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金牌茶壶 第一章 雪夜路倒   大明万历十九年冬,苏州府。   这一年的夏天,苏州和松江两地发了大洪水,仅仅死于水灾的百姓就多达数万,四里八乡流离失所的人们,除了涌入府城之外,还能有什么去处?尽管朝廷和各地乡绅都有些赈济,水灾后大多数人也努力重返家园,然而家破人亡的日子不好过,到如今依旧有不少人在城中恋栈不去。   苏州城东的云楼,乃是远近闻名的青楼,只不过这家青楼并不是什么才女当家、卖艺不卖身的路数,反倒是大做皮肉生意,每日里迎来送往热闹非常,不见半点清幽雅致,故此名声虽大,档次不高,本地士绅多半都不怎么待见。   这一日,已经近了腊月,苏州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清早,门开处,一个花白胡子的门子抖抖索索地拉开门扇,一面嘟囔:“这天呐,越来越冷了,还没近腊月就下这么大雪……咦?”   门槛外,门洞里,分明蜷缩着一具人身,看那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样子,多半又是今年苏州城里常见的流浪汉一员,想必是天降大雪,这人没有避寒的去处,只能躲在门洞里过夜。   门子年纪不小,心火也就不高,况且这半年来苏州城里遭灾的人百难纷呈,惨事实在不少,他也心软,见这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便上去用脚尖轻轻踢了几下:“喂喂,起来了,快走开吧,莫要挡了我们开门……”   几下踢过去,那人还是软绵绵地没动静,门子心中一松,晓得这人还有活气。可是连着几下没回应,门子的心又悬了起来,俯下身去一摸这人的心口,觉得还有一丝暖气,四肢可都冰凉冰凉了,不由得叫了起来:“阿三,老四,快来帮忙,这人要不行了!”   哈欠连天中,又是两个门子走出来,其中一个也上去看了看,踌躇道:“跛爷,这人也就是一口气了,你若是伸手,万一死在院子里,这就是咱们的官司。况且这半年里,这姑苏城里哪天不死个十几二十流民?拖远些任他自生自灭吧!”   那跛爷还没说话,老四不声不响,团了一团雪把那“死人”的脸上污渍擦了擦,露出一张出奇清秀的面容来,忽然道:“咦,这不是那多事相公么?”   阿三和跛爷纷纷看了,都说:“就是,就是!怪了,这多事相公,怎么也落到这田地?前日还见他同着几个生员一道进进出出,身上不少银子!”   事有蹊跷,他们也不敢作主了,跛爷是老成人,忙叫老四暖姜汤,阿三拨旺了火盆,几个人把这多事相公拖到门房里向火,一面自己奔到内进去,找着管事娘子说了这事。那管事娘子也不敢怠慢,同着跛爷一道,到了后进的一处二层小楼下,垂手向上问:“娘娘起了么?”   隔了一会,便有个丫头出来,叫两个人上去说话。跛爷到了楼上,听说娘娘还只刚起,只隔着暖帘将这事说了会。   暖帘中沉寂了一会,有一把清亮中略嫌淡冷的声音响起:“你说这多事相公,是不是就是这几个月,城里甚是有名的王子晋?”   话说这位王子晋,当真是颇有名气。此人来历不明,倒生得一副好皮囊,称得上是七尺昂藏面如冠玉,相貌堂堂举止不俗,几个月前在城中出现,和众难民一般无二,是身无分文吃穿不着。   可是他却不肯老老实实接受赈济,趁着领粥饭的机会,向府衙的干事献什么“以工代赈”之计。说的倒是头头是道,那干事初时还被唬住了,结果一问此人身上没有半点功名,座师也不知是谁,那谁还听你的?当即翻了脸乱棒打出,一时传为笑谈。   倘若就这么偃旗息鼓,那也不能闯下多事相公这名号了。王子晋毫不气馁,又找上了本城最大的踹坊东家申家,连献三计,号称能让这踹坊的生意半年之内连翻三倍。申家是前任首辅申时行的支脉,哪怕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不来待见你这没来历的后生,若不是看他仪表非凡,好歹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多半又是乱棒打出了。   申家是有体面的,虽然不纳其言,临走也送了五两银子给王子晋。据当时在场的人说,那王子晋捧着这五两银子,当时仰天狂笑:“这就是我的启动资金呐,天助我也!”其言甚是晦涩,无人能解。   此后这王子晋的作为,当真不负多事相公之名,他捧着这五两银子,也不知怎么折腾,几个月后竟然弄得衣冠楚楚,搞出偌大场面来,最近听说还和几个生员搅在一处,要开什么书坊。哪知天有不测风云,骤然间一场大雪落下,多事相公落得门洞挣命奄奄一息,其间之起落,真叫人想起太史公评价九江王英布的那句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   听到这里,那暖帘中的“娘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停了好一会,才道:“既是如此,先将人救活吧,要用什么汤药,柜上支个五两银子去。”   跛爷忙应了,又想起什么:“娘娘,看这王子晋只怕要落一场大病,五两银子汤药恐怕不够支应……”   那娘娘哼了一声:“他不是用五两银子起家的么?若是五两银子拉不回他这条命,也就从此不必多事了。就这么罢!哪日人醒转了能回话了,你带来见我。”   跛爷知道这是退下的时候了,诺诺而下,那管事娘子见他回嘴,早已吓得一头汗,下来就是一顿埋怨。跛爷也不理会,匆匆到了门房,见王子晋仍旧是昏迷不醒,看着四肢倒有些暖气,晓得一时半会死不了,也就不管了,吩咐阿三老四两人一同扫雪,到了下午客人渐渐多起来,门房忙的不行,更是没人理会这险些成为“路倒尸”的多事相公了。   ……   云楼的生意,直到四更天后才慢慢消停,众嫖客该进屋的进屋,该回家的回家,楼上楼下各处厢房里少不得此起彼伏的***,门房可是清闲了。   跛爷拖着一条老寒腿回到门房,看到床上的人形,才又想起这档子事,不禁嗤笑:“好个多事相公,身价倒是不差,五两银子哩!啧啧……”想起娘娘说话时的口气,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能把人命看得这般冷澈,当真不愧是一手撑起云楼的云娘娘了。   跛爷出了一会神,走到床边,伸手去一摸王子晋的额头,又搭了搭脉,忽然发觉不对:“这小子居然是被人打成这样的!”   以他的阅历,第一眼也没看出王子晋身上的伤来,这样的手段即便是在苏州城乡臭名昭著的打行中,也只有“黑手”级别的打手才能办到了。那些打行,专门受了人的钱,或者替人挨打,或者去打人,若是打人的,则下手轻重随意,甚至可以让你被打一年以后才暴病而亡,哪怕你明知是被人打成这样,也抓不到半点证据!   这样的打手,轻易也不出手,只有出了高价钱,或者是当真惹到他们头上了,才会一展其黑手的手段——在苏杭地界,各种商行云集,有权势的人家多得是,这些打行只是出力的,平素行事也不敢嚣张。   跛爷皱起了眉头,若是出动到“黑手”,这就是死仇了,这等人又有个名头,叫做活阎王,所谓阎王要你三更死,你就活不过天明,“黑手”们也是一般,拳头棍棒打到你身上,要你几时死便几时死,厉害处不下于传说中的锦衣卫和东厂。而这位多事相公王子晋,先是中了这样的狠手,又在雪地里猫了半个晚上,到现在还能挣扎不死,都算命大。   叹了口气,跛爷从怀里取出一包药来,珍而重之地用温黄酒化开了,一半抹在王子晋身上各处要害,揉了小半个时辰,将药力化开了,再将剩下的一半,用筷子撬开了牙关,一点点灌了下去。一包药用了,见王子晋的气息渐渐转匀,那些药也都下到肚里,跛爷倒有些惊奇:“咦,看这样子,小命倒有五成能捞回来,这多事相公的造化却不小。”   事实证明,跛爷或许不是悬壶济世的名医国手,但是这一套治疗的法子竟也算对症,等到他过了几个时辰再来检视时,王子晋的呼吸都已平顺,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伤者到了这个地步,要恢复就看本身的体质了,外力也帮不上多大的忙,跛爷也只是帮着掖了掖被子,又在火盆里加了些木炭,保持住室内的温度而已。   再过一天,等跛爷再来看时,不由得吃了一惊,王子晋竟然已经睁开了双眼!   两人对视一眼,跛爷心中暗暗称奇,他一生走南闯北,刀光剑影地厮杀,波诡云谲地变幻,也不知经历了多少,见过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可就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这个人,受了那么重的伤,差点被人夺了性命,难道没有仇恨?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又见到了陌生的人,难道没有一点惊奇?   可王子晋的眼睛里,竟是没有一点波动,平静得好像躺在自己家的床上一样!   “此人,定非池中之物!”这是跛爷在见到清醒的王子晋之后,第一个念头。 正文 第二章 多事相公   倘若王子晋知道跛爷心里是这么想的,一定会大笑:在陌生的地方醒来,这就要惊讶么?我半年前可是眼睛一睁,就从21世纪回到了四百多年前的大明朝啊!曾经沧海难为水,这点小阵势算得什么?   至于仇恨么,那就更是不用说了,对方下手忒快,忒狠,王子晋连自己是糟了谁的毒手还不晓得,到哪里去恨?也得有人让他恨呐!   是的,他不是明朝人,是一个莫名其妙地从四百年后回到古代的现代人。和他看过的许多娱乐小说不同,王子晋是整个大活人就这么变回来了,而不是什么灵魂附体,鸠占鹊巢。在刚刚回到明朝的时候,这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因为装束、口音、头发、神情举止等等,都和明朝人格格不入,王子晋很是惹了不少事,他多事相公的名头,也有一部分是由此而来。   好在,夏天的一场大水,苏松各府被流民弄得一团糟,谁也顾不上去深究这么个毛头小子。王子晋好歹也是深受各种穿越小说熏陶的有为网络青年,对于古代求生自有许多见识——且不管这些全都是纸上谈兵的知识管不管用,至少对于他迅速地定下心来,寻求自己在大明朝的生存之道,心理上还是大有好处的。   可是,在从一无所有,到风生水起,仅仅半年之后,为何自己一夜之间就落到了这么凄惨的田地?究竟是谁,暗下毒手要取自己的性命?王子晋想了半天,都想不明白,脑海中许多人影纷至沓来,可个个看上去都不像是真凶。   “好吧,现在没有证据没有线索,单凭推测和想象无济于事。”王子晋很明智地决定放弃思考这个问题,当务之急是把伤养好,找个安身之处。当从跛爷的口中得知此地乃是苏州赫赫有名的低等青楼云楼时,他心中几分好笑,几分庆幸,想不到在自己危难的时候,却是在这么个污秽的地方捡回了性命。   云楼确实是个污秽的地方。王子晋这半年来在苏州混得还不错,结交了不少当地士绅,对于本地娱乐业稍有了解,像云楼这样的地方,赤果果玩的是皮肉交易,根本不入那些自诩诗书传家的士绅们的眼皮,多是那些苏州城里城外的机房踹坊里的机户们,拿了工钱灌了黄汤,好来这里寻一夜之欢。如果把苏州最高级的青楼梦仙斋比作高档夜总会,那么云楼就是个洗浴中心而已。   这样的地方,自然少不得乌烟瘴气,王子晋每天躺在门房里的床上,听着外面的响动,就好像一幅大明市井的浮世绘在脑中展开,鲜活生动无比。不过这么躺了两天,王子晋也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这个地方,自己真的很安全,这里和之前半年他所混的那个圈子,几乎不会发生任何交集。换言之,不管是谁要取他的性命,能追到这里来的可能性也不大。   至于这云楼里的人,除了那位每天几次进来给自己把脉换药的老头,根本就没人来关心他。于是王子晋也就放下了心,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养起伤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黑手”给打了,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伤势意味着什么,更就不会了解,这个跛脚老头每天给自己把过脉后,眼中的那些惊奇意味着什么。