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幕被人泼了墨色,黑得几乎凝固。乌云层后的月轮费力推开身前的障碍,忽然洒落几许月华,将夜色腐蚀出一些斑斓。 整个天地寂静无声,连角落里的鸣虫都噤声不语,就像受到了夜的恐吓。 夜色中,一座古朴的大宅显露着自己的轮廓,门前两只憨厚的石狮微微张着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就在这时,一声女子的叫喊兀然撕碎了天地间的寂静。这叫声凄厉哀惨,仿佛能听见绝望在其中滴落的声音,夜色被这绝望传染,顿时黑得更加深沉了。 大宅内,两个男子正等在一个房间的外面,脸上神色焦灼,不断搓着手在原地走动,这时听见这声惨叫,不禁都是身子一颤。 其中一个三十许的男子不管不顾,顿时就要往房间里闯,却被身旁那个五十左右的老者死死地拉住了。 房门打开了,一个稳婆满手是血,面色惊惶地走出来,语无伦次地道:“老身无能,少奶奶大出血,大人和孩子都……都保不住了!” 那年轻男子闻言顿时一声哀嚎,一把推开稳婆,跌跌撞撞地往房中奔去。那老者留在门口,也是神色呆滞,过了良久才痛苦地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将悲伤拒之心外。 他整个人如石雕木刻一般站着,动也不动,这时大门外的那两只石狮却像是忽然被什么惊动,一下警醒起来。 月光下,一个面容疲倦的男子站在大门前,穿着一身青布短打的衣裳,身上背着一个包裹,正举手去扣动门上的门环。 门环发出短促的沉闷声,很快便有人来开门。那人见门开了,便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嘴里道:“有信来。急!” 原来这人是传书递信的巡城马,只是不知传的是什么信,要赶在这三更半夜时分将信送来。开门的人见他说是急信,急忙将他引入厅堂,自己则前往内院禀报主人去了。 没多久,刚才站在产房外的老者就急匆匆地赶来,一见这巡城马就道:“你来了。什么信这么急?” 听语气两人似乎相熟。那巡城马也没有寒暄,直接便将手上的信递给了他,嘴里道:“文老太爷一看便知。” 文老太爷点点头将信接过,将信封拆开从中取出信纸。 信纸只有薄薄的一张,上面更只有寥寥几字,文老太爷只扫了一眼便手一抖,差点将信纸掉落在地,信上写着一行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子得子。 这信上的前面两句都好理解,可是“种子得子”是什么意思? 虽然这话让人费解,可是文老太爷却明显看懂了,苦笑一声,喃喃地道:“种子得子,种子得子,这信来得还真是及时!” 那巡城马愕然:“及时?” 文老太爷将家中少奶奶难产的事告知了他,巡城马听了,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 文老太爷也沉默了一阵,然后低沉地道:“既然事已至此,信又到了文家,那就照信上说的做吧。” 巡城马点了点头:“我同时也通知了卜向空,等他来了再开始吧。” “多个人见证也好。”文老太爷也不反对,“趁这个当口,你将当时的情况详细地说给我听。” “这事有太多不清不楚的地方,我叫卜向空来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那巡城马说着,低声将自己经历的事说给了他听。 也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听得文老太爷面色变幻不定,脸上神色无比凝重。 “此事确实太不对劲,可是又不像是冲着那块牌子去的。”文老太爷沉吟道,“你叫卜向空来是对的,还是谨慎为上。” 正说着话,下人来报:“老爷,卜向空来了。” “快请进来。”文老太爷忙道,“看来他也是日夜兼程,才能与你前后脚到。” 那巡城马点了点头,这时下人领着卜向空从厅堂外走入。 卜向空一身长袍,面色俊朗,不知为何却总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似乎是随时要请别人节哀。 他年纪与那巡城马相近,都是不到三十,身上也背了一个硕大的包裹,这时从厅堂外走入,果然一开口就对文老太爷道:“老太爷节哀。”听语气应该是从下人处得知了文家的不幸事。 文老太爷掩饰住自己的心痛,摇头道:“既然人都来了,我们就开始吧。” 说着便当先走出,带着两人一路行到了后院。三人一道在一棵树下挖了一个土坑,将坑挖好后,文老太爷忽然泪流不止,吩咐站在一旁的下人道:“将……将小少爷带到这来。” 他说的是家中少奶奶难产生下的小少爷,在生下时就已经没有了气息。那家人擦了擦泪,应了一声,随即就去将包裹着襁褓的小少爷抱了来。 文老太爷将孩子接过,仔细地端详了许久,老泪纵横,泪珠不像是从眼里流出来的,而是一滴一滴从心头上渗出来的。 那巡城马和卜向空也沉默无语,静静地看着文老太爷流泪,场间气氛一时就像被悲伤浸透了一般。 过了许久,文老太爷才将手中的襁褓放入了树下的土坑中,三人一起动手,将土坑掩埋了过去。 掩埋完土坑后,文老太爷请两人去厅堂稍坐,自己则留在了后院。 卜向空和巡城马在厅堂上坐着,文家的下人给他们上了茶,等一碗茶快喝完时,这时候从后院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婴孩的啼哭声,声音清透洪亮,充满了生机,在这夜色中蓦然响起,就像兆示着黎明即将到来,天地即将苏醒一般。 那巡城马和卜向空听到这阵婴孩哭声,都是面上一喜,急忙又从厅堂赶往后院去了。 他们到了后院时,文老太爷正站在树下仰着脸看树上——树上,一个光溜溜的婴孩被掩盖在了枝丫之间,就像是从树上长出来似的,小手正抓着几片树叶,哭得底气十足。 文老太爷低下头,再次看了手里的纸条一眼,纸条上写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子得子。 而他们在土里“种下”了一个孩子,现在树上居然真的“长出”了一个孩子! 文老太爷看着赶来的卜向空和巡城马,三人神色都是一样的肃穆,就像是在进行一个极其庄严的仪式。 他们在树下聆听着树上的那个婴孩啼哭,一动不动,直到那孩子因为无人理会而停止了哭声,张大了好奇的眼睛四下转动时,文老太爷才神色宁静地伸出手,将他从树上“摘”了下来。 那孩子在他的怀中蹦跶着两条小腿乱动,两只滴溜溜的眼睛却盯着文老太爷看,将他清瘦的面容映在了眼中…… 一晃眼二十年过去,当年那清瘦的面容已然苍老,那个从树上“摘下”的孩子也已长大成人,文老太爷给他取名文修书。 文老太爷这时已经年近古稀,身体大不如前,有一天,他忽然将文修书叫到跟前,对他说:“二十年前的一个深夜,有一个巡城马从这里经过……” 文老太爷将当初那个晚上的事告诉了他,文修书听得张大了嘴,一脸的不可置信,叫道:“不可能,人怎么会从树上长出来?” “人当然不可能从树上长出来,”文老太爷看着他,一脸的慈爱,“这是一种仪式。以后如果有人问起你的来历,你就告诉他们你是从树上长出来的,知道了吗?” 文修书惘然地看着他,文老太爷看着他,喟叹道:“当年那个巡城马本来还会再来文家,亲口告诉你很多事。 但是二十年过去了,他一直都没有来。我想他是不会再来了,你如果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就自己上路去找他吧。” 文老太爷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他,“他当年说过,如果他不能来,就让你长大后也当一个巡城马,顺着他当年传书递信的路线再走一遍,就算找不到他,也会有人将当年的事告诉你。” 他手上拿着的是一个空白的信封,上面没有写任何字,信封内也只有一张白纸。 文修书疑惑地问道:“我要将这封空白的信送给谁呢?” 文老太爷告诉他:“这虽然是一封空白的信,但却比这世上的大部分信都重要。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将它弄丢了。至于送给谁,你尽管上路,到时候就知道了。” 一头雾水的文修书就这样离开了文家,离开了这个叫文岭镇的地方,踏上了他的巡城马之旅。这一路上他见到了很多的人,经历了很多的事,却始终没有找到文老太爷口中的那个巡城马。 刚开始的时候,他心里还一直想着能够再次回到文家,将事情问个清楚,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一个消息——文岭镇遭遇山崩,整个文家都被埋在了山下…… 第一章 “她们都叫我下流坯子,”当我问起他高姓大名时,他哈哈大笑,说。 他外公是个教书先生,所以他母亲学到了不少酸文,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阮郎”,合村姑娘打小就一口一个“阮郎”叫他,后来姑娘们长大了,知道了不能什么人都叫“郎”,于是转而叫他“下流坯子”。 “其实,” 他告诉我,“我娘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有一首词牌名叫‘阮郎归’,她一直盼着我爹回去,盼了十几年,所以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就也给我置了一副货郎担子,打发我上路,指望我把我爹找回去。 可是这人海茫茫的,谁知道他在哪里藏着,开始的时候我还到处打听,有没有一个姓阮的货郎打这里过去,后来也就懒得操这份心了。” 我是在送信去罗联镇的时候遇上阮郎的,他爹老阮货郎在他娘怀上他的时候一去不回,消失在了不可知的某个远方,留给他娘一腔的辛酸和一个拖油瓶。 货郎是个古老的行当,走村窜户卖针头线脑,还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跟我同行的阮郎就干一种现在几乎无人知晓的事——换青丝。 唱戏的戏子中,娇艳的花旦双鬓美不胜收,威武的武生胡子飞扬飘逸,还有一些人聪明绝顶,脑袋上也需要一些遮掩,这些都需要头发,货郎就用三瓜俩枣跟人换头发,转而卖给戏园子或者做假发的。 阮郎一边跟我说着,一边从他那辆独轮车上的一个包裹里,掏出头发给我看。那些头发整齐有致,盘成一团一团的,仿佛就长在包裹里。阮郎问我:“怎么样,看着有些吓人吧?” 我不明所以地道:“头发有什么吓人的?” 阮郎朝我神秘地一笑,道:“在我还没开始收头发的时候,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了一个人,他收头发,我们一路同行,说得极为投机,他就打开随身一个极大的包裹,给我看他收的头发。 那头发真是多极了,他一份一份地掏出来给我看:这是未出阁的姑娘的,上面有股子清香味,那姑娘洗头发时老往水里扔花瓣; 这是一个豆腐坊的寡妇的,闻着一股豆馊味; 这是一个老女人的,这老女人家大业大,老往头发上抹茶油,怪恶心人的,头发就跟老油条似的。 他就这么一份一份地给我介绍那些头发的来历,我也听得津津有味,还跟他打听,剪这些头发时,人家不会舍不得么?那人也真怪,他说,他从来没给人剪过头发。 我一听,先是觉得奇怪,后来一想也是,大姑娘小媳妇的,谁好意思让个陌生人在头上操弄头发啊,想必都是自己剪下来卖的,也就没再问他。 后来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分道扬镳,我往南走,他往北走,我到了前面镇上,还没入镇就在外面看见一张告示,要缉拿一个杀人狂。 这人一夜之间杀了七八条人命,清一色的女人,有未出阁的大姑娘,有守活寡的小寡妇,还有一家大户人家的当家人,手法毫无偏倚,都是一刀断头,然后连脑袋带头发提走。 我当时就听得一个腿软,怪不得上面那人那么眼熟,敢情是和我一起走了一路的,怪不得那人会说他从来没给人剪过头发——因为他只帮人剪过脑袋。 当时他给我介绍那些头发的出处时,一份一份的头发下面,全都连着一个一个的女人脑袋!” 阮郎一五一十地给我讲这个故事,不知是不是故意耍坏,他讲的时候抑扬顿挫的,听得我一阵恶寒,连忙将他那包头发推得远远的。 他还不停歇,探过脑袋道:“我也给你看看头发下的东西吧。” 说着就去掏头发,一脸绿幽幽的表情。我瞪大了眼睛,暗自攥紧了拳头,准备一发现不对劲,就朝他那长满了雀斑的鼻子来一下。 结果他掏了半天,头发下还是头发,我这才看出来他是跟我开玩笑的,这才松开了拳头。 阮郎笑嘻嘻地对我说:“看你人高马大的,胆子这么小。” 说着,用大拇指掐出一截小拇指,暗示我的胆子还没有他的指甲盖大,他打个哈欠就能不小心掐破。 我没去理他,只顾往前赶路。他推着车子从后面赶上来,用肩膀顶顶我,说:“先生生气了?还真是,您别生气,我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刚才那故事确实怪渗人的,这会儿我给您讲个别样的,也是关于头发的。路长着呢,不说点什么,打发不过去。” 他这次说的故事,叫“青丝结”,至于是“结”还是“劫”,我也搞不清楚,他说,有个走村串户收头发的汉子,来到一个镇上,吆喝着收头发。 “那人吆喝得特别有味儿,”阮郎咂嘴道,“青丝——换青丝!他就这么叫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叫卖萝卜丝呢,不过他叫的时候手里披着串头发,所以别人才能看明白他是换头发的。” 这汉子来到这镇子上,一路吆喝着,没收到一串头发,渐渐就走到镇尾那边去了,那边有个孤零零的小阁楼,里边探出个脑袋,朝下叫道:“先生,换青丝呢。” 这汉子一听,仰起脑袋道:“且让我看看头发。” 那姑娘就从阁楼上垂下一把青丝,青黑油亮,汉子叫了声好,说了个价钱,姑娘同意了,就下了楼。汉子递给她一把剪子,指着她脑袋道:“往紧了剪,剪短了不值钱。” 姑娘手拿剪子,往头上比划了半天,到底没舍得下手,就把剪子往汉子手里一推,说:“还是劳烦先生动手吧。” 汉子也不推辞,接过剪子,干脆利落就给她落了剪,将青丝收进包里,给她付了钱。 这时候他才看见姑娘流了一脸的眼泪,那汉子也不以为意,卖了青丝之后又反悔的事他见得多了,就安慰了她几句:“且放宽心,不用多久就又长出来了。” 