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祁桢二十年,北梁,锦江。 一月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顷刻之间便大雨连绵,电闪雷鸣,青石小路也似踱了一层银水,滑溜溜的。 纪云舒撑着伞,手里抱着一个雕琢精美的檀木盒,一路从纪家走到周府门口。 正月里,各家都是喜气洋洋,可周府门口却挂满了白色缎子和几盏白灯笼。 原来昨日,周家小姐突发意外,死了! 纪云舒收好伞,拂了拂肩上的雨水,又仔细查看起怀里的檀木盒。 这可是她吃饭的宝贝,断然不能给淋坏了! 若不是县太爷求她,她还真不想来。 正月里出活,的确有些晦气。 “先生,你可来了。” 府里的小厮小跑过来,驮着腰,焦急的唤了一声。 唤她先生不足为奇,纪云舒一身男装,素雅的很。 纪云舒点了下头,随着小厮去了后院的灵堂,府中的丫头小厮跪满了一地,低垂着头,都在抹眼泪。 堂内,周老爷一身紫墨缎子长袍,高髻盘中,面色凝重,唇抿一线,眼里布满了血丝,满是疲倦之态。 一旁的周夫人更是哭得泣不成声、痛不欲生,昨日得知女儿暴毙,当场就晕厥过去了,现在还没缓过来,若不是被几个小丫头搀扶着,这会又倒在地上了。 纪云舒往日里出活,自然见惯了这种场面。 周老爷见纪云舒一来,朝自己夫人看了一眼,这才将她拉到一边。 “纪先生,麻烦你了,小女生前最爱粉红装,也颇爱梳妆打扮,得空也会去院子里赏赏梅花,因为身子不好,也不常出门,只是昨日……从阁楼坠下,砸在了假山上,面色……” “周老爷放心,在下明白了。” 纪云舒应声,将自己带来的檀木盒放下,打开,里头都是些做工精巧的作画工具,盒分三层,第一层,是七八支绣着鸾云的镶银小墨笔,第二层,是凹形的取水槽,第三层,是四十八格小颜料,颜色正宗均匀。 盒子虽巧,却五脏俱全。 几个小丫头好奇的往里瞧了几眼,这作画的派场,他们可没见过。 小厮取来一卷锦帛铺在桌上,引着纪云舒到棺材边。 棺材里,周家小姐面色溃烂,皮开肉绽,血丝连着胫骨,两腮微凸露出了白骨,双目眼球爆出,一上一下的吊在眼窝里,唇齿虽完整,可鼻梁已经断裂。 这番模样,谁人见了不恶心? 可失足坠楼,也该是这幅模样。 再看发髻着装,粉红的上等锦绣锻,整整齐齐,发丝如墨,与旁边陪葬的金银首饰融为一体。 这周家,不愧是大户人家,也难怪县太爷三求二拜的让她过来一趟。 纪云舒看了仔细后,折回桌边,动手调了几种颜料,选了一支三号笔,在锦帛上勾线打墨,不足一会就成了形,再一一上色,慢慢雕琢,染色、调整…… 周围的人看得痴楞,瞠目结舌。 都说锦江出了一位有名的画师先生,隶属衙门当差,专门给死人画画,不管是血肉模糊的死尸,还是烧焦糜烂的腐尸,亦或是一堆生生白骨,她都能画出尸体生前的模样来。 一双巧手,一个檀木盒子,简直妙手回春。 半刻时辰后,纪云舒收了笔,弹了弹衣袖上的尘。 第2章 锦帛上,女子一席粉色轻衫立在梅花树下,尖尖细细的下颚,面色绯红清淡,目如沉邃,鼻尖饱满挺立,薄唇勾勒微微一笑,真真宛若墨水美人,栩栩如生。 周老爷一见,当下就红了眼,激动得身子微颤,可男人有泪不轻弹,还是硬生生将眼泪咽了回去,将画卷起,递送到了自己夫人面前。 “是,这是凝儿,这就是她生前的相貌,我苦命的女儿啊,生前你就多病,如今死了,还面目前非,是为娘的对不起住你啊!我苦命的女儿……” 周夫人抱着那幅画,愧疚难过,哭得梨花带雨。 “夫人别难过了,凝儿也不愿看你如此伤心,你身子不好,可别让为夫揪心啊!” 周夫人咽声,眼睛都快哭瞎了,最后由丫头们扶着回了房。 纪云舒将东西收拾好,将檀木盒夹在手臂间,准备离开。 “纪先生留步。”周老爷叫住她,取了一包银子塞了过去:“这些银子还望先生收下” “不必了,我为衙门办事,这钱,县太爷自会补给我。” 她将银子推了回去,走出灵堂。 那钱,她还真不能要,她给衙门当差,接的理当是官家给的银子,若接了私银,往后大府小户也都不必经过衙门,直接找她出活了,那不得忙死。 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届时,还是有些好处的! 