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雪后初晴,冬日暖阳照耀在梅树枝头,梅花竞相绽放,冷香扑鼻。
杜府后院里的梅花开得最好,红的白的交相辉映,而又似乎不甘寂寞,竟攀着红墙,绽放到了围墙外头。
围墙外头的行人瞧见了,都会停下步子,然后闭着眼睛,贪恋地嗅上一嗅。
而院里的梅树下,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蹲在水井边吃力地捶洗着衣物,一双白嫩的小手早已冻得又肿又红,可她毫不在乎,依旧极为认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她先将衣物打着皂角搓洗一遍,然后又从井里打了清水过洗,最后再一件件拧干、晾在事先搭好的麻绳上。如此之后,才算完事。
“喜宝,原来你在这里,真叫我好找。”一个穿戴尚算不错的中年妇人矮着身子钻到梅树下,神色几分紧张地道,“快别忙活了,大小姐正闹着脾气呢,非得叫你剥核桃给她吃。”
叫喜宝的小女孩有些为难,她轻轻揉着自己冻得红肿的小手,垂着眸子吞吞开口说:“可是秦妈妈,我刚刚才洗完所有衣服,手还冻着,怕是不能立即给小姐剥核桃吃了。”
秦妈妈这才瞧了瞧四周,见着五颜六色一大片,惊讶道:“呦,你将囤了几天的衣服都给洗了?”真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么大冷的天气,府上丫鬟都蹭着厨房里的活做,只有这个傻丫头才会做这些没人肯做的活。
瞧她那双小手,冻得都破了皮,差点没烂掉,真真可惜了那副好皮肉。
她不但长得好,做事也勤快,难怪府里的人都喜欢她。
“这样吧,我再去跟小姐说说,你先回屋暖暖身子去,晚些时候过来。”说着便解下了腰间荷包,从荷包里倒出了二十文钱,塞给喜宝,“拿着,你娘还生着病,凑点钱给你娘买药。”
喜宝见着钱眼睛一亮,立即伸出红肿的小手去接过,然后向着秦妈妈道了谢。
“你也甭谢我了,你这丫头懂事得让人心疼。”说着叹了口气,又左右四处瞅瞅,见没人,方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方才小姐愣说今儿厨房里的梅花糕做得不好,让人给扔掉,我趁着没人时又给捡了回来。你拿去吃吧,别让旁人瞧见,若是瞧见了告到小姐那里去,我的饭碗可也就丢了。”
喜宝紧紧将尚还热乎乎的纸包抱住,听了秦妈妈的话后拼命点头,一脸认真地说:“我一定不叫旁人瞧见,我不吃,我要拿回去给我娘吃,我娘可爱吃梅花糕了。”她皮肤很是白皙,只是因着天气缘故,双颊处冻得有些微红,可偏生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黑漆漆水汪汪的,漂亮极了。
秦妈妈瞧着喜宝,啧啧叹道:“你这样貌生得真叫好,却可惜了,只是个丫鬟的命。不过,我看你们家公子待你倒是不错的。”说着便笑了起来,“你家公子生得英俊,又中了举人,若是来年会试再中得进士,必是个有前途的。”
提到张天佑,喜宝心里却有些淡淡的失落,什么公子不公子,那是她亲哥哥。
喜宝告别了秦妈妈,怀里揣着热乎乎的梅花糕,一路小跑着往自己跟母亲的小屋子里跑去。
这一处偏僻简陋的院落,是杜府下人们住的地方,冬寒夏热。
喜宝跟母亲殷秋娘虽然不是杜府下人,但因着哥哥张天佑跟杜侍郎介绍时说殷秋娘是她乳娘,所以她们才会被安排住在这里。
“娘,您瞧我带了什么回来给您吃。”喜宝喜滋滋地推开门,将梅花糕从怀里掏出来,捧到殷秋娘面前,“看啊,是梅花糕呢,娘您最爱吃的梅花糕。”
殷秋娘不到四十的年纪,发鬓微白,却身量适中,面容姣好。
她放下手上绣活,慈爱地抚了抚女儿额发:“喜宝真乖,娘不吃,你也爱吃,你留着自己吃。”
喜宝小心翼翼拆开纸包,发现里面只有两块,而且还被压得扁了,不自觉嘟了嘟嘴,有些失望。
殷秋娘瞧着女儿神色,一阵心酸,她叹道:“要是你爹还活着,必不会叫你受这样的苦,可惜你爹死得早,你也没过多长时间好日子。”看着女儿那双冻得红肿的小手,心疼得落了泪,“你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苦了我的孩子了。”
喜宝最怕母亲伤心落泪了,大夫说了,母亲的眼睛越发不好,不能再流泪,否则会失明的。
她见母亲又哭了,吓得赶紧伸手去擦母亲脸上泪水:“娘您别哭,女儿一点不觉得苦呢,您瞧,我们现在至少三餐温饱啊。”又晃了晃手上纸包,“看,还有梅花糕吃呢。”
说着便塞了一块到殷秋娘嘴里,随后又将另一块塞入自己嘴里,细细嚼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咽下去。
其实,张家原本家境还算殷实,喜宝也过了几年富贵小姐的悠闲生活。
只是,在她七岁那年,父亲突然一病不起,最后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也没能将父亲的病治好。
父亲走了,家里一下失了顶梁柱,喜宝真真觉得像是天塌了一般。
她至今仍然记得,家里的下人们是如何落井下石的,他们将能拿的都拿走了、能卖的都去变卖了,连一床能暖身睡觉的破棉被都不留给他们。
那个时候哥哥十六岁,正在城里的书院念书,娘为了更好照顾哥哥,便将乡下房屋租了出去,然后带着自己进城去有钱人家做短工。
殷秋娘的绣活好,便经人介绍,去给城里有钱人家的小姐绣嫁妆。
哥哥所念的书院是城里最好的书院,光一年的学费就得百两白银,这么多钱,都是娘无数个日夜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最后哥哥秋闱中了举人,而娘熬坏了眼睛,哥哥竟然说娘只是他的乳娘……
喜宝知道,张天佑不是娘亲生的,所以他不心疼娘。
而喜宝是娘亲生的,她会很疼很疼娘。所以,她常常趁娘不知道的时候在府里四处找活干,能挣几文是几文,她要攒钱给娘买药治眼睛。
到了晚上,喜宝趁娘睡着的时候,将秦妈妈给她的二十文钱从袖口里拿出来,一一放进了藏在床底下的一个罐子里。
钱装进去后她轻轻晃了晃,听着里面清脆的声音,她笑得眉眼弯弯,甜美的模样煞是可人。
正因喜宝长得好,所以很不得杜家大小姐的喜爱,杜小姐隔三差五就会找喜宝的茬。
杜家大小姐杜幽兰,乃是京城名门闺秀中数一数二的美女,又是弹得一手好琴。早在去年春天、乐阳大长公主举办的桃花宴上,就已被江家六少相中,大婚之日就是今年的冬月初八,也就是三日之后。
昨儿个下午,秦妈妈跟喜宝说,大小姐想吃核桃让她去剥,其实是大小姐心情不好想找人出气呢。好在是被秦妈妈给挡了,不然喜宝又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不过,秦妈妈挡得了一次却挡不了两次,第二日一早,秦妈妈又来找喜宝了。
喜宝穿着红底白花的半新袄子,梳着双环髻,乌黑的头发用红色绸带挽起,绸带被风吹得贴在双颊上,娇俏鲜嫩。
秦妈妈站在门口说:“昨儿个我跟小姐说,你洗衣服将手洗得冻出血了,她嫌恶心,这才算了的。今儿个一早,小姐才将梳洗打扮好,便说想要见你。这不,我就又来找你了。”
喜宝是那张公子带来的,又不是杜府丫鬟,秦妈妈不好以命令的姿态指使她做什么。再说,那张公子是老爷的贵客,又是姑苏城秋闱解元,他待喜宝这丫头也不错,谁知道这丫头会不会有一天麻雀变凤凰呢。
所以,不管怎么说,秦妈妈对喜宝还算蛮客气。
喜宝实在不想见杜小姐,有些为难道:“实在没有办法了吗?”
秦妈妈站在门外,搓着手:“你可帮帮忙吧,去见见小姐,指不定是好事呢。”她眼睛一亮,又说,“对了,指不定真是好事儿,我瞧小姐昨儿虽然心情不好,可今天起来神色还算不错。”
这个杜大小姐,仗着自己出身高贵又长得美,狂傲得很!谁知道她今天会不会又耍什么花样!
不过,喜宝不想叫秦妈妈为难,便点头:“我跟你去。”
路上的时候,喜宝向秦妈妈打听得到,这杜小姐可能是因为婚期将近的缘故,所以才如此情绪不稳的。
到了杜小姐的闺房后,杜小姐难得地对着喜宝笑了笑,然后挥退了左右。
杜幽兰峨眉淡扫,略施粉黛,端的倾国倾城。
她笑嘻嘻地向着喜宝招手:“你过来。”见喜宝警惕地看着她,她急了,一弯腰便将喜宝拽到她跟前,娇嗔道,“你那么怕本小姐做什么?本小姐又不会吃了你!找你来,不过是问你件事。”
“什么事?”喜宝见杜幽兰笑得诡异,狐疑地看着她。
杜幽兰闭着眼睛娇艳一笑,然后似是想到什么,忽又忧伤起来。她生得明艳动人,表情也甚是丰富,真真是一颦一笑都能叫人软了身子。
喜宝感叹,这个杜小姐生得可真是好,难怪哥哥几次私下偷偷跟她说,若是杜小姐未有婚约,他必是娶其为妻。
这边喜宝兀自想着自己的心思,那边就听杜幽兰说:“喜宝,我不想嫁入江家了,我做你的嫂嫂可好?”
正文 第二章
喜宝惊得瞪圆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杜幽兰,吞吐开口:“小姐您在说什么……”说着便垂下眸子,语气也有些弱,“喜宝只有一个娘亲,没有哥哥的……我才没有哥哥!”
想到张天佑,喜宝心里就生气,哥哥都不认娘了,她还认这个哥哥做什么。
张天佑虽然不是娘亲生的,可张家落难时,到底是娘辛苦挣银子供他念书的。若不是娘,他早就被退了学,哪里还能有今日荣耀,哪里还能得杜侍郎赏识?
虽然哥哥待喜宝不错,但只要喜宝一想到娘熬夜辛苦挣银子的模样,她就恨张天佑。
杜幽兰笑睇了喜宝一眼,伸出细长白嫩的手指戳喜宝额头:“瞧你这胆子小的!难不成你还记着我的仇?”抿了抿唇,娇嗔道,“我是捉弄过你,可还不是因着你长得一副好相貌嘛。况且,我瞧张公子待你那么好,我……”使劲一跺脚,“哎呀,我就是嫉妒你嘛!”
她对张天佑,真真可谓是一见钟情。
那日,她如往常一样,于后花园弹琴,忽而听得有人以笛相合,琴笛合奏,两人之间竟有着说不出的默契。她当时就动了心,一曲弹罢便起身去寻吹笛之人。
她一眼望去,便于夕阳下瞧见一身着青衫的男子,男子长身玉立,姿色秀雅,握住笛子的手似乎忘记收回,笛子还凑在唇边,也正傻愣愣地瞧着她。她还从没见过那么清俊好看的男子呢,温文,儒雅,真真是品淡如菊的谦谦君子。
只是可惜了,她已经跟江家六少有婚约在身,她跟他只能是有缘无份。
若是昨晚没有发现一个秘密,她或许还会愿意嫁去江家,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在爹娘那里偷听到一个秘密,她誓死不会再嫁给江璟熙。
她原就该是张天佑的妻子,她跟江璟熙不过是一个错误,她现在要纠正这个错误。
喜宝见杜幽兰一会儿眉眼含笑一会儿满脸忧愁的,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想到刚刚杜幽兰说想要做她嫂嫂的话,更是摸不着头脑。她不是就要嫁去江家的么?说的什么胡话!