那姑娘还是眼泪涟涟,固执地道:“不会再长出来了。” 那汉子过意不去,就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给她讲天南海北的事,那姑娘听着听着就入了迷,也不哭了,等那汉子讲得口干舌燥的时候,回屋给他倒了碗水,然后就跟着那汉子走了。 那汉子收青丝,结果收回一个媳妇,当然也不敢声张,带了那姑娘连夜就悄悄地离了那地方,又怕被人撞见,从此就昼伏夜出,带着那姑娘往各处收青丝。 只是叫人奇怪的是,那姑娘的青丝确实一直没再长出来,就这么一头短发。 那汉子心中奇怪,问她,她就回道:“头发长了勒得慌,稍长一点就自己剪掉了。”于是那汉子也就没往心里去。 一天晚上,这两人走在一个镇上,恰好被姑娘那地方的一个人远远见着了,这人一看姑娘和一个男的走在一起,大吃一惊,也不叫破她,就赶了回去,和街坊邻居这么一说,大家都毛骨悚然。 有胆大的人叫了三几个人,就上姑娘家的阁楼查看。那几个人踏着灰尘横飞的楼梯上了阁楼,都是一声闷哼,只见那横梁上缠着一把青丝,明显比之前短了许多。 那姑娘之前在阁楼上用青丝将自己吊死了,那头发千缠万绕,无论如何解不开,解尸体的人无计可施,只得将青丝剪断,才将她放了下来。 可叫人没想到的是,那死去的姑娘还是被一头青丝勒得慌,居然下楼将那一头青丝都卖给了那汉子。 “你一定觉得这故事就这样了吧?”阮郎问我。我应道:“难道还有下文?” “那些人见了那短了的青丝,当然明白那汉子是招了鬼回家,”阮郎道,“有的人心中不落忍,就想着给那个人吱个声。” 他们四处打听,终于得知了那汉子是何方人士,就眼巴巴地赶了过去,结果又让他们大吃一惊。 据街坊说,那汉子三五年前早死了,问起他的死因,那些街坊说,他是在熟睡的时候,被他老婆用青丝勒死在了床上。 这些人里有个嘴快的就又感叹道:“真是擅泳者溺于水,这汉子收青丝,结果死于青丝。” 结果那些街坊又愣着道:“什么收青丝?那汉子生前根本不是收青丝的。” 这些人这才悚然而惊,那汉子生前不是收青丝的,那他是在被青丝勒死之后,才开始干这行当的。他死于青丝,然后开始到处收青丝,结果又收到一个用青丝吊死自己的女人的青丝。 这事听着够吓人的,可是再想想又透着奇妙,至于这两个人——两个鬼后来怎样,就没人知道了。 “这是故事的一种结局。”阮郎说。 另一种结局是,那汉子在姑娘哭的时候,就给她讲了许多天南海北的事,那姑娘就要跟着他走,那汉子没同意,而是要姑娘等他回来。 至于为什么要等他回来,而不是马上带着她走,讲故事的人也不清楚,反正这也不在这个故事的范畴内,为节省口舌,就不说了。 反正那汉子跟姑娘约了个时间,就又收他的青丝去了,结果时间到了一看,阁楼哪有人住,问了街坊才知道,卖他青丝的那姑娘早就将自己吊死了,卖他青丝的是鬼。 那汉子是个重情义的人,得知了姑娘停灵在家,就坚持要去看她一眼。 一看之下,只见那姑娘一头短发,脸色苍白地躺在棺材里,面目也残缺不全,一问之下才得知姑娘就是因为毁了容,这才想不开,用青丝将自己吊死了。 那汉子看得热泪盈眶,说道:“既然她为了容颜而甘愿自挂悬梁,那怎么能让她还带着这副容颜入土呢?” 众人都道:“都已经这副模样了,不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汉子坚持不肯让姑娘这样入土,众人见他无可理喻,也就随他去了,看他有什么办法。 那汉子将自己关在阁楼,几天足不出户,直到下葬那一天,大家又到阁楼里来,却里外找不到那汉子,大家都感叹,那汉子嘴上说得情深意切,其实早就逃之夭夭了。 大家将姑娘抬到坟茔地,正要下葬,这时有人发现,棺材的边缘竟夹着几缕青丝,而那姑娘之前用青丝将自己吊死时,青丝早缠在了悬梁之上,也就是说,姑娘现在应该是短发才对,那这缕青丝哪来的? 大家惊疑之下,也想看看那汉子究竟有什么办法修复姑娘的容颜,于是就将棺木打开了。 棺木一打开,大家不由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棺木里的姑娘面容婉好,毫无缺残,一头青丝也在,就和她将自己吊死之前一样! 大家见那汉子果然将姑娘的脸修复了,都是啧啧称奇,也没深究他是怎么修复的,就将棺木盖上后入葬了,只有少数几个人感觉到了不对劲:那棺木里的人,怎么看着有点不像那姑娘生前的样子? 那个汉子,后来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 “这个结局怎么样?”阮郎问我,“吓人不?” 我没太听明白这结尾什么意思,就向他请教道:“没听明白,吓人在什么地方呢?” 阮郎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道:“我就知道你听不明白,这事能听明白的不多。不明白有不明白的好处,不吓人,听明白了就渗得慌。” 他卖起了关子,倒叫我心痒难耐,催促他道:“倒是说啊你,七上八下地卖关子,早晚把自己卖了。” 他这才给我讲解起了这事的渗人之处。关键在故事最后的那句话上,那个汉子,后来再也没人看到过他。这话并不是说他消失了,相反,那汉子一直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就在那棺木里。 人脸残缺不全哪还能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那姑娘下葬的时候会容颜丝毫无缺? 因为大家看见的并不是姑娘的脸,而是那汉子的脸,有人把那汉子男扮女装,戴上青丝,扮作那姑娘装在了棺木里,死人都是脸色苍白的,加上用了些粉遮掩,又没人盯着棺木里的人猛看,所以一时无人认出来。 “所以,”阮郎抬手擦擦嘴角的白沫。 “这事就有了两种说道,主要看那汉子是被谁装到了棺木里的,如果是他自己男扮女装躺了进去,那么这汉子用情之深,重于天地,为了让姑娘容颜无缺地入土,宁愿自己给她殉葬,倒也算一段佳话。 只是万一他不是自己躺进去的,当时阁楼里又没有别人,只有一个躺着的姑娘,那这事也太过吓人了,你说是吧,先生?” 我被他说得后脊梁处一阵阵发凉,还没回答他,就见他手指着前边,对我道:“你看,说着话路就短了,罗联镇到了。” 我抬头一看,一座四面环山的小镇朝我迎面扑来。 第二章 他叫得也特别有味儿:“针头——线脑——换青丝。”一顿一顿的,回味无穷,就跟舍不得一下子叫完似的。 车子从街上过去,一下子吸引了大姑娘小媳妇的围观,女人们对着车上的货评头论足,顺带点评一下卖货的人:“哎,这小先生倒俊俏!” 山里小镇的,虽然闭塞,姑娘们倒泼辣得很。 阮郎也不害臊,笑嘻嘻地道:“别叫我先生,你要敢叫我先生,我就敢叫你太太。” 这话对着未出阁的姑娘说,言行算轻挑了。果然,话一出口,姑娘们就掩了脸“啐”他。这时,从后面传来重重的一句哼,重话也紧跟了过来:“下流胚子!” 阮郎一征,抬头看着声音传来之处,请教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下流胚子?” 女人们以为他还是说的俏皮话,“轰”一声笑开了。说话的那人愈见恼怒,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阮郎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人,不过很快就被女人们的叽喳声包围了,手忙脚乱地给她们递东西。 我看着离开的那个女人,不过三十开外不到四十的年纪,眉眼十分清秀,特别是那眉毛,历历可见,就跟用手数着一根一根排上去似的。 她有一头及腰长发,肯定留了不少年。我心里琢磨着,她要是肯卖,阮郎肯定会给她出个好价钱。 “请问,那说话的是什么人呐。”我拉住一个小媳妇问道。 “她,可了不得着呢。”那小媳妇告诉我,“罗联镇上最大的主家就是她,环山看,一半的田地是她家的。” 我“哦”了一声,大户人家出来的,最讨厌没规没距的人,怪不得出声呵斥阮郎。 “不过,”那小媳妇压低了声音,像要告诉我什么秘密似的,“偌大的家业都在她手里攥着呢,她男人早死了,投了好几遍胎了。” 我在心里琢磨着“投了好几遍胎”,这是什么说法,难道人家的男人每次投胎前,都到她跟前报到过? 正想着,有人见来了巡城马,过来请我代写一封家书捎出山外去,我就跟着他回去,一边念出声,一边落笔给他写完,然后收了钱和家书出来,阮郎也已把货卖得差不多了,正问女人们:“青丝,有换青丝的没有?” 女人们都摸着青丝朝他摇头,阮郎就失望地朝我摇摇头。他收起货,整理好车子,和我一起去找歇脚打尖的地方。 我们走着,他忽然朝我说了一句话:“先生,你看出来没有,刚才那个女人,有点像男人。” 我没回过神来,道:“啊?哪个女人?” “就是说我是下流胚子的那个。” “哦,没看出来啊,好端端一个女人,哪里像男人了?” 阮郎挠挠头,道:“我也说不上哪里像,可就是觉得她像个男人。” 我告诫他:“可别胡说一通,小心人家收拾你。” 他朝我“嘿”了一声,也就不再言语。我们在镇上唯一一家卖吃食的店歇脚,店后面是两间房,也能留宿。 店是保甲开的,一般地方来了陌生客人,照例是由保甲招待的,他乐得借此赚几个钱。 那店里有一只大花猫,见来了客人,伸了个懒腰,朝我们慵懒地叫了一声。 我们安顿下,一人叫了一碗面,稀里哗啦吃了起来,隔壁桌子坐着两个喝闲酒的,一个是比阮郎小些的年轻人,眉眼间满是不满,不知是谁惹了他,还是他就长了一副不满的样子,另一个是年近四十的汉子,看着我们若有所思。 “先生是货郎?”汉子开口问我们,“结伴的货郎倒不多见。” “我是巡城马,和他路上遇见,结伴来的。”我连忙声明。 那汉子“哦”了一声,明显对我失去了兴趣,转而向阮郎道:“罗联镇多久没来货郎了?女人们该把你吃了!不过吧,罗联镇在山里藏得深,少人来也是正常。” 阮郎笑着应了他:“打这过。留个一两天就走的。” 汉子问他:“高姓大名?” 我笑着接道:“下流胚子!” 汉子一怔,阮郎连忙给他解释了缘由,说得店内的人都笑了起来,汉子也一叠声地道:“姓阮好,姓阮好。”也不知到底好在哪。 我们吃完面就到后面去把东西收拾好,出来的时候那汉子和那年轻人都走了。 我拿了牌子出来,跟店主人言语了一声,就把牌子挂在了店门上,上面写着“巡城马驻店,代写家书,往来南北。” 阮郎推着车子又去走街串巷了,我坐在店内,跟店主人闲言语,问他:“刚才说话的那两个,什么人呐?” 店主人“嘿”了一声,道:“这两人可不得了,年轻的那个,看见了没,环山看,一半的田是他家的。” 我诧异起来:“刚才在外头,有个人也指着一个女人跟我说这话。敢情这两人就把罗联镇上所有的田都占了。” 店主人道:“哦,一个女人,那没错,这两人一家的,罗家,这年轻的是她儿子。”他说着摇摇头,“大户人家的不学好,净败家。” 我问他:“怎么说?” 店主人道:“那个跟他一起的汉子,看见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净骗小孩,哄着他赌田地。 原本这罗联镇上一多半的田地是他家的,现在就剩一小半了,其他的,都输给了那汉子。 这罗联一名,本就是大户人家罗姓联合其他小姓得名的,现在都快改名吴联了——那汉子姓吴来着。” 关于地方上的事由,我不敢吱声,巡城马走南闯北,明哲保身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能卷入到什么是非里去。 我无关痛痒地支吾了两声,也就拿着要送的两封家书出门了。将家书送到之后,那两户人家又央着我将家书念了,而后又写了回信。 其中一户人家重听得厉害,我一字一句念给他听,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出来,不过这都是巡城马分内之事,不足提起。 回到店里,天已经擦黑,阮郎也已回来,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我问他卖得怎么样,他也不回答,只是手在腿上拍着拍子,拖长了声音,道:“针头——线脑——换青丝!” 看来他的货卖得不错,我笑着朝他摇摇头,也躺回了自己床上。 半晌,阮郎忽然又在床上道:“哎,先生,先生。” 我赶了一天的路,有些迷糊,正要入睡,又被他叫得睡意全无,翻过身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别叫我先生,你要敢叫我先生,我就敢叫你太太。” 他嘿嘿笑道:“先生,我今天一根青丝没收着,不过临近晚上的时候,在镇子尾那边的一间阁楼上被一个姑娘叫住了,看她那意思是要换青丝,可又说天色晚了,叫我明天再去。” 我支起身子靠在床上,道:“那又怎样来着?” 阮郎却又有些眼神闪烁,支吾道:“没什么,她明明说天色晚了,却又拉着我说了许多话,这姑娘,真是怪里怪气的。” 我转过头来看他,他躲闪着我的眼神,最终还是招架不住,道:“我觉得,她好像对我有些那个意思。” 我大吃一惊,连忙告诫他:“你可千万别去招惹什么人,小心人家将你拿去浸猪笼。” 他明显扫兴地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不过以他的年纪,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只要离了这地方,不用三五天,就能把这些事忘在脑后了。我也没再去说他,过了一会儿,两人相对无语,我就又失足掉在了梦乡里。 第二天我不用早起,醒来的时候阮郎已经出去了。 我倒了点茶,用干粮对付了早餐,就将随身的物件收拾了一下,拿出随身的一本书看,等着有人上门写家书寄小物件。 临近中午的时候还是没人上门,我就把书扔到阮郎床上,到前面店里时,正遇上阮郎回来,就一起吃了午饭,我见他颇有些闷闷不乐,就问他怎么回事,他支吾了两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吃完饭倒是有个人来请我,有个老太太常年卧床,她媳妇来请我去,老太太要捎个信给山外的儿子,让他早点归家,免得晚点回家就见不到老娘了。 我收拾了笔墨和她一起往外走,出来看见阮郎还坐在外面发呆,问了他一句:“你下午不出去吗?” 他答道:“哪能,还得出去赚个吆喝。” 