直到第七天上,王子晋可以起身下地了,才忍不住向跛爷问道:“恩公,我的伤,几时能好?”   跛爷抬起眼皮,瞭了他一眼,就像从脑袋后面丢出来一句话:“银子使完了!”   “银子使完了?!”王子晋想好了若干答案,就是没想到这一条,莫非这位跛爷也跟现代的某些医院一样,不给钱就不看病么?可是这也蹊跷,早不用完晚不用完,偏偏自己一开口问,这银子就用完了?不对啊,自己是落难,被打之前身上也没带什么银子,到了这里更是身无分文,能有什么银子来给他用?   好在跛爷又丢出一句话来:“是我们楼里云娘娘的吩咐,给你五两银子治病,治得好治不好,你也就是这五两银子的命!”   ……好吧,王子晋承认,这个逻辑非常强大,对方显然是知道些自己的事情,当初自己在申家得到五两银子时脱口而出的那句“启动资金有了”,在市井间也不是什么稀奇见闻,只是想不到当时初到贵境,用来起家的是五两银子,到如今生死线上捡回一条小命,还是凭着五两银子。   能说出这等话的人,要不是极度恶趣味,要不就是看破红尘太上忘情,总之就是拿人命不当人命的那一种。可是听这位跛爷的话头,对方竟然是个女人,叫什么云娘娘?   他这里陷入沉思,跛爷快手将药换过了,坐在床边拍了拍王子晋的肩膀:“我说王相公,你这伤虽说还没全好,不过也无大碍了,小命总是捡回来了,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今后?王子晋嘴角露出苦笑。想不到啊想不到,这穿越回来的生涯,竟是如此的难混,起步艰难也就罢了,好容易打开了局面,莫名其妙却又差点丢了小命。他本就不是这世界的人,来到此地区区半年,身边更没有一个贴心的人,现在自己被人袭击的真相还没查清,哪里还敢轻易信人?   见他踌躇难定,跛爷忽地笑了起来:“王相公,跌了一个跟头,就不晓得该怎么走路了?我老汉看你啊,还不如裤裆里那话儿。”   “嗯?”说自己还不如裤裆里的物件,这倒新鲜?王子晋小半生气,大半倒是好奇:“恩公,此话怎讲?”   跛爷伸出手来,捋了捋胯下,动作很猥琐,笑容却很敞亮,看在人眼里有种难言的感觉:“咱们是青楼里混饭吃的,说白了都是侍候这话儿,咱就说说这话儿。你瞧它,嚣张时昂扬恣肆,尽情享受,天大的事也要给它让路,哪个男人不是为这话儿奔命?能硬还要能软,无事时就得缩在裤裆里,黑着,捂着,被人踢到了不过是再往里缩缩,总有一天还能再伸出来。大丈夫当如是!”   “我喷!”王子晋大囧,这话扔出来,太无敌了!可是转念一想,难道不是这个道理么?古有韩信胯下之辱,名将季布卖身为奴,如今我穿越人士王子晋在青楼里混上几天,也不算什么大事啊!   拿定了主意,王子晋便起身下了床,向跛爷长揖道:“救命大恩,没齿难忘!没请教恩公上下如何称呼?”他只听见阿三阿四两个小厮人前人后“跛爷跛爷”地叫,也不晓得这老人的真实姓名。   跛爷摆了摆手:“罢了,若不是我家娘娘开口,谁来理你死活?你要谢,去谢我家娘娘吧。只是我家娘娘秉性刚毅,你最好小心对答,等我前去探问,若娘娘要见你时,便来唤你。”说罢掀开棉帘子就出去了。   他这一走,卷进屋中一片莺声燕语,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那些客人该进房的进房,外面喝酒的也喝得口滑手软,不知所云,整个云楼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王子晋站起来,走了几步,发现自己除了脚下虚浮之外,倒还站得稳当,脏腑也不觉疼痛。   微微掀开帘子,从门房这里望过去,只见好大的一座庭院,当中矗立一座二层楼宇,周围很是广大,当面就有十几间房的开间,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瞧这样子就算只有三进,占地也不下四五亩地,几乎比得上他当日所见的申府家宅。   申府,也就是前任首辅申时行的府第。事实上,申时行大人从当朝元辅变成前任首辅,也就是今年年中的事,似乎是因为朝中斗争的缘故,被人挤兑的在位子上呆不住了,灰溜溜地回到家乡,归隐林泉。   这些事和王子晋是没有半点关系,他一无功名二无声名,申时行不管是在台上还是台下,压根也不知道他算哪根葱,当初他一头钻到申府上去大放厥词的时候,也只是申时行的二公子出来接待了一下,能给他五两银子也是看他仪表堂堂,不似寻常百姓。——话说回来,就凭王子晋那一身现代营养喂出来的皮肉,白皙光滑,看起来就和这世代生活条件最好的一批人差不多,再加上他从来不习惯卑躬屈膝,气势是有的,也真能唬一唬人。   前尘往事在心中一闪而过,王子晋也不觉得当日风光今日落魄算什么大事,连穿越时空的震撼都挺过来了,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倒是眼下,瞧这云楼的模样,本地缙绅是绝足不至了,倘若在这里安身,未尝不是个去处,至于以后,大可从长计较。   回到床上又睡了一会,等到跛爷再进来时,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云楼中安静了许多,那些喘息低笑声隔着帘子,都不大听得清了。   见跛爷向自己招了招手,王子晋晓得自己马上就要见到那位本楼的话事者云娘娘了,心也有些提了起来,仿佛当初第一次应聘时的心情,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入对方的法眼?尤其是从那一句“五两银子的命”看来,这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他跟着跛爷,一路走向后院,途中见跛爷几次回头来,看自己的脚下步伐,显然是在担心自己的伤势还没痊愈,心中不禁一暖:“这老人家真是古道热肠!”   却不知跛爷的心里只在想:“这小子的命不好,碰到大娘娘今天来,云娘娘的心情奇差!弄不好,这条腿待会就要打断了!”不过,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里给王子晋提点什么。   就这么的,俩人心思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路默默到了后院那座小楼下,有丫鬟上去通禀了,不一会又下来,站在楼梯口叉着腰,大声道:“云娘娘着婢子问这位相公,既然伤势痊愈,也是天意,不须道谢,还有何事?”   若是换了这个时代的士子,听到这句话立时就要翻脸走人,这也太拒人千里了,古者嗟来之食尚且不受,何况是被这青楼中的下贱女子如此小觑?不过王子晋心里可没这些框框,他现在很简单,就是要找个能吃饭能安身的所在,譬如打份临时的工作而已。   当即向着楼上作了个揖,朗声道:“在下落魄至此,蒙娘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差幸尚能识文断字,算理阴阳,愿为娘娘效些笔墨之功,请娘娘不吝收容!” 正文 第三章 求职体验   沉默中,王子晋分明觉得对面小丫鬟的目光多了点东西,而身后的跛爷和云楼上的无言之中,也似乎有着莫名的气氛,大约是都没有料到,王子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隔了片刻,楼上传出一声略带沙哑的女声:“王相公若是不嫌委屈,便请先在我楼中安身,只是帐房重地不能轻易许人,待从长计议吧。”   好么,先录用,后待岗啊?王子晋讪笑一声,好在他也没指望在这里混出什么名堂,只是先安身而已,这个云娘娘也不像是做善事的人,能有这样的结果都算不错,当即向上拱手告辞,跟着跛爷出去了。   小楼上,一双明亮妩媚的眼睛隔着纱帘看了看王子晋的背影,转过身来冲着灯下的云娘娘道:“二妹,那好歹是个读书人,你怎么也这般不假辞色?若是不待见他,客客气气送出去也就罢了,何必……”   灯花一爆,那灯下的云娘娘抬起头来,冷笑道:“读书人,不是人么?一样要吃饭,要找女人,我对旁人如何,对他也就一般,若不是这半年来此人在苏州城中颇做了些事业,我正眼都懒得瞧他!倒是姐姐你,姓沈的已经去了京城好些日子,怎么又忽然让你回来?”   这屋子里两个女子,长相颇有几分相似,只是作姐姐的已经有三十多岁,韶华渐逝,不似那妹妹云娘娘一般,正当二十四五岁,青春正茂。听见妹妹这么问了,姐姐苦笑道:“妹妹,如今朝鲜有事,朝廷用得着熟悉倭事之人,错过了这次机会,像咱们这等人,几时才能翻身见得天日?总要大家齐心协力,成就这一番事业才好……”   云娘娘又是出言截断:“姐姐,你也想得忒轻巧,那朝廷是能信得过的?再者那沈惟敬,也不是咱们自家人,焉知他不是存了过河拆桥的心思!我还是那句话,若是不能让咱们自家人在石尚书面前出头,就休想我为他姓沈的出一分气力!你呀,怎地这么实心!”   这番话倘若被王子晋听见了,心中必是大起波澜,万历一朝对外最为有名的大事,莫过于朝鲜援倭一役,位列三大征之首!而这个小小的青楼,居然能和这件大事扯上关系!   只可惜,他没有生出顺风耳的神通来,当然不晓得有这样的信息。此时天将破晓,跛爷领着王子晋又回到门房,看看王子晋面色如常,干咳一声:“王相公……”   “恩公,叫我子晋便是。”王子晋赶忙应道,这可是自己现在的主管,何况又是亲手救回自己性命的人,心中实在是感激。   跛爷嘿嘿笑道:“你这相公!人倒谦光,索性,你也莫要恩公恩公地挂在嘴边,老汉跛脚几十年,给面子的都叫我一声跛爷,看你年纪也不大,也这般叫便是,我就唤你子晋。子晋呐,云娘娘这个人呢,是面冷心热,她一个女流,肩上担着楼里上下百余口的生计,行事果决是一定要的,你初来乍到,这个……”   王子晋忙说无妨,能收容自己就是幸事,救命之恩还没报答,哪能有什么不满?事实上,他也确实就是这么想的,这等鱼龙混杂的市井最好歇身,还能指望拿高薪做高管么?一个青楼罢了!咱能有点出息不?   见他语气很是诚恳,跛爷才能说出口,原来这青楼之中,女人居多,男人能做的活无非几种,孔武有力的做护院,伶俐快捷的做大茶壶,如王子晋这般仪表堂堂的,还真是不好安排,依照跛爷的意思,只能先让他在门房吃几天闲饭。王子晋自然没有异议,刚从阎王殿走一遭回来,有一日三餐,有瓦遮头,还能有什么怨言?   于是跛爷拿了一套青衣来,王子晋一见之下当即脸色发绿,这衣服还罢了,头巾乃是绿油油的一片,如何使得!见他踌躇,跛爷笑道:“这是开国洪武皇帝定下的规矩,在青楼中厮混的男子,俱要戴绿头巾,只因妻女多也出不得这一行,外间叫绿头巾便是骂人了。好在如今法禁已没有那么严,这头巾尽可不必戴,咱们楼里的先生们也都是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只是你没有裁新衣,一时只能找到这件衣裳。”   王子晋这才松了口气,也是大为好奇,从来都听说戴绿帽子之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是这么来的,根子竟在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身上!不由庆幸自己身处的朝代不是大明开国的时代,如今是万历十九年,听说那位大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万历皇帝几年前就已经开始不上朝了,许多朝廷大事都没人管,更不要说这类小节了。   事实上,如果是在洪武朝,像王子晋这样没有路引的黑户,一到城里就会被抓起来了,哪能像现在这么自在!   无论如何,不用戴绿头巾总是好事,虽说这件青衣穿起来也不大合身,心理上总还是个安慰,同时王子晋也重新认识了一下自己,纵然是想着不必计较许多,这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免俗啊!   换了衣裳,他抢着从门后拿了扫帚出来,要帮跛爷去清扫,却被跛爷夺了过去,笑道:“子晋,你手脚勤快是好事,不过这青楼中的洒扫也不是那么易做,也有许多门道,何况你伤还没好,跟着我看看就是。”   王子晋不明所以,就跟在跛爷身后看,看了一会,才晓得跛爷真是好意,这青楼中的污秽简直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啊!