“喜宝!”杜幽兰终于回了神,似是下定决定做了选择般,心情明快了不少,“你哥哥都跟我说了,他也是迫不得已,你不要怪他啊。”拉着喜宝的手,又说,“等我成了你大嫂,你也就是我小妹了,等再过两年,我就给你找个好夫家。”
喜宝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您没事儿吧?”她不知道张天佑到底跟杜幽兰说了什么,但感觉有些不妙,便小心翼翼瞧着杜幽兰,“您不是只还有三天就要嫁给江家少爷的吗?怎么可能会嫁给我大哥……”
“总之,这个你就别管啦,我自有我的办法。”她跟张天佑有婚书为证,就算说到皇帝那里,他们也是占理的一边,还怕什么!
杜幽兰没什么心眼儿,虽然有些大小姐脾气,但人还是不坏的。她敢爱敢恨,行事不矫揉造作,她恨你的时候,可以处处与你作对,但想要待你好的时候,也会拼了命对你好。
她觉得前些日子着实过于刁难喜宝了,此番便想要尽力弥补,便从自己的梳妆镜上拿过一对金耳环塞给喜宝。
“这是给你的。”见喜宝不肯要,她硬是往喜宝手里塞,“给你便拿着,你若不要,我便扔了出去。”
说着便做出想要往外扔的姿势,喜宝这才肯收下。
喜宝的手肿起来了,手面鼓得高高的,馒头似的小手紧紧攥着金耳环,眨着眼睛说:“谢谢大小姐。”
杜幽兰开心道:“原听张公子说你是他妹妹我还有些不信,如今看你也默认了,我便觉得开心。好啦,本小姐现在要去做一件大事,你先回去吧。”
喜宝见杜幽兰肯放她走了,便急急退了出去。
刚走出院子大门,候在外面的秦妈妈便迎了上来,细细打量喜宝一翻,见她无事,方道:“小姐没有为难你吧?”
喜宝感激地看着秦妈妈,点头道:“小姐没对我怎么样。”
不但没有,而且还说了不少胡话,但这个她可不敢跟秦妈妈说,只道:“我要急着回去照顾我娘,昨儿个的事,谢谢秦妈妈了。”
秦妈妈见喜宝长得好看,而且勤快懂事,很喜欢她,笑着说:“没事没事,你回去瞧你娘吧,你娘身子不好,记得给她买药。”
喜宝应着,然后告别了秦妈妈,一路小跑着往殷秋娘处去。
回去后,喜宝将杜幽兰方才跟她说的话都一一说了,然后有些焦急地问:“娘,可怎么办?杜千金是有夫之妇,哥哥怎么能这样!他不要自己的前程了吗?”
殷秋娘捏住绣针的手颤了好久,突然放下手中的活,抬眸望着喜宝:“女儿,知道你哥哥为什么至今都未娶妻吗?他都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娶妻。”
喜宝有些不明白娘的话,摇头:“女儿不明白。”又试探性地问,“不是哥哥常说的,大丈夫当以前途为重,先立业、后成家么?”
殷秋娘深深叹了口气,眸子里似乎有泪泽,她道:“那都是你哥哥跟你说着玩的,其实他一直都是有未婚妻的。杜侍郎跟你爹是同窗,都是淳化二十七年的进士。他们同时高中,一时开心,便给杜小姐跟你哥哥定了终身大事。你爹在的时候,两家还有往来,后来你爹去了,渐渐的关系也就淡了。”
如此说来,那杜小姐说的倒也不是胡话了。
喜宝说:“娘,可是杜家已经不再承认这门亲事了,哥哥只是一个小小的举人,无权无势的,能有什么法子!”她似乎有些原谅哥哥了,也心疼他,“只希望哥哥能够想得开,等来年高中,再另择一门好亲事。”
殷秋娘眼睛不好,尤其是近些日子以来,经常眼花。有的时候甚至会出现片刻失明的状态,她怕女儿担心,只得日日强撑着。
喜宝见娘累了,便扶着她往床边去。为娘掖好被角后,她则拿着娘尚未绣完的绣品继续绣了起来。
她性子静,乖乖坐在一旁,低头认真干活,一句话不说。
殷秋娘见女儿如此听话懂事,心里又酸涩又欣慰。她不知道,若是喜宝的爹瞧见了女儿现在这副模样,会不会也心疼喜欢……
喜宝才歇下没一会儿,那秦妈妈又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秦妈妈急匆匆推开门,对着喜宝母女说:“可不好了,不知道大小姐对老爷说了什么,老爷将你们家公子赶了出去。现在府里来了家丁,也要将你们母女赶出去呢,我是先赶着来给你们透个风的,呆会儿不要被吓到。”
殷秋娘咳了几声,喜宝赶紧跑过去将她扶住,殷秋娘对着秦妈妈说:“这些日子以来,谢谢秦妈妈照顾,我们母女这就出去。”
秦妈妈倒是承了谢,往身后瞧了瞧,然后道:“我可先走了,叫旁人瞧见,我怕是也要被赶出去。”又望着喜宝,“喜宝,好好照顾你娘。”又独自叹了口气,但到底没再说什么,便就走了。
喜宝扶着娘走出了杜府,她转头朝四周望了望,没见到哥哥的身影,竟有些害怕起来。
京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娘身体还不好,若是没了哥哥,可叫她怎么活。
殷秋娘知道女儿担心什么,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着说:“娘有手艺,你又如此乖巧懂事,还怕无路可走吗?喜宝,别怕,你越怕就越会觉得无路可走。我们去找找你哥哥,顺便逛逛这京城,娘也好好看看京城现在的样子。”
喜宝很听娘的话,娘这样一说,她又一点不怕了。
“娘,那我们晚上住在哪里?”她捏了捏袖口里的那对金耳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拍腿道,“遭了!”
那个存钱的罐子落在杜府里了,那里可存着好几百文钱呢!是她背着娘偷偷干活,辛辛苦苦挣来的呢。
殷秋娘心思细做事稳重,女儿偷偷攒钱,她不会不知道。
“算了吧,钱财乃身外之物。”又指着前面一家面馆,“你也别气了,娘带你去吃面。娘给你叫两碗面,每碗里加两个蛋。”
喜宝很好养活,打小吞口就好,只要有得吃,哪怕只是咸菜配白粥,她也能吃得很开心。
喜宝陪着娘吃了面,才出得面馆,便迎面差点撞上一疾驰而来的骏马。
骑马的是一位紫袍金冠的英姿青年,青年二十左右的年纪,却是一脸煞气样。
他右手高高抬着马鞭,左手紧紧握住缰绳,面含怒气地盯着吓得跌坐一旁的喜宝,毫不怜香惜玉,沉声呵斥道:“找死!”然后手一用力,又挥着马鞭疾驰而去。
喜宝见虚惊一场,赶紧去扶娘,然后便听左右的人说:“那不是江家六少么?怎么急匆匆的!”
有人答道:“你不知道了吧,他未婚妻跟人跑了,怕是现在急着去杜府讨说法呢。”
“怎么回事?你可得与我细细说说!杜小姐怎么就跟人跑了?京城里多少女子哭着喊着要嫁入江家呢,那么好的亲事,她怎么还跟旁人跑了?莫不是中了什么魔症?还是被鬼付了身!”
“嗨,这我怎么知道!不过,听说是住在杜府的一个举人,不是京城人!”
“啧啧,可真新鲜!放着江家少奶奶不当,竟跟着一个小小举人跑了,这杜家,可闹笑话喽。”
“唉,那谁知道呢!不过,江家可不是好惹的,总之,我们就等着看热闹吧。”
喜宝听着四周百姓的热议,转头望着母亲:“娘,哥哥跟杜小姐私奔了……”
正文 第三章
殷秋娘这一跤摔得有些重,她只感觉头晕眼花,眼前一片模糊,连女儿喜宝都瞧不清楚了。但她闭了闭眼,待再睁开时,眼前画面又渐渐清晰了起来,她这才重重松了口气。
喜宝双手抱住娘的胳膊,吃力地扶着她,有些惶恐地问:“娘,江家人去杜家讨说法去了,他们会不会抓到哥哥?要是抓到了哥哥,将哥哥送到官府去可怎么办……”
殷秋娘握住喜宝的手,安慰她:“放心吧,你哥哥那么聪明,不会有事的。”见天色不早了,又对喜宝说,“娘身上还有些碎银子,我们先找家客栈住上一晚,等明天再去找其它住的地方。”
京城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前两天又下过雪,而现在正是化雪的时候,更冷。真真是寒气逼人!
喜宝穿的都是前两年裁做的旧袄子,这两年她长了个儿,旧袄子穿在身上,明显短了一截。
袖子也短了,她两只洁白纤细的手腕就露在外面,两只馒头似的小手冻得红红的。喜宝觉得站在这里很冷,但她怕娘担心,不敢说。
殷秋娘心里酸,看着女儿冻得都快烂掉的双颊,她再也忍不住,落了泪。
丈夫死了,儿子走了,而自己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以后喜宝可怎么办才好?她一条贱命,没了就没了,可喜宝还没托付到好人家呢。
喜宝见娘哭了,一下子慌了神,立即将娘抱住,也委屈得哭了起来。
天又开始下雪,先是飘的雪花,然后越下越大,不多久,殷秋娘跟喜宝身上便覆上了厚厚的一层白色。
天色渐晚,旁边有打马而过的富家公子,见到这场景,自然知道她们怕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这富家公子身着淡紫华服,一头墨发以金冠高高束于发顶,肤色白皙,挺鼻薄唇,一双桃花眼带着风流玩味之色。他跳下马,唇角荡着笑意,缓步走过去,半蹲在喜宝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喜宝。
喜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伸出红肿的小手揉了揉眼睛后,对殷秋娘说:“娘,喜宝觉得冷,我们走吧。”她见娘紧紧地闭着眼睛,后又缓缓睁开,可目光却没有瞧着自己,奇怪道,“娘,喜宝在这儿呢,您怎么了?”
殷秋娘寻着声音将眼睛对着喜宝,悲戚道:“喜宝,扶娘一把,娘的眼睛有些累。”
“哦。”喜宝听话地去扶娘,小小的身子吃力地撑住娘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说,“娘,您别担心,喜宝有银子的,给您买药吃。”
好在她早晨留下了杜小姐的那对金耳环,耳环换了银子,可以给娘买药。
喜宝要走,富贵公子却拦住了她。喜宝不理他,转了个方向继续要走,富贵公子身子灵活一动,直接又挡住两人去路。
殷秋娘感觉有些不对劲,问女儿:“怎么了?”
喜宝心里有些慌,觉得奇怪,娘难道瞧不见了吗?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娘眼前挥了挥,见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便知道,娘怕是真的瞧不见了。
她委屈得很,但又不敢哭出声,只能将眼泪又憋了回去。
“没事的娘。”她抬眸瞧了瞧眼前的富贵公子,眸光里有倔强之色,恨恨地说,“只是面前挡了一条狼狗,女儿有些不敢走。”
其实喜宝胆子并不大,但若是有人惹急了她,她也不会任人欺负。
富贵公子轻笑一声,慢悠悠道:“真是好大胆的丫头,京城里敢对本公子出言不逊的,还没几个呢。”
殷秋娘听到了年轻男子的声音,自然感觉出了不对劲,慌道:“公子大人有大量,请别与小女计较。我们是外乡来的,不懂京城里的规矩,若是小女哪里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饶了小女。”
“还是这位婶子会说话……你们是南方来的?听着口音不像北方的。”他站直身子,垂眸瞧着喜宝,见她又大又黑的眼睛里蓄着水珠,小小的嘴巴还倔强地噘着,心痒道,“这个小丫头的个性本公子喜欢,我瞧你们好似走投无路的样子,小丫头若是跟了我,我可以给你们找住处。”
“娘!”喜宝慌了,她紧紧抱住殷秋娘的腰肢,眼里的泪水流了出来,眼睛狠狠瞪着那公子。
殷秋娘抹了把泪,恨恨说:“即便是在京城,也得说个道理。我们母女是良人,断不可能为奴为婢!还请公子给让个道儿。”
旁边,给富贵公子牵马的随从突然跳了过来,指着母女俩鼻子骂:“你们知道我家公子是谁么?真是好大的胆子,我家公子想要的女人,还没有得不到的!你个婆娘,识相的就别废话,拿了银子将女儿丢下,赶紧走人!”
