得了。深红微紫的色泽,细滑浓稠的口感,枣子甜,核桃香,以及米浆特有的淡淡清香融兑一处,含在嘴里都舍不得咽。 喝完核桃酪,众人才接着吃包子,喝白粥,很快桌上饭食便被一扫而空。 小桃儿进去没片刻功夫,就空着手出来了。圆圆眼眸蒙雾,小嘴儿也紧紧抿着,一见乔初熏,蹬蹬两步就扑进她怀里。 乔初熏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呜……公子好凶喏!初熏姐姐,你以后让我做什么都行,就是别让我给公子送饭……我,我不想给公子送饭……”小桃儿可怜兮兮的仰起头,“初熏姐姐,你不要赶我走,我做什么都可以……” 小家伙几句话说的颠三倒四,乔初熏倒是听出大概,伸手摸摸她的头顶:“好好。你先过去吃饭罢。你那份核桃酪我给你搁在蒸锅里了,我马上就来。” 小桃儿一颗大大的泪珠还在脸颊上挂着,一脸惊恐的看着乔初熏:“你,你还要进去?” 乔初熏简直都要被她逗笑了:“公子身体不好,我进去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小桃儿怯怯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乔初熏轻声轻脚的进了屋,就见景逸在桌边坐着,端着莲子碗的手显得有些吃力,正小口小口啜着核桃酪。 见到乔初熏进来,景逸手上动作微微一顿,狭长凤眸略显慵懒的睨了她一眼,淡声道:“怎么又来了?” 乔初熏走到跟前,见他身上仍穿着玄色中衣,只在外面披了件薄披风,颈间一直围着的狐裘围脖也没戴,不禁蹙起眉心。四下看了看,把围脖和薄毯子取了来,弯下腰帮他把毯子盖在腿上,又把围脖递过去。 景逸抬眼看着她,没伸手。 乔初熏一直垂着眼帘,见他没有动作,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 景逸放下手中的莲子碗,轻轻咳了两声。乔初熏咬了咬唇,低着头上前一步,将围脖轻轻放在他颈后,轻声说了句“抱歉”,轻巧的将他头发撩起,又将围脖上的锦带系好。 景逸如墨修眉一挑:“为何要说抱歉?” 乔初熏已经退回之前站的位置,唇角轻轻弯起,嗓音却带了一丝颤:“我知道公子不喜与人接触。” 景逸像是听到什么格外有趣的事,嗤笑一声,手一拽就把人拉进自己怀里。 乔初熏心尖一颤,一双杏子眼睁得大大的看他,这人怎么…… 景逸虽是仰着脸看人,却依旧气势迫人,不带半点血色的唇有些轻浮的勾着,低沉嗓音却透着几许寒凉。 “是一般人不敢与我接触才对。” 乔初熏身体微僵,半晌,芙蓉花般的唇瓣轻轻蠕动:“你不是那样的人。” 景逸抬起一边眉毛:“哪样的人?” 乔初熏抿了抿唇,盈盈杏眼与他对视:“众人口中的赵祁赵小侯爷,你不是大家说的那样。” 景逸松开环住她腰身的手臂,唇畔的笑也有些嘲讽:“你才认识我几天!” 乔初熏退开两步,将桌上的粥碗和包子重新放回托盘:“已经凉了,我去盛些热的来。” 走出几步,乔初熏微微侧过头,仍旧没抬眸:“会喜欢那首诗的人,不会是什么坏人。” 乔初熏认识这人是不久,却在很早就发觉,这人与众人传言中那个弑杀父兄,残戾暴虐,野心勃勃的小侯爷相去甚远,甚至判若两人。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本就是自怡自乐,与世无争的心境。 少年大多心高气傲,会向往驰骋疆场,喜欢侠士风流,却极少有人会在那般年纪喜欢这种意境恬淡的诗作。懂得欣赏的,必是少时就历经风霜,向往自在悠然生活的人。 景逸微微一愣,唇瓣的弧度渐渐淡却,徒留一抹只有自己尝到的苦涩。 第四章 蟹酿橙 这天晌午刚过,门外有人叫卖螃蟹。 小炉端着小桃儿送过来的茶汤,笑呵呵蹭到后院:“乔小姐,门口卖螃蟹哪!” 乔初熏正在做酒酿,一听这话不由得抬头笑道:“想吃螃蟹了?” 小炉连连点头:“大伙都可爱吃螃蟹了!从前每年上秋了,咱们都三天两头去馆子里吃螃蟹,什么醉蟹,清蒸蟹,姜葱蟹……从前公子最喜欢吃蟹酿橙……”最后一个橙字刚说完,小炉立刻显得有些懊恼,低头喝了口茶汤堵嘴。 乔初熏微微一笑:“公子身子畏寒,不好吃螃蟹的。” 小炉胡乱点点头,端着碗转身就要走。乔初熏却跟着站起身:“我跟你一块过去。” 小炉有些惊讶的转脸,乔初熏笑着看他:“既然大伙都喜欢吃,就做一些。反正我还没准备晚饭,来得及的。” 说完,便叫上小桃儿去前门挑螃蟹。到门外一瞅,螃蟹果然特别新鲜,个个油亮壮实,膏肥脂满。乔初熏按着人头买了一大筐,这两天另外那四个侍卫也过来了,加上高翎、小桃儿还有她自己,刚好一共二十个人。 乔初熏又给小桃儿一些银子,让她上街买两只橙子回来,再来两坛子上好的女儿红。螃蟹大寒,味道虽然鲜美,但一个吃不好极容易伤食,须得配些黄酒为宜。小炉自告奋勇帮忙拎酒,也跟着一块去了。 小绿帮着把一筐螃蟹抬到后厨,见乔初熏似是有些打怵,便又招呼过来两个人,跟乔初熏要了些细绳。站在当院就着井水把螃蟹洗干净,一边手脚麻利的把螃蟹绑好。 乔初熏在旁边看了会儿,也摸出门道,刚伸手要捉一只试试,立刻被小泥给拦住了。另外两人也都出言劝阻,直说不让他做这些粗活。乔初熏只能又坐回梧桐树下,继续封酒坛。 那日小桃儿给景逸送过一回早膳,中午又是高翎给送的饭,到了傍晚景逸就把高翎叫到屋里,说以后乔小姐和他一起用膳就好。这样既不用麻烦大家,乔初熏也能吃得好,可谓一举两得。 高翎听了别提多高兴了,他家公子活了二十五载,可头一回主动亲近一个姑娘家!再加上大伙儿还都挺喜欢乔初熏的,对于两人之间多些互动可谓乐见其成。 当事人却反倒没想那么多。景逸是素来不喜生人近身,又不想让高翎他们再因为自己吃饭的事受累,再加上乔初熏进退得宜,也不似从前他认识的那些女孩儿家那么多话,所以才愿意让她跟着一块用膳。 乔初熏初时听了确实有些吃惊,后来倒也坦然了。小桃儿似乎还挺怕景逸,剩下那些人虽然身手不错,对于伺候人却手生的很。而且她现在做什么,怎么做,不过是景逸一句话的事儿,如今不过是让她同桌吃饭,倒也不算为难人。 因为是头回做螃蟹,乔初熏便做了最简单的清蒸。一大筐螃蟹,整整放了两只蒸锅,小桃儿把柴火填的足足的,坐在一边拿着小蒲扇扇风。 乔初熏打算做几道味道清淡的拌菜,再来一锅蟹元汤,主食是白菜馅儿的大包子,晚饭就齐活了。将需要用到的蔬菜在一旁案上摆好,留待小桃儿一会儿择洗,乔初熏便开始洗橙子。 那日景逸将她搂进怀里的时候,她突然发觉,这人身上并不似自己想象的那般寒凉,手臂力道也不像久卧病榻之人。可气息确实略显短促,面色也苍白的厉害。 她后来私底下问过高翎,确认景逸是会武的,再加上从小浸淫各类医书,乔初熏琢磨着,这人先前应是受过重创,当时失血过多,伤到了元气,不过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严重。 她不明白景逸为何要装出痼疾缠身病入膏肓的样子,却也知晓这人该是有不少难言之隐。况且,她只需好好准备一日三餐,帮着景逸慢慢调理身子,其余的事,不是她一个外人能管的。 知晓了景逸身体情况之后,乔初熏做饭时也大胆了些,而且也不似从前那般一味帮他进补。本来么,人参灵芝这类的东西,都是大补之物,身体若不是极端虚弱,还是少吃为宜。不然好好的人,没病都能吃出毛病来! 如此想着,乔初熏将橙子切开一个口,用勺子将里面的橙肉剜出一些,留下手指宽窄的橙肉,接着又把处理干净的蟹肉蟹膏塞进去,盖上之前切下来的果蒂。 又将两只橙子放入一只烧热的小甑,往里面倒了些甜醋和米酒,只放了少许盐,又覆上盖子小火炖着。 小桃儿在一边把蔬菜都摘好,洗干净,将手上的水渍往小围裙上擦擦,又凑到乔初熏跟前,有些神秘的说道:“初熏姐姐,你猜我今天和小炉哥哥上街时,听说什么了?” 乔初熏拿着汤匙轻轻搅了搅锅里的白粥,有些好笑的睨了她一眼:“什么?” 小桃儿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严肃的说道:“哎初熏姐姐你别笑么!这事不好笑的。” “今天我和小炉哥哥去一家酒坊买酒呀,就听到帘子后头有人在哭,还有男子的声音在旁边安慰着……后来我们听店里的小二哥说,他家老板的闺女,一个多月前失踪了,结果今天清早衙门来了人,说让他们去认尸体……” 小桃儿说着,又扁了扁小嘴儿,眼睛也有些亮晶晶的,“哎,那位夫人哭的可凄惨了,店里的人都在骂,不知道是什么人那么缺德……” 乔初熏将锅盖翘起来,留了一条缝,又走到案板前切菜,面色也有些凝重:“你说那酒坊老板去衙门认尸,确定是他家姑娘么?” 小桃儿点点头:“确定了!”说着话,一双小手又在围裙上蹭啊蹭的,低头道:“听说死的好惨的……” 乔初熏一边切菜,一边想着心思。前些天在街上看到官府贴出告示,让女子傍晚之后不要出门,即便出门也最好有人陪同,缘是为了这个么?当初虽然觉得有些怪异,倒也没多想…… 很快,几道清爽小菜都拌好了,乔初熏又调了吃螃蟹有的姜醋汁。门口站着一堆人,眼巴巴望着那两只大蒸锅咽口水,却没人敢上前催促。 乔初熏让小桃儿把盖子掀开,可以端螃蟹了。又把案板上几只盘子递给等在门口的众人:“今天做的是清蒸的。这个月正是吃蟹的时候,你们若是喜欢,往后咱们多做几回……” 小晚端着一小盆蒸熟的螃蟹,口水都要留下来了:“乔小姐,我们先过去了!”众人都帮着端盘子拿碗,小俏儿和小来一人端着一盆蟹元汤,走在最后头。 乔初熏笑着点点头,把小甑从炉子上端下来,也没打开,下面垫只盘子,直接放在托盘上。