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 大明万历二十年 日本文禄元年 正月。 日本九州萨摩鹿儿岛港 文禄元年的新年祭刚过,在鹿儿岛港的百姓中,还有不少人依然沉浸在对新一年的庆祝氛围中。 自太阁丰臣秀吉几年前一统日本,虽然这劳役较往年也没有减少,但毕竟不向原来那样年年有战事、时时有兵役了。自打战事消弭,百姓们也就渐渐开始踏踏实实过日子,这日子,也就随之一天比一天渐渐好起来了。 此外,随着战事停息,来自朝鲜、琉球、大明、东南亚、甚至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商船,来往日本也愈加频繁,这萨摩的鹿儿岛港凭借着日本极西之地靠近海外诸国的地利之便,这几年更是获利颇丰,不仅是商人们,其余跟着沾上光的当地老百姓,也是感觉喜滋滋的。 去年,太阁丰臣秀吉请示天皇,下诏改元文禄,借着这个新年号,大家也都在盼着有个新的好兆头。因此,正月初一以来,这鹿儿岛的港内港外,从商人到百姓的脸上,大多都泛着一种满足而又期待的笑容。 不过,唯一有些与这欢欣的氛围不太融洽的,便是自去年年底开始,武士老爷们好像有着什么心事一般,一个个都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就连港口附近的守卫和监管也都加强了不少。同时,甚至有不少青壮男丁,也被征发去了北边的名护屋城。 但大家依然也没有想太多。毕竟,战争已经结束了有一阵子了,如今是天下太平,管它是因为太阁殿下来这九州巡幸,还是什么别的,反正领主老爷们的事情,和我等百姓也没有多少关系!那些年轻人去为武士老爷们盖城修屋、做些劳役,苦一些累一些,也总好过当年的战场厮杀、九死一生吧。估计,要不了几个月,大家就应该都能回来了吧…… 众人抱着这样的心态,依旧在安然地享受着这久违而又难得的安宁时光。 这晚,夜幕降临后,鹿儿岛港的岸上依然喧嚣热闹,一派繁忙。而在港内停泊的各国商船,则在夜色中显得略微有些寂静,灯火三三两两,和岸上相比,实在是冷清了不少。 多数商船的船夫人等,除了留守看船的,似乎都上岸找乐子去了。 但是,唯独来自大明的商船,却因为最近新的政令,被禁止登岸。因此,船夫们只好呆在船上,掷骰子取乐,借以打发时光。 而在一艘来自大明的普通商船内,船东林绍岐正坐立不安…… 他的船,连同其他来自大明的商船,已经被萨摩的领主岛津义弘扣留近两个月之久。好说歹说,还使了不少银子,但却依然被禁止出港。这上岸也不行,回程也不行,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糊里糊涂、一天天地干等在鹿儿岛港里,上至船东林绍岐,下至船夫杂役,都憋了一肚子的火,却也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林绍岐的管家林忠,突然推开了舱门,走进舱内,向林绍岐弯腰施了一礼,还未待起身,一脸焦急的林绍岐早已抢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自己的管家问道:“怎么样?有消息来了吗?” 管家林忠苦着脸摇了摇头,答道:“没有……东家,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今天,估计也是白等了……” 听到这话,林绍岐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 看到东家如此心事重重、焦虑不安,林忠赶紧劝慰道:“东家,您也别急。兴许,过不了几天,许先生就能帮咱们请到出港的文书,再怎么说,许先生也是这萨摩领主岛津家的专用医师,德高望重、深受岛津家的敬重,请到文书,应该不成问题。好歹这次咱们进的货也不怕放,加上这季节海上风浪正大,晚走几天,或许路上也能更安全一些呢……” 林绍岐暗自苦笑了一下,摆摆手让管家退下了。待林忠带上舱门走后,林绍岐紧锁着眉头,缓缓坐下,抬头望了眼舱外的夜色,眼神不禁愈加地黯淡起来…… 正在这独自长吁短叹的当口,一个浑身黑衣蒙面的人影,突然闪进了船舱! 林绍岐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看清,这个黑衣人便已闪到了其面前,除下了脸上的黑布…… 林绍岐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立刻转惊为喜,顾不上礼数,正欲开口,却没想到,黑衣人抢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林绍岐先不要出声,然后快步回到舱口,轻轻把门关实,上了门闩,检查再三后,才又回转身来,压低声音对林绍岐说道: “事不宜迟,请林船长速速开船!” 林绍岐这才又惊又喜地回道:“难道,许先生已经请到文书了?另外,均旺,你怎么这身打扮?” 黑衣人没有再答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递给林绍岐。 “岛津义弘的出港文书在此,家师刚刚拿到就命我速来给您。还请林船长速速开船!” 林绍岐接过文书,借着桌上的烛火看了又看,如获至宝。 “均旺,何必如此焦急。这次可多谢你家许先生了!待明日一早,我们即刻起帆回程。” 闻听此言,黑衣人郑重地双膝跪地,拱手道:“均旺此番还背负着家师的重托,事情万分紧急,若迟了一时半刻,恐我大明危矣!” 第一章 初阵 初阵-1 大明万历二十年 七月 鸭绿江边义州城。 作为大明和属国朝鲜二百年来的天然国境线,鸭绿江两岸青峰耸立、风光旖旎,江水蜿蜒曲折,急流险滩不断。站在江水东岸朝对岸望去,便是天朝大明的地界,而东南方的这座义州城,则是朝鲜属地。 不过,这义州城虽是朝鲜之地,但此时,却正有一队衣甲鲜明的大明官兵,在城外巡岗。无意之中,顺便来到这江边,朝西眺望。 说到这队大明官兵,其实也是上个月刚刚随辽东参将戴朝弁过江,临时进驻义州城的。 不久前,大明朝廷接连从各种途径得到奏报,倭国日本突然大举入侵大明的属国朝鲜,本以为是疥癣之疾,朝廷众臣也就未加留意。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短短几十天内,朝鲜三大都城——汉城、开城和平壤,居然先后接连失守。朝鲜八道的千里之地,几乎全部尽丧敌手…… 接到朝鲜君臣接连送来的败报,惊骇之余,大明朝廷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由于明军主力正分散各地,不少尚在西北宁夏忙于镇压当地的叛乱。 于是,朝廷便决定先暂调辽东参将戴朝弁,和游击将军史儒的所部兵马,先行入朝支援。 而这队正在江边巡城的官兵,便是隶属于辽东参将戴朝弁的。戴朝弁所部与游击将军史儒所部的兵力合在一起,大约一千余人,因为兵力有限,其主要任务也只是保卫从汉城、平壤一路避难到此的朝鲜王室与其诸位大臣。至于何日继续进兵,则一直还在等待命令…… 就在这队官兵流连鸭绿江岸边的景致之时,从江对岸的大明方向,忽然由远及近、卷起了一片烟尘。官兵们抬头望去,登时一阵欢呼。要说此类场景,可是见得多了,远远看烟尘,就知道来的必定是大队的骑兵。看来,众人一直等待的后续大明援军,终于到了! 见状,为首的领队军官一边遣人赶紧回去报信,一边率队快马奔至岸边渡口,组织起船夫艄公们,迅速将渡船集中到对面的西岸,好迎接大明援军渡江。 待得大队人马开始过江之时,辽东参将戴朝弁和游击将军史儒二人也已得到消息,立刻整兵披甲、赶至鸭绿江边,列队迎接。 只见第一批过江的渡船一靠岸,踏板也才刚刚放下,已有一骑当先跃马下船。马上之人一身戎装,乃是大明高级武官的衣甲。胯下驾着一匹健硕的全黑铁岭挽马,身后一队衣甲明亮、膀壮腰圆的侍卫紧紧拱卫,身后的亲随当中正擎着一杆大旗,上书“左军都督辽东副总兵祖”几个大字。 待人马纷纷跃至岸上,加上其背后几十条渡船、载着数千甲士骑兵正在一同渡江而来,在列队于江东岸的众多闻讯前来围观的朝鲜百姓看来,不禁感到一股黑云压城、风雨欲来的威猛气势! 而此时,戴朝弁和史儒二人,也已立刻迎上前去。双双下马拱手,躬身行礼道:“属下见过祖大人!” 率军渡江、入朝来援的,正是大明辽东副总兵——祖承训。 祖承训熟练地带住胯下的坐骑,见戴、史二人身后的出迎队伍旌旗飞扬、人马齐整,不禁捋了捋一把胡子,微微一笑,在马上侧身还了个半礼后,说道: “这一个月来,戴、史二位将军辛苦了!祖某已带四千辽东铁骑渡江前来,这次,定可尽逐倭寇贼兵,早日克复友邦社稷!” 言罢,即由戴、史二人引导着,率领大军开始入城。原先预定巡城的戴朝弁所部,则继续在岸边列队,引导源源不断上岸的辽东铁骑,进驻义州城。 