随从这几嗓子一吼,周围突然围来了许多路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富贵公子面上有几分挂不住了,他虽然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就有什么样的女人,但那些不是婢女就是烟花女子。而眼前这个讨喜的丫头是良家女,他自然不好下手。
“四少,要不要奴才将她们捆了,直接给您送府上去?”那随从继续出主意,“您难得回来一次,想必老爷不会说什么。”
富贵公子既不想闹事,但又不想放了喜宝,眨了眨眼睛,权衡了利弊,方道:“算了,回去吧。府里出了老六那样的事情,怕是老爷子正大发雷霆呢,我若是再闹出点事儿,不妥。”
刚说完,一个纵跃便跳至马上,握住马缰又回头看喜宝:“小丫头,本公子且先放过你一回,若是下次再叫本公子瞧见你,可就不会再放手了。”然后骑马疾驰而去,马蹄溅起一地的雪花。
周围百姓中有人说:“这是谁家公子?好大的派头!”
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身穿深蓝色粗布衣裳的妇人,妇人见那富贵公子走了,赶紧快步走到喜宝母女跟前,伸手便将殷秋娘扶起,道:“妹子,你也真可怜,唉,你家公子也真是......”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原本以为喜宝这丫头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殷妹子能跟着享福呢!没想到,“唉,也怪这丫头长得实在太好。这样吧,总之我也不去杜府做工了,你们去我家,我们还能互相有个照应。”
自从江璟熙单枪匹马闯入杜府、在杜府大闹一场之后,秦妈妈便就逃了出来,反正她也只是去杜府做短工的,又没有卖身,留去自如。秦妈妈从杜府往自家走,需要经过这凤华街,才走至这里,便见到这边围着一群人,她有些好奇就走过来瞧瞧,却没想到,竟然遇到了喜宝母女。
喜宝见到秦妈妈,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哭道:“秦妈妈,我娘的眼睛瞧不见了,可怎么办!”
秦妈妈自然看了出来,叹了口气说:“你娘的眼睛,是生生给熬坏了。”又握住殷秋娘的手,“妹子,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如果不嫌弃,就去我家住。我家虽然简陋,但好歹能让你们有口饭吃。再说,喜宝这孩子懂事勤快,我很喜欢。”
她看着喜宝,越看越喜欢,突然眸光一亮,心里暗暗有了打算。
殷秋娘感激地说:“那给您添麻烦了,您真是我跟喜宝的大恩人。”
秦妈妈说:“什么恩人不恩人的,我一直想要个女儿,可却生了两个儿子。”想到那大儿子跟大儿媳,她就伤心,“唉,我们也算是有缘。我早早没了丈夫,你也是,以后老了,也算有个伴儿。”
殷秋娘母女觉得心里暖暖的,感叹着,还是好人多的,也不再推辞言谢,跟着秦妈妈去了她家。
秦妈妈夫姓秦,丈夫死了有四五年了,生有两个儿子,家里经营着一家打铁铺子。
前年大儿子娶了媳妇后,两个儿子便分了家,她自己跟着小儿子过。
分家的时候,按照孩子他爹的遗嘱,家里所有钱财归长子,但打铁铺子跟这几间屋子归次子,婆娘一定要跟着次子过。
秦家的打铁铺子,早几年赚了些银两,但近几年来天下太平,铺里的生意也就不太好。
秦家长子秦大柱娶了媳妇后,便卷了银子便独自搬出去住了。可这二柱,却还没有攒够娶媳妇的银两。
秦妈妈也头疼得很,二柱也十八了,难不成要打一辈子光棍?
秦家的打铁铺子跟住房是在一起的,秦记铁铺在西街街尾,前面是铺子,后面是住屋。
秦妈妈一走进自家铺子,便见二柱只穿了件汗衫,正蹲在一旁使劲敲打。
屋子里面的炭火烧得很旺,所以一点都不冷,可比外面暖和多了。
喜宝见铺里暖和,可开心了,只要不挨冻就好。
秦妈妈说:“二柱,别再忙活了,家里来了客人,你去打些酒、再去买些肉回来。”
二柱这才停了手上动作,瞧了喜宝跟她娘一眼,一张黑炭似的脸突然红了。
秦妈妈心里暗骂他没出息,瞧见漂亮小姑娘,竟然自己害羞了起来。
“这是你妈妈在杜府认识的姐妹,你叫她殷姨吧,这是你喜宝妹妹。”又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娘叫你买肉跟买酒去。”
“哦,去。”秦二柱生得高大威猛孔武有力,五官倒也不错,就是肤色黑了点,话也很少,“我去。”
然后低着头转身,没看路,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柱子上,头上立即顶了个胞。
秦妈妈几步过去便朝着儿子头打了个,又好气又好笑:“瞧你这样子,没出息!”又意有所指地说,“你殷姨跟喜宝妹妹都爱吃梅花糕,你也顺道带点回来。”
殷秋娘立即阻止说:“大姐,不用了。住你们屋子就已经很打扰了,哪还能再吃糕点。这万万不妥的。”
秦二柱不听殷秋娘的,大步跑到自己屋子拿了银子,就出门买肉去了。
喜宝见秦二柱跑了出去,她眼睛追随了他一会儿,心想,怎么穿那么点就出去了?
秦妈妈却不这样想,见喜宝大胆地盯着自己儿子看,笑得嘴更合不拢。
正文 第四章
殷秋娘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眼睛只望着一处,目光有些呆滞。
她们这也算是绝处逢生,原以为老天不给她们母女活路了,却没想到,在这最困难的时刻,秦妈妈伸手拉了她们一把。
秦妈妈是个热心肠的人,看她也挺喜欢喜宝的,若是自己不在了,将喜宝托付给她,自己也能走得放心。
若说秦妈妈一开始帮助她们母女是出于怜悯之心,但现在的话,不得不说是有些私心的。
喜宝听话懂事,长得还讨喜,若是以后讨她做儿媳妇,几人应该能够欢快相处。不过,这也只是她自己的打算,她还不知道这殷秋娘是如何想的呢。
现在也不敢挑得太明,万一让这殷秋娘不同意,得多尴尬。
“妹子,我们去后屋瞧瞧吧。”秦妈妈心情很不错,伸手握住殷秋娘的,扶着她,“现在天色也晚了,天气又冷,怕是城里的大夫也都不愿出门。呆会儿二柱回来,我让他明儿一早就去请大夫,请了大夫回来给你治眼睛。”
喜宝最担心母亲的眼睛了,听得秦妈妈的话,赶紧从袖子里将那对金耳环掏出来,递给秦妈妈,一脸真诚地望着秦妈妈:“我有银子,这对金耳环可以换银子,换了银子给我娘治眼睛。”
秦妈妈心里也有些酸涩,摸摸喜宝的头,浅笑道:“喜宝真乖。”接过金耳环,拿在手里仔细瞧着,忽的一顿,“呦,这不是杜府的金饰么?喜宝,你怎么会有杜府的东西,莫不是……”
莫不是她偷的?如果这样,那真是她看走眼了。
喜宝看着秦妈妈脸色,从她的话语中也听出了她的意思,急得挥手说:“不是的,不是我偷的,是大小姐给我的。”
秦妈妈不相信!杜府里谁不知道大小姐不喜欢喜宝啊,怎么可能给她耳环?喜宝这丫头,连谎都不会说!
殷秋娘道:“大姐,我们母女一直有事情瞒着你。但现在你是我们的恩人,我想,有些话我一定要跟你说了。”
秦妈妈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殷秋娘想说的是什么……万一跟说她们母女其实是惯偷那可怎么办?那她还让不让她们住在这里?
三人走到了后屋秦妈妈的屋子,喜宝将娘扶坐在一边,然后她自己站在娘身边。秦妈妈则坐在了殷秋娘对面,屋子不大,也很简陋,但好在屋里烧着炭火,一点不冷。
殷秋娘直接开口道:“大姐,其实我并不是张举人的奶娘,我是他的继母。喜宝也不是他的丫鬟,而是他的妹妹。这么些日子以来一直瞒着你这件事情,真的是对不住。”
秦妈妈顿住了,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若是殷秋娘是张公子母亲,那张公子为什么会对大家说她是他奶娘呢?看那张公子平时温润如玉的样子,也不像是爱慕虚荣的人啊。
但再细细去瞧殷秋娘,见她一脸诚恳,不像是在说谎。而喜宝,平时看起来就是个乖巧的孩子,应该不会做出那种偷窃之事。再说,那张公子还拐着大小姐跑了呢,倒也可能做出不认继母的事来。
秦妈妈叹了口气:“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那张公子瞧着衣冠楚楚的,平日里待喜宝也不错,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人。你怎么说也是他继母,他竟然贬母为仆,这太说不过去了。”越说越气,拍桌子道,“我家二柱要是这么不孝,我早打断他的狗腿了。”
喜宝也为娘不平,噘着小嘴说:“我爹去了之后,他的学费都是娘熬夜挣来的,他不认娘,我就是不喜欢他。”
“好了,喜宝。”殷秋娘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又将眼睛转向秦妈妈的方向,将张天佑跟杜幽兰原有婚约的事情也说了。
秦妈妈万分感慨道:“原是如此,不过,这事一出,张公子的前程算是毁了。妹子你是不知道,那江家六少可不是个好惹的,现在他头上顶了绿帽子,面子没了,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又想到白日杜府的事情,叹息,“他是江太师的嫡孙,杜侍郎哪敢惹?杜府又是理亏,杜小姐身边的丫鬟都被杜侍郎送给江六少了,说是任凭处置。”
喜宝想到白日骑马的紫衣男子,不自觉便一阵骇然。那公子年纪轻轻的便一身戾气,想必是个凶残的。
殷秋娘倒是没好再说什么了,她也算对得起张仕了,努力挣了银子供他儿子念书。如今是张天佑自己选了这样一条不归之道,她也是无能为力。
秦妈妈现在对她们母女完全放了心,起身道:“喜宝,你陪你娘歇着,我去西边那屋瞧瞧。呆会儿吃完晚上让二柱给收拾收拾,以后就给你们母女俩住。”又说,“那屋子之前是大柱住的,现在堆着杂物,可须得好好拾掇。今晚你们就先凑合着跟我住一晚,明儿再搬。”
殷秋娘实在感激,起身说:“那真是给大姐跟二柱侄子添麻烦了,喜宝,你跟着秦妈妈一起去,以后住在这里一定要勤快些。”
喜宝应得欢快:“娘,您放心歇着,女儿一定不会偷懒的。”
秦妈妈也喜欢喜宝跟着她干活,笑嘻嘻地伸过手来拉喜宝的,将她馒头似的小手紧紧攥在掌心,又对殷秋娘说:“二柱应该也快回来了,我带着喜宝先去瞧瞧,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没,然后去烧饭。妹子你好好在这边歇着,或者在炕上躺一会儿,等吃饭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殷秋娘直点头:“不用躺着,我就坐在这里就好。”
秦妈妈笑眯眯揽着喜宝离开后,殷秋娘又摸索着坐了下来,她现在眼前一片黑暗,真真是什么都瞧不见。
愣了一会儿,又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玉佩成色很好,瞧着便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殷秋娘目光滞在一处,她手指指腹摩挲着玉佩上的一块凸起,凸起处是一个“誉”字。
十四年了,她离开京城十四年,现在又回来了。不知道那个人过得好不好,好似来京城这么些日子,也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不过她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娶妻了,想必现在是子女环膝,一家和美得很。
想到这里,她也觉得没什么怀念的了,指腹离开玉佩上的那块凸起,然后将玉佩重新放入怀里。
秦二柱当时见了喜宝后有些傻,他娘让他去买酒买肉,他也忘了加件衣裳,直接穿着汗衫就跑了出去。
在外面淋了雪吹了风,回来冻得都有些木掉了。他在前屋的铺子里就着火盆烤了一会儿火后,方将铺子门给关了,然后一手提肉一手拎酒就往后屋去。
秦二柱一走进后屋的院子,便听到喜宝粘糯软甜的声音,声音中还带着几分羡慕与惊讶:“秦妈妈,二柱哥竟然还敢打老虎啊,他可真厉害。那后来呢?”