各种腥膻气味弥漫,各种液体横流(当然是酒水居多),脚底下都不知道站哪里好,头一抬就是某种不知是什么部位的衣物——哪怕是在现代,王子晋对于女人用的衣物也有许多不明白的,更不要说这大明朝了!   “卫生纸啊,卫生纸,没有你可怎么活……”王子晋由衷地感叹,卫生纸的发明,对于风俗业真乃是一大福音,起码卫生都好搞很多啊!   跛爷显然是云楼的老资格,往来的各色人等都对他很客气,尤其是那些龟公——他们自己是自称“先生”——个个点头哈腰,连带着跟在他身后的王子晋也很受人瞩目,不一会就有两个凑上来问:“跛爷,这是哪位?你老新收的徒弟?”   跛爷把扫帚一扬,眼睛一瞪:“看见没?有徒弟在后面看老师扫地的么?你们两个都不晓得生得什么眼色,这不是你们前日从门洞里抬回来的王相公?快过来见礼!”   王子晋也是久混职场的,哪能没这点眼力,忙抢上前先给那两个施礼,口称恩公。这两个正是阿三阿四,见王子晋客气,也都客套几声,却不知是看在跛爷的面上,还是看在他王子晋读书人模样份上。   扫了一圈,等到二楼的时候,跛爷指了指东厢一排:“看见没有?这几间住的,都是楼里一等一的姑娘,有两个还是扬州瘦马出身,被娘娘买了到此,每日门庭若市,赚个十几二十两都不在话下。”   王子晋摸了摸鼻子,他也不是初到此地了,这半年来搞了几笔生意,颇知本地物价。苏州富庶,城中多织造的机房、染布的踹坊,许多人手里都有些银钱,物价堪称大明朝之最,不下京城,但一户人家一年下来,也用不到十两银子。瞧不出这云楼,也不算是那高等的烟花之地,居然不少钱赚。   刚说到这里,东厢第二间房门哗地一开,一个人影踉跄出来,却是个男子,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神情惊慌无措。王子晋正纳闷,那房中已经一道骂声冲出来:“你这瘟生,如何诓骗老娘!只说将些钗环来见我,却都是鎏金样子货!”   话音未落,房中冲出个女人来,看样子不过十**岁,样子生得倒俊俏,唇红齿白杏核大眼,打扮更是辣到不行,玲珑的身材只穿着件肚兜,披了轻纱,下面是描金撒花的散脚裤子,光着一双嫩白小脚。只是人虽娇俏,言语却不饶人,那男子捂着脸不敢作声,被骂得头也抬不起来。   王子晋啧啧称奇,心中却不由得有几分亲切,此等辣妹在现代多的是,回到大明朝还是头一回见,不觉勾起了几分追思。心里有这思绪,眼睛就多看了几眼,这女子不愧是欢场中打滚的,对于男人的注目格外敏感,立时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王子晋几眼。   王子晋本是身高一米八的男儿,在现代也经常运动,再加上营养好,长相也端正,怎么说也是个阳光型男级别的,在这青楼中,纵然穿着青衣也显得气宇轩昂。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这姐儿虽说正在因为钱钞的问题戟指痛骂,见到个俏男儿却登时换了副脸色:“咦,这是哪家小哥,跛爷,是你家子弟?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王子晋并不在意,只是一笑,跛爷在一旁摇头道:“樊素姑娘,我老汉孤寡一身,家里哪有这样的好子弟?这是王子晋,要在本处暂住些时日,你莫要吓着他。”   这话一出,樊素还没怎样,那一直低着头的男子却霍地抬头,眼光在王子晋脸上打了个转,随即又低下头去,王子晋望着樊素,竟没留意到。那樊素对跛爷也颇敬重,不敢张牙舞爪,冲着王子晋福了福,道了声得罪,对那男子再不多看一眼,一阵香风便回到屋中去了,留下个火辣辣的背影。   那男子惭愧无地,抱头而奔,王子晋也没在意,正要跟着跛爷再转转,却见跛爷停了手,眼睛跟着那男子的身影,又朝自己这边看看,不觉一怔:“跛爷,这人有什么干系?”   跛爷皱了皱眉,额上的皱纹立时深了起来:“子晋,你不认得这人?”   王子晋摇了摇头,视线不由得便跟着这人一直到了门房处,只见那男子一脚跨出门槛,忽地又回过头来,望自己脸上看了一眼,和王子晋目光一对,登时有些惊慌模样,脚下加快走了。   神情如此鬼祟,王子晋立时起了疑心:“这人定是认得我的!到底是谁?”他这半年来和当地几位士绅合作,很是搞了几桩生意,见过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实在是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号,看样子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多半是谁家的家人。可问题是,这人为何见了他这么慌?难道他知道自己出事的内情?   那男子一路疾跑,穿街走巷,一路进了一户大院,到了一座书斋中,张口便叫:“公子,我见到……” 正文 第四章 专业营销   “慌什么!”那公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长得也算俊朗,正提着笔在那里作画,头也不抬地断喝一声:“忘了规矩么?”   那男子这才省起,公子是家学渊源,从小喜爱书画,作画的时候是天雷劈下来都不动一下的,哪里会听自己说话?就连这么喝止自己,都是为了防止自己扰乱他作画。当下只得乖乖袖手站在一边。   等了个多时辰,好容易那公子放下了画笔,端起茶杯来喝茶了,这男子才敢上前:“公子,小人见到那王相公了。”   原本是云淡风清、好似正在酝酿下一步画意的少年公子,蓦地一口茶喷将出去:“哪个王相公?多事相公王子晋么?!”看那样子,竟似是见了鬼一样!   见自家公子神情大变,那男子登时安心,这马屁总算没拍错地方,忙道:“不是他还有谁!公子不是说,这王相公欠了咱家的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小人遍寻不着,昨日听说有人在云楼见到他,还不敢信,是小人一大早在云楼门前看过了,确实是他没错。”他可不敢说自己是嫖院偶得,那可不要牵出自家贪污公款的事来,要不你一个家丁哪来的钱去找云楼的红姑娘?!   少年公子好似有些神思不属,一面缓缓放下茶杯,一面喃喃道:“他,竟在云楼……云楼,哪个云楼,阊门内那一家么?”   那家丁连连点头,摩拳擦掌:“公子,待小人领一班人去,将这小子抓回来,好歹要他把欠咱家的帐都吐出来……”   话犹未了,脸上已经热辣辣地挨了一巴掌:“该死的奴才,要你自作主张么!听好了,你自己去,到那云楼门外,把王相公盯好了,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谁找他,都给我记下了!就你自己,谁也不许说,也不许找帮手,更不许你被他发觉了,听见没!”   那家丁吓得忙磕头称是,一路又飞跑出来,肚子里不停叫苦:“我这可不是拍在了马脚上!不能被王相公发觉?天晓得,人家只是不认得我而已,都朝过相了,再去盯他怎么成!”这话他又不敢和公子说,说出来就暴露了自己嫖院的事实了,只得一边跑一边发愁。   家丁的心思,做公子的并不会在意。这位少年公子,祖上颇有名气,他的曾祖,乃是大明朝有名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徵明是也,他本人名叫文震孟,小小年纪已有才名,声振苏州诸县。   可现在,这个被家丁意外带来的消息,却让文震孟坐立难安,刚刚还全神贯注的画,都被抛到了爪洼国去:“王大哥啊,王大哥!你,你……唉,此事若被王大公子知道,又不知要生出什么乱子来!只是,当初王大哥是从我家出去的时候出的事,若是我现在赶去安排他走脱,也不知他会不会信我……”   ……   不认识,不代表王子晋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某种危险之中。现在的他,一旦遇到个能认识自己的人,就得小心在意,因为那或许就是想要他的命而没有成功的人!而那家丁的神情如此诡异,十有八九就是和自己的对头有关联。   可是,知道归知道,又能如何?敌在暗,我在明,无钱无势无援兵,就连可靠的送信人都找不出一个来,外面都不晓得有多少人在等着自己出去!   王子晋坐在门房里,紧紧攥着拳头,从早上一直坐到晚上,眼睛盯着外面,每一个客人进来,他都要狠狠瞄上两眼,直到看不出半点异样才罢。幸好,那个家丁再没有露头,可是谁担保他没有同党在外面?……   王子晋自然猜不到,这倒霉的家丁也正在后悔,自己没事做为什么要去拍这个马屁,结果没有拍到爽处,却惹得一身骚,这个盯梢的任务都不知该如何完成,正在某个狐朋狗友的家中借酒浇愁哩。   华灯初上,跛爷进来,见王子晋这般,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子晋,莫要着忙,你在这里躲着就是,寻常人也不敢进来和你为难。倒是究竟谁要害你,这可得你自己想了。”   “哦……”王子晋下意识地点头,随即觉得不对:“跛爷,云楼要护我?能护我?”   跛爷抬起头来,笑了笑。他平时,也就是个寻常的老人,或许偶尔深沉,但也不脱一个老人的行径。可这一笑,王子晋分明从他身上窥见了一丝极不寻常的气息,一丝狂气!这老人的过去,一定极不寻常!   “伤你的人,是打行里的打手,黑手。”跛爷淡淡地道:“能请动黑手的人,不是寻常人,是花了大价钱的。不过,这也证明,害你的人,不敢明着害你,是有顾忌的,否则你一个外乡人在这里,想怎么害你不行,要去请黑手来?既然他不敢明着来,若说那些见不得光的人,一个都不敢在云楼里闹事,你只管放心。”   王子晋微微一惊,敢说这样大话的,绝不是寻常人,莫非这云楼的背后,也有一股了不得的势力?可,就算云楼有这样的底气,为何要护着他这个素昧平生的外乡人?   “这,就是云娘娘的事了,要不,你去问问她?”提到云娘娘,跛爷的语气很怪异,好像是在说到一个自己很为之骄傲,却又有些头痛的晚辈。   王子晋为之哑然,对于那位云娘娘,他到现在连面都没见过,而且对方救了自己的命又加以庇护,大恩还没报答,这等话叫他怎么问得出口?   不过,跛爷的话果然没错,一连几天,不但没人来找王子晋的麻烦,就连那日的家丁都没有再出现过。   不管头上的是阴云还是阳光,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吃人家的饭就得干活,于是王子晋便怀着极大的热忱,投入到大茶壶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中去。   关于大茶壶这份工作的评价,用到“很有前途”这个评语,一开始当然是王子晋对于自己昔日生活的一种怀念,那个出自星爷的段子基本上已经用到烂大街了。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四个字居然并没有亏待了大茶壶这个职业。   这真的是很有搞头的一份工作!用了几天时间,王子晋就弄明白了大茶壶对于整个青楼行业的重要性。客人有千千万万种,口味也是千千万万,而要弄明白他们的需求,推介合适的青楼小姐,在短时间内让双方勾兑成功,客人心甘情愿地掏出银子来付帐,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活。   ——总体来说,这大茶壶才是真正专业的青楼营销团队啊!   “不简单就对了,要不哪来我的发挥余地?”王子晋这就来了精神,他原本就是做市场的出身,这一下算是搞回了老本行——事实上,当他发觉几乎所有的大茶壶们,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并没有足够清醒的认识,整日忙着混来混去的时候,他就敏锐地发现了一个机会。   对于一个营销人员来说,什么是他的立身之本?毫无疑问,就是属于他的营销团队!而眼下这种混沌懵懂的情况,无疑给了王子晋一个整合属于自己团队的最佳时机。   王子晋状态的变化,很快就引起了跛爷的注意,可当他试探性地问起时,却被王子晋吓了一跳:“你说,想召集所有的大茶壶来聚会?”   “不是聚会,是开会……”王子晋并不意外,刚来到这个时空他就发现了,相对于现代人而言,古代人的对于会议制度的敏感性不是一般的缺,单单是把所有相关人召集到一起开会决议某一件事,就不那么容易,这也是平时缺少信息交流的原因之一。   