接着又盛了两碗粥,两小碗蟹元汤,两小碟素凉菜,以及一小壶烫好的女儿红,最后又捡了两只素馅儿包子。 往起一端,还满沉的!乔初熏弯起唇角,幸好这些日子也干了不少活,臂力也练出来一些,不然就这些东西,过去还真端不动…… 走到卧房门口,发觉门板已经留了条缝,方便人推开。乔初熏端着托盘绕过屏风,却见景逸正站在自己面前,吓得她手臂一抖,眼看着托盘一倾,吃食都要洒出来。 景逸一手扶上她一侧手臂,另一手直接托住托盘底部,上面的几只小碗晃了晃,倒没溢出一点来。景逸索性将整只托盘接过来,缓步走到桌边,放下东西,又侧身看向愣愣站在原地的乔初熏:“怎么不过来?” 乔初熏忙垂下眼,应了一声,走上前帮忙端东西。 景逸略显慵懒的坐在铺着软垫的花梨木交椅上,身上披着绛紫色的薄披风,如墨长发披散身后,面色苍白依旧,却衬得一双眸子愈加幽深,黑漆漆的仿佛能倒映出深浓的紫色,眸色流转间让人几乎不敢正视。 这人样貌原就生的漂亮,这会儿因着身上衣衫色彩浓澧,更显出几分摄人心魂的妖异来,气质却是一如既往的冷凝。 乔初熏将小甑端到他面前,掀开盖子,手上捏着布巾要帮他把橙子取出来。景逸瞥见她手上伤痕,抬手拽她手里的布巾:“去关门。” 乔初熏愣了一下,忙松开手,快步绕过屏风将门板掩好。走回来的时候,就见那人一手执着汤匙喝汤,另一手拿着筷子尝那蟹酿橙,平日里气质冷厉的男子,这会儿反倒像个孩童般,看面上神情,似也格外愉悦。 屋子里放着两只灯架,一只在圆桌边,另一只在榻旁,四角也放置着八角纱灯,因此整个屋子格外亮堂。乔初熏唇角弯弯在他对面坐下,拿起汤匙开始喝汤。 蟹元汤里面放了蟹肉,香菇,枣子,笋丝,切成丝的豆腐衣,以及切得细碎的姜末和香葱,尝来清甜可口,喝一碗下肚,胃里顿时暖烘烘的。 两道小菜一甜一咸,口感爽脆,配着白粥以及包子吃刚好。 景逸正尝着蟹酿橙,蟹肉鲜香,橙肉清甜,还隐隐带着乌醋的酸,米酒的醇,再配一口温热的女儿红,景逸不禁微微眯起眼,好久没吃这么顺口了…… 吃过一只,景逸又打开第二只橙子上的盖子,捧着小甑就要给乔初熏递过去,却被她摇头拒绝了。 景逸抬起一边眉毛:“你不喜欢吃?” 乔初熏微微一笑:“我不太吃得惯蟹子的味道。” 景逸缓缓勾起唇角:“那我就不客气了。” 乔初熏咽下一口白粥,唇角噙笑:“吃罢。”她知道景逸身子仍有些畏寒,所以每只橙子留下的橙肉较多,蟹肉却搁的偏少,再加上蟹元汤和黄酒的功用,景逸吃两只蟹酿橙也无大碍。 景逸吃过蟹酿橙,一小碗蟹元汤也下了肚。这会儿一边啜着酒,一边就着小菜吃包子。乔初熏见他比从前吃的多了不少,心里也很高兴,又多少觉得无奈。 从前自己以为他身体虚寒,膳食上多以汤粥为主,外加一两道味道清淡的小菜,虽然滋补的很,却明显不对这人的口味,他却从来不说,偶尔还赞自己的手艺好。 景逸吃的胃口大开,见乔初熏喝下白粥就停了筷,也不碰那包子,就问:“不吃了?” 乔初熏这边厢想着心思,便垂着眼帘点点头,其实也没听进去他到底问的什么。 景逸夹起包子咬了一口,漆黑幽深的眼眸滑过一丝笑意。 “明天还给我做蟹酿橙好不?” 乔初熏继续点了点头,又突然觉得不对劲,下意识的抬眼,正望进那人略含谑意的凤眸。忆起这人之前说的话,乔初熏慌忙摇头:“不行。你身子虚,不能天天吃蟹。” 景逸差点被包子噎着,端起酒盏饮了口酒液,强压下那阵笑意,唇角却不自觉的微微勾起:“我身子虚?” 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第五章 丁香煨梨 乔初熏却浑然不觉自己话中歧义,一脸正色道:“你现在还有些虚,又畏寒,蟹是大寒之物,不宜多食。” 景逸真要被她逗笑了,凤眸别有深意的看了她许久,乔初熏也格外认真的与他对视。 末了还是景逸先败下阵来,继续埋头吃包子,这丫头,明显是什么都不懂唉…… 乔初熏将桌上碗碟都收拾好,刚端着走到门边,就见小桃儿已经站在外面,伸手将托盘接过来,又抿出一朵甜甜的笑:“后厨都收拾好了,我也没什么事情好做,就想着过来帮初熏姐姐端东西……” 乔初熏也没推辞,转身把门掩上,就跟着小桃儿一块回了后面院子。刚进院子,就听见砸东西的噼啪脆响,定睛一看,就见小晚和小绿正蹲在当院,一个砸核桃,另一个有些笨手笨脚的剥核桃仁。 乔初熏微微一愣,侧脸看向小桃儿。 小桃儿却连连摆手:“我没有让两位哥哥来帮忙呀!只是,只是刚刚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说那个核桃酪好吃,我就跟他们说,那个做起来好麻烦的,要剥核桃仁,要削枣子皮,还要把东西都磨碎,初熏姐姐还要一大清早起来捣米浆……” 乔初熏闻言露出一抹笑容,摸了摸小桃儿的小脑袋瓜:“我没有怨你的意思……”说着,又转而看向那两人,“快起来吧,这些事我们来做便好……” 小绿伸手抹了把脸,笑得有些腼腆:“没事。反正我们也都闲着没事做。而且这种粗活,你和那小丫头做起来也挺费力的……” 小晚又砸开一个核桃,露出一抹有些自嘲的笑:“就是!我们十多个人都是吃货,平日里就知道找好东西吃,要不是小姑娘说,我们还真不知道那一钵核桃酪做起来那么麻烦。” 小桃儿把东西放在案板,也出来细声细气的搭腔:“初熏姐姐你就别跟大家客气啦!两位哥哥都是自愿帮忙的,而且就帮咱们砸些核桃,这样咱们做起来也能快些。” 说着,拿着一只小盆子放到小绿面前,换走之前盛的满登登的小盆,又给两人拿来两只小凳,让他们坐着好省些力气。 乔初熏笑着朝两人道了声谢,进到厨房,从炉子上端了那只小锅放在一旁长案,又找了三只莲子碗。 打开锅盖,锅里顿时蒸腾起一股白雾,带着淡淡的清甜味道。乔初熏拿过长柄汤匙往每只碗里盛了两勺,又分别点了些槐花蜜,用小勺搅了搅。遂端出去给三人尝。 三人各自端了一碗,小桃儿执起小勺轻轻吹着,一边抽抽小鼻子:“好香啊!怎么好像在哪闻过这个味道……” 小晚和小绿则压根没用勺子,端起来就啜了一口,小晚咂咂嘴,看了眼绿莹莹小碗里的微白汤汁,又抬眼看向乔初熏:“乔小姐,是什么啊?清甜清甜的,喝下去感觉喉咙好舒服!” 小绿则连着喝了好几口,一边笑着看了一手还拿着锤子的某人:“笨蛋!乔小姐,是雪梨汤吧?” 乔初熏浅笑着点点头:“这往后天也燥了,熬些雪梨汤给你们,既润嗓子,对心肺也有好处。” 因为是将雪梨搅碎了再放进锅里煮,里面又加了少许麦门冬以及芦根,出锅后又点了些蜂蜜,因此喝起来味道清甜润口,从嗓子一路舒服到胃腹,感觉特别滋润。三人美滋滋的喝完,又接着干活。 小桃儿端着小碗以及之前那只小盆子进了厨房,帮着把锅里的雪梨汁都盛出来,准备待会儿拿过去给大伙喝。 乔初熏则把之前吩咐小桃儿放进蒸锅里的梨子端出来,小心放入一只小盅,又端着托盘往景逸房间去了。 到了门口,就听里面传来喁喁低语,因为嗓音压的很低,听不大真切具体说的什么。乔初熏轻轻叩了两声门板,里面说话声戛然而止。 乔初熏又扬高嗓音道:“公子,是我。” 门内传来拨开闩子的声音,开门的是小炉。乔初熏轻声道谢,进到房间才发现,高翎也在。景逸正靠在榻上,眉间神色似是有些凝重。 乔初熏将手中托盘放到榻边的小桌上,掀开盖子,又递过一双银质筷子。 景逸坐起些身子,往小盅里看了一眼,又抬起一边眉毛。 乔初熏一直未抬眼,瞧见景逸手上没有动作,便知道他是在等自己解释,又递过一只小勺,轻声说道:“梨子里加了川贝母,还有少许冰糖。可能味道略有些苦,不过对你身子有好处。” 景逸缓缓勾起唇角,拿筷子轻触梨子,就见梨肉已经蒸的酥软。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味道确实有些苦涩,但又含有梨子本身的清甜味道,再加上乔初熏搁的冰糖恰到好处,倒也不那么难入口。 小炉和高翎都候在一旁,身子站得笔直,下颌微收,面带恭谨,一语不发。 景逸慢慢吃着,又抬眸看了那两人一眼:“先下去罢。这些天注意加强府内守备,尤其是入夜。其余的事,明天白日再说。” 高翎和小炉齐声称是,跟景逸行了礼,便下去了。 景逸又夹了一口梨肉缓缓咀嚼,一边抬眼看向垂眸站在一旁的乔初熏。 乔初熏初时不觉,在心里琢磨着第二日三餐菜谱。后来渐渐察觉那两道视线似与往常不同,便抬起眼眸看了过去。 景逸这会儿已将整只梨子吃完,唇角一直有些玩味的勾着,见乔初熏终于抬眼,便朝她露出一抹有些耍赖的笑,眉尖也轻轻蹙着:“好苦……” 乔初熏微微一愣,心说难道是冰糖和川贝母的比重不对?按理不该太苦才是啊! 景逸唇角轻扬,又接着道:“有糖么?” 乔初熏轻轻摇头,一双水杏眸子也透出淡淡困惑,先前做过的几例补品里,比这苦涩的药味重的也有,怎从未见他说要吃糖…… 景逸轻轻吸了口气,狭长凤眸一直盯着她:“过来。” 乔初熏虽有不解,还是听话的走上前。 景逸略略扬起面庞,凤眸里透出淡淡笑意:“有雪梨汤为何不给我喝?” 乔初熏一噎,水杏眼眸也睁的大大的,这人什么鼻子! 景逸瞧见她那副表情,就觉得可乐,嗓音微哑,缓缓道:“你身上,有蜜糖的味道。” 乔初熏听着这话,不知怎的就觉有些耳热,却又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便轻声解释:“那雪梨汁,是熬给大伙喝的。盛出来之后,我又放了些槐花蜜。我不知道你会想喝……” 凤眸里透出浅浅笑意,景逸勾着唇角看她:“现在知道了?” 乔初熏咬唇,有些为难的看他:“只熬了一小锅,小桃儿已经分给大家喝了。”言下之意,根本没做他的份儿。 景逸却没有想象中的动怒,只淡淡说道:“床头那有一只白玉小匣,你取来给我。” 