粗粗张望一下,上岸的大明官兵,基本都是辽东军的铁骑,说起来,这也是戴朝弁所部在辽东驻守时的友军,平日见惯了的,彼此都穿着相同的大明辽东军号衣,算得上是一家人,相互看着也是非常的亲切熟悉。 但,随后上岸的一行人马,其装束就显得非常的扎眼! 只见一行人马,约有二十几人上下,个个衣着华丽鲜艳,腰上挂的是绣春刀,脚上踏的是黑色官靴,个个面色冷峻、神情高傲。队列看上去也略有些散漫,和深色盔甲、队列严谨的辽东军站在一处,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当先领队的一名军官,衣着尤其特殊,竟是一身鲜艳的飞鱼服!岸上众人无不瞩目,随大军前来的,竟然还有这样一队——锦衣卫! 跨着高头大马,衣着鲜亮的锦衣卫们,却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万众注目的感觉。在一片夹杂着欣羡、疑惑、还有少许嫉恨的复杂目光中,趾高气扬地随着大队,缓缓开进了义州城。 这义州城作为边关,原本即便不如汉城、平壤等都市,也应修筑得坚实宽阔。只是,大明与朝鲜承平二百余年,往来的尽是些商旅使节,几乎从未见过刀兵,因此这城池久未修缮,略显破旧。不过,道路倒是修得是笔直宽阔,大队骑兵也可畅通无阻。 目前义州城中不仅有朝鲜国王、宗族大臣及眷属,还有不少向北逃难至此的难民,加上上个月进驻的戴、史二人所部,本就不大的义州城已经被挤得爆满,基本不太可能再容下这新来的数千人马了。 经过朝鲜方面的一再协调,除了负责守卫城池的军士外,大队人马暂在城外驻扎。而几位将领的亲随侍卫则随着将领们住在城内。当然,这一小队锦衣卫,虽然官职不怎么高,却也是安排在城内的上宅安驻。 唐卫轩,年方二十,乃是锦衣卫的新入校尉。因刀马娴熟,这次一同奉命、跟着领队的锦衣卫亲军都督府北镇抚司百户——史从质,从北京城一路赶至辽东,随着祖承训所部出征朝鲜。 要说领队的史从质,身为锦衣卫百户,按照大明品级,仅仅是正六品,和祖承训的左军都督副总兵职衔比起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只是,锦衣卫作为大明皇帝直属的亲军内卫,一向有专辖自统之权,倒也无人敢轻易招惹。 祖承训对史从质这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百户,也是一直保持着应有的礼节,但似乎也没太在意这一小队人马。毕竟,麾下的辽东铁骑威震漠北、扫荡辽东、久经战阵,又有数千之众。这二十几个京城中养尊处优的锦衣卫,又能在战场上有多大作用?所以,除了重要的军事会议通常会邀请史从质列席以外,其余诸事也不再过多理会,只要不碍手碍脚,便任其自行其事。 刚刚加入锦衣卫没多久的唐卫轩,自然不太清楚这些事情。只是看到这关外的风光和中原京城实在是大不一样,兴奋之情,不禁溢于言表。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也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 久驻边关、饱经战斗的辽东铁骑,虽然看起来土里土气,但那饱含杀气的眼神和气势,究竟是完全不同于京城里那些华而不实的京城卫戍军。 这一切都让年轻的锦衣卫胸中激荡不已,男儿志在四方,忠君报国,建立一番千古功业,或许就在此役!怀着这样的心情,唐卫轩等一干年轻锦衣卫们,终于等来了几日后大军向南开拔的命令。 根据前几日斥候送回来的快报,倭国日本的军队在攻占平壤后就再也没有了新的大动作,数量不明的日军就龟缩在平壤城内,再也不敢北进一步。 祖承训听罢斥候的报告,更加确信这是因为敌人畏惧大明天朝的国威,更是慑于辽东铁骑的兵威!看来,莞尔倭寇早已吓得心惊胆战,不敢露头。不趁此时狠狠修理一下这些远道而来、连战数月后早已筋疲力尽的倭国蛮夷,立下克复平壤的大功,更待何时?! 因此,带足了马匹军械,点齐了麾下三千精锐铁骑,祖承训随即列兵于义州城外,正式誓师出征!这一日,义州城外,满目旌旗翻滚,鼓声雷动,响彻原野,几乎遮盖了阵中往来奔驰、整队喝令的校官们的口令声。 三千辽东军铁骑精锐,整装待命,兵戈碰撞,日光照射下,三千甲胄反射出一片明亮,想必于百里之外观之,也会为之动容。 这样的军容,不仅让在一旁为辽东军送行的朝鲜重臣们纷纷点头,也引来了不少聚在远处围观的朝鲜百姓的一阵阵欢呼。一败再败、一退再退的他们,早已期待着天朝大明的军队,可以助其光复失地、重夺河山,而当望着这三千精神奕奕的大明辽东铁骑时,复国的希望之火,不由得更是越烧越旺,欢呼、鼓劲声,也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听着这四周不断鼓劲的声浪,看着这支百战百胜的辽东劲旅,唐卫轩几乎快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之情,只想跟着大喊一句: “此战必胜!” 阵阵震山动地的马蹄声中,大军以戴、史二人所部一千骑兵为先锋引导,祖承训自统中军一千,其余一千人马压阵殿后,首尾呼应着,一路快马加鞭,杀气腾腾地直扑向朝鲜北部的心脏——平壤城。 第一章 初阵 初阵-2 七月十六日,寅时,平壤一带正是夏雨磅礴。 连续强行军多日的三千辽东铁骑,在即将赶到平壤城下时,又被淋了一夜雨,不仅通往平壤城的道路被大雨浇得泥泞不堪,全军也是人困马乏。 这一路上幸得有随军前来的两百朝鲜友军的指引,也算是极其顺利,大军几乎没有走错什么岔路,更是极其幸运地未遇到任何倭国日本的斥候,就秘密地推进到了平壤城下。 据朝鲜友军讲,再往前走,就到了平壤城的西北门----七星门外了。于是,大队人马随即暂停了前进,一边整队,一边纷纷掏出随身的干粮充饥。 尽管淋了一身雨,一路上又跟着辽东军赶了这么久的路,史从质这队锦衣卫人员倒还算是齐整。 虽然常在京城当差,不比常年征战在外的辽东军,但仗着胯下的马匹健硕,周围又有那么多辽东军的眼睛盯着,说什么也不能坠了天子亲军的颜面,锦衣卫上下一直咬紧牙关没有掉队,紧紧跟着祖承训的中军,一路赶来,如今总算是到了地方。 眼看平壤已近在咫尺,唐卫轩等锦衣卫们更是激动万分,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挺直了身子往远处张望,想看看前方的平壤城究竟是何样子。 只可惜,雨还在下着,此时又正是寅时,天色一片漆黑,只能模模糊糊地远远望见前方不远处,正有些阴沉沉的灯火,忽明忽亮地在雨中闪烁不定。想必,那就是平壤城七星门的城楼了吧…… 正在张望之际,一名传令小校忽然策马从队伍前方疾驰而来,一边呼喊着:“祖总兵有令,全军立刻停止歇息,熄灭所有明火,即刻准备进攻!” 听到这话,身边的锦衣卫不免有些抱怨之声:“大家伙儿赶了这么远的路,干粮还没吃上几口,大半夜的,哪有力气再动了?”但是看到身边的辽东军一听到命令,立刻迅速收起手中的干粮,开始仔细检查起了身上的各式兵器、纷纷整军就位,锦衣卫们也就不好再发什么牢骚,也跟着一同整队、作好了随时进发的准备。 待众人再往前方平壤城的方向望去时,已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前军似乎已经有所动作,正在慢慢前移,借着夜色,不断靠近着不远处的平壤城…… 这时,领队的锦衣卫百户史从质突然回转身来,低声向着身后众锦衣卫们命令道: “过会儿,我们紧跟中军祖承训帅旗。大家切不可擅自行动,一切听我命令!” “诺!”锦衣卫们一起在马上拱手领命。 不多时,锦衣卫们所在的中军,也随着前军所部,开始缓慢地向平壤城移动,越靠越近…… 雨,此时也渐渐小了下来,但是借着淋淋漓漓的雨声的掩护,大军的行动好像还未引起城头任何的注意,但同时,也听不到来自城头的任何声响。 朦胧的夜幕中,七星门城头的灯火依然在不温不火地缓缓摇曳着……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模模糊糊看去,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平壤城的规模,还真着实不小!不愧为高丽原来的旧都,朝鲜如今的“三都”之一,城墙居然完全由石块砌成。不仅城池高大,且相当的宽阔,此刻从西北的七星门向两侧望去,夜幕下便只能看到城墙向南延伸而去,但却几乎望不到边…… 又行进了一阵,突然,前面的人马都停止了前进,中军所在之处,无论是辽东军、还是锦衣卫,都开始屏息凝神,两眼紧紧地盯着前方城楼上的灯火。 那灯火依然平静,同时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一串串的黑色身影,开始往城墙上慢慢攀爬着…… 那应该是前军的弟兄。