题外话,其实当时的知识分子们也发觉了这一点,这也正是后来江南一带会社之风,如东林党,复社等组织盛行的一个重要原因。虽然现代人一提到开会就想起空话套话和混日子,可实际上对于一个团队而言,要统一认识形成合力,除了开会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王子晋很不意外地看到,云楼现役的大茶壶们在这方面表现出了应有的素质:比那些跟他合作过的知识分子公子哥们更不适应开会,有了跛爷的召集,又是没有生意的大上午,几乎所有人都还是一副没精打采,心不在焉,除了偶尔几道对王子晋表示陌生和好奇的眼神之外,再没有任何注意力投注在他身上。   王子晋不在乎。任何事,经历过一次之后再经历,总会心里有底。主持和把控会议的走向,本来就是一项重要的素质,王子晋没混过官场,不过商务会议也大同小异。   环顾一周,虽然都是大茶壶,也没有全都戴着绿帽子。朱洪武那时定下来的规矩,到了万历年间,许多人都不当回事了,倒有一多半人都穿着长衫儒巾,好似落第书生。现在是基层会议的档次,套话也就不用说了,王子晋开门见山:“我王子晋,有个诨号在这苏州城里也小有名气……”   阿四先笑了起来,笑的王子晋有点憋气,这丫太没有会场纪律了,好在他也没白打岔:“多事相公么,大家都知道。”很多人没见过王子晋长什么样,但是这个名字一定听过,道上的事么,传消息都是传诨号的,否则梁山泊里一百多号人怎么都有外号呢?这就是道上的规矩。   规矩,就代表着大多数人都认,至少在场面上要认,于是十几位大茶壶都开始笑,带着善意的那种笑,多事相公这个名号,并不是什么坏名号,王子晋这半年多来所取得的成就,令许多人都为之仰望。   也许有人妒忌,也许有人不忿,那也没法说出来,这里是云楼,云娘娘点头让他留下来了,那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能说两家话。   “这么个诨号,说的是我会找事,会生事,三不五时就能弄出个事了。只不过,我不是找麻烦,却是实实在在地谋事,任事。大言不惭地说一句,这满苏州城,像我这么能搞事的还真没几个。”王子晋先把调子起高了,才转入正题:   “今日找了大伙来,便是有一桩事,想要大伙联合起来,说的,也就是咱们大伙每日里做的这个大茶壶的生计,要怎么做的好些,再好些。”   这话说出来,在座人人侧目,多事相公王子晋,鼎鼎大名的一个人,如今又是朝夕相处,谁都看得出他是个胸有才学之士,绝不是泥腿子出身。你去弄什么大事业,大举措,大家都不会有什么意外,难道说你连怎么当一个好的大茶壶都在行?那还真的成了能者无所不能了!   王子晋对这些目光一概无视,都在他意料之中,反正这时代青楼都是合法了,大茶壶又怎么了,难道不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了不起有点下九流罢了,可是从现代商业社会中厮杀出来的商场精英,有多少会在乎这个?   更不用说,如果要实行他心中的小小计划,就得先和这帮人打成一片,那还怎么摆出高高在上的嘴脸来?脱离群众的话,什么团队都不用提了。   经过这几天的实践和观察,王子晋已经大致摸清了这云楼之中大茶壶们和小姐们之间联系的方式。嗯,基本上,由于这个时代人和人之间交往的模式,决定了大茶壶们和小姐们也没有超凡脱俗,照样是私人交情为表皮,利润分配为核心,口才好眼光好的大茶壶,就比较受到小姐们的青睐,而他们拉来的生意,获利的小姐们也会给予相当程度的返利,其间的比例基本上是约定俗成。   这怎么行?这不是把整个云楼的资源全都割裂分散开来了,根本没有有效的整合,怎么能走上辉煌的品牌之路呢?   “云楼,是咱们大家伙的云楼!不管楼里出了多少花魁,不管有多少长袖善舞的大茶壶,始终都是云楼的一分子!”王子晋敲着桌子,语气慷慨激昂,神情痛心疾首,要多感人有多感人:   “一个小姐,培养成人,少说要四五年的时间,成名,又要两三年,真正能红透半边天的时光,了不起是三四年。这三四年里,这位小姐能挣来多少银子?”   他可没指望这些大茶壶能回答上这个问题来,大明朝人对于数字统计和科学管理的敏感度简直差到了极点,哪怕苏州城在这方面算是时代冒尖的,能有这种思维的人也只是站在纺织业和外贸进出口等行业尖端的那一小撮人而已。面前这群混迹下等青楼,除了钱以外基本上数不好数字的大茶壶们,想要找出这么个人才来难如登天!   ……呃,好吧,这天也不是那么难登的,就在王子晋想要自己揭晓答案的时候,底下瓮声瓮气地冒出一句来:“五千四百七十二两,不算小姐年老色衰以后,楼里拿出来养她们的银子。”   咦,还真有人算过这笔帐?王子晋大为惊异,相比之下,从这句回答中所得到的另一个信息,即云楼对于麾下的小姐还有劳动保障机制这一点,就显得没有那么惊人了。   仔细看去,也不是外人,正是大茶壶中鲜少的沉默寡言之人,阿三是也。要说这阿三,算是王子晋平时交往比较多的一个了,怎么说当日把他从雪地里扒回来的三个人当中,也有这阿三一号。不过这人的性情比较沉闷,王子晋和他说话,丢过去三五句也不见得能回来一句,悲摧的是到现在王子晋连人家大号叫什么也不晓得,一直就这么阿三阿三地喊着。   谁料到阿三居然还很内秀?这倒让王子晋刮目相看了,心里也不禁有点发虚,对方可是多年从业的资深人士,如果这个问题早就被发现而且一直存在,是否其中还有什么自己没有了解的障碍存在?   好在,阿三只是憨憨地挠了挠头:“我平时没事,也就瞎琢磨些事,这笔账也算过。算过是算过,我可没什么法子,小姐能挣多少钱,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客人来来去去,也不是靠咱们就能拉得来,拽得住噻。”   王子晋暗地松了口气,嘴上可就得了理了:“阿三呐,你这话说的是,小姐们挣的银子是客官给的,咱们只能从里面分,巴结好了能多落点打赏,至于一个小姐究竟能挣出多少银子来,咱们是没法子。可是,今天我要说的是,咱们这些大茶壶,决定不了一个小姐能挣多少银子,可却能决定整个云楼能多挣多少银子!”   语出惊人,这是必须的,否则怎么能打动别人跟着你干?不过王子晋这颗炸弹扔的有点太大了,在青楼里大茶壶的地位基本上处于最底层,就连打扫卫生都是他们的事,只不过青楼藏污纳垢之地,这么一群人是少不得的而已。   就他们,也能主宰整个云楼的命运?   如果换了旁人在上面如此大放厥词,这会早就开不下去了,你一个刚刚入行没几天的新人,想要琢磨着提升自己的地位也就罢了,你自己去奋斗么,没人拦着你,可是你有什么资本如此大言?谁来买你的账!   这当口,有名没名的分别就显露出来了,大名鼎鼎的多事相公,说话能是那么不着调的么?况且王子晋到青楼这几天,跟大家处的还都不错,很能来事,一众大茶壶们不管心里怎么想,总得给他面子把这个会开完,何况心中总也有那么点期待,这回多事相公又能多出什么好事来? 正文 第五章 标准服务   “没错,就是整个云楼!”王子晋掷地有声地说道:“红颜易老,云楼不老,一个小姐韶华易逝,老了也就老了,可是老了一个,还有后来人,云楼还在,是不是这个理?如果,我们能做到,大多数的客人来,都是冲着云楼这块牌子来,而不是冲着哪一位小姐来,将会如何?”   众大茶壶一阵骚动。文化程度或许有高低,但是能混大茶壶的,真的没有什么笨蛋,哪怕是平时少言寡语的阿三,刚才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人家只是比较内秀而已。对于行内人来说,王子晋的话寥寥数句,却道出了一个关键性的解决方案。   大茶壶是为小姐们服务的,自然知道这中间的门道所在。客人有很多种,大多数的客人,都是冲着享受来的,所以如果和哪位姑娘相好了,多半会一直持续下去。真正慕名而来的,有,但在云楼绝对不多,他们这里毕竟不是搞什么名妓风流卖艺不卖身的地方,没有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地方士绅和才子们也绝少涉足。   所以在云楼,大茶壶的作用相当重要,那么多小姐,来了客人往哪领,这就是个大问题,而客人对于小姐的第一印象,也是从大茶壶口中得来,颇有毛延寿之于王昭君的味道。   这么说来,大茶壶们的日子就很好过了?恰恰相反,大茶壶们为此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想想当初那位画工毛延寿,最后的下场可不怎么好,大茶壶们也是,这楼子里为了抢生意而搞出来的种种狗屁倒灶,最终板子基本都会落在大茶壶的屁股上。   可是,如果真能如王子晋所说,让客人都是冲着云楼来的,那好处可就不是一点半点了!首先,大家都是在云楼里混的,再争再闹,都是奔着云楼的好,能闹到什么程度?相反,云楼的牌子响亮了,就像王子晋所说的那样,可谓是万世之功,一了百了。   三言两语,彼此议论,大茶壶们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各种好处,最为显著的一点就是,他们不用再花大力气去维持某位小姐的口碑和招牌了!虽然不太能上得了台面,可是对于大茶壶们来说,这还真是个最为切身紧要的问题。   很简单,云楼里几百位小姐,十几位大茶壶,要从中选出彼此挂钩的业务关系来,就很叫人挠头了。然后,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小姐,没几年就老了,过时了,还得再重新去培养,又是一番功夫,好不好还不知道。而且,还很容易产生内耗。   要不说一人智短,众人识高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未必是群众都比较聪明,而是这么多脑子这么多张嘴聚在一起拨拉拨拉,就真没多少东西会遗漏掉的。大家都是内行,这里面的好处一会就弄明白了,那就轮到下一个问题,要怎么做呢?   几十只眼睛一起望过来,这时候王子晋心里就有底了,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却发现天气太凉,茶早就冷了,只好闷了下去,清了清嗓子:“要做到这一点,最要紧的,就是打造标准服务体系!”   所谓标准服务,在现代一度大大有名,所谓的ISO,即便在青楼业也是引入其中,南方某地因此而闻名全国,有百万嫖客下某地之说。似此现成的成功经验,王子晋怎能视而不见?对于他要打造专业的大茶壶团队,这也是重要的一环。   “衣着,打扮,要统一;称呼,动作,要一致,客人给了多少钱银,就要得多少受用,不能小姐由着性子来。计费的标准,统一按照时辰来,不能你按次数,她按时辰。”   王子晋刚说到一半,底下就有人叫了起来:“那床上功夫呢?这可是厉害的,都宝贝着呢!”一片哄堂大笑,笑声中也不无期待的目光,确实,小姐们如何让客人高兴,那也是有各自绝活的,轻易不肯泄露出来。   王子晋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道:“统一,一定要统一!楼里有专门的妈妈,对此精通,调教那些雏儿时,也都教过,不过,一是教得没那么精心,二来也是一人一个样,藏着掖着。不成!咱们得定一个规程出来,凡是咱们云楼的小姐,都得这么接客,客人找谁都一样。至少要做到,挑不出毛病来,随便来个客人,随便找个小姐,都能尽兴,这才行!”   阿四站起来,大声道:“王相公,你这话的意思是,要让咱们的小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至于往上,奔好,就看她们自己的本事,是不是?”   王子晋拍手道:“就是这个理!咱们定的,是一条底线,所有的小姐都要做到,这也就是云楼的底线,是云楼的牌子,等到咱们定的这一套,所有的客人都知道,一提到云楼,就是这么一套,那时节,云楼的牌子就算真正立起来了。至于,谁想弄点与众不同的,也随她,只要不坏了这一套东西,任是你百般变化,都随你心意,先竖了云楼的招牌,再竖你自己的招牌都成。”   又是一阵议论,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这大概是国人的传统,不过碰上这么大的变革,一众大茶壶们也确实有不少东西不吐不快,关系到大家的切身利益呢!   