说着起身,和我一起走了出去,推着他的小车打街边走过去了,我听他的声音也无精打采的,“针头——线脑——换青丝”,不是回味无穷的味道,而是一句话被人拦腰掐成了三截。 我琢磨着,他心里不高兴呢。 我是很晚才回到店里的,回来的时候,昨天喝闲酒的那两人又在前边坐着,见了我回来,那汉子笑着和我打了招呼,说:“先生回来了。” 那年轻的看也不看我,好像我新近刚学会了隐身法,在他眼里就是一泡空气。我笑着应了那汉子一声就往后走,只听见那年轻的咬牙切齿地道:“我有什么不敢的,赌了。” 我一边走,一边心想,这姓吴的又在骗那小傻瓜赌田地了,真奇怪,他娘都不管他吗,就这么放任他败家? 回到房间里,却发现阮郎早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不知道是发什么呆,见我走进来,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奇怪地看着他,问道:“这是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阮郎看着我,明显欲言又止,我催促道:“什么事这么欲言又止啊?” 他看着我吞了口口水,好像我是什么可口的东西一般,然后才用一副不可置信的声音说道:“先生,我找到我爹了。” 我先是听得一呆,随即就替他高兴,连忙道:“这不是件喜事么,怎么没和你爹在一起啊?这可真是不容易,这么多年了,爷俩还能遇上。” 说着感觉有些不对,想了想,又问道:“你不是遗腹子吗,怎么会认识你爹的?” 阮郎又吞了口口水,迟疑了一下,才道:“我知道这事有些荒诞,可我明明没看错,真是它,真是它。” 我听得一头雾水,追问道:“真的是谁?” 他道:“你还记得我昨天对你说的那个女人吗?我说她像个男人,你还告诫我别胡说一通。” 我点点头,道:“人家是罗联镇上最大的主家,环山看,一半的田是他们家的。”说着,我和他开了个玩笑,道:“她不会就是你爹吧?那你可真是发了洋财了。” 说着忽然发现有些不对,阮郎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用一种见了鬼的语气说道: “她就是我爹!” 第三章 我大吃一惊,还以为他跟我说着玩呢,可是看他的眼神,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还是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看了他半晌,才道: “你疯了吧,找爹找疯了,认个女人当爹,你倒是想,可也得人家愿意啊。” 阮郎急了,从床上蹦了起来,坐在床沿张牙舞爪地跟我理论,就跟我不让他认祖归宗似的,说:“我看到了,真的是它,真的是它!” 我被他说糊涂了,打断他的话,道:“你先别急,真的是谁,你看到了什么?从头说起啊。” 阮郎呆了呆,才道: “那把剪子,上面刻着我的名字,一边是阮,一边是郎,合在一起就藏到了刀锋里看不见,是我娘为我爹打造的,让他换青丝时用的,绝不可能有同样的一把剪子。它就张着放在那桌上,我看见了。” 我顿时哭笑不得,道:“就凭一把剪子,你就敢认一个女人当爹,不对,你是怎么能看见那把剪子的,你偷进人家里了?” 阮郎摇头,道:“昨天有个人叫我今天去收青丝,我正打算去,从一户宅子的后门走过去的时候,那门忽然打开了,那女人走了出来,跟我说她要换青丝。 我一见是她,还吃了一惊,她昨天骂我,今天却又要跟我换青丝。 不过有生意上门,我总不能不做,就把车子停下,站在后院里就要给她落剪,她却又说要照着镜子自己剪,让我跟她进了房间,就在镜子旁的桌子上,我看到了那把剪子,左边刻着阮,右边刻着郎,绝不会有错的。” 我问他:“后来呢?你没问她为什么有你爹的剪子?” 阮郎道:“后来,她看着镜子忽然哭了,我也不敢再去问她,她也说青丝不剪了,就把我赶了出来。” 被他这么一说,我顿时也大感蹊跷,嘴里还是道:“这也只能说明罗夫人和你爹和有什么关联,你怎么能说她就是你爹?” 阮郎摇摇头,道:“我觉得她就是我爹。” 我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来,阮郎看着我,道:“她跟我爹一模一样,我不是说她长得像,而是举手投足间和我娘说的一模一样,你发现没有,她走的是外八字?” 我干笑一声:“我又不找爹,去注意她干嘛?” 阮郎白了我一眼,道:“她没走两步就会下意识地垫垫脚,那是货郎推着车子走山路时的习惯,垫垫脚才能使得上劲,最重要的是,” 他说着忽然顿了顿,想了想,才十分郑重地道:“在她的肩头,有一个牙印,她撩起青丝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牙印在左肩那里,那是在成亲的第一天,我娘被我爹吓坏了,扑在他肩头咬的,咬得太狠,印到肉里去了,怎么也退不掉了。” “你说,”他盯着我看,“这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吗,一个人有我爹的剪子,又和我爹在相同的地方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牙印?” 我也觉得这事太过巧合,不过我还是问他:“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是,你爹怎么变成女人了? 我见过那罗夫人,绝不可能是男扮女装的,我知道有的男人是会变成女人的,可那是要从小当女的来养的,就算这样,只要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不一样来,绝不可能像你爹那样,成亲之后还能忽然变成女人。 而且,她还有个儿子,据我所知,就算男人变成了女人,也绝不可能生孩子的。” 阮郎被我说得半晌无语,良久才道: “这些我都知道,也搞不明白,可我就是觉得她像我爹,就算没有那把剪子,没有那个牙印,我还是觉得她像我爹。 先生,你是读书识字的人,总知道‘父子连心’这句话吧,我们只相处了一会儿,我就觉得对她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我质疑道:“有没有这么玄乎啊?” 阮郎见我不信,又急了,道:“指天发誓!先生,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道:“好了好了,这事你可别声张,等明天我们打听打听,那罗夫人是什么来头,如果她不是本地人,而是忽然出现在这罗联镇上的,那她就大有可疑了,我们再慢慢打探。” 阮郎闷闷地应了我一声,又躺回床上,然后在床头摸了摸,扔给我一个东西,说:“是你的书吧,怎么扔我床上了,我翻了翻,认识六个字,先生,这些字你都认识么?写了些什么?” 我接过那书,那是我早上看的时候顺手扔到他床上的,嘴里道:“巡城马代写家书,全靠识字才端上一个饭碗,能不认识这些字么? 至于这书么,是送信途中无聊解闷,打发时间用的。” 阮郎“哦”了一声,明显没有兴致追着问,我也不去理他,挑亮了油灯,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直到眼睛酸涩,才将灯吹灭,和衣睡了,这时阮郎早已鼾声大作了。 第二天我早醒,醒来的时候阮郎还在,我们一起去前面吃早餐,我向店主人打听: “主人家,这罗联镇上一半的田地在罗夫人手里,那她肯定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吧?什么时候嫁到罗联镇的,又是什么地方的人呐?” 店主人闲着没事,坐下和我们闲聊:“哦,这罗夫人,倒不是山外嫁进来的,她就是这镇上的人,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至于大户人家出身嘛,这罗联镇上除了罗家,哪还有什么大户人家,她也就出身小门小户,充其量算小家碧玉,充不得大家闺秀。” 我眼角斜了一下阮郎,示意他,罗夫人既然是罗联镇上土生土长的,肯定不能是他爹,嘴里对店主人道: “罗夫人操持这么一份家业,还得顾着孩子,哦,她应该是在孩子长大后接手这份家业的吧,不然哪里顾得过来。” 店主人摇头道:“那孩子还没生下来,罗家老夫人和她丈夫就相继去世了,据说是患痨了,绝症呐,那孩子是遗腹子,有娘生没爹教,所以才一个劲败家。” 我“哦”了一声,心想,又一个遗腹子,这下连罗夫人生孩子的事也坐实了,她就更不可能是阮郎他爹了,嘴里问店主人道:“那孩子什么时候生的?” 店主人说了个时间,阮郎喃喃道:“比我小,是在我之后生的。”店主人有点耳背,问他:“你说什么?” 阮郎道:“没什么,请教主人家,你还记得么,十几年前,有没有一个也姓阮的货郎打这里过去?” 店主人邹着眉,想了想,道:“十几年前的事啊,你容我想想,要是有客人到罗联镇来,都是住我这里的。 除了我这没地方住,罗联镇藏在山里,平时也少人来,这十几年嘛,总共到过的货郎也没几个,有一个常来的货郎姓蒋,还有的都是打这里过。” 他摇摇头,断然道:“没有姓阮的货郎从这里过,倒是有一个巡城马姓阮,住过我这,但也只来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来。” 说着,惊疑地看着阮郎,道:“这位小先生也是姓阮,也是货郎,找的又是十几年前的阮货郎,莫不是?” 阮郎苦笑了一下,道:“我爹十几年前离家后再也没有回去,我这一趟出来,顺便打听一下他。” 店主人恍然大悟,连连摇头,道:“没从这里过去,住我这的货郎我都记得,唉,出外讨生活的,回不去的不少啊,世道不太平。” 我们又闲谈了一会儿,阮郎大失所望,同时更觉蹊跷,他爹从没从这经过,那罗夫人却怎么会有他的的剪子? 我们都想不明白,他也就出去叫卖了,我回到屋里,又看了几页书后,有人来请我去写家书,我就将书扔在了床上,出去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天竟有如此多的人要写家书,我从早上出门,中午回来吃了午饭,还没来得及回后屋,就又被人叫走了,在外面又是一整个下午。 写完最后一封家书。我才伸展了一下身子,笑着对那户人家说:“不曾想在罗联镇竟有如此多的人光顾我的生意,托你们的福,希望今年是个好年景。” 那人笑起来眼睛只剩下一条缝,说道:“要说这家书,写也成,不写也成,山里人家的,剩两个闲钱不容易,出去的人时候到了,自然也就回来了,又不是走了十年八年的,写什么家书呐? 只是吴主家心善,说巡城马来一趟不容易,让我们要写家书的都尽管去麻烦先生,钱由他来出。” 我心想怪不得今天这么多人要写家书,原来是不用自己出钱,这位吴主家倒是心地好,愿意出这份钱,也让我跟着沾光,倒是要好好感谢他才是,就问了他是哪位吴主家。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说的这位吴主家,居然就是我之前在店里见过两次的,总是和罗夫人的儿子一起出现的那位。 店主人说他净骗小孩,哄着罗夫人的儿子赌田地,赢了他不少田契,言语间对他颇为不屑,不曾想倒也有如此善举,大家对他评价也颇高。 从最后一户写家书的人家里出来,回到店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我请店主人为我煮一碗面,这时阮郎从后面走出来,叫道:“请主人家多煮一碗,我也没吃。” 他在我对面坐下,兴致还不错,我猜他今天卖得也不错,才会这么喜形于色,就开口问了他,他却道: “山里小镇,叫卖了两天,今天哪里还能做成多少生意,我出去,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收些青丝罢了。” 我问他:“那可收了些回来?” 他应道:“总共就收了一份。” 虽然总共就收了一份,但看他神色却很高兴,我想起他第一天晚上对我说起过,镇尾有一个姑娘让他第二天去收青丝,并且说那姑娘对他好像有那个意思。 他昨天被罗夫人的事干扰了,并没有去收,想来今天就去收了。我告诫过他,我们走村串户的人,千万不能去招惹什么不能招惹的人,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我却也不好再去说他。 阮郎兴致勃勃,一个劲地道:“那青丝特别好,油黑发亮,发着一股黑光,等下我进去拿给你看。” 店主人把两碗面端了过来,我们就着油灯吃完后就回到了后屋,阮郎果然拿出包裹要给我看那青丝。 他把包裹解开,将盘得齐整有致的青丝掏了出来,朝我夸耀道: “先生,你看呐,这青丝,卖到梨园里,铁定能拿一个好价钱,你猜她要了我多少钱?那姑娘心地真好,说我们货郎不容易,几乎白送给我的!” 我瞧他说得唾沫横飞,故意泼他冷水,道:“这青丝是挺好的,不过呐,下面小心别连着颗脑袋才好。” 阮郎笑道:“先生从我这听了故事,倒用来吓唬我,好吧,让我来看看,这姑娘送我头发,是不是连脑袋都送给了我。这里面真有个圆鼓鼓的东西,我不记得我装了什么在里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青丝往外掏,手上一用力,顿时就将所有青丝都拽了出来,青丝下面还连着一个圆圆的东西,他嘴里还在说:“咦,这是什么?”我却早已看清了那东西,顿时就惊恐地一声大叫,吓得几乎昏死了过去。 那缠绕不清的青丝下面圆鼓鼓的,正是如假包换的一颗姑娘脑袋。 阮郎被我叫得一哆嗦,这时候也看清楚了手里拎的是什么,也是歇斯底里地一声尖叫,把手里的东西甩了出去,然后直挺挺地往后一仰,栽倒在了床上,居然吓得昏死了过去。 第四章 我们两个相继尖叫,自然惊动了店主人,他端着油灯摸了进来,嘴里叫道:“两位先生,出了什么事了,如此惊慌大叫?” 进得门来,一眼看见我们两人,一个窝在床上一动不动,另一个面如死灰,面容呆滞,地上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他年纪有些大了,眼睛不怎么好使,一时不知道地上的是什么东西,还蹲了下来去看那东西。 