但是天色还是太暗,外加隔着婆娑的雨帘,实在看不清楚。 雨,依旧淅淅沥沥,看样子最多再有一个时辰就会完全停下来,等到雨停时天一亮,城楼上的守卫只需随便朝外张望一眼,哪怕还是惺忪的睡眼,只要不是瞎子,立刻就会发现潜伏在城门外的、这三千摸着寒光闪闪兵刃的辽东铁骑。 这个道理,全军上下都心知肚明。因此,大家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城头,既担心城头的守卫会有所警觉,又盼着前军的弟兄能够及早顺利得手。夜幕里,上千双黝黑的眼睛,全部死死地盯住了七星门的城头…… 未经历过这种悄无声息、夜间袭城的锦衣卫们,更是尤其的紧张,任何胯下坐骑所发出的细微声响,都让人心跳不止,只盼着一切顺利。好在,带队的史百户似乎依旧镇定,从后面看上去,背影还是那么的沉稳。 正在大家心神不宁、等得焦躁之时,城头的灯火突然剧烈地闪动起来! 仿佛隐约听到了城头有人发出了一些声响,像是喊叫,又似乎像是什么哀嚎。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不是大明军队的汉话。那么,大概只能是倭语了…… 同时,越来越多的灯火从城头闪现出来,正在快速地移动闪烁着!即便是隔着雨声,城头上传来的倭语也是越来越清晰…… 一时间,唐卫轩不禁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回头看了看身边的锦衣卫同袍们,脸上大多也都有些惊忧之色。不过,周围的辽东军们,只是一脸的严肃,微微皱着眉头,却依然看不出什么惧色。 前军的弟兄们莫不是被发现了……? 正在唐卫轩等人疑虑紧张之际,不远处外,那漆黑的七星门城门突然发出了“吱呀——”一声沉闷而又厚重的声响…… 七星门,被打开了! 唐卫轩的手忍不住紧紧攥住了腰间的绣春刀,手背上也是青筋暴露。 “呜————” 众军正待反应之际,前方中军核心处及时响起了一阵雄浑的号角,一瞬间就撕裂了平静的夜空,有力地灌入三千铁骑每个人的耳朵。 一面大旗,紧跟着号角声,几乎与之同时,在中军核心处高高地扬起。三千辽东铁骑们就像预演过一样,异口同声地爆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 “杀——!” 正在酣睡的平壤城,连同祥和的夜晚,随即都被这雄浑的号角与震天的喊杀声所惊醒。 唐卫轩这一行锦衣卫,也随同着气势如虹的辽东铁骑,拍马怒吼着冲进了平壤城的七星门。 此时,雨已经彻底地停了下来。夜幕将止,冲进七星门的唐卫轩在一片喊杀声中,隐约看到东边的天色已开始发亮,究竟是被七星门内一片火光所映照,还是天边的朝阳即将升起,唐卫轩无法判断,只能望见,平壤城内外一股血色黎明的气氛,正笼罩着城内城外的所有人…… 第一章 初阵 初阵-3 刚刚冲进城内,只听到城内各处都是震天的喊杀声和惊恐的喊叫声,沿着七星门向城内延伸的几条道路,此刻都被道路两旁燃起的熊熊火光所照亮,那是路旁的房屋在燃烧…… 四周人头攒动,大多都是辽东铁骑的身影。远处似乎有些异样的旗帜在闪动,但也都凌乱不堪,毫无阵型可言。 想必,是辽东铁骑进城之后沿街点火,才有得这火光冲天吧……这招倒是极具经验,城内如火光四起,更会加重倭寇们的恐慌,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锦衣卫众人不禁对辽东铁骑更多了一分钦佩,唐卫轩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只是有些对不起这些屋中的平壤城百姓…… 嘈杂中,只听到城头传来一声军令:“中军速速向城内分头推进,不可迟疑!”这一嗓子嘹亮得很,仍在城门附近的中军将士们也立刻依令几十人为一组,沿着城内的街道分散开,向城内深处不断推进。 城门附近人马少些时,唐卫轩等人才发现,地上还倒着不少横七竖八的尸体,不过大多已经由几千铁蹄踏过,早已辨认不出具体样子,只能勉强看得出是个人形。 看那些服饰打扮,绝非大明或者一路上所见的朝鲜军士的打扮。那必是倭国日本的士卒了吧。 “百户大人,我等是否也依令而行?”锦衣卫中有些年轻校尉已经按耐不住,拱手向百户史从质请示道。唐卫轩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巴不得现在就拔出刀来,一并跟着冲入城内深处。 “不然,我等另有紧要任务。听我号令,全队下马,速速登上城楼!”史从质的神色平静如常,似乎不为周围的喊杀声所动,口气却是铿锵有力、不容丝毫违背。 大家随即听命下马,但锦衣卫中的不少年轻校尉们,却多少有些泄气。 这夜袭明明大获成功,不趁此时杀进城去,品尝一下冲锋杀敌的痛快,更待何时?顺便捞些战利品带回去,不仅为咱锦衣卫长了面子,回去京城后也好和同僚还有家人们有得吹嘘,岂不美哉?!上城楼,莫不是为了观战?搞什么嘛,天还没亮呢…… 虽然有些腹诽,但是平心而论,史从质是个好上级,尽管是荫祖上功劳世袭得来的这个正六品百户,不过史从质平时为人一向谦和,有任务时一样担当在前,尽职尽责,所以大家还是很尊敬这位上级。 唐卫轩等人随着史从质,沿着城门旁的台阶快步跑上七星门的城楼,台阶上也歪歪斜斜躺着一些倭国士卒的尸首。 这次看得明了,这些倭国士卒背上插个小旗,上面画个符号,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衣甲较大明军士看上去单薄一些,脚上穿的是简陋的草鞋,还有的头上盖个斗笠样的帽子,若不是手中攥着的兵刃,更像是在江南稻田里耕作的瘦弱农民。 难道朝鲜八道上千里国土,就是被这些看上去瘦弱的倭国士卒所攻陷的?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看着那些瘦小尸首脚上破旧的草鞋,唐卫轩这些年轻校尉的心中,不禁对此战的胜负更多了几分自信。 一路奔上城楼后,史从质下令查找城楼附近是否还有喘气的倭国军士,要求务必抓个活的。 众人在城头四散奔开,城楼内外此刻已经都是正在戒备的大明辽东军卫士,七星门上的旗帜也早已换上了大明的军旗,周围倒是有不少倭国士卒的尸身,只是几乎都没有完整的,更别提活着还能喘气的了。 唐卫轩等人常在京城办差,哪见过这等惨烈血腥的场面,断肢、肠子几乎随处可见,真正的战场竟然如此可怖…… “史大人!这边有一个还能动弹的。”听到喊声,众锦衣卫簇拥着史从质都赶了过来。 “这个倭兵不太一样啊……”这是唐卫轩看到这个倭国伤兵的第一印象。 只见这人的左臂已被齐肘砍断,伤口处白森森的骨头都清晰可见。更关键的是,此人的装束,明显不同于那些刚才看到的倭兵,这人上身的甲胄不仅看上去做工精良,手臂和小腿前部都包有皮质护甲,最显眼的是,此人还带着一个铁质的头盔,像是个圆形的锅盖,头盔正面还有个类似十字形的标记。 除了脚上的草鞋和其他人几乎一样以外,其余甲胄都大不相同,背后也没有插什么带有古怪符号的旗帜。 毫无疑问,这人肯定不是普通士卒,应该是个在倭兵里面有些身份的头目甚至将领吧。 只见此人刚刚有些意识,大概不久前手臂被斩断时,立刻休克晕过去了,此刻在锦衣卫众人包围下,虽然终于醒了过来,但斜倚在城头的矮墙旁,就连坐直身子似乎都很困难。头盔下的两双眼睛,正警惕地看着周围的锦衣卫们,两条腿也在努力地蹬着地面,大概是想努力坐直起来。 史从质朝着此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立刻吩咐众人把他绑了,同时命令给这个断臂的倭兵头目上些应急的刀伤药末。 看到有人要上前,这个倭兵头目突然大吼一声,把拿着绳子上前的两个锦衣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人断了胳膊还能如此有精神,不禁本能地退后了半步。 此人嘴里却还念念有词、唔里哇啦的,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倭语。两个锦衣卫正待再度上前,却没想到,此人竟用仅剩的右手从腰下突然拔出了一柄短刀!不过,也因此重心失衡,拔刀的同时,整个人同时完全倒在了墙边。 见此人亮出了兵刃,唐卫轩等锦衣卫也下意识地纷纷拔出了自己随身所带的刀剑。 这个倭兵头目已经伤成这样,坐都很困难,还拿什么和我们拼?不过,原来在京城奉命抓捕不少钦犯时,家奴、侍卫们狗急跳墙的先例也没少遇到过,大家架着各自手中的绣春刀,慢慢缩小着包围圈,不敢大意。 面对逼上前来的锦衣卫们,只见这人的眼光一闪! “快阻止他自尽!” 史从质突然喝道,说时迟那时快,这个躺在地上的倭兵头目随即猛地大吼一声,寒光一闪,那柄短刀已插入了他自己的腹中。 可惜众人的反应还是迟了一步,等锦衣卫上前拉住他的右臂时,那柄刀已经深深地插入了腹部深处。