雨越下越大,纪云舒从周府原路返回了纪家,不走正门,只走偏门。 西厢院子 鸾儿搓着手焦急的往外看,见纪云舒一回来,赶紧迎了上去。 “小姐,你出门都快两个时辰了,刚才老夫人遣人过来,说是京城里来了几位贵客,晚上的宴席不让你去,还说你给死人作画,晦了门气。” “我本就不想去,你慌张什么?” “可院子里的几位小姐都有份,偏偏又冷落小姐你。”鸾儿抱怨。 “我就怕热闹,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今日下雨,在屋子里休息最好。” 纪云舒用屋檐水洗了手,进了屋子。 鸾儿为自家主子那是操碎了心,叹了声气,也跟着进去了。 纪云舒换下了身上的男儿装,素妆淡抹,肤白貌美,温雅的面容下多了几分睿智和灵气。 可镜中的美人儿,终究不是她原本的模样。 五年前在手术台上猝死,醒来后,竟成了锦江纪家年仅十三的三小姐,记忆涌向脑海,她才知道,原来这具身体的女主人是个遭受嫌弃的庶女,母亲出身青楼,父亲酒醉才有了她,而自己一出生,母亲就难产死了,从小便被丢掷在西厢的偏院里,由张嬷嬷照看,前些年,张嬷嬷得了疾病去世了。 而后,院子里的月奉一月比一月少,十三岁的纪云舒饿得只剩皮包骨,结果活活饿死了。 而新的纪云舒便活了。 好在,她在21世纪是个有名的模拟人像重建师,专为考古出来的人骨做面部模型,于是她打算重操旧业,进了衙门当差,为那些面目全非的死人画生前相,也得了温饱。 但因为这样,纪家上下就更加不待见她了,纪家是名门之后,可纪云舒却常常与死尸打交道,这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丢尽了纪家的脸。 于是,纪云舒每次出活,都女扮男装,向来不提自己的家世来历,纪家不理她,她也乐得自在,拿着衙门的俸禄,偶尔还能添置几身新衣裳。 五年时间,纪云舒也渐渐习惯了这具身体,用起来,游刃有余。 第3章 阴雨连绵,下了一整天,到了晚间才停下。 纪家前院,正在招待京城来的贵客,而纪云舒此时正在整理盒子中的颜料,这些水墨颜料都是她亲自调的,上色润泽,只会越来越亮,保存上千年,不成问题。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辰。 鸾儿就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说:“小姐,县太爷让你赶忙去趟东郊村,说是东郊屋舍大火,死了不少人,现在家眷都在等着认尸好下葬,可那些尸体都被烧成了焦炭,面目全非,所以让你过去看看。”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时辰前。” 纪云舒“嗯”了一声,不急不躁的将檀木盒盖上,换了一身男儿装,点了一盏灯笼,又出活去了。 纪云舒出活,向来不带鸾儿,院子里,自然还是要留人守着。 夜路不好走,却好在东郊村不是很远,纪云舒一到,就见一栋栋倒塌的屋舍还冒着浓烟,一股烧焦的木搽味很是呛鼻,周围的村民提着灯笼围在外面,有人在嚎啕大哭,有人在叹息连连。 再走近一看,地上齐齐整整的摆放着十多具已经烧焦的尸体,皮肉焦烂,辨不出模样来。 县太爷看纪云舒一来,赶紧走了过来,压低声音,好声好语:“云舒,你看看,若不是事态严重,本官也不想惊扰你,正月里出了这等事,别说你觉得晦气了,现下人人都喊苦啊!” “天色不早,早些办完早些回去。” “好好好。” 县太爷命人抬了一张桌,摆上十几张宣纸,又让衙役把周围围了起来。 看着满地的尸体,纪云舒杏眼赫然间微垂,深藏着一股情绪,虽然看惯了这些,可若说她一点感觉也没有,那是在骗人。 缓时,她走到第一具尸体前,蹲身查看,面前的这具焦尸不仅皮开肉绽,且脸部略微有些膨胀,她端看了一会,口中轻语:“双眼深凹不成形,颧骨低平,额骨宽,下颔体窄。” 随即又从腰间取出一双白色手套戴上,轻轻按了按此人的脸部和顶骨,已经有了大概。 折回桌边,打开檀木盒,取笔调色,在宣纸上画了一张人像。 画像一出,人群顿时冲出一人,哭天喊地的跑到第一具尸体旁:“这是我相公,相公啊,你怎么能丢下我就这样走了?