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一匹骏马由远而近。
马上骑士身形娇小,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色丝绢道袍,她像是在赶路,皓腕如雪,轻抖缰绳,宽绰的袍袖鼓足了风,烈烈地飞扬起伏,如一片时而灵动时而舒缓的流云。
马儿飞驰过官道,于右手边拐弯,骑士才放慢了马速,回头看了一眼,原来在她身后马背上,竟驮着一人,随着马儿颠簸却毫无动静,不知生死。
马儿顺着山路又行了三五里,渐渐看到于青山隐隐之前,有□□间的屋宇,屋前一团不大不小湖泊,湖水碧绿,微微地泛着涟漪,湖中还有几只水鸭,正悠闲地游弋。
骑士端量了会儿,见并无人迹,这才翻身下马,动作十分伶俐敏捷。
此刻马背上的那物体仍是动也不动,骑士走过去,伸出手指戳了戳:“你不会死了吧?”那人无知无觉地趴伏着,凌乱的头发把脸遮的严严密密。
这骑士眨眼看了会儿,有些担忧地歪头,终于叹了口气,伸手于那人腰带上抓住,试着往下扯。
如此一来,那人的身体便顺着马背往下滑落,骑士见势不妙,叫道:“喂喂!”那人身形长大,如此滑下来势必要把她压倒,她生怕如此,忙后退一步,这瞬间,那人果真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虽然是双腿先落地,但那腿也是软绵绵地丝毫也撑不住,顿时在地上跌坐一团。
骑士惊魂未定,又扑过来,生怕把人摔坏了,但仔细看,见那乱发之中的脸仍旧双眸紧闭,她伸出手指,在那人鼻端轻轻探了探,呼吸虽然微弱,好歹一息尚存。
“还好……”骑士松了口气,喃喃道:“我这是第一次救人,可不要就死了呀。”虽然穿着男装,但声音动听悦耳,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
少女认命地叹了口气,双手抓住那人破烂的衣衫,用力扯住,一步一步倒退,想把这人拖到身后的屋子里去。
但是地上之人十分沉重,加上这少女力气极小,如小猫拖动巨兽,直费了近一刻钟的功夫,才勉强把人拖到屋后的门口处,少女脸上已经见了汗,脸颊也红扑扑地,如上了一层胭脂,更见容光焕发,秀丽非凡。
“你怎么这样沉……”少女气喘吁吁,小心拨开这人脸上的乱发,虽然有所准备,细看仍是吓了一跳,在她面前的这张脸上,带血沾泥,十分狼狈,还有种种伤处,嘴唇破损眼皮青肿,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因为方才被少女拖曳,他的手脚都舒展起来,可见手长腿长,若是站起来必然十分高大,只不过整个人形销骨立,瘦得仿佛脱了形,如一只垂死的老虎。
少女看了会儿,心里一酸,不由叹了句:“唉,真是可怜。”
当下又鼓足勇气,手脚并用,横拉竖拽,终于又勉强把人从门外拖进门内。
好不容易扶着人坐起来,少女从怀中掏出丝帕,轻轻在男子脸上擦了擦,看看那泛着青黑的脸色,不由道:“脸色这样不好,总不会是中毒了吧……”
“不知这个有没有用……”少女喃喃两句,又从怀中掏了掏,摸出一个锦囊,从中倒出一颗红色药丸:“张口张口!”
男子毫无意识,自不会主动张嘴,他的唇干裂渗血,少女几乎难以下手,终于咬牙掰开他唇齿,竭力把那药丸塞了进去。
男子仍是毫无动作,只是垂着的眼皮底下依稀动了动:他虽然不能言语,可却能感知周围发生的事情,那颗药丸压在舌上的一刻,他已经知道,这是辟邪丹,是陈国皇宫才有的袪毒圣药。
少女又用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血迹,很快那帕子便污糟的不能用,少女便随手将其丢在旁边。
她蹲在地上,抱起双臂,面对面看了会儿,又道:“唉唉,我这样辛苦……你可千万不要死啊。”
此刻,外头马蹄声如雷逼近,少女听见了,脸色一变,从地上跳起来:“啊……一定是神光哥哥来了。”她脸上流露喜悦之色,拔腿要跑出去,忽然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那人:“你可千万不要出声,如果让神光哥哥发现,就糟啦……”但看着男子闭眸沉默之态,倒也不怕这个可能,当下转身飞跑出去,临去却也不忘把门带上。
男子倚壁而坐,仍是合眸闭嘴。耳中却听到少女的尖叫声从外传来,带着喜悦地唤:“神光哥哥!”
然后,是个浑厚动听的男子声音,道:“你怎么又偷跑出来?太子担心的很,叫我赶紧找你回去。”
少女笑吟吟道:“你这么容易就找到我啦,那下次我要换个地方躲!”
“不要胡闹,跟我回去吧。”
“好不容易跑出来,我才不回去……你最近也不去找我玩了。”少女埋怨着,仿佛又有些撒娇之意。
“我不能总是进宫,会给人说闲话。”
少女哼了声:“什么闲话?比那什么雪菊夫人跟相府公子过从甚密的闲话还要紧么?”
“你……”男子一顿,而后轻笑数声:“原来是有人吃醋了。”
“谁吃醋了?”少女恼羞成怒。
两人在外拌嘴,却不知室内有人听个正着。那人静静听着,听出少女这话底下藏着的一丝嗔怒,他心思敏捷,明白这位“神光哥哥”自然就是“相府公子”,想必他跟这少女关系匪浅,但却跟一个叫“雪菊夫人”的牵扯不清,因此这少女不悦。
室外复又沉默,过了会儿,男子的声音才又响起:“你这次匆匆出来,莫不就是为了此事着恼了?”
少女矢口否认:“才不是,我就是宫里呆的闷了,出来透透气。”
但这种口是心非,连室内的男子都听得出来,那相府的神光哥哥又怎会听不出来,只听他温声唤道:“兰桡……”
室内的男子不知不觉竭力倾听,想知道外头如何了,但却听不见两人说话,但是此刻,他鼻端嗅到一股淡淡地甜香,不知从何处穿进来的微风都温柔了几分。
猛然间,室内的男子知道了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毫无预兆地,垂落在地上的宽大手掌猛地缩紧,于地面上抓了一抓,却竟握住了一块绵软之物,原来正是少女扔落的丝帕。
只不过是刹那的功夫,对室内之人而言,却如过了数年之久,才听外头男子的声音又道:“这下……你可放心了么?”声音温柔之极,令人无法拒绝。
少女含羞带怯,断断续续说:“神光哥哥……你、你什么时候学的……这样坏……”
就在此刻,屋内忽地传来一声响动。男子惊问:“什么声音,里头有人?”