看这刀的深度,估计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原本拉住其右臂的锦衣卫也只好放开手,任他自生自灭了。 众锦衣卫骂了句晦气,准备各自回身,继续寻找有没有别的伤兵。 而就在这时—— “他……他在干什么?!” 不知谁忽然嚷了一声,大家闻声纷纷回过眼来,不禁都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冷气。 那个本就奄奄一息的倭兵头目,居然双目圆瞪地倒在地上,用仅剩的右手攥着刀柄,在肚子上吃力地划着口子……只是他腹部还罩着层甲胄,又是倒在地上的姿势,仅用右手,那短刀划得非常的吃力。 这一幕,可把自认为见多识广的众锦衣卫们,看得是个个呆若木鸡、不知所措。锦衣卫办差时,也没少见过畏罪自裁的,但还从没见过嫌自己没死透,插进去的刀子继续切开划的…… 只见倭兵头目仍在旁若无人地费力切着自己的肚子,同时嘴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尽管他手上用尽了全力,但是腹部的口子划了不到两寸就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一动不动地倒在了地上。看样子,这回算是彻底死透了。 面对着这样闻所未闻的情景,众人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手足无措下,唐卫轩等人只好看向了史从质。 而此刻,史从质也是满脸的诧异,过了半晌,只得叹了口气,吩咐大家把尸身整理一下,再找具普通士卒的尸首,和这具尸首一并带上,立刻下城楼上马。 唐卫轩等人拱手领命,很快另寻了具较为完整的倭国士卒的尸首,连同刚才那句令人诧异的倭国头目的尸首,一起带下了城楼。 下得城来,正好后军一千铁骑也在入城了。而此时,天也已经开始越加明亮起来…… 众锦衣卫正在上马,从城中的方向忽然奔驰过来一名辽东军的传令小校。 这小校驰到七星门不远处,一甩胳膊,熟练地勒住胯下的坐骑,朝着门前的一队人马拱手道:“禀告总兵大人,城内敌寇的抵抗已所剩无几,正在纷纷弃战而走!” “好!我军此番夜袭,大获成功!”从那队辽东铁骑中传来的,正是祖承训那粗犷的声音,“下令全军在城中扩大战果,莫跑了一个敌酋!” “领命!” 小校在马上躬身抱拳行礼后,随即反身向城中奔去。更多的传令小校也从七星门开始,沿着各条城中道路,把命令带给全军。 后军的人马也在不断地涌进城内,分开来四散追杀已成惊弓之鸟、不断溃逃的敌军。 看来,此次夜袭真的是打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就剩收拾残局,看谁的手快,去捞敌军的将领报功领赏了。 还不等唐卫轩等年轻校尉们看向史从质,史从质已经一声令下: “跟上!” 锦衣卫们一阵欢呼,紧随着后军的辽东铁骑,带着刚才的两具倭寇尸首,也一同快马奔向了平壤城的深处…… 第一章 初阵 初阵-4 往城内走得越深,遇到的岔路也就越来越多,辽东铁骑们各自成一队一队,分散开追击寻找残敌。这样骑行着不到一会儿,锦衣卫附近也就不到四五十个辽东铁骑了。 一路上,倒也遇见几个慌慌张张躲避的倭军士卒,一个胯下加速,手起刀落,这些没头苍蝇般的倭兵就被辽东铁骑和锦衣卫们把脑袋劈成了两半,残缺的身体也被飞驰的战马撞飞,毫无生命力地跌落在地上,个别脑浆甚至喷溅出来,随着刀势的劲力,喷了路边一墙。 唐卫轩由于位置靠后,斩杀敌人的机会基本没有剩到他马前,只好加速向前猛奔,希望下回可以轮到自己一次。鲜血淋漓中,杀戮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 唐卫轩正在催马加速着,“如此分散开来,如果敌人趁机反击,会不会被敌人各自击破?”突然脑海中有了这样一种异样的想法。 不过,随即又在心中否定了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想法:“应该是多虑了,现在趁夜偷袭得手,敌人大骇,哪里还会顾得上组织反击?另外,根据路上朝鲜斥候的情报,这平壤城里最多也就几千敌寇,凭他们刚才那样的装备,就算作困兽犹斗,也不够这三千辽东铁骑一人一刀砍的。” 尽管这样想着,但是,一回想起刚才七星门城楼的那一幕,唐卫轩的心里还是有些不详的直觉。 “一定是我多虑了,”唐卫轩如此自我安慰道,只是,眼前总还是浮现出方才那名倭军头目双目圆蹬、痛苦万分的表情,硌在心里,着实难受。 唐卫轩正在马上努力摆脱着眼前刚才的一幕,前方的锦衣卫们已经勒马停在平壤城东北一栋府邸前。这府邸富丽堂皇,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住的,里面肯定有大人物。 只可惜,锦衣卫们并不是最先到的。 此时,这座府邸的门前,已经聚了近百辽东军,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粗壮的梁柱,正在准备撞门。 很明显,这府邸太扎眼,一看就知道里面肯定有大鱼,任谁也会眼馋。 “嘿-嘿-哈!”几个膀大腰圆的辽东军喊着号子,抬着梁柱,一起冲刺撞向院门,震得门梁上颤动不已,每撞一次,都会撞得整栋大门不停地抖动。 只可惜这府邸的大门也着实坚固,看他们接连撞了数下,也未见大门有明显的破损。 “诸位兄弟,我等来助一臂之力。”史从质策马上前,向着门前的辽东军们拱手道。 这队辽东军为首的军官转过身来,见是一队锦衣卫,立刻下马还礼道:“见过史百户!卑职多谢史大人一番热情,我等感激不尽。只是,卑职等实在不敢劳锦衣卫的大驾,万一贵军有个闪失,我等难逃总兵大人的责罚。再需片刻,我等即可撞开此门。” 这军官表面上彬彬有礼,面色上却是充满警惕,想必是怕有人来抢了自己的功劳,捉了里面的大鱼。 史从质笑了笑,“这位兄台,我也相信你们终会撞开此门。只是,我们锦衣卫奉皇命抓捕钦犯时,也常遇到这样的深宅大院。以史某的经验,像这样规模的宅院,里面肯定都会有暗道、暗门之类的后路,如果进去得晚了,可就什么重要人物都抓不到了!万一跑了敌酋,兄台你可担待得起?” 对面的军官一听此言,开始面露难色,“这个……” 史从质继续说道:“我们锦衣卫有破门秘法,可以及时开得此门。兄台放心,到时还是要劳烦贵部弟兄先冲杀进去,如有敌酋,待将军献于祖总兵记功后,再由祖总兵移交给我们锦衣卫也无妨……” 听到还是由自己的人马先冲进去,而且功劳也算在自己头上,本就不想得罪这些锦衣卫的军官自然不好再推脱,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烦劳史百户助我等破门。” 史从质朝身后招了招手,两名锦衣卫随即拿出了一个锦衣卫特制的破门锥,一起拿到用来撞门的梁柱前,把这破门锥紧紧固定安装在梁祝的一头上。 趁着这个时候,史从质又道:“日后我等还需敌酋能够开口说话,还望各位冲杀进去之后可以刀下留情,莫要直接了结。” 为首军官回道:“史大人放心,活的比死的值钱,这个我们也懂。史大人既有吩咐,我等更当配合。只是,刀剑无眼,弟兄们砍人砍习惯了的,缺个胳膊少个腿的,可能也在所难免。” 听到这最后一句,周围的辽东军也都爽朗的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未落,“轰隆”一声,套上尖头破门锥的梁柱已经撞进了一扇大门,在上面开出了一个近脸盆大小的破洞,梁柱就卡在上面。 方才的锦衣卫上前施动破门锥的机关,只听咔嚓一声,穿入门内的破门锥在门内侧伸出八个触角,紧紧地钩住了整个大门。抬着梁柱的士卒们用力一拉,整个大门就应声被梁柱牵头的破门锥扯的破烂,残破的门板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破坏,随即应声倒下。 府邸大门一开,辽东军立刻手持兵刃蜂拥而入。 锦衣卫们也紧随其后,提着绣春刀准备进去抓人。 唐卫轩自然也不甘落后,随着众人一同推搡着挤向了大门。刚挤进了府邸大门,只听一阵“砰——”的巨响,冲在前面的十余个辽东军瞬间仰面倒地! 众人大骇之下向前抬头一看,一阵火药烟雾中,只见前面不远正对着大门处,是整整齐齐的三列倭军士卒,每人都手持着一个黑漆漆的铁管,看样子酷似京城神机营的火铳,数十个枪口就正对着刚刚冲进来的明军众人。 最后一列的士卒正在竖起那黑漆漆的“火铳”装填着弹丸,又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倭语口令,随即又是一阵“砰”的巨响,又有站在最前面的近十个辽东军瞬间倒了下去。 众人一时被打懵了。 平日里横行辽东和漠北的辽东铁骑何时遇见过这样的对手,常年交手的蒙古兵也罢,东北深山里的女真人也罢,都是拿着弓箭和刀枪作战,这怪模怪样的铁管子,究竟是什么武器?! 