乔初熏点点头,从胁下拿过帕子擦擦手,走到床边才发现,那玉匣放的极靠里面,贴近墙壁的位置,若是不上到床上,根本够不着。 正站在床边两厢为难,就听身后那人缓声道:“发什么呆?快取过来。” 乔初熏本质还是个实在人,只能转过身看他,轻声解释道:“我衣裳不干净,不好坐在公子床上。” 她从到了这,身上就一直是那件出了汴京城后在路上买的绯色长裙。前些日子天气好的时候,晚上入睡前洗了,晾在当院,第二天一早便能干。 可眼下天气渐寒,这衣裳已经有六七日未曾换洗,她每天都在厨房打转,到了街上也大多往集市里钻,不是拎东西便是洗菜做饭的,想不脏都难。 景逸嗤笑一声,单手撑着额角,漆黑眼瞳光泽闪烁:“哪那么多规矩!我不介意。” 乔初熏只能又转回身,提起裙裾,侧身坐在景逸床边,动作迅速的将那只玉匣捧过来,又飞快起身,快步走到景逸面前,双手举着匣子递过去。 景逸却未伸手去接,只低声道:“打开。” 乔初熏只能把匣子调转过来对着自己,一手托着,一手拈起上面的精致银链,轻轻一拽,匣子应声开启。 “里面有个碧色小瓶,拿出来。”景逸在一旁缓声说道。 乔初熏依言将小瓶取出,又抬起眼眸,有些无措的看着景逸。 景逸却一直唇角轻勾,似是心情很好:“药瓶你拿着,匣子放在桌上便好。” 乔初熏将白玉匣子阖上,链子挂好,又小心翼翼放置在榻边的小桌。打开瓶塞,轻轻嗅了嗅,乔初熏有些惊讶的看他。 景逸抬起一边眉毛,示意她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乔初熏轻轻摇头,又将瓶塞盖回去:“这药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景逸眸色微冷,嗓音也显出些许不悦:“不要扔了便是。” 水杏眸子露出些许讶异,乔初熏又很快抿出一抹微笑:“公子莫气。我收下便是,多谢公子美意。” 景逸似是对这般客套言语有些不满,眉心轻拢,却也没再挑剔什么。看了眼桌上白瓷小盅,唇边又透出浅笑:“往后若再做这个,记得准备些糖。” 乔初熏乖巧的应了一声,景逸又淡淡加了一句:“不要外面买的。” 乔初熏粉唇微张,又抿唇微笑应道:“好。” 第二日过了晌午,高翎端着一只小盅进了屋。打开盅盖,扑鼻送来一股子诱人芳香,有梨子的清甜味道,还掺杂着一抹浓甜的丁香花的味道。 景逸看了眼削掉外皮的梨子,梨肉雪白细嫩,形状圆润,拿起筷子夹开一看,就见里面埋着十余朵淡紫色的小花儿,四瓣细小花瓣,在雪色梨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浓澧。 高翎在一旁沉声说道:“乔小姐说让公子趁热吃,这道丁香煨梨是温补佳品,主治气虚身寒,极对公子症状。”说着,又把扣着一只小碟的莲子碗端的近些,“乔小姐还说,公子若是不喜丁香味道,可以吃过之后用这雪梨汁漱口。” 景逸拿着筷子没动,盯着梨肉上那妍紫色的小花,略显慵懒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她人呢?” 高翎眼中透出淡淡笑意,沉声解释道:“说是出去采购些食材,晚上回来给大伙加餐。” 景逸轻哼一声,似有不悦:“你们加餐加的还不够多?”每日不是羊肉丸子就是葱烧排骨的,简直比他这主子吃的还滋润! 高翎强忍笑意,接着说道:“我听小桃儿说,乔小姐主要是去城东的铺子买几样比较特殊的东西,说是要给大伙做松子糖吃。” 景逸唇角不自觉的微微弯起,拿着筷子夹了一口梨肉送入口中,梨肉软烂,丁香花的味道很是别致,配以清甜润口的雪梨汁,一只梨子吃完,不仅胃腹熨帖,而且齿颊生香,让人心情很是愉悦。 景逸咽下最后一口雪梨汁,拿起帕子擦擦嘴角:“去城里最好的布庄,给大伙每人做两套秋冬穿的衣裳。靴子什么的也都一起置办了。” 高翎沉声应下,景逸伸指轻轻摩挲着莲子碗温润外壁,又缓声说道:“问问小桃儿,她穿衣的尺寸,还有对颜色款式的喜恶,多做几件,料子选暖和厚实的……” 高翎抑制不住的弯起唇角:“是。” 第六章 松子鸡 傍晚,乔初熏和小绿回来的时候,乔初熏手上的小挎篮塞得满满登登,旁边小绿拎着两只肥嘟嘟的母鸡,一大扇猪排骨,以及两小袋子新鲜蔬果。 小绿将东西一路送到后厨,又见没什么需要帮忙的,这才离开。 小桃儿在一旁正淘着米,见到乔初熏甜甜一笑,圆圆眼眸闪过一抹亮光。乔初熏放下东西,将篮子里的小纸包按类别放入斗柜,又有些奇怪的瞟了小桃儿一眼:“怎么了?” 小桃儿将米淘好,倒进一旁放好水的锅里,唇边的笑意掩也掩不住:“没什么……” 乔初熏被她笑的有些发毛:“到底怎么了?” 小桃儿把锅盖盖上,又蹦蹦哒哒走到乔初熏身边:“初熏姐姐,今晚上吃什么啊?” 乔初熏打开一只小纸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入一只小盆,唇角弯弯:“松子。” 小桃儿俏脸儿一垮,嘟着小嘴儿说道:“松子?松子有什么好吃的呀!我还以为有鸡肉吃了呢……” 乔初熏抿唇一笑:“是呀,做松子鸡给你吃。” 小桃儿一听眼睛顿时就亮了,松子鸡!一听就好香好香的感觉喏……初熏姐姐手艺特别好,做的菜不禁味道好,还尽是她没吃过的,这些天馋得她一日三餐盼着开饭,月底那两天假都不想回家了! 乔初熏笑着催她:“别在这围着我转,过去洗菜。不然一会儿鸡肉做得了大家没菜吃。” 小桃儿“哎”了一声,赶紧过去开始洗菜择菜。 乔初熏把松子泡上,又打开蒸锅,拿着筷子轻轻戳了戳,已经熟了。之前出门前吩咐小桃儿帮着看火,锅里蒸上豆沙包。乔初熏把蒸锅端下来,放在一旁案上,又盛出一个端给小桃儿:“先吃罢,吃完了再干活。” 小丫头年纪小,本就是爱吃零嘴儿的年纪,偏却生的乖巧性子,厨房每次做得什么好吃的,从来都不跟自己要,乖乖等着跟大伙儿一块吃。 乔初熏拿给她的是一只捏成小猪形状的,小桃儿笑得大眼弯成月牙,张开小嘴儿咬了一口,一边吸着气一边有些含混不清的说道:“唔!好甜,豆沙好细,好吃……” 乔初熏笑笑睨了她一眼,把锅盖盖好,开始准备大伙的晚饭。 给大伙准备的是松子鸡,豆腐熬白菜,拌豇豆,清鸡汤,豆沙包,以及米饭,锅里还熬了些白粥。 软炸松子鸡的时候,乔初熏特意炸了一小锅油盐都放的少些的,是做给景逸的。知道景逸身体的真实状况后,乔初熏给他准备膳食时也放开些手脚。 又熬了一小盅粳米粥,里面兑了些清鸡汤,又放入枸杞子,山药粒以及笋丝。接着又快速拌了一小碟从前做过的山家三脆。 有小桃儿在一旁帮忙,晚膳很快准备好了。 乔初熏端着托盘进到景逸房间,就见他如同前一晚,正在屏风后面,一见自己,便伸手接过托盘,径自往桌边走去。乔初熏忙折回去把房门掩好。 景逸打开覆在盘子上的碗碟,一见里面有一盘子炸食,不禁抬了抬眉,勾起唇角看向乔初熏:“松子味儿。” 乔初熏微微一笑,拿起公箸夹了块炸好的松子鸡送到景逸碗里:“也不完全算炸食。先过一遍油,接着又放入砂锅里闷,最后又浇了一层芡汁。给你做的比较清淡,少油少盐,对身体复原有益。” 景逸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夹起来咬了一口,缓缓嚼着:“有鸡肉,还有猪肉。松子的味道很香。” 吃完一块,正瞧见乔初熏挪开一直覆着的盘子,里面放着四五只小猪形状的豆沙包,不禁勾起唇角,夹起一只咬了一大口。 乔初熏见他吃的满意,便低下头喝粥。 景逸见她低头吃饭,不再理自己,嘴里甜甜的豆沙不禁有些失了味道。缓缓咽下口中吃食,景逸又夹了一块松子鸡,上面浇着的芡汁鲜甜微酸,略带一点点咸,配着炸的外酥里嫩的肉蓉,吃起来格外可口,且不会油腻。 口中咀嚼着美味吃食,幽深眸光流转,唇角有些慵懒的弯起,景逸缓声道:“为何是小猪形状的?” 乔初熏刚夹起一只豆沙包,听了这话不禁抬眸,微愣后又垂下眼帘,轻声答道:“我也没想过。公子若是喜欢别的形状的,我下回再做便是。” 漆黑眼眸闪过一丝笑意,景逸似乎十分满意的“嗯”了一声,嗓音微哑:“做小白兔形状的。” 乔初熏也没抬眸,只乖巧的点点头。谁知那人又语带笑意接了一句:“比较像你。” 乔初熏粉粉唇瓣微张,水杏眼眸大睁,傻愣愣抬头看人,他,他怎么这般讲话…… 如墨修眉轻扬,苍白俊颜浮上浅浅笑意:“怎么?” 乔初熏脸颊微热,轻声辩解:“我不是兔子。” 景逸溢出一声轻笑,狭长眼眸微微眯起,染上淡淡水光的唇瓣微弯:“那天你连滚带爬进了我的轿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红红的,一张脸惨白惨白,紧咬着唇就是不肯讲话。在我看来,就像一只小兔子。” 乔初熏脸颊微粉,水杏眸子也有些别扭的看向一边:“那天,那天情况非同寻常……”否则她也不会像个疯妇,鲁莽放肆的往人家轿子里钻。 景逸喝下一口粥,又很是悠然的点了点头:“是很非同寻常。我坐轿子坐了二十余载,头一回碰见有人能轻松越过高翎以及那十多个人,直接进到我轿子里来。” 乔初熏面上更窘,搁在裙子上的手紧紧攥着布料,脸颊渐渐染上飞霞,一双水杏眸子也蒙上薄雾。她活了十八载,也是头一回做这般大胆的事……他怎么,就揪着这件事不放了呢…… 景逸见再说下去那人怕是要哭了,不禁有些好笑,拿起筷子夹了块松子鸡送到她碗里,低声道:“不说了,快吃饭罢。” 乔初熏轻轻应了一声,又道过谢,埋头静静喝粥。 景逸见她半晌也不抬头,脸上红晕一直不曾消褪,心间也浮上淡淡悔意,原是想逗她说些话,不要总埋着头吃饭。现在看来,刚才那玩笑倒是开的有些过了…… 用过晚膳,乔初熏站在桌旁收拾碗筷。