少女吃了一惊,忙道:“没有没有……神光哥哥……”
室内之人听到这里,知道这少女并非擅长说谎之人,而如果这名叫“神光”的男子正是传说中那人的话,就更加瞒不过了。
“神光哥哥,你听我说……真的、真的没有……”少女焦急地,试图拦阻。
但脚步声仍是逐渐逼近,最后,屋舍的门被霍然推开,明亮的天光乍涌进来,映的双眼发烫。
心跳停止,空气凝滞,脑中一片空白,却于那白茫茫地光影中,出现一张清丽无双的脸庞,青嫩稚气的容颜,双眼圆而清澈,分明是个美貌少女,却偏做男子打扮,头戴冠带,身着道袍,她翩然而来,像是踩在他心上,滴溜溜地就走了数圈。
男子蓦地睁开双眼,看到的却是垂落的帐上有淡淡灯影摇曳,原来是南柯一梦。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男子已翻身坐起,戒备而不悦地看着贸然闯入之人。
那人却上前一步,屈膝跪地,急促而激动地叫道:“主上!陛下决定起兵了!”
正文 第 2 章
天初破晓,东方未白,阴云淡翳,薄雾缭绕,到处都灰蒙蒙地,仿佛谁用乾坤袋装了天地。
庆城的哨兵打了个哈欠,等待换岗,眼皮一错之时,却见前方雾气之中,有什么隐约一动。
士兵睁大眼睛细看,那点异动却如泥牛入海,不复存在。
一年前,武魏发兵,魏朝的骑兵纵横驰骋,所向披靡,到如今已经拿下赵,晋,齐三国,中原大地上六国已去三国,眼见魏军逼近陈国。
三月之前,陈国不世出的天才将领师神光率兵出盐谷阻拒魏军,陈军在师神光的指挥下,以盐谷为据,像是一面牢不可破的盾牌般保护着陈国,武魏的铁骑被挡于盐谷关外,无法前进一步。
近来战事吃紧,陈国城内巡逻的士兵也都加了两倍,可是没有人觉得武魏会攻到城下,毕竟他们有师神光,那个从十三岁开始就声名鹊起,六国尽知其名的天才少年。
也是陈国公主陈兰桡早就定了亲的夫君。
但是今天,是一个无人遗忘的日子,所有陈国子民都会记得今日,这一天,向来晴朗的天空阴云密布,不知是天意如此,亦或者,是因武魏军队卷地而来,他们的铁蹄扬起的烟尘如阴霾弥漫,而他们的旗帜遮天蔽日。
那一队武魏骑兵,如同来自黄泉的幽灵,从渐渐浓起的迷雾之中,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陈国的守军面前,就好像是一把擦拭打磨的雪亮的利刃,杀气森森而寂然无声地,逼近陈国的心脏。
“魏……魏军来啦!”
哨兵骇然的声音传响城头,清晨的宁静,以及陈国从此以后永远的宁静,都从这一声起被打破了。
谁不知武魏铁骑威名?统领武魏铁骑的,是魏国的公子燕归,公子燕归乃是魏王的第三子,在魏国起兵之前,魏国以及天下,只知魏国有太子,而不闻公子燕归之名。
但自从两年前,公子燕归这个名字,赫然已成为一个令人闻名丧胆的称呼,能止小儿夜哭。
据说他嗜杀成性,冷酷残忍,是个天生的怪物。据说他在攻打晋国的时候,被晋王所恼,攻城之后,竟下令屠城,以至于整个晋国,从富饶强盛的都城,变成了千里无鸡鸣的荒凉鬼城。
对上这样可怕的敌人,陈国唯一庆幸的是,他们有师神光。
但是这一日,神光显然不曾落在陈国的头上。
原本熙熙攘攘地街上空无一人,摆摊的小贩,闲逛的游人,都像是凭空消失,百姓们躲在家中,家门紧闭,人心惶惶。他们不知魏军从何而来,更不知迎接他们的命运会是什么,慌乱之后,有人选择逃离陈国,有的人,却将目光投向一个方向,陈国皇宫。
那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指望,那里有他们尊贵的的国君,长久以来,国君掌握着他们的命运,自然,也会在这生死存亡时刻,指引他们的命运。
可如果百姓们的目光能穿透皇宫厚厚的围墙,看到陈王寝殿情形,他们一定不会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国君身上,而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即刻逃离。
“公主!你慢点,公主!”
侍女高声的叫喊,阻不住前方那个轻灵的身影,陈兰桡提着裙摆,飞奔向父王的寝殿方向。
她紧皱双眉,心急如焚,魏军的到来,也同样搅乱她的心曲,师神光为何毫无音信?陈国将如何应对?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到自己的父王。
不理会侍卫的制止,陈兰桡冲进寝殿,却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宫女内侍如游鱼般来往穿梭,不停地搬运各色的盒匣物件,走得太急,有人撞在一起,手中匣子跌落,散出一地金银珠宝。而陈王站在中间,不停催促:“手脚利落些,快些快些!”
满地珠宝滚动,光芒闪耀,刺痛陈兰桡的双眼,她心头一沉,冲过去拉住陈王:“父王,你这是在干什么?”
陈王匆忙里看她一眼:“麒麟儿,你怎么还未收拾?快快回宫,把你的细软之物收拾妥当,我们要随贤妃去她的母国……”
如闻震雷,陈兰桡撒开握着陈王袖子的手,后退一步,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听。
贤妃的母国是陈国之后六百里外的章国,陈王的意思,显然是要在临危之际弃城弃国,临阵脱逃。
陈兰桡胸口微微起伏,强自镇定:“父王,陈国上下谁都可以逃,唯独父王不可以……”
“这是为何!”陈王拂袖,一脸不悦,“你莫非没听过武魏的残暴?父王若留下,不知将死的何等凄惨……”
“可父王是陈国国君,你此刻逃离,群龙无首,满城百姓要指望谁?”陈兰桡又怒又伤,不由提高声音:“何况父王就算逃到了章国,也就不再是陈国的国君了,不过是寄人篱下,苟且偷生而已!”
陈王拧眉,却听有个声音道:“公主说的倒是轻巧,你让你父王留下,岂不是等同送他去死?晋国王公大臣的遭遇公主不是不知道,寄人篱下总比惨遭横死的强上百倍,难道公主愿意留下来被那些肮脏的魏军□□?”
陈兰桡回头,看到贤妃自殿后走出,她身上穿金戴银,珠光宝气,脖子上戴了数条海珠项链,手腕上四五个镯子累赘地叠加,在她身后几个侍女,手中都捧着匣盒,显然是装了好些珠宝美玉,那些装不下的,只好披挂身上。
陈兰桡眼见这荒谬景象,又听贤妃的话,更是气冲牛斗。
陈王却一脸近乎讨好的笑:“爱妃说的是,麒麟儿太不懂事了,小孩子之言,又何可听……东西都带齐了?”
