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北宋真宗年间。 “展公子,早!”一位青衣小童脆声问安,一边伸着手臂向前请道:“展公子请!我家大人在内久候了。” 展云微微一笑,收起手上的伞,交与站在一边的小童:“有劳。” 年关将至,一大清早,天就下起了细雪,青石板路上已经铺了薄薄一层,走在上面微微有些打滑。 展云刚抬脚迈进府衙大门,就见一道淡青色身影瞬间行至身畔,白皙面容,清冷眉眼,微微翘起的唇角,乌黑的发在脑后高高束起。 与自己擦肩而过却目不斜视,出了大门就施着轻功,一路朝东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一片白蒙蒙薄雾中。 展云身子半转,一只脚已经迈进门槛,清秀的眉微蹙,微粉的唇抿出清浅弧度。一旁的小童见了,撇了撇嘴,很是不屑的脆声说道:“那人怪的很,展公子不要理会。” 展云转过头,唇角牵动,微微一笑,这一笑浅浅淡淡,却看的小童失了神,好,好俊诺! 即使看了那么多遍,即使同为男子,小童一边悄悄红了脸颊,一边暗自赞叹,展公子真是俊! 怪不得那些小丫头一听说展公子要来了,个个涂脂抹粉买新衣,只为了端茶倒水的时候,能博展公子多看一眼。 “怎么一大清早的就在这发愣?行之你那么多包子白吃了!这么快就头晕眼花没力气了?” 一身绛紫锦衣的男子抬手拍展云的肩膀,英气的眉高挑,一边调侃着一边邪邪笑着,偏头看了眼正拾阶而上的黑衣男子。 小童在一边,整个人简直都傻在那了。 每次看到这三个人同时出现,就会难以抑制想要尖叫的冲动。一身白衣的展公子清俊若仙子。 周公子喜欢穿色彩艳丽又华贵的衣裳,英俊阳刚的面容,嘴角总带着邪邪的笑,深邃眸子时而一眨,一个媚眼就飞了出去,看的路上的女子激动的又嚷又叫。 总是一身黑衣的这位不喜欢说话,虽然长的极俊,周身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寒气息,听说早年在边关跟辽人打过仗的,大概是当过兵的缘故吧,每次他一说话,总带着一股让人不由自主臣服的气势。 展云似笑非笑看了眼周煜斐,肩膀轻轻一闪就躲了开去,接着看向正往大门里面走的赵廷:“正平,你猜我刚才看到了谁?” 黑衣男子肩膀一抖,缓下脚步,头也不回的低声说道:“我说过多少遍了,别叫那个名字。直接叫赵廷就好。” “好好,赵廷。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展云从善如流,清朗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 周煜斐嗤了一声,懒洋洋也跟着往里走:“谁?谁让我们温润如玉的行之公子一大清早就站这杭州府衙门口发呆,还一提起来就笑得满脸桃花?” 展云无奈摇头,和周煜斐并肩而行,看着一直走在前面的赵廷,微微提高音量:“赵廷,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他?” 几人此时已走到府衙内厅,黑衣男子已经不由分说的坐在一张椅子上,朝坐在上座的老爷子几不可察的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接着就不客气的端起放在一边的细白瓷茶盏,掀开杯盖,刮了刮上面覆着的一层碧绿幼芽,不急不缓的饮了一口,接着抬头,剑眉微挑看向白衣胜雪的展云:“谁?” “还有谁?不就是你昨晚上还念叨着的那个小段。” 展云有些无奈,这人怎么忘性这么大?先跟一直眯眼捋胡子的老头作揖,“李大人。”后者笑着点头,展云接着一掀衣袍,在赵廷对面坐了,端起茶慢慢品了起来。 李青澜从早上起来就捋了半天胡子了,此时三人都坐下,他笑眯眯起身,将一只杏黄色方形袋子递给展云,接着一拱手: “展公子,两位,这次的事多亏各位相助,才能这么快解决,这下杭州城的百姓也能过个安生年了!本官在此带全杭州的百姓,谢谢您三位。” 展云拿着小布袋起身,也拱手作揖:“李大人客气了,这次的案子能这么快解决,也是大家互相配合通力合作的结果。李大人开明通达,也给我们行了不少方便。” 李青澜笑着摆了摆手:“应该的。” 正在这时,一旁坐着的周煜斐凑过身子,一把拿过展云手中的袋子,伸手探进去将几张银票拿了出来,在手中一捻,接着皱眉: “我说李大人,不是五百两吗?我们哥仨一人就得一百两啊!剩下那二百两呢?” 老头呵呵一笑,坐回椅子接着捋胡子:“周公子,刚才行之公子也说了,就是那位小段啊。” “凭什么他一人拿二百两,我们哥儿几个累死累活的跑了好几天,每人才拿一百两啊?”周煜斐撇嘴,英气的眉一个劲儿往高了挑,深邃的桃花眼带了浓浓不满。 “这次案子能破,也的确多亏了那位段公子找到的两条线索,咱们只不过出些体力,跑跑腿罢了。 这银子分的公平,熠然你就别闹了。”展云从周煜斐手中拿过银票和袋子,仔细装好,又向李大人点了点头,表示谢意。 “切!还不是让他抢了个早!若是咱们早到两天,也能一样找到线索,怎么会让那小子捡了便宜?”周煜斐红唇一撇,满脸不屑。 “你就那么缺钱?就你前两天给那位‘可云’姑娘买的白玉镯子,也不止这个数。”赵廷眼都未抬,冷冷一哼,根本就不信这小子会因为少了一百两银子而耿耿于怀。 “是,我不是因为银子。” 周煜斐瞟了一眼一直眯着眼捋胡子的李大人,恨恨咬牙, “我就是看不惯那个什么小段的。上次在苏州府,上上次在湖州府,都是让这小子抢在咱们前面,钱也抽了大份的,我他妈的就觉得邪行了,咱们明明是榜一出来就往过赶,怎么次次都落他后面? 最让我想不通的,就是连交三回手,我他妈的连人长啥样都没见着!这家伙是人吗!” “是人,是人。这点本官可以作证。”一直恍若未闻的李大人突然接口,待三人都齐刷刷看向他,又清咳一声,眯起眼,继续捋那小小一缕花白胡子。 展云微微一笑:“今早我见到了,是人没错。” 周煜斐抚额,低咒一声: “你们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如果是人,怎么可能次次都到的比咱们早,线索找的比咱们快,同一个府衙进进出出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咱们却跟他一次都没打过照面!” 展云微笑,赵廷锁眉,李大人继续眯眼捋胡子,一间屋子,四个男人,一时间寂静无言。窗外的雪渐渐大了,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真切。 第一章 五百两银的艳遇 香雪阁。 周煜斐一手搂着芊芊姑娘的小蛮腰,一手执着浅碧色的酒樽,扬头饮尽杯中辛辣的膏雷,英气的眉紧蹙,有些失神的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公子似有烦心事,说出来给芊芊听听可好?” 芊芊声音轻轻柔柔,一双白皙素手轻抚上周煜斐的肩膀,嫣红的樱桃唇轻启,轻轻在他耳根吹了一口气,一股子甜腻腻的桃花香让周煜斐英气浓眉皱的更紧。 正要开口,忽然楼下传来老鸨子的尖声叫嚷,接着就是一阵桌子掀翻瓷器噼啪碎落一地的声音,门“砰”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一身黑衣的冷峻男子站在门边,剑眉微蹙: “磨蹭什么?人都跑了,还不追!”接着一个转身,纵身一跃下了二楼。 芊芊跟着起身,伸手就拉周煜斐的衣袖,好不容易来了只肥羊,怎能就这么让他跑了! 周煜斐袖子一甩,一双深邃的桃花眼寒光凛冽:“放手。” 快步走出房门,刚过拐角,迎面撞上来一个一身粉裙的女子,面上蒙着淡淡青色的菱纱帕子,眼角一颗猩红色的泪痣,手一扯一撞,周煜斐就连连倒退几步被她撞进一间屋子。其实女子力气不大,只是周煜斐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不觉看呆了。 虽然身着青楼女子的轻薄衣裙,身上却不沾半点脂粉味,反而带着一缕似有若无的青草香,一双狭长凤眸清清冷冷,眼角的猩红泪痣更带出三分冷媚,纵然自诩风流天下尝遍南北娇花的周煜斐,也不觉暗暗赞叹,这般妙人儿,绝不是一间小小香雪阁能容的下的人物! 女子拉着他的袖子直接往床边引,周煜斐眯了眯桃花眼,唇畔带了一丝不羁的笑,又用这招?也太老套了些吧! 刚想开口调戏一下这位清冷冷的俏人儿,女子突然松开他的衣袖,半弯着身子站在床边,细细摸索着床头,接着只听“次啦”一声,一只暗格露了出来,女子站直身子,用眼神示意他自己看。 周煜斐探过身子,借着屋外幽微的灯光,眯眼看了看里面的东西,接着又四下打量起这间屋子。女子默默站在一边,看他这样子,似是明白了,接着就转身就朝半敞开的窗户走去。 周煜斐邪邪一笑,长臂一伸,就将她揽回怀中,低下头,对着女子白皙的颈项轻轻呵了口气: “如此良宵,莫——唔!” 女子抬肘就击他的小腹,接着转身就要砍他的颈项,周煜斐之前是没防备,挨了一下子之后迅速出手,制住女子手腕,深邃的桃花眼满含戏谑:“原来是个小辣椒!” 女子两只手在两招之内就被他制住,与他对视的眼却依旧清冷,既不慌也不怒,看的周煜斐啧啧称奇。 唇角一勾,正低下头凑过去要一亲芳泽,女子猛地抬腿,膝盖狠狠顶上他的鼠蹊部,周煜斐自然有着防备,脚向后一滑堪堪躲开女子攻势,但手上力道却因此松了一些。 女子化掌为拳,往他锁骨上轻轻一敲,周煜斐一惊,女子借机滑出丈许,纵身跃出窗外。周煜斐也没追,站在窗边,望着她一身粉裙身姿曼妙,轻巧的踏着屋顶的青瓦,很快就消失在苍茫夜色。 某位向来自诩风流的美艳公子扬起一抹笑,深邃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刚才作势要亲她,不过是想看她反应,没想到这女子镇定的很,眼看他嘴唇要碰到面上的薄纱了,才发出那致命一击。有趣,果然有趣。这般妙人儿,不知何日再能相见了。 ============================================== 前几日闹得满东京沸沸扬扬的连环杀人案破了,几个嫁到好人家去的青楼女子在一月之内死于非命,凶手居然是香雪阁的鸨母。 时值正午,展云和赵廷坐在“状元楼”二层,望着楼下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共同叹了一口气。 案子是破了,周煜斐那只花孔雀这次又拽了,开封府尹一见到周老爷子,就笑呵呵将周公子智勇双全勘破奇案的事情好一通讲,把老爷子乐的回家就拍着周煜斐的肩膀。 塞给他五百两银票让他请哥儿几个喝酒,接着又上七王爷府把这故事又学了一遍,而且越讲越玄乎,把三个人破案的过程讲的那叫一个神! 没过三日,整个东京都知道。 七王爷的独子,小王爷赵廷,十六岁就领着十万精兵跟辽人打仗大败辽兵七百里,二十五岁又连同周计相的二儿子周煜斐、名满东京的行之公子展云,五日之内勘破开封府同刑部联手都没能破的连环凶杀案。 让一整月都夜不能寐的府尹大人总算在第三十六天的晚上,常嘘一口气,睡了个安生觉。 周煜斐自然也没瞒这俩人,当天晚上就拿着那只收藏着几位遇害女子珠花的小木盒往展云和赵廷面前一搁,说了一盏茶功夫前撞到自己怀里自己的“艳遇”。 接着仨人就到楼下把正大声嚷嚷着抓小贱人回来的鸨母拿绳子一捆,连带物证一起交开封府去了。 不过俩人没周煜斐那么没心没肺,总觉得这案子破的着实有些不光彩。 虽然仨人也都出了不少力,之前查出来问题就出在那香雪阁,可最终那物证是人家姑娘找出来的。如果没这东西,仨人就算怀疑到鸨母头上,也是奈何不了她! 毕竟自古有言:捉奸拿双,捉贼拿赃嘛。 