景逸看了眼她双手,又抬眸看向一直垂着眼帘的俏人儿:“用过药了么?” 乔初熏抬眸看了他一眼,轻声答道:“用过了,很有效果。谢谢。” 景逸唇角轻扬,又缓声说道:“以后那些杂活就让他们去做,你只管做饭便好。”原本十分漂亮的一双素手,手背上裂了不少口子,纤长食指也微微有些红肿。 头天晚上给她的那瓶药,原是宫中妃嫔保养肌肤用的,里面加了不少润泽肌肤的成分,味道也不会太重,反倒有一股淡淡药香,很适合她用。 心里想着,话已经慢悠悠出了口:“你身上,有一股药香味,很好闻……”淡淡的清香,还蕴藉丝丝苦意,好像有木莲和白芷的味道罢,其余的便闻不出来了。 乔初熏微微一愣,复又抿出一朵笑:“是我自己做的香囊。” 景逸缓缓抬起一边眉毛,似是觉得十分有趣:“给我看看可好?” 乔初熏将桌上碗筷都收拾妥当,又拿过手帕擦了擦手,从腰侧取下一只石榴形状的暗红色香囊,垂着眼递了过去:“很旧了……” 景逸却满不在意的模样,接过来放到鼻端轻轻嗅了嗅,勾起唇角看她:“改天给我也缝一个罢。” 乔初熏猛地抬起头,芙蓉花般的唇瓣微张,水杏眸子也睁得大大的,却见景逸正似笑非笑看着她。摊开的手掌中放着自己的香囊,一边眉毛微微扬起,那神情分明是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乔初熏又垂下眼,将自己的香囊取回来,一边轻声解释道:“我不会缝香囊。我只懂得调配香囊里面的材料。” 看着她将香囊宝贝似地放回腰间,景逸眯了眯狭长凤眸:“那这个是谁买给你的?” 乔初熏仍未抬眸,只是粉粉唇瓣抿出一抹很是留恋的笑:“是一位故人……”做给她的。 景逸眸色微凉,轻哼一声,有些执拗的抿起唇角。修长手指略显烦躁的敲了敲桌沿,狭长眼眸闪过一抹幽光,景逸索性耍起了小侯爷脾气:“我不要外面买的。” 乔初熏有些为难的抿了抿唇瓣,可她真的没做过针黹活计,勉强缝出来的话,怕是见不得人罢……抬眼飞快瞟了一眼景逸侧脸,见那人苍白俊颜似有不悦,眉尖也微微蹙着,心下虽觉无奈,却也只能轻轻道了声“好”。 乔初熏端起托盘,低垂眼帘轻声道:“公子莫气,我这就回去做。不过,可能要等上几天……”回去跟小桃儿学上几日,应该能做出个样式简单的。 景逸转过脸来,正瞥见她那一脸受气小媳妇的神情,心中不觉好笑,面上仍端的淡然:“嗯,不急。你慢慢做,做个好看些的。” 白皙眉心微蹙,乔初熏应了一声,端着托盘转身往外走,一边有些苦恼的咬着唇瓣,还要好看些的…… 回到后厨,小桃儿已经按照她之前吩咐的,把松子和玫瑰花瓣都备好,锅也烧热了。乔初熏将碗筷放下,开始着手熬糖浆。 手执长柄汤匙缓缓搅着锅里琥珀色的糖浆,乔初熏咬了咬唇瓣,又偏头看向坐在小凳上正忙着洗碗的小桃儿:“小桃儿,你能教我缝香囊么?” 之前小桃儿帮她缝了个绯红色的荷包,针脚缝的细密,样式也挺别致,挂在腰间和自己衣裳颜色也相配,这些天乔初熏一直在用。 小桃儿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白净小脸儿露出一抹甜甜的笑:“没问题呀!初熏姐姐想缝香囊,是要送人吗?” 乔初熏别过脸,看着锅里袅袅蒸腾而起的白雾,轻轻嗯了一声。 小桃儿顿时笑得更甜了,细细的小嗓音也含了淡淡揶揄:“初熏姐姐是有心上人了吗?哪家公子这么有福气呀……”回来一定要赶紧和高翎大哥以及小绿哥哥他们说,初熏姐姐心里也很有公子呢! 乔初熏一边搅着糖浆,只觉脸颊阵阵发烫:“才不是,你别瞎说。” 小桃儿却抿着小嘴儿轻轻笑着:“初熏姐姐害羞了呀?这有什么呀,初熏姐姐你人长的漂亮,又好温柔,还做的一手好菜,哪家公子见了都会喜欢的!”尤其是景公子…… 乔初熏拿过两小块布巾垫着,将小锅从炉子上端下来,放在长案上,拿着汤匙舀起一勺糖浆,轻轻浇在用井水冷却过的竹片上。 一连浇满五只竹片,又从旁边拿过烘烤过的玫瑰花瓣以及松子仁,铺洒在琥珀色的糖浆上。一边拿起一把小刀将尚且软着的糖浆刮起来,盖在花瓣以及松子仁上,接着又洒上一层。 手上动作渐渐缓下来,乔初熏低头看着案上渐渐凝固的糖浆,嗓音轻飘飘的有些发空:“小桃儿,不要乱说。我做香囊,是因为公子想要,又不喜欢外面买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桃儿眨了眨圆圆大眼,细声细气的问道:“初熏姐姐,那你喜欢公子么?” 乔初熏拿着小刀轻轻刮着竹片,将包裹着馅料的糖浆卷好,唇角轻轻抿着:“我和他,不可能的。” 当院里,正好高翎走到门边,听到最后两句话,不禁皱起眉头,看了乔初熏一眼。微黄灯光下,这人穿着一袭绯红衣裙,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柔云发髻,纤瘦身躯微伏,耳畔发丝略略遮挡住细致眉眼。 不知怎地,就觉得这人并不似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般开朗。 乔初熏又刮干净一只竹片,直起身来,看了眼旁边已经做得的琥珀色糖果。唇角微微弯起,乔初熏拿起小碟转身,想给小桃儿尝尝鲜,却瞧见高翎正站在门外。 高翎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是这样,公子让我过来看看,今晚上的炖品……” 乔初熏笑着点点头,将手里的小碟递过去:“这个是松子糖。雪梨马上就好。” 说着,又折身盛了几块尚且温热的糖果,示意高翎和小桃儿先尝尝。小桃儿擦了擦手,笑眯眯捻起一块,放入口中。乔初熏事先将糖果剪成铜钱大小的小块,因此吃起来很方便。 糖果还温温热热的,搁在嘴里渐渐化开,蜜糖的香甜,玫瑰花瓣的馥郁以及松子的浓香融兑一处,甜润润的糖汁在口中流淌,仿佛能一直甜到心坎儿里。 小桃儿捧着脸颊大眼儿弯弯:“好甜,好好吃喏……” 高翎待口中那块糖完全化开,咽下,才微微笑着感慨道:“乔小姐好手艺!这松子糖做的不比京城里最有名的糖果铺子差。” 乔初熏此时已经把盛着川贝母炖梨的小盅放在托盘,一边将东西递给他,一边浅笑着回道:“也就试着做做,哪能跟外面卖的比。” 高翎见乔初熏将托盘送到自己跟前,不禁微讶:“乔小姐,你不过去?” 乔初熏轻轻摇头,旁边小桃儿嘴快。 “初熏姐姐要给公子缝香囊呀,还要准备明天的早饭。” 第七章 芙蓉肉 瞧见高翎眸光闪烁,乔初熏微窘:“没有的事,别听她瞎说……”小桃儿还要解释,乔初熏却已经转身,似有嗔怪的瞟了她一眼。 小桃儿扁了扁嘴,又朝高翎眨巴眨巴眼,是真的! 高翎眼含笑意看了这两人一眼,端着托盘走了。 头天用晚膳时,景逸念叨着想吃虾蟹一类的食物。乔初熏当时没答应,心里却开始盘算。 这些日子已经做过好几次螃蟹,清蒸的豉汁的姜葱炒的花雕醉的都烹了一遭,吃得众人大呼过瘾。景逸那儿每餐最多只给两只,主要还是怕螃蟹太过寒凉,不利于他身子复原。 这回又说想吃虾子……乔初熏琢磨着,无论是清蒸还是爆炒,都有些不妥。小炉和小桃儿在旁边跟着,一人手里拎着一大块精瘦肉以及两只胖胖的白萝卜,另一个怀里的小篮子也装的满满登登。 小桃儿见乔初熏望着不远处的摊子出神,也跟着抻长脖子看。小炉则老早就看清那摊子是卖虾子的。咽了咽口水,小炉看向乔初熏,一双眼亮晶晶闪着幽光:“乔小姐,晚上吃什么啊?” 乔初熏想了想,有些迟疑的说道:“想做虾子给你们吃。不过……”看到小炉手里的猪肉,乔初熏突然想到一道菜,唇边也露出一抹温浅笑容:“给你们做芙蓉肉。” 小桃儿睁圆了眼:“芙蓉?可芙蓉花是春天才有的啊!” 乔初熏微微一笑,有些俏皮的朝小桃儿眨眨眼:“此芙蓉非彼芙蓉,到时做好了你就知道了!” 三人说着,已经到了卖虾子的摊子前。淡青色的虾子甲壳锃亮,颜色清透,倒是很新鲜,刚好只剩下小半筐,乔初熏就都要了。 拿出荷包正要掏银子,就听身后传来一阵骚动。远处传来女人悲怆的高声哭号,以及一众人愤愤吵嚷,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隐约可以听得清“无能”,“朝廷”,“上京”等等字眼。 乔初熏转过身,就见不远处行来一队人,为首的几名男子手里还拿着竹竿木棍,面上神色很是激愤。走在中间那名妇人被人搀扶着,头发蓬乱形容惨败,身子几经软倒。 卖虾子的小贩叹了口气:“可怜呐!好好的闺女,就这么被人糟蹋了……” 小炉转过脸看那小贩:“你认识这家人?” 小贩点点头,一手拿两根细藤,把竹筐上面的盖子绑紧:“认识啊!都一条街上做生意的,那姑娘还帮她娘看过店子。家里也没别人,就娘俩,开一个磨豆腐的小店,早上还卖热豆汁儿。”说着又叹了口气,“挺漂亮的一个大姑娘,作孽啊!” 小炉又看了眼逐渐走远的队伍,眉头紧锁:“他们这是要干嘛?”往那个方向,应该是府衙吧。 小贩将筐子捆绑结实,往小炉脚边一放,这才站起身,拍拍手:“去官府找伊大人啊!这都是第二个了,先那个听说是城东一家酒肆的姑娘,也是花骨朵一般的人物……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 小贩接过乔初熏递过来的铜钱,数了数,又笑呵呵朝她做个揖:“多谢小姐了!我叫阿七,每天过了晌午都来这摆摊子,您以后要是买鱼虾蛏子一类的尽管来,我给您算便宜些,而且保管新鲜!” 乔初熏笑着点点头,一旁小桃儿细声细气的跟他讨价还价:“我们买这么多,你今天就该给我们便宜算的!” 小贩年纪也轻,被一个水灵灵小丫头这么一数落,倒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兜里的铜钱,又挠挠头。 