要说抵触心理,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王子晋虽然是个刚加入不久的新人,但刚刚提出的几个问题却是想大家所想,是许多资深大茶壶都为之苦恼,或者朦胧意识到的;而解决方案听上去,是迈的步子大了些,可是步子不大的话,恐怕也轮不到他来提了吧?   七嘴八舌之下,一个比王子晋最初的设想详细百倍的方案最终出炉。说到底,他并不是专业资深大茶壶,对这一行里的许多门道还只是雾里看花而已,而这道新的大门一旦在众大茶壶面前打开,他们看到的东西远比王子晋要详细和清晰的多。   联合青楼中专责教导雏儿的老鸨们,把“服务”的内容和流程规范化,是这个方案的核心所在,也是王子晋最大的创意贡献,在这个基础上,才是团队的组织化和利益分配。作为一个新人,他也不指望能一举登上“大茶壶之霸”(茶壶柄?)的宝座,不过率先提出这个创意,又是会议召集人和主持人的身份,其地位已经是无可撼动,一个松散而又能让他发挥不小影响力的团队,基本上也算达到了其初衷。   专业的事情,自然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方案拟定之后,诸位专业大茶壶各司其职,分头去联系相关人等,找老鸨的找老鸨,寻小姐的寻小姐,至于云楼里的宣传和外面的跑街,原本就属于大茶壶们的下游,轻松搞定。   王子晋眼看着这许多人在自己的指挥棒下调动起来,心中也不无自豪和满足。他之所以会被称为多事相公,和这个脾气也有点关系,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爱琢磨,爱做事,每当看到自己的行动改变了周围的人和事,心中便会觉得无比畅快,好似大夏天吃了一大块冰淇淋那么爽。   不过,当眼角的余光发觉,跛爷那独特的步姿正在向后院蹒跚行去的时候,王子晋的心里又有些沉甸甸的起来。这云楼,说到底还是云娘娘的云楼呢,若是她不点头通过,自己所下的这一番功夫会不会做了白工?   奇怪,开会时怎么没人说要上报这个问题?王子晋有些懊丧地拍了拍脑袋,自己也不是职场初哥了,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不请示领导就在下面搞大动作,这不是明摆着不尊重领导么?看这云娘娘把云楼上下牢牢把控的手段,她就算再缺少官僚思维,也不会容得下这样的举动吧?   可是又不对了,自己没想到,那是还没有完全融入云楼的体系中,情有可原,这么多大茶壶都不加提醒,要么是大家都有意忽略了,还是都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   没一会,跛爷又从后院走了出来,所到之处只是目光扫动,王子晋就发现了异常,但凡是他看的,全都是刚才一起开过会的大茶壶同行们,而他们和跛爷的目光对视之后,脚步随即就加快了几分,浑身的精气神也都腾跃活络了许多。   “这是,领导默认了?”王子晋摸了摸下巴,卸下了好大一个包袱,自己来到云楼之后的第一个动作,总算是旗开得胜了,看来这位云娘娘,虽说厉害了一点,却不是不能容人呐!好领导,嗯嗯,再加上那五两银子的救命之恩,就多给你卖一卖命吧!   后院的小楼上,两个妇人也正在议论着王子晋的新动作。年长些的妇人话语中饶有兴味:“到底是多事相公啊,走到哪里都能生出事来,干个大茶壶也能干出这许多名堂来。妹妹,你觉得他这法子,果真有用?”   云娘娘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听上去不错,总是条路数,由得他做去便是,哪怕是干砸了,了不得少赚些银子而已,出不了大事。倒是能多看看这王相公的手段心性,才是要紧的。将有大事,咱们手里若能多这么一个人使用,那局面可就大大不同了。”   年长妇人悚然而惊:“妹妹,你竟有意将他招揽进来,勾当这样一件大事?他可是外人!”   “外人么?”云娘娘轻轻冷笑:“你那个男人,可也未见得是什么信得过的人呢……” 正文 第六章 花魁难搞   背后有这样的目光在注视自己,王子晋表示没有什么压力。   他倒不是心理素质太好,而是看待事物的角度和常人不同。“云楼之主,神秘莫测的云娘娘在关注着自己”,这种话,听上去确实有些叫人心抖抖的,可是换一种说法呢?“上级领导在看着你的表现!”   喂,这可是好事来的,领导不关注你,比起领导对你有看法也好不到哪里去啊,关注你,你才有表现的机会,才能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升职的时候才会想到你……话说回来,好像也没什么好升职的,大茶壶升为茶壶柄?王子晋不由得卧了一个槽,对于他来说,这还是比较少见的。   不过,瞻前顾后显然不是多事相公的性格,既然事情开了个头,那么就勇往直前地干下去吧!有了云娘娘的默认,众大茶壶干劲十足,几天之内就把架子给搭了起来,一方面选择条件相当的小姐们,推广标准化服务流程,另一方面放出风声去加以宣传,在接待来客时也相应地有所变化。   实际上,大茶壶们并没有多少开拓性的工作要作。侍候男人的功夫,这是小姐和老鸨们的专长,尤其是床上功夫,不像心理战术那样难以把握,什么小摘蕊十八式,椒房秘术三十六式,青楼之中流传已久,也没什么人会当成了不得的秘籍不予示人。整理出一套大多数小姐都能掌握的流程,难度不大。   在这方面,王子晋的创意主要是在于细化整个流程,各个环节都能加以评估,客人的事后评分占了最大的比重。消费者的监督和反馈,这是做市场最要紧的一环,怎能不予以足够的重视?   至于具体的细节方面,他原本以为自己好歹也是来自几百年以后的,不都说穿越者比古人“多了几百年的见识么”?然而一旦参与进去,王子晋很快就泪奔了,大明朝专业性工作者们的水准,比后代高了不知多少,说出来都是一套一套的,连内媚的修炼都有许多流派,更不用说体位和各种技巧了。   这,这一定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被作为“糟粕”而清理掉了,所以咱们才没有保留下来,嗯嗯,一定是这样!这么想着,王子晋的心里好过了不少,可是仍旧少不了纠结:我怎么觉得,这些东西,它也未必就那么糟粕呢?为何我的心,对这些糟粕都很好奇很期待哩?   即便是对于小姐们的形象包装,王子晋也没有多少贡献,在现有的物质条件下,其实能挖掘的东西都挖掘的差不多了,他也没办法提供什么这方面的技术革命,了不起是做个分类和整合工作。   经过几天的内部整理,很快就推出了体验版小姐十名。由于新的制度确立,众大茶壶都可劲地把客人往这十位小姐处推介,而细化和标准化的服务之下,小姐们没有太多个人特色的发挥空间,这反而成了一件好事。   “奇怪啊!”阿四翻着试营业几天以来的账本,一脸的诧异:“大家都是一样的做生活,为何这些客人找了这个找那个,有的甚至一晚换好几个?”   王子晋站在他旁边,望着左右几栋楼上的灯火,微笑道:“就是要的这样,客人既愿意来,又不认定某一个小姐,用不了多久,他们来找的,就是咱们云楼了!”   阿四见他不答,更加好奇,连连追问,王子晋被他缠的没法,才道:“其实也很简单,一座楼几百位小姐,燕瘦环肥各有不同,哪怕是摆出同样的姿势,作出同样的动作,也各有各的巧妙,这方面是没法一样的。身为客人,尝过了这个,就会想尝尝那个,有的比较才有区别。所以这一套东西,看上去是整齐划一,实际上是提供给了客人比较的基准。”   阿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很深沉地加了一句:“与大同中见大不同,有理,有理。”   看看,这就是古人的本事,微言大义啊,难怪后人对于古人的许多东西都看不明白,咱们古人的文化中,抽象的玩意也实在是太多了一些,就连青楼生意这么下九流的东西,也要弄个抽象化……王子晋想着,就觉得下面某个部位隐隐抽痛。   不过,文化传承这题目太大,也不是他能操心的,眼下自己的计划推行顺利,参与者各个收入加增,脸上笑逐颜开,自己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这才是令王子晋关心的。那么,接下来就该是把这计划加以推广,更多的小姐要纳入进来,收费档次也要相应拉开,譬如那日所见的花魁樊素姑娘,条件那样好法,要是也泯然众人矣,就太可惜了。   王子晋摸着下巴,暗想:“后世青楼之中,为何没有太出名的小姐,如古代的秦淮八艳之流?呀,是我错了,谁说后世没有出名的小姐?只不过人家改了名号,唤作娱乐明星了!”   这倒不是他在那里一味地胡思乱想,只因涉及到花魁等级小姐的运营,势必要先找准定位,才能进一步策划。可是,要把花魁当作娱乐明星来操作,中间又有不小的障碍,云楼并不是什么高级娱乐场所,花魁有的也不是才名,而仅仅是艳名而已。   “要是能拍电影,几部X级片出去自然名声大振,赚到盆满钵满了,眼下可有点难弄……”王子晋正在头痛,口中喃喃自语:“樊素,花魁,唉,这该怎么搞法……”   “哟,王相公,为了奴家这般思虑憔悴,如何担当得起呐!”   真是背后不能惦记人,说樊素,樊素就到,一阵香风裹着娇躯,这位花魁好似天上掉下来一般来到王子晋的身边,一边抱怨,一边在王子晋的身边坐下来,很随意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用胳膊肘捅了捅王子晋:“子晋相公,奴家好搞的很,很好搞的,不必担心怎么搞法,哦?”   今日这位红姑娘又换了一身装束,虽不比那日小衣肚兜的火辣,却更显艳丽,坐在身边香风扑鼻。这等阵仗,不论是哪个男子都不能无动于衷,言语又是这般的生冷不忌,好在王子晋身为职场久经考验的干才,夜总会是常去的,身边贴着个女人早就习以为常,如今也是业内人士,经得起些许调笑,连躲都不躲,依旧望着下面,口中笑道:“素姑娘,小生哪里敢说搞你?付钱么,我没那么多钱,不付么,可就坏了规矩。素姑娘要找客人,还是找那日的瘟生好些罢!”   樊素侧头看了看他,似乎对于王子晋的镇定自若颇为惊讶,撇了撇嘴:“那人不过是文府的一个管家,手头有钱自然就来了,没钱叫他也没用!只是老娘这几日不大生发,随口叨念……那厮只有一桩好处,肯送钱!”说着咯咯笑了起来。   文府……王子晋心中沉吟。他和文震孟是有过交情的,还不浅,当日他从申家得了五两银子之后,便是和文震孟合作,利用现代网络的炒作手法,将这位少年公子的画作一番好炒,五幅画卷就卖出了三千两银子的高价,那是他真正的第一桶金。可文震孟和他有什么大仇,会找人来害他?……或许,不是他出手,只是知道有这件事?   正在沉思,樊素又捅了捅王子晋:“子晋相公,听说你有个名号,叫做多事相公,哎,你怎么个多事法?我看你来了这些日子,都在关照别的姐妹,可没给奴家什么好事!”   王子晋还没接话,身边又一个姑娘听见了,娇笑道:“是哩,除了吃饭扫地,连篾片都不用,哪里多事哩!”   王子晋懵然不明,这话听上去似乎是在说自己只吃白饭不干活,可是篾片要怎么用?如厕用的是厕筹,或者稻草芯,似乎不是用篾片吧……   樊素白了那姑娘一眼:“你管那么多,有人肯在你身上用篾片就不错了!”那姑娘被这一句话说得脸红脸青,想还口又不敢,忌惮樊素在楼里的地位高,气急败坏地走了。   王子晋晓得这大概不是什么好话,暗自记下了,预备回头去问问阿三他们,想必是知道的,樊素却不放过他,第三次捅过来:“哎,多事相公,你在咱们云楼也多一回事,成不?听说你兴发生意是一把好手,这么的,也帮我兴发兴发?”   王子晋心说我这不正琢磨着么?问题在于,要针对你个人制定个计划,不算什么难事,可是咱现在考虑的是,以后花魁都要怎么操作,最好能形成模式,这才经济,才能让咱们这些搞营销的大茶壶们有的赚头。   樊素见他笑而不答,眼珠一转,忽然又道:“王相公,我看你也不是一般人,这么着,奴家不能亏待了你,你若是能给奴家想个法子,比现在多挣一倍的银子,奴家便分你两成,如何?”   王子晋还没怎样,旁边的阿三和阿四齐齐倒吸冷气,两成!这可真不少了,况且还是花魁樊素的两成收入!要知道,即便是现在,樊素还没有加入新的标准服务体系,她的渡夜资也高达十两银子一晚,而已经按照新体系收费的小姐们,一个晚上饱和接客,收入也不会超过五两银子,这已经比原先高出三四倍了。   