锦衣卫们平时在京城倒是见过京城的神机营使用类似的火器,利用火药的威力,把铁管中的铅丸射出去,造成杀伤。只是,那也是京城少数部队才配备的武器,这荒蛮的东瀛倭国怎么会有这样的火器呢?! 就在辽东铁骑和锦衣卫们还在恍惚之际,两旁的屋顶上也爬出了不少的倭国士卒,各持“火铳”和弓箭,正在准备攻击。 这下大家都反应过来了,这府邸里面哪里是什么大鱼,而是一个九死一生的陷阱! 再也顾不上前面倒在地上受伤呼喊的同袍,只能先撤了! 众人拥挤着就开始向门外后退,这时那恐怖的“砰”声再次响起,唐卫轩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耳边嗡得一声刺耳的鸣叫,几乎刺穿耳膜,好像有什么快速飞过,然后就是右边脸颊一片火热。 莫不是自己中弹了? 在一片耳鸣声中,唐卫轩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脸,只摸到还带有体温的一片腥红鲜血,沾满了右边脸颊和右手,正在紧张自己中弹之时,右边的锦衣卫同袍突然惨叫一声,回头看去,原来是一名同袍被射穿了脖子,一腔鲜血喷的四周到处都是,一瞬间便喷满了唐卫轩右边的脸颊和整个袖子。 唐卫轩几乎意识有些模糊,刚才耳边的鸣叫声依然刺耳,使他几乎听不到身旁的各种喊叫声,一股呛人的怪味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来,就这样迷迷糊糊得,唐卫轩被撤退的众人,夹带着给拽到了门外。 众人刚刚狼狈地退出这座遭遇埋伏的府邸,还在惊魂未定之际,只听到或远或近,四周仿佛都有“砰---砰---”的火铳声响起,似乎平壤城中到处都弥漫着这样的响声。 难道……难道……难道敌人早有准备,整个平壤城就是个有来无回的大陷阱?!四周时隐时现的巨响声接连不断,刚刚退出府邸的辽东军和锦衣卫们心中,也开始升起一股莫名的惊慌和恐惧。 第一章 初阵 初阵-5 正在众人不知何去何从之时,史从质跃上马背,大声道:“久留此地,恐有不测,众军速随我先回七星门固守。” 方才那个辽东军的军官随即也满脸血污地喊道:“史大人言之有理,弟兄们随我回七星门,禀告总兵大人!” 听到带头的下令,大家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从刚才的惊魂未定中立刻镇静下来,翻身上马,开始向西北的七星门后撤。 “唐卫轩,你们几个护好那两具倭寇尸体,务必要跟着一起带回去。”说完,史从质拨转马头,开始带着大家纷纷往回撤退。 唐卫轩和身旁的两个同袍又大致检查了一下绑在一匹军马马背上的那两具尸体,还算结实。随即也跟上大队,一起开始后撤。 众人簇拥着刚刚骑出半条街道,前面斜刺里突然冲出一哨人马!背上插着旗子,俱是倭军士卒的装扮,领头的几个身披精良倭甲,头盖各式铁盔,转头立即发现了这队百十人的明军,立即高举刀刃,哇哇吆喝着就朝明军头里的史从质等人冲了过来。 史从质当即拔刀,大喝一声:“杀过去!” 随即领头拍马迎面直冲过去,身后众人见此也吼叫着一同冲上前去,迎战这群倭军。 当先的几个倭军头领虽然手持钢刃,身披硬甲,但俱是在步下作战,面对锦衣卫和辽东铁骑马上冲锋的雷霆一击,立刻就顶不住败下阵来,其余倭兵也纷纷向道路两侧躲闪。 大家前后照应着一起冲了过去。但这队倭军依然不依不饶的,在后面快步尾随着明军,仍旧高喊着倭语跟在后面追杀不止。 几个锦衣卫见状正想反转身再去冲他一回,杀散这伙追兵,却被方才的那个辽东军军官一把拦住,“不可恋战!此地道路狭窄,不利于马上持久冲杀!保持住前进的队形和马速!快冲!” 话音刚落,前面又冒出了一队倭兵,不过这群人手中的不是刀剑,而是长枪!! 那长枪足有丈八蛇矛大小,而且数十人列阵同时向前举着长枪,加上道路狭窄,完全没有迂回包夹的余地。 很明显,明军如果就这样正面冲锋直接迎上去,就算不被密林一般的长枪直接给捅成马蜂窝,也最多是拼它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见此情景,史从质高举佩刀,向左前方的一个岔路口一指,“往这边冲!” 队伍随即不理会前方持长枪列阵的倭兵,开始转向斜前方冲杀,拐进了左前方的那个岔路。 身处队伍后方的唐卫轩等人也准备随着前军一并转向。 不成想,前面的那队倭军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听起来像是“斯斯脉!!”的倭语军令。 唐卫轩虽不懂倭语,但只见那队倭兵听到这句号令,队列整齐地开始迈步缓缓向前推进,如林的枪尖即刻便逼近了那个岔路口。 明军队伍中后方的人若是再想赶上前队,就得脸贴着那些枪尖强行转过去了,面对这些闪着寒光的枪尖,队伍后面即将要转弯的明军只得强行勒住坐骑。 眼睁睁地看着路口被封死,明军也被这些长枪生生地从中间截成了两段。 怎么办?!唐卫轩也被卡在了明军后队,如今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到底该怎么办?! 正在大家局促之际,又是那名辽东军军官大喝一声:“弟兄们,随我往回杀,和他们拼了!”四五十个辽东铁骑,随即又带回了马头,开始向后面尾随明军的那队倭兵方向冲杀。 “没办法了,跟着往回冲吧!”唐卫轩这几个落在后队的锦衣卫,只好一并护着那两具尸体,再跟着往回冲杀。 无奈道路狭窄,四五十匹战马转头转的艰难,待再度加速冲锋之时,后面一直尾追的那队倭兵已经冲到近前了。明军的马速还没加到一半,就和后面的倭兵短兵相接,厮杀在一处。 由于马匹冲击力的优势已经所剩无几,两军就只能混在一处,相互奋力搏杀。 唐卫轩几人既要看住那匹绑着两具尸体的军马,以免跑丢,又要一边仓促应战,耳边还不时传来明军落马或者倭军倒地的惨叫。 这久经战阵的辽东军当真名不虚传,虽深陷重围之中,依然相互配合交替掩护着,努力朝着方才来的方向奋力推进。 即便是不幸落马的那些辽东军,也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握着马刀,捂着伤口,背靠背倚在一处,相互配合着与倭军继续周旋,往来搏杀。 但是,继续这么下去,身后的那队枪林很快就会赶过来加入战斗,目前看上去胶着的局势立刻就会被逆转。 祸不单行,正在明军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和身后时,又是“砰”的一声响。 众人抬头一看,周围屋顶上也开始爬过来越来越多的倭军士卒,或持那黑色“火铳”,或持弓箭,很多已经开始在瞄准着路中央的这些明军了。 还未待大家明白过来,又有不少明军在“火铳”的巨响中落马,或是被弓箭射中,不少人甲胄上插上了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这下如果再不尽快脱离包围,恐怕真的是彻底被倭军包了饺子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唐卫轩身旁一个辽东军士卒大吼一声,用马鞭狠狠抽着战马,疯了一般朝着队伍前面猛冲了过去,这吼声不仅让倭寇众人吓出了一条小道,随即也为他招来了无数的箭矢和刀刃。 但这明军骑兵似乎不为所动,箭矢射在背甲上,刀刃割在小腿上,依旧拼了命的向前冲。 “砰”的又是一声巨响,他胯下的战马,随即后腿一跳,看来是铅丸射中了战马的屁股,吃痛之下,这批战马也发狂般嘶叫着没命的向前冲。 就这样,阻拦的众倭兵被这名骑兵和他的战马硬生生的撞出了一个口子。 众明军于绝望中突然看到这一丝希望,用不着下令,也一起怒吼着顺着这个口子,强行撕开了包围,在后面枪林赶上前,杀出了一条血路。 冲在最前面,受伤无数、已耗尽力气的那匹战马,在冲出缺口后,随即无力地倒了下去。 马背上的那名辽东军,冲出包围时背上已插了十来支箭,两腿和两肋早是一片血肉模糊,也终于随着自己的战马,一同斜倒在了血泊中。 第一章 初阵 初阵-6 沿着同袍舍命拼出的血路,仅剩的明军终于冲出了这条街道。凭借马速,好歹算是稍稍摆脱了后面纠缠的倭兵。 不过,在这平壤城里三转两转,一路上不时都能听到不远处倭军那“火铳”发射时“砰”的响声,时不时还会撞上大队的倭军或者零星的明军,就这样边打边走,一边聚合着走散的同袍。 唐卫轩和这身边最后二十来个辽东军尽量避开战斗和厮杀,四处寻找着回七星门的路,尽管天已大亮,可是混乱中,哪里还辨得清方向。 反倒是这些在道路上往来奔驰的明军骑兵,目标明显,容易直接成了倭军弓箭手或者火枪手的活靶子。 众人正不知下一步究竟该往何处去,突然远处又有一个骑兵奔驰而来,正是明军传令小校的装束! 众人大喜,一阵兴奋,这下可找到方向所在了。 这小校边骑着马边不停扯着嗓子喊道:“祖总兵告急,众军速速回七星门助守!