留下我在世上还有什么可活的……” 纪云舒继续查看第二具尸体,枕骨裂开,应该是被木桩所砸,蝶骨凸起,上颔骨稍有倾斜…… 第二幅人像画又出来了。 一男一女冲了上去,嘶声喊着“娘”。 那场面,真是催人泪! …… 纪云舒花了半刻时辰,将十七具烧焦的尸体画像全数画了出来,其中,被认领了十二具,还有五具无名尸无人认领。 县太爷让人拿着画像去周围询问了一遍,村子里的人都不认得。 无名尸? 锦江的东郊村本来就不大,怎么会出现五具无名尸?莫不是外地人? 可外地人,怎么会出现在东郊的屋舍? 第4章 “云舒,这五具尸体没人认领,明日你再多画几张,本官命人张贴出去,让人来寻寻。” 纪云舒拿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收拾起自己的檀木盒子,冷言道:“明日我不出活,你找别的画师临摹便是。” “也行,时辰也不早了,本官遣人送你回去?” “不必了,我习惯了一个人走夜路。” “夜路不好走。” “我乐意。” 县太爷那是自找没趣,纪云舒性子冷淡,在外人看来便是自持清高,可他还屡次不改往她枪口上撞,不是自讨没趣是什么。 这会,人群外突然有人高亢一声:“让开让开。” 人群被拨开,冲出二十几人,腾出了一条宽敞的道,各个腰间佩戴长剑,衣着锦缎,面色肃威,铮铮的盯着前方。 顷刻,便见一名男子走来,男子青衫长袍,缎子上绣着淡紫色的瑯花,金靴玉佩雕琢,并非等闲,剑眉星目,笔挺的梁骨,薄冷紧抿的唇,一张俊朗的面容被周围的火把映照得格外分明冷俏,看似不动声色的神色上,却带着一股阴鸷的寒气。 而男子的身旁,立着一名魁梧大汉和一名眉色端正的中年男人。 纪云舒一眼便认出了那中年男人,自己的父亲纪书翰,此时,他不是应该在招待那位京城来的贵人吗?莫不成,那青衣男子,就是京城的贵客? 纪书翰自然也认出了纪云舒,见她一身男装,又往这死人堆里钻,心底顿时就攥起了一团怒火,可表面上又平平无泽。 县太爷瞧了眼周围,抓了抓脑,心底不明,过去问:“纪老爷,您这是?” “刘大人,这五具尸体乃是这位公子的下属,你将你的人撤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纪书翰向来不把县太爷放在眼里,说话端着架子,傲慢得很。 县太爷语塞,既然尸体有人认领,他也不想趟这趟浑水,于是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衙役撤到了一边。 “公子,是否要将这几具尸体抬到义庄去?”纪书翰变换了一张讨好的脸孔,轻声轻语的问。 那男子不语,冷灼焦目,看向五具死尸上,皱眉。 “他们五人昨日不是已经回京了吗?” “昨天他们的确回京了,也不知道怎么会在这,公子,看来事有蹊跷。”大汉在旁回道。 当然事有蹊跷,这五人都是剑客,屋舍大火,没道理会被活活烧死。而且回京之路并不经过东郊村,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纪云舒此时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准备悄悄离开,自己父亲在这,总归有些不舒服。 刚走几步,就听到那名男子吩咐他人:“将其焚烧,骨灰带回京城安葬。” “属下领命。” 烧了? 纪云舒一怵,脚步顿住,奇怪的看向那名男子,插了一句:“既然事有蹊跷,为何不请仵作来看看?焚烧尸体,证据就没了。” 听闻,男子朝她看去,素服清雅,体型显瘦,面容骨骼小巧,肤色白皙,丝毫不见男子的气概,倒有一股女子的娇柔感。 “本公子的下属,已经这般惨相,断然不能再让那些仵作开膛破肚。” “可是这些人死于非命,公子不想查出真相?” “死于非命?你知道些什么?”男子微微眯了眯眼。 纪云舒不语,朝自己父亲看了一眼,依旧是一双厌恶和愤怒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她也不再理会了,将白色手套重新戴上,走到一具尸体旁蹲下,捏住下颌骨。 第5章 “人的尸体会说谎,可骨却不会。” 语落,纪云舒已将那人的下颌骨上下掰开,焦皮脆响,掉了一地。 “舌骨受挫,朝上盘起,冠突也有明显的碎裂,是被人用重物撞击下颌骨而至。” 