我眼睁睁看着他凑近了那脑袋,还用手去提那头发,有心要提醒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只得看着他提起那脑袋,放在眼前仔细地瞧了瞧,这才一声闷哼,跌坐在地上,然后连滚带爬,一边踉踉跄跄往外跑,一边大喊: “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真难为他一把年纪跑得这么快,还能叫得这么大声。 店主人就是保甲,本身就负有维护治安调解邻里纠纷的职责,在他店里发现了姑娘脑袋,自然马上报告了镇公所,镇长很快就带着乡勇赶到,将阮郎一桶水泼醒,然后和我一起带到了镇公所。 事情说起来倒是容易,我在镇公所里,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了,阮郎去掏青丝,却掏出连在下面的的一个脑袋,阮郎和我说的一般无二,并没有狡辩那脑袋不是他从自己的包裹里掏出来的。 镇公所的人见事实清晰,倒没有为难我,很快就将我放了出来。 至于阮郎,镇公所的人认定他以换青丝为由,恶意将一个姑娘杀死,并剪下脑袋藏在包袱内,带回住处,向人炫耀。 他那包内藏着的剪子还沾着血迹,似乎就是用剪子将脑袋剪断的,罪证确凿,关押在镇公所内,将由乡勇押解入县,由县里处置,不出意外,将被处以死刑。 我是第二天早上离开镇公所的,回到店内,罗联镇内发生命案一事早已轰动全镇,一拨又一拨的人拥到保甲的店内来打听详情,店主人惊魂未定,一个劲往外赶他们,道: “都别乱嚼舌根,两位先生的事,镇里自然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死的是谁?没看清楚,只知道是个姑娘,我老汉活了一把年纪,可也没见过离了脖子的脑袋,当时只吓得腿软,哪里还敢去看是什么人的脑袋。 你们想知道死了谁,一个镇上的,谁家姑娘死在了家里,还能不知道吗?” 围观的人群有人接声道:“还真是奇怪了,这一个晚上过去了,还就是不知道那阮货郎杀了谁家的姑娘。” 店主人道:“不可能!谁家死了姑娘难道家里人还发现不了吗?” 那人道:“就是这点奇怪,一夜过去了,阮货郎换青丝连姑娘脑袋也换走的事全镇都知道了,但就是没传出谁家死了人,你说这可不是奇怪么?” 旁边有人搭腔道:“许是那阮货郎从别的地方带来的,不是镇上的人,所以没人知道。” 店主人道:“不可能,我看那脑袋还血淋淋的,一路奔波,哪里能随身带着?这镇上都没传出什么人死了么?” 那人应道:“前几日倒是有个姑娘用青丝将自己吊死在了阁楼上,眼下正停尸在家呢,不过那姑娘是阮货郎来之前就自挂死了的,和那阮货郎可没什么关系。” 店主人“哦”了一声,这才发现我分开人群走了进来,连忙朝我道:“先生回来了。” 围观的人群见我回来,眼神之中多有畏惧,这些都是良善的山民,一辈子也不会和命案发生什么关联,见了和命案有关的人,即使知道不是我干的,却还是心中不安,仿佛我身上也带着杀气似的。 店主人和我说着话,他们就纷纷找借口离开了,不一会儿,店里就只剩下我和店主人两个人。 店主人朝我感慨道:“怎么也料想不到那小阮先生是这般心狠的人,杀了人,还带了脑袋回来,险些吓掉我一条老命。” 我在桌旁椅子上坐下,道:“这也是让我不解的地方,假设那姑娘真是他杀的,他杀了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割了她的脑袋回来,且还故意拿给我看呢?” 店主人也疑惑道:“是啊,杀了人之后,不是正要掩人耳目吗,怎么他还故意给你看那脑袋?” 我托腮道:“这正是让人费解之处,再说他初来乍到罗联镇,何至于和人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杀人割头?” 店主人似乎脑袋不会转弯,只是应和着我,道:“是啊,何至于如此呢?” 我叹了一口气,道:“主人家,他昨天出去后可回来过么?” 店主人想了想,应道:“中午回来吃过饭后又出去了。” 我问道:“你可曾看见他回后屋去过?” 店主人断然道:“没有,吃完饭就出去,直接出去的,没回后面。” 我问他:“确定没回去过么?” 店主人道:“没有!我就坐在那和他说话,吃完中饭他就显得急匆匆的,直接就又推着车出去了。” 我“哦”了一声,心中暗想,如果阮郎那天回来过,将包裹放在了屋里,还有可能是被人偷进后屋,将那脑袋放入他包内的,可是他一整天没回过后屋,就是说那包裹他是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么那青丝是怎么变作一颗带发的脑袋而不被他发觉的? 还是说他真的杀了那姑娘,割下脑袋藏在包里,然后又真的故意拿给我看,欲盖弥彰?所谓的被吓昏过去,只是他在装模作样? 我明明记得他那天晚上还喜滋滋地跟我说,那姑娘好像对他有点那个意思,他自己自然更有那个意思,可是转眼就去割了人家的脑袋,这实在让我接受不了。 我想着,忽然又记起了什么,问店主人:“据说现在还不知道死的什么人?” 店主人道:“是啊,真是奇怪,罗联镇就这么个小地方,谁家有人死于非命居然还没传出来,不知道怎么搞的,难道死的真的不是镇上的人?” 我还没回话,只见店主人又怯怯地道: “先生,店里出了人命,你可是还要住在这里么?”我以为他是担心我不愿再住在他店里,正要安慰他不用担心,一看他神情,这才明白过来,他根本不是怕我不住,而是怕我还要住在这里。 看来他也很其他的山民一样,将和人命有关的人都视为不祥之人,不想我再住在店里,但除了这里我又无处借宿,只得厚着脸皮央求他: “主人家,除了贵店,我实在无处可去,只得继续劳烦你,巡城马为人传书递信,干的也是功德事,你就容我打扰几天吧。” 店主人见我这么说,也觉不好意思,连忙答应下来。 我回到后屋,见阮郎那张床空荡荡的,也有些黯然神伤,我们两张床相隔不过一尺多,恰好只容一人驻足。 我坐在自己床上,想着昨晚离我不到二尺的距离,有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又有点不寒而栗。 床头上那本书还在那里,巡城马往来奔波,又要替人捎带一些小物件,自然不能带太多自己的东西,我常年也只带一身换洗衣裳和一本消愁解闷的书。 这书跟着我多年,早被我看得烂熟于胸,不过这两天却是一页也没翻。 我随手拿起它,那书在某一页处有折痕,我心想,我上一次是看到这里么?这书我看的次数实在太多,每一页都一样的熟悉,是以上一次我究竟看到了哪一页,记得并不清楚。 我将书装入包裹之内,本来罗联镇的家书都已经送达,要送出去的信也都已经收好,我早已可以离去,可是想起阮郎平时的说笑,活脱脱还是少年心性,怎么也不信他会去杀人。 在他身上净发生诡异事,我想,先是一路打听失散十几年的父亲,却在罗联镇上发现一个家大业大的女人后,固执地声称,她就是他的父亲,然后换青丝却换回一个脑袋。 我叹了一口气,将包裹放好,决定再去一次镇公所。 到了镇公所门口,守门的乡勇听说我要见阮郎,顿时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央他:“我是巡城马,一路与他同来的,多少有一份情宜在,临行前来见见他,还请千万行个方便。” 那乡勇紧张地道:“罗联镇上从未出过杀人事件,这是要押解上县的人,镇长令我看守,责任重大,可不敢让你进去。” 我正要再央他几句,却见镇长闻声走了出来,见是我,一般人多少都会敬重传书递信的巡城马,他就道:“既是代写家书的巡城马,就让他见上一见也好。”那乡勇见镇长这般说,这才放我进去。 走进镇公所的小院,阮郎被关在一间屋里,此时正透过窗子看外面,见是我来了,顿时大叫:“先生,先生。” 门口的乡勇呵斥了他一声:“叫什么叫?” 他顿时就噤声不敢再叫。我看着镇长,镇长点点头,对门口站着的那乡勇道:“你到院门口去守着,让先生和他说上几句话。” 我感激地朝镇长点点头,镇长让乡勇去守院门之后,自己也就走入另一间屋内去,只剩我和阮郎隔窗相望。 阮郎见人都走了,顿时朝我呜咽道:“先生,先生,我没杀人呐,呜呜,我怎么会去杀她啊。” 我皱眉道:“可是那脑袋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你收青丝的包裹里?你告诉我,昨天你收了青丝之后,可曾回去过,将包裹放在屋内?” 阮郎摇头道:“没有,我回去吃了中饭后就又出去了,那包裹我一直随身带着,放在车上。” 他说得和店主人一样。我问他:“那你当时收的时候,确实只有青丝么?” 阮郎急了,叫道:“先生,你也不信我么?我如果当时收的是脑袋,在屋子里我会掏出来给你看吗?” 我凝视着他: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一直随身带着的包裹,青丝怎么会忽然变成了脑袋了,如果说你昨日曾将包放了回去,倒有可能是有人将那东西偷偷放入你包内的。 偏偏你昨日一整日都随身带着,既然这样,那包里的东西就只有你自己能放进去。” 阮郎看着我,想说什么,嘴角动了动,却又没发出声音来,我看他这幅模样,心中一动,立刻追问道:“你可是还有什么隐情没说,都到了这般时候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再不说可就没机会再说了。” 他犹疑了一下,看了看四周,这才轻声道:“我知道人是谁杀的!”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阮郎居然知道人是谁杀的,马上高声追问道:“谁?是谁杀的?” 阮郎却又明显急了,朝我道:“先生,你轻声点。” 我只好耐住性子,压低了声音,又追问道:“是谁?” 阮郎看着我,轻轻道:“罗夫人。” 我瞠目结舌,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罗夫人来,阮郎见我不做声,又轻声道: “那天我收了青丝回来,又路经她家后院,她仍然叫我进去,我将车停在她家后院,跟她进去,她却又说,她丢了把剪子,我一看,那把刻着我名字的剪子果然不在那桌上。 我思来想去,当时只有她有机会把那东西放入我的包裹。” 我有点生气,责问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说出来?” 他有点奇怪地看着我,轻声道:“我觉得她不会害我。” 我顿时哭笑不得,这时候他还在觉得那个女人是他爹,不会害他! 我不去理他,打算去找镇长,无论如何要把他刚才说的事告诉镇长,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无辜地替别人送死。 谁知我正打算去找镇长,镇长就从另一间房中探出头来,轻声叫我道:“先生,先生。” 我应声走了过去,镇长示意我进屋,又让我坐下,我正要跟他说有事相告,那镇长就搓着手,一直在屋内走来走去,像是有什么大事不能委决一般,我看得奇怪,正要开口,镇长就走到我身边,肃穆地道: “事情不好办了,先生。” 我奇道:“什么事不好办了?” 镇长抿了抿嘴,道:“先生一定觉得奇怪,货郎收青丝却掏出一个脑袋来,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一直不见有人报案,迄今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遇害?” 我连忙点头,道:“大家也对此议论纷纷,莫非那姑娘真的不是镇上的人么?” 镇长严肃地看着我,摇了摇头,道:“在你和阮货郎来到罗联镇之前,镇尾的阁楼那里,有个姑娘用自己的一头长发,将自己吊死在阁楼上了,她无父无母,只身一人,这些天都停灵在家,镇里正准备过几日将她下葬。” 我听得有点不明所以,问道:“那又如何?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镇长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那货郎从包裹里掏出来的,正是那姑娘的脑袋!” 第五章 他话一出口,我马上寒彻骨髓,光天化日之下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阮郎去收青丝,有一个姑娘将青丝卖给了他,结果那姑娘竟在他来之前就已经用青丝将自己吊死! 那死去的姑娘被一头青丝勒得慌,这才下楼将青丝卖给了换青丝的汉子。我不禁想起了在来罗联镇的路上,阮郎给我讲的那个故事——青丝结,或者青丝劫? 镇长看着我,苦恼地道:“这事情不好办了,先生,现在镇里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阮货郎。 说他杀人吧,可那姑娘几天前明明就已经自挂死了;要是说他无罪,那血淋淋的脑袋又确实是在他包裹里出现的,你说这可怎生是好,先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呢? 他杀了一个死人,是死人,先生!” 我一边觉得胆战心惊,一边心里却闪过一丝侥幸。 如果那姑娘真的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自挂死了,那不管为什么她还能将青丝卖给阮郎,也不管为什么她的脑袋会出现在阮郎包裹里,阮郎的杀“人”罪都不成立了。 我一边胆战心惊,一边朝镇长道:“这事确实诡谲到了极致,先不说怪力乱神的事,如果那姑娘确实在他来之前就自挂死了,那阮郎的杀人罪不成立了吧?” 镇长摇摇头,道:“话还不能这么说,他确实杀了人。” 我一急,顿时就忘了连那“人”也大有可能不是阮郎杀的,反驳道:“可是你明明说他杀的,是个在他来之前就已经自挂死了的人。” 镇长奇怪地看着我,缓缓地道:“事情就奇怪在这里。我们发现那个脑袋是他来之前就已经死了的那姑娘的之后,就连夜派人上县里请了一个仵作回来,仵作验过尸之后,断定出一个结果。” 我道:“什么结果?” 镇长道:“仵作断定,那姑娘的死期不偏不倚,正是你们来到罗联镇之后的第二天,就是阮货郎去收青丝的那天。” 我目瞪口呆,继而道:“也就是说,如果阮郎真的是凶手,那么他杀的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人,而不是什么东西?” 镇长郑重地点头,道:“这是让我们觉得不好办的地方,那一天还是我亲自带人去给那姑娘收的尸呢,过了没几日她却又被人杀了。” 