秦二柱脸顿时红了,他呆呆站在院子里,兀自又淋了一会儿雪,然后才提着东西往厨房去。
厨房不是封闭着的,刚刚秦二柱站在外面其实可以将里面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喜宝跟秦妈妈背对着他,所以她们没有瞧见他。
喜宝蹲在灶旁烧火,灶上的大锅里煮着饭,热气缭绕,香喷喷的。
秦妈妈原是在切菜,一个转身,瞧见了傻愣愣站在一处的二柱。
“傻站这里干什么?没看娘这正忙着呢吗!酒菜买回来了?”低头去看,却见儿子手上拎着一大堆东西,左手提着的是一坛子酒,右手则是好几个纸包,她看了喜宝一眼,笑着向儿子挤眼睛,“你小子倒也不算傻,去,将东西放那桌子上,然后去娘的屋子叫你殷姨出来吃饭。”
喜宝见到了秦二柱,早就站起了身子,她现在是寄人篱下,不得不小心翼翼瞧着别人的脸色。
秦妈妈眼珠子一转,走过去就将喜宝拉到秦二柱跟前:“喜宝,你也别怕,你二柱哥只是不爱笑,其实小子是个热心肠的。以后你住在这里,就当是自己家一样,什么粗活累活只管叫他去做。”
喜宝听话地点头:“我也会帮着二柱哥的,我什么都没有,可我能吃苦。”想到娘的眼睛,她咬了咬唇,微微垂了眸子,“你们要是能找大夫治好我娘的眼睛,我以后就给你们做小丫鬟。”
秦妈妈乐得合不拢嘴,秦二柱脸发烫,丢下东西就走了。
秦妈妈可不想喜宝给她做丫鬟,她只想要喜宝这个儿媳妇,喜宝丫头刚刚那意思,可不就是愿意的嘛。
“来,别站着了,看你二柱哥给你买了什么好吃的。”秦妈妈拉着喜宝走到桌子边,随手拆开一个纸包,里面竟是京城最好的食铺里的糕点,“这是千层糕,可好吃了,你尝尝看。”
喜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千层糕,她七岁之前吃过的,真的可好吃了。可是爹死了之后,她最奢侈的就是在杜府吃的梅花糕了。喜宝想了想,还是摇头:“我不吃,我省着给我娘吃,我娘最爱吃甜食了。”
秦妈妈好笑道:“有你吃的,难不成还没有你娘吃的?这是你二柱哥特意买给你的,你不吃,他可会生气的。”
喜宝自然不想秦二柱生气,点了点头:“那我吃一口,剩下的给我娘。”说着捡了一块最小的,轻轻咬了一口,糕点又松又软又香又甜,这京城里的千层糕,可比家乡的还要好吃呢。
秦妈妈看着喜宝样子,笑了,将纸包重新包起来,递给她:“都给你,你拿回去藏着,想吃的时候就摸出一块来。”
“谢谢秦妈妈。”喜宝伸手接过,然后抱着纸包就往殷秋娘处跑去。
这么好吃的糕点,她一定要让娘现在就吃,娘吃了这么好吃的糕点,一定就不会难过了。
正文 第五章
殷秋娘被秦二柱搀扶着,才出屋子门,就撞上了自家闺女喜宝。
“娘,二柱哥给我们买了千层糕吃,可好吃了,您尝尝。”边说边将还热乎乎的纸包打开,捡了一块形状最好看的递到殷秋娘唇边,“还香喷喷的呢,娘,您吃。”
殷秋娘含在嘴里,只觉得嘴里立即甜味四溢,真的很香。她知道,这样的糕点一定不便宜。
“二柱,真是给你跟你娘添麻烦了。”殷秋娘手摸索着,摸到喜宝的头,在她圆圆的脑袋上拍了拍,“喜宝,娘还有点散碎银子,你明儿个去布行扯点布去,娘要给你二柱哥做件衣裳。”
秦二柱长得壮实,容貌也还不错,有门手艺,又有武功在身。按理说,他这样条件的不该讨不着媳妇。
只是人太木讷了点,且他自己眼光也高,那些媒婆给他介绍的姑娘他着实瞧不上。
他当然也喜欢漂亮小姑娘,所以见到喜宝时,一下子就乱了心。
秦二柱见喜宝又喜滋滋地将装着千层糕的纸包折好,然后紧紧抱在怀里,笑眯眯地瞧着自己,他也笑了。
“殷姨,不用麻烦了,我有衣裳穿。您身体不好,别累着。”他眼睛一直盯着喜宝看,见她身上的袄子又旧又小,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明儿个一定去成衣店给她买件新衣裳。
“那怎么能一样。”殷秋娘不同意,“这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眼睛不好,但我可以教着喜宝做,到时候裁剪针线,都让喜宝弄。”
殷秋娘是个聪明的,她让喜宝给秦二柱做衣裳,意思已经很明确。
可是喜宝却不懂,她觉得秦妈妈跟二柱哥对她们好,做这点事儿也是应该的。
所以,听了娘的话,她很乐意:“娘,我可以的,我会做。”
秦二柱心里也明白,便没再说什么,他又看了眼喜宝,只觉心跳得十分厉害。
“你们三儿站那做什么?快来,吃饭了。”秦妈妈手在围裙上搓了搓,笑嘻嘻地唤喜宝,“喜宝,扶着你娘来,你二柱哥买了很多肉菜,包准全是你爱吃的。”
这顿晚饭,是这六年来,喜宝吃得最好的一顿。自从七岁那年死了爹,家里一下子塌了之后,她就一直跟着娘吃苦,不是馒头便是咸菜,再好点的,也只是一碗鸡蛋面。
就算过年,别人家吃肉,她能喝点肉汤就不错了。
娘之前一直跟她说,要攒银子给哥哥念书,所以她们母女能省则省。
哥哥念的一直都是城里最好的书院,那里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也多,所以,除了每年的学费,娘在吃穿用度上都没有短过哥哥。
喜宝有时候很不明白,到底哥哥是娘亲生的、还是自己是娘亲生的,为什么哥哥吃得好穿得好,而自己连吃一顿猪肉都是奢侈。
当然,喜宝一直是乖孩子,也只有想吃肉时才会在心里抱怨一下。平常的时候,她还是非常听娘话的,娘说吃什么,她就乖乖吃什么。
好在喜宝打小吞口就好,早年并没有留下娇气大小姐的毛病,还是很好养活。
喜宝晚上敞开肚皮吃,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还想吃,可是又不好意思,只得说自己饱了。
晚上吃得多,喜宝浑身充满力气,第二日才四更天她就醒了。
怕吵醒秦妈妈跟自己娘亲,她摸索着起床,然后将院子里都收拾了一遍。收拾完后见大家还没起,她又去厨房给大家熬了粥。
她熬粥火候掌握得好,特别香,秦二柱就是闻着香味起床的。
喜宝见到秦二柱,开心地叫他:“二柱哥,我熬好了粥,你过来吃啊。”
秦二柱穿着件黑色的半旧粗布袍子,袍子的颜色都有些变了,但好在他身材好,长得也不错,现在这样看起来可比昨日穿着汗衫好得多。
他应了声,转身去厨房里,满满吃了两大碗。
喜宝还要给他盛,他站了起来:“我饱了,现在要出门一趟,你自己多吃点。”走到外面,又回头问喜宝,“你喜欢什么颜色?”
“……”喜宝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又不好不答,便说:“黄色。”
秦二柱是去给殷秋娘请大夫的,大夫问了殷秋娘情况,然后摇头说:“你这眼睛是生生给熬坏的,能够复明的几率只有四成,我先开副方子,敷点药先看看效果,半月之后我再来。”殷秋娘谢了大夫。
大夫起了身,又说:“你的身子情况很不妙,若是不想再有个病痛什么的,平日里能躺着就别坐着。若是条件允许,多吃些补品,身子是自个儿的,可不能亏待。”
谁想亏待自己?若是有银子,谁不想吃得好又穿得好?
左不过都是穷的缘故。
大夫走后,秦二柱带着喜宝去药堂给殷秋娘抓药,抓药的银子是殷秋娘坚持自己付的。
她现在真真觉得自己就是个拖累,拖累了喜宝,还拖累着秦家母子。
秦二柱给喜宝买了新衣裳,他自己不好意思给喜宝送去,还是秦妈妈给拿过去的。秦妈妈原本帮助她们母女是好意,可现在这殷秋娘的身子实在不好,她也渐渐觉得有些吃不消。
做好人,谁不想?你想做好人,那也得有那资本才行。
秦妈妈辞退了杜府的活,现在四个人的吃穿用度全靠二柱一人,二柱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怎么吃得消?秦妈妈也心疼儿子。
“妹子,身子可觉得好些了?今天二柱去集市买了只乌骨鸡,已经炖上了。”秦妈妈走了过去,坐在床边,看着殷秋娘双眼上蒙着的白布,“妹子,你这命,可真是够苦的,但好在有个孝顺的女儿。”
殷秋娘其实很不好意思,她甚至都有过自杀的念头,但转念一想,若是自己不在了,喜宝可怎么办。
她不放心女儿。
殷秋娘抿了抿唇,感激的话说多了实在廉价,但她现在除了说抱歉、感谢,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秦妈妈是有事儿来找她的,笑着说:“现在天下太平,又没有战争,二柱这打铁的生意也不好。我是想,我身体还算好,喜宝又是个灵活的,我可以带着喜宝去大户人家做短工。”
她见殷秋娘没说什么,又道:“你也放心,不会是什么粗活累活,也就是烧烧火端端盘子什么的。”她已经跟一个姐妹说好了,只要跟殷秋娘这边定了就可以带着喜宝去,于是挪了下屁股继续道,“这将近年底,那些大户人家都忙得很,不得不在外面雇人。往往雇人的银子都开得比较高,到时候,也说不定还有个打赏什么的。”
殷秋娘有些犹豫,吞吞开口说:“不会卖身吗?”
“这可怎么会!”秦妈妈笑着摇头,“天子脚下,你若不愿,难不成还逼着你卖身不成?这是万万不会的,妹子你就放心好了。”
喜宝捧着一筛子的红辣椒进来,她听到了秦妈妈说的,直接对殷秋娘说:“娘,您就让我跟着秦妈妈去吧,我在这里只吃饭不做事闲得慌。况且,我还想挣银子给您治眼睛买补品呢。怎么能只靠二柱哥一人,我想跟秦妈妈去。”
秦妈妈走过去,将筛子接过来,放在一边:“那就这么定了,我就去应了我那姐妹,那些大户人家选短工也是有讲究的,长得越好看的姑娘,给的工钱就越高。像我们喜宝这样的,肯定能拿不少。”
殷秋娘叮嘱喜宝:“记住,要多做事儿,少说话。”
喜宝开心地应着,就跟着秦妈妈去了。
秦妈妈那姐妹给她介绍的是江家,江家老太太因着四嫡孙回来了,说要好好乐呵乐呵,便在府上请了戏班子来唱戏。
江老太太三媳妇,也就是江四少亲娘说,何不在府上设个赏梅宴?还可以请一些名门千金过来,到时候再让老六选选。
三夫人这么说,四夫人就不高兴了,他亲儿子生生戴了顶绿帽,这是值得乐呵的事情么?这三房也欺人太甚了。
不就是儿子回来了么,可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像谁没个儿子似的。
后来赏梅宴到底没办,但老太太爱看戏,还是请了戏班子过来。
秦妈妈听说是江家,有些犹豫:“就没其它人家了吗?”
那老姐妹一拍大腿:“哎呦,不是你叫我将雇金最高的人家留给你的嘛?现在倒又是犹豫起来了。我可跟你说,你们去,就是端端盘子倒倒水的活儿,又轻松又挣银子,你们要是不去,我可介绍给其她人了。”
“去,去去去。”秦妈妈拖着她姐妹,用手肘捣了捣她,“有银子当然想赚,谁会跟钱过不去!”