语罢,又将此人的头部微侧,用手按了按那人的颈后沟。 “后颈有被圆形利器捶打的痕迹,骨尖断裂,大量出血,皮肉虽然烧焦而无法辨别死亡时间,但牙齿内的骨质还在,松下三尺,应该是在昨日子时死的,可大火却是在两个时辰前发生,明显,这五个人,皆是死亡之后被人抬到屋舍,毫无挣扎死的。” 景容好奇,想继续听她说下去。 纪云舒又走到第二具尸体前查看,捏了捏那尸体的喉骨。 “常人的喉骨都是上下微软,中间坚硬,可这具尸体的喉骨和第一具一样,都是中间软,上下硬,如此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中毒身亡,这也是为何他们在大火里毫无挣扎的缘故。” “中毒?” 景容沉了沉眸。 纪云舒拧着好看的眉心,揣摩道:“五人骨骼惊奇,应该都是练家子,想同时杀掉他们很难,两方一定也交过手,所以他们的骨骼才会受损,而对方定是败下阵来才选择了下毒,既然要下毒,必然要经过口,所以才会导致喉骨的异常,如果要查,就要从食物入手,或者……停留的居所,比如客栈。” “还看出什么了?” 纪云舒摇头,起身将白手套脱去,拍了拍衣角上的黑灰。 “你不是仵作?”景容又问。 这男人的问题,真是多如繁星啊! “在下只是一介画师,只懂些骨骼命脉,验的是骨,仵作开膛,验心、肝、脾、肺、肾和脑,两者截然不同,公子若还想查出些别的,便把尸体送去给仵作剖尸检验,若不想,便罢了。” 她可没有强迫他人的怪癖,这桩命案查不查,说到底,与她无关。 景容审视性的目光落在纪云舒身上。 小小的锦江城,还藏着这等人物! 而这书生说了这么多,他若再将那尸体焚烧,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何况,自己的属下中毒身亡,他现在也迫切的想知道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真相。 莫非……与京城有关? 恐怕这回京的时间又得往后拖了! “琅泊,命人把这五具尸体送去让仵作验验,一有结果立刻通报。” “是。” 被唤为琅泊的壮汉立即命人将尸体抬走了。 景容朝纪云舒看去:“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纪云舒神态淡漠,依旧是一张不苟言笑且深沉的模样。 “小小画师,不留名讳,时辰已经不早,在下还要回家照看久卧在床的家父,告辞。” 久卧在床的家父? 一旁的纪书翰眼角微微一畜。 此刻,纪云舒已经提着灯笼,夹上了她的檀木盒子,走到县太爷身旁,压低声音道。 “今日出了两趟活,加了三个时辰的班,弄湿了一双鞋,糟蹋了一双白手套,下月的俸银,多加十两。” 这精打细算的,真会过日子! 县太爷掐了掐手指,翻着眼皮算了算,周家给了四十两私银,朝廷下拨七十两,东郊村命案可提二十两,自个月俸四十五两,除去杂七杂八,还剩六十两。 哟嘿,还有够! 这才是真正的精打细算啊! “本官给你加十五两,天气冷,置办个暖壶。”县太爷笑眯眯的,这祖宗,得伺候好。 纪云舒脸色冷清,不作回应,迈步离开,深入到那片黑色地带,只有那盏灯笼,隐隐抖颤着橙色光晕。 一人一灯一檀盒,颇具美感。 而身后的景容,脸上泛起了一道耐人寻味的深意,那书生,虽身骨精瘦,看似文弱书生不成气候。 可自古能人隐于市,不简单啊! 第6章 回到纪家,纪云舒自然也有些累了,换了干净的衣裳和鞋子,坐在暖炉旁揉了揉眉心,一脸疲倦。 “小姐还不休息?”鸾儿奇怪。 她摇了摇头,又喝了一杯茶,似乎正在等些什么。 果不其然,前院的小厮匆匆跑来,说:“三小姐,老爷在前厅等你,让你赶紧过去。” 纪云舒“嗯”了一声。 纪书翰原本就厌恶她碰那些死人,今日她还当着他的面光明正大的碰了,一向视门风为毕生面子的纪书翰,还不得活剥了自己! 到了前厅,她那狠毒的爹正等在那里,见她一来,原本只是气怒的眼神瞬间演变的波涛汹涌,恶狠狠的瞪向她。 真像一匹豺狼! “畜生,跪下。” 纪书翰叱喝,气得咬牙切齿。 纪云舒性子向来不喜争辩,凡事都看得冷清,于是乖乖跪下了。 “我纪家世代名门望族,文武贤臣一个不少,却出了你这么个小畜生,竟碰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败坏门风,丢尽我纪家的脸面。” 纪云舒低着头,不说话。 纪书翰最厌的就是她清汤寡水的性子,让人又气又着急。 “卫家已经上门求亲了好几回,我已经答应,等这个年一过完,就把你嫁到卫家去,免得再丢我纪家门面。” 所谓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她纪云舒嫁到卫府就是卫家人,管她与不与那些死尸打交道,都与他纪家毫无干系,要丢脸,也是丢他卫家的。 这如意算盘,纪书翰怕是打了很久。 不过…… 纪云舒身子一颤,略显惊诧。 卫家公子自小染疾,是个痴傻呆儿,整个锦江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爹,卫家公子的情况您是知道的,女儿若是嫁过去,岂不是……” 纪书翰一拍桌,打断了她的话。 “自古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此事已经定下,由不得你说不,卫家也是将门之后,显赫人家,能看上你,也是你的福气。” 这话,让纪云舒将“守活寡”三个字硬生生的给咽了回去。 她抬着那双杏仁眼,微微扑着一股倔气。 “女儿不愿嫁去卫家,宁愿孤独终老。” “畜生,这话也是女儿家该说的?那卫家公子虽然痴呆,却是家中独苗,你嫁过去,自然也受不了多大的委屈,何况卫家与我纪家素来就有生意上的往来,岂能砸在你手里,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爹……” 纪书翰脸色红怒,“今晚就罚你在这跪一宿,好好给我想清楚,再敢忤逆,我就折了你的命,全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一挥袖,走了。 这要是搁在现代,那就是商业联姻啊。 说到底,纪云舒在她父亲眼中,不过一颗棋子。 不,更准确的说,府里的四位小姐都是他手里的棋子。 大女儿纪幕青当太子妃一般栽培,据说纪书翰动用了不少关系,来年,便会送纪幕青进京。 二女儿纪婉欣自小身体不好,却早早就许给了京城礼部尚书的儿子,等过了两年,也将送去京城。 而四女儿纪灵芝年纪尚小,八岁孩童,但前些年纪书翰和纪老夫人前去京城办事,也把纪灵芝许了人,对方,乃是兆亲王的侄子。 唯独她纪云舒,偏偏许给一个痴呆傻儿。 这差距,真够大! 她裹了裹身上的衣袄,哈了一口冷气。 嫁人也罢,商业联姻也罢,要嫁给一个痴呆傻儿,她是万般不愿。 可纪书翰说一不二,绑也会将她绑去卫府。 看来这纪家,她迟早是待不下去了…… 第7章 一月的夜,冷风嗖嗖,这会又下起了雨,倒是屋檐禺角处挂着的几盏红灯笼映着几丝暖光。 没一会,鸾儿便悄悄过来了,送来了一件毯子和一个手炉。 “老爷明明知道小姐身子不好,还罚小姐跪一宿,这不是要命吗!”鸾儿眼含泪水的哭了起来。 “怎么总是哭哭啼啼的。” 纪云舒捧着手炉,身子也渐渐暖了起来。 鸾儿擦着眼泪:“小姐,你就是这样,不争不抢,这才被人欺负到头上。” “谁与你说的?” “鸾儿不瞎,自然看得见,上次大小姐把你心爱的莆树拔到她院子里去算什么?四小姐把你过冬的衣裳统统剪了稀碎又算什么?还有二少爷自个打翻了老爷的琉璃灯,却赖在你头上,那又怎么说?小姐你心底善良,不追究,可他们不领情,你这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疼得也是你自己。” 鸾儿气得粉拳紧握。 “你这丫头,尽是多嘴,隔墙有耳,与你说了多少回了。” 纪云舒斥责了她一声,可心里知道,鸾儿也是为了自己好。 鸾儿低着头,有些委屈! 自打占据了这具身体以来,纪云舒性子上或多或少也带了些原主的淡泊清雅,柔柔弱弱,不浮不躁。 而她也着实厌烦了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但凡能忍的,她绝不吵。 也许正是因为人性反逆的缘故,她越是多次顺从,府中的小姐少爷们就越是喜欢找她麻烦,三天一小事,半月一大事。 像来大姨妈一样准时! 