因此这次,算是三个人抢人家姑娘的功劳。 不过同时更让仨人郁闷的是,怎么短短半夜光景,这江湖上就多了这么多能人异士? 去年年前在两浙路那仨月,一个素未谋面的小段让三位公子老实郁闷一整个正月,酒都喝的不痛快,连年也过的不得劲儿。 今天刚开春,一位传说中冷媚惑人的粉裙佳人又让三位青年才俊老实跌了面子。 一个上战场杀敌千百的小王爷,一位名满江湖大江南北无人不知的行之公子,再加上一个虽然明显自恋了些但也有些真本事的计相之子,居然一连四次都让人抢在前头! 本来破案子、捉拿通缉要犯、帮官府解决疑难问题,是三人共同的爱好,说穿了,是这仨人都闲着没事干,在家里待着也是待着,就琢磨出了这么个法子消磨时光。 谁知道,案子没破两件,自信心却被打击的不小。 这不,一身华服的周公子拿着亲爹打赏的五百两银子南下逍遥去了,说是要到那西湖畔的温柔乡抚慰一下自己这满心疮痍,其实俩人都知道,这小子是气不过,估计又去寻么那位抢自己饭碗的小段一较高下去了。 这俩人不想去吗?那也不是。 据咱们头脑清晰做事冷静的行之公子温言分析,这小段也不一定就在两浙路活动,人家是哪有案子和银子就往哪钻,所以盲目南下也不一定就能碰上。 一身白衣胜雪的展云拿起杯子,看了眼正闷头喝酒的赵廷,微微一笑间就饮尽杯中酒。 正半眯着弯月眸子,想说些什么,突然就收敛面上笑颜,怔怔望向赵廷身后。 第二章 白衣美人三杯酒 饶是向来冷静沉稳的赵小王爷,也不禁挑了挑眉,能让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行之露出这种表情的人,还真是要瞧一瞧了。 赵廷转头,就见一身素白衣裳的青年男子提着一只淡青色包袱拾阶而上,前面走着热情招待的店小二: “这位公子,您吃些什么?咱们这有金玉满堂开屏鱼,豉香小炒肉,花雕醉鸡卷……” “金玉满堂,蟹酿橙,翠塘豆腐,苍耳饭,野菌紫砂功夫汤。” 男子在靠近楼梯的位子坐下,直接截断小二的介绍点了几道菜。 清冷冷的声音配着那双清冷凤眸,一袭白衫正襟危坐,分明是在正午时分人声鼎沸的酒楼,他却仿佛一人坐在空幽幽的山谷,周遭一圈空气都跟着降了几分温度,硬生生逼出一缕出尘的味道。 小二一愣,接着赔笑说道: “哟!这位爷怕是很久没来过我们状元楼了吧? 您刚才说那几样菜,蟹酿橙和苍耳饭都没有了,做这菜的大师傅前五六年就不在了,您要不点两道别的菜? 其实您一个人,剩下那几道菜就够吃了,再来两碗白饭,肯定让您吃着满意!你看行吗?” 赵廷回头,与展云对视一眼,两人都自小在这东京城内住,这状元楼,他们俩从小就跟着爹娘老来,这男子说的几样菜,都是当年状元楼刚开张时候的招牌菜。 那道蟹酿橙既香且鲜,蟹子的鲜,橙子的甜,菊花的香,米酒的醇,恰到好处的融为一体,吃起来别提多美味了! 这也是赵廷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一道菜,不过这小二说的不假,这道菜,从五六年起,就再也吃不到了,别的饭庄酒楼也有做的,只是味道就没那么地道了。 男子清秀的眉微拢,清冷冷的眼有些黯然,沉默片刻便点点头,又问了一句:“酒,都有什么?” “哟!这您可问着了!咱们状元楼最好最出名的酒自然就是状元酒了!这可是当年诗仙李白都喝过的酒,咱们……” 白衣男子轻轻摇头,打断了小二的连篇累牍,“最烈的。” “最,最烈的?” 小二又是一愣,上下打量这位年轻公子,看这模样,不像是借酒浇愁的主啊!不过这年头啥人都有,人家想要啥,咱店家就给提供啥呗! 小儿四下往往,朝赵廷和展云这边桌子一指:“哪,客官,瞧见没?就那二位公子喝的膏雷酒,那酒可烈啊!除了常来的那两位公子,几乎都没什么人点的!” 白衣男子朝赵廷和展云的桌上望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盯着那坛酒半晌,接着点头:“给我来一坛。” “一坛?” 小二脚下一打滑,差点没直接摔倒在地,有些结巴的重复道: “一,一坛?” 我的妈呀!这公子人长的清清秀秀,难道是个酒鬼? 那酒他自个儿尝过一回,喝三杯下去就舌头发麻胃如火烧,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都不醒人事,惹的老板劈头盖脸就给了自己一通臭骂。 往事不堪回首,小二激灵灵大了个颤,见男子依旧冷冷看着自己,那模样似是有些不耐,连忙应着声下楼去了。 赵廷一天里第二次挑眉,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兴味,索性起身坐到展云身边,端着一盏酒喝着,一边观察这白衣男子。 展云微微一笑,摇了摇手中折着的玉骨折扇:“赵廷,这位,就是你念叨了足足小半年的小段公子了。” 赵廷这次连眉都不挑了,一口酒噎在嗓子,驰骋疆场杀敌无数连当今皇上都青眼有加的赵廷赵小王爷,活了二十五年,头一次喝酒把自己给呛了! 这边赵廷和展云两个人四只眼目露精光直盯着人家瞧,那边一身素白的青年男子目不斜视正襟危坐,面前的酒菜都上的差不多了。 他要了三碗白饭,三双筷子,三只酒盏,连成汤的小碗,都摆了三只在面前放好。只是一副摆在自己面前,另两副摆在对桌。 干净利落的动作看的赵廷和展云直发愣,这,这是发现了两人踪迹,要请两人一同过去吃饭咩? 展云微微眯起了弯月眸子,赵廷捏着酒杯的手也不禁握紧,两位俊俏公子一冷若冰霜一温润如玉,竟双双望着不远处一袭白衫的清秀公子,共同屏住呼吸,激动鸟…… 男子将东西都布置好,此时除了赵廷和展云,还有不少客人都将好奇的眼光投向这桌。 这男子长的清秀,清冷冷的眉眼其实很漂亮,粉粉的唇虽然紧紧抿着,可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微尖的小下巴,精致小巧的嫩耳垂,无一不吸引着周遭男女的目光。 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看的红了脸颊,不远处几个男子更是有些蠢蠢欲动。 东京城兴盛繁华,百姓生活富足,虽然不像唐朝那时候民风开放,但喜好男风这事也不稀奇,到什么时候都是有的。 男子执起一盏酒,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微微有些透明,十指指尖微粉,修建整齐的粉粉指甲盖闪着莹润的光,看的一旁的几个男子不禁暗暗咽唾沫。 赵廷和展云已经发现周围情况不太对,不过两人都没动,这传说中的小段若是连几个混混都摆不平,那哥儿几个去年年底那三把也输的太冤枉了些! 男子并不吃菜,只一径喝酒,一口气一盏酒,连喝三盏才微微停了停,苍白的脸颊染了一抹粉,粉粉的唇瓣晕出淡淡红,不远处隐隐有些骚动,这小子,忒勾人了! 男子接着又倒了一盏酒,对着对面空空如也的座位,端起酒盏,停在半空,似乎是在向人敬酒的动作。 清冷冷的凤眸揉进一点泪意,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亮的惊人。 赵廷和展云两人此时简直都看呆了,正在这时,男子蓦地抿出一朵浅浅的笑,那笑仿佛春水破冰,直暖到人心底里去,顿时一片抽气声此起彼伏。 赵廷将目光移向旁边那桌,冰冷的仿佛三九天里凛冽寒风,吓得那桌边的两位书生一抽气,连忙低头吃饭。 赵廷接着看下一桌,一旁的展云微微一笑,这小子,自己刚才不还是看的眼都直了! 男子将酒放下,接着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鱼,放入口中,细细品着,唇畔微笑一直不减。接着又拿羹匙舀起一勺嫩汪汪的豆腐,上面还点缀着一颗碧绿碧绿的豌豆,缓缓放入口中,男子斯文咀嚼。 最后拿起一旁的小碗,拿起羹匙,一勺勺喝着汤。一碗汤见底,男子放下小碗,将一旁碗里的米饭转而倒入这只空碗,接着拿起酒坛,直接往碗里倒酒。 赵廷瞠目,这人,吃饭用汤、举手投足间明明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做派,怎么喝酒直接改用碗了? 这,这怎么一转眼功夫就跟军营里那些个粗汉子一般豪放了! 男子似乎一直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动静,一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此时将酒倒满,执起,一口灌下,酒滴顺着白净的小下巴流下,沾湿了素白衣襟。 一贯温文尔雅的行之公子手一抖,白玉骨扇子掉落桌上,展云纤长的睫毛抖了抖,这,这人怎么前后判若两人,喝起酒来比赵廷这个军旅出身的冷酷王爷还粗鲁? 一旁一直隐隐骚动的那桌似乎按捺不住了,一个身穿橙红色锦袍的青年男子站了起来,手中的纸扇摇啊摇,后面跟着两个小跟班。 走到白衣男子桌前,话还没说,先在对桌坐下,纸扇摇的呼呼响着,挑着眉涎着脸伸手就摸男子放在一边桌沿的手。 男子手一闪,收回自己身侧,另一只手端了碗,接着往下灌酒。 此时一小坛子酒已经下去大半,刚才他往起提的时候掂了掂,还能倒三碗左右。 暗暗叹了口气,剩下那点酒,怕是要浪费了。橙衣男子接着笑,半倾身子就往男子面前凑: “美人儿喝的什么酒啊?给我一尝口可好?” 男子身子微微后倾,一碗酒饮完,手往前一递,直接将碗沿送到那人半张着的嘴中。 趁他怔楞的功夫,从怀中掏出块散碎银子搁在桌上,拿起放在一旁的淡青色包袱,脚往前一滑,足尖点地,直接从大开着的窗户跳了下去。 众人惊呼,赵廷和展云也坐直身子,从靠窗位置正望见那男子一身素白稳稳落地,接着脚步轻巧几个扭转蹭拐,很快消失在熙攘人群中。 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工夫,待到那橙衣男子反应过来,叼在口中的碗脆声落地,一旁的店小二闻声往过跑: “哎!这位客官,这白瓷碗要二十文一个,您可得赔啊!” 赵廷和展云对视,前者锁眉后者微笑,又一同望向男子消失的方向。 第三章 赵小王爷很不爽 天一直阴沉沉。 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站在苍灰色墓前,将一束扎的整齐的白色玉兰轻轻放在刚刚清扫过的墓碑前,一旁跟着的小丫鬟则蹲在地上,从一旁的篮子里依次拿出两只碟子,上面放了几只红润润的苹果,还有金黄黄的橙子。 又拿出一只酒壶和两只小酒盅,动作轻巧的将酒斟满。最后拿出几跟香,拿出火折子点上,起身,将香递给面容清丽的妇人。 妇人面容白皙,眉眼温润,红润润的唇微弯,看模样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不止。 她拿着香拜了几拜,接着躬身,将香插好,接着又依次执起两个酒盅,动作轻柔的洒在墓前的土地上。 很远的地方,站了一位青年男子。白皙到有些苍白的脸,清冷冷的眉眼,粉粉的唇角微弯。他握紧的拳缓缓松开,再握紧,如此反复几次,终是咬紧牙关,转身,朝山下走去。 一路慢慢行至山脚下,天竟飘起了绵绵细雨。男子清秀的眉微蹙,刚才那主仆二人,都没有拿伞吧?踟躇间,男子已经走到一个卖伞的摊子前:“两把伞。” “好嘞,两把伞,铜钱五十文!” 小个中年男子眯眼笑着。男子冷冷注视着眼前人,坐地起价。 这伞平时最贵也不过十五文钱一把,如今正赶上下雨,他竟然卖到二十五文? 男子的唇抿的更紧了,终是什么也没说,从腰间拿出钱,交给摊主,从摊上挑了两把伞,走到石阶前,仰头看了看上面。 不远处,两位女子正步伐缓慢的下山。 妇人在小丫鬟的搀扶下,腿脚有些僵。虽然面容保养得宜,但终究年纪大了。