喜宝跟着去才知道,可不是简单端茶倒水那么简单,戏还没唱起来的时候,她得蹲在厨房里跟着一起烧火做饭。天气太冷,菜没人洗,喜宝只得跑过去先将菜都洗干净。
秦妈妈则被派去帮着搭戏台子,跟喜宝不在一处,不过她们约好了,到时候在江府后门碰面。
这边菜刚烧了一半,门外就走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女子鹅蛋面容,个子高挑,头上戴着金饰,穿着干净利落。
“四少爱吃的清蒸鱼怎么还没做好?”她蹙着眉说,“就知道忙着做六少爱吃的菜,我可告诉你们,四少今日心情很不好。”
一个丫头捧着清蒸鱼过来,殷勤地说:“已经做好了,正准备送去呢,紫芹姑娘可得替我们说些好话。”
叫紫芹的没接,外面那么冷,她可不想亲自端着。她抽出帕子擦了擦鼻尖,环视了下四周,然后目光落在喜宝身上。
“你,端着跟来吧。”紫芹说,“跟着去,四少若是心情好了,可是有赏的。”
喜宝听说有赏,自然愿意跟着去。
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四少,就是那天在街上说要讨她做丫鬟的富贵公子。
正文 第六章
喜宝跟着紫芹往四少江璟闵的院子去,紫芹在江璟闵房门口停了步子,道:“四少,您要的清蒸鱼已经做好了,奴婢可否端着进去?”
里面忽而传来软粘娇媚的女声,紫芹脸色顿时有些不好,她知道,自己这怕是坏了四少的好事儿了。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吩咐,紫芹便挥手示意喜宝离开。可喜宝还没转身呢,便听得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
声音低沉磁性,还带着几分慵懒,只是,喜宝觉得这个声音好生熟悉。
紫芹领着喜宝刚一进屋子,顿时就有些傻住了,四少屋子里的这个女子,不是六少院子的桂枝么?
准确来说,是杜府送给六少的丫鬟。
她怎么会跑到四少院子来了?
喜宝见到桂枝,也傻愣愣的:“桂枝姐姐……”然后眸光触及到桂枝旁边的江璟闵时,她更是傻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再说不出一句话。
桂枝其实一点不喜欢喜宝,首先是因为这个小丫头又勤快又漂亮,其次,是因着张天佑的关系。
杜幽兰曾跟桂枝说过,这喜宝根本不是张天佑的丫鬟,而是他的妹妹。所以,她将张天佑拐走杜幽兰那笔账算到了喜宝头上,若不是他们兄妹,小姐就不会走,小姐不走,她桂枝就会跟着小姐一起嫁入江家。
她会作为陪嫁丫鬟嫁入江家,将来稳妥妥当姨娘的命,而不是现在这样。
江六少对她并不好,她为了自己的将来,必然要另谋出路。
她虽然知道这江四少不是个可靠稳妥的人,可比起六少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她宁可对着四少。
江璟闵见着喜宝,自然就对桂枝没什么兴趣了,将她推开,直起身子洗了手,转身问桂枝:“你们认识?”
桂枝静静站在一旁,撇了撇嘴,回道:“不算熟,见过几面而已。”
江璟闵淡淡“哦”了声,又说:“都出去吧。”见喜宝竟然也要往外跑,他长手一伸,便拽住了她的衣领,似笑非笑道,“你跑哪儿去?”
喜宝感受到后颈处的冰凉,脸一下子就红了,急道:“我自然要回去,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呢,呆会儿嬷嬷肯定又要找我了。”
江璟闵觉得好笑,稍稍一用力,便将喜宝拉到了自己怀里,然后冷眼看着紫芹:“去跟厨房里说一声,就说我喜欢这丫头,留下了。至于她的工钱,翻倍。”
“是。”紫芹应声,对着有些不情愿离开的桂枝道,“桂枝姑娘难道没听到四少的话吗?他让你出去。”
桂枝心里不甘,自然又将这笔账算到了喜宝头上。她现在已经是四少的人了,若这事被六少知道,那还了得?江六少非得弄死她不可。不行,她得想办法给自己找出路才行。
都怪这死丫头,一次又一次坏自己好事儿。她忽的灵光一闪,对哦,喜宝不是张天佑的妹妹吗?若是叫六少知道这张天佑的妹妹就在府上,还不得闹翻了天。到时候,可就等着看热闹吧。
紫芹跟桂枝退了出去之后,江璟闵放开了喜宝,垂眸笑看着她:“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么?”见喜宝主动离得他老远,他摇头道,“没用的,进了这江家大宅,再想出去可就难了。”
喜宝不信:“我不是你的丫鬟,我没有卖身,我想出去就出去。”
江璟闵觉得这丫头实在不识时务,还幼稚得很,他决定好好教育她:“你知不知道权势是用来干什么的?又知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挤破脑袋都想考进士当官?因为有权了,才能有钱,才能要什么有什么。”
喜宝不太明白他的话,一直皱着秀气的眉毛瞧着他,然后很坚定地说:“反正我就是良家女,我就是不卖身。”
“没人叫你卖身。”江璟闵倒是还挺喜欢她那点小性子的,心情欢快道,“你娘呢?你们住哪儿?怎么你一个人出来做事情……”
喜宝想到娘,有些担心,也就放松了警惕。
“我娘病了,她眼睛看不见了,大夫说身体也不好,我要挣银子给我娘买药。”喜宝一点都不怕吃苦,就怕娘不声不响地就离开她,“等我娘身体好了,我们就回家乡去。”
江璟闵又上下仔细瞧了喜宝,上次见到她时天色有些暗了,没怎么看得清楚。今日白天细细一打量,只觉得这丫头真真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年岁尚小,他有些下不了手。
江璟闵也知道,这个小丫头是个良家女,若是对她来硬的,怕是不行。
他眯了眯眸子,向着喜宝走近几步,笑说:“你很缺银子?”
喜宝退了一步,跟他保持着一定距离:“缺,但我就是不卖身!”卖了身可就是奴婢了,还不得任他所为,就算再缺银子也不能没了自尊。
江璟闵点头,淡淡说:“我已经说过了,没打算叫你卖身给我做丫鬟,我江璟闵不缺丫鬟。”他神色颇为不耐烦,俊逸的面容微微晕着怒气,“还没有一个女子敢如此回绝过本少呢,你是第一次。”
喜宝一直低着头,没说话,见江璟闵也不说话了,她低低道:“四少,若是没有其它事情,我回去做事了。”她竖着耳朵听,没听到江璟闵的声音,她又不敢看他脸色,便低着头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江璟闵上前一步,紧紧扼住了喜宝手腕,眸子里攒着怒火,目光胶在喜宝脸上,“你要是敢踏出这屋子一步,可就别怪本少不客气了!你不是最在意你的母亲吗?你若是不听从我的,我叫你一辈子见不着你母亲。”见喜宝恶狠狠盯着他,眼睛里蓄满泪水,他心有些软了,但语气没软,“不信,你就给我试试看。”
喜宝最在意娘了,这是她长到十三岁为止,第一次这么□□裸地感觉到权势的无耻。
她很是恐慌,一下子就吓得哭了。但还不敢哭得大声,抽抽搭搭的,像是小猫儿在叫一样。
江璟闵真真觉得拿她没办法,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那怎么办?
“好了,别哭,我吓唬你的。”他决定还是软一点比较好,“不过,如果你留在江府、留在我身边的话,我不但不会要你卖身,而且还会拖关系请宫里的太医给你娘治病。”
“真的?”喜宝顿时就不哭了,有些不信地看着他,只是眼睛里蓄着的泪水还一直往外滚,小心翼翼道,“宫里的太医真的能治好我娘的病吗?”
“宫里的太医,可都是给皇上、皇子还有娘娘们治病的,你说能不能治好你娘?”江璟闵伸手去给喜宝擦泪,见她的双颊冻得发紫、都快烂掉了,他心里忽而有些不好受,“你若是怕我对你怎样,也不必留在我身边,你可以去少奶奶那里伺候着。”
喜宝年纪小,经不起诱惑,而又救母心切,差点就要感激地应了。
就在此时,江璟闵房间的门突然被人踹开,然后门口出现一个身着绛紫色袍子、发束金冠的男子。
男子面容跟江璟闵有几分相似,都是挺鼻薄唇、乌发浓眉,连身量也差不多。不同的是气质,江璟闵若是不说话,瞧着挺谦谦君子的,而唐突闯进来的这男子,瞧着就是一身煞气。
喜宝想得起来他是谁了,就是上次骑马差点撞到她的那个人——江家六少。
“就是她?”江六少江璟熙冷冷出声,问旁边的桂枝,眸子半眯起,“她就是张天佑的妹妹?”
桂枝偷偷瞧了眼江璟闵,见他脸色先是愤怒、然后吃惊、最后转为无所谓的淡然一笑,她方镇定下来,点头回江璟熙的话:“是,她叫喜宝,是张天佑同父异母的妹妹。”
“好。”江璟熙得到确认之后,站直了身子,看着江璟闵,“四哥,这个丫头我要了。”
他口中虽叫着四哥,但却没有一点恭敬之色。
府上人也都知道,三爷跟四爷都是老太太嫡出,在几位爷中身份最为显贵。但她们关系也最为不合,这其中是有原因的。
江璟闵有些不甘心,到嘴的肥肉了,最后便宜了别人?
不过,这个六弟的脾性他是知道的,若是他不放手,这事儿必定会闹大。六弟必然不会怕闹大,可他怕,他在祖父跟祖母眼中一直都是乖孙子的形象,若是叫二老知道他强抢民女,怕是有损他名誉。
而若是将这丫头让给六弟处置,六弟必会闹出点什么,到时候他就等着看好戏就行。
“六弟,我倒是无所谓。”他伸手指着喜宝,“若是喜宝姑娘愿意跟着你走,你就将她带走吧。”
“哼。”江璟熙抿着薄唇,表情冷冰冰的,“这就不劳四哥烦心了。”
喜宝已经意识到哥哥的债怕是要她来还了,吓得抱着头就要往外跑,却被江璟熙一把拦腰捞了起来,然后扛在肩上就往外走。
桂枝又偷偷瞧了江璟闵一眼,见他忽而收起笑意一脸严肃地瞧着自己,桂枝吓得立即跟着江璟熙跑走了。
正文 第七章
江璟熙直接将喜宝扛在肩上,任喜宝怎么挣扎他都不肯放她下来。
他真真是被气死了,大婚当前,未婚妻竟然跟人跑了,这让他以后还有何颜面见人?偏偏奸夫不是别人,还是他认识的张天佑,是他在聚贤书院的同窗张天佑啊!
他江璟熙也是今次乡试举人,虽然是京城秋考的最后一名,但好在也考中举人了。只有考中举人,来年春天才有资格考进士,若是运气好能点中进士的话,再凭着他祖辈跟父辈的关系,稳妥妥当官的命。
可惜这一切都被毁了,未婚妻跟人跑了,他作为男人的颜面没有了,以后恐怕连出门都不敢了还当个屁官!
他真不敢相信,杜幽兰那样的大家闺秀,竟然能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他真是瞎了狗眼了,当时怎么偏偏挑中了她?哼,不就是长得漂亮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品质太烂。
现在就算她回头哭着求着喊着跪着叫着要嫁他,他也不会同意了。
亏他之前还为了她一直守身如玉呢,而且,因着他婚前没有纳姨娘的缘故,还被老四笑话说都这么大了连个女人都没有。
以前他觉得四嫂不比杜幽兰好看,所以见着老四一直是昂着头走路的,现在可好了,自己媳妇跟人跑了,老四就屁颠屁颠跑回来看他热闹。
喜宝不知道这江六少会具体对她怎么样,但她知道,现在被他逮着了就一定不会有好事。喜宝见使劲挣扎不奏效,她急,但一时又没有办法,于是张口便狠狠咬住江璟熙脖子。
跟小狗一样,咬住就不肯放。
江璟熙吃痛,一下子就丢开了喜宝,喜宝被狠狠摔扔在了地上。
喜宝年纪不大,个头也不高,小小身子灵活得很。她被扔摔在地上虽然觉得很疼,但她一点都顾不上,利索地爬起来,迈开小腿就跑。
女孩子腿不长,但为了活命又想跑得快,于是跑起来就跟小兔子一样,两条小短腿不停往前迈。
江璟熙一脸阴霾,眉毛蹙成了山,他手长腿长,几步过去就又将喜宝给逮住了。他怕喜宝再学狗咬他,于是也不扛着她了,而是双手直接拎着她的双肩,像是拎小鸡一样将她拎得悬在半空。
喜宝虽然又被逮住,但两条腿悬在半空还是不安分,不停地前后迈动。
江璟熙实在生气,拎着喜宝就往一边的湖走去,故意将她往湖面伸了伸,咬牙切齿道:“看你再跑!还敢不敢跑了?害得小爷戴绿帽子,连门都不敢出,你倒还想快活!作死!”