清晨。 纪云舒受罚完,鸾儿搀扶着她起了身,正准备回院子去休息,刚进西厢就迎面碰上了纪慕青。 穿着一身雪缎紫色纹襟锦衫,金銮绣鞋,头插金饰银钗,脖子上戴着一串顶级水白珍珠,手腕上的镯子银圈也都是价值连城,首饰璀璨,珠光宝气。 身后还跟着两个盛气凌人的丫头,水儿和洛儿。 纪家大小姐纪慕青向来这幅架势。 “怎么,又去碰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了?”语气阴阳怪气,嘴角带着一抹鄙夷的笑。 纪云舒眉眼眯了眯,不打算理会她,迈步要走,却被纪幕青抓住她的手腕,用暗劲狠狠一捏。 “没大没小,哑巴了?” 纪云舒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妹妹的手昨日碰了死尸,还未清洗,姐姐不嫌?” “什么?”纪幕青炸了毛似的松开了纪云舒,拿手帕用力擦着自己的手,嘴里咒骂道,“晦气晦气,一大清早就沾了这倒霉的晦气。” 鸾儿见状,插嘴:“大小姐,三小姐昨日跪了一宿,还请大小姐别为难……” 啪…… 纪慕青抬手就甩了鸾儿一巴掌:“一个贱婢也有资格跟本小姐说话。”语落,瞪了一眼纪云舒,“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狗,来人,把这贱婢押到柴房去,好好给我教训教训。” 这明显就是拿鸾儿撒气! 纪云舒毕竟是纪慕青名义上的妹妹,骂得,却打不得,可鸾儿不一样,打伤打死,不过就是个丫头。 几两银子一个,一抓一大把! 纪慕青身后的水儿和洛儿得了主子的令,上来就要来拽鸾儿。 平日里纪云舒自己受气也算了,可拿鸾儿撒气就不行,她将鸾儿有意的护在身后,抬眉勾骨间看了纪慕青一眼。 那一眼,看得纪慕青浑身一个激灵。 “姐姐一大清早就动怒,可别伤了身子,不如就此算了,回头,妹妹自会训斥鸾儿。” “这小丫头向来喜欢插嘴打岔,要是传出去,还以为我纪家的贱丫头各个都是不干不净的,今日,我非好好教训她不可。” 言外之意,自然也将纪云舒归纳到了“不干不净”那一类。 纪幕青这女人,真是上等的灵长类动物! 第8章 纪云舒面色和气,眼神却微微泛冷。 “鸾儿不懂事,姐姐何必跟一个丫头置气。”她转而斥了一声鸾儿,“还不赶紧认错。” 鸾儿低垂着头,别扭了一下,才不甘心的道了一声,“奴婢知错。” 偏偏纪幕青勾针眼一眯,朝纪云舒哼了一声。 “一个小丫头也让你这么袒护?” “丫头也是人,何况鸾儿跟了我这么多年,请姐姐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 “我偏不。” 纪慕青柳眉一竖,她凭什么要给纪云舒面子。 一扭头,狐媚的丹凤眼一勾,低吼:“一个个都杵在那作什么,还不把人拉到柴房去,要本小姐亲自动手吗?” 水儿和洛儿不敢耽误,几下就把鸾儿给擒住了。 “姐姐,说到底鸾儿还是我的人,要打要骂也该是我来管。”纪云舒说。 “那也是纪府的丫头,不懂事就要受罚,这是规矩,不能乱了。”手一挥,“带走。” 顷刻,纪云舒青葱玉指按住了水儿的手臂,拇指稍稍一用力,水儿只觉得脚底莫名一酥,当下就站不稳了,身体朝纪慕青直直的扑了过去。 纪慕青始料未及,被扑得身体往后倾去,两道身影齐刷刷的坠到了地上。 “砰”的一声。 “哎呀,疼死我了,你这死丫头,是不是活腻了。” 纪慕青被水儿压着,吃痛的嚷声。 水儿吓坏了,一旁的洛儿也吓坏了,赶紧将纪慕青扶了起来。 原本华贵的衣着沾了肮脏的泥土,头饰也歪歪扭扭、七零八落,实在有些狼狈。 啪…… 纪慕青扬手在水儿脸上挥了一巴掌,狠狠瞪着她。 “死丫头,连本小姐都敢撞。” “奴婢知错,是奴婢没站稳,求大小姐饶了奴婢。” 水儿吓的跪到地上连连磕头。 本就视妆容如命的纪幕青,现下弄得一身狼狈,那还了得? 捻着兰花指,一张粉末的脸都扭曲起来,这会,自然也没心思去理会鸾儿的事,跺了两脚,气哄哄的回自己屋子换洗去了。 这场毫无营养的闹剧才得以结束。 纪云舒也便拉着鸾儿赶紧回了院子,以免纪幕青再折回来。 一进落院,鸾儿就问。 “刚才水儿怎么了?好端端的就朝大小姐扑了去。” 纪云舒浅浅一笑,给自个斟了杯茶,大有长谈的架势。 “你可知道,人的骨骼分为七层十四块,手骨和脚骨这两块在皮囊底下是相连的,手骨上的筋脉分两段,两段间是両骨,轻轻一按并不觉得疼,只会脚骨生麻失去力气,方才我就是按了水儿的両骨,这才给咱们脱了困。” 鸾儿听得一愣一愣,“小姐你太厉害了。” “都是些骨架构造,无论是人体相貌还是人体内肝脏脾肾的大小,都是由骨架决定,就连那些千年腐尸的腐烂程度和人死亡的时间也与骨架息息相关,还有,一个人的脑骨也实为重要,脑浆的……” “小姐,你可别说了。” 鸾儿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脸色难看,吞了口唾沫,背脊一凉。 见鸾儿一副担小的模样,纪云舒反倒乐了。 她还没在手术台上猝死之前,几乎每天都待在考古棚里与那些白骨腐尸打交道,若像鸾儿那般胆小,她早就失业了! 罢了罢了! 昨日跪了一宿,纪云舒着实有些累了。 索性爬上床,盖上被子,呜呼大睡。 第9章 衙门 县太爷这会还在休息,昨晚在东郊村忙了一宿,刚眯眼不到一个时辰,外头的衙役就来敲门了。 “大人,有人击鼓。” 县太爷翻了一个身,又没了动静。 “大人,有人击鼓。” 县太爷不情不愿的从床上了爬起来,穿好了官服官靴,慢吞吞的上了堂,眼睛还没睁开,就一拍惊堂木。 “何人击鼓?” 堂下,两名男子身着华服长袍,一前一后的站着,前者眉骨透着贵族的英气,后者佩戴长剑一股勇气。 景容在堂上四处寻看一番,并不见昨日的那位小书生。 县太爷持久不见人抱上姓名,大拇指揉了揉眼,这才睁开,看清了前来的人。 那不正是昨晚在东郊村与纪书翰一同前来的公子吗? “来者何人?为何击鼓?”县太爷按规矩还是问了一遍。 “大人,我家公子今日来,是找那位画师的,麻烦你叫她出来。”琅泊道明来意。 “找云舒的?”县太爷轻声嘀咕了一句,手里掐了一把算盘,抬眼说:“纪先生今天不任职,你们改日再来。” “她人在哪儿?”景容出声。 “她在哪儿本官怎会知道,若没事,便赶紧离开吧,衙门外头的鼓可不能随便敲。”县太爷原本就没睡好,自然有些不耐烦了。 景容面无表情,朝琅泊看了一眼,琅泊明白,从腰间掏出一块牌子,亮了出来。 “刘清平,睁大眼睛看看。” 哎哟,竟然敢直接唤他官老爷的名讳! 县太爷大气,起身拿上惊堂木准备拍,却猛然瞧清了那块令牌上的字。 手里的惊堂木“哐当”一声掉了下去。 当即便提着官服,哈腰走下高堂,恭迎上去,双脚哆嗦,“扑通”跪下了。 “容……容王,下官有眼无珠,不知是……是容王驾到,有所怠慢,还望容王恕罪。” 景容瞧了他一眼,这小样,脸色倒是变换得挺快。 “不知者无罪,本王也不想惊动太多的人,就不用行大礼了,起来吧。” “谢……容……容王。” 县太爷惊出了虚汗,双腿抖颤得厉害,半会才站起来,可身子却挺不直了。 “不知容王前来是……是为了什么?” 琅泊嘴角一翘,替景容开了口。 “方才不是说了吗?今日来,是找昨日那位画师,你让她立刻出来。” “这……” “这什么这,一个小小的画师,难不成还端起了架子?” 县太爷赶紧摇手:“不不不,下官这就派人去把她找来。”扭头对衙役道,“还不赶紧去把纪先生找来。” “是。” 衙役撒腿就去了。 县太爷唯恐怠慢了这尊大佛,又是哈腰,又是陪笑脸的把景容和琅泊请到了后院休息,泡了一壶上等的茶,自个站在一旁,此时还哆嗦着,抬着衣袖狂擦汗。 这锦江城,何时来过这等大人物啊! 景容品了一口茶,锦江盛产茶叶,茶香扑鼻,入口就甜,名不虚传。 “那位画师是什么人?”景容开口。 “她叫纪云舒,是咱们锦江城出了名的画师。”县太爷答。 “如何出名?” “这些年,咱县城里多了不少的腐尸和焦尸,都无人认领,自打纪先生来了后,不管是腐尸还是白骨,准能画出死者生前的样貌了,不仅如此,她还替下官破过不少的案件。” 县太爷像是脸上添了金,很是得意。 “这么奇的人?窝在这小小的锦江城,倒有些屈才了。”琅泊说时,有意无意的朝自家主子看了一眼。 似乎绕有深意! 景容挑了挑眉:“只有这些?” 县太爷一想:“纪先生性子不好。” “怎地不好?” 县太爷支支吾吾:“不……大喜欢说话,性子冷了点。” 冷?有多冷? 景容端杯,又酌了一口茶。 不到一会,衙役进来通报。 “纪先生正在屋子里睡觉,说今日不出活。” 