男子转过身,面无表情,以伞撑地,静静等待。 “呀!夫人!” 小丫鬟发出一声惊呼,男子飞速转身的同时快步拾阶而上。 果不其然,妇人半坐在二十多阶高的台阶上,淡紫色的绣裙沾上了水污,耳畔碎发狼狈的贴在颊边,秀眉紧紧蹙着,一只手轻轻抚着脚腕。男子暗叹一口气,看样子,是扭到脚了。 “夫人,需要帮忙吗?”男子声音依旧清冷冷的,清俊的眉眼隐隐透了一丝担心。妇人抬头,打量男子片刻,接着微微一笑:“有劳公子了。” 男子点点头,将手中的两把伞一把递给妇人,一把递给一旁有些怔楞的小丫鬟,接着转身蹲了下去。 背起妇人的瞬间,男子的腿微微有些颤,接着又暗暗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子,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公子将我们送到西街口就好。我们在那里叫车子回去便可。” 妇人一手扶着男子的肩,一手撑着伞,走的面颊粉粉的小丫鬟一直跟得紧紧的,一边悄悄打量一身青衣的青年男子。 这位公子,人是冷了些,可心肠真好,长的也好俊。 少爷平时也总是一副冷酷模样,不过少爷的长相是很阳刚很男人的那种,深邃的五官隐隐带了霸气。 可这位公子虽然也冷,却是清清秀秀的那种长相,细看这眉眼,虽然一直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却因为被雨丝淋湿而湿漉漉亮晶晶的,纤长的睫毛弯弯翘翘,如蝶翼般扑扇扑扇,略略带出几许惑人的媚意。 小丫鬟不禁一颤,莫不是刚才走山路时,让雨给淋傻了?明明是男子,怎么会想到“媚”这个字眼呢? “无妨。雨天不好叫车,夫人若是不介意,我直接送您到家门口吧。”男子清冷冷的声音煞是好听,仿佛山中冷泉流淌叮咚作响。 妇人微微一笑:“那就有劳公子了。” 这孩子,明明是女儿身,为何要做男子扮相? 看样貌举止,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怎么衣衫鞋子却穿的如同穷困书生? 不过自己也算是活了几十年的老人了,看人还是有些准头的。这孩子气质清朗,眉宇间透着一股子正气,不是奸邪之人。 可他出现的时机也太凑巧了些,而且又那么巧,手里拎了两把伞…… 男子没有再说话,细细的汗布满额头,鬓角微湿,腿微微有些打颤,小丫鬟在前走着带路,男子拼命控制着自己有些乱的呼吸,努力作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来。 “娘!碧竹,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身黑衣的男子老远就看走在前面的小丫鬟正是府里的碧竹,自己的娘亲伏在一位陌生男子的肩头。 待走近了,黑衣男子才将目光投向背着自己娘亲的年轻人,不禁一愣。紧随其后的白衣男子也是有些愕然,白玉扇骨轻击掌心,三天之内遇到两次,是不是该说他们很有缘? 青衣男子半弯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将妇人放到王府大门的台阶上,另一边赵廷搀扶着王妃的腰,将重量都转到自己身上。 男子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目不斜视,看向一身淡紫色襦裙的妇人:“原来是七王妃,在下刚才多有冒犯,见谅。” 此时一位身着一袭银白色对襟长衫的男子快步走了出来,虽然已过不惑之年,却依然丰神俊朗,和赵廷一般漆黑深邃的眼有些担心的扫向靠在儿子怀中的妇人。 妇人轻轻拉起青衣男子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这孩子,明明是你帮了我的大忙,说话这么客气做什么?” 接着又偏头,看向已经站到身边的中年男子,“瑞郎,今日多亏了这位公子,不然下着雨,我脚又扭伤了,身边就碧竹一个姑娘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七王爷点点头,一双深邃鹰眸定定注视着眼前神色冷淡的青年男子,不卑不亢,镇定自若,倒是好气度! “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正好府上已经备好饭食,不知公子是否方便一同吃个便饭,也好让我们聊表谢意。” 男子一直清冷的凤眸似有泪意,映的一双本就黑白分明的美目更加明亮,乌黑的眸子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沉默片刻,粉粉的唇轻启: “多谢王爷和王妃美意,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办,现行一步。” 说着转身就要走,不妨一直被妇人握着的手一紧,七王妃秀气的眉微蹙,轻声说道:“雨势渐急,什么事要那么赶非现在做不可? 先跟我们进去吃顿便饭,待过会儿雨小些,公子再走也不迟啊。” 赵廷和展云一直没说话,默默站在一旁观察男子神色。展云一直浅浅笑着,赵廷则半阴着脸,心里老实不痛快。 这什么人啊!上次在酒楼吃饭的时候,明明就斜对着只隔了一张桌子,人小二那时候还给他指过自己坐的位置,说膏雷酒最烈,可从始至终,这小子目不斜视,就连看酒坛子的时候都不捎带把人也看一看的! 还有刚刚,从一见到时他,赵廷就一直殷殷看着,这小子小心把自己娘亲放在台阶上,后来又跟自己爹娘问安说话,却连瞧都没瞧过自己这边一眼。 赵廷再怎么冷漠沉稳,终究还有些王爷脾气,再加上少年英雄名满天下,从未试过被任何人忽视的如此彻底,一时间心里闷闷的,很是不好受。 正琢磨呢,突然那男子微微侧眸,瞟了一眼赵廷和展云,那清冷冷的凤眸一扫,竟带出淡淡惑人媚意,赵廷只觉呼吸一滞,心跳也不觉快了两分。 这边厢赵廷正暗暗咬牙,琢磨自己肯定是昏了头了,那边男子粉唇轻启,又看向一直拉着自己手不放的七王妃,轻轻应了一声:“好。” 接着又抽出自己的手,朝王爷拱了拱手:“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五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坐下。 七王爷坐在正中,左右分别坐着王妃和赵廷,赵廷那边坐着展云,王妃这边坐着青年男子。酒菜准备妥当,七王妃将手交握在腿上,笑吟吟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男子: “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男子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展云和赵廷,沉默片刻,才轻声说道:“在下姓段。” 展云微笑,赵廷锁眉,看这样子,是认识我们俩啊! 展云放下手中的筷子,浅浅笑着看向男子: “不知段公子是否还记得我们两人,咱们前几日在状元楼见过的。” 出乎二人意料的,男子竟然干脆点头,接着又说道: “十六岁带兵大败辽人七百里的赵廷赵小王爷,前参知政事展大人的孙儿展云,人称‘如玉如云行之公子’。” 两人囧。这人说话怎么跟背书似的! 这些夸奖的话都是大家茶余饭后闲聊时的说法,哪有人当着面直接这么说的? 展云虽然交游广阔,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碰到小段这样说话的也头一次没了辙,不禁有些尴尬的笑笑,看了眼正彼此交换眼神的王爷和王妃: “七王爷,王妃,这位段公子,就是日前我和熠然常常提到的那位名满两浙路的小段公子了。” “叫小段就好。”男子轻声插了一句。展云一噎,点头轻笑,继续发扬自己从善如流的美德:“小段。” “小段……公子。” 王妃显然不太适应这样称呼人,见男子点头,示意自己这样称呼无妨,才又微笑着继续说道: “小段公子,我和瑞郎前些日子经常听平儿他们几个提起你,想不到一连勘破三桩大案的那位能人竟然是这般俊朗的一位年轻公子!” 小段嘴角微挑:“王妃过誉。” 七王妃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这年头这孩子都怎么了? 一个赛一个的不爱说话!自己那个儿子就一天到晚冷着一张脸,半天憋不出来一句话,比他老子还能装,这孩子明明是个姑娘家,怎么一张脸也绷得那么紧? 一双凤眸总是清冷冷的,粉粉润润的小嘴儿还抿的那么紧,明明生了一副好容貌,可这周身上下跟裹了层冰模子似的,让人不敢随意亲近。 第四章 七王妃的忘年交 七王爷没怎么动筷子,一手执着酒樽,一直静静端详着眼前男子。 小段也不怎么吃菜,凤眸半垂,粉唇紧抿,左手端起酒盏一口饮尽,淡粉色的唇瓣被酒液浸的微湿,渐渐晕出些许红润。 “这孩子,怎么尽喝酒不吃菜……”七王妃放下手中筷子,执起公箸,为小段夹了块嫩嫩的鱼腹肉送到小段碗里。 小段一愣,细致喉结上下滚动,半垂的凤眸缓缓抬起,唇角微微勾起: “多谢王妃。” 说完,放下酒盏,拿起半晌未碰的筷子,静静吃起了鱼。 鱼腹肉嫩,刺也少,上面淋着酸甜微咸的汤汁,还覆着细细姜丝和几片翠绿芫荽。 小段用筷子轻巧抽出几根主刺,鱼肉微微松散开,他夹起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嚼着,又夹起一口米饭。尽管依旧面无表情,细看却不难发现,眼神已较平常柔和许多。 “好吃吗?”七王妃柔声问道,一边又给舀了一勺炖排骨里熬得软烂的冬瓜送到小段碗里。 小段抬头,抿唇,清冷冷的凤眸亮晶晶的:“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 七王妃一听小段这句“好吃”顿时面上一喜,又拿起筷子将桌上各只盘子里的菜都给小段夹了个遍。 她看得出,这孩子也是个闷性子,不会说那些个客套的溢美之词,因此他回答说好吃,那应该是真觉得合口味了。 小段也不推拒,七王妃转着圈给他夹菜,每夹一道菜,他都轻声道谢,然后慢条斯理的吃着。 手边的酒却一直没停。不一会儿,一边端着酒壶伺候倒酒的小丫鬟就去一边添酒。 这时候,一直沉默饮酒的七王爷说话了:“小段公子可是汴梁人士?” 小段放下筷子,咽下口中的菜,抬眸与七王爷对视:“不是。” “头一次来?”七王爷神色有些冷峻。 “从前来过两次。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事。”小段淡淡回道。 “听小段公子的口音,倒也不像两浙一带的人。” 七王爷抿了一口酒,眸中试探之意更深。另一边赵廷、展云二人也将视线投向小段。 其实对于这个小段,从去年在两浙路那一带初次听闻,几人就对这人挺感兴趣。后来接连三次败在人家手上,却连人是什么样都没见到,对这人更是好奇的紧。 跟几位府尹打听这人来历,几个人都吱吱唔唔说得不清不楚,只说大家都称呼他一声小段,至于这人最初是打哪冒出来的,身世背景什么的,没人说的上来。 追问的紧了,人家就也有些无奈,说反正人是自动找上门来给咱帮忙的,人家不愿意说,咱也不好一个劲儿追着问啊。 而且很多人在江湖上混,本来就不用真名的,随便起个绰号什么的让大家叫,也是很正常的事。 此时七王爷开口问了,正对了两人心思,俩人一边静静夹菜吃饭,都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过什么重要信息。 