贤妃显然很是满意陈王的态度,矜持地捧捧云鬓:“陛下这边收拾的如何了?事不宜迟,我们得赶紧走了。”
陈王刚要说话,陈兰桡往前一步拦住陈王,大叫道:“父王,你不能走!”
陈王不耐烦,贤妃也变脸道:“公主,你休要在此胡搅蛮缠!你若要送死,我们可不相陪!”
陈王劝道:“麒麟儿,别要意气用事,快去回宫稍事收拾,我们随贤妃去章国。”
贤妃一脸得意,挑衅似的看陈兰桡。
陈兰桡看看两人,极至的愤怒跟失望,让她内心酸涩难当,几乎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只好大叫:“我不去!我宁可死在陈国,也不去异国!”
贤妃面露恼色:“你非要如此不识好歹!我自然也不会勉强你去章国!也罢……我听闻晋国公主,被糟践之后,又下嫁了一名卑微的裨将为妻,莫非公主也是做此打算?好歹你是死不了的!”
陈王听得这话,微有些皱眉,却只看看贤妃,竟不曾出声喝止。
贤妃见状,一发得意,复又冷笑道:“本来以为师神光有遮天之能,没想到竟也是个靠不住的货色!白白地浪费了我们这许多时间!如今你的靠山都没有了,还在这里轻狂什么?你若肯跪下来向我道错,我倒是可以宽宏大量,容你跟随……”
陈兰桡浑身发抖,双拳紧握,此刻仰头长呼一口气,厉声喝道:“我先杀了你这妖言误国、鼓惑人心的奸妃!”她竟腾身而起,向着贤妃扑去。
陈兰桡来的甚快,一把攥住贤妃的头发,提拳望她面上打去。
扯动中,贤妃头上金饰滑落地上,又有一串珠链被扯断,光华圆润的大珠满地滚动,如散乱的棋子乱跳乱窜。
贤妃吃痛,尖叫着护住脸,大叫救命,陈王大惊之余,忙来相救,内侍们也急忙拉住陈兰桡。
陈兰桡松开贤妃的头发,击倒两个上来护佑的内侍,殿内已然乱作一团。
匆忙里贤妃好歹脱身,她捧着被扯乱的云鬓,气喘吁吁:“来人,快点把公主拿下!”
殿外侍卫持刀上前,陈兰桡毫无畏惧:“你们谁敢!”侍卫们对上她含怒的明眸,个个胆怯后退。
“你竟敢对我下如此狠手!”贤妃怒不可遏,又转头看向陈王:“陛下,她这是要断了陛下的后路,杀了我陛下就无去章国了,真真居心险恶!陛下,别饶了她,她既然不肯跟我们走,容她留下,若是城破,自也是逃不脱晋国公主的下场……岂不是更丢了陛下的脸面?”
陈王脸色阴晴不定,陈兰桡愤然而立,握拳道:“若是父王临阵逃脱,弃百姓不顾,才是真正的辱没了陈氏宗族的脸!”
贤妃厉声道:“陛下!你莫非要眼睁睁看她丢人现眼吗?”
陈王双眉皱起:“给我把公主拿下!”
贤妃厉色一笑,冷道:“将公主格杀当场!”
陈王一惊,看向贤妃,这电光火石间,两个侍卫持刀袭向陈兰桡,而她于错愕之间,竟躲闪不及,刀锋削破了衣衫,眼见便要血溅当场!
正文 第 3 章
就在陈兰桡性命攸关之时,殿外有人疾呼:“住手!”
侍卫一惊,略微犹豫瞬间,手腕一震,竟是被什么东西打中,手中的佩刀应声落地!
殿内众人齐齐回头,陈兰桡更是惊喜交加,叫道:“哥哥!”
殿外来人,长身玉立,容貌出众,一脸忧急,正是陈国太子,也是陈兰桡的哥哥陈源。他的身后紧随一人,通身黑衣,脸色如雪冷峻,是陈太子的近侍凌云,方才出手击落侍卫腰刀的也正是他。
两人急奔上殿,陈源先走到陈兰桡跟前,将她上下打量:“妹妹,没事吗?”
陈兰桡眼睛发红,却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没事!”
陈源单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按,才转身,向着陈王见礼。
陈王负了双手,问道:“源儿,你来做什么?莫非也像是麒麟儿一样想阻止我去章国?”
陈源抬眸看向陈王:“儿臣不敢。”
陈王跟贤妃齐齐讶异,陈兰桡也十分愕然,正欲说话,却听陈源道:“儿臣只是想请父王,即刻将王位传给儿臣,这陈国,交给儿臣来守,儿臣会跟陈国共存亡。”
陈王大惊:“什么?”
陈兰桡也抬起头来,死死看着陈源的背影。
这样平静的话语,却掀起陈兰桡心头波澜巨涛,陈源自小饱读诗书,是个不折不扣的柔弱书生,丝毫的武功都无,素来,陈兰桡以为自己的太子哥哥,乃是个温和如暖阳的人,但是此刻,陈源有些单薄的身影,在她面前,却俨然如同山岳般高大。
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无声跌落。陈兰桡紧握双手,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为着自己懦弱的父王悲哀,却也为着自己勇毅的哥哥骄傲!
陈王看着太子陈源,起初他又何尝不是如陈兰桡一般,以为太子是个柔弱之人,但是此刻……面对他一双儿女,陈王竟有些语塞。
关键时刻,贤妃假惺惺道:“陛下,既然太子有如此孝心,那就再好不过了,之前我也都劝过陛下数次,让陛下及早传位给太子殿下……毕竟太子殿下也有了子嗣,陛下的确该退位歇息歇息了……择日不如撞日,事不宜迟,陛下且成全太子吧。”
陈王心中略微纠结:“源儿……你真的愿意留下守城?”
陈源目光波澜不惊:“回父王,是。”
陈王仰头,微微喟叹:“也罢……孤,这就把王位传于你……”他回头,看向近身内侍,内侍心领神会,上前将玉匣递上。
陈王接过玉匣,打开看一眼:里头是陈国的传国玉玺,静静生辉。陈王捧着玉匣,陈源双手接过:“儿臣多谢父王成全!”
听了一声“成全”,陈王心头微觉酸楚:“对了,那么,你府中思奴如何处置?不如,让我带他一块儿去章国吧……”
贤妃闻言,十分不满:“陛下,路上带着婴孩,十分不便!”