我听得背后越发发凉,却听镇长接着道: “那姑娘死于阮货郎去收青丝那天是毫无疑问了,可是那之前我们去给她收尸的时候,却也能断定她早已没有呼吸,也就是说她当时一心求死,也确实已死。 但几天后,阮货郎却又杀了一个如假包换的她。” 我追问道:“何以见得那姑娘当时确实是存了求死之心的?” 镇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我:“我们也是在仵作验尸之后才得知这事的,那姑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不知道是哪个畜生造的孽,那姑娘只怕是自己知道了这事,怕被人知道了没脸见人,所以才自挂死了的。” 我恍然大悟,说道:“可以断定的是,这事和阮郎无关,只是为什么那姑娘会在‘死’后将青丝卖给他,让人费解。” 镇长叹了口气,对我道:“实话告诉你,我也知道这事和阮货郎关系不大,他一个初来乍到的货郎,人生地不熟的,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去杀一个姑娘干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奸淫不遂以致老羞成怒,失手杀了她。 可就算这样,他割下她脑袋藏在包里做什么? 更别说还拿回住处向你炫耀。此事疑点过多,我也并非不知道,只是那脑袋千真万确是从阮货郎的包中掏出的。 他自己也供认不讳,而那天那包裹他又一直随身携带,所以这事他就解释不清了,只能着落在他身上。” 我正要把阮郎刚才的话告诉他,那天是有人可以把他包里的青丝换掉时,却听镇长接着道:“罗联镇上的人都知道那姑娘在几天前已经用青丝自挂死了,这也是阮货郎在镇上一份青丝也收不到的缘故。 女人们都不想提起青丝,所以现在阮货郎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被他杀死的是个‘死人’,我们会将事情缘由详细上报到县里,也许他能不以杀人罪被处置,而只以毁坏尸体的罪名吃些苦头。 只是这事太过诡异,传了出去,恐怕会让镇上人心惶惶啊先生,我在罗联镇上土生土长了四十几年,这还是镇上第一次发生命案,死的居然还是个死人。 罗联镇藏在山里,可谓民风淳朴,从未发生过诡异的事,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事,我这个镇长有愧啊。” 他只顾着感慨,我却有话要说,只得打断他的话道:“其实那一天,是有人可以……” 话刚说到一半,忽然那守在院门口的乡勇神情怪异地进来,对镇长道:“镇长,罗夫人来了。” 镇长吃了一惊,道:“罗夫人来干什么,请她进来。” 那乡勇看看我,又看看镇长,迟疑了一下,道:“她说,她要来接阮货郎出去。” 我和镇长同时大吃一惊,刚才说了一半的话再也说不下去,镇长也看着那乡勇发愣,道:“罗夫人要来接阮货郎出去,为什么?” 那乡勇道:“她说,她可以用罗家的名义,担保阮货郎不会是杀人凶手。” 那时候的乡绅在地方上有极大的影响力,有时候单纯以家族声望就可以为人作保的。 镇长奇道:“她和阮货郎无亲无故的,为什么要用整个罗家来担保他?” 无亲无故? 我却想起阮郎一直固执声称的,罗夫人就是他爹,并且执意认为她不会害他。 原本我对他的话还嗤之以鼻,可现在罗夫人居然真的以罗家来担保他无罪。 不管在什么地方,乡绅的力量都是巨大的,特别是在乡下,政府其实是与乡绅共治的,像罗夫人这样地方上最大的主家,镇长也势必要卖她几分薄面。 难道罗夫人真的是阮郎他爹?我脑子闪过这个荒唐的念头,关于阮郎包裹中的那东西有可能是罗夫人放进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把那东西放进阮郎包裹中,然后又来以罗家为他作保?这话说出去只怕会被人认为是疯子。 那乡勇也看着镇长,茫然摇头,镇长回到椅子上,道:“请她进来吧。” 这时候门口已经响起罗夫人的声音: “镇长放心,我并不是要你马上放他离去,只是请镇长放他住在我家,由我负责看管他不会离去,直到真相大白那一天,如果最后查出确实是他干的,罗家也不敢包庇,到时候仍然将他交与镇公所。” 我抬起头,看见罗夫人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另一个乡勇站在她后面,想来是拦不住她,一脸无奈地看着镇长,镇长温和朝他一笑,道: “出去守着吧。”那乡勇点头去了,镇长这才朝着罗夫人道:“既然这样,在罗家和在镇上不是一样吗?” 罗夫人皱眉道:“不一样,你们不是都已经打算将他押解入县了吗?我先将他带走几天,等你们查清事由,而不是就这么将他押解入县。” 镇长皱眉道:“你如何断定他不是凶手呢?” 罗夫人道:“我并不能确定,只是想请你们再仔细排查几天,确定一下谁是凶手。” 镇长奇怪地看着她,道:“罗夫人,我能不能问个问题,你和阮货郎可曾沾亲带故?是以要以罗家来为他作保,可据我所知,你娘家婆家都在罗联镇,从未听说过你在山外有三亲六戚啊。”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是以镇长一问出口,我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罗夫人见镇长发问,沉默了一下,应道:“我能不能也问镇长一个问题?” 镇长颔首道:“你问。” 罗夫人缓缓地道:“我能不能不回答那个问题?” 我听得差点一口气缓不过来,我望眼欲穿地等她回答,结果她一个反问就堵死了我们所有的问题,镇长也是一怔,继而苦笑道: “当然,我只是随口一问,罗家在镇上家大业大,既然你愿意以罗家作保,镇里自然也要看你颜面,你可以将阮货郎带走。” 罗夫人朝镇长点头致谢,然后就要转身离去,我在身后叫她:“罗夫人。”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道:“是为人传书递信的巡城马,先生可有什么事么?” 我看着她,答道:“没什么事,只是想问问夫人,夫人知道阮郎包里那个东西,是什么人的吗?” 罗夫人眼神一闪,若有所思地道:“镇上一直没传出是谁家的姑娘遇害了,这倒是件奇怪的事,莫非那姑娘真的不是镇上的人?” 我摇头道:“是镇上的人,只是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罗夫人奇道:“谁也想不到的人?那倒是谁?” 镇长见我主动和罗夫人说起这事,只得朝罗夫人道:“这事可谓诡异,罗夫人,还请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人,以免引起恐慌。” 罗夫人狐疑地道:“什么事能引起镇上恐慌?” 我道:“几天前,镇尾那边有个姑娘用青丝将自己吊死了,阮郎来到罗联镇后,只收到了一份青丝,那份青丝就是那个姑娘卖给他的,他包裹里的那个东西,也是那个姑娘的。” 我的话说完,罗夫人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毕竟是女人,看样子被吓得不轻,好半天才道: “怪不得镇长可以让我将人带走,你们是早就察觉到事情不对的,那……那姑娘回来了吗?”她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镇长道:“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和怪力乱神有什么关系,罗夫人,你还是要将阮货郎带回家么?” 在他想来,既然罗夫人被这事吓得不轻,应该就不会将和这事有关的人带回去了,谁知罗夫人听到镇长发问,还是点头道:“麻烦镇长了。” 镇长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摇摇头,又问不出什么东西,也就走了出来,吩咐守门的乡勇将门打开,对阮郎道: “阮货郎,镇上最大的主家罗夫人愿以身家担保你,你就随她回去吧。不过你要记住,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得离开罗联镇,否则罗夫人就要替你负责的。” 阮郎也是目瞪口呆,估计也是怎么也想不到,罗夫人居然会来担保他,不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又变得坦然起来,还朝我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的意思:看吧,我说过她不会害我的。 我没理他,只是朝罗夫人道:“不知道我能跟夫人一起送他去你家么?“ 罗夫人道:“当然可以,一路上多承先生照看他了。” 这话我听着却又感觉有些别扭,这种话毫无疑问是家中大人对孩子的友辈或者长辈说的客套话,现在却从一个之前与阮郎素未谋面的女人嘴里说出来,莫非这女人真的是阮郎他爹? 我脑子里情不自禁又闪过这个念头。 “走吧,”罗夫人轻声说了一句,就径自转身朝院门口走去,阮郎紧跟她的步伐,我朝镇长拱手致意,也和阮郎并肩走了出去。 在回罗家的路上,我心想阮郎应该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就将那姑娘的事说了,他果然也听得瞠目结舌,脸上神情一阵阵的后怕,嘴角蠕动了半天,才道: “可是……可是卖我青丝的,确实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啊,我还亲手给她剪的青丝,就在她家门口。” 我没好气地道:“那是你没进她家的门,进了门你就知道,里面有个大棺材,那姑娘是从里面爬出来的。” 阮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忽然对我道:“先生,你觉得这事听起来耳熟吗?” 我知道他的意思,在刚刚听到镇长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就蓦然想了起来,这件事几乎和他在来罗联的路上给我讲的那两个故事的情节一样: 换青丝的货郎去掏青丝,结果青丝下面连着女人的脑袋;将青丝卖给货郎的姑娘,早在卖青丝的前几日就用青丝自挂死了。 在第二个故事的第二种结局中,收青丝的汉子最后被男扮女装殓入棺材,以那姑娘的身份下葬,而在阮郎到了罗联镇后,声称找到的失散多年的父亲,却是一个女人! 整件事之扑朔迷离,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我点头道:“和你说的那个故事极端相似,故事里的事发生在了你身上,不,没有完全发生,但大部分的情节一样。” 我说着,蓦然感到抓到了什么,忽然抓住了阮郎的肩,他被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先生,先生,你要干什么?” 我兴奋地摇着他的肩膀,问道:“除了我,你还给罗联镇上的什么人说过这故事?” 阮郎看着我茫然摇头,道:“我没给罗联镇上的任何人说过这故事啊,怎么问起这个啊先生?” 他说完才忽然明白了过来,看了一眼早已停下听我们说话的罗夫人,迟疑了一下,才道:“不过,这故事是我爹讲的。” 我几乎失声叫出来:“你说什么?这故事是你爹讲的?” 阮郎点头道:“我爹讲给我娘听的,我娘又讲给了我听,我从小就听这故事长大,我娘还埋怨他,净给她讲吓人的故事。” 我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只有知道这故事的他爹,才能照着这个故事制造出如此相似的情节,而按照阮郎说的,又只有罗夫人才有可能将那东西放入他的包里。 只有知道这个故事的他爹能制造出这件事来。 只有罗夫人有可能将那东西放入他包内。 结论显而易见,他爹真的在罗联镇上! 罗夫人真的是他爹! 第六章 只是还有个问题让我想不明白:如果罗夫人真的是他爹,为什么要制造出这样一件事来让阮郎背上杀人罪名? 为了不和他相认,保持自己的家业家,所以要陷他于死地?可是为什么随即她却又到镇公所里担保他? 最重要的是,“他”是怎么变成女人的? 我越想越糊涂,这时罗夫人却转过头来,问道:“什么故事?” 阮郎奇怪地问道:“你不知道?” 罗夫人更奇怪地反问道:“我怎么会知道?” 阮郎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还是我给她讲了这个故事,一边讲一边观察她的表情,听完这个故事,罗夫人喃喃地道:“青丝劫,青丝劫,真的是个劫数吗?” 我们都不明白她意有何指,阮郎再三犹豫,才鼓起勇气,结结巴巴问道:“罗……罗夫人,你……你认识我爹吗?” 罗夫人身子猛然颤抖了一下,这时叫我们惊奇的事发生了,她竟一下子从眼眶里涌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从两侧鼻翼缓缓滑落,声音也呜咽了起来。 原本我以为她会矢口否认,谁知她竟猛然一转身,两肩颤动,说道:“你爹早死了。” 这句话并没有否认她认识他爹,最起码,已经承认了她和他爹有某种关系。 罗夫人说完这句话就快步朝前走去,阮郎也不敢再问,只好与我一起快步跟上。 到了罗家大宅,罗夫人的情绪已经平复,请我们在堂屋里坐了,亲自给我们上了茶,就坐在那不断端详起了阮郎。 阮郎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开口道:“谢过夫人为我担保,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罗夫人问他。 “不过,”阮郎涨红了脸,道:“你为什么要为我担保?” 罗夫人一怔,良久没有回答,阮郎看着他,忽然做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他居然试探性地朝罗夫人叫了一声:“爹!” 我也懵了,心想他还真敢管一个女人叫爹,我吃惊不小,罗夫人却更吃惊,她哑然半晌,才道:“你这孩子真是疯了,怎么管我叫起了爹?” 她果然否认了,阮郎还不肯相信,又追着问道:“你不是我爹?” 罗夫人怒道:“我一个女人家,怎么会是你爹?”