喜宝的脚沾到了湖面,她吓得赶紧将膝盖弯着,扭头对上江璟熙那双喷着怒火的眸子,一脸无辜地说:“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哥哥丢下我跟娘,我娘还病了呢。”
她说着便撇了撇嘴,一想到娘病了,她就难受,总觉得天塌下来了一样。
娘身体越来越不好,眼睛又看不见了,如果自己不在娘身边照顾着,叫娘可怎么活。喜宝以前虽然也吃苦,但娘就是她的一片天,现在这片天塌了,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不是秦妈妈愿意收留她们,说不定她真的就卖身做丫鬟给娘治病了呢。
喜宝委屈地撇着嘴,想哭,但眸光一触即到江璟熙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就吓得又将眼泪憋了回去。
其实江璟熙以前虽然浑,但脸并不是这样的,小伙子英姿飒爽相貌堂堂,可以说是长得帅呆了。可自从摊上了那事儿,他就变了,成天有事没事就乱发脾气,连打小一直伺候着他的浣纱都不想搭理他,遇到他就绕着走。
江璟熙不是个随便怜香惜玉的人,因此见喜宝要哭不哭的样子,他更是没了好脸色,手又往下沉了沉,吓唬她:“再哭!再哭就将你扔湖里喂鱼去!小爷我是骂你了还是打你了?别给我装可怜,小爷不吃这一套!”
上次秦二柱送了喜宝一身崭新的衣裳,喜宝很是喜欢,但她舍不得穿,她打算将那身新衣裳留着过年穿。因此,她现在穿的还是三四年前的破袄子,不但袄子短,她穿的裤子也短,这样被江璟熙拎着,她觉得寒风直往她衣服里面蹿,可冷了。
喜宝觉得,这江六少怕是就想看她吃点苦头,所以,她腿也不弯着了,又伸直,连着鞋袜一起浸到了水里。
这两天天气很冷,但湖水倒还没有结冰,喜宝膝盖以下都浸在水里,她只觉得寒得腿都要断了。
喜宝乖乖受罚,江璟熙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见喜宝也不再闹腾了,他这才垂了眸子细细瞧她。
女孩子是桃心脸,下巴尖尖的,碎碎的刘海遮住了额头,眼睛水汪汪的,说实话,她的五官很好看,比那杜幽兰还要好看。最主要的是,她看起来有点可怜,两颊冻得青紫,两只小手也肿得像是馒头。
江璟熙心里恸了下,然后微微侧头道:“小爷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也不想过多为难你,只要你给小爷当三个月的丫鬟,小爷既往不咎。”他回过头,对上喜宝清澈明亮的眸子,“当然,会给你工钱。”
喜宝见他跟四少的条件一样,而且,她觉得六少跟四少看她的眼光不一样。六少虽然对她凶巴巴的,但本能地觉得比给四少做丫鬟安全。
她现在很缺银子,很想要一份能够赚银子的活做,况且,只是三个月的丫鬟。三个月后,她还是会跟现在一样的。
“那我要挣钱给我娘看大夫,你可不可多给我点钱?”她不敢看江璟熙,只低着头说,“我洗衣做饭什么都会,还会帮你做衣服,我吃得了苦的。你多给我开些工钱,我任你差遣。”
江璟熙将她拎到一边,放她下来,低垂着眸子瞧她:“张喜宝,这可是你说的。”他觉得张天佑抢他未婚妻害他丢脸了,而他现在买她妹妹当丫鬟算是扳回一局,心情稍稍舒坦了些,于是脸色也不那么恐怖了,“银子么,我一个月给你二两,但你得签了卖身契。”
喜宝用手拽了拽衣角,心里挣扎了下,最后还是点头:“嗯。我愿意做别人不愿意做的活,冬天冷,我愿意做下水的活。”咬了咬唇,为难地开口,“可不可以让我先领一个月的工钱?”
娘的药没了,今天必须要给娘买药去了。
江璟熙只想给张天佑一个耳光子,好让他在同窗面前重拾颜面,他才不在乎银子呢,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心情不错,江璟熙难得给旁边一直默默跟着的桂枝一个笑脸,桂枝惊呆了。她被杜侍郎送给江六少做丫鬟时,江六少并不是现在这样的,他脾气一点不好还爱摔东西,院子里的丫鬟都不愿意伺候他。
正因这样,她才选择四少的,可四少明显就不是个重情义的人啊。说实话,她悔得要死。
她原本以为江璟熙会严惩张喜宝的,却没想到,只是这样。只卖身三个月,工钱还那么高,她不就是长得好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桂枝心里很不服。
喜宝仔仔细细读完江璟熙给她写的卖身契,反复看了好几遍,觉得没问题了才摁下自己的拇指印。
江璟熙给了她二两银子,她将银子揣在怀里,又折身往厨房跑去。
秦妈妈帮着戏班子的人搭好戏台后,就到大厨房来找喜宝,结果听说喜宝被四少给扣下了。她正跳脚想着该如何办的时候,喜宝回来了。
“怎么回事?”秦妈妈见着喜宝,心里重重松了口气,但见喜宝的裤管有些湿,心又拎了起来,指着她的裤管,“大冬天的,怎么落水里了?”
喜宝摇头,然后将秦妈妈拉到了一处,将她跟江璟熙间发生的事情都跟秦妈妈说了。
“天哪!”秦妈妈简直不敢相信,只怪喜宝这丫头胆子太大,“你知不知道,要是被你娘知道你卖身的事情,她还不得气死!”同时她也想,既然现在喜宝已卖身为奴,可就再也配不上她家二柱了,她也就消了那个念头。
喜宝扯着秦妈妈衣袖,可怜兮兮的:“秦妈妈你一定不要告诉我娘,一定不能说我卖身的事情,不然我娘会不要我的。”
秦妈妈叹息道:“你怎么瞒你娘?你今日回去呆一夜后,明儿起可就是要回江府的,你打算怎么跟你娘说?”
喜宝不说话了,是啊,怎么跟娘解释呢?
她有些沮丧,但手摸到怀里的银子后,又觉得自己做得没错。
“我有银子了,呆会儿忙完回去就去药堂给娘抓药去,娘吃了药身体一定就好了。”想到美好的未来,她禁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可好看了。
秦妈妈心里有些难受,伸手拍了拍喜宝脑袋:“你这丫头,着实懂事得很,可就是命苦,命太苦了。”
是啊,命实在太苦了!
江府的活做完后,喜宝跟秦妈妈不但拿了工钱,还带回了一些宴席上剩下的菜。喜宝很开心,让秦妈妈带着还热乎的菜先回去,她则欢悦地跳着往药堂的方向跑去。
正文 第八章
晚上吃的是江府宴席上带回来的剩菜,宴席上的菜,都是特地请的厨子做的,因此十分美味。
喜宝一整天没吃东西了,饿极了,就着烩菜吃了两大碗饭。
直到将小肚皮吃得圆滚滚的、再也吃不动了,她才放下碗筷。可她真是许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了,还是嘴馋得很,一双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肉瞧,但真的是太撑了。
秦二柱见喜宝嘴唇红红的,一双眼睛馋兮兮地盯着肉菜瞧,心里痒了痒,然后低头扒了最后一口饭,将碗筷往旁边一推,闷声道:“饱了。”见大锅里还剩不少菜,又对他娘说,“娘,这些菜呆会儿留着,明儿热了给喜宝妹妹吃。”
喜宝被点了名,眼珠子转了下,看向秦二柱,摇头笑嘻嘻道:“我不吃,省着给二柱哥哥吃。”说完欢快地跳下炕就往一边跑去。
一边的炉子上正熬着药,喜宝用粗麻布拧着盖子将熬药的罐子打开,往里瞧了瞧,小声嘀咕道,“时辰应该差不多了,大夫说是两个时辰的,娘可以喝药了。”边说边将罐子里煎的药往旁边的碗倒,然后用粗麻布裹着碗的四周,将药端着,走到了殷秋娘身边。
秦二柱眼睛一直随着喜宝转,看着喜宝小心翼翼地做事,他脸上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秦妈妈瞥见了,伸出手就拍了下儿子的头,咬牙低声啐骂道:“瞧你这出息的样儿。”将他推得站起来,又一个劲给他使眼色,“饭也吃了,你先回自个儿屋去吧,我跟你殷姨还有话说。”
秦二柱原就有些木讷,话也不多,只是喜宝来的这些日子才多了些笑。此番听了他娘的话,立即站起了身子,对着殷秋娘微微弯了身子算是敬了礼,然后也不说话,就走了。
殷秋娘眼睛虽然不行了,但耳朵还好使,听得秦妈妈的话,立即笑问:“大姐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
喜宝攥着药碗的小手紧了紧,小心脏扑扑直跳,估计秦妈妈要说她卖身当丫鬟的事情了。
秦妈妈挪了下屁股,脱了鞋,也上了炕,对着殷秋娘笑着说:“要说喜宝这丫头,可真是个争气的。今儿江府上那么多帮忙做事的女孩子,偏偏江家老太太就瞧中了她。”
殷秋娘微微顿了一下,心里有些不安:“大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妈妈说:“江家也有几个孙辈的女儿,跟喜宝一般大的年纪,平日里都伴在老太太身边。你也知道,大户人家的孩子,打小没过过苦日子,江老太太想挑个打小吃过苦的、平民家的女孩子跟她们一块儿处,这不,偏偏就瞧中了喜宝。”她没说卖身不卖身,但言下的意思,叫人听着竟不像是卖了身的。
殷秋娘沉默了,女儿打小虽吃苦,可还没离开过她。
秦妈妈仔细瞧着殷秋娘,见她沉默,便赶紧给喜宝使眼色。
喜宝随着秦妈妈一块儿撒谎,笨笨地说:“娘,您别担心我,只是跟小姐们一块处,不会有事的。”深深吸了口气,蹲在殷秋娘跟前,“娘,时间不长的,只有三个月。现在天气冷,我们先在京城呆着,等来年春天暖和些了,我们就回乡下种地去,好不好?娘……”
殷秋娘伸出手,凭着感觉摸着女儿脑袋,眼里有泪意:“孩子,都是娘连累了你,是娘的错。如果不是跟着娘,你也不会吃这样的苦。”如果不是跟着她,或许女儿现在正过着锦衣玉食、穿金戴银的富贵小姐生活呢。
喜宝见娘没有生气,开心得赶紧将药碗凑到殷秋娘跟前:“娘,药不烫了,您快喝。喝完药,女儿再给您换眼睛上的药,大夫可说了,内服外敷,这样才能好得快。”
殷秋娘微微笑着,就着女儿的手,将药一口气喝了。
第二天天才微微亮,喜宝就起了床,秦妈妈也起得早,便送喜宝到江府门口。
喜宝将昨日买药剩下的银子塞给秦妈妈,一脸真诚地说:“秦妈妈,我不在我娘身边,麻烦妈妈照顾着我娘了。大夫说,我娘要大补,这些银子留着给娘买好的吃。”
秦妈妈将银子收下,叹了口气,嘱咐道:“你在江家六少身边可得小心侍候着,要记住,少说话多做事。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都有些个脾气,你现下既然卖身做了丫鬟,少不得要受些气,需得忍着。”
喜宝点头:“妈妈的话,我记在心里了,只望妈妈可以帮着瞒住我娘。”
“这个你放心吧,不会叫你娘起疑心。”秦妈妈说,“我昨晚说的倒也不是信口胡诌的,江老太太确实想找个你这样的女孩子跟江家小姐们一块念书。我原也打算将你推荐去的,只可惜迟了些。”
其实喜宝心里也清楚,江六少因着哥哥的关系,必然会处处刁难她。可没办法,江四少对她有企图,如果非得卖身的话,她宁可给六少当丫鬟。
宁可苦些累些,也不能叫人糟蹋了自己。
秦妈妈该说的也都说了,又见天色不早,便催促道:“快些进去吧,不然就要挨骂了。”
喜宝点头:“我说过不住在江府里,六少同意了,每天晚上还可以回去看娘。”
秦妈妈倒是有些吃惊,笑道:“这样就好,只是,要苦得你日后早起贪晚了。”
喜宝却摇头,挥了挥冻得又红又肿的小手,笑着说:“一点不苦,只要有钱给娘买药,我就开心。”
江府的大门开了,走出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男子形色有些匆匆,瞧见喜宝,立即唤道:“原你已经到了,还磨蹭什么?快些去伺候着六少起床。”
喜宝应着声,又朝秦妈妈道了别,便随着灰衣小厮走进了江府。
江家大宅很大,江家府邸,是当初□□皇帝御赐的宅子。
江老爷子江延是当朝太师,位列三公之首,在本朝,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喜宝被小厮领着,往六少的院子去,刚到院子门口,便遇到了浣纱。
浣纱今年二十,是打小伴着江六少一起长大的,在整个江府,也有些身份。
小厮见着浣纱,立即弯腰笑道:“浣纱姐姐,小的听了你的话,将这丫头接来了。”
浣纱鹅蛋脸盘,五官尚算清秀,只是稍稍寡淡了些,不比桂枝艳丽。
她倒也不急,从袖子里掏出一点碎银子给那小厮将他打发了,然后对着喜宝说:“你虽卖身给六少为丫鬟,可终归有些特殊,这些倒没事,以后听着我的便好。你原本来的也不迟,只是六少今天起得早了些。平日里都是我侍候着更衣的,可今日也不知他耍的哪门子疯,非得叫你伺候,我这才急着找你。”
喜宝一直竖着耳朵听,然后也没听出浣纱到底想说什么,只能点头:“浣纱姐姐,那我这就随你去。”
浣纱挽住她的胳膊,笑道:“这会儿不急,六少已经起了床了,现在在老太爷那边,你跟我来吧。”
江六少身边伺候着的丫鬟不少,只是都不比浣纱有身份,都只能在外面候着。
只有浣纱,情况特殊些,可以在六少的院子出入自由。
江六少自从有独立的院子后,日常生活都是浣纱在打理,因此,即便他平时再浑,也不敢给浣纱脸色瞧。
上次因着未婚妻跟人跑了的事情,他消沉的好一阵子,整日的吃酒发疯。旁人还说不得他,一说他他就发飙,只有浣纱说他几句他能忍着。
浣纱将喜宝带到了江璟熙的书房,告诉了她江璟熙平日的喜好,让她以后不必做其它活儿,只听着六少吩咐。
喜宝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四处打量,心里也紧张得很,其实她倒宁可做粗重的活儿,也不愿意跟江璟熙独处。
浣纱教她铺纸研磨,又教她泡茶,然后嘱咐:“六少被老太爷叫去问功课了,呆会儿回来脸色肯定不会太好,你见到了别害怕,只要低着头做事就行。你呆会儿先给他热壶茶,然后端着热水来给他净手,完了再陪着六少在书房念书,午时二刻的时候去厨房领六少的午饭,这些可都记下了?”