祖总兵告急,众军--啊--” 不知从哪里冷不丁射过一支利箭,正中小校前胸,小校应声在不远处掉落下马背,重重地摔在地上。 还好这小校还未丢掉性命,扯着面前战马的马鞍,挣扎着还想再爬上马背。 仅剩的这队明军急忙上前搭救,还未来得及走到跟前,旁边的岔路口又冲出了一队倭兵,有个倭兵二话不说,来到奄奄一息的传令小校身后,举起刀刃,从背后一刀捅穿了小校的前胸。 明军见状,不禁怒火中烧,两军又是一阵混乱的厮杀。 听到方才传令小校的呼喊,大家心知祖总兵在七星门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慢慢地也就更加无心恋战,没多久就被倭兵冲散,败逃向四处。 唐卫轩此时身旁只剩下一个辽东军同袍,还有就是那匹紧紧牵着的战马,上面还绑着那两具倭军尸体。其余的同伴都不是当场战死,就是不知所终。 唐卫轩的马也在混战时中了两箭,虽没有伤到要害,这时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渐渐再也跑不动了,终于一声悲鸣,连带着唐卫轩一同摔在了地上。 从义州一路赶到平壤,自凌晨夜袭七星门以来,往来奔驰冲杀,早已是人马俱疲,原本借着大胜之势还不觉得累,如今形势逆转,四肢仿佛都灌了铅一样,刚刚爬起身来的唐卫轩感觉再也举不起刀,跑不动路了。 旁边那位辽东军同袍的马也是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倒下。 怎么办?!这样下去,只能是坐以待毙了。 唐卫轩焦急中,四处寻找,看看有没有可以暂时躲避一下的地方。正巧,就在这战马跌倒处,路旁就是一座二层的别致小楼,装饰得看起来还颇有些情调。 顾不了那么多了,唐卫轩和身边的辽东军同袍一商量,先进去这里避一避吧。也没顾得抬头仔细看这小楼的匾额,就径直用身子直接撞开了木门,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小楼一层。 进门后,两人不顾疲惫,迅速把门合起来,又随手把屋内大堂里的桌子拉了两个过来,顶在门上,这才双双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顶着门的桌子,大口喘着气。 待心绪稍平,才缓过神来,一边喘着气,一边观察这屋内的陈设布置。 桌椅楼梯,都是相当的艳丽,和这小楼外部的格调倒是十分的搭配。 “嗯?这是股什么味道?”唐卫轩猛然闻到一股怪怪的香气,和屋外的满城血气比起来,这股香气实在是让人太舒服了,整个人似乎都直接软下来了。 “哈哈哈哈……”唐卫轩正在享受这股子香气之时,身旁的辽东军同袍,突然大笑起来。 唐卫轩回过脸来,心中暗想“这人该不会是疯了吧”,诧异的看着身边这个辽东军。 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笑声的不妥,这个长着一把大胡子的辽东军苦笑着回过头对唐卫轩说:“没想到咱们阴差阳错,居然跑到一所妓院中来了。” “妓院?”唐卫轩年方二十,虽然京城中也有不少的烟花柳巷,但是唐卫轩还从未进过妓院。“这位兄台,你不会搞错吧?” 大胡子凑过脸来,说“小兄弟这还看不出来,看这装饰,又是这样一股胭脂香味,除了妓院,还能是哪?” 唐卫轩也不禁苦笑起来,自己其实也不知妓院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看看装饰,再配上这股脂粉香气,除了妓院,似乎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我老周征战半生,今日能死在异邦的妓院里,也算是幸运吧。”大胡子老周倒是看得挺开,乐呵呵的笑着,继续打量着这小楼内的布置。 唐卫轩不停地叹气摇头,自己才刚刚到了及冠之年,新进锦衣卫不久,就被挑中拉到这千里之外的异邦,即将送掉性命,命运真是不测。 自己这一生还未进过妓院,如今却要丧命于异国的烟花之所,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死后怎么去面对列祖列宗啊? 唐卫轩正在胡思乱想着,大胡子回过头来,撞了下唐卫轩的肩膀,“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唐卫轩直起身子,拱手道:“在下唐卫轩,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大胡子咧着嘴笑道:“什么尊姓啊?俺姓周,叫周冠军,小兄弟叫我老周就行。” 如今死到临头,这老周竟然笑得还是这样的爽朗,唐卫轩也被深深打动,笑着说:“今日得见兄台,三生有幸。黄泉路上,也有个伴了。” 老周笑着正想说什么,突然,老周脸上的表情完全僵住了,眼睛直直地瞪着唐卫轩斜后的方向,伸手就把刀架在胸前,准备起身。 看到老周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唐卫轩一阵心惊,本能地也抓紧了刀,回过头来,望向老周盯着的方向。 不看则已,一眼看去,唐卫轩的心脏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顺着老周的目光看去,就在大门旁的一扇纸窗上,有个人影,正趴在屋外从一个纸洞里鬼鬼祟祟地看向屋内的二人。 而且,更让人感到万分紧张的是,这个映在纸窗上的人影顶着一顶斗笠型的帽子,这斗笠型的帽子二人再眼熟不过了,那正是一路上倭国士卒的打扮! 第一章 初阵 初阵-7 屋内的二人屏气凝神,紧紧攥着手中的兵刃,面对着这个纸窗上的倭兵人影。 唐卫轩感觉自己从腋下到后背都冒着冷汗,空气就像被绷紧了一般,大气也不好再出一声。每时每刻这个倭兵都可能发出那唔哩哇啦的倭语怪叫,招来更多的倭兵,冲进这小楼内,将自己和老周一起乱刃砍死。凭这脆弱的木门纸窗,自己和老周绝对挡不住敌人的进攻。 看来,今日自己真的要死在此处了。 想到自己必死无疑,唐卫轩反倒觉得轻松一些了,来吧,要来就来吧,就算下地狱,也要带上几个倭寇一起走! 可倒也奇了怪了,时间彷佛凝滞了一半,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那个人影始终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但确确实实那个人影在微微晃动,绝对是个活人! 他似乎正在观察着屋内的两人,微微晃动的身影,和透过纸窗传来的忽深忽浅的喘气声,难道这个倭兵他在犹豫着什么? 犹豫什么?莫不是……正在唐卫轩猜想之际,那个人影终于发出了一句声响:“唐兄,是你吗?” 这次唐卫轩更是傻眼了,千想万想,这个人影发出什么怪叫,唐卫轩都不会感到吃惊,但他居然问了一句汉话,而且似乎还认识自己。 一旁的老周也一脸茫然,转过脸满脸惊异地看着唐卫轩,压低声响问了一句:“怎么,你在倭国还有熟人?” 唐卫轩真是哭笑不得,别说倭国了,自己在朝鲜都不认识一个,哪里会有什么倭国的熟人……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听对方刚才的语气,似乎比屋内的二人更加紧张。难道? “你是谁?”唐卫轩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坚定沉着一些。 “真的是你啊!唐兄!我是程本举啊!”屋外的人听起来十分的兴奋。 “程本举,是你?吓死我们了!”唐卫轩突然想起来这个声音确实比较熟悉,此人正是和自己一同进入锦衣卫的程本举。 “唐兄,你快开门,让我进去!”程本举的语气显得无比的紧张。 唐卫轩答应一声,就要挪开顶在门前的桌子,却一把被老周伸手拦住,“等等!”老周有些心事重重地问道,“真的是自己人?” “嗯,我认识的。”唐卫轩点了点头。“那他为何像是穿着倭军的服饰,该不会是要骗开屋门吧。”老周的两眼依旧充满怀疑。 “这……”唐卫轩扪心自问,对程本举此人平时也就是点头之交,了解很少。大难临头,会不会投靠倭寇,这自己也不敢拍着胸脯拿命作保。 不过转念一想,对着老周说道:“周大哥,若是真的来者不善,我们就两个人,凭这小楼也撑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对方又何必要费心骗我等呢?若是真的让自家兄弟落在屋外,遭了贼兵毒手,我等日后于心何安?” 老周摸着自己的胡子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是福不是祸,管他许多呢,开门! 两人七手八脚地挪开了桌子,放程本举进入屋内。 进屋一看,这程本举果然是一身倭兵打扮。