陈源却平静回道:“父亲不必操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父子两人目光相对,陈王还想要说什么,却忽然有一声巨响,自城外传来,如同响起一个极大的霹雳,震得屋瓦都簌簌发抖。
贤妃花容失色:“陛下,我们快走,想是那魏军攻城,再迟谁也走不了了!”
陈王也顾不上再说其他:“源儿,麒麟儿,既然如此……你们好自为之……若是留得一条命在,可去章国寻父王……”
陈源跟陈兰桡十分默契地,齐齐沉默。
陈王看着两人,心中一声叹息,被贤妃拉着奔出殿去。
寝殿一干人等很快随着陈王逃了个干干净净,最终剩下原地的,只有陈源陈兰桡兄妹两人,门口处,是侍卫凌云,跟陈兰桡的贴身侍女霜影。
“哥哥,你要怎么做?”陈兰桡看着陈源,似乎头一次认识了她的太子哥哥。
陈源在她肩头轻轻一拍:“你为何不跟父王贤妃走?”
“我才不做软骨头!”陈兰桡愠怒皱眉,“我宁死!”
陈源微微一笑:“我早知道……母后当年怀你的时候,梦见麒麟踏祥云而来,口中衔花,天官解为祥瑞之兆,举国上下都高兴极了……”
“其实,他们以为我是个男儿,可以辅佐哥哥保家卫国,结果大失所望。”陈兰桡不以为意地撇撇嘴。
陈源笑道:“休要胡说,起码对我来说,是宁可有个聪慧可人的妹妹,母后也是真心爱你,所以母后才给你起名叫麒麟儿,我记得,那一年本来大旱,自你降生,却下了三天三夜的雨。”
“只是巧合而已,你哪里看我头上长角了?”陈兰桡也忍不住笑笑,“哥哥怎么在这时候说这些?”
陈源双眸微光,望着陈兰桡道:“我只是想,希望这一次,陈国也能够度过难关。”
四目相对,陈兰桡点头,将兄长的手紧紧握住:“哥哥,不论如何,我会同你、同陈国共存亡!”
陈源眼中闪烁不忍,却并未多说别的,只道:“却不知神光那边出了何事,竟让魏军突破盐谷……却丝毫消息都未传来……”
陈兰桡一急:“哥哥,你总不会也信了那些流言蜚语,以为神光哥哥……”这些日子,都城内不知为何有些传言四起,都是有关师神光的,有人说他不慎中伏身亡,也有人说他胆小怕事临阵私逃……种种匪夷所思。
陈源连忙否认:“我同神光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他的为人我深知,我同样也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陈国!”
陈兰桡闻言,才宽心一笑。陈源望着她清丽的笑容,不由打趣说:“就算是为了你,他也一定会回来的啊。”
陈兰桡脸颊微红,心底却涌起一股淡淡地甜蜜之意,但思及师神光杳无音讯,那乍然露出的笑意复又隐没:“我只希望神光哥哥能好端端地回来,助我们度过这关……”
陈源将她肩头轻轻一揽,目光中虽带忧虑,声音却仍温和坚定:“会的。”
陈源以新君身份下令打开西城门,让百姓们自由出入,有些儿百姓听闻陈王已经逃离,便也跟着逃出,但大部分百姓,因世代居住陈国,自然不愿意背井离乡,又听说太子登基,于是便仍是忐忑留下观望,希望能有奇迹出现。
陈兰桡本来不赞同陈源此举,她主张这时侯该以稳定人心为上,但是陈源认为,若是强行安抚百姓,以后一旦不测,死伤也就更多。陈兰桡知道自己这位兄长心慈,便不再多言。
接下来数日,武魏几次攻城,却因陈源布置得当,让魏军讨不到好去。兵丁跟百姓们士气大增,从那外表柔弱的新君身上看到了新的希望。
武魏兵临城下第七天,陈兰桡正在寝殿跟王后说话,刚出生还不足一岁的小太子躺在旁边,听着两个女子说话,不时地挥舞拳脚,他的手脚都胖乎乎地,十分可爱。
陈兰桡看着小太子,自然想到陈源,不过是短短地七天而已,陈源比之前更加瘦弱,简直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可看着他,陈兰桡能感觉到一股如岩石般强悍的气息,撑着整个陈国,屹立不倒。
“陛下这几天几乎都不曾合过眼,饭食也吃的很少,”王后原本秀美的脸上满布愁容,喃喃低语,“可恶的魏军,不知何时撤退。”
陈兰桡心知,魏军是不会撤退的,而陈国现在的兵力也不足以反击,所以城破是迟早的事。
陈国如今,只靠新君陈源,以他的温和跟强悍,安抚着陈国百姓,统领着军士守城,如今的这段看似太平、掺杂着希望跟灭亡的日子,也都是陈源以一人之力换来的,事实上,陈国早在陈王要随着贤妃逃往章国的时候,就已经土崩瓦解了。
如今的陈国,摇摇如风中之烛,而陈源,用他的一口气,维系着这一点灯火不灭。
陈兰桡按捺心中不安,说了好些宽慰的话。
将近正午,不知为何,外头格外寂静,就好像天地万物都失了声响,连风也不曾来到,安宁祥和的令人生出现世静好的错觉。
而这种感觉,让陈兰桡想起某年夏日,一场大风暴来临之前,便是如此,天气闷热而沉默,就连庭院里的树叶也不曾摇动分毫,但是下一刻,便是翻江倒海般的暴风雨呼啸而至,风咆哮着,刮掉屋顶的瓦片,狂摇着树枝,竟将碗口粗的树枝从中折断……那是仿佛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左眼皮无缘无故跳了起来,陈兰桡抬手按住,正要起身到殿门口看一眼,却听在寂静中,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涌现,从远及近,纷至沓来。
来不及反应,殿外已有人哀嚎着闯入大殿,来不及跪地,便长哭出声:“王后,公主,大事不好了……陛下他……”
陈兰桡蓦地起身,目光越过那人看向殿外,十数道杂乱的人影正飞速往这边而来,中间抬着一人,因为平躺而不见脸容,只看到他的发髻,金簪上一颗血红宝石,于发端上摇摇欲坠。
新君陈源被抬进大殿,王后看着他胸前那支仍高高竖着的长箭,发出令人恐惧的一声哭号,便扑了过去:“陛下!”
一身黑衣的凌云站在众人身后,他的脸色本就白,如今更是丝毫血色都没有。
之前陈源正在城头鼓舞士气,不料城下有暗箭袭来,正好射中他的胸口,就好像苍天也站在了魏军一边。
陈源目光转动,从诸人身上,缓慢而无力地掠过,像是在找什么……最终看向陈兰桡。
但陈源还来不及出声,外头又有内侍冲了进来,惊慌失措叫道:“魏军……魏军进城了!”