他还没答应,樊素又抢着道:“呐,你可别给奴家出个什么一晚上接十几个客人的馊主意,奴家可不想老来落下一身的毛病,每晚只能一个客人,成么?”   阿三阿四立刻就蔫了,这等于是说,樊素姑娘绝对不肯加入新体系,搞那些标准化的服务了,那他们还起什么劲?这根本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王子晋又摸了摸下巴,忽地笑了起来,第一次转过头来,冲着樊素道:“素姑娘,要兴发么,也不难,但不知姑娘你是要多大的兴发?每日十两?百两?千两?” 正文 第七章 超人创意   火辣辣的樊素姑娘,第一次在王子晋面前打了磕巴:“十两,百两,还,还千,千两?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其实,她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这话又不难懂,不过就太难令人置信了,就凭他,红口白牙两手空空,一天赚一千两?每天以十两银子为奋斗目标的樊素姑娘,实在无法想象千两是什么概念!   那一年下来,不就是三十多万两?十年,三百多万两?能买下整个苏州城吧?!   一旁正在拎着茶壶倒水的阿三也听见了,哈地跳过来:“王相公,你说什么?每日千两?上好的扬州瘦马,才卖一千两,那也是一锤子买卖!你有什么法子,能让素姑娘每天都赚一千两?说来听听,说来听听!”   如此耸动的话题,登时吸引了一群人的注意力,王子晋身边登时围了一圈人,众人面上表情不一,大多数人左半边脸都写了“不信”两个字,右半边脸或者写“不屑”,或者写“吹牛”,或者写“担心”,那就各有不同了。   王子晋不慌不忙,他当初一个人就敢闯到前任首辅申时行的府上去,这点阵势算什么?“每天赚一千两,你们凭什么能听?听你,你们去赚这个钱,我白忙活么?”   “去!”众人一阵哗然,都骂王子晋吹牛,故弄玄虚,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樊素瞪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却被鸨儿叫了去,只丢下一句“回头再收拾你!”   “回头?今天晚上是不成咯!”王子晋笑吟吟地,樊素身为红姑娘,不管怎样每天都不会独自过夜的,她肯,鸨儿还不肯哩!阿三在一旁听见这话,大失所望:“我说王相公,说大话也不必这般,素姑娘可不是好应付的,你唬过了今夜,还有明日呢!”   事实上,阿三和王子晋都低估了樊素的性子,没过丑时,樊素就又出现在了门房,气鼓鼓地瞪着王子晋:“多事相公,你若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那就是存心戏弄我,小心我让你从此都不能再多事!”   厉害,居然生意都不做了,就盯着我?王子晋笑了笑:“我有几个胆子,敢戏弄素姑娘?十两,百两,千两,都只在我掌上观纹罢了!只是,素姑娘真的要听?”   “你说,我听!”樊素显然不是草包,不等王子晋继续找借口推诿,就把话头给堵死了:“我听了,若真能行,这笔生意**开,你六,我四!若要本钱,我出!”   她凑近了王子晋,大大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便怎样?”   王子晋把双手一拍:“那我便给素姑娘提上十年的茶壶,如何?”   “一言为定!你说!”樊素把手伸出去,在王子晋的手上重重一拍。人家击掌立誓,是手掌对拍,她却是一巴掌拍上王子晋的手背,眼看着王子晋的手背上红了一片,嘴里嘟囔着:“你这相公,倒生得好皮肉!”   王子晋搓了搓手:“这十两么,素姑娘现如今就在赚着了,也不打紧,不过,若是要奔着千两去,那就不能像现在这么了,须得先有个噱头。比方说,我先编个故事……”随口便将杜十娘的故事讲了一遍,只是把结尾改了改,杜十娘拿出了百宝箱之后,并未跳江,而是带着宝箱回到了云楼之中。   这个故事,在现代是耳熟能详,这个结尾恰是港版电影的结局。而原作者冯梦龙,便是这苏州人,只是目下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书生,这故事尚未问世而已——事实上,之前王子晋就认识了冯梦龙兄弟,彼此还甚为相得,已经谈到了合作印书的事。   樊素听罢故事,早已把为难王子晋的事抛到了脑后,眼泪汪汪,咬牙切齿地道:“世上原多负心汉,说得一点也不错,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王子晋是面不改色,阿三和阿四在一边颇有些讪讪,樊素一瞪眼:“怎么?你们楼里的又不是男人,没说你们!子晋相公,你接着说,后来呢?”   王子晋心中暗笑,这樊素姑娘的脾气还真是火爆直爽,听故事听得入迷了,浑然忘却了本来的目的。他笑道:“后来呢,就轮到素姑娘你赚钱的时候了。咱们找一家书坊,将这故事刊行出来,用不了几天,苏松常等府都能传遍姑娘你的大名。素姑娘你,一是年轻美貌,二是名气大了,三最要紧,就是人都晓得你家资巨万,偏偏肯为了男人舍却这些家财,哪个不想博一博运气,万一又敲开了你的芳心呢?”   樊素听得呆了,跛爷却一拍大腿:“好个多事相公,真是把人算到了骨子里!这么一来,咱们云楼的门槛都要踏平了,素姑娘的渡夜资要过百两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要上千两,那可也不容易,当真有那等巨富,也不会来博这一份家财了罢?”   王子晋一翘大拇指:“跛爷见多识广,确是如此!不过呢,到了这个份上,有了百两要赚千两,就不难了。呐,素姑娘名声这么大,坊间卖胭脂水粉的多的是,咱们把她全身上下明码标价,用得谁家的粉,穿的谁家的衣裳,全都卖出去,只要店家想出名,不愁没人付帐。”   “这样就能每天一千两?”阿三两眼发亮,却被王子晋兜头一盆冷水:“那是不成,他店里的东西一天还卖不到千两,哪里能花那许多银子在素姑娘身上?”   “那怎么办?快说快说!”樊素抓着王子晋的胳膊使劲摇,也不晓得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天真烂漫的模样,偏配上个妖娆媚惑的身姿,让王子晋这久经现代声色考验的老手也为之目眩片刻。   稳了稳,才道:“要赚这等横财,就要非常手段了。等素姑娘的声名起来了,有素姑娘名字的物件大行于事了,咱们就新开一种,不拘什么物件,只要是能贴近素姑娘的……呐,好比弄一件素姑娘的梳妆盒,再找些人来……”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新鲜的,就是传销罢了,在这信息不通的年代,只要是有名气的东西,就有人认帐,而苏州城作为明朝工商业最为发达的城市之一,最具有传销所需要的土壤:大批手里有钱,又想发财的人!   一套传销的理论简单叙述下来,众人看王子晋的脸色全都变了。王子晋又不是给他们上课洗脑,当然是着重讲述传销如何能把人牢牢陷在里面,不但淘光自己的身家,还转去勾连自己的亲戚好友,直到流毒无穷。   跛爷摇头不语,阿三和阿四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樊素楞了半天,猛地一摇头:“那不成,闹这么大,官府不会放过我的,你这出的什么主意!”   王子晋把手一摊:“我只说让你素姑娘有钱赚,可曾说过赚了之后有什么祸事?况且真到了那份上,官府还真未必敢下辣手,这事越到后来牵涉的人越多,能收回的银子也越少,当真到了那时候再下手收拾,多半人都是血本无归,到时候非生出乱子不可,地方官未必敢担这样的干系。”   “苏松一带,向来不是官府说了算,前有松江徐华亭徐家,今有申长洲,王太仓,俱是首辅家门,地方官都惹不起。这件事若是能把这几家扯进来,更由不得地方官说话,只须让他们能收回本钱甚至是分润一些,其余人还能如何?”几乎没有人听出来,在说到王太仓这三个字的时候,王子晋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心里陡地泛起一个念头:害我的人,是太仓王家?   众人只顾点头,跛爷叹道:“多事相公,不愧此名,这法子一出,素姑娘或许没人敢动,这身后的声名可是臭定了,咱们云楼也要开不下去,从此多事了!”   王子晋定了定神,先不去想太仓王家,点头道:“要赚银子,总是要担风险的,赚的越多,风险就越大,世间事总是如此。否则这世上许多人,怎么就轮到你每天日进千金?素姑娘,如何,你还要赚这笔钱么?”   樊素已经渐渐从初闻的震撼中恢复过来,白了王子晋一眼:“要啊,反正你六我四,出了事你先顶着,你是主谋,我先把你供出来,然后拿了银子跑去海外!”一面说,一面咯咯笑了起来。   苏州丝纺众多,每年大批的货物出口,因此王子晋听到樊素说逃去海外,也不当回事,只是跛爷盯了樊素一眼,也不好说什么。   笑了一回,樊素伸了个懒腰,将傲人的曲线在几个男人面前尽情地展露了一回,才打了个哈欠,拍了拍王子晋:“多事相公,名不虚传,算你厉害了!不过,这每天千两我是不想了,每天百两倒可以考虑,你为我操办操办?咦,你那个故事编得真好,咱们楼里许多姐妹都说,男人最靠不住,还是多赚些银子傍身得好,怎么你的故事里也这么说?”   王子晋打了个哈哈,正要想法子随便糊弄过去,帘子一挑,进来个丫鬟,却是那日所见云娘娘楼下伺候的,对着王子晋道:“王相公,我家娘娘有请!” 正文 第八章 再度上岗   许多人在等候的时候,都会在脑子里进行一些有的没的臆想,打发时间之外,还能让自己分散一下注意力,好没那么紧张。王子晋也不例外,此刻他就像当初第一次接受面试的时候一样,在云楼下一边等候云娘娘的接见,一边想着这位云娘娘的事。   来到云楼,算上躺在床上养伤那七八天,王子晋在这前后待了能有十来天,耳朵里听见人提起“娘娘”这两个字,加起来总有千儿八百次。不单如此,每次听到有人提起“娘娘”时候,无论男女老少地位高低,居然脸上全都是一副尊敬又自豪的神情,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位云娘娘一句坏话。   这意味着什么?   王子晋不是个职场初哥,在那次稀里糊涂的时空穿越之前,他就已经在跨国公司里做到了准高层,算是凭本事能爬到的最高级别——再上去基本上都是总公司下来的高层,他的人脉还没到那一步。   所以他对职场上下的生态和心态,看的还是相当清楚的。所谓的“老板”这种生物,其属性就是当面被捧背后被踩,当面捧多高背后就加倍踩多狠,只因除了关系说不清楚的女秘书之外,就没有哪个下属在拍老板马屁的时候心理不扭曲的:“你丫有什么本事,不就是运气好+裙带牢+攀上更大的老板了吗,老子要是有你这运气,早就爬到你头上去了!现在拍拍你的马屁,将来老子发达了一定加倍还给你!”   在职场里混的,有一个算一个,谁心里没有这样骂过自己的老板?老板,那就是原罪!   可是这位云娘娘,就颠覆了他的这种认知,云楼上下百十口子,就没有一个在背后骂她的!哪怕王子晋初来乍到,很多人不会在他面前说出全部的心里话,可这也意味着更多的人不会拿他当一回事,不会对他多么提防。这么算起来,他所得到的信息还是相当客观的。   这就更加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对于这位云娘娘,他是没见过,最直接的印象,就是当日自己能从床上爬起来之后,在楼下和她说了那么几句话,声音是有些沙哑,不过听得出来年纪不算很大,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除此之外,也就是跛爷转述的那一句“五两银子一条命”了,也不晓得是恶趣味还是另有所指,总之应该不是特别容易接近的人物。   这样的老板,凭什么让所有人都这么爱戴她?   是云楼与一般的职场不同,还是云娘娘本人特殊?或者兼而有之?   “王相公,王相公!”小丫鬟叫了两声,指了指楼上,示意到你了。   王子晋收回遐想,按照他所知道的礼数,朝着楼上作了个揖。这一次,看来还是和上次一样,只能站在楼底下说话了,不过这好像是云楼的一条规矩,王子晋这几天还没见过有人能登堂上楼的呢。   