喜宝将浣纱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点头:“浣纱姐姐,我都记在心里了。”
浣纱说:“下午还有下午的活儿,我到时候再一样样告诉你,你先去铺纸研磨吧。”
喜宝听了差遣去研磨,还没一会儿,外面有丫头趴在窗口叫道:“浣纱姐姐,六少回来了,瞧着脸色,好似不太好。”
浣纱朝她挥手:“去忙你的吧,叫六少听见,仔细你的皮。”
小丫头眨了下眼睛:“不会叫他听着的,再说,就算听着,这不有浣纱姐姐呢嘛,我不怕。”
浣纱不再理那个小丫头,只对喜宝说:“你去准备热茶跟热水吧,今天的我已经都准备好了,你端来就好。”
喜宝听从吩咐闷着头出去,心里紧张眼睛就没看路,一头便撞在了正踱步进来的江璟熙身上。
江璟熙刚刚被江璟闵在祖父面前告了状,此番正生着气呢,偏偏这时候喜宝又惹着了他。
他虎着脸,定睛一瞧,见是喜宝这个死丫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正文 第九章
浣纱见状,立即走了过来,替江璟熙解了身上的狐皮披风。披风解了后,又赶紧先用自己的手去给江璟熙暖手,还不停在他手上哈着热气。
她见江璟熙的脸色很不好,似乎自己再不劝说着,怕是他要将怒气全数撒在喜宝这丫头身上了,浣纱赶紧开了口。
“六少,我正让喜宝去准备热茶跟热水呢,我已经交代好了,你今日念书就她一旁候着。”浣纱用手肘拐了下喜宝,给她眼色,压低声音,“还不快去将热茶跟热水端来?呆愣在这里做什么!”
喜宝如今得看脸色行事,听了浣纱吩咐,立即将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样:“嗯,我这就去。”说完便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快地往外跑,就怕跑慢了,那江璟熙会又一把揪着她回来训斥。
江璟熙火气的确很大,但却不是冲着喜宝的,他是冲着江璟闵的。
江璟闵暗中摆了他一道,不但将他昨日买丫鬟的事添油加醋说到了祖父那里,而且还因了他几句话的关系,祖父就命令他赶紧收拾东西即刻便去聚贤书院念书。
聚贤书院的同窗,可都知道他未婚妻跟那张天佑跑了的事情,他要是再回去,可不是自打脸么!
他现在是躲着他们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再跑回去被嘲笑?这个老四,他一回来就没好事!
浣纱瞧着江璟熙脸色,琢磨着道:“六少可是被老太爷打发着,又要去聚贤书院念书了?”
江璟熙恨恨甩了甩袖子,往旁边一坐,气冲冲道:“若不是老四暗中捣鬼,祖父哪里有闲空管我!这老四,他一回来,我就没好事儿。”
浣纱眨了下眼睛,走了过去,继续说:“要我看,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儿。”见江璟熙抬眸瞧着她,她笑了下,“六少如今是举人老爷,此番用功一点,等着明年中了进士,那可就是不一样了。”
江璟熙不以为然,又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要是没出这样的事情,我中举人自然是值得开心的。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就算我来年中了进士做了官,怕也没有脸面去做!”
浣纱轻笑着摇头,又走到江璟熙跟前,看着他:“六少错了,你跟杜家小姐的事情,旁人只会说杜小姐的不是,又怎会背后编排六少?杜小姐作为江府未过门的媳妇,不守妇道跟人跑了,旁人只会同情六少娶妻不贤,你又怎会觉得这是丢了你脸面的事儿!”
江璟熙猛地顿住脚步,眸光亮了一下,突然觉得浣纱说得也有些道理。
浣纱见江璟熙好似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又继续劝道:“你还是听老太爷的话,继续去聚贤书院念书吧,你去只当作还像之前一样,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不觉得自己丢人,旁人也不会觉得这是你丢人的事儿。”
江璟熙颇为烦躁地挥了挥手,对着浣纱道:“我正烦着呢,你让我好好静一静。”刚好见喜宝端了一大盆热水进来,江璟熙说,“你先出去吧,只留着她在这里候着就行,你的话我也会好好想想的。”
浣纱点头:“我也没有多少空管你这事儿,你且自己先好好琢磨琢磨,想得通了就赶紧去书院吧,毕竟那个地儿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又对喜宝道,“你好生伺候着六少,仔细听着他的差遣,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喜宝点头:“是,浣纱姐姐,我知道的。”
浣纱出去之后,江璟熙直接无视喜宝,将她晒在一边,然后自己坐在桌案前做自己的事情。
可怜喜宝小小的身子竟端着那么一大盆的水,两只小手有些支撑不住了,都抖了起来,盆里的水也都洒了出来。
喜宝小心翼翼瞟了江璟熙一眼,见他压根都没提要用热水洗手的事情,她怕他念书认真一时忘了,便想提醒他。
清了清嗓子,喜宝说:“六少,热水都快凉了,您还洗手吗?”
江璟熙纹丝不动,两只眼睛一直盯着书看,一副极为认真的样子。
喜宝撇了撇嘴,又说:“您渴吗?我去将浣纱姐姐煮好的茶端来给您喝?”
江璟熙倒也不是故意不搭理她的,他现在在想着心事,在想着如何能够大摇大摆地再次走进聚贤书院的事情。
喜宝实在端不动了,又偷偷看了江璟熙一眼,见他没在意自己,喜宝便悄悄将热水放在了一旁。
江璟熙心里已经想了一个法子,他打算晚上在天香楼请几个要好的同窗吃饭,先跟他们打通打通关系再说。想得通了,他心情也好了些,于是这才有空去瞧喜宝,却见喜宝没得他的吩咐竟然自己将热水盆放下了。
江璟熙将书往桌上一撩,站了起来:“喜宝!”见喜宝立即乖乖地往他这边跑,江璟熙说,“去给爷倒热茶来,记住,要浣纱亲自泡的,你泡的爷不喝。”
喜宝低着头撇了下嘴,立即应承着,找了浣纱泡了茶,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往书房跑来。
江璟熙喝了茶后,更加神清气爽,他坐在椅子上,前后左右转动着自己脖子:“喜宝,过来给我揉揉肩、锤锤背。”
喜宝刚收拾好茶具,听得吩咐又乖乖跑过去给主子捏肩捶背。好在她以前经常给娘捶背,手艺还不错,知道哪个地方用几分力,也知道,哪个地方该揉着拍打,哪个地方该捶着拍打。
江璟熙觉得这小喜宝的手艺还不错,一边享受着,一边竟眯着眼睛睡着了。
待他醒来的时候,突然觉得饿了,问了喜宝时辰,又命喜宝去大厨房给他领吃的去。
喜宝听了主子吩咐,又迈着两条小短腿,颠颠就跑着去了。
按着份例,江璟熙中午吃的是两个小炒,一个大荤,还有一个汤。但是四夫人觉得儿子这些日子念书辛苦了,便自己掏了私房银子,吩咐厨房又给儿子多加了两个大荤的菜。
所以,江璟熙是吃不完的,每次吃不完的菜他都命丫鬟倒掉。
喜宝看着剩下的菜,有些不忍心倒了,这么好的菜,倒了多可惜呀。
江璟熙见喜宝不听自己吩咐,却只一直站在那里瞧着盘子里的菜,眼睛一眨不眨的,他便知道,怕是这小喜宝肚子饿了。
他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看着喜宝受难出丑,于是闲闲一笑,道:“爷吃剩下的菜,原都是倒了喂猪的。不过,现在你若是想吃,爷就打赏给你吃吧。这点饭菜,爷还施舍得起。”
说完他便双手环抱,笔直修长的腿懒懒翘在桌案上,一副闲闲散散的样子。
喜宝原只是心疼粮食觉得糟蹋了可惜,她才没有想吃他剩下的饭菜呢。听得江璟熙这般侮辱她,喜宝那点小脾性小自尊也上来了,二话不说,直接走出去就将剩菜倒了,一点面子也不给江璟熙留。
倒完之后,她又折了回来,乖乖立在一旁,静静候着,等着江璟熙吩咐。
江璟熙没再说话,只是脸色不太好看了,眸光也暗了暗。他沉沉的目光一直胶在喜宝脸上,一声不吭,只“呼哧呼哧”重重喘气。
小丫头,胆儿够肥的,竟然一点情面不给留。
其实在江璟熙心里,他恨的是杜幽兰跟张天佑,只因目前还寻不得他俩人,这才将怒气撒在跟他们有着密切关系的喜宝身上的。若撇开那两人不说的话,江璟熙倒是觉得这小喜宝还挺可怜的。
瞧她衣裳都短了一大截了,前后还打了补丁,她竟然还穿着。
再瞧她那脸颊跟小手,都快破了皮了,她也能忍着。
不过江璟熙不是个会随便怜香惜玉的人,纵使有点可怜她,他也不会放了她。
于是,一整个下午,江璟熙就处处刁难喜宝,但也不会刁难得太过。只是叫她忙得不得闲,并没有不给她饭吃不给她水喝。
到了酉时二刻,太阳渐渐落山了,这江璟熙折腾了一下午终于被四夫人叫去问话了,喜宝才得空。
她仔细整理了书房,又细细检查了一遍,觉得事事妥当了,这才准备回去。
刚出了屋子,却迎面撞上了浣纱。
浣纱见喜宝这是要回去了,立即迎上来说:“喜宝,你还不能够走,六少找你有事情,你且跟我来一趟。”
喜宝怕回去晚了娘担心,所以有些不情愿,吞吐道:“浣纱姐姐,我今天的活儿都干完了,有什么事情可不可以明儿再说?我答应我娘要早些回去的,怕回去得晚了娘会担心我。”
浣纱有些为难,琢磨着道:“喜宝,我也知道你孝顺,可我们做丫头的哪能不听主子吩咐?现下六少特意点名叫了你过去,你不去,岂不是当着院子里众多丫鬟的面打六少的脸么……你现在去了,凡事还好说,你若是直接拂了他的面子叫他难堪,怕是他会更为难你,到时候不许你出这个院子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喜宝觉得浣纱说得对,惹急了六少,必不会有她的好处,便说:“那我听姐姐的,这就跟着姐姐去。”
江璟熙去四夫人那里请安的时候,就已经打发了小厮去聚贤书院,他今晚打算在天香楼请人吃饭,一则是为了笼络感情,二则是打探一下目前书院里的情况。看看是不是有哪些个不知死活的,还在背后嚼他的舌根子。
不管于大于小于公于私,他都已经决定再重回聚贤书院念书去了。
聚贤书院,是皇家书院,不是一般的学子都能够上的。聚贤书院所收的学生,都是当年乡试中举之人,且对年龄也有要求,不惑之年往上的,不收。且,已参加过一次会试并落选的,不收。各地乡试位于榜尾的,也不收。
按着这样来说,这江璟熙不符合最后一条,但因着江家关系,他也挤进去了。
一般能进聚贤书院的,那都可谓是国家栋梁之材,大宋未来的希望。将来可都是位极人臣的人,全国各地最优秀的人才都集中在那里。
江璟熙被小丫鬟伺候着刚刚穿戴好,浣纱便领着喜宝进来了。
浣纱道:“六少这是要出门?那又何必叫我叫了喜宝过来……”走了过去,挥退了一旁的小丫头,自己亲自给江璟熙系玉带戴玉冠,又说,“刚刚喜宝还说呢,要急着回去回她母亲的话。六说若是要出去,不如就让喜宝先回吧。”
江璟熙道:“我正是要带她出门,这才叫了她过来的。”修长的双手横向摊平,任着浣纱给他系带子,他微微抬起下巴道,“我请了书院里的两个同窗吃饭,呆会儿老太太或者夫人问起来,你就说我先歇下了。”
浣纱理好了他的衣服,看了他一眼,方又道:“六少这又是对着老太太夫人扯谎了?”