当真是: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正文 第 4 章
魏军其实并不会这样轻易就攻进庆城,原因是守城的一员将领勾结奸细,里应外合开了城门。
魏军如虎狼般涌入庆城,马蹄踏在庆国古老的土地上,发出雷霆之声。
城中百姓惊呼着,心惊胆战地躲在家中,捂着嘴隐忍而无声地悲号,不知等待他们的是何种命运。
守候殿中的群臣反应不一,有人惶惶然,有人怒气冲天。太医们匆忙赶到,看着如此重伤,也都觉惊心动魄。
王后六神无主,抓住陈兰桡的手臂:“现在如何是好?”
“公主!”有人沉声唤道,随即半跪在她跟前:“公主,王上曾吩咐,若有不测,让属下护着公主跟太子离开。”
陈兰桡怒道:“什么不测!哥哥还没有死!”
凌云低头:“卑职知罪!”
陈兰桡转头看向太医们,厉声道:“什么都不要管,一定要把哥哥治好!”
太医们无奈,齐齐应道:“是……”
王后却像是发现希望:“公主,现在走还来得及,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思奴想想!”
陈兰桡目光转动,从陈源脸上转到他身侧的小太子脸上,不到一岁的小太子,方才受了惊吓,竭力哭叫,泪沾在胖乎乎的脸蛋上,此刻却不再哭嚷,只是睁着无辜而天真的双眼,骨碌碌地看着这个忙乱成一团的世界,仿佛觉着好奇而有趣。
就如枯木之前发出新芽。
陈兰桡伸手,摸了摸太子的脸,她的手上还沾着陈源的血,她不想鲜血沾上婴孩的身上,动作一僵,小太子却挥动手臂,忽然间竟握住了她的手指,死死不放,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咯咯地笑了起来。
空气中,硝烟跟血腥的气息交织,是恐惧跟死亡的味道。
陈兰桡察觉嘴里是一种铁锈般的味道,是血在舌尖上殷开,却不觉得疼,她把血泪用力咽下,抬手抓住陈源腰间的佩剑,猛地拔出。
“凌云,你守在此,若是……就护着太子,离开陈国。”
凌云迟疑着不肯领命:“但是公主,主上说……”
“住口!”陈兰桡却不再理他,手握天子剑,转身大步往殿门口走去。周遭的臣子跟将士们见状,也都齐齐跟在她的身后。
才出了勤政殿,就见守卫宫门的禁卫且战且退,已经到了殿前,打着黑色龙纹旗帜的武魏兵马紧随攻入!
陈军守卫迎上,两下交锋,喊杀声震天。
陈兰桡提剑而立,忽地看到那魏军将领身边有一人身着陈国服侍,面上颇有矜傲之色。
她身旁的一名老将指着那人愤然说道:“公主!那是原本守城的王统制!必然是他里应外合,引了魏军入城!”
说话间,那王统制似有所觉,正也看了过来,目光相对,陈兰桡清斥一声,腾空跃起,单足在殿外的朱雀头顶轻轻一点,整个人如翩然灵凤,闪电般袭向乱军丛中!
那原本站在陈兰桡身边的将军见状,大吃一惊,心道:“只闻公主殿下文武兼备,不输须眉男子,没想到身手竟如此了得!”当下精神一振,忙也冲入战团之中,奋力往陈兰桡身旁搏杀冲去,想要尽力助她一臂之力。
陈兰桡心无旁骛,只看着那叛将王统制,她身法轻灵,几个起落,便到了那人跟前。
那王统制本来自恃投奔了武魏,而陈国倾覆在即,已无人可奈何了他,因此虽然跟陈兰桡对视一眼,却也并不畏惧,却没想到对方如风而至,当下才觉骇然。
陈兰桡未曾落地,当空横剑先扫了过去,剑锋如同霜雪,挟带无限杀气袭来!王统制才知她并非软弱闺阁女子,百忙中惊慌失措后退,又恰好有一名武魏士兵及时挡在身前,才逃过一劫。
陈兰桡一击未成,并不惊慌,双足点地,不等那武魏士兵变招,已一剑自那人肋下穿过,而她身形不停,旋风般擦身而过,长剑灵蛇一般,复攻向王统制。
此刻那被刺中的武魏士兵才无力倒地,王统制从旁边摸到一把长刀,勉强往前一挡,将陈兰桡的攻击阻了一阻!
兵器相交,发出金石之声,两人近距离对峙,王统制望着陈兰桡的双眼,陈国公主以美貌闻名天下,而所谓的“文武双全”对多数人而言都只是赞溢之词罢了,至多不过是会些花拳绣腿,算得了什么?
但可是今日亲见,才知传言非虚,在他面前这双杀气腾腾的美眸,充满了愤怒跟恨意,交织成迫人欲死的杀意,让人战栗胆寒。王统制本也是武将出身,按理说绝不该惧怕一名女子,但是此刻,被对方如此注视着,他仿佛觉得自己一只脚踏进阎王殿,已然是半个死人!
陈兰桡满怀怒意,清声叱道:“受死吧!”招式一变,剑锋如同漫天寒霜洒落,仍不改夺命之势。
王统制被这凌厉煞气所慑,魂飞九天,无法回剑自保,亦来不及后退,陈兰桡抬脚,顺势重重踢中了他的小腹,王统制痛呼,竟向后跌了出去。
机不可失,陈兰桡飞身而上,剑光闪烁,向着他的喉头刺去!
生死攸关之时,只听得有什么破空之声,陈兰桡听得异动,却并不撤手,势必要取王统制性命,但那破空而来之物,却并不是要取她性命,竟射中剑刃!
手猛地一抖,“铿然”一声,长剑堪堪错开王统制喉头,刺中了他脖子旁边的石阶。
陈兰桡头也不回,咬牙拧眉,拔剑又刺,却听有人于耳畔轻笑了声,道:“好生凶悍。”
这声音如此清晰,就仿佛是凑在她耳畔说话一般,且略带狎昵之意。陈兰桡心头一震,手腕抖动,电光火石间,回剑刺向身后!
若是陈国的士卒将领,自然不敢以如此口吻对她说话,来者必然是敌非友。陈兰桡想也不想,回剑相向,她反应极快,若是等闲之人,猝不及防,必然会伤于她手。
却听那声音复淡笑道:“连我都想杀么?”