正说着话,忽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看着罗夫人只管冷笑。我一看,正是那个年轻人,罗夫人的儿子。 罗夫人朝他温和一笑,道:“小山,你回来了,来见过这两位客人。” 罗小山咧嘴一笑,却冷言冷语道:“客人?我要怎么叫他?哥哥?还是弟弟?你做了那种事还不够,还要带野种来家里!他来了,那我是不是就要走了?” 罗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抬手用力打了他一记耳光,然后才颤抖地一手指着他道: “罗小山,你是在和你母亲说话!平时你胡闹也就算了,你以为你从我这偷田契出去和人赌我不知道吗,现在你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罗小山被甩了一巴掌,脸上顿时又红又肿,他掩着脸,还是只顾冷笑,道:“反正是罗家的田地,输了又怎么样,关我什么事,又关你什么事?你还会在意罗家的田地吗?” 我听着母子两人的对话,却感觉一阵怪异,听罗小山的话,似乎一点没把自己和母亲当做罗家的人,而他之前那句话,“我要怎么叫他?哥哥?还是弟弟?” 明显是说和阮郎是兄弟关系。 阮郎也被他们搞糊涂了,看看罗小山又看看罗夫人,罗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平静地对阮郎道:“你别理他的疯言疯语,我去收拾一间房间,你先在这里住下吧。” 阮郎求助似地看着我:“先生,你陪我住下吧?” 我吃了一惊,连忙摆手,我与罗夫人非亲非故的,怎能在她家里住下,还没开口拒绝他,却听罗夫人道: “先生,既然他心中害怕,就请你陪他一起住下吧,你看可好?”说着就用央求的眼神看我。 我没想到罗夫人会出声帮阮郎央我留下,推却不过,只好答应了下来。 那罗小山见我们都答应留下来,又冷笑一阵,然后径直扬长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暗想,已经这么冷的天,他还能一阵阵地发出这么冷的笑,也不怕冻着吗? 罗夫人带我们往后院走,给我们收拾了一个房间,安顿我们住下,让我们自便后就要离去。 我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在背后叫住了她,说道:“罗夫人,恕我冒昧,能不能问问你和阮郎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罗夫人见我们又问起这些问题,微微有些失神,然后拂拂眼前的发丝,走到房间里的椅子上坐下,对我们道:“你们也坐吧。” 我们依言在床沿坐下,心中都有些兴奋,她这是要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了。果然,她沉思了一下,缓缓地道:“你爹,十几年前从这里经过 他爹果然到过罗联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店主人会一口咬定,十几年来没有见过姓阮的货郎呢? 阮郎见罗夫人承认他爹到过罗联镇,抑制不住兴奋,颤声道:“你就是我爹吗?” 罗夫人奇怪地道:“不知道你这孩子怎么老管我叫爹,我明明是个妇道人家啊。” 阮郎讷讷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你就觉得很熟悉,就是觉得你像我爹。” 罗夫人若有所思地道:“就是觉得我像你爹?” 阮郎道:“我看见那把剪子了,右边刻着阮,左边刻着郎的那把,那是我的名字,是我娘打造了送给我爹收青丝用的。” 罗夫人静静地道:“怪不得你会觉得我是你爹,那把剪子确实是你爹留下给我的,你和你爹长得真像,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像,后来又听人说起你名字的来由,马上就断定你是你爹的儿子,后来两次叫你进来,就越看越像。” 我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他爹,那他爹呢?” 阮郎也附和道:“是啊,那我爹呢,他不是十几年前从这里过去了吗,还有,为什么他的剪子会在你手里?” “为什么他的剪子会在我手里?”罗夫人重复道,脸上浮起了一丝红晕,竟像少女一般有些羞涩,轻声道:“我们曾经……曾经很好,很好的。” 我顿时就明白了过来,罗夫人不是阮郎他爹,但是却和阮郎他爹有过一段情缘,所以现在罗夫人才会以罗家来担保他,所以她才会总是以父辈的态度来对待他。 “曾经,和我爹很好?”阮郎茫然地看着她,“可是,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像我爹呢?” 见他又在纠结这个问题,我赶紧朝罗夫人道:“那他爹哪去了呢?” 罗夫人脸色一白,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泪珠又沁了出来,不过她很快就擦了去,然后道:“他死了。” 阮郎叫道:“他死了?”他找他爹找了这么久,忽然听到他爹已经死了,受的震动可想而知。 罗夫人肯定地点头,道:“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去的。” 阮郎呆了半晌,才道:“怎么死的?” 罗夫人似乎不堪回忆的痛楚,转头避开阮郎的眼神,慢慢地道:“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但是我绝对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阮郎叫道,“他是我爹,我有权利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死的。” “是的,”罗夫人平静地道,“你有权利知道,但是我不会告诉你,是我对不起你。” 阮郎郁闷地道:“可是,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 罗夫人道:“关于这件事,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我暗想,罗夫人要对这件事守口如瓶,肯定是要维护什么人或者什么秘密,看她的样子,是绝不会说了,于是转而问道:“这件事暂且不说,但有件事你却一定要说。” 罗夫人疑惑地道:“什么事?” 我道:“关于青丝结这个故事,你之前听说过吗?” 罗夫人犹疑了一下,道:“听说过,他爹之前跟我说过,他只给我讲过这个故事,所以我一直记得很牢。” 我盯着她的眼睛,道:“那你肯定也感觉到了,这个故事和现在发生在阮郎身上的事竟然差不多一样。” 罗夫人身子一僵,避开我的眼神,道:“先生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我摇头道:“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反倒是想请夫人告诉我,为什么事情竟如此巧合。 想来夫人也明白了,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有一个熟知这个故事的人在照着故事制造这件事。 我们先不说他是怎样让死去的人又活回来的,我只想知道,整个罗联镇现在已知这个故事的人,只有我们三个。 阮郎不可能自己害自己,我没有机会往他包里换东西,只有你,据阮郎说,有机会在将他叫进来的时候往他包里换东西,我相信你不会害他,否则你也不必去担保他,那么,请夫人告诉我,这件事该作何解释?” 罗夫人被我问得脸色惨白,我心知问到了点上,又加重了语气道: “请夫人好好想一想,你以罗家来担保他,就是希望他没事,如果你不说,只怕会白费这番情意,镇公所找不到别的凶手,只好将这宗人命着落在他身上。” 罗夫人被我一说,脸色越发惨白,嘴角又蠕动了几下,我心中窃喜,以为她要说什么了,谁知她嘴角蠕动了半晌,却还是摇摇头,说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先生,多谢你相信我不会害他,我会尽我最大努力不让他出事的。” 我见她仍然不肯说,不禁大失所望,罗夫人说完这番话,朝我们点头致意,就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我目送她出去,来到院子里,那里种着一棵相思树,枝繁叶茂,想必日常被照料得极好。 罗夫人站在树旁,用手抚摩树干,脸上神情专注,我心中暗道,看她对这树如此用心,莫非是寄托了她什么情思吗? 阮郎看着她走出去,又在院子里停留,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高声叫道:“夫人!” 罗夫人转头看他,回道:“什么事?” 阮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讷讷地道:“我想问一下,刚才你儿子说他不知道是该叫我哥哥还是弟弟,我……我想知道,我们是兄弟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才想起,罗小山果然说过这些话,我都几乎忘了,现在被阮郎一提,顿时脑子就转开了,罗夫人说他和阮郎他爹曾经“很好”,莫非罗小山真的是阮郎的兄弟? 罗夫人见阮郎问出这个问题,顿时脸色大变,呵斥道:“你胡说什么,怎么敢如此信口开河?” 阮郎被她呵斥,一时间讪讪的不知如何答话,罗夫人见他如此,才放缓了声音,道: “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与小山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你既不是他哥哥,也不是他弟弟,我和你爹虽然很好,可是我们……可是我们什么也没发生过。” 阮郎“哦”了一声,罗夫人说完,也不再理他,而是径直从院子走回房间去了。 第七章 阮郎目送罗夫人离去,居然也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朝我悄声道:“先生,你相信那罗小山不是我的兄弟吗?” 我道:“这我怎么能知道,不过看罗夫人被提到这件事时的表现,明显是被触到了什么痛处,而且那罗小山为什么要说那番气急败坏的话?他似乎也是知道什么。” 阮郎苦笑道:“看他对我的敌意那么大,就算知道什么也不会对我说的。” 我眼神一闪,道:“他什么也不用告诉你,就已经足够了。” 阮郎讶然道:“这话可怎么说?先生,你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有人照着故事安排出来的,目前已知这故事的三个人,只有罗夫人有条件将那东西放入你包内。 而照目前来看,就算罗夫人没有任何害你的可能,但这件事肯定和她脱不了关系,她又不肯解释这件事的蹊跷之处,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阮郎脑袋终于开窍,看着我紧张地道:“那就是,她想掩藏什么事,或者说,她想袒护什么人。” 我道:“不错,所以她什么也不肯说,那是因为,她一听到这事是照着那个故事安排的,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所以她才会在镇公所里那么失态,所以她才绝不会解释这件事的蹊跷之处,而宁愿冒着自己被指为凶手的可能——毫无疑问,只要我们把这件事告诉镇长,她将成为最大的疑凶。 而值得她如此回护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罗小山。 而罗小山也是罗联镇上除了我们之外,最有可能知道这个故事的人。 因为这个故事是你爹讲给罗夫人听的,从罗联镇上其他人似乎都不熟悉你爹的情况来看,罗夫人与你爹的关系似乎应该是隐蔽的,所以她也不大可能将这故事讲给不相干的人听,但却有可能讲给她儿子听。 罗小山对你带有很大的敌意,而他也是罗夫人之外最有可能将东西放入你包内的人,甚至比罗夫人更有可能,因为那是在他家,罗夫人时刻都在你的视线之内,而他却可以藏在你没察觉的地方。” 阮郎听得脸色苍白,任谁也听得出来,这件事几乎肯定就是罗小山做的了,他有点茫然地问我:“先生,那现在怎么办啊?” 我奇怪地道:“还能怎么办,事情弄清楚了,当然是要向镇长说明啊,难道你还想被押解入县吗?” 阮郎道:“可是……可是这样一来,罗小山岂不是……岂不是会被……” 我完全被他气糊涂了,道:“你还真当他是兄弟呢?人家都把那东西放你包里去了,你还担心他会怎么样?” 阮郎道:“不是,和他没关系,而是——先生,你说奇怪不奇怪,直到现在,我都还觉得,罗夫人她……她很像我爹。” 我大吃一惊,上下打量了他半天,暗想,什么事要是被他认定了,还真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罗夫人要真是他爹,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可是,他娘会同意吗? 我见他脑袋纠结在这上面,也不想再理他,只是心中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找个空隙,独自去镇公所把事情说明白了。 我与罗小山也并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他既然做出这种事,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知道,却是不能看着无辜的人为他顶罪。 阮郎见我不再理他,倒也不以为意,转过了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晚饭是罗夫人陪我们吃的,罗小山却不见踪影,罗夫人对此似乎也习以为常,绝口不提他,只是殷勤给阮郎布菜。 正吃着,忽然有人敲门,我们都以为是罗小山回来了,罗夫人去开了门,却发现门口站的是吴主家,就是经常和罗小山呆在一起,骗他赌田地的那个。 