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又飘了下来:“王相公,来到苏州城半年有余,从流民之中一跃而起,与本府名士王公子、文公子、高公子等结伴而游,几度出手名利双收,在咱们苏州府业已有了不小的名声,身家多半也有几万两银子,名下尚有书肆一间,工坊一处,织机三十六张,踹坊两间,房产八间,僮仆三十余,工匠二十余……”   王子晋听的有点发愣,这云娘娘对于他的身家经历,居然查的这么仔细!   事实上,他刚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绝对是踌躇满志要大干一场的,而且他所面临的局面也确实有利。首先苏松二府发了大水,这就是一次社会财富重新分配的好机会,而他利用自己的商业才能,联合当地的几家士绅,譬如太仓王家,长洲文家,吴县高家等,几次运作下来,资本额急剧上升,身家就像吹气球一样暴涨起来。   苏州城的环境,也给了他很好的发挥空间。这里称得上是大明朝民间资本最为发达的地方,后世所谓的明末资本主义萌芽,就是在此发端。从南宋开始,江南的茶叶、丝绸、漆器就大量出口海外,到了明代,随着棉织业的发展,松江府更是有了“衣被天下”的美誉,单单苏州一地的民间资本,就是个难以估量的天文数字。   更有利的是,从政治层面上讲,甭管这所谓的萌芽到底是不是资本主义的苗,但苏州民间资本发达,在朝读书做官的人也多,当地官府力量受制于民间士绅,这是铁铮铮的事实。   尽管东林党还没有成立,当地的话语权已经落入当地士绅之手,知府知县上任之前要是不到各家拜拜码头,这官位子不敢说,最起码政令不出衙门是板上钉钉的。   有这样好的基础,再加上王子晋的商业才能和资本运作意识,发财不是什么难事,不发财才稀罕了!要不是这次没头没脑的闷棍,他原本打算明年就走出苏州,进军南京和海外市场来着。   要不是这次闷棍……   王子晋撇了撇嘴,往上拱手:“王某平生,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些区区小事,有劳娘娘挂怀。”多事相公在苏州府颇有名声,很多人即便不认识他,听也听说过的,打听到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他心里明白,对方这么郑重其事,说明了他更加重要,不是什么坏事。   云娘娘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和什么人轻轻说了什么,方道:“王相公,我适才说这些,原不是为了探相公的底细,只是想要告诉相公,相公蒙难至今旬月有余,一直不出,这些产业都已经归了他人,连官府那边都已经呈递了文书。”   王子晋心头一动,还没等他发问,对方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已经发了话出来:“其中大半,都是落入了太仓王家之手,吴县高家居其次,至于相公昔日身边的体己人,似乎是被文家收留了去。”   太仓王家,吴县高家……王子晋不由得紧了紧拳头。他一个人在这个时空,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人,是以之前做那些事,都拉上了本地的权势家族一起干,不惜将大头都让了出去,以此来换取对方的庇护,也可以体现自身的价值。这样做的好处,是让外人投鼠忌器,自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但如果这大树反过来将自己吞噬了,可就半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现在看来,果然是出现了自己最担心的状况,十有八九是自己一直与之合作的几家联手把自己给吞了。   但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是现在,而不是几年之后?要知道在他已经拿出来的计划中,今后几年这几个家族可预期的收益不下数百万两之巨,他们拿的是大头啊!此时正是自己的价值看涨的时候,也因此他没有多加防范,什么理由让这些家族忽然翻脸动手?   一时也想不明白,但他清楚一点,目前来说,云楼似乎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别无选择:“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王某如今两袖清风,一身轻松,又手无缚鸡之力,唯有这方寸之间,差有一日之长,娘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尽管吩咐。”   那云娘娘似乎又和身边什么人轻声说了些什么,才道:“不愧是王相公,明识洞见。我心中有件大事要办,只是手头一直没有堪用的人才,王相公惊才绝艳,谅必有以助我。不过在此之前,尚有一件小事,想要交托给相公。”   大事?小事?王子晋耐着性子听着,越听越奇,这云娘娘居然有意让他经手,将他刚刚对那位樊素姑娘侃侃而谈的计划给实现出来!   “炒作方案么,当初也做过十几单了,要说这个时代的人民信息量,基本上还处于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地步,真是容易到没话说了。”王子晋毫不在意,便即接了下来,他所在意的是,这显然只是一次试用而已,在这背后,云娘娘所谓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既然要他主事,少不得人力物力的支持,云娘娘自有吩咐,叫人先取了一千两银子给他支用,又拨了阿三阿四两个人给他使唤。一直住在门房也不像话,这便找了两间厢房来安顿,再换上一身新衣服,摘掉了那别扭的绿头巾,王子晋俨然有一种当初在公司里第一次升职时的感觉。不管他的经历再怎么丰富,从无到有的过程总是会给人一种成就感,尤其是失去之后再度拥有。   望着阑珊灯火中离去的几条人影,楼上的两个女人中年长的一个微微笑道:“二妹,这王相公看样子也是个读书人,偏有这些手段,倘若能助你,大事可有几分指望!”   云娘娘不动声色:“姐姐,读书人才最厉害,不开窍是呆子,开了窍可了不得!这个王相公,就是个开了窍的,他这半年赤手空拳,在苏州城挣了几万银子的身家,我这云楼也及不上他呢!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这等人请也请不到。”   “几万银子?”那大姐吃了一惊:“那他怎么又会落到这地步?”   云娘娘下颌微微扬了扬,灯光下一片晶莹洁白的肌肤:“这一点,我也很好奇呢……” 正文 第九章 阿三阿四   坐在厢房,身穿新衣,旁边左右站两个跟班,阿三和阿四。   王子晋肚子里很爽,因为升职了,主事了;脸上很淡定,当初自己在云楼的门洞子里挣命的时候,就是跛爷招呼着阿三和阿四两个人给抬进去的,那也是救命的恩人,没什么脸色好摆的。   “两位哥哥,不知道大号怎么称呼?”话说回来,云楼上下管这两个都叫阿三,阿四,王子晋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姓什么。   阿三三十来岁,身材瘦小,不过王子晋知道他的力气,那叫板肋虬筋力大无穷,估计属于骨头缝里都是肌肉的类型,三四百斤的东西也拎得起,相貌算得上丑陋。听见王子晋叫哥哥,连说不敢当:“本姓刘,卯金刀刘,家中行三,王相公还是叫我阿三罢。”当时的字体,可不是现在的简化字,这个刘是不可能解做“文刀刘”的。   王子晋看看他,心里微微诧异,来到这个时空有半年多了,倒是很少听见市井中有人报大号的时候还特地说明一下,自己的姓是怎么写的,除非有同音的姓氏。刘姓,有什么同音的姓氏?柳?   点了点头,又看阿四。阿四年纪比阿三小了那么五六岁,二十大几的青壮,高大身材长手长脚,相貌也端正的多,也拱手客气了两句:“本姓六,数目字的六,家中行四,相公还是叫我阿四。”   姓六?不是姓陆?王子晋又是惊奇了一下,这个姓氏端的少有,不过中国人的姓氏来源比较复杂,稀奇古怪的姓氏层出不穷,还是不要大惊小怪的好,没得叫人心里不痛快:“好,原来是六……阿四!”陡然间意识到,这个名字好生和谐啊!连在一起都不敢说出来!   不过这名字变得和谐是几百年以后的事,现在是不妨了,王子晋只是下意识地避着,只管叫阿四了。   “三哥四哥,”也不管这两个接受不接受,总之他是就这么叫了,身为现代人,王子晋也没那么多上下尊卑的观念:“这次娘娘叫咱们几个做事,总要办得漂亮一些才好。”   阿三阿四两个还不晓得到底是办什么事,等到听见王子晋说出来,登时面面相觑,想不到昨晚王子晋随口到来,今天就要开始办了,难道那一套说书一样的东西当真管用?不得了,这事要是真的搞成了,岂非樊素姑娘真正要日进千两银子?!那可是金山银海呐!   王子晋眼睛望着他们两个,心里却另有一番计较。他到这个时空半年多,拳打脚踢挣下偌大一份基业,就这么平白叫人夺了去,再想得开的人也放不下,钱财是身外物不假,这口气怎能咽得下?之前是自己困窘,无从入手,现在手头有人有钱,哪怕不能拿回自己所失去的东西,总是要一步步做起来。   而这次的事,就是一个好机会……   王子晋手指在桌子上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敲着,这是他的习惯,想事的时候,下意识就这么敲,好像在敲无线电的密码一样。敲着敲着,手指下力道渐重,陡地用力敲了两下:“就是他了!”   “谁?”阿三阿四显然已经入戏了,就等着王子晋发话,然后自己做事。   王子晋叠起手指,点了点桌子:“昨晚我和素姑娘说话的时候,你俩也都在一边听见了,办这事,一是要一间书坊,这事我有主张,待会写封信,你们谁去替我交给一个人,也就妥当了;二是要有得力的人去散布消息,总要三五十个市井跑腿的才好,每人十两银子,用半个月,可成?”   送个信,这事简单之极;至于要人跑腿散布消息,云楼本身就是下等的青楼,楼里的打手龟公大把,结识的下三滥货色更是不计其数,十两银子够这些人挣小半年的,如今只不过是跑腿半个月,那能有多难?阿三和阿四都是连连点头。   “这三么……”王子晋嘴角露出一丝笑来,也不知怎地,一见这笑容,阿三和阿四都是脊背心一凉,头都不禁低了下去,不敢再和他对视,只听王子晋慢慢悠悠地说道:“须得有个有名的士子,家门有名最好,本人有名也可,若是已经定亲,岳家显赫,那就再好不过。”   阿三和阿四都不是笨蛋,一听就明白了,王子晋昨晚替樊素所做的方案中,少不了的是一个故事,一个名妓怜才子,才子弃名妓的故事。这个故事一出,名妓自然是名声大噪身价百倍,也势必会博取无数的同情,可那位才子就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这个倒霉的角色,王子晋会选谁?俩人相互看了一眼,谁都没说话,静等着王子晋。   对于俩人的反应,王子晋暗自点头,云娘娘派人不是白派的,这件事明显不能指望两三个人办成,阿三和阿四看上去孔武有力,但都不是缺心眼,有心计有见识,多半还能打几下,手头又有下九流的人脉,最是适合不过。   话说回来,看大门的两个伙计都有这样的水准,云楼到底是什么底细?下三滥的青楼?王子晋忽然发觉,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居然有些不简单。   …………   苏州府治下,太仓县,王府。   王府不是王爷住的地方,是主人姓王。   太仓近年来所出的姓王的人物,最出名的就是内阁大学士王锡爵,内阁排名仅在申时行之下,堂堂阁老一员,朝廷里坐二望一的大人物,如果他不是在去年回家丁忧,那么在申时行之后,这朝廷首辅顺理成章就是他的囊中之物,根本轮不到山西大同的王家屏。   不过太仓王氏不是仅有王锡爵一支,严格说起来,虽说如今王锡爵是一品大员丁忧在家,但其家族的名声还是比不过另外一支王氏。这一家,祖辈郡望琅琊,也就是当初东晋南渡以后,赫赫有名的“王谢”两家中的王家,单单这来头就大的吓死人。到了几十年前,又出了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正是明代文坛“后七子”之首的王世贞,号称是江南文坛领袖。   