小段沉默片刻,面上平静若水,淡淡说道: “我自小父母双亡,跟着别人到处跑,后来认了师傅,就跟着她在江南一带行走。说话口音难免南腔北调的,如若无意中冲撞了各位,还望王爷王妃海涵。” 说完,左手酒盏一松,转头看向坐在身旁的七王妃,正要开口,却被七王妃抢了白。 王妃素手轻拍小段手臂,一边侧眸瞪自家夫君: “好好的吃顿饭,你问那些做什么?就你这个刨根问底的毛病,真要改一改!人家孩子年纪轻轻在外闯荡,容易么?我好不容易把人留下来吃顿饭,让你这么一问,人都让你给吓跑了!” 说完,狠狠白了七王爷一眼,又转回头看小段:“小段公子,他这人就是这个样子。你别理他,咱们吃咱们的。” 七王爷被夫人这么一通数落,而且还是当着三个小辈和一大屋子丫鬟奴才的面,倒也不生气,只一双漆黑眼眸再次看向小段,若有所思的蹙紧眉心。 而王妃这么一说,小段自然也不好再走。只点了点头,执起酒盏,默默饮酒。 另一边两人倒没想到会问出这么不愉快的答案,赵廷剑眉微蹙,望着小段的眼不觉添了两分歉然。 展云则干脆直接开口:“小段公子年少有为,屡颇奇案,不仅为官府解忧,更造福一方百姓。想来小段公子父母在天有灵,一定颇感欣慰。” 本来这话说的字字小心句句成理,搁在一般人那是挑不出半点毛病,挺抚慰人心的一番话。 谁知小段一听这话,面色骤然一变,清秀的微蹙,似有薄怒,粉唇轻启,眸中神色挣扎变换,唇一抿,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这些面上细微变化,不过是瞬间的事,不过在座几人都是心细如尘的主儿,看得自然是清清楚楚。 一向温润如玉的行之公子也不禁皱起俊秀的眉,心下很是懊恼。平日里说话做事都是极有分寸恰到好处的,怎么今天说什么错什么,不知是什么地方说的不妥,愣是把人给说恼了。 七王妃一见小段这般神色,心中不觉又柔软几分。本来就跟这孩子投缘的很,言谈举止大方而不造作,越看越觉得喜欢。 再想到一个女孩儿家,顶着雨背着自己走了那一段长路,不管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女扮男装,不管是不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身世,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在外闯荡这么久,又是破案又是追犯人的,想想都挺让人心疼。 接下来半晌,几人都不再开口说话。 只有七王妃一边为小段夹菜,不时轻声说两句话。 小段一边应答着,将七王妃为他布的菜都吃光,其间又饮尽两壶碎玉,看的七王妃直皱眉头。 这碎玉酒色莹澈,清香爽口,但也算得上比较烈的酒。小段基本上是一口菜一口酒,有时候更是菜未入口,酒先空了一杯。 小段属于那种喝酒不上脸的,而且越喝脸越白,粉唇渐染嫣色,清冷凤眸却益加明亮。 七王爷静静夹菜吃饭,时不时抬眸,看上小段一眼,面上神色一直很冷。 赵廷平日里就不是个多话的,更不屑打圆场那一套,其实饭桌上气氛一直有些冷,他倒也不觉得不自在,照常饮酒吃菜。 只是望向小段的眼眸里,多了一份深思。 展云本来脾气好、会说话又挺会察言观色调节气氛,可今天在小段面前,也不敢随便开口了。 先前那几次说话,不是弄得自己挺窘,就是把人给惹的不爽,行之公子正垂眸自我检讨,何时自己说话这么惹人嫌了…… 小段拿起一边小丫鬟递过来的帕子,轻声道谢,擦了擦嘴角。 放下帕子起身,朝七王爷拱手:“多谢王爷的午饭。能与各位同桌共饮,是小段的荣幸。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办,先走一步。” 接着,又转头看向七王妃,唇角微勾:“王妃,保重。” 七王妃匆忙起身,却又很快跌坐回去,秀眉紧皱,一只手轻抚着左脚脚踝。 另一边七王爷撂下筷子,漆黑眼眸有些担心的看向王妃:“小心点。扭得不是很厉害,但总要十天半月才能好利索。” 七王妃闻言轻轻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抿唇笑道:“年纪大了,都忘记自己刚刚扭了脚。让小段公子见笑。” 小段微微一愣,粉唇微抿,轻声说道:“不知王妃是否介意,让在下帮您看看。” 七王妃直起身子,抬头看向小段,红润润的唇微弯:“好啊。” 小段将自己方才坐的椅子往边上一挪,掀起衣袍蹲下身,轻声说了句“得罪了”。 接着,一手小心托起王妃的脚,另一手伸向脚踝,轻轻触了触,托着脚的那只手又小心翼翼的转了转,同时轻声询问七王妃是否会觉得疼痛不适。 小段没有抬头,检查完脚踝,并未将王妃的左脚放下,一手又轻轻按压她小腿几个穴位,七王妃“啊呀”一声,秀眉紧皱,雪白贝齿轻咬红唇。 另一边七王爷眉一皱,正欲发作,小段已经将王妃的脚小心放下,起身在一边的椅子坐下,同时出声问道:“王妃可是腿部经常浮肿,且夜里睡眠不好?” 王妃点头,转头看了一眼自家夫君,又转回头看向小段,唇畔的笑多少有些无奈: “老毛病了。从前看过一些大夫,也吃过几服药,可总不见好。反正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也就随它去了。” 小段沉吟片刻,轻声说道: “我有个方子,专治腿部浮肿这个病,很多人试过,都说挺管用的。王妃若是不介意,我写出来,您差人去药铺抓几服药试试……” 言语间,小段神色颇有些冷淡,明显是只等人一句话,人若是不愿,就当自己这话没说过。 七王爷朝一边站着的下人点头示意,不一会儿笔墨纸砚就都送了过来。 小段不一会儿工夫便写完,将纸张递给王妃:“每日中饭、晚饭后各一碗。连喝三服,应该会见到效果。戌时过后少喝水,平日里多吃些赤豆汤,冬瓜汤。” 说完起身拱手:“告辞。”不待几人开口,转身就朝门外奔去。 七王妃本想挽留,可又一想,这孩子走的这么急,没准真有事在身,因为自己脚踝受伤的事,已经耽搁人家好一会了,也实在不好开口挽留。 转头,就见七王爷正盯着自己手上的方子看,红润润的唇一抿,将方子往前一递:“看吧!人都让你给气跑了,尽盯着一张纸有什么好看的!” 七王爷还真伸手将纸接了过去,就见浅黄色的纸张上,几行柳体小楷疏朗遒劲,棱角分明,隐有公权遗风。 七王爷剑眉微蹙,这柳字没下过十年以上的苦功,断然写不出这般风貌,可写字之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这柳体是否肖似,撇捺之处偶有洋洒,倒显露出几分落拓不羁的味道来。 另一边,展云一双弯月眸子看向七王爷,朗声问道:“王爷,可否给行之瞧上一瞧?” 一边赵廷侧眸睨他一眼,直接从自己亲爹手里把纸拿过来,往两人中间一搁。 展云低头细细研究纸上的方子,赵廷瞄了眼字,深邃眼眸眯了眯,字写的挺漂亮哪!跟那人还真像,清冷冷的,还有些傲气,举手投足间很是文雅,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许洒脱不羁来。 赵廷一边琢磨着,侧眸看向展云:“怎么样?” 展云拿起纸,微微欠身交还给七王爷,一边点了点头:“这方子开的妙!” 几人都知道展云对医理尚且有些研究,一听这话,不禁都露出些惊讶神色。赵廷是想,这小子怎么什么都厉害! 首先么,这人长的就很有几分姿色。 然后破案子快,轻功好,酒量好,字写的漂亮,还挺懂医理。 七王爷接过那张纸,锁眉不语。七王妃唇角弯弯从自家夫君那把纸抢过来,小心折好:“这是人家孩子给我写的,你还总捏着不撒手了!”七王爷无奈,自己这是琢磨正事呢。 几人正说着,就听门外有下人高声来报:“王爷,王妃,刚才那位公子又回来了!” 几人俱是一惊。 七王妃雀跃的要往起站,被七王爷一把摁在那:“小心你的脚。我们出去看看就行了。” 赵廷和展云已经起身出去了,王爷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见两人一前一后又都回来,面上神色都隐隐有些失望。 就见走在前头的赵廷手里拿着一只淡青色的长型布包,上面还附着一张字条。 此时下人已经将桌上杯盘碗碟都撤了下去,桌子也擦拭干净。赵廷将布包往王妃面前一放:“人早走了,让把这个给您。” 七王妃拿起字条看看,又把折好的布包层层解开,就见里头都是些磨的细碎的药材,字条上写明药材名字,并且嘱咐说把这些药材裹好抖散均匀,制成小枕头枕着睡觉,会对失眠多梦之症很有疗效。 七王妃将布包细细包好,看着赵廷站在自己面前,皱眉望着这青色布包一脸不快,不禁抿唇一笑。这孩子,多少年没见他露出这般神色了?这小段,还真是个厉害角色了…… 第五章 血溅断桥·重逢 暮春三月。 杭州府。 天刚蒙蒙亮,东巷口的馄饨摊子早摆出来了。卖馄饨的是爷孙俩,老头在后头煮馄饨,蒸包子,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则帮着端碗拿蒸笼还有收钱。 馄饨七文钱一大碗。香喷喷热乎乎的鸡汤,香菇猪肉馅儿的大个馄饨,汤里还洒着紫菜虾皮儿以及切的细细的葱末和新鲜芫荽。 喝一口汤,一直暖到人心尖尖上,咬一口皮儿薄馅儿大的馄饨,香的人直能把自己舌头吞下去。 身穿红衣的小丫头将一碗馄饨送到一位青年男子面前,咬着红红菱唇直盯着男子瞧。 男子从桌上竹筒里拿出一双筷子,一边抬眸看了小姑娘一眼,清冷冷的目光看得小姑娘一瑟缩。男子唇角微微勾起:“多谢。” 小姑娘连连摇头,两只梳的高高的大辫子跟着来回摇晃,又咬了咬下唇,小丫头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娇脆的小嗓音仿佛春天里的百灵鸟,直听得人心肝一酥: “公子,你……你只吃一碗馄饨够么?” 这人连着三天,每次都只要一碗鸡汤馄饨。 别的男子至少要吃三碗才饱,要不然也会多来两屉小笼包子,再要碟甜酱菜什么的。这公子模样好生俊俏,身上青衣虽然是普通料子,可看上去也不像穷到只吃得起一碗馄饨的呀! 小姑娘秀眉微蹙,而且这馄饨包子都不贵啊,比起别家来,份儿大量多,价钱又公道,好多人宁可多走几条街,也要来吃这“李家馄饨”的。 男子轻声答道:“够的。多谢姑娘关心。” “小丫头,你爷爷喊你端馄饨哪!” 一边一位客官笑呵呵喊着,一边跟小姑娘打趣:“可别看着人家小哥俊俏一个劲儿搭话,就不管我们的馄饨包子啦!” 旁边几个坐着等馄饨的人都笑了,也跟着起哄:“就是啊,小丫头,人家小哥一碗就够了,我可是要了三碗哪!” “小丫头也到了找郎君的年纪,懂得盯着男人看了!” “哎我说老李头啊,你家丫头许没许人家呢?我听说隔壁卖豆腐的儿子可相中你家丫头了!改天我帮忙牵牵线?” 小丫头俏脸一红,狠狠白了那几人一眼,小腰一扭,哒哒跑到后头端馄饨去了。 李老头一大勺就是一碗馄饨,不多不少,整十只,再稍添些汤头,另一手从一边的盆子里舀些香葱芫荽,往碗里一洒,一碗馄饨就盛好了。 又放了些个馄饨下锅,李老头一手拿着厚厚的布巾,将几屉蒸好的小笼包从最上头拿下来,直接给那拿小丫头打趣的客官送过去,一边笑呵呵的说道: “小丫头脸皮薄,你们可别这么逗她。回去要跟我哭鼻子的。” 几位也都是常来的熟客,一边往嘴里送包子,一边连连点头,直说老头真疼孙女。 李老头又笑呵呵走回去煮馄饨去了,剩下这几人有一搭没一搭插科打诨的闲聊着。 未妨一位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也凑了过来,手里捧着只剩下馄饨汤的大碗,一边嘿了两声,引起几人注意,又故作神秘的压低嗓音说道: “哎!你们听说了没,前些天死的那两位小姐,仵作验尸之后,吓得连滚带爬又哭又嚎的直奔到咱们知府大人房里去了,直说青天白日的活见鬼!” “怎么没听说!”