陈兰桡一惊,察觉手中的剑仿佛被谁握住,竟无法挥动,陈兰桡果断松手,身形往前跃起,这才堪堪躲过身后那人擒来一掌。
她旋身站住,抬头看去,却见在她原本所站之处,轩昂而立一名披着大氅的黑袍男子,此人身在乱军丛中,却如闲庭信步般自在悠闲,手中所持,正是陈兰桡原本所用的天子剑。
陈兰桡抬眸,对上一双略带不羁色如渊海的眼睛,眼神半冷半暖,似陌生似熟悉。
这眼神,令她终生难忘。
正文 第 5 章
湖泊中鸭儿伸长脖子,向着岸上张望,粼粼碧水波动,映出两道一前一后的影子。
身形娇小的那个不停拦阻,却挡不住她身旁那英伟男子的脚步,而她又不敢强行拦挡,只软语相求:“神光哥哥,你听我说……”言语间,那叫“神光哥哥”的,已经到了后屋门口。
他满含威严地看向身旁,目光中带了几分不悦,而陈兰桡无法,只好收手垂头,无奈而失落地叹息了声。
师神光抬手在门上一推,两扇门向着旁边敞开了去。里头情形,一览无余。
陈兰桡几乎要捂住双眼,不敢相看,耳畔却听到呜咽一声,她睁开眼睛看去,却见眼前地上空空如也,而自屋内旁侧,有一只黑狗儿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乌溜溜地眼睛看到陈兰桡,便低声呜咽着跑到她身前。
小黑狗瘦骨嶙峋,腿受了伤,跑起来一瘸一拐,但却十分亲近陈兰桡,可见是认得的。
陈兰桡意外心喜,蹲下地来亲热抚摸小黑狗的脑袋。
师神光见此情形,拧眉道:“你又新收留了一只犬?”
陈兰桡心虚,不敢看他,便只低着头,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倒出几粒果子在手心给那小狗吃,一边道:“神光哥哥,它受了伤,我若不管,就被车轧死了,多么可怜……”
师神光啼笑皆非,眼中却显出几分笑意:“你啊。”
陈兰桡听他不再恼怒,这才放心,偷偷地又看一眼屋内,仍是毫无人踪,之前那昏厥不醒的伤者竟如凭空消失了般。而她所见,自然也是师神光所见。
陈兰桡放心之余,又有些担忧,此刻那小狗便开始吃她掌上的果子,陈兰桡喃喃道:“小黑,你是不是又跑去陈伯家里了?你有伤,千万不可以乱跑,乖乖呆在这里,等我下次来带好吃的给你,知道吗?”
小黑狗胡乱呜吱两声,又舔她掌心。
师神光忍笑将她拉起:“行了,快些跟我回去,时候不早了!”
陈兰桡应了声,依依不舍起身,师神光掏出帕子,擦擦她被狗儿舔过的手:“这样肮脏,你倒不怕。”
陈兰桡鼓了鼓嘴,不忘把门带上,师神光牵了她的手,向着在湖畔吃草的马儿走去。
陈国宫殿中,万军当前,陈兰桡一刻恍惚,而后定睛看去。
那来人生得龙章凤姿,猿背蜂腰,英武之中颇有几分慑人之气,虽然于万人丛中,却如鹤立鸡群般卓然出众。
他方才空手夺白刃,电光火石间把陈兰桡的长剑取了去,此刻随意将剑往上一抛,长剑于空中倒转,将落未落之时,却又被他轻轻握住剑柄,他信手一挥,如同小儿耍弄玩具。但自始至终,那沉沉的目光却都未曾从陈兰桡身上移开。
陈兰桡拧眉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还未开口,地上的王统制却如见救星,大叫一声:“公子救命!”起身欲往来人身边扑去。
刹那间,陈兰桡单脚一勾,将地上乱军丢落的一柄钢刀挑起,顺势握在手中,皓腕微抖,长刀斜扫出去,不偏不倚,正好压在王统制颈间。
陈兰桡喝道:“胆敢动一下,就叫你血溅当场!”
王统制低头,见胸口钢刀雪亮,刀刃上还沾着血迹,一震之下不敢擅动:“公主饶命……”
陈兰桡冷哼了声,看向对面之人:“你就是公子燕归么?”
那人凝视着她,双眸波澜不惊,缓缓开口道:“你说我是,那我便是了。”他顿了顿,忽然之间对着身后的一名随侍抬手示意。
那随侍后退一步,向天扬手,只听得一声尖锐响声,有烟火冲天而起,蜿蜒如龙腾九天,声震四方。
陈兰桡看着公子燕归的双眸,不知为何,心底竟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意,让她心头恍惚,但是大敌当前,又怎容丝毫分神,于龙啸声中,陈兰桡道:“很好,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公子燕归淡笑:“哦,是吗?”
他一语说罢,随着这龙啸之声响起,周围的士兵竟渐渐停止厮杀,陈兰桡转头看去,见武魏的士兵们纷纷后退,分列成行,并不攻击,而陈国的士兵们失去对手,一个个手握兵器,有些茫然,不知对方究竟意欲何为。
此刻两名部将终于冲到陈兰桡身旁,一人道:“公主小心,这便是公子燕归那魔头!”
另一人却看着地上的王统制,恨道:“这样无耻的叛贼,留他作甚,不如一刀杀了!”
王统制浑身颤抖,看看陈兰桡,又看看公子燕归,忽然叫道:“纵然我不开城门又如何?惹怒了大魏,陈国必将落得晋国一样下场!谁都知道陛下命在旦夕,陈国已是回天乏术,我如此做,不过是为了满城百姓跟士兵们着想,公主你可知,七天来折损了多少兵士,他们也都是有老有小,何其悲惨……降了大魏,才能保住满城百姓身家性命……就算拼了被人说奸臣贼子,我也要如此义无反顾!”
王统制说罢,竟把头一昂,一副大义凛然之色。
此刻无人交战,不管是魏军还是陈军都鸦雀无声,王统制的声音于空旷的广场上传出甚远,隐隐听来竟有种慷慨凛然的味道,许多陈国士兵都垂下头去,将领们也无言以对。
公子燕归静静而立,也不做声,双眸深沉如海,凝视陈兰桡,仿佛要看她如何应对。
陈兰桡环顾周遭,看到士兵们脸上的倦容跟隐然的悲恸之意,她心头一动,看向公子燕归,望着那张脸上的若有所思,以及那氤氲有光的双眸,不知为何,她心底那股熟悉之意更浓,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呼之欲出!
王统制见自己的话已经生效,心中微喜,趁热打铁又道:“公主你久居深宫,娇生惯养,又怎知我们的苦楚……”
陈兰桡镇定心神,说道: “若不是为了陈国,为了满城百姓,我哥哥又何必死守,他从没有担心自己失去性命,他只是不想让他的子民失望,以为他们的国君是个没有担当之徒。”
公子燕归眉头一蹙,周遭在场的,都是些虎背熊腰的骁勇男儿,唯有面前这人,素衣玉面,窈窕纤柔,如空谷幽兰,偏手提凶器,那份慷慨凛冽之气,却更胜男儿。
王统制道:“我亦敬佩太子的所作所为,但我如此,也是为了成全太子所愿,谁不知道太子仁德,不忍心看百姓置身血火,公子也答应了,不会行屠城之举……”
陈兰桡抬眸,扫了公子燕归一眼,对方道:“方才的穿云箭就是号令,你大可放心。”
“这么说,我倒要多谢武魏了?攻城伐地,真乃义举!不知晋国百姓是否也是感激涕零。”陈兰桡冷笑。
公子燕归眉峰一蹙,沉默不言。
陈兰桡复看向王统制:“你当真只是为了百姓着想吗?”