小桃儿又接着说:“你那个小篮子是虾米吧?送我们一包呗!要是吃着好我们以后常来光顾你么!”她刚才瞟到一眼,而且那个咸咸的香香的味道,还有些腥味儿,错不了! 阿七没法儿,弯下腰从那盖着蓝布的小篮子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纸包,塞到小桃儿怀里的菜篮子里,一脸肉痛的表情:“好好,给你!小丫头鼻子真是灵啊!” 小桃儿抿嘴儿一乐,又笑眯眯看向乔初熏——我厉害吧! 乔初熏被她逗得弯起唇角:“小丫头!” 小炉将筐子跨在一侧肩膀,跟在两人后头,面上神色有些凝重。 回到后厨,两人又开始忙活。 案板上摆着拌好的凉菜,小桃儿拿着长柄汤匙搅动着锅里的白粥,里面加了切成小块的红薯块以及剜成圆球的山药块,粥水更显黏稠细滑,闻起来还有一股甜甜的香味。 乔初熏将虾子剥掉壳子,背上的泥线也挑掉,冲洗干净,放在盆子里,又倒入少许花雕酒腌渍。接着又到屋外,将晾在阴凉处的肉片拿进屋。肉是肥瘦适中的五花肉,切成片儿,两面刷上咸甜口味的酱料,再搁在外头晾多半个时辰。 接着便将虾子逐个放在肉片上,用刀背敲扁,搁在大汤匙上,在烧的滚沸的开水中迅速捞两捞,接着再下油锅。 半碗花雕,一大碗鸡汤,小半碗蒸粉,接着再将旁边调料碗里的葱姜都洒进去,大火爆炒,很快出锅。 小桃儿盛出两盆粥,又凑过来看,就见盘子里杏子大小的金棕色肉片儿,因为爆炒的缘故缩成圆圆的形状,中间裹着粉红色的虾子,乍一看还真像一朵朵的芙蓉花。门外小绿等进来帮着端菜,一闻到香味儿都使劲儿吸鼻子:“真香啊!” 乔初熏又炒了另外两道素菜让大家端走。给景逸单炒了一小盘芙蓉肉,将炉子上坐着的汤盅端下来,盛了一碗饭,一碗粥,几只豆沙包,又将烫好的酒放在托盘上。 一进屋,托盘就被景逸接了过去。乔初熏将门关好,转过屏风,就见后窗大敞,携带进阵阵蕴藉菊香的冷风。 景逸却似乎浑然不觉,身上只穿了件锦缎袍子,优哉游哉靠在椅背上,将扣在盘子上的碗碟拿开,又勾起唇角看她:“这是什么?” 乔初熏忙将窗子关上,白皙眉心轻蹙:“公子身子刚好一些,不宜吹冷风。” 修长的眉微挑,景逸笑着看她:“我还没那么娇弱。” 乔初熏却不置可否,帮他斟满酒盏,才在他对面坐下,轻声解释道:“这道菜名为‘芙蓉肉’。外面是刷过酱料的五花肉,里面是浸过酒酿的虾子,炒的时候又放了些鸡汤以及花雕酒,因此能冲荡一些虾子的寒凉,五花肉的肥油也都熬掉了,不会太过油腻。” 景逸夹起一块肉片放入口中,就觉肉片丰厚甘香,酱香浓郁,却一点都不油腻,内里裹挟着的虾子浸过酒酿又经过扁捶,味道清甜口感筋道,且蕴藉淡淡酒香。 景逸一边缓缓嚼着,又抿了一口烫的温热的花雕,顿觉口中香味更盛。温醇酒液顺着喉咙流淌入胃腹,连带胸间也蒸腾起一股融融暖意。景逸勾了勾唇角,狭长凤眸浮现浅浅笑意,自己说的话,她倒都记在心上。 一连吃了几块,景逸才夹起一只豆沙包,咬了一大口,缓缓抬起一边眉毛:“里面放了梅子?” 乔初熏咽下口中饭食,唇角微弯:“只搁了几颗,都是碾碎了的。乌梅开胃健脾,温胆生津,对你身体有好处。” 豆沙磨的很细,红豆的甜味儿很浓,加了些乌梅肉进去,更添两分酸甜回味。景逸缓缓咀嚼着口中豆沙,若有所思的看着垂首夹菜的某人,漆黑眼眸因为心思专注而更显幽深。 每回只有是说到饮食或者药理,这丫头话才多些,除此之外根本就是个闷罐子,而且总是一副低眉敛目的乖顺模样。从前他总觉得女人聒噪,这回却觉得这人似乎太静了些,反倒希望她能多些话。 乔初熏自己也挺喜欢吃虾子,这道芙蓉肉从前经常吃,自己却没正经做过。头一回做,酱料什么的都是尝试着调,没想到味道正经挺好,咸淡适中,火候也合适。 将拨到自己碗里的那小半碗饭吃完,又捧过粥碗,打开上面盖着的碟子。刚执起汤匙喝了一口,就听对面那人嗓音慵懒缓声问道:“是什么粥?” 咽下口中粥食,乔初熏抬起头,就见这人凤眸微眯,直盯着自己面前的粥碗看。“就是普通的白粥,里面加了些红薯还有山药。”乔初熏放下汤匙,及时垂下的眼帘遮挡住眸中一闪而逝的懊恼。 东西太多太沉,托盘也不够大,所以她才只盛了一碗饭一碗粥。主食除了白饭还有豆沙包,而白粥本来也不是做给他吃的。 汤盅里是专门给他炖的鸡粥,里面加了枸杞子和党参片,光鸡汤就炖了一整个下午,米更是上好的碧粳米,里面的几味药材也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补血益气,正对他的身体状况。可看他刚刚那神情…… 果然,景逸看了一会儿,唇角缓缓勾起:“我也要。” 乔初熏抿抿唇角,抬起眼眸对上他的视线,轻声道:“汤盅里也是粥。”而且比这个好多了。 景逸早就闻到汤盅里飘散出来的鸡汤味道,却根本不理那个茬儿,缓声坚持道:“我想喝这个。” 乔初熏没法儿,只能起身,乖巧应道:“公子稍候,我这就盛一碗过来。”一边还暗暗自责,估计是接长不短用鸡汤熬粥,景逸已经喝腻歪了,所以想换个口味,倒是自己想的不周全了。 景逸却直接将她面前的粥碗端过去,又捏着汤盅的两只耳朵送到她面前,打开盅盖,漆黑眼眸流光溢彩,微红唇瓣噙着有些邪气的笑:“不用那么麻烦,这样不就好了!” 说完,不待乔初熏反对,执起之前担在碗沿上的汤匙,舀了一勺白粥送入口中,一边露出一抹很是满足的笑:“唔,好吃。”红薯甘甜绵软,山药清香细滑,粥水熬得细腻微稠,还带着淡淡清甜味道。 乔初熏上一刻还要出声反对,这会儿却已经吓得的杏眼圆睁,粉粉唇瓣轻颤,耳边嗡嗡响着,满心满眼都是景逸用自己用过的汤匙喝粥的举动……他,他怎么能…… 乔初熏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心中羞恼之意愈盛,连带脸颊都微微烧着,站在桌边说不出话。景逸却浑然不觉,咽下口中粥食,又似笑非笑看向她。 “坐啊!再耽误会儿,饭食都凉了。” 乔初熏垂下眼,牙齿轻轻扣着内侧唇肉,手脚僵硬的坐回圆凳。 景逸从一旁小碟拿过一只干净汤匙,递到她面前,向来慵懒的嗓音携着淡淡笑意:“就换这一回,以后不会了。嗯?”语气仿佛当她是个闹别扭的孩童。 乔初熏伸手接过汤匙,轻声道谢,舀起一勺味道香浓的鸡粥,缓缓放入口中。心里仍隐隐觉得别扭,却不似初时那般恼怒,毕竟景逸那边一派从容自然,自己若是执著不快,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景逸见她一直低垂着头,纤长睫毛轻轻颤着,白皙面颊也染着淡淡红晕,吃粥的动作也明显慢了。 仿佛一只小兔子一般,明明委屈的要命,却还要强撑出自然神色。 又想起那天在轿中,她紧咬着唇,眼中的泪摇摇欲坠,却倔强与自己对视的情形,不禁心头一软,唇畔笑意不觉更深。 第八章 芋艿糕 这天晌午刚过,乔初熏端着托盘回到后厨,却四处找不见小桃儿。碗碟刷的干干净净,整齐摆在一旁的橱子里,自己之前说要用的芋艿也洗干净了,放在一只小盆里。 炉子上煮着茶汤,掀开盖子一看,也是按自己之前吩咐的,茶末以及茉莉花都搁的适量,看茶汤颜色应该煮上没多久。 乔初熏找了一圈不见人,又问过几名影卫,都说没瞧见小桃儿。乔初熏觉得纳闷,却知道这孩子行事很有分寸,因此也没再找,回到后厨准备给大伙做甜点。 乔初熏将十多只芋艿放进一只小锅,又倒入些凉水,坐在一旁的小炉子上煮着。舀了瓢凉水到当院净手,用带香味儿的皂子仔细洗了两遍。天气渐凉,井水又冷,不一会儿就觉得手掌有些酥酥麻麻的,最后又用水冲了一遍,才回到厨房。 拉过小木凳坐下,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上水渍,又轻轻搓了搓手,这才从腰间取出那只缝了一半的香囊。 料子是从之前去过的那家绣坊买的,不过一尺见方的一块料子,却要价一两银子。乔初熏也没还价,因为知道这料子是真的好。触手柔滑细腻,却绵密厚实,颜色是很纯正的绛紫色,且因为质地滑腻而流光闪烁。 身后正午的阳光静静流泻入屋舍,照耀在手中的荷包,浓郁稠澧的紫色晃得人微微有些恍惚。乔初熏并不确切知道景逸喜欢什么颜色,只知道他有不少衣裳都是这个色。 另外也模糊有些印象,从前在京城那会儿,大家伙都传三王爷府的赵祁小侯爷嗜穿绛紫,且不少姑娘媳妇都说,全天下也只有他能将这颜色穿的好看。 这颜色虽然矜贵,却隐隐透着妖异,偏赵祁也是个冷淡骄矜的性子,眉宇间又隐隐透出几分王孙贵族鲜有的邪气,倒真是能压的住这份妖异,也衬得出这股子贵气。 乔初熏轻轻抚过香囊上绣了一般的芙蕖,淡紫色与幽蓝色交叠的绣线,是极难的叠样双绣。她初时还不觉得,只觉着绣出的一瓣莲花极是精致漂亮,后来才发现,小桃儿教的这绣法虽然好看,却极考验人的耐心和细心。 乔初熏自诩耐性不错,也两次三番犯了难。而且还不能绣错半点,不然会留下针脚痕迹,在溜光水滑的料子上特别显眼。 指尖下的绣样微微有些凸起,是一连熬了十几个晚上的结果。又想起那人微凉眸色,抿唇置气的模样,乔初熏溢出一声轻叹,心头浮上淡淡无奈。 这人虽然不似外人口中那般冷漠残戾,却也真真有几分少爷脾性,说话做事都是说一不二,容不得别人半分忤逆。而且还有些喜怒无常,常常上一刻还在勾唇浅笑,下一刻却敛颜不语。 自己虽然自小看惯冷脸,也懂得不跟人正面冲突,却还是几次三番被这人搅得又羞又恼,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到自己从家里出逃的缘故,乔初熏不由得弯起唇角,露出一抹苦笑。