明代文人以文为重,江南是天下文人最集中水准最高的地方,而王世贞领袖文坛,隐为天下士子之首,这个地位就连当朝一品的首辅也是有所不及。是以说到太仓王家,多半指的并不是王锡爵的王家,而是王世贞的王家!   一代文宗,江南首望,连当朝大学士都要甘拜下风的太仓王府,此际却是鸡飞狗走,阴风阵阵,上下人等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吐一口气就会有雷劈下来一样——话说,对于王家上下来说,王大老爷和王大少爷的怒火,比起上界的雷公电母还要来得吓人,至少雷公是劈犯事欺心之人,王家老爷和少爷的怒火可是不管不顾,挨着死碰着伤。   “叮光、哗啦!”又是一阵摔摔打打,只听王大老爷怒吼声再次提高八度:“你这畜生,你还不承认!现在别说苏松二府,就连南直和浙江都有人传回消息来了,你再不好好摸清楚手尾,想办法解决了,难道要这件丑事传到京城去吗?!”   王世贞前年病逝,如今的大老爷是他嫡子王士骐,三年前刚刚高中进士,如今也是丁忧在家,转过来年就要出去做官的。跪在地上的是他长子王瑞贤,也算是一方俊才,如今却被老子训的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只顾在那里磕头:“爹爹息怒,是孩儿不孝。”   他能说什么?王家大户人家,世代簪缨金马玉堂,那些书不是白读的,老子骂儿子天经地义,打死都是白打,老子如果打儿子累着了儿子还得赔罪。如今有很多人以为,权势家族出来的都是纨绔,拿人不当人看,其实那真的只是暴发户作风,现代国内的那些权势家门,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暴发户?像王家这种传承千年的家族,其家风之严谨是常人都无法想象的。   像这样的家族,对于“门风”啦“家名”啦看得是比命根子还要重要——确切地说,这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可要命的是,现在王瑞贤身上出的这档子事,就是直接威胁到王家门风的大事:堂堂王家大少爷,居然娶了个妓女回家,娶就娶了罢,居然还见财起意始乱终弃,三千两给卖了!   话说,最近半个多月,苏州府和周边的松江、常州等府市面上陡然多了一本话本,叫做《樊素怒沉百宝箱》,里面说的是太仓某王公子,在苏州府的某青楼中迷上了一位樊素姑娘,散尽千金终不悔,那姑娘也情义深重,情愿自己花钱给自己赎身,嫁了这位王公子。孰料王公子家风严谨,走到半路上想起家里老爹多半不同意,越想越心慌,于是就被一个商人说动,三千两卖了这位有情有义的樊素姑娘。于是樊素姑娘怒沉百宝箱,袖子一摔又回了青楼,王公子鸡飞蛋打,身败名裂云云。   当真是了解王家的人,对于这个故事只要一加咀嚼,就会发觉不值一哂,以王家的底气,大少爷王瑞贤在外面想花多少钱都行,想砸什么样的姑娘都行,不花钱都有人上赶着巴结,哪里会像那话本里所说的一样,让个妓女自己赎身倒贴?更不用说三千两给卖了。 正文 第十章 初步成功   然而这是什么时代?是个信息不发达的时代,是个交通不流畅的时代。   现代传媒理论告诉我们,一切都透明的话,媒体也就没得混了,就是因为信息不对称,才能给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间,才能给人以足够的争议空间,才能激发人们最大的兴趣。   这话本上虽然用的是假名,没有直接指名道姓说是王瑞贤,不过那假名起的也就和个蹩脚的字谜差不了多少,其水准刚好够让落第秀才联想到王瑞贤王公子身上去。事情关系到千年世家的太仓王家,情节又是这样的惹人非议,这话本一经推出就掀起了轩然大波,单单为王家辩护者和同情名妓者的口水就掀起了一道巨大的浪潮,其水量足以比拟五月间那场造成了五十万流民的大水。   在王子晋看来,这个故事会火那简直是一定的,冯梦龙在后世写了那么多段子,真正流传下来的没几个,《杜十娘》在其作品中的地位,可以比拟《小倩》《画皮》之于蒲松龄作品中,如此经受住了时间考验的佳作,怎么可能不让人为之动容?   此刻他坐在厢房里,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心里盘算,这话本出来之后,凭着太仓王家的手脚,不难查到云楼的樊素头上,也不知道王家会采取什么手段?当日他拟定这个计划后,也曾请示过云娘娘,能不能用暗指太仓王家,这位云娘娘似乎根本就没把王家放在心上,毫不在意地就予以批准了,云楼到底有什么底气,在这件事上能和太仓王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对着干?   “还是说,云娘娘一早就已经料到,我会利用这件事来刺一刺王家?从她事先透露我可能是被王家所害这一点看来,很有可能就是这样……”正想到这里,阿四大步流星从外面奔进来,口中大叫:“一百两,一百两了!”一边冲着王子晋伸手。   王子晋被他打断了思路,开头还没明白,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话本一经推出,樊素姑娘也就身价不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歪瓜裂枣有钱就是大爷,得重新包装,再度登场,西洋说法唤作是“重装上阵”(话说这里居然有很多人读ZHONG装的,你妹啊,又不是步兵骑兵的,还披甲不成)   今天是樊素重新开张的日子,按照王子晋的策划,这个阶段应该可以直接将渡夜资价码推到百两以上。他自己商务经验丰富,来到这个时代操盘了若干项目,对于江南一带的市场环境胸有成竹,自然是稳坐钓鱼台,阿三阿四可就不摸底了,整个晚上就跑前跑后地传递消息,直到现在,看样子樊素今天的情郎算是出来了,价码不出意外果真是跨过了百两大关,阿四这就来报喜了。   “好啊,初步实现预定目标,喜事一件,不过呢,云楼的老板可不是我王子晋,四哥你要喜钱,得找云娘娘去要。”王子晋笑言。   阿四听见他说云娘娘,脸上笑容登时一僵,讪讪地把手缩了回去,貌似对于云娘娘甚是忌惮,连报喜都不敢。这就一下子激起了王子晋的好奇心,他一直就觉得这个云娘娘不一般,整天躲在一座小楼上不见人影,偏偏云楼上下百十口子对她是五体投地敬若神明,王子晋想打听打听都不好开口。   恰好这段时间以来,他和阿三阿四两个也算混熟了,这话赶话地说到了云娘娘头上,少不得试探一下。这也是看着阿四的个性比较直,要是换了阿三,他多半还是不会开这个口。   “云娘娘……”出乎王子晋意料的是,阿四并没有想要遮掩什么,可是憋了半天也只憋出极其无奈的一句话来:“王相公,不是我要瞒你什么,如今你也算半个云楼人了,只是这里头事情多的很,我嘴巴拙说不清楚……王相公,其实你在云楼待个一年半载的,多半也就自己弄明白了。”   “哦……这么说来,大约是和云楼本身的特殊性有关了。”王子晋心中下了这么一个论断,便也不再纠缠,站起身来笑道:“既是如此,咱们一起去向云娘娘报喜,下一步要不要走下去,也得云娘娘示下。”   对于成熟成功的职场人士王子晋来说,眼下他对于自己的地位是摆得很正的,自己跟脚不稳,就得放低姿态,甭管别人是不是要利用自己达到什么目的,先把自身的价值体现出来再说。“没办法,不带金手指的穿越男就是这么苦逼啊……”   走在通往后院的路上,小路两旁灯火摇曳,远处高楼上传来渺茫的歌声,听得人心里痒痒——这种代表着放浪和欲望的声音,是个男人听了都会心里痒痒,何况王子晋少说也有个把月没碰过女人了,又在这种环境里待了这么久?   无奈,这楼里虽说是莺莺燕燕,可王子晋是一概视如蛇蝎,要知道这个云楼做的是皮肉生意,而这个时代可是没有安全小雨伞的!也就是说,这些表面光鲜的莺莺燕燕,整日里都是和无数男人赤身肉搏零距离接触,经历了难以估量的体液交换……想想也受不了啊!   一面想,一面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真是想不通这时代的士子们,居然会有人为这样的女人赎身回去做老婆,古代人的健康卫生意识有这么差劲么?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陡然听见身边的阿四叫了一声:“谁在那里?出来!”   王子晋连忙停下脚步,他的肉搏实力处于略高于“手无缚鸡之力”,而远低于“能打”的位置,比起身边的阿四来差了几条街那么远,何况阿四还是他的手下,这种事当然要往后躲了。   黑暗中传出一把柔柔的女声:“是王相公和阿四哥?我是小蛮。”   “小蛮姑娘啊,怎地半夜不睡在这里?”阿四松了口气,笑着迎上去。只见黑影中走出个女子,穿着赭色的衣衫,头发松松挽了个发髻,月色与灯火辉映之中,轮廓分明的五官犹如雕塑一般,相貌堪比经过PS的现代平面模特。   王子晋幸亏是现代社会久经互联网考验的男人,互联网是什么地方?三分姿色就是美女,挤条沟出来就是凶器,脸蛋身材身高N围,凡是能PS的地方全都给你PS个遍,如果不看现实只看网络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就是天上人间了。经历了这样的考验,什么美女能让他动容?大不了心中感叹一声,原来天然也能长成这样,不必人工啊……   他踏上两步,走到阿四面前,向那小蛮点了点头:“小蛮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后院请见云娘娘,姑娘请自便。”话说这云楼的两大头牌,一个叫做樊素,一个叫做小蛮,当初听说的时候,王子晋忍不住就要吐槽,哪天来个叫做白乐天的客人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将这两大头牌兼容并蓄了?   想归想,这种话当面说就很无趣了,王子晋招呼打完,迈步正要向前,那小蛮忽然挪了一小步,恰好迎在王子晋前进的路线上。   这就是真有事了。王子晋停下脚步,也不说话,只是这么看着面前这位红牌小姐。   这位小蛮到底是阅尽千人的青楼红牌,丝毫不见慌乱,伸出手来掠了掠散发,一双眼睛中如有水波流动,在王子晋的面上晃了一眼:“小蛮适才从前院来,也见到了王相公的手段,果然不同凡响,只是有一事想请教,不知王相公为樊妹妹编的那个故事,是从何而来?”   杜十娘的故事?王子晋一怔,这个可难回答了,说我几百年以后从书上和电视上看来的?不过他的思绪很快转到另一个方面,那就是小蛮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这个故事的原作者乃是冯梦龙,正是苏州府中名门世家,和他王子晋也是知交好友,当日他着手实行这个炒作计划的时候,就是写了封信交给冯梦龙,以俩人的交情和这个精彩的故事打动了这位年方十七岁的小才子,利用冯家的书坊印制出了那批话本。   小蛮会问这么个问题,想必这个故事和她本身有所关联,但是究竟是哪种关系?王子晋心念电转,口中应付:“人之常情,想当然尔。小蛮姑娘为何要问?”   想当然尔,这句话来自千古文豪苏东坡,适用于一切文学作品,乃是对于“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绝妙诠释,拿来解释自己的“创作”来源最好不过,滴水不漏。从小蛮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惊诧和不解,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慢慢福了福:“原来如此,王相公高才,他日定能高中,奴家告退。”说罢向后两步,身子隐入灯下的黑影中,不一会就没了动静。   “这是练过功夫的么,来无影去无踪的!”王子晋摸了摸额头,有种擦汗的表情。云楼两大头牌,樊素他是见识过了,就好像一团火一样热辣逼人,这小蛮与之齐名,风格却截然相反,神神道道地根本叫人捉摸不透,平日里也难得见她出来一次,这巴巴地半路截住自己问了两句没头没脑的话就走人了……喂,小姐,你不知道随便挖坑又不填是很不道德的行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