“当然如此!”
“那好,我成全你!”陈兰桡将手中钢刀扔在王统制跟前,兵器落地发出铿然声响,吓得王统制一抖,问道:“公主何意?”
陈兰桡道:“自古以来,并没听闻有叛国投敌的忠臣!你若真的如自己所说只是为了百姓着想,并无半点私心,那你便用这把刀自刎当场,以全名节,如此,我便承认你是个为国为民的忠臣,而非贪生怕死的叛贼!你敢吗?”
王统制胆寒,看看陈兰桡,又看看地上兵器,他伸出手去,颤抖着想要取刀,却又颓然缩手。
陈兰桡大笑:“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国君当为江山社稷而死,士大夫当与百姓同死,将士们当奋勇杀敌而死,如今国君能舍身为国,你身为武将却不能尽忠职守,亦不能殉国,反而卖国求荣,巧言令色,以忠良之名掩饰卑劣之实,似你这般鼠辈,也敢说自己为国为民,呸!”
她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殿阙,令本来士气低迷的陈军一个个重又热血沸腾,王统制匍匐地上,无言以对。
陈兰桡身边左将军怒道:“公主,让末将先杀此人!”
陈兰桡将地上的钢刀挑起,复握手中,转身看向公子燕归:“你自以为长驱直入,整个陈国已是你囊中之物了对么?除非你先杀了我!”
公子燕归微微一笑:“我对公主并无敌意。”
陈兰桡怒不可遏:“你破我城池,伤我兄长,竟说自己并无敌意,公子燕归,你这虚伪卑鄙的小人!”
“伤了令兄,是个意外。”公子燕归眉头一皱,眼中暗沉之色一闪而过。
“你当我会信你这般无稽之谈?”陈兰桡抬剑斜指:“公子燕归,若是个男人,就痛痛快快地!你敢不敢与我一战!”
簇拥陈兰桡身边的众将领们亦纷纷道:“跟武魏拼了!”
眼见陈军士气大增,魏军纷纷戒备,拼斗一触即发,公子燕归却仍面沉似水,他冷眼扫过面前的陈军将士,于他沉静的目光之中,仿佛视这些义愤填膺热血涌动的兵士们如无物。
但当看向身前素衣白裳、持剑指他心口的女子之时,他波澜不惊的双眸中,才有暗潮如涌。
陈国公主美貌的传闻,天下皆知,但此刻她仗剑而立,衣袂飘然,秀美的眉眼中杀气跟怒意交织,娇美同英武浑然天成,如此勾魂夺魄。
公子燕归双眸微微眯起,往前一步。
陈兰桡只当他按捺不住动手,持剑戒备,却见面前之人紧紧凝视着自己双眼,他缓缓道:“若公主想要我的性命,我只会双手奉上……如此而已……”
此话若换别人来说,必然以为是轻薄,但公子燕归嗓音低沉暗哑,绝无轻浮之色,眼神竟也似别有深意!
陈兰桡心头猛地一跳,竟有种奇异悸动。这刹那间,公子燕归唇角斜挑,手腕一震,掌中所握佩剑顿时直飞出去,剑光凌厉,似夺命之势。
正文 第 6 章
“混账!”陈兰桡以为对方偷袭,她反应极快,手中长剑往上一挑,用了个“粘”字诀,把天子剑陡然拖住。
然而两把剑的剑刃相贴瞬间,陈兰桡即刻察觉对方并没有在这把剑上施加内力,她心念一动,剑花轻挽,顺势便把天子剑挑了回来,伸手牢牢握住。
陈源的佩剑如此轻易便失而复得,简直像是公子燕归故意还回来一般……陈兰桡双手握剑,心头疑惑,一时竟无语。而周围陈国将士见状,顿时欢呼起来。
公子燕归唇角微挑,目视陈兰桡,仿佛是个赞许的表情,问道:“你的武功,是师神光教的?”
陈兰桡一听,下意识地握紧剑柄:“你问这个做什么?神光哥哥……”
虽然陈兰桡对师神光有着充分的信任,但因隐隐察觉公子燕归是个不可低估的对手,甚至深不可测,因此对于师神光的处境,简直不敢设想。
公子燕归眼皮一垂,又抬眼看来,目光深深,仿佛要看到陈兰桡心里去:“放心,他暂时不会死。”
这般似是而非的话,让陈兰桡又是揪心又是愤怒,手握双剑,只觉得周身寒意滋生,她看着眼前这双同样似是而非的眼睛:“你、你到底……”
“焚琴煮鹤,非我所愿,”公子燕归负手,微微抬头看看天色,道:“嗯……好像也该到了。”
“不必故弄玄虚!”陈兰桡回过神来,心头微恼,喝道,“莫非大名鼎鼎的公子燕归,竟然怕了吗!”
公子燕归面无表情,他身边的数名将领却怒将起来,其中一人愤然喝道:“臭丫头,你胡说什么!竟敢一再对公子无礼!”
公子燕归双眸微垂,淡淡扫了过去,那将领一震:“末将造次。”慌忙退后。
陈兰桡心中警惕,猜测公子燕归好像有什么厉害的后招……可她早已准备玉石俱焚,因此心中全无畏惧,双眉一扬,便欲生死相搏。
这一刹,却听有个声音叫道:“毋要动手!”
陈兰桡听得这个声音,本来蓄势待发,此刻竟如石化了般,僵硬地转头,看向声音而来的方向。
数人簇拥,有一人快步前来,身着褐色锦袍,虽然是简朴打扮,但却是不折不扣的陈王,陈源同陈兰桡的父亲。
先前魏军攻城,陈王见势不妙,便同贤妃一块儿要逃往章国,太子陈源无奈之下毅然接过玉玺,代替陈王守城。这数日来,陈兰桡跟陈源都以为陈王已到达章国,没想到今日他竟又出现。
但对陈王而言,回头也实属迫不得己,谁知道公子燕归竟然会算无遗策,早早命人在去章国的半路上伏击,竟似瓮中捉鳖般,将他们一干人等擒了个正着?