罢了罢了,已经是那样的身份,这辈子还想着什么得遇良人百年好合?景逸对她可以说是活命之恩,这会儿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个香囊,做给他便是了,作甚想那许多。 小时候独自一人坐在阁楼,翻阅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诵念那些明月落花的诗词曲赋,也曾幻想过长大了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看来,却不过是些小儿女情怀的无病呻吟。她现在,只要能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每日做些美味吃食让大伙儿高兴,就已经满足了。这份宁静满足,是景逸给她的。而知恩图报的道理,她从小就懂得。 小心将香囊收好,拿过两块布巾垫着将小锅端下来,夹出芋艿在案板晾着。又将锅里的水倒掉,倒入一大碗早上新买的牛初乳,几勺白糖,蜂蜜以及少许猪油,将锅子重新放在炉火上,一边用勺子轻轻搅着。 过了一会儿,待之前煮熟的芋艿凉了,将外面的皮子剥掉,用到切成一指厚的片子,倒入小锅里,又用铁勺轻轻摁压。甜甜的牛乳香与芋艿的清香融在一处,渐渐锅子里的牛乳熬干,芋艿的颜色则显得愈发玉雪可爱。 乔初熏将做好的芋艿糕盛进两只盘子,最后几块盛入一只小碟,又将煮好的茶汤倒入大碗,这才走出去招呼众影卫过来端。 奇怪的是,这会儿院子里人不多。不仅小桃儿,高翎也不在,十七个影卫只剩六七个人。乔初熏也没多问,将盘子递过去,让众人趁热吃。因为芋艿糕是用牛初乳熬煮出来的,若是凉了便会生出一股子甜腻略腥的味儿,只有趁热吃才香甜。 将小碟上扣了一只碗,又将煮好的茶汤倒入茶壶,拿了两只茶杯,扣在托盘上。乔初熏让小晚帮忙看着火,端着甜点以及茶汤送去景逸房间。 芋艿原就香甜绵软,又用牛初乳熬煮,里面加了蜂蜜白糖,口感更显细腻绵甜。看上去晶莹白润,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咬一口,入口即化的软嫩,浓浓的奶香充溢口中,咽下去一路软绵绵的甜,直抵胃腹,极是熨帖。 景逸一连吃了两块,又抿了口清香微苦的茶汤,眯了眯狭长凤眸,缓缓吐出一口气。午后深秋的阳光很是明亮,带着一种干燥爽快的温暖,倾斜照映在身旁榻上。 乔初熏拉过一只圆凳坐在榻边,侧面对着他,小口小口的吃着,粉粉的唇轻轻蠕动,偶尔还伸出小舌头舔舔唇瓣,看样子也是极喜欢芋艿糕的味道。 半眯凤眸飞快闪过一抹暗色,轻抿的唇瓣喷吐出的气息瞬间变得炙热。景逸端起茶杯又饮了口热茶,强自压下胸间涌起那抹悸动。 修长食指无声滑过细腻润泽的青瓷,仿佛轻抚过俏人儿细瓷一般娇嫩的脸,景逸勾起唇角,缓声道:“剩下那块你也吃了罢。” 乔初熏咽下口中芋艿,转脸看向景逸,粉粉的唇轻启:“公子不喜欢牛乳的味道?” 景逸似笑非笑看着她:“还好。不过午膳吃得多,这会儿不太饿。这东西若是冷了也就失了味道,可别浪费了。” 乔初熏轻轻点了点头,有些不自在的端起搁在小桌上的茶杯,喝了两口茶汤,又夹起最后一块芋艿糕。 景逸端着茶杯,另一手翻开搁在腿上的卷宗,慢慢看着,一边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了句:“香囊做得了么?”好像有半月了吧,倒不见她主动提起,当他只是说说玩么? 乔初熏搁在裙边的手微微攥紧,纤长眼睫轻轻颤着:“还没。”抬起眼眸飞快看了景逸一眼,又低下头看着手上的芋艿糕,轻声道,“我从前没做过针黹活计,可能做出来也不太好看……” 景逸勾唇睨了她一眼,又看向手中书册,嗓音也淡淡的:“无妨。只要不是忘了便好。” 乔初熏点了点头,起身收拾过东西,便离开了。 晚上的主菜是玫瑰扣肉,是将五花肉过油煎炸之后取出,两面刷上一层玫瑰腐乳,再上锅蒸,将肉里的肥油熬出,最后再用煮熟的芋艿切片做夹层,一片肉片一片芋艿的摆满整只盘子,再过一遍油,这会儿再加些猪排骨炖出的高汤,以及少许黄酒。 炖出来的肉肥而不腻,香甜可口,没有半点油渣儿,且蕴藉浓浓玫瑰花香。芋艿则蕴藉浓浓肉香,绵软香浓,简直比吃肉还过瘾。还有一道新菜是虾油豆腐。 顾名思义,是用当年初秋新熬制出来的虾酱炒豆腐,先是大火翻炒,待豆腐两面焦黄后,再往里倒些泡着虾米的热汤水,再放入数枚新鲜蕈子,盖上锅盖咕嘟着。 待蕈子将汁水吸去大半,将菜盛出。豆腐外皮微焦酥,内里却嫩汪汪一兜儿汁水,尽是虾酱的鲜咸滋味以及蕈子的山野清香。蕈子则融进了豆腐香以及高汤的浓醇。 景逸一口气吃了多半盘子豆腐,扣肉也吃了多半碗,连带消灭了两碗米饭,两只素菜馅儿的包子,末了又缓缓啜着清甜的鲫鱼汤。 乔初熏想起端晚膳过来时,这人是突然在自己身后出现的,之前一点声响都没有,突然就出声说话,好像就贴着自己耳朵似的清晰,当时吓了她一大跳,差点没把手里的托盘扔出去,却被他当即用手臂从后面扶稳托盘。 这会儿再看这人面色,虽然依旧白皙如玉,却不似往常那般苍白,漆黑眼眸也熠熠闪光,眉宇间透出一股子原先没有的勃勃英气。乔初熏垂下眼帘,看这样子,应该是去后院练功来着罢。 景逸一阵风卷残云般的进食过后,这会儿餍足了,拿过帕子拭了拭唇角,勾起红润唇瓣,看向对面垂首喝粥的俏人儿。 抿了口温热清醇的米酒,景逸语带笑意缓声开口道:“每日做那么多活儿,怎么吃的比小鸟还少?”怪不得这几天看着她总觉得哪有些别扭,景逸一边品酒一边琢磨着,蓦然间恍然,原来是太瘦了! 乔初熏抬眸迅速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轻声抗议道:“我没有。”是他今日吃的比往常多,才显得自己吃的特别少。晚膳时候的主食一般都是给景逸预备的,乔初熏习惯晚上只吃些素菜汤粥,顶多再吃块甜糕或者豆沙包,吃太多她会觉得不舒服。 景逸似是心情极好,执起小勺舀了勺豆腐送到她旁边的空碗里:“这豆腐炒的很好吃,你一口都没尝。” 乔初熏轻声道过谢,执起小勺含入那口块豆腐,又匆忙喝了口粥水。景逸见状微微眯起狭长眼眸:“你吃不惯虾酱的味道?” 这道菜里面其他东西都不陌生,唯独虾酱是她头一回用,而且虾酱味道虽然鲜香,口味却偏咸重,尽管已经被蕈子的清甜冲淡不少,但若是吃不惯的人,还是会觉得味道太过浓烈。 乔初熏咽下口中豆腐,温顺的弯起唇角:“还好。” 景逸眉尖一蹙,慵懒嗓音略带了一丝冷意:“吃不惯就别勉强自己。”谁也没逼迫她必须吃自己夹的东西,既然不喜欢,直说便是,他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做什么搞得好像自己很霸道一样! 乔初熏觉察到对面人情绪有些冷凝,忙伸手去取酒壶为他斟酒,却不想探出的指尖正好碰到他搁在壶上的手背。乔初熏赶紧缩回手,下意识的轻咬下唇,面上也露出些许无措。 景逸却因为这无意的巧合心情稍霁,手背上尚且残留着微凉滑腻的触感,就连新斟的一杯酒都显得格外清甜:“今晚上有什么特别的炖品么?” 乔初熏这次答的很快,唇角也漾出浅浅笑意:“昨天公子说想吃浮元子,材料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做得了就给公子端来。” 景逸缓缓勾起唇角,漆黑眼眸也闪过一抹笑意。 看来自己讲过的话,她都放在心上的…… 第九章 菊花肉片 转眼已是初冬。 晌午。 乔初熏端着托盘进了屋。 景逸正靠坐在榻上看书。身上穿的仍和刚到这里时差不太多,颈间的狐裘围脖也没戴,气色却是好了不少。 乔初熏后来才慢慢发觉,这人肤色本就比一般男子白皙,再加上先时受了内伤又失血过多,才显得脸色特别不好。 偏这人眉色如墨目如点漆,唇瓣却没有半点血色,而且先那会儿衣裳也穿的格外厚实,旁人乍一见,就觉得这人一定是痼疾缠身,体弱多病。 这些日子乔初熏一直注意帮他调养。膳食上格外注意,白日里饮用的茶水也都是费了不少心思的,每晚用过晚膳一个时辰后,还有温补的炖品以及糖果茶点。再加上屋后那汪温泉水的功用,这人这几天气色愈发见抖擞。 面色白皙如同羊脂玉,唇色嫣然若春日娇花,这人五官本就俊美,如此倒愈发像从前旁人口中的样子。当朝三王爷家的赵祁赵小侯爷,模样长得比女子还美,眉眼间那股子冷淡和与生俱来的邪气,却让人望而生畏,不敢正视。 乔初熏将门掩好,又将托盘中的碗碟一一摆放妥当,才转过身看向仍靠在榻上的人:“公子,用膳罢。天冷了,饭食凉得快。” 景逸放下书卷,凤眸里淡淡愠怒一闪而过。这人果真是个倔强性子,若不是等了半晌还不见自己有动静,怕饭菜凉了不好入口,她还真就在旁边傻傻候着了么! 乔初熏却没察觉对方微妙神色,将筷子以及汤匙摆好,就站在桌边静静候着。 景逸也没挪窝,靠在榻上将这人上下一通打量。浅橘色的小褂,同色的绣石榴花滚边儿长裙,样式简洁大方,领口还镶了一圈雪白兔毛,袖口应是考虑她平日里做活,并未镶嵌什么,只加厚了一圈绣着菊花样式的缎面。 再看裙边露出的鞋子,明显也是新做的,同色的厚实缎面,看着挺暖和的。 景逸暗暗点头,交待高翎和那小丫头做的事,倒真办的不错。不过,好像是少了点什么…… 乔初熏又等了片刻,见那人仍没动静,不禁抬眸往这边看来。正瞧见景逸伸手抚着膝盖,修长的眉微微蹙着。 乔初熏忙走上前,心中自责没早些发现公子身子不适,目中也透出些许忧虑:“公子,是膝盖受凉了么?”