只是仔细看的话,内甲还是锦衣卫的软甲,脚上也还是锦衣卫的皂靴,配上这身倭兵装扮,真是古怪可笑。 刚进入屋内,反关好门,唐卫轩就急着问道,“你怎么这么一身打扮?” 程本举哭丧着脸说,“我之前和史百户他们走散了,路上遇到伏击,不慎摔落下马,撞到了脑袋,就晕过去了。等我醒来时,周围都是死尸,不远处都是倭寇的声音,我只得先摸了具尸首,假扮倭兵,才一路蒙混着跌跌撞撞走到这里。”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的?”唐卫轩还是奇怪。 “唐兄,你先让我歇口气。”程本举倚坐在门边,有气无力地继续说到:“我看门口倒了匹战马,看马鞍是咱锦衣卫的,旁边还有匹战马,上面绑着那两个在七星门城楼捡到的倭寇死尸,就知道应该是咱们的人。 再仔细看了看周围,发现有少许血迹从路上一直滴进这小楼,才在窗边往里张望。” 程本举咽了口唾沫,顿了顿,继续道“只是角度倾斜,我也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个大致模样,觉得像你,但也不敢确定。犹豫了半天才下定决心确认一下。” 原来是这样,听程本举这一口气连珠炮般说完,唐卫轩和老周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周手里的刀也默默地收回了刀鞘。 “外面咱们的人怎么样了,祖总兵他们何时才能再冲杀回来?”老周低下身来问道。 “冲杀回来?”程本举冷笑一声,“我路上听到传令,说七星门已是危急,让众军回拢速去救援。只怕现在已经……”话到此处,大家心里也都明白救兵基本是没指望了。 程本举又叹了口气,“我们估计也就能比七星门的弟兄们多支撑那么一小会儿,早晚都得让倭寇……”说着,用手无力地在面前做了个下劈的动作。 老周也叹了口气,“只可惜我辽东军的主力未到,等到公子带兵赶回辽东,定能杀尽倭寇,为我等报仇!” 程本举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不置可否。 唐卫轩又说到,“天无绝人之路,现在还不能放弃。” 老周站起身来,说到,“大丈夫死则死矣,有何可俱?!” “我可还不想死啊……”程本举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三人正各执一词之际,一袭身影由楼梯处缓缓踱下,向着三人柔声说到:“小女子见过三位大明将军!” 三人刚才谁也没有注意到楼梯处有什么声响,来人的脚步也是非常的轻盈,因此没来由的突然听到这么一句,三人都紧张地向着楼梯处看去。 只见一个朝鲜女性打扮的女子,身材婀娜,面容艳丽动人,正站在楼梯口,向着门口的三人轻轻地施了一个蹲安礼,那一缕微笑,让人如沐春风。 第一章 初阵 初阵-8 望着突然出现的这位美貌女子,唐卫轩和老周两人还在原地站着恍惚,犹如隔世。 程本举已经“噌”地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手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一手扶了扶头上那古怪的斗笠帽子,迈着步子,走上前去,拱手施礼道:“我等三人俱是大明官兵,无意间打扰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突然又发现自己的装扮正是倭兵的样子,生怕女子误会了,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女子看着程本举,左手掩口吃吃地笑了笑。 程本举大喜过望,也顾不得这身装扮,又向前迈了一步,道:“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看了看程本举,又望了望程身后的唐卫轩和老周两人,朝着三人又施了个蹲安礼,“朝鲜民女桂月香,见过三位大明将军。” 程本举看着这姑娘的眉眼和身段,虽然身上还有些皮肉轻伤,一直隐隐作痛,但现在从头发到脚趾都突然间舒服透了,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了。 于是再次向前,挨到了楼梯边,胳膊搭着楼梯扶手,笑嘻嘻地道:“姑娘的汉话讲得真好!桂月香,嗯,真是好名字,一听就觉得香气扑鼻!不过,要我说,叫桂西施更恰当。西施,你知道不?那是我们天朝古代的一位绝代佳人,俗称闭月,就是连月亮都不如她美。” 看着程本举这个样子,唐卫轩真想上去狠狠踹程本举屁股一脚,都这关头了,还有心情在这里败坏大明官兵形象。 于是三两步走到大堂正中,拱手朗声道:“在下唐卫轩,这位是周冠军周大哥,前面这位是程本举,我等三人中了倭寇埋伏,无意中擅闯宝地,无意冒犯,若是惊扰连累了姑娘,这就告辞。” 程本举闻言回过头来,斗笠帽子下不停地朝着唐卫轩挤眼色。 老周在一旁,沉默着,一脸警觉,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右手一直紧紧握着刀柄。 女子笑着看了看三人,柔声道:“唐将军不要客气,三位无意中能来到这百花楼,也是一种缘分。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还请唐将军、周将军和程将军移驾二层。” 说罢,便转身轻挪身姿,飘回二层去了。 程本举答应一声,满面红光得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楼梯,回头朝着二人招手,示意二人一起快点儿跟上来。 老周见女子已离开了视线,低声对唐卫轩说,“我们要小心有诈”。 看到唐卫轩不解的眼神,老周又低声补充道,“刚才你注意到没有,那些在屋顶上袭击埋伏我们的敌寇里,不只有倭兵,其中也混有朝鲜军士。” “什么?”唐卫轩心中如有了一个平地炸雷,细细回忆一下,虽然当时急着冲杀突围,根本没有时间仔细注意屋顶上的那些敌人,但是好像的确有些手持弓箭的敌人,穿着不像是倭寇,倒的确更像是朝鲜军士的打扮。 其实朝鲜官军、包括百姓的装扮和大明几乎无异,那些手持弓箭,却又不是倭寇打扮的军士,如果肯定不是明军自己人的话,也只能是朝鲜军士了。 想到这里,唐卫轩真的不知道这朝鲜女子邀请他们三人上二层去,到底是善心还是歹意了。 回想当初从京城出发时,就有风声说朝廷里面有人反对派兵救援朝鲜,理由就是怀疑朝鲜勾结倭国,欲诱我明军入境,加以歼灭。 联想到今日屋顶上那些身着朝鲜服饰袭击自己的敌人,唐卫轩更有些倾向于这种可能性了。 看着唐卫轩和老周两个人还站在大堂里犹豫,程本举又跑了回来,拉着唐卫轩,催着二人一起上二层去。 也罢,伸头也是死,缩头也是死,万一这小楼二层真能有什么脱身之法呢。于是,下定了决心,满心戒备的唐卫轩和老周也随着程本举,一起沿着楼梯,去往二层。 来到二层才发现,这百花楼的规模还真不小。二层全是单间,足有十几个之多,屋门都是紧紧地闭着,门后隐隐躲着些人影闪动,看身影,应该都是这里住着的女子。外面乱作一团,时不时杀声大作,屋内的人大概也是紧张得很吧。 唐卫轩等人跟着女子来到一间走道最里面的房间,这房间的门窗都是雕花装饰,看派头倒是这些单间中规格最高的一个。 进到房间中,这里的空气中不仅仅是女子用的脂粉香气,更有一种说不清的桂花清香,似乎是从这位名叫桂月香的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真是摄人心魄,纵是唐卫轩,也感觉有些惶惶乎,意乱情迷了。 三人还在打量这室内的装饰,品着这房间内的桂花清香。桂月香走到屋内,忽然转过身来,跪在了三人的面前,“小女子有要事拜托三位将军!” 唐卫轩正待上前先把她扶起,程本举已经一步冲到前面,一边说着“姑娘快快请起”,一边已经把桂月香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拍着胸前的倭兵外甲道:“姑娘但有所托,我们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桂月香望着三人,迟疑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般,走到一旁的柜子旁,打开柜子,在一堆叠放整齐的女人衣物下面,翻找出一个不太惹人注意的墨色匣盒。然后,又从匣盒的底层取出一件女人用的长袍衬里。小心翼翼地把它轻轻铺在屋子当中的桌子上。 三人凑过头来,疑惑地看着这件桌子上的长袍衬里,里看外看,除了比较艳丽,香气扑鼻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到底桂月香要拜托我等什么事情,三人心里谁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桂月香又从另外一旁的桌上,取过一个精美的酒壶,把里面的酒液慢慢浇在这衬里上。 