县太爷脸色猛的泛青,虚出了一身冷汗。 一面是被他视为珍宝的纪云舒,一面是权利在上的容王,这下可把他难住了。 这队,可得好好站! 第10章 县太爷偷偷瞄了景容一眼,见他捏着茶盖轻轻往茶杯上罩去,手腕上的力度不轻不重,神色也稳而平淡,很难看出是否不悦? 身子颤了两下,县太爷赶紧解释:“容王,纪先生这些日子里出了不少活,着实有些累了,昨天下官也答应了她,让她休息一日,不如……” 景容打断了他。 “不如本王明日再来?” 这话旁人听了不觉得有异,偏偏县太爷听出了其中的“毛病”,身子猛的一个激灵,又跪了下来,俯首。 “下官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啊!” “怎么堂堂的父母官,总有给人下跪的臭毛病?大临律例,有这条规定吗?”景容眉心紧拧。 琅泊插了一句,“王爷,没有。” 县太爷脸色僵白。 他是堂堂一个县太爷,可您老是尊上等佛啊! “起来吧,别把腿跪折了。” “谢……谢容王。” 县太爷怔怔起身,哈腰低头,不敢直视。 景容微眯着双眼,薄唇勾起,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道,“刘大人,既然那位纪先生隶属衙门当差,自然就要为百姓的安康平定谋福祉,对不起?” 县太爷老老实实的点头,“对。” “昨天本王手底下的人惨死在这锦江城,按道理,你们衙门就要为本王查明真相,对不对?” “对。” “那本王找她协助刘大人你,替本王破了这桩命案,该不该?” “该!” 景容十分满意,“好,给你一盏茶的功夫,亲自把她带过来。” 一盏茶? 这分明就是为难啊! 县太爷不敢不应,身体往后焦急的挪了挪,“是是是,下官这就去。” 语罢,提着官服狂奔而去。 身后的景容神色一凛,心思上端起了疑虑。 琅泊摸了摸下颚,琢磨起来,“王爷,听刘大人的意思,那纪先生连那些残骸白骨的人像都能画出来,兴许……这些年来调查的案子,她能助一臂之力。” 景容不应,只是眉梢压紧,狭长的眼眸勾着诡谲的深意,半响,问:“算算日子,咱们离京多久了?” “半年有余。” “去了多少县城?” “一百有余。” 景容“嗯”了一声,随着眸中的笑意,指头上的杯盖被再次掀起。 …… 到了纪府西厢的后门,县太爷抬手“咚咚咚”的敲门,鸾儿匆匆开门,一见是县太爷,嗔住。 “快快快,叫云舒跟本官去衙门,大事,天大的事。” “小姐不是说了吗,今日不出活。” 县太爷一拍大腿,“哎呀”一声,急得满头大汗,直接推开半掩的门,跨着大步进去了。 到了屋外,冲着里头就喊:“云舒,本官求你了,求你去趟衙门,你不去,本官的乌纱帽可就难保了呀!你可怜可怜本官,去一趟吧!” 官求民,头一次听! 屋子里,纪云舒已经起来了,听到县太爷的声音时,她不紧不慢的换了男装,把自己的檀木盒夹在手臂间。 这架势,莫非是要往衙门赶? 往嘴里掷了一颗糖莲子,纪云舒才从里头出来,就看县太爷慌慌张张,就差朝她下跪了。 “大人,你这是?” 没有解释的时间,县太爷上前抓起纪云舒。 “赶紧随本官走一趟,衙门有人找,大人物,不去不行的!” 纪云舒被急匆匆的拉了几步,才硬把自己的手腕给拽了回来,皱眉:“大人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告诉了衙役说今日不出活吗?” 县太爷纳闷,上下打量她一番,男儿装,檀木盒,这不是出活的架势是什么? “你不是要跟本官去衙门吗?” 纪云舒摇头:“不是。” “那你这是去哪儿?” “周家。” 县太爷不明,“去周家做什么?周家小姐刚死,今日正在下葬呢,赶紧跟本官回衙门吧。” “那周家小姐的命案,不查了?”纪云舒淡淡的问了句。 什么?周家小姐的命案? 县太爷眼睛瞪得倍大,背脊骨上似是被人刮了一下,颤颤的问,“她不是自个儿坠楼,砸死在假山上的吗?” 纪云舒白了他一眼,“往日出活,我都交一份行案给你,周家的活,我交了?” “没。” “那我何时说过周家小姐是自个儿坠楼死的?” 县太爷想了想,摇头,“也没。” 奇了怪了,不是自己砸死的,难不成被人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