屋子里虽然烧着炭火,但他靠在那一半天也不动,身上也不盖张毯子,时候久了肯定会觉得冷。 景逸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唇角不易觉察的微勾:“腿有些麻,你扶我过去。” 乔初熏应了一声,小心翼翼伸出手搭上景逸手臂,细看葱白指尖还有些颤。反观景逸却大大方方揽上她肩侧,姿势虽显亲昵,起身时却没怎么借她的力。 乔初熏扶着人站起身,一边有些忧心的低头看着景逸腿部,两人慢慢往桌子那边走。 景逸却头一回觉得这屋子规格有些小,鼻端嗅到属于这人特有的淡淡药香,不由得心神微荡,心口仿佛有一只小猫儿,举着爪子轻轻的挠,痒痒的,却带来难以言明的微微悸动。 “香囊还没做得?”景逸丝毫不觉自己这般举动与登徒子已无二致,偏还变本加厉侧过脸,看着自己吹拂出的气息轻轻吹动这人颊边细发,心情更好。 乔初熏扶着这人专心致志往前走,已经觉得肩上有些吃力,乍一听得景逸又提香囊的事,不禁心尖微颤。直到两人都在桌边坐下,才垂着眼轻声答道:“做的不很好,吃过饭就给公子看,公子若是不喜欢,我再买个现成的,填些药材进去便是……” 其实香囊早在三天前就做得了,针脚显得有些粗糙,样式也不是多精致,唯独里面的药材是用心选过的。不仅味道不会太过浓郁,而且还对他身子复原有益。 乔初熏早就想好了,他若是不再提这事,正好直接揭过去,她也少了几分尴尬。景逸若是执著着非跟自己要,到时再拿给他看便是。他那般矜贵的人,定是瞧不上自己这般手艺。到时自己也有了借口去外面买个好看些的…… 景逸却显得很有兴致,菜也不顾得吃了:“哦?给我瞧瞧。” 乔初熏从腰间取了那绛紫色的莲花香囊出来,有些羞涩的递了过去。 景逸接过来看了看,颜色料子都挺不错,上面绣着的莲花图案也挺漂亮,可见是用心缝了的。再放到鼻端嗅嗅,蕴藉着淡淡药香的香气,味道与之前乔初熏那个略有不同,不过却挺适合男子佩戴,不会显得过于女气。 景逸心情甚好的将香囊挂在腰上,又眼含笑意看了一直低垂着头的俏人儿:“我很喜欢,谢谢。” 乔初熏一抬头,就见他已经把香囊挂上了,天青色的外袍衬着,那一抹绛紫色显得尤为打眼,不知怎地就觉得耳朵发烫。 顾不得看那人是何神色,忙把桌上盛着菜的盘子掀开,一边跟景逸解释:“前些天菊花开得好。我收了一些,晒干了,做了几道菜。这个是菊花肉片。” 景逸唇角一直勾着,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送入口中,嚼了两嚼,微微有些讶异:“你敢做这个?”看她样子,明显从前便是没怎么做过粗活的,顶多做过一些汤羹炖品。怎么这些日子历练的愈发大胆,连蛇肉都敢做来给他尝了! 乔初熏脸色微白,轻轻摇摇头:“我只是炒,肉……肉是小桃儿帮着切好的。”她连说都不敢说那个字,更别提动手了。 偏那些人提起蛇肉来,一个个眼冒绿光,面上却带着可怜兮兮的表情,十七八个人在她面前排排站,她还真不忍心拂了他们心意。 若是炖食,自然不可能切的太细碎,她更不敢。因此只能让小桃儿帮把骨头剔除,又切成小片,再加上一些她自己切好的猪肉片,连同新鲜晒好的菊花同炒。 蛇肉味道本就鲜美,再加上菊花花瓣的清香微甜,乔初熏又做的事爆炒,因此尝起来格外鲜香,特别下饭。 偏厅那边早抢的不亦乐乎,景逸尝了两片,也端着米饭吃得香甜。见她脸色从自己说了那句话就一直微微发白,景逸心中一软,心里将那十八个人挨个骂了一遍,又朝她微微笑道:“你手艺愈加好了。” 乔初熏抿出一朵笑,拿过旁边温热的酒壶,倒了杯酒水给他:“这个应该再搁些天会更好喝。今天是为了做菜,所以先开了最小的那坛。” 景逸端起酒盏尝了一口,糯米味道清香,菊花清香微苦,饮来清爽微甜,配着荤菜饮一些,很是解油腻。轻啜两口,景逸看了她一眼,缓声道:“他们是被惯得没样了。你以后随便做些菜就好,不用次次顺着他们。” 乔初熏咽下口中饭食,有些惊讶的抬眸,复又绽出一朵笑靥:“没事的,反正还有小桃儿帮忙。我只是,不太习惯……”其实,她是很怕那种东西。 自小熟读医书,她自然知道那种东西,味道鲜美,也很滋补。可就是从来都不敢碰。记得幼时府里每年秋冬都会做蛇羹,香味从后厨一直飘到府外面,可她一口都不敢吃。 长大了之后,有一次被人骗着吃了几口,只觉那味道鲜美中透着一股子怪异,后来那人笑嘻嘻告诉她,她吃的就是蛇肉。 她当即一口噎在喉管,一直呕到胃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吐,才止住一些。那往后,她但凡见到那个字,或者听人提及,都觉得背脊不寒而栗,身子更是禁不住的颤抖。 这回是有大家伙在,小桃儿在一旁自告奋勇。她是连那东西的样子都未见着,案板上只是切好的生肉。再加上小绿和小炉都说,景逸早前也挺好这口,所以才硬着头皮做了。 景逸见她一直不碰那盘子肉片,便掀开另一只盘子,见里面是用青葱炒的蛋,便拿过公箸夹了一块送到她碗里。 乔初熏微微一笑,夹起来慢慢吃着。之前翻涌而上的那股恶心感觉也压下去一些。 再打开旁边盖着的小碗,见里面盛着几块甜糕。景逸夹了一块咬了一口,唇角微扬:“也是放了菊花的?” 乔初熏轻轻颔首:“我加了些绿豆沙进去,你平日饮食大多温补,偶尔吃些清热降火的调剂一下比较好。” 景逸挑起嘴角笑,却也没说什么。就着那一小盘菊花肉片,景逸吃下一碗饭,又尝了两块菊花糕。末了一边慢悠悠品酒,吃着清爽小菜,一边盯着这人瞧,搁在腿上的手缓缓摩挲着质地细腻的香囊。 乔初熏吃过饭,就垂眸坐在那里,心里琢磨着晚上以及第二日的菜谱。景逸端详着这人温润眉眼,粉嫩唇瓣,细瓷般的白皙肌肤,乌黑柔亮的发……狭长凤眸闪过一抹幽光,景逸咽下一口酒液,缓声道:“吃饱了?” 乔初熏乖巧的点点头,丝毫没觉得自己一个做饭的,被人问及这个问题有多怪异。 景逸早就知道这人心思没在这儿,倒也不生气,只勾唇轻笑:“那去帮我取样东西来。” 乔初熏抬眼看他,又匆忙站起身:“公子请说。” 景逸端着酒樽,狭长眼眸眼尾微翘,漆黑眼瞳润泽的仿佛能滴出水来:“靠墙那边有个箱子,里面有只紫竹做的小箧,你取来给我。” 乔初熏依言做了,绛紫色的小箧触手温润,且蕴藉淡淡竹香,样式极精致,捧在手里比想象中的要沉一些。 景逸单手接过小箧,修长食指一挑,盖子应声弹开。半垂下眼眸看了会儿,景逸从里面取出一只镶着圆润珍珠的银制簪子,接着将小箧阖上,抬手一甩,直接落在稍远处的榻上。 乔初熏看见他手里捏着银簪,起初还未多想,后来见这人站起身直接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倒退两步,水杏眸子带着淡淡惊惶困惑,看向那人。 景逸却嗤笑一声,嫣红的唇勾出一个带些邪气的弧度:“你躲什么?” 乔初熏摇摇头,她不是躲,她是…… 景逸见她一只脚又开始悄悄往后挪,微蹙着眉轻斥出声:“再躲!” 乔初熏被他惊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动。就见那人缓步走到自己跟前,捏着簪子的那只手抬起,接着自己发间一紧,很快便略微感到些重量。 不知所措的抬起头看他,就见那人噙笑端详自己,一边点头赞道:“不错。” 乔初熏刚抬手要取下来,那人凤眸微凝,眉宇间也透出些许不悦:“不许取下来。” 乔初熏被这人喜怒无常弄得晕头转向:“可是……” “你送了香囊给我,我也得赠予回礼才合宜不是么。”景逸又坐回交椅,指节轻叩桌沿,一脸怡然自得看着她笑。 乔初熏活了十八载,从未被人这般半是强迫半是诱哄的对待过,一时间既羞又恼,牙齿轻轻扣着下唇,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心里明白自己心机城府都比不过眼前这人,而且他是主自己是仆,又不能跟他争辩些什么,只能垂下眼帘不看人。又怕这人再折腾出什么花样,面上也不敢流露出太多情绪来。 狭长凤眸微微眯起,景逸看出这人并不甘愿,且隐隐有些委屈,心里一时间也有些不痛快,却执拗的不肯退一步。只勾起唇角看她:“想喝你煮的茶。” 乔初熏轻轻应了一声,走回桌边开始收拾碗筷,很快,便端着托盘出了屋。 高翎从外面进来,正瞧见乔初熏眼眶微湿螓首低垂的模样。发间那支珍珠银簪在日光照耀下格外耀眼,温润光泽一如她带给人的温暖感觉。 高翎见状也没拦她,目中露出浅浅笑意,看这样子,主子是动了真心了…… 第十章 香橙兔肉 当天晚上,小晚和小泥从外面回来,各自手上都拎着几只兔子以及野鸡,说是去城北山上打的,给大家换换口味,乔初熏若是觉得好,以后可以常弄些来。小桃儿当即连连点头,舔着小嘴儿叹道:“兔子好肥啊……” 乔初熏被她那副馋猫样儿给逗笑了,又见小晚怀里好像还抱着什么,便走上前看。 小晚忙把手里东西放在地上,又将怀里用布裹着的小家伙托在掌心,轻轻放在石桌上。小桃儿也凑上前,就见浅灰色的棉布上,卧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 一身皮毛雪白,眼睛红彤彤的,淡粉色的小嘴儿翕动开阖,带动银白色的胡须轻轻颤着,两只大耳朵背在躬起来的小后背上,整个身子几乎团成一个小球。 “呀!好可爱啊!”小桃儿伸出手摸摸小兔子的耳朵,就见小家伙身子一抖,干脆连眼睛都闭起来,似乎更害怕了。 小桃儿抿抿小嘴儿,眨着大眼看向乔初熏:“初熏姐姐……” 乔初熏弯起嘴角,轻轻抚着小兔子后背:“兔子的耳朵比较脆弱,你刚洗过碗,手也凉,它肯定觉得不舒服了。” 小桃儿嘟着嘴点点头,又偏头看向旁边那两人:“小晚哥哥,小泥哥哥,你们怎么还捉了只活的回来?” 