令唐卫轩三人目瞪口呆的是,那衬里上沾到酒水的地方,居然慢慢显出了黑色的印迹,待显出的印迹越来越多后,三人才惊异地发现这竟然是一张平壤城的布防图! 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上面不仅画出了平壤城的内部结构和各个城门的位置,连每个城门、兵营的大致兵力也用汉字标写了出来。 老周看得甚是吃惊,从未见过这样的戏法,字迹和图画怎么沾了酒水就能显现出来呢? 唐卫轩和程本举对此倒不是特别陌生,这是用特殊的墨汁,加以特殊的处理而达到的一种“加密”效果,在二人前不久初入锦衣卫时,就由北镇抚司的前辈教习了解过这种秘术,遇水则隐,遇酒则显。只是这种特殊的墨汁异常珍贵,价格不菲,也非常难以得到,没想到在千里之外的异邦,居然会再次见到。 面对着这张平壤城的布防图,唐卫轩如获至宝。有了它,大明军队再来攻城,就会事半功倍,手中紧紧地抓着这件衬里,内心兴奋不已,甚至忘了自己身处重围之中,能不能活着回去都很难说,别说带着这件女子长袍衬里了。 程本举倒是想到了这点,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就算是烧高香了,要这平壤布防图又有何用…… 因此程本举多少有些沮丧,大概他本来是有什么别的期待,又或者根本都不觉得大明还会再派人马来送命吧,无奈地撇开了这件衬里,一脸失望地坐到一边的座椅上。 “月香想请三位把这件衬里带给大明军队的统帅,助我朝鲜光复平壤。”说罢,桂月香满含热泪,躬身准备再拜。 唐卫轩三人赶紧将桂月香扶起,没想到,这位深处烟花之所的异邦女子,也怀着一颗拳拳报国之心。 想想刚才自己还怀疑对方可能心怀歹意,唐卫轩不禁有些惭愧。好在脸上尽是些血污,估计也看不出正在满脸通红来。 总而言之,于情于理,这件描画着平壤城倭军布防图的长袍衬里对大明军队来说都至关重要,自己也没有理由不把它带回大明。至少,不能再让更多的弟兄蒙着眼睛来此白白丧命。 想到这里,唐卫轩小心翼翼地把这件衬里叠起来,然后紧紧地贴身固定在自己的内甲里,郑重向着桂月香拱手施礼道:“桂姑娘高义,唐卫轩钦佩之至,定不负姑娘所托。” 桂月香直起身子,笑着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唐兄,咱们如今自身都难保,怎么出得了重围啊?”程本举坐在一旁的座椅上,叹着气说。 第一章 初阵 初阵-9 也是啊,这平壤布防图虽然让人眼前一亮,但是如今外面都是倭兵,穿着大明军士装束,恐怕走不出两条街,就会被砍成肉泥。想到这,唐卫轩又是一阵失落。 嗯,等等!唐卫轩看着程本举身上的倭甲,眼前一亮。“程兄,你这一身装扮不是挺好吗?若是我们扮作倭兵,说不定就能混出城了嘛。” 程本举也是眼光一亮,对啊,自己其实已经情急之下摸到了逃出生天的道路,三人结伴扮成倭兵,趁乱混出去的可能就大了许多。 “不成,俺老周可不穿这些倭寇的家什。”老周把胡子来回摇着,断然拒绝。“生死不过就是一刀,大丈夫战死沙场,理所当然,穿着这身皮囊混出城去,让俺以后怎么面对我们辽东军的弟兄。” 一听这话,程本举立刻站直身子,道:“老周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败局已定,我们留得有用之身,才能回来为弟兄们报仇,白白丢了性命又有何用呢?” 老周把头别到一旁,不理会程本举的话语,“要穿你俩穿。” 程本举看老周实在不开窍,只得朝着唐卫轩耸了耸肩,意思很明显:那就咱俩走呗。 唐卫轩没有看到程本举的暗示,只是一只手紧紧抓着怀里的布防图,若有所思。见到这副布防图前,本以为此番必是要命丧他乡,平壤城里几番拼杀下来,身边的同袍越来越少,自己几乎已经绝望,只求死前能再带两个倭寇垫背就算知足了。 但是,方才见到布防图的一瞬间,唐卫轩的心中又重新燃起了无论如何要突围出去,无论如何要活着回去的信念, 一想到这平壤城布防图上的一笔一画,脑海中就开始不断浮现出一路上的惨烈场景:遭遇埋伏被倭军“火铳”射穿脖子,临死前两眼不甘望向天空的锦衣卫同袍;奄奄一息,挣扎着还想翻上马背,却被倭兵从背后捅个透心凉的传令小校,还有那无数在敌人重围中,奋力搏杀,直至深受重伤,最后身首异处的大明将士们。 绝不能让今天这样的惨败重演!绝不能! 只有活着把布防图带回去,才能卷土重来,为那些在倭寇刀下丧命的同袍们报仇! 想到这里,一直没有开口的唐卫轩两眼坚定地对着老周,开头说道:“周大哥,我何尝不想和你一起战死于此,杀他个痛快!就是死,也拉他两个倭寇垫背!但是,方才看到这张布防图时,我才明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们去做。周大哥,你想,如果这张图不能送回咱们自己人手中,等朝廷派大军再来时,又会枉死多少辽东军的弟兄?我们拼死杀进杀出,如今意外收获到这样一张珍贵的布防图。如果我们也枉费了性命,那这一路上横死的弟兄们,他们的性命岂不都白白浪费了吗?” 说到激动处,唐卫轩两眼直瞪着老周。 看着唐卫轩两眼中冒出的复仇火焰,老周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唐卫轩怀里塞着的那件衬里布防图,又看了看一旁桂月香两眼泪光中的期许,最后又斜着眼看到身边程本举的一脸期待。老周终于没好气地叹了一声气,点了点脑袋,算是默认了这个决定。 唐卫轩还未从自己的激动心绪中缓过神来,就听见耳边传来程本举喜悦的声音:“太好了!老周大哥,你真是我亲哥!咱们抓紧动身吧!” 听着程本举的语气,唐卫轩也是有气不打一处来,一腔热血彷佛瞬间就被浇凉了一半,不由狠狠瞪了程本举一眼。 既然决定扮装突围,下一步就是去哪儿再给自己和老周弄两身倭兵的衣甲了。 程本举在这个问题上脑子飞快,“门前的战马上不是有两具倭兵尸体吗,都穿着现成的甲胄呢。” 对啊!就是不知那战马自己跑了没有。 顾不上和桂月香施礼告辞,唐卫轩和程本举赶紧奔下楼,再三确认楼外的街道上确实没有什么敌人后, 立刻冲出楼去,找到了还在楼前徘徊的那匹战马,于是一边注意着周围有没有倭兵的动静,一边卸下了那两具尸体,拖回了楼内。 唐卫轩看着摆在大堂里的这两具尸体,还是有些担心,史百户当初是命令他把这两个倭寇尸体一并带回去的,如今扒了他们的衣服,尸体只能扔在这里,不可能再带着上路。 回去以后,该怎么向史百户交代呢? 程本举不屑一顾道:“史百户不是更想要活的能喘气的倭寇吗?这城里满大街都是,有本事史百户带人来这里抓呗,一抓一大把,要多少有多少。谁还在乎这两个死人?” 唉,也是,也不知史百户要带这两个倭寇尸体回去做什么。又不能拷打出什么信息。 还是怀里的布防图宝贵得多,想到这里,唐卫轩开始扒下那两个尸体的衣甲,那个用短刀自刃的倭军头目的甲胄明显比较紧,身材粗壮的老周肯定穿不下,身材较为修长的唐卫轩就装扮成倭将,老周费了半天力气,那件相对还比较肥大的倭兵甲胄也就是刚刚能够套上。 三人正在小楼一层的大堂里换着服装,桂月香的婀娜身影又轻轻地出现在楼梯上,手里还拿着些干粮食物,送给了三人以备路上之用。 唐卫轩正欲施礼答谢告辞,程本举抢先笑着说道:“美貌闭月的桂西施姑娘,真是太感谢你了!等我们带人杀回平壤,一定再来当面答谢。你不仅美貌堪称闭月,有如西施……” 唐卫轩实在听不下去了,把干粮随身塞好后,用刀把敲了一下程本举的斗笠帽子,说道:“闭月的那个是貂蝉!” 看着两人,桂月香又是掩口吃吃地一笑,望着那可人的笑容,三人轻飘飘地都快忘记了自己现在身处的凶险境地。 桂月香收敛了衣袖,又正色向着小楼二层招呼了句什么,众人顺着向二层楼梯口看去,随着桂月香的呼唤,那里随即闪出一张俊俏的半大小子面庞,两个眼睛忽闪忽闪,带着恐惧的眼神,观察着楼梯下的这三个“倭兵倭将”。 桂月香又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上去牵着对方的手,轻飘飘地把这个身穿朝鲜服饰的半大小子带到了三人面前,行了个蹲安礼,道:“小女子还有个不情之请,这是舍弟桂百枝,万望三位可以带他一起逃出平壤。” 什么?!还要带着个半大小子上路,开什么玩笑?! 我们三个能出得了城就算是祖坟上冒烟显灵了,再带着这么个累赘,别说自己活不成,恐怕这孩子也要有去无回了。因此,三人大眼瞪小眼,相互看了看,谁也不敢答应下来。 就在三人还在犹豫如何婉拒这个请求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唐卫轩和程本举眼前一亮,难道是辽东铁骑真的又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