另一位男子撇了撇嘴,一副你怎么才听说的神情:“听说啊,都是水鬼给闹得,专挑长得漂亮的姑娘下手!” 一个年纪大了些的男子在一旁叹了口气: “唉!作孽啊!那周家千金不仅人长得漂亮,性子温婉,还是咱们杭州城出了名的才女。听说前几个月才许了湖州知府的公子,真是作孽啊……” 另一个客官听得直摸后脖颈:“哎我说你们,大清早的能不说这么晦气的事么?听得我后背直冒凉气……” 另一桌上一个年轻人轻啐一口:“什么水鬼冤鬼的,我才不信!” 同一桌的人连忙拉他的袖子:“可别这么说,真的是厉鬼索命啊!听说咱们知府都给吓着了,躺床上两天没出屋……” 几个桌的人为这事七嘴八舌吵吵的不亦乐乎,只有那青衣男子静静吃着馄饨,一直没搭腔。 喝完最后一口汤,他伸手抹了抹嘴角,从腰间数出七个铜板,搁在桌上,起身走了。 男子一路走到杭州府衙,刚步上石阶,就见几个捕役正匆匆忙忙从府衙里往外跑,后面跟着一个身穿灰衣手拎木匣的中年男子。 青衣男子身子一闪给几人让步,又伸手拽住走在最后头的男子的衣袖:“江大哥,出什么事了?” 男子一偏头:“小段?太好了,你赶紧跟我们一起走一趟!” 清秀的面容上隐隐透着疲惫,男子又朝走在前头的几人喊道:“等一等啊,让小段跟咱们一起。”几名捕役有些不耐,领头的那个瞟了小段一眼,点点头,又快步朝前走了。 几人一路往西边走,江城看了静静走在自己身旁的小段一眼,唇畔的笑有些勉强: “小段,你来了就好。李大人这些天被这案子给愁得,前两天染了风寒,都发烧了。那些人逼的也紧,说咱们杭州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他的失职,直说着要把这事捅到上头去……” 小段一直静静听江城说话,听到这,偏头看了江城一眼:“病好了没?” 江城咧嘴一笑:“李大人若是知道小段你来了,没好也好了。” 小段没搭他这个茬儿:“我听说,前些天死了两个姑娘?案子还没破?” 江城一听这话就直叹气:“小段,今天这个,怕是第三位了。” 小段一听这话也有些惊讶,这还没到地方呢,怎么就知道跟前两个案子有关呢? 江城苦着脸解释: “前两位小姐,都是溺死在断桥边,都是一大清早被人发现。一个死于一个月前,一个是十天前。刚刚有人来衙门报案,说又在湖边发现尸体了。发现尸体的人吓得当场就晕了过去,是一边路过的几个人帮忙给送到医馆去,又跑过来报案的。” 小段面上依旧没什么波澜:“溺死的?” 江城点头:“被人摁着头往湖边的水里扎,活生生溺死的。而且……” 江城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而且,死了之后,又被人扒开了衣裳,身上的镯子、项链、头上的珠钗什么也都不见了,脸上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花了,总而言之,死的很惨。” 小段沉吟不语。本来就不怎么相信那些鬼神之说,如今听江城这么一描述,可以十成十肯定是人为的了。一路走到断桥边上,几个捕役连忙上前疏散人群。 其实老百姓也都是在稍远的地方扎堆,一个个抻长了脖子往这边瞅,这事早就在整个杭州府传开了,都说是水鬼索命,死状甚是可怖,刚刚又听人说最早发现尸首的老大爷给吓得晕了过去,更没人敢凑上前看了。 可是这人又都有好奇心,越是可怕越是悬乎的事,大家越爱凑这个热闹,所以就一个个站在里尸体有段距离的地方,一个个眼巴巴的望着,还不时交头接耳的说上几句。 就好像小孩子听鬼故事,一边捂着耳朵说好怕好怕,一边又小手渐松,束起耳朵听得仔细。 小段从前来过几次杭州府,不过都待的不长。说起来,这西湖断桥还挺有名的,不过小段从来不太在意这些,因此这地方从前也是没来过的。 跟着几人一路走到地方,江城先走过去查看尸体,小段则四下打量,看看附近都有些什么。 眯眼望见不远处的三层小楼,尖尖翘起的红色屋檐在一片绿树的掩映下格外显眼。 小段清秀的眉微拢,正锁眉沉思之际,只听一个很是清朗悦耳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小段,好久不见。” 小段转身,清冷冷的凤眸扫向站在几步开外的两人。 一身宽大白袍的展云本来笑得颇为和暖,被那双清冷凤眸一扫,弯月眸子眨了眨,唇畔的笑就僵在了那。 赵廷一身蓝黑色衣袍窄袖窄身,本就高大挺拔的身躯更显伟岸英挺,深邃眼眸与小段对视,一边轻轻颔首。 小段也点了个头,扫了眼展云手里攥着的轴卷,淡淡开口:“案子传到东京了?” 展云点头,清俊的眉微蹙:“案子已经上报到刑部了。我们这次过来,算是刑部指派过来帮忙的,上头给了期限,限期十日之内破案,我们刚从李大人那边过来。” 小段转身,清冷冷的嗓音仿佛山中冷泉:“那就一起吧。” 几人走到湖边上,就见江城正要翻转尸体,小段连忙出声制止:“等等。” 江城之前跟小段合作过两次,知道小段破案子挺有一套,因此听他说不让翻,江城连忙停手,抬起头看小段,等他说话。 小段绕着尸体走到江城那侧,示意他起身,清秀的眉渐渐蹙紧:“尸体被人动过了?” 江城点头:“就是那个最早发现尸体的老大爷。他发现有人趴着倒在湖边,就壮着胆子把人翻过来瞧,结果就给吓晕了。” 毕竟死者是女子,而且衣襟大敞,肚兜儿被人扯走,雪白身躯就这么曝露在外,赵廷和展云都多少有些不自在。 只看了尸体一眼,赵廷就目光冷冷看向一边,展云清咳两声,将目光投向江城,一副认真听人讲话的样子。 小段一看他们两个这个样子,心下就明白几分,冷冷开口说道: “破案时查看尸体是最重要的一环,几乎所有线索都要从这里找起。两位若是过不了这一关,就不要浪费精力在这上头。 另外,只要心无邪念,自然胸中坦荡,非礼勿视那一套的,就甭挂在嘴边自欺欺人了。” 赵廷展眉,展云微讶,两人相视一眼,又一同看向站在对面的小段。展云拱手一揖: “行之受教了。” 赵廷又瞟了展云一眼,漆黑眼眸不禁闪过一丝笑意,朝小段点点头,几人一起仔细查看起尸体。 第六章 梅花银簪·萌动 展云蹲下身子,细细端详女子面上划痕,另一边江城叹了口气:“应该是十分尖锐的物体,不过凶器一直没找到。也因为这个,才会有那么些人说什么水鬼害人,冤鬼索命什么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廷突然开口了:“若真是鬼,像传说中的用指甲划,伤痕也绝不是这样的。这个像是用钉子一类的胡乱刮的。” 江城见几人都查看的差不多了,就伸手将女子敞开的衣襟拢了拢,一边小心的将尸体翻了个身,扒开女子湿漉漉的凌乱头发,轻声说道:“看这里。” 三人凑上前去,只见女子青白的头皮上,赫然印着几个已经变成紫红色的指印,小心翻开女子衣领,就见一边肩膀上也有着几道手指痕迹。 小段突然语出惊人:“前两个女子,有没有被侵犯的痕迹?” 赵廷、展云均是一噎,瞪大了眼看小段,这人什么思维啊?怎么看着指痕能想到侵犯那里去…… 江城又将尸体小心翻过来,一边摇头:“这倒没有。” 说着,将手上的棉布手套摘了下去,放到敞开的木匣里,将木匣合上,站起身来。旁边的捕役已经准备好抬尸体的架子,跟江城打了声招呼,就将尸体盖上块布,抬着回府衙了。 “跟前两个几乎一模一样。可以肯定,是同一个人做的。”江城眉头紧紧皱着,面上疲惫之色愈重。小段拍拍他的肩:“你先回去,晚些时候我去找你。” 江城瞟了瞟另外那两人,又意味深长的看了小段一眼,点点头就走了。小段转身,看向碧绿的湖水。 向前走了几步,微微眯起了眼。就见离湖边三米开外的地方,有块石头露出水面。小段弯腰,开始脱鞋子。一边站着的赵廷、展云看得都晕了,这又是折腾什么呢? 赵廷和展云只觉眼前一花,就见小段脱下鞋子和袜子,撩起衣袍,光脚踩在棕灰色的泥沙地上,正往湖里头走。 那两只脚丫子纤瘦白皙,十只脚趾如同白玉小结,微粉的指甲盖儿闪着莹润光泽,直看得人心痒痒。 赵廷本就深邃的眼眸更加幽深,浓黑剑眉紧皱,怎么连脚都长得这么漂亮? 又白又嫩跟玉琢的似的,他妈的这人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展云白净的脸颊微微有些粉,弯月眸子有些不自在看向一边,又转回来,呃,已经走进水里,看不到了。 一向温润如玉心静无波的行之公子顿时有些恼,自己这是想什么呢啊想什么呢啊! 小段哪里知道自己脱个鞋子走趟湖水,就把后头那俩人给折腾的要抓狂了! 他刚刚站的那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湖里头的那块凸起的岩石下,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直晃眼,他也怕只是日光照在水面上闪的,可仔细看看又觉得不像。 心里头也不太确定,索性就踩着水走进去瞅瞅。 这湖边的水尚且不深,走到石头边上,水却已经没过膝盖了。 小段一边走一边往起挽裤腿,一手紧扯着衣袍,同时还要攥住挽到膝盖的裤子。 毕竟还是春天里,日头也没有多晒,一路走过来不过七八步远,小段已经牙齿打颤,只觉得这湖水钻心的凉,阵阵凉意顺着脚底板直往上蹿。 小段咬牙,伸手往水里探去。这块石头一大部分是在水下,小段看到有东西在闪的那个位置,正好是平平整整如同阶梯状,只离水面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小段摸到东西的同时心中一喜,将那只东西捞出来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只梅花银簪! 此时小段已经冻得直打哆嗦了,往岸上看看,就见靠近草丛的地方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小段握紧簪子,抬脚一蹬身畔那块岩石,身子直接出水,足尖轻点水面,一下子走出两三丈远,稳稳落在那块平整的岩石上,接着转身朝两人喊:“麻烦帮我把鞋子拿过来。” 刚刚小段出水的时候,一直撩着衣袍和裤腿的手同时一松,两人只在瞬间扫到一眼小段两条白皙小腿,接着就见青色长袍盖下来,乌黑的发丝扬起,转眼拂过两人身畔,直接朝草丛去了。 赵廷在心中狠狠咒骂自己一声,接着转身,走到一边帮小段提鞋子。 展云只觉刚刚那惊鸿一瞥,自己心跳又快了两分,连忙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琢磨着一定是刚才那场面太过惊心动魄,自己没防备,所以被惊了一跳,方才导致心跳加快。 待终于平复好心境,就见咱们平日里冷酷狂傲的赵小王爷已然一手提鞋一手拎着雪白棉袜,朝小段去了。 一向在众人面前保持良好形象的行之公子再次睁大了眼,微粉的唇轻启,那个“赵”字就这么悬在嘴边,半天都再没下文。 小段接过鞋子袜子,轻声道谢,用手背蹭蹭脚底,正要穿袜子,就见一只小麦色的手掌伸到眼前,上面搁着一方深蓝色的锦帕。 小段没有接,也没有抬头,只轻声回绝:“谢谢。不用了。”那一条帕子,抵得上自己一身行头还要多,给人弄脏了,自己还真赔不起。 赵廷将手收了回来,冷酷俊颜隐隐有些愠怒,这人还不是一般的不好相处!自己好心好意拿条帕子给他擦脚,他接过去用一下会死啊! 怎么就这么不知道领情呢! 可怜刚做完心理建设又被自己兄弟给吓得不轻的行之公子一路跟了上来,就见赵小王爷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一双漆黑眸子恶狠狠盯着低头穿鞋的小段。 展云手一颤,这又是咋的了?难道小王爷对于给人拎鞋子心有不甘,终于要爆发咧? 小段穿好鞋子,起身,伸手从袖口拿出那只梅花银簪,递到两人面前,一边拍了拍身后的袍子。