小泥拍拍小晚肩膀,笑着道:“本来都是用石子打的,结果让这家伙捡着一只小的,蹲在洞口一动不动,估计是给吓傻了。” 小晚也点点头:“我们俩就说,反正也打了那么多,这只就带回来给乔小姐玩呗!平时没事干的时候,就逗逗乐子……” 乔初熏弯起唇角,水杏眸子也亮晶晶的:“谢谢。” 两人忙摆摆手,小泥接过小桃儿递来的小板凳,索性在当院坐下:“乔小姐,今晚上吃么?我先弄两只?”拔毛剥皮什么的,还是他们来比较好。 乔初熏微微一笑:“不急,晚饭都准备好了。待会儿吃过饭你帮忙弄两只兔子,明天晌午做给你们吃。” 两人笑呵呵应了一声,便进了厨房洗手,顺便帮忙端东西。 第二日晌午,乔初熏将头天腌渍一整宿的兔肉取出来,倒入锅中,接着又倒了些菊花酿,以及一些冬笋丝和香葱,一同爆炒。 用来腌渍兔肉的调味汁味道香醇浓郁,还加了些许黄酒,放入锅中与另几样食材大火爆炒,菊花酿清甜,笋丝清香,再加上兔肉本身的香味,不一会儿功夫,就飘出浓浓香味。 小桃儿在一旁剥着橙子,抽着小鼻子深吸一大口气:“好香喏!” 乔初熏从她手上接过橙子,拿刀快速破成小块,放入锅中翻炒几下,接着就将菜盛出锅,整整两大盘子。 最后,乔初熏又拿过两只剥好的橙子,切成小瓣,围着盘子摆了一圈,又朝小桃儿笑笑:“好了,可以端走了。”小桃儿欢呼着端起盘子,一双大眼笑得弯成月牙。 乔初熏将炉子上坐着的小盅端下来,放在一旁案上,又将小盆里剩下一些兔肉都倒入锅子里,油盐都放得较少,按照之前的做法又炒出一盘。接着又盛了两碗米饭,几块栗子糕,以及一碗白粥,便端着托盘出了后厨。 进到景逸房间,就见这人一反常态端坐书案后面,一手翻着一本厚实书册,另一手拿着毛笔,似是在记着些什么。面上神色不似往日慵懒,唇轻轻抿着,眉宇间也透出几许肃穆。 老远就听见乔初熏脚步,景逸又匆匆记下几笔,将书签加入卷宗,合上册子,毛笔也搁在一旁砚台。手肘担在椅子扶手,撑着一侧脸颊,将立在桌边那人从头打量到脚,眉间那抹阴沉渐渐淡却,漆黑眼眸也浮上浅浅笑意。珍珠发簪,果然很配她…… 又想到从昨日晌午这人就不怎么搭理自己,景逸蹙了蹙眉心,这人明明心思单纯,这回却有些摸不透她心里到底如何想的。 是不喜欢自己送她东西,还是觉得送自己香囊勉强?又联想到那日提及送她香囊之人时她唇畔甜蜜笑容,景逸无端觉得胸口窒闷,这丫头,是有喜欢的人,所以才要逃婚么…… 乔初熏将碗筷摆好,转身看了景逸一眼,又垂下眼帘:“公子,用膳罢。” 蓦地想起某日听到她在门外与高翎交谈,她称呼他什么来着,高大哥?怎么到自己这,就冷冰冰一句公子……景逸抿抿唇角,起身走了过去。 乔初熏将扣在盘子上的碗碟拿开,又将银质筷子递过去,一边轻声说道:“昨晚上小晚和小泥打了些野兔和山鸡回来,今天便做了道香橙兔肉。”接着,又为他倒了杯温热的菊花酿。 景逸尝了一块,兔肉明显之前浸过些调味汁,肉质细嫩有韧性儿,咬一口,还沁出些鲜香微咸的汁水来。表皮却蕴藉淡淡甜香,既有菊花花瓣的清香,也有橙肉的甜润,味道浓郁香甜,且很有层次感。 景逸接连吃了两块,又夹起一块摆在盘子边的橙肉,放入口中。橙子汁水清甜,很解油腻,与兔肉一咸一甜,一浓郁一清爽,让人一动筷子就不想停口。 乔初熏一直垂着眼帘,咽下一口米饭,伸出去夹菜的筷子却不巧与景逸的撞上。乔初熏忙抽回手:“抱歉……”她明明看着景逸是要夹另一道菜的,怎么转眼就跟自己的筷子碰上了…… 对桌那人却唇角微勾,漆黑眼眸幽光一闪,夹起一块兔肉送到乔初熏碗里:“没关系。”其实他就是故意的,乔初熏一直低着头夹菜吃饭,他可是一边吃一边盯着人瞧,自然将她面上神色,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乔初熏道了声谢,夹起兔肉放入口中,缓缓咀嚼,又夹了一口米饭,却不知对桌那人因为自己一个简单举动而眸色深浓。 景逸端起酒樽抿了口清醇酒液,又缓声道:“往后天黑的越来越早,过了晌午,就别出门了。需要什么东西就让他们去买。” 乔初熏轻轻点头,又抬起眼眸:“公子也听说城里发生的事了?” 景逸缓缓抬起一边眉毛:“嗯?” 乔初熏抿抿唇角,轻声道:“就是,有不少年轻女子失踪的事。明明在自己房内睡得好好的,第二天一早就不见了。而且,听说今天早上在城北林子边上,发现了一位姑娘的尸体,已经是第三个了……” 景逸沉吟片刻,看着她的眼问:“怕么?” 乔初熏微微一愣,复又轻轻摇头:“还好。先那会子在汴京,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 “听说是一个姓段的公子,连同小王爷以及刑部一起破的案,最后不也抓……”乔初熏蓦地噤了声,水杏眸子闪过一抹慌乱,又忙错开视线,“对,对不住!” 景逸却微微一笑,抬起一边眉毛:“你原先不是说我是好人么?怎么这会儿又跟我道歉。” 白皙眉心轻蹙,乔初熏转脸看向他,有些小心翼翼的说道:“可是,那是你的家人……”再怎么坏,也是他的亲生父亲与哥哥,而且最后又是因为他举证才被朝廷定罪又摘了脑袋。无论旁人如何说,他听了都会难过的罢…… 景逸唇角微勾,眸中也透出淡淡笑意:“你是觉得我会难过?” 见乔初熏轻轻点头,景逸嗤笑一声,狭长凤眸微眯,眉眼间渐渐就笼上一抹阴沉:“他们死了,我该是全天下最高兴的人才对!” 那样的恶毒心思,龌龊行径,关在刑部大牢里的杀人犯怕是都比他们干净。偏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且生着一模一样的容貌,顶着与自己肖似的面庞,去招惹那些无辜男女,一点点的玩弄折磨,最后再……他从少年时候,每每望着镜中影像,都干呕不止。 主动请缨跟从赵廷一起去西北打仗,每次两军对垒,他都提一杆银枪冲在最前面。军营里人人赞他勇猛,班师回朝后圣上也对他称许有嘉,唯独跟在一旁的高翎看出来,他压根就没想活着回来! 可老天爷偏不遂他心愿,让他毫发无损的回来,步步高升加官进爵,继续面对那两人的丑陋嘴脸。 没有仗可打了,他就四处游历,见到过广袤草原,无际沙漠,蔚蓝大海,皑皑雪山,见到过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不断压抑着心中角落里那一抹黑暗,却无时无刻不在诅咒那两个人堕入阿鼻地狱…… 或许他也是不正常的罢,哪有人会如此憎恶怨恨自己的父兄,哪有人会如他一般阴险狠戾,设个圈套将整个三王爷府颠覆…… 眼前飞速闪过一幅幅画面,美好的,丑陋的,纯净的,肮脏的,晶莹的雪,污秽的血,袅袅炊烟,森森白骨……耳畔传来有人轻柔抵唤,清清淡淡的药香,却渐渐盖过那抹浓重血腥,温暖轻柔的嗓音,不断冲过嘈杂喧嚣,越来越清晰。 眼前缭乱景色慢下来,渐渐褪色,淡去,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清秀温润的脸,清澈的眼,粉润的唇,温热小手轻轻放在自己攥的发青的拳头上,眉却微微蹙着,面上神色,是担忧和心疼么? 拳头渐渐松开,紧紧咬合的齿也不再用力,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狭长凤眸渐渐浮上一层薄薄水雾,眸中神色却是带着防备的调笑:“你叫我什么?” 乔初熏将这人一点一滴的转变看的清清楚楚,这会儿仍觉得忧心忡忡,便柔声答道:“公子,是我不好,不该提那些事。你莫要多想,你身子不好,不可太过激动……” 这人明显是心思太重,常年忧劳,刚刚那会儿,怕是陷入魔障难以自拔了罢……他又是习武之人,一个弄不好,走火入魔了可如何是好?乔初熏琢磨着,白皙眉心愈蹙愈紧,似是相当自责。 景逸却轻笑一声,反手握上那素白小手,狭长凤眸直直看进她的眼,缓声道:“心这么软,从小到大没少被人欺负吧?” 乔初熏对上他略带戏谑的视线,唇不觉抿的更紧,手也轻轻挣着:“公子……” 景逸索性将整只手腕都包裹在自己掌中,慵懒嗓音隐隐带了丝笑意:“你再大点劲儿,桌子都要翻了。” 乔初熏偏头一看,果然,旁边那碗白粥洒出一些,汤盅上的盖子也偏了。那人手掌火热,修长手指还在自己腕上轻轻划着,似是极悠闲,语调也带着淡淡笑谑。乔初熏又急又气,出口的话也有些急:“你放开我!” 略带薄茧的指尖轻轻滑过纤细手腕,景逸弯起唇瓣笑的邪肆:“你叫我什么?” 乔初熏从小到大虽然受了不少欺负,身边却总有婆婆以及丫鬟护着,更从未被男子如此轻薄过。 这些日子三天两头被他戏弄,一会儿让自己缝香囊,一会儿又非要送自己珠钗,心里本就憋着委屈。这会儿又被他擒住手腕,一时间不禁眼圈微红,却因为性子倔强,紧咬着唇瓣强忍泪水,一个字也不吭。 景逸因为先那会儿确实陷入魔障,恢复神志后还有些缓不过来,一时间也不似往常那般压抑自己心性。又是头一回对女子动心,也不得什么章法,索性拿住人手腕就耍起无赖,一心就想听到那轻柔嗓音叫自己一声“公子”以外的称呼。 乔初熏手腕被他攥的生疼,又察觉这人一直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瞧,便觉着这人真真无赖,无缘无故非要与自己过不过。侧过脸恨恨瞪了他一眼,又很快扭过头去,唇瓣咬的见了血滴,眼中那层水雾也越来越浓。 景逸被她那一瞪弄得也有些无措。 他向来善察人颜色,自然看得出乔初熏刚才眸中神色是真的讨厌自己,手掌不禁一松,心头也涌上淡淡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