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不会是受欢迎的客人,果然,罗夫人见是他,脸就黑了,吴主家也有点尴尬,一脸讨好地问她:“小山不在家呢?” 罗夫人不咸不淡地回他:“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我还多,倒来问我?” 吴主家似乎有些惧怕罗夫人,被她说得脸上讪讪的,却没有就此离去,而是惦着脚尖朝里张望了一下,嘴里道: “家里这是来客人了?什么人呐?”等他看清了是我们,脸上表情一下子变了。 他一脸怪异地看着阮郎,又看着罗夫人,那表情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惊吓。 吴主家像见了鬼似地看着阮郎,阮郎还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只鬼,还冲他笑了笑,吴主家手指着阮郎,对罗夫人道:“你……你……你,他……他……他……”,话都说得不清楚了。 罗夫人面无表情,道:“我很好,他也很好,你还有什么事么?” 吴主家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没……没事了,那……那我先走了。” 罗夫人不待他把话说完,就砰一声把门关上了,待她走回桌前坐下,我对她道: “怎么不将事情和吴主家说清楚啊,他不知是镇长允许你将阮郎带来的,只怕会以为他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罗夫人淡淡地道:“他什么都不会说的,不用管他。” 语气间十分笃定,我有些奇怪她为什么这么笃定,却不好去问她。我们吃完晚饭,她就请我们回后屋歇息,并叮嘱阮郎: “现在镇上的人并不知道你在我家,镇长怕引起恐慌,只怕暂时还不会将事情公之于众,你还是先不要出去露面吧。” 阮郎答应了她,她迟疑了一下,问他:“你爹的那把剪子,是你拿走的吗?” 阮郎莫名其妙地道:“没有啊,哦,你上次叫我进来,其实是想问我有没有拿走那把剪子的吧?没有,我没拿,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我看见它还在你的桌上。” 罗夫人歉然地看着他,道:“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不会是你拿的,只是随口一问,想必是我自己放到什么地方忘记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阮郎连忙道:“自然不会。” 罗夫人说着就出去收拾碗筷了,留下我和阮郎两人在屋内,我想了想,对阮郎道:“我的包裹还在店主人那里,家书什么的都在里面,可不敢丢了,我现在去取来。” 阮郎点头说好,我便又往外走,和罗夫人言语了一声,她也只叮嘱我路上小心,就开门送我出来。 我离了罗家大宅,没有径直回店主人那里,而是拐去了镇公所,走进院子,见镇长的那间房还亮着灯,就过去敲了门。 镇长开了门,我见他一脸的倦容,想必也是正为阮郎的事头疼着,他见门外站的是我,顿时就喜出望外,将我让进了屋里,没坐定就笑着道:“先生来了,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我奇道:“什么那就好了?” 镇长道:“如果没事,想必先生也不会登门造访,说吧,先生可是发现了什么,能解释那件蹊跷的事?” 我道:“镇长所料不错,正是有事相告。” 说着就将事情原本告诉了他,只是隐瞒了罗夫人与阮郎他爹“很好”以及阮郎与罗小山可能是兄弟的事,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君子隐恶扬善,自然不用到处宣扬,我只是说罗夫人与阮郎他爹相熟,应该不会害阮郎。 镇长听得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事是照着故事安排的,难怪如此诡异,罗夫人与阮货郎的爹交情深厚,怪不得她愿意担保他,只是她只怕想不到,她担保了阮货郎,却牵扯出了自己的儿子。” 我心中蓦然闪过了一丝怪异的念头,罗夫人应该一听这件事是照着故事安排的,就知道罗小山最有可能是凶手,却还是将阮郎担保了出去,这样一来,岂不是将罗小山置于了死地。 虽说大义灭亲是大道理,可是真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她真的那么讨厌自己的儿子吗? 我又有些疑惑起来,镇长见我失神,叫我道:“先生,罗小山现在在家吗?” 我道:“哦,他不在,晚饭也没在家吃的。” 镇长疑虑地道:“他不会是知道自己的事败露了,要逃跑吧?要是这样,可不知道要去哪里抓他了。” 我隐约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却又没办法说出来,只好应和着他道:“倒是有这个可能。”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隐隐盼望着那罗小山真的逃跑了,不会被镇长他们抓到。 镇长道:“不管怎样,还是要带人去问个清楚的,有劳先生了。” 我和他客气了几句,就告辞出来,回到店主人那里,和他说找到借宿的人家了,就不再打扰他,店主人巴不得我早点离去,也没问我到谁家借宿,就将我送了出来。 我谢过店主人这几日的招待,回到罗家大宅,却见院门大开,镇长在里面和罗夫人说着什么,罗夫人神情激动,却还是压低了声音和镇长理论着什么,最让我意外的是,罗小山居然在,被两个乡勇按住了,正在死力挣扎。 见我走了进去,阮郎顿时大怒,说:“先生,是你去和镇长说的这事?你这无耻之徒!” 我被他说得发愣,我倒成了无耻之徒了?还是镇长替我说话,道:“你这不识好人心的东西,若没有先生为你澄清,现在你早被押解入县吃枪子了,你倒还敢骂先生。” 阮郎被镇长呵斥得无言以对,罗夫人看我一眼,倒不见怨恨的表情,只是叹了一口气,对我道:“先生只怕是想错了,小山……小山他不会是凶手的。” 镇长回道:“罗夫人,眼下我们也并非断定小山是凶手,只是他既然有这个可能,我们只好将他先押入镇公所,过几日将他和阮货郎一起送上县里,让县里去问个明白。 另外,阮货郎只怕也要跟我们一起回镇公所,而不能在你家了。” 我看着罗夫人,眼下这种状况,也是不可能住在罗家了,只好央着镇长,能不能在镇公所借住几日,镇长见我拿着包,也猜到了什么,一口答应了下来。 罗小山明白过来是我向镇长说的那番话才让他败露了,愤恨地看着我,却没有怒声咒骂,而是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原本就感觉不对的心思,更加的不安了。 他看着我,似乎相当不屑,道:“自作聪明的人,你很快就会发现,我不是凶手。” 第八章 我很快就会发现他不是凶手。 我听得浑身冰凉,难道他真的不是凶手?,是我一直在被人误导? 可是我思来想去,只有他和罗夫人有可能是凶手,我一边想着,一边朝罗夫人歉意地点头致意,跟着镇长回到了镇公所。 镇长吩咐乡勇将阮郎和罗小山分别关押在一间房内,然后才给我也安排了一间房。 我谢过了他,想起阮郎对我去告密的不满,也就没再去探望他,而是拿出书看了一会儿,实在是看不下去,就把书丢开,吹灭了灯,和衣睡了。 第二天我是被吵醒的,院子里的乡勇惊慌失措,大声呵斥着什么,然后就听见罗小山歇斯底里地大叫: “你们冤枉我,你们冤枉我,杀了你,杀了你!”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少主家,忽然被人关了起来,情绪激动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我想不到他竟会如此歇斯底里。 我推门出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镇长一脸狼狈地闯过来,我连忙把他让进屋里,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镇长按着胸口,惊魂未定地道:“真险,险些让他刺个正着,幸亏我躲闪得快。” 我瞠目道:“谁险些把你刺个正着?” 镇长一脸惋惜地道:“先生,事情基本上弄清了,那姑娘真的是罗小山杀的,至于为什么她会在自挂几天后还能将青丝卖给阮货郎。 我想,大概是那个姑娘自挂的时候,并未真的断气,而是进入‘假死’状态,恰又被罗小山发现了,于是花言巧语哄骗她去将青丝卖给阮货郎。” 我听着镇长讲述,心想,那边罗小山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们冤枉他,这边镇长轻声慢语地说凶手就是他,从嗓门来看,倒是罗小山更可靠些。 我问镇长:“何以见得凶手就是他,又问出什么了?” 镇长道:“都是一个镇上的,我也算看着他长大的,自然不想他就这样被押解入县,就想去问个清楚,到底这事是怎么个来龙去脉,谁知我一进去他就疯了一般朝我扑来,还用剪子刺我。” 说着朝我扬了扬另一只手上的剪子,剪子上血迹斑斑,不过是已经凝结了的,自然不会是镇长的。 我见了那把剪子,顿时心中一动,罗夫人曾问过阮郎,是不是把他爹的那把剪子拿走了,现在看来这剪子是被罗小山拿走的,难道他就是用这把剪子去把那姑娘的脑袋剪下来的? 我有些不寒而栗。 镇长指着剪子上的血迹,对我道:“你看这上面的血迹,这剪子阮货郎说了,是他爹送给罗夫人的,这故事是他爹讲的,罗小山对阮货郎有很深的恨意,用这把剪子来杀人嫁祸于他,也说得过去。” 我干笑一声,道:“倒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阮郎,素昧平生的。” 镇长叹息道:“先生要隐恶扬善,自然不错,只是我一听就猜出了,大概阮货郎他爹与罗夫人有什么纠葛,却被罗小山知道了,他爹既已经死了,罗小山自然就将恨意转移到了阮货郎身上。” 我倒是没想到我没说出这一节,镇长却一听就猜了出来,不由得有些尴尬,镇长安慰我:“先生放心吧,这事我谁也不会说的。” 我点点头,转移话题道:“可是那姑娘怎么会同意罗小山的安排?” 镇长道:“造孽啊,先生可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仵作验尸的时候发现,那姑娘自挂前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失声叫道:“难道那孩子是罗小山的?” 镇长道:“现在看来只怕就是了,那姑娘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而罗小山又不愿对她负责,那姑娘羞愤交加,她应该听罗小山给她讲过这个故事,于是以故事里的方式自挂悬梁。 提醒罗小山,她是为他而死的,罗小山或许还念一些旧情,在她停灵在家时,偷偷去看过她,却发现她又活了过来。 就在这时,他发现阮货郎是与他母亲有纠葛的那个人的儿子,于是哄骗那姑娘照着故事里的情节将青丝卖给了阮货郎,然后将她杀死,将脑袋割下,偷偷放入他包裹之内。” 不得不说,镇长的这番话是最合情合理的,她又无父无母,能说动那姑娘在又“活”过来的时候,不被任何人知道,照着故事里的情节去卖青丝的,只有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只是她应该想不到,这个人竟会真的杀了她。如果镇长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罗小山简直是人面兽心,十恶不赦。 镇长感叹道:“只是叫人不明白的是,他竟还随身带着那把剪子,虽说这可以坐实他的罪名,但你不觉得奇怪么先生?杀了人还把凶器随身带着,叫人费解啊。” 我随口应和他,道:“是啊,叫人费解。” 心中却想,这样看来,那罗小山肯定就是那凶手了,可是他为什么一直嚎叫着我们冤枉了他,情绪还这么激动呢?他昨晚被带来时对我说的那句话,也是在装腔作势吗? 镇长道:“此事基本上真相大白,多亏了先生,还要向先生致谢。” 我忙道:“哪里的话。镇上要如何处理他?” 镇长道:“杀人大罪,镇里哪里敢处置,自然是将他押入县里处置的,阮货郎也要去,他也是当事人,不过他既是被人陷害,自然就不会有什么事。” 我道:“镇里怎么说的,县里就会怎么判么?” 镇长道:“县里自然还会再核实一遍,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过县里的人并未亲身经历,自然也会参照镇里的说法。 事实不清镇里自然不敢乱说,但此事除了刚才我说的,再也想不到其他可能,应该会被认作事实。” 我“哦”了一声,罗小山就要被押解入县了,罗夫人倒不见来探望他,难道罗夫人对阮郎他爹竟如此情深意重,以致得知自己的儿子陷害阮郎时,完全置他于不顾? 我道:“那阮郎呢,不能放他出来么?” 镇长道:“阮货郎必须在镇公所里,不过我们并未将他当做凶手,只是一些口供需要他来说,先生可以随时去探望他。” 我再向他致谢,道:“那我先去看看他。” 镇长说了声好,便径自起身离去。我到院子里,请乡勇将门打开,那乡勇想必得了镇长吩咐,也不多说就把门打开了。 我推开门进去,就看见阮郎坐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以为他还对我去向镇长说那些事心有芥蒂,谁知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道:“先生,你冤枉好人了。” 我道:“是吗,镇长他们倒已经确认,罗小山就是凶手。” 说着,将罗小山随身带着染血的剪子,意欲刺杀镇长一事说了,并且说了镇长的推测,道:“现在看来,这是仅有的能解释此事的说法了。” 阮郎坚定地摇头,道:“你们都猜错了,他不会是凶手。” 我道:“何以见得他不会是凶手?倒要请教。” 阮郎缓缓地道:“他说,他不是凶手。” 我无奈地想,又来了,他说他不是,他就不是吗?