展云伸手接过簪子,和赵廷两人一起端详,两人同时出声:“凶器?” 小段点头:“应该是。拿回去给江城看一下才能确定。” 几人一路回到府衙,先过去跟李大人打声招呼。 老爷子烧刚退没两天,这时候正端着碗药皱着眉往下灌,一见三人一同走了进来,碗一撂,连忙起身拱手:“两位公子。” 接着又看向站在一边的小段,笑眯眯捋着胡子说道:“小段,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小段点头,走到桌边端起那只青瓷碗,闻了闻,递到李大人面前,冷声说道:“趁热喝。” 李青澜“哎”了一声,双手接过去,几大口喝将药喝完,从桌上拿起帕子擦擦嘴角。 就见一边赵廷正冷冷瞪着他,展云眨着一双弯月眼眸,也直盯着他瞧。李老爷子被看的有些慌,这是瞅什么呢? 去年年底跟几人打过一回交道,虽然那时候三位年轻公子没有表明身份,李青澜面上也就没有戳破,可心里头雪亮的很,这三位公子,都不是一般人。 前些日子杭州府出了那么大的事,一个月内就死了两位姑娘,自己一边让手下人紧着查案,又连夜递了折子到刑部。 没几天这两位公子就拿着刑部的符书过来了,说是协助破案,尚书大人下了死令,限期十日之内破案。 李青澜一想起“十日之内”这个茬就脑仁疼,后来江城回来后来了趟自己屋子,说小段也来了,老爷子心里头才稍微踏实了些。 李青澜正端着空碗想得出神呢,未妨小段伸手把碗接过去往桌上一甩,碗在桌上刺溜溜绕了小半圈才立稳了。 老爷子回神,就见小段一双凤眸正冷冷望着自己:“李大人,讨论案情。” 李青澜连连“哦”了两声,请赵廷和展云在一边坐了,又走到床头拿过几页纸,递到几人手中。 三人各自拿了两张快速扫视,又互相交换看过。 展云将几页纸理好,又交换到李大人手上,同时开口问道:“今天早上那位姑娘,查明身份了吗?” 李青澜叹气,接过小童送到跟前的青瓷杯子,先喝了口温水,冲去口中的药味: “是钱家小姐。这钱家在咱们这里也算出了名的大户,家里头是做绸缎生意的。唉……一连三位都是个顶个的大小姐,又都是能诗会画的才女,这凶手到底是怎么想的,专挑这些姑娘家下手……” 刚才那几页纸,列出来的主要是前两位遇害女子的年龄、家世等基本情况,以及江城验尸得出的结果。 小段一直没说话,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听李青澜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突然抬眸:“才女?” 李青澜点头:“张家小姐最擅抚琴,一曲‘玉梅引’弹得惊艳才绝。 钱家小姐女红做的精巧,十三岁时绣出的那幅‘烟尘柳色’异色双面,那可是名满两浙路啊! 周家小姐则更是咱们杭州城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三个月前过年时候,周小姐出了个对子,至今都没人对得出,直把一干年轻书生给挤兑的下不来台。” 小段面上没有任何波澜:“三人认识?” “不仅认识,而且关系挺好。三位小姐都是那个‘竹芗雅舍’的名人。” 见三人都有些不解,李青澜接着解释:“这个雅舍就是小姐们聚在一起,喝喝茶、作作诗的地方。都几十年了,在咱们杭州城也挺有名的,是前任知府的女儿琢磨出来的。” 赵廷偏头冷斥:“无聊!” 展云微微一笑:“姑娘家么,平时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总在自家呆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没甚意思。琢磨出这么个法子,聚在一起消磨时光,也挺好。” 小段轻蹙眉心:“那间雅舍在哪里?” 李青澜又喝了口水:“就在断桥那边,湖对岸的红檐小楼便是了。”刚说完,老爷子一瞪眼:“你是说,那雅舍里有问题?” 第七章 竹芗雅舍·共饮 三人将梅花银簪给江城送过去,又听他说了下尸检结果。江城很肯定的说,脑后和肩膀的指痕,以及脸上的划痕,跟前两位女子几乎一模一样。 出了衙门,已经是晌午。小段下了台阶就往西去,却被展云叫住了。 小段侧头,等着展云下一句话。展云一手握着白玉骨折扇,潇洒的敲了敲另一手掌心,微微一笑:“我和赵廷对这也不大熟,不知道能否同路,咱们一起吃个午饭,也好顺便讨论一下案情。” 小段原本有些不耐,心想熟不熟的你们俩大活人还能找不着吃饭地方? 又听到后一句,心下一转,反正待会儿要去雅舍看看,一起吃饭的话,能省不少工夫。虽然不乐意跟这两人一起,但怎么说人家也是上头派来的,若是人直接来一句,这案子不用你插手,自己可是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两人见小段点头,连忙一左一右跟了上去。走了几步路,小段突然停下脚步,冷声说道: “先说好,我吃饭的地方,都是些路边小店,饭食粗劣的很,不比那东京的‘状元楼’。你们若是吃不惯,可别勉强。” 赵廷一愣,接着露出浅浅笑意:“会比边关将士吃的粗劣?” 小段一噎,二话不说接着往前走。展云似笑非笑看了赵廷一眼,那意思,你行!倒能把小段这样的人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跟着小段,掀帘子进了一家小店。 门口挂了个牌子,歪歪斜斜写了“米线胡”三个大字。俩人一看就乐了,米线都糊了还能吃? 这店家卖米线没错,姓胡更无辜,就是卖米线的姓胡,还在自家店门口写了“米线胡”仨字摆着,可就太有意思了。 一进屋子,店面不大,打理的倒是干净又利生。 小段撩起袍子就坐,身穿艳粉色小褂的老板娘扭着水蛇腰就迎过来了,涂的厚厚脂粉的脸笑得那叫一个艳若桃李:“小段来啦!” 一手撑着桌面就朝后头拔高嗓子喊:“当家的,小段来啦!一盘蝴蝶炒米线,少油少盐!” 后头也高声应了一声“知道啦”,老板娘转头,笑嘻嘻看着小段:“没说错吧?你都多久没来了,我可还记着你口味呢!” 小段唇角微勾,点头:“老板娘好记性。” 女子扬了扬下巴:“那是!”说着话,一个媚眼儿就飞了过去。 接着又看向已然有些石化迹象的两人:“两位公子,吃什么?咱们这各种炒米线,煮米线,还有甜口酱菜,自酿的思堂春……” 俩人正经没吃过炒米线,被老板娘扯高嗓子一通忽悠,头都晕了。 两位俊俏公子,一冷峻一温润,一同将视线投向坐在对面唇角微勾的小段,神色都有些可怜兮兮的。 小段看了两人一眼,依旧面无表情:“吃豌豆苗不?” 两人一同点头,小段又问:“吃咸的淡的,自己说。” 两人连忙跟一边站着的老板娘说了,小段接口:“也要蝴蝶米线。来三碟酱菜,样式你看着拿吧。再来一坛思堂春。” “好嘞!”老板娘又跟小段飞个媚眼儿,腰一扭,扭嗒扭嗒去招呼下一桌了。 两人一同暗擦汗,小段的品味,果然够奇特! 不过等三份炒米线端上来之后,俩人可就不这么想了。 金黄油亮的米线,上面盖着一层绿油油嫩汪汪的豌豆苗,还有爆香的牛肉丁、香甜有嚼劲儿的萝卜干、切的细碎的豇豆、春韭、香葱,赵廷和展云吃饭都比较口重,因此他们那两份,盐巴都搁的多些。 两人本来一看菜色,就已经食指大动,尝了一口,更是话都顾不上说了。展云平日里吃相是最斯文的,可此时也吃了半天都没抬头,一口气就下去小半盘子! 小段吃了几口,端起桌上的小壶往盘子里转圈浇了个遍,一阵醋味儿让赵廷不禁挑了挑眉。小段眼皮都没抬,接着吃自己的。也是一口气吃下去半盘子,才开始慢条斯理的喝酒吃菜。 赵廷夹了条酱瓜,又抿了口“思堂春”,不禁再次抬眸看向小段。 这人其实挺会吃的。且不说那炒得爆香的蝴蝶米线,就这几碟子不起眼的酱菜,甜咸适口,咬在嘴里脆生生的,做的不比东京最有名的酒楼里的差。 再说这“思堂春”,虽说是自家酿的酒,可味道清香润口,配着这米线和酱菜,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展云也吃的弯月眸子更弯,唇畔的笑温温浅浅,一边不忘夸奖小段:“这家店的东西真不错。”其实潜台词是:小段你眼光真好。 小段静静吃菜喝酒,并不搭话。展云脾气好,也不往心里去。而且平时有赵廷那么个冷峻的主儿,小段这点冷度,他还受得住。 三人将米线酱菜吃了个精光,酒也一点没剩,付银子的时候,小段掏出铜板搁在桌上,说了句:“各付各的。”起身就先出去了。 赵廷和展云望着桌上的铜钱,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两人闻声又对视一眼,唇畔的笑都有些无奈。见过不好相处的,没见过这么不好相处的。 ================================================ 断桥不断。 断桥这名字,却是前朝就有了的。要是再往东走,就是当地很有名的孤山。因为有“孤山之路到此而断”的说法,所以这座桥才被称为断桥。 也有人说,冬日里雪后初晴,桥阳面冰雪消融,桥阴面却仍然玉砌银铺,从远处远眺,桥与堤似乎断开,因此得名“断桥”。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每到冬日雪霁天候,来断桥赏雪的人就格外多。 现在正是三月天。 柳风拂面,杏花过墙,花香扑鼻,湖水如璧。正是杭州一年中风景最美的时候。 三人一路行过断桥,来到湖对岸的“竹芗雅舍”。 就见门口的青砖墙壁上,挂着一只青色的木板,上书“竹芗悠然”四个字,字体飘逸婉约,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木板是悬挂着的,下头还挂着一只碗口大的铜铃,微风拂过,木板轻轻晃动,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几人刚要进院子,就被门口站着的两个青衣小童拦住了:“几位公子,可有花笺帖么?” 原来这雅舍,男子也不是不可以进,只是一定要有小姐们的邀请,也就是一张特制的花笺上头,写上男子的名字,下方,印上竹子图案的粉红色印戳,并有一个篆体的“悠”字。 三人连听都没听说过,自然是没有准备。 赵廷本来就烦这些个名帖啊花笺啊的名堂,听小童一长串解释,更是不耐,剑眉一皱,冷声说道:“官府查案子,别碍事。” 说完就直接往里闯,看得展云直摇头。这家伙王爷脾气又上来了! 小段倒是挺欣赏这个调调,二话不说跟着一起往里走。展云无奈,也跟了上去。两个小童平日里接触的不是大家小姐,就是文人雅士,哪里见过这阵势?眼瞅着拦不住人,就一路小跑着找人告状去了。 院子里绿树葱茏花丛繁密,不知名的鸟儿啾啁宛转,不时飞过几只粉蝶儿,景致雅的很。 三人一路直奔那座三层小楼,迎面走过一位身穿雪缎罗裙的二八佳人,粉颜带泪,美目含忧,正提着一只小篮子往外头走。小段步子一转站到女子面前:“这位小姐。” 女子抬眸,不着痕迹的将小段一番打量,有些冷淡的点了个头:“不知公子何事?” 小段望了一眼小竹篮里头的小朵白莲,唇角微勾:“这莲花可是为钱家小姐折的?” 女子点点头,几滴清泪滑落颊畔,又偏头看看赵廷和展云,挽着竹篮施施然一福:“两位公子万福。”接着又有些哽咽的轻声问道:“几位是蝶幽的朋友么?” 展云浅浅一笑,温声说道:“听闻钱家小姐十三岁时绣出一幅‘烟尘柳色’异色双面巧夺天工,这次途经贵宝地,原想或许有缘得以一窥佳人风姿……” 说到这,展云眉心微蹙,轻敲手上玉骨折扇,面上神色很是怅惘。 女子闻言露齿一笑,美目流转,原本带泪娇颜更添两分妩媚: “原来是这样。公子若是不嫌,这雅舍里好几位姐妹都擅女红,蝶幽姐姐从前教的好,那双面绣法虽然针法繁杂,倒也不是顶难学会……” 展云是何等玲珑心思,自然明白女子话中所指,俊秀的眉一扬,弯月眸子透出几许兴味:“哦?