到底是父女,见陈王现身,陈兰桡先是一喜,出口唤道:“父王!”刚要迎上前去,忽然之间心头一震,脚步略停。
果然陈王走上前来,却道:“麒麟儿不得造次……”陈王快步走到公子燕归跟陈兰桡之间,转身对着公子燕归,竟垂手道:“公子见谅,我替小女请罪。”
陈兰桡闻言,浑身巨震:“父王?”
公子燕归的目光自陈王面上扫过,看向他身后的陈兰桡:“无碍。”
陈王点头,满上堆笑,这才回过头来,对众将士道:“我已决意降魏,众人速速放下兵器,不得顽抗。”先前他落入魏军手中,本以为会遭受折辱而死,却不料公子燕归始终以礼相待,条件便是要他出面劝降陈军,陈王本就毫无战意,自然一口应承。
将士们闻言,面面相觑,有人愤怒,有人悲哀,有的却也松了口气,鸦雀无声中,陈兰桡尖声叫道:“父王,你说什么!”
陈王这才看向她:“麒麟儿,快放下兵器,你一个女孩儿,舞刀弄枪成什么样子?我早说过,武魏兵强马壮,不是我们能敌得过的……你偏不听……如今公子英明,答应不会行屠城之举……”说到这里,陈王仿佛很是满意,呼了口气。
陈兰桡震惊失望之极,几乎不知说什么好,泪如泉涌,看不清眼前人影,颤声道:“你、你居然……”她满心地愤怒难以言说,只觉得气都呼不上来,而胸口像是要炸开。
这一刻,忽然有道人影穿过静寂的人群,边跑边叫道:“公主,殿下不行了,公主你快来啊!”声音带着哭腔,正是陈兰桡的贴身侍女霜影,她原本守在宫殿内,见陈源情形不好,便壮着胆子冲了出来。
陈兰桡心头悲痛,叫道:“父王,你可听到了!哥哥是被这些人所害!你竟对着仇人卑躬屈膝……”
陈王听到陈源垂危,正也震惊中,听陈兰桡此话,一时恼羞成怒,又怕公子燕归因此不悦翻脸,便道:“住口!”举手便要掌掴陈兰桡,不料手才一抬,手腕便被人牢牢握住。
陈王回头一看那人,满腔怒火却生生压下,原来出手拦阻他的,竟是公子燕归。
陈兰桡挥袖擦去脸上泪,想到陈源,心底的悲痛如冰崩炸裂,留下道道伤痕。
陈源伤得甚重,从看他的那刹那,陈兰桡就知道恐怕是救不活的,如今……悲愤交加之余,陈兰桡瞪向公子燕归,叫道:“你还我哥哥命来!”将剑一挥,便冲了过来。
陈王大惊,来不及拦阻。陈兰桡剑光如雪,袭向公子燕归,而后者站立原地,如渊渟岳峙,身子堪堪一侧,正好避过陈兰桡劈来的一剑。
剑刃带着雪色的光芒,如同九天银河倒悬,从他身侧划下。陈兰桡见他避过,剑尖斜点地,招式未老,却又急转斜劈过来。
公子燕归转身对她,身形如风后退,天子剑舞起一团清光,自他腰间划过。
公子燕归让了两招,趁着陈兰桡变招之时,忽道:“你想不想你哥哥活?”
此刻陈兰桡直追而上,合身带剑,正刺向他的胸前,公子燕归双臂一振,身后大氅飞舞,如一团锦纹黑云,他却毫无还手之意,人也稳然不动站在原地……竟像是个坐以待毙之意。
陈兰桡一剑刺来,公子燕归空门大开,只要她一剑向前,必然可取他性命,这刹那,她看到公子燕归沉静双眸,这双眼睛里并无畏惧躲闪之意,只是十分沉静地凝视着她。
不知为何,陈兰桡脑中又想起方才他所说的那句话:若公主要取我性命,我也只会双手奉上。
锐利地剑尖划破虚空,指向公子燕归心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夹杂着陈王地哀鸣:“麒麟儿住手!”若公子燕归一死,魏军自然不会轻饶陈国众人,而他则首当其冲。
此刻公子燕归的麾下,有数人几乎要闯上前动手,但看着公子燕归的脸色,一个个却又不敢妄动,只悬着心静默而立。
剑尖同他的喉头相差,只有毫厘,陈兰桡双足落地,手握剑柄,刹住去势。
公子燕归微微扬首,双眸仍看着她,眸色里依稀有几分笑意。陈兰桡并不撤剑,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公子燕归迎着她锐利的目光,静静道:“我说,你还想不想要陈源活?”
陈兰桡亲眼看过陈源的伤势,但是对她而言,却绝不可错过一丝希望:“可是我哥哥……你休要谎话欺瞒!”
公子燕归眼底笑意漾过:“你若再耽搁下去,我便不能保证了……”
两人对峙之间,只听殿内一声哭叫,依稀是在呼唤陈源。陈兰桡听得这哭声,瞬间魂飞九天,知道陈源凶多吉少,她不知是该当机立断杀了公子燕归,还是回殿看陈源一面,一念徘徊,手腕蓦地被人擒住,一股暗力袭来,令她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公子燕归上前一步,将陈兰桡拥入怀中,垂眸沉声道:“相信我。”
陈兰桡怔然,眼前一阵发黑,晕厥过去之前最后的记忆,是公子燕归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呢?她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唯一确信的,是她一定见过这样的眼神。
正文 第 7 章
公子燕归将陈兰桡打横抱起,一掩大氅,将她遮于怀中,回头唤道:“青牛!”
人群中一个少年飞奔出来,侍童打扮,面孔清秀,行礼道:“公子,唤我何事?”
公子燕归问道:“愁先生到了么?”
侍童青牛声音朗朗,回答道:“我正要来禀公子,愁先生方才已进大殿去看望那陈国太子了。”
公子燕归颔首,却又有一人上前,向他低语数句,公子燕归道:“甚好……将人禁于偏殿,好生看管……不可为难。”
那人应了声,悄无声息地退后了。
此刻陈军众人群龙无首,齐齐忐忑,公子燕归抬眸,淡声道:“愿降者,我担保无事。若不肯降者,就地格杀,株连三族。”
将士们闻听,各自叹息,纷纷扔下手中兵器,降了魏国。
公子燕归见状,吩咐左右副将接手剩余之事。他却抱着陈兰桡,轻轻转身。
陈王忙唤道:“公子……”不知他要带陈兰桡去往何处,与此同时,另有个声音颤声叫道:“你带公主去哪里!”
公子燕归驻足:“我送她去殿内歇息……霜影,你随我来照料吧。”
他口中的“霜影”自然便是陈兰桡的贴身侍女,可他却又是如何知道霜影名字的?不说陈王,霜影自己也是茫然,反应