阮郎见我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道:“先生,你是觉得我很傻吗,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那是你没有听到他的话。” 我这才想起来,罗小山什么时候和他说的这番话的,就问了他,阮郎道:“就是昨晚,我们隔着窗户说的。” 我道:“他和你说看什么,会让你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阮郎道:“是他叫我的,在你们都睡了之后,乡勇也在打盹,他问我,你叫阮郎?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我问他为什么要杀那姑娘,他问我,你也相信人是我杀的吗? 我说不是你那是谁? 他沉默了一下,说,自从知道你之后我就感觉很奇怪,我感觉你是我一个很亲近的人,又有些讨厌你,但那绝不是恨,因为,” 阮郎一字一句地道,“他说,我们有可能是兄弟。” 我惊道:“他知道你们是兄弟?” 阮郎道:“他不能确定,他母亲也一直不承认,不过他说,这很有可能,至于他母亲不承认,那是因为现在他姓罗,她不能承认。” 我暗想,这倒是很有可能。 阮郎接着道:“我也觉得我们极有可能是兄弟,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也不信他会蓄意害我。 而且先生,他为什么要害我呢?镇长认为他恨与他母亲有纠葛的我爹,所以也恨我,但是他自己却知道我们极有可能是兄弟,还怎么会去恨我爹,继而恨我? 若说他怕我来争夺他的家产,可是,我们即便是兄弟,我又不姓罗。” 被阮郎一说,我也动摇了起来,阮郎见我不语,央道:“先生,你帮他把凶手找出来吧,你不能看我无辜受罪,又怎能看他蒙难?再说……再说他也是你送进来的。” 我被他说得一阵郝然,连忙答应他:“如果他真的不是凶手,我不会冤枉他的。”说着有些不自在,就想离去,阮郎却又踟蹰地道:“先生,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我道:“你说。” 他道:“无论凶手是谁,我都要跟着一同入县的,只是回来后,我还会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到时候恐怕先生早就走了,所以在这里先向先生道谢了,一路上多承你照看,这几日又蒙先生一力为我洗脱罪名,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我问他:“为什么还要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 阮郎摇头道:“这事与先生无关,就不劳先生记挂了。” 我听他这么说,故意道:“也好,你留下来把你爹的事处理好了再走,这天下说大不大,我们总还能遇上的。”我猜他在罗联镇上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与他爹有关的,就诈他一诈。 果然,阮郎听我这么说,吃惊得瞪大了眼睛,道:“先生,你都知道我爹的事了?他既然死于非命,我是一定要为他报仇的。”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我张大了嘴,道:“你说什么,你要为你爹报仇?他是死于非命的?是谁杀了他,又是谁告诉你的?” 阮郎见我连珠炮问出这么多问题,这才醒悟了过来,道:“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是在诈我。” 我正色道:“你如果信我的话,就赶紧把事情告诉我,别又被什么人骗了。” 阮郎道:“我当然信你了,不过先生,他不会骗我的。” 我马上醒悟道:“原来是罗小山告诉你你爹是死于非命的,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阮郎道:“他从小就看见罗夫人经常对着那把剪子痛哭,并多次听到她在喃喃自语,说我爹死得那么惨。” 这样看来,阮郎他爹死于非命是确认无疑了,只是当时阮郎问起她时,她却说,关于这件事她是什么都不会告诉阮郎的,现在看来她真的是在为什么人隐瞒。 “你知道是什么人杀了你爹么?”我问阮郎。 他回道:“罗小山也不知道,他只是说,我爹可能也是他爹,他希望我没事后出去,能把这件事查清楚。” 我忙对他道:“你可别乱来,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爹是谁杀的。” 阮郎固执地道:“先生,你不用劝我了,父仇不共戴天,这仇我是一定要报的,我去问罗夫人,她如果还是不肯告诉我,我就自己慢慢探访。” 我见他态度坚定,也不好再说什么,就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第九章 路过关押罗小山的房间时,从从窗户望进去,罗小山满眼血丝,透过窗户愤恨地看着我,我想起他的那句话:“自作聪明的人”,脸上就一阵发烧。 我走近窗户,轻声对他道:“阮郎说你不会害他,毫无疑问,你是知道那个故事的,那么你能告诉我吗,这故事你还向谁说过?” 只有知道这个故事的人能做出这件事,那么他向谁说过这个故事就显得至关重要,不过他被带走时始终不曾主动说起向谁说过这个故事,我现在问他,他不见得肯说。 果然,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沙哑着声音道:“没向任何人说过。”从他的沉默可以看出他明显是在维护什么人,什么人值得他维护呢? 我脑袋有些大了,联想到这么久了罗夫人都不曾到过镇公所,难道事情又绕回去了,罗夫人就是凶手? 我顿时感觉大为头疼,朝罗小山道:“你要知道,如果你坚持不说,那么最后被押解入县的,只会是你。” 罗小山明显又慌了一下,但在犹疑了一会儿后,却还是坚定地道:“我不知道。” 看他的样子是绝不会说了,我叹了一口气,从窗边走开,踱出了镇公所,一路乱走。 昨晚动静闹得那么大,镇上许多人都已知道,阮郎包裹中的那东西是有人放进去的,只是仍然不知道那死去的姑娘是谁,他们见我出来,纷纷围上来向我打听: “先生,听说是罗家那个败家子杀的人,嫁祸给阮货郎的?” 我连忙道:“事情还没弄清楚,可不敢乱说。” 应付了他们,才发现前面就是罗家大宅,我站在罗家大宅前,忽然冷汗涔涔而下,想到了一个问题: 阮郎在收完那姑娘的青丝后,被罗夫人叫进了后院,这是一个变数,他原本是要直接回店里的,凶手如果不知道他会去罗家大宅,又怎么会带着那东西在那里等他? 除非罗夫人与那人是串通的,故意在阮郎回去的路上把他叫进后院,给那人创造机会,但是……但是,罗夫人为什么要在自己家里为凶手创造机会,这不是摆明了要把脏水往自己以及罗小山身上泼吗? 我在罗家大宅门前愣住了,竟直愣愣地站在那一动不动,直到有人叫我一声,我才发现罗夫人开了门正奇怪地看着我,道:“先生可是来找我的吗,怎么就在门口停住了?” 我连忙答道:“忽然来访,担心太过冒昧,是以不敢叫门。” 罗夫人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道:“进来坐吧。”身子一倾,将我让进了堂屋,我一坐定,就开口问她:“夫人,你可知罗小山曾向谁讲过那个故事么?现在看来,他倒有可能不是凶手。” 罗夫人“哦”了一声,道:“他又可能不是凶手了么?” 我被她这句话说得如芒在背,坐立不安,道:“是我太过孟浪了,请夫人恕罪,不过此事很重要,只有知道这件事的人才有可能造出这件事来,而令郎又执意不肯说,还请夫人告诉我。” 罗夫人皱眉道:“在他小时候,我是向他讲过这个故事的,那时候他是个乖巧的孩子,和我也很好。 后来他长大了,不知道为什么,却对我一天一天疏远起来,一天到晚不在家的时间居多,我并不知道他曾向谁讲过这个故事。” 听到罗夫人也不知道,我不禁大失所望,罗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自己生的孩子,和别人在一起的时间到比我还多,实在让我……让我……” 我没听清楚实在让她怎么样,不过这句话却实在让我差点跳了起来,我竟会忘记这个人! 和别人在一起比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还多,这个人不就是吴主家吗? 那个经常哄骗这罗小山赌田地的人,也是最有可能听他讲过这个故事的人,而他经常和罗小山厮混,想必也是经常出入罗家。 如果罗夫人把阮郎叫进去的时候,他恰好在罗家,而阮郎又把车子停在后院,他往包里换个东西实在是轻而易举。 剩下的疑惑只有一个:他为什么要害阮郎? 他们素昧平生,根本连面都没见过,怎么会做出如此骇人的事来?想到那死去的姑娘已经怀有两个月身孕。 我暗想,莫非他其实只是想将又“活”过来的姑娘解决掉,所以才做下这番事,其实与阮郎和罗家并无一丝半点的关系,只是碰巧那天吴主家照着罗小山给他讲过的故事安排了整件事? 我越想越有可能,不禁喉咙口滑动了一下,问罗夫人:“夫人可知道那天你将阮郎叫进来的时候,吴主家可在你家么?” 罗夫人见我问起吴主家,不禁讶然,不过马上明白了过来,眼神一闪,道: “这我倒并不清楚,他和小山常在一起,小山也常带他回家,有时从前门进,有时从后门进,我倒不清楚那天他是否在我家?” 我已经有些了然,如果此事是吴主家做的,倒也能解释为什么罗小山死活不肯说曾向谁讲过这个故事,他们两人常年厮混在一起,虽说吴主家赢了他不少田地,可他还是将他当做朋友,出于义气使然,不肯说出吴主家来。 所以他才会向我说出那句话来,说我很快就会发现他不是凶手,因为这确实是一件很容易发现的事。 想到这,我急匆匆地站了起来,向她告辞了,想赶回去问罗小山一些问题,他不肯说出吴主家来,现在我既然已经知道,再向他发问,想必他会肯回答的,毕竟自己人命关天的事,再讲义气也不至于要为别人顶罪。 罗夫人送我出门,临出门前我又想起一件事,就转身问她道: “有一件事,阮郎说,他爹是死于非命的,现在一门心思要为他爹报仇,为防他做出什么傻事来,夫人,你能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之前她曾宣称,对这件事,她什么都不会告诉阮郎的,我不过是存了侥幸之心,随口朝他一问,并不指望她会告诉我,谁知她竟沉默了一下,慢慢地道: “他说的不错,他爹是死于非命的。” 我见她愿意开口,大喜过望,正要问她他爹是谁杀的,罗夫人却脸色极差,估计又想起了伤心事,她偏转了脸,说一句:“先生好走。”就砰一声关了门。 三番两次触及她的伤心事,我也有些歉然,也就没把她的举动放在心上,就掉头往镇公所走,路上路过一户人家,忽然里面有个人叫住我: “先生还没走呢?镇上有这许多家书要写,可叫人想不到啊。” 我一看那人,是镇上叫我写了家书的人家,连忙停下脚步和他打了招呼,请他放心,这几天就要上路的,不会耽误他的家书的。 那人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先生传书递信,已经是辛苦得很,哪里还敢催促先生,况且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托先生捎个问候,原本不打算写的,吴主家盛情难却,就写了一封。” 吴主家盛情难却! 我想起那天在外面写了一整天的家书,几乎一刻不停,连回店主人那里的时间都没有,据这户人家讲,是因为吴主家出钱,让需要写家书的人都来叫我写,当时我还说他心善,想找个时间谢他照顾我的生意。 现在听这人这么一说,我越发断定那吴主家必是与这件事有关了。 我和那人寒暄了几句,就告辞回到镇公所,一进院门就朝着罗小山的那个房间走去。罗小山正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躺在床上,也不知睡着没有,我敲敲窗户,他就转头看我。 我开门见山地问他:“那天,吴主家在你家吗?” 他出神看了我一会儿,才答道:“你终于想起他了吗?” 我加重了语气,道:“如果我一直没想起他,难道你就打算一直不说出真相,任由他们把你押解入县?” 他看着我,咧嘴一笑,又不无嘲讽地道:“自作聪明的人!” 见他三番两次说我自作聪明,我不由也有些生气,反唇相讥道: “我再自作聪明,也是为了不让无辜的人蒙难,你既然这般聪明,倒要等着别人为你洗脱罪名,而不会自己说吗?你倒是讲义气得很。” 这时阮郎听到我在外面讲话,也凑到窗户这边来,叫道:“先生,你知道谁是凶手了吗?” 我手一指罗小山,道:“其实他自己一直都知道,只是不肯说,一心要替人受罪。” 阮郎吃了一惊,忙向罗小山道:“这可是杀人大罪,你可不要犯傻。” 罗小山隔着一个房间的窗户,也看不见他,只是斜斜对着他那边,慢慢地道:“你不也是一样吗,在明知道我有可能是凶手的情况下,也不肯告诉镇长,还是别人去说的。” 阮郎急道:“这怎么一样,我们有可能……有可能是……” 罗小山咂嘴道:“兄弟?我可一直对你没什么好感。” 阮郎道:“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这个,还有一个原因是,嗯,我觉得你娘她……她很像我爹。” 这是他第一次向除我之外的人说起这件事,罗小山瞠目道:“我娘很像你爹?” 阮郎道:“这么说?不是说他们长得像,我也没见过我爹,我只是感觉她像我爹,至于哪里像,我又说不上来。” 罗小山毫不客气地驳斥他:“胡说八道!你感觉一个女人很像你爹,这种脑子,怪不得被人换了东西在包里也不知道。” 阮郎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无言以对,这时候镇长听到我们在外面说话,也走了出来,对我道:“先生回来了,在说什么?” 我看着他道:“真对不住镇长,听了三言两语就来告诉你,不过,我们可能还是抓错人了,罗小山可能不是凶手。” 镇长吃了一惊,道:“他不是凶手?可是只有他和罗夫人才最有可能,而罗夫人可没本事让那姑娘怀孕。” 我道:“其实还有一个人有可能,只要问明白他那天在不在罗家大宅,事情就能水落石出。” 镇长问道:“是谁?” 我道:“吴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