江璟熙瞪了浣纱一眼,一把夺过旁边的折扇:“我的事情,你别管!”然后二话不说,便拽着喜宝胳膊,直接将她拎着往外走。
喜宝不情愿,但又不得不从,只能心里暗暗想,大冬天的扇扇子,怎不冻死你算了。
正文 第十章
已经是十二月里的天,白天出太阳的时候倒还稍稍暖和些,只是每逢早晚上冻的时候,那真真冷得能叫人生生流出泪来。
北风呼啸,寒风刺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目光所及之处,竟是见不到一个人,想必那些江府的下人们,忙了一天的活,此时也躲到屋里歇息去了。
喜宝生长在姑苏城,还从没经历过这般冷的冬天,她只觉得这京城的冬风吹在人脸上身上,那股寒气真真是透过人的皮肉直在往骨头里钻。偏偏还被人扯着衣服动弹不得,她脸上手上都冷得发疼,生生疼得流出了泪。
江璟熙不是个心细的人,做事也向来我行我素,此时自然没有注意到喜宝的异常。他只知道赶着往天香楼去,赶着去打探清楚聚贤书院的事情,他只知道顾着自己的脸面,哪里知道旁的?
拽着喜宝一路往马厩去,风风火火的,却在马厩遇到了刚刚打马回府的江璟闵。
江璟闵穿着石青色的锦衣长袍,腰系淡青色玉带,玉带上面系着紫光流泻的玉佩,玉佩上的穗子被风吹得四处乱飘。外面罩着银色大氅,一头墨发以玉簪高高束起,端的是丰神俊朗玉容光亮。
“六弟?”江璟闵将马绳递给小厮,目光流转在江璟熙跟喜宝间,然后抬眸看江璟熙,双手交握于前,微微含笑道,“带着喜宝,还这般行色匆匆,是要往哪里去?”
江璟熙本来是行色匆匆的,此时却突然镇定了下来,理了理衣服,方说:“我是要去哪里,就不劳四哥挂心了,省得叫四哥知道了,呆会儿又去打搅祖父大人。”头往旁边一歪,重重哼了一声,满眼鄙夷之色。
这俩兄弟是江府孙辈中唯一的嫡出孙儿,岁数也只差着几个时辰,却性格迥异,打小就不合。
三夫人跟四夫人一生又都只有这么一个儿,护犊子得很,往日没少为着儿子的事情大吵过。
听了江璟熙的话,江璟闵倒是不在乎,只淡淡点头,垂眸看了眼喜宝方又说:“只是,张天佑是张天佑,他妹妹是他妹妹。你恨张天佑害你脸上无光,但也毋须做得太过。”伸手指了指冷得缩在一旁的喜宝,“你看这个小丫头,这么大冷的天气,竟只穿了这么一件破旧的袄子。六弟,你终是要娶妻的人,得学着心疼女人才行。”
江璟熙听这老四又在无故教训他,气得火冒三丈,眼瞅着就要动手了,却被喜宝抱住了小腿。
喜宝很反感江璟闵,此时又是卖身给江璟熙当丫鬟,自然顺着自己主子说话:“我一点都不觉得冷,我们少爷对我可好了,浣纱姐姐对我也好。”她想着呆会儿还要早些回去看娘,便又说,“六少还给我银子替娘看病呢,我呆会儿就回去看娘去。”
江璟熙得瑟地一昂头,双手抱胸道:“四哥,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我的事情,着实不劳四哥挂心。”
喜宝抬头去瞧江璟闵,只觉得他的眸光像是一把犀利的刀,偏生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
江璟闵走后,江璟熙这才将喜宝拽了起来,见她果然冻得满脸发青,嘴唇乌紫,好似眼睛里还蓄着泪花?总之是一副楚楚可怜、惹人心疼的样子!他抿了抿唇,随手牵了一匹马,自己跳上马后,又将喜宝拽坐到自己胸前。
喜宝一阵天旋地转后,只觉得周身一阵暖意,反应过来时才知道,这江璟熙竟是用他的狐皮大氅裹在了她的身上。
喜宝全身上下都被裹住了,她眼睛看不见,只听得到四周吵闹的声音,好似是不同的人在吆喝着买卖的声音。
到了天香楼门口,眼尖的店伙计立即来给江璟熙牵马,笑着哈腰说:“江六少,已经给您留好了雅间,您随我这边请。”然后见到从黑色大氅里慢慢露出一双眼睛的喜宝时,愣了一下,待见到喜宝的面容时方才恍然大悟,只伸手道,“这位小姐,也请。”
江璟熙从喜宝身上一把夺过大氅,披在自己身上,然后系好带子方说:“她不是什么小姐,只是我的丫鬟而已。行了,也别说那些虚的了,你只管替爷好生照看着马,爷又不是第一次来这天香楼,知道怎么走。”
店伙计立即点头哈腰,赔笑道:“是……是是是。小的一定用最好的饲料喂江六少您的马,包准您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江璟熙瞪了他一眼,随手掏了一粒碎银子将他打发了,方带着喜宝往楼上去。
天香楼二楼的海棠阁里,已经坐着两位公子,这两位公子正是江璟熙今天请的客人,也是他在聚贤书院的同窗好友。
桌子上摆满了酒菜,房间里还有两个妙龄女子在抚琴弹琵琶。
四人一时聊得尽兴,忽而见着了江璟熙,抚琴弹琵琶的两位少女停了动作,微微垂头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江璟熙挥手叫她们出去,然后方于一边坐下,道:“我叫你们来,是有要事相议的,你们怎么还弹起琴来了?”他觉得冷,搓了搓手后饮了一杯热酒,方说,“怎么样?我不在书院的这段日子,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其中一位穿褐色锦袍的年轻公子说:“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成日念书嘛!要我说,这考取功名可真是没意思得很,还不如在家喝酒取乐呢。”说完扬头饮了酒,手肘拐了拐旁边一位银袍公子,“梁兄,你说是也不是?”
银袍公子瞧着年岁,似要比江璟熙跟褐袍公子都略大些,言行举止也沉稳许多,只听他道:“何兄怎会有这样的想法?自古以来,考取功名,跻身朝廷,位列高官,可都是我等血性男儿份内之事,怎是那些风月场所之事能够相比的?”
这何公子叫何君傲,是京城官家子弟,打小锦衣玉食惯了的,他乡试只比江璟熙高出一个名次,也是靠着家里关系进了聚贤书院。而这梁公子则不同,他金陵乡试排名第三,稳妥妥地凭着真才实学进去的。
这梁公子叫梁玉泽,是金陵一大户人家的儿子,幼时丧母,家里有父有继母还有弟弟。梁玉泽少年时光不甚美好,因此,虽也出身大户,却是及早养成了沉稳的性子。
江璟熙瞅着何君傲,见他吃瘪闭了嘴,他一脚踹了过去,笑道:“我就觉得奇怪,你这小子打小比我还浑,怎么还改性专心念书了?原还是狗改不了□□!我现在都怀疑,你那乡试的名次是怎么来的!不排除作弊抄袭!”
江璟熙原只是玩笑话,何君傲却满脸通红吞吐了起来,伸手指着江璟熙:“你……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像样的话,只重重哼了一声,苦着脸说,“我再怎么不如你,未婚妻倒也不会跟着人跑!”
原只是几人的玩笑话,这何君傲竟然真当个事较起真来,梁玉泽不免多打量了他几眼。
江璟熙也哼了声,方又说:“莫不是真叫我给说中了?”见何君傲一声不吭,只憋红了脸缩在一旁,江璟熙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喜宝,你过来。”江璟熙伸手朝喜宝招了招,待喜宝走到跟前时,他又说,“他叫张喜宝,张天佑的妹妹,现在是我的贴身丫鬟。”一脸自豪欠打的样子。
喜宝就知道江璟熙强拽着她来是要说这事,但她想着如果此时不顺着他的意思,呆会儿说不定就不能回去看娘了。所以,便就依着他的意思,一句话不说,只乖乖于一边站着,算是默认。
江璟熙开心,随手从桌上拿了蝶子糕点给喜宝:“去,坐在那边去吃吧。”
喜宝伸手接过,犹豫着还不肯走,她在想着事情,一双眼珠子瞟来瞟去的。
江璟熙以为她还想要吃的,又从桌上拿了一碟子醋溜猪蹄给她:“这下够吃了吧?去,坐那边去,别耽误爷正事。”
喜宝一直盯着猪蹄瞧,眼睛亮亮的,她在想着,呆会儿要带回去给娘吃。
“六少,您什么时候回去?”喜宝扭扭捏捏的,咬了唇又说,“我想将猪蹄带回去给我娘吃,我可以先回家吗?”见江璟熙面无表情瞧着她,喜宝立即说,“我没有偷懒,我明天一定早点过来。”见江璟熙还是一直面无表情瞧着她,她也摸不准,只能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就跟蚊子叫一样,“那我只今晚回去,然后跟娘说,以后要住在府里,好不好?”
江璟熙不急,倒是把何君傲给急死了,他一拳捶在桌子上,骂江璟熙:“你是死人啊!人家跟你说话你没听见?这么漂亮的小妹妹你竟也狠得下心这样对她!”咬了咬牙说,“倒不如卖给我得了。”
喜宝从这何君傲的眼里看出了贪婪之色,急道:“我不给别人当丫鬟,我只给六少当丫鬟。”
江璟熙今天将什么面子里子啊通通都给找了回来,顿时神清气爽,闷声一笑,对喜宝道:“今晚就准你回家去,从明儿开始,以后跟府里其她丫鬟一样,每六日放你一天假。至于具体怎么安排的,你回去问你浣纱姐姐去。”又指了指桌上,“这些可还有你娘爱吃的?且都拿了回去吧。”
喜宝眼睛一亮,笑嘻嘻地指了指桌子中间那一大锅的老鳖汤,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带了回去给娘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