小姐也会么?” 女子有些羞涩的点头,小声说道:“刚好前些日子我绣了一方丝帕……” 一见女子这娇滴滴羞怯怯的模样,赵廷朝展云使个颜色,示意他留在这慢慢套话,便和小段一起朝阁楼里去了。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带着淡淡甜味的檀木香。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一位身穿浅蓝衣裙的女子静静坐在一隅,面朝北向的窗户,低垂着头,不知在忙些什么。 小段走到距离女子五步远的位置,还未开口,女子就似有觉察的转头,抬眸对上小段的眼,有些惊慌的“呀”了一声,站起身子就要往一边跑,却不小心踢到脚边的凳子腿,身子直接往前倒去。 小段快步上前,一手掌握在她腰侧,正接住女子娇柔身躯。 蓝衣女子当时就吓得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一双小鹿般的大眼湿漉漉的,娇嫩红唇轻轻颤抖,小手推拒着小段肩膀:“多,多谢公子……” 小段放开手,后退两步,轻轻一揖:“冒犯了。” 女子的脸更红了,连连摇头,弯腰从一边地上捡起花绷子,低着头就要往外跑。 谁知赵廷正好往前头一挡,女子抬脸,眼中惊慌之意更甚,娇甜的嗓音也带了颤:“公,公子……请让让……” “小姐莫要惊慌,我们只是来打听些事情。如果小姐知道的话,就告诉我们,不知道就算了。不知小姐可否稍作停留,帮我们这个忙。” 小段的嗓音依旧清冷,却莫名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味道。蓝衣女子闻言,轻轻点头,一边伸出一只白嫩小手:“两位公子这边请。” “小姐应该已经听说今早断桥边上的事了。”小段和赵廷二人在小圆桌边坐下,一边不慌不忙的说着,一边细细打量女子神色。 女子点点头,低下头,轻轻咬唇,又将搁在腿上的花绷子拿起来放在桌上,一边轻声说道: “我,我想给钱小姐绣条帕子。她生前最喜欢绣绿柳荷塘,我,我就想给她绣一个这个图样的……”女子有些哽咽:“到时候一并给她送到下面去,她,她也好……呜……” 两人一见女子哭了,都有些无措。小段侧眸看赵廷,心里琢磨你不是有帕子么,怎么不赶紧拿出来给人擦擦眼泪,傻愣着干嘛? 赵廷见小段瞪自己,一时也有些不解,心想你可别指望着我哄,爷这辈子还没哄过女人呢!这种事展云和那小子比较拿手,不是爷的强项。 女子哭了一会儿,也就渐渐止住了泪,一边轻拈袖口擦擦眼角。小段心里稍微松口气,心想还好是个能放能收的主儿。要是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那种,自己还真没辙了。 “这位小姐怎么称呼?”赵廷一见女子止住哭势,连忙开口。 “我姓蓝。”女子一双小手轻扯着绷子上的丝帕,小声回答。 “蓝小姐。”小段一双凤眸定定看着蓝兰,待女子抬眸瞅他,才继续说道:“‘竹芗雅舍’一连死了三位姑娘,不知各位小姐对这件事怎么看?” 蓝兰本来已经渐渐稳定情绪,一听小段这话,激灵灵打个颤,一双大眼惊慌的泛起水光,一边连连摇头:“这事说不得的,说不得的!” 小段冷笑一声,凤眸含谑:“蓝小姐莫不是也信那什么水鬼索命的谣言?” 蓝兰面上神色更加惊恐,娇嫩红唇轻颤,故意压低了的嗓音因为颤抖,听起来有些渗人:“不是水鬼,是她的魂。她的魂回来了,来报复我们所有人了……” 第八章 孟莲居士·夜行 小段清秀的眉微拢,赵廷则嗤笑一声,两人正要开口,就听响起身后一道女声:“兰兰,找了你恁久,原来在这。” 说话间,女子已经走到三人身边,跟两人轻轻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拉起蓝兰的手就往外走。小段和赵廷起身,望着一蓝一绿两道身影出了门,就朝左边拐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赵廷问:“怎么着?追这边还是回去找展云?” 小段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我过去,你先回。” 出了阁楼,小段也跟着往左边拐,走上一条幽静小径,后面赵廷快走两步也跟了上来。小段侧眸,赵廷挑眉: “对付一个姑娘家,那小子一个人绰绰有余。我去了反而会打扰他。”小段收回目光,神色冷冷看向前面。 本来不过是跟人聊天询问案情的正经事,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就那么不地道呢? 阁楼旁的这条路背阴,另一边高树成荫,两旁灌木葱郁,更显得小径有些阴森森的。 一阵凉风拂过,小段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哆嗦。赵廷侧眸看了小段一眼,深邃眼眸闪过一丝笑意,薄唇微勾:“冷?还是怕?” 小段也不言语,面不改色继续朝前走。赵廷皱眉,从来都是别人说话他不搭腔,自从认识这小段,几乎回回上赶着说话,反倒是人家不搭理自己了! 走过弯弯曲曲的小径,面前豁然开朗。 阁楼后头是一座园子,七八位姑娘三三两两坐在一处,正垂头折着什么。 小段四下里望望,清秀的眉狠狠打了个结。 赵廷也有些纳闷,这园子不大,一眼就望着头了,另两边都是高高围墙,那两人明明是出门朝左拐沿着那条小径一路过来的,怎么转眼就不见人了呢? 几位坐着折纸花的小姐都注意到了来人,一位身穿粉裙的女子最先站了起来,行了个万福,又微微笑着说道:“两位公子可是官府过来查案子的?” 见两人点头,女子又接着说道:“居士已经跟我们提过了。两位公子有什么要问的,就尽管说吧。只要是我们知道的,一定言无不尽。” 小段目光渐冷:“居士?” 身穿粉裙的女子点头,一边请两人在另一张桌子坐下:“周姐姐出事后,我们这雅舍就没有了主心骨,所幸还有居士能帮我们拿拿主意……” 小段眉心轻蹙:“不知我们能否见见小姐口中的那位居士?” 女子有些犹豫,另一边坐着扎纸花的一名女子微笑说道:“晚上时候我们要一起去断桥边,给蝶幽姐姐祈福……哎呀!” 女子话说一半,连忙去抚自己的小腿,就见她身旁坐着的那位姑娘低垂着头,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那如蝶翼般急急扑扇的眼睫泄露了她有些慌张的心绪。 赵廷突然转了话题:“不知各位刚刚是否见到两名女子,一位身穿绿衣,一位身穿蓝衣。” 粉衣女子很肯定的摇头:“没有。我们从用过午饭就一直坐在这,没见到公子所描述的人。” 刚才插言的那位姑娘丹唇轻启,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犹豫的轻咬下唇,又抿起唇角,垂头继续折纸花。 小段侧眸,看了赵廷一眼,那意思你还有要问的么?赵廷几不可察的轻轻摇头,两人起身,谢过粉衣女子,转身又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两人静静走了一小段路,赵廷偏头看向小段,薄唇轻启:“怎么看?” 小段轻轻摇头,轻声说道:“待会儿一起说。” 两人走到阁楼前头,就见展云已经站在那等了,三人一同出了雅舍大门。走过断桥时,倒是小段最先开口了:“先回衙门吧。” 两人自然没什么意见。一路回到衙门,李青澜早吩咐小童给收拾出来一间屋子,小童一路领着三人过去,又给端来一壶新沏好的“香林茶”,帮忙带好门,就出去了。 三人围着圆桌坐下,展云先将自己从那位朱姓女子那所得知的情况全都说了,小段又将与赵廷二人的经历简略复述一遍。 展云听罢,一手轻摇玉骨折扇,清俊的眉微蹙:“如此看来,问题还真出在这雅舍里头了。” 小段点头,一边一直沉默饮茶的赵廷突然开口了:“你觉不觉得,那园子里头所有姑娘,在提到那个什么居士的时候,反应都很奇怪。” 小段沉吟半晌方才缓缓说道:“她们好像很维护那位居士,景仰,并且依赖。” 赵廷撂下茶杯,哂笑一声: “我早就说,那些丫头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闲的慌!非要办什么雅舍,还请个什么居士来给她们讲什么诗经乐府,一群女子整日围着一个男子瞎转悠,能不出事么!” 小段凤眸更冷:“现在还没有任何线索显示,那位居士就是凶手,破案子时最要不得的就是先入为主。” 赵廷耸肩:“我没说他是凶手。我只是说,那雅舍里头乱七八糟的,一堆女孩子跟着一个居士屁股后头转,很容易引出事端。” 小段费了很大力气,方才忍住抚额的冲动。这都哪跟哪啊!明明是在分析案情,怎么说着说着就被他扯到男女关系上去了! 展云见两人之间气氛又有些僵,连忙转移话题:“那个,你们刚才提到那位姓蓝的小姐,她说那个什么‘她的魂回来报复所有人’的,你们怎么看?” 赵廷冷斥:“无稽之谈!”端起茶杯到唇边,刚要饮茶,又微微侧头:“不过,照她那意思,那雅舍里头,从前是死过人了的。” 小段点头:“而且应该不会太久。当时的人,现在应该大部分都还在雅舍,否则她也不会说什么‘报复’的话。” “这倒也算是一条新的线索。” 展云一手轻敲手中折扇,弯月眸子带着浅浅笑意:“刚才那位朱小姐跟我说,昨天下午钱蝶幽去了一会儿雅舍,看那样子,很是雀跃。 还新买了一只玉蝶簪子,一个劲儿问她漂不漂亮。” 小段垂眸不语,赵廷看了展云一眼,深邃眼眸似笑非笑。 展云有些尴尬的瞟了眼小段,清俊面容染上淡淡的粉:“我的意思是,钱蝶幽很有可能是与人有约,不然深更半夜的,她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那断桥边上去。 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应该有门。” 小段抿了口茶,轻轻点头:“等待会儿天黑了,咱们去趟断桥。那位居士,无论如何都该见一见。” ================================================ 断桥。 已近戌时。 小段站在一棵树下,轻声说道:“来了。” 另两人正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也看到远方断桥上有人拎着灯笼朝这边走。 赵廷起身拍拍衣服,冷哼一声:“这居士也够有本事的。引得一堆姑娘家大晚上的往这断桥边上来。刚才晚饭时候不是听人说,这断桥天一黑基本没人敢来么?都传闹鬼什么的……” 展云往前走了两步,弯月眸子半眯:“好像没看到有男人跟着啊!” 正说着,就见一位身穿白衣的男子不疾不徐走上桥头,身边并行的,正是下午时候与小段和赵廷二人讲话的那位粉裙女子。 三人都没有动,仍站在原地静静看着。 就见那些姑娘三三两两走到湖边,有人拎着灯笼站在一边,有人蹲下,从小篮子里取出什么,好像是在点火。 不一会,就见湖上亮起点点火光,定睛一看,就见一小朵一小朵火红的莲花悠悠荡荡飘在黑幽幽的湖面上,从远处看,说不出的诡异妖艳。 接着,又有人在湖边烧起了东西,一边烧一边还低低哭着,一边站着的姑娘们都拿着帕子拭起了泪。三人见差不多了,就朝众人站着的方向走了过去。 朱家小姐最先发现三人身影,上前两步跟三人行礼,接着就一脸羞涩的望着展云。展云浅浅一笑:“朱小姐。” 接着,眼光飘向背对三人站在湖边的白衣男子。朱巧怜见状,微微笑道:“展公子是想认识居士么?” 展云弯月眼眸更弯,轻轻点头。三人随着朱小姐朝男子走去,展云一边轻声问道:“不知这位居士怎么称呼?” 朱巧怜回眸一笑:“居士姓宋名乔,号孟莲。我们都称呼他孟莲居士。” 不待朱巧怜出声呼唤,男子已经转身。 幽暗火光中,男子一袭白裳,眉若远山,眼似辰星,唇边浅浅笑痕略带出一缕沧桑,淡淡忧郁的眼神透出几分不问世事的脱俗味道。 展云最先出声,手握折扇微微一揖:“孟莲居士,久仰。” 男子还礼,淡紫色的唇轻启,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静谧山谷,悠扬又神秘:“三位公子有礼。” 赵廷望着或渐渐飘远或沉入水中的小朵火莲,深邃眼眸定定望向眼前男子:“很特别的祈福方式。” 男子悠悠一笑:“是我家乡那边的习俗。每折一朵莲花,心中默念祝祷之辞,待天黑之后点上蜡放入水中,可为亡者魂魄送行。” 小段一直沉默不语,清冷冷凤眸与男子对视。听男子说完这话,方才出声:“居士也信鬼神之说?” 男子微微一愣,复又露出淡淡笑容,转头看向渐渐恢复黑暗的湖面:“但求亡者地下安息,生者心中安慰吧。” “呀!小蓝,好精致的帕子,就这么烧了?” 几人循声望去,就见那位蓝兰姑娘换了一身衣裳,一边擦拭眼角,一边轻声说着什么。下午时候找她离开的那位女子也站在旁边,面色沉郁,一边伸手轻拍蓝兰肩膀。 眼见火焰渐熄,姑娘们的情绪也没初时那般激动了。 孟莲居士跟三人道别:“时候也不早了,各位小姐走夜路也不太安全,我还要送她们返家,就不跟三位多聊了。” “反正我们也没什么事做,不如跟居士一起送各位小姐一程吧。”展云微微一笑,温声说道。 孟莲居士唇畔笑痕更深了些,淡淡扫了赵廷和小段一眼:“也好。” 还好这些小姐所住的地方大都分布在城中两片区域,路途也并不迂回。将最后一位小姐送返家中,已经是亥时了。 “最近雅舍接二连三出事,女子死状甚是凄惨,官府虽然竭力查找凶手,却一直没有什么头绪。居士既然与雅舍各位小姐相熟,不知可有发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么?” 展云淡淡说着,一边偏头,细细打量男子神色。 宋乔停住脚步,眉间褶皱渐深: “三位公子今日已经到雅舍走了一遭,刚刚又在湖边观察我们半晌,各位小姐之间关系如何,想必三位已经看得明白。 我宋乔是怎样的人,也随便你们查访。只是,三位若是想从我这听到任何不利于‘竹芗雅舍’的言论,那恐怕要叫你们失望了。” 说完,微微一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展云清俊眉眼染上一抹阴霾,转头与二人对视:“这人不简单。” 赵廷深邃眼眸微眯,薄唇抿出一个浅浅弧度:“我怎么觉得,今天遇到这些人,就没一个老实说话的!” 小段抬眸看看两人,凤眸仍旧清冷冷,心说从认识这俩人到现在,总算说了各自句靠谱的话了! 第九章 夜探雅舍·交锋 “咚!——咚!咚!”窗外梆子声响起,正是三更天。 小段睁眼,掀开身上薄被,从床上坐起来,伸手从枕下摸出柳木簪,一边下床一边将披散在身后的头发束起簪好。 走到桌边,拎起水壶倒了些水。抬手抹了把脸,小段端起水杯一口一口喝着,冰冷的水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腹腔,刺的胃壁一阵酥凉,让人不禁精神一凛。 放下水杯,小段转身走向临街的窗户,打开窗,小段一脚踩上窗台,身子一纵,稳稳当当落在客栈外的街道上。 一路施着轻功行至雅舍门口,小段凌空而起,足尖轻点墙头青砖,便落在院内的青草地上。 白天时候那两位姑娘沿着小径走着走着就失了踪迹,后头的园子又再没有别的路,再回想起小径另一边繁密树丛,小段琢磨着,这条小径上,说不定有别的路。 两个女孩子家青天白日的,好好的明路不走,做什么要神神秘秘的钻什么树丛呢? 小段这人吧,查案子的时候,是一丁点线索都不放过,非要把所有事情都理顺个明明白白方才罢手。 那时候回到客栈,想来想去觉得那两位姑娘行迹确实有些可疑,这雅舍里头,又好像处处都藏着神秘,因此小段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想等三更天了,路上人也少了,来这雅舍一探究竟。 一路走到阁楼边上的那条小径,小段撩起袍子走入树丛,这边虽然背阴,草木却长得很是繁茂。小段一边走一边四下里看着,就快走到墙边时,忽然瞥见一角白色,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旁边一闪而过。 小段面色一凛,快步上前朝那树后走去。刚走到跟前,就见眼前白色一闪,一道掌风直冲面门袭来。小段侧身一躲,那人身法奇快,一迈步堵住小段去路,同时连连出掌,与小段缠斗起来。 小段只守不攻一路左闪右挡,额头已渐渐沁出薄汗,这人武功高出自己太多,随时都能一掌要了自己的命。 纵然自己轻功了得,可这人脚下功夫也不弱,一路打一路将自己退路死死封住,小段现在是想跑都跑不了。 小段咬牙,抬掌挡住对方手臂同时另一手直锁向那人咽喉,这般不要命的打法让那人一惊,本来并未想取小段性命,奈何他这一出手,那人下意识的直接一手扣住小段手腕,另一手一拍小段一侧肩头。 小段只觉肩膀一沉,接着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疼,不由得闷哼一声。 谁知那人一听这声音,拍向小段肩头的手转而握住他一侧手臂,将他一把拉近自己面前,清朗的声音里透着浓浓惊讶和些许不确定:“小段?” 小段咬着后槽牙,一双凤眸因为疼痛已染上浅浅泪意,此时两人已经一路打到阁楼前头,虽然仍是一片漆黑,但已经比方才在树木草丛中好了很多。 借着幽暗月色,小段抬眸,正望进展云那双弯月眼眸。 两人此时离得极近,近的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展云望着小段浮着淡淡水光的眼眸,不觉心中一动,鼻间嗅到一股不知名的淡淡幽香,更觉得心下乱了两分,连忙后退两步,松开对小段的桎梏。 小段只觉左侧肩膀一阵接一阵的钝痛,右手手腕刚才被展云紧紧攥着,此时也是热辣辣的直发麻。小段努力挺直脊背,徐徐吐出一口气,冷声说道:“怎么你也在这里?” 展云是何等心细的人,自然听得出小段那话音里都带了颤,又想起自己刚刚那一掌足足使出五分力道,心里头一阵愧疚不安。 这小段,刚刚与他交手就已经发现,功夫一般,也没什么内力,硬生生吃下自己那一掌,还能挺得笔直的站在那里一脸漠然跟自己讲话,完全是硬撑着的。 刚刚自己正沿着那边墙壁摸索,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别的门道,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顿时心中一紧,心说赵廷明明正从另一头往过找,肯定不是他了。 这人三更半夜的进了雅舍,还蹑手蹑脚的往这草丛里头走,别真让自己撞上真凶了吧! 小径这边的路本来就背阴,树木高大繁茂,将仅有的淡淡月光遮得一点都不见,草丛长得又高又密,黑漆漆一片,真的伸手不见五指。 那人应该是瞧见自己了,屏着气息一路走到自己藏身的这棵香樟树边,展云心说,等你出手,还不如我先把你擒了,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刚上交手,展云已经发觉这人功夫远差出自己太远,跟他一路打着,也只是拖延时间,心想就这么点功夫,今晚是甭想跑出这园子了。 谁知不经意间那人忽然回手反击,不要命了似的伸手锁喉,展云下意识的出手重了些,却在下一瞬听到那人闷哼时眉心紧蹙。 展云功夫好,耳力自然也好,并且向来心细,那人只哼了一声,展云就听着耳熟,再借着昏暗光线定睛一瞅,顿时心里一惊,怎么是小段? 这边两人静静站着,身后赵廷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一看背对着自己还站着一人,赵廷半眯眼眸上下一打量:“小段?” 展云前思后想,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次真是鲁莽。 动手之前没仔细看就算了,怎么打着的时候就一点都没察觉对方是自己认识的人呢? 这下可好,小段本来就不怎么爱搭理人,自己刚才下了那么重的手,以后小段肯定更讨厌自己了。 赵廷走到两人跟前,见展云眉心微蹙,面上神色很是懊恼,再偏头看小段,就见他静静立在一边,不知是不是光线黯淡的缘故,本就白皙的面容此刻较平时更苍白了几分,清冷冷凤眸似在隐忍着什么。 赵廷又侧眸看向展云:“怎么了?” 展云粉粉的唇抿的更紧,拳头紧紧攥着,弯月眼眸半垂,低声说道:“我刚才,没看清楚人,把他打伤了。” 赵廷一愣,转头看向小段:“伤哪了?” 小段面无表情,声线绷的很紧:“不碍事。” 一双凤眸看向半低着头的展云,轻声说道:“我是功夫不好,可也没那么不禁打。你不必放在心上。” 展云抬眸,弯月眼眸亮晶晶的,粉粉的唇轻启:“小段,对不起。” 小段没有再说话,转身又朝小径那边走去。 可看那神色,对于展云把他打伤这事,倒是真没往心里去。 本来,这事本来也不能全怪展云。 两人都是在看不清对方的情况下先动了手,而且最后还是小段要下狠手,人家展云才拍了他一掌,打的不是要害,也没有使出全力,已经很手下留情了。 小段自问不是不讲理的人,虽然肩上的伤一阵痛过一阵,但这事,的确没什么可计较的。 赵廷和展云都跟了上去。赵廷几步走到小段前头,沉声说道:“我刚刚,在那边发现一扇门。” 小段和展云跟着赵廷一路走到一片灌木丛前,树丛间开着小朵小朵淡粉色的花朵,四周都是及腰的野草。 再往前走两步,地势忽地走低,拨开碧绿草丛,就见一扇小木门出现在三人眼前。 赵廷回头,唇角微勾:“这边地势低,四周草丛又密,走在小径上,无论哪个方位,都看不到这扇门。只是若沿着墙壁一路摸过来,还是挺容易就发现的。” 说着,赵廷推开门板,三人站在门前向外望去,就见外头通向一片山坡,苍茫夜色中,一棵棵高树仿佛魔魅,静静俯望着黑暗大地。 小段眉心轻蹙:“她们两个下午时候从这出去……” “也太奇怪了些。” 赵廷接口,小段轻轻点头。好端端的大门不走,做什么非要往这荒山野岭里头钻呢?看来这位蓝兰姑娘,和她那位朋友,有必要再见一见了。 这一趟雅舍总算没白走,好歹解开一个谜团。 走到门边,小段跟两人点了个头,纵身一跃出了墙头。 肩头伤处疼得厉害,直牵动的心窝子跟着一阵火烧火燎,小段不想被那两人赶上,再说些有的没的,屏着呼吸一路施展轻功回到客栈。 从窗户翻进去,“咚”的一声就单膝跪倒在地上。 小段咬着牙,一手撑地,扶着凳子坐在上头。倒了些水进杯子,右手端起杯子,颤颤送到唇边,一仰脖子灌了一大口进去,少一半水泼洒在衣襟和大腿上。 小段撂下杯子,抬手动动,宽大的袖口滑到小臂,就见白皙纤细的手腕上,已经一圈红肿。小段狠狠咒骂自己一声,踉跄起身,走到床边,坐下,从包袱里拿出几只小瓶子。 右手颤颤解开衣襟,脱下外裳,褪下白衫,低头,就见自己左边肩头已经一片青紫,手指颤颤抚上去,一片火辣辣的烫。 小段单手拿起一只淡青色药瓶,用牙咬开塞子,轻轻磕出一些淡青色的软膏在伤口边缘,又用手涂抹开来。 接着,又从一只黑色的小瓶子里取出一颗药丸含在口中。 将两只瓶子都塞好,最后又拿起一只圆形小木盒,旋开,从里面剜了一小块药膏,抹在右侧手腕。 又把东西都收拾好,小段抬手散开头发,披散着衣衫走到桌边。 喝了两口水,冲去口中淡淡苦涩,小段转身躺回床上,闭起眼睡觉。 肩头仍然很疼,只是敷上一层药,其中薄荷带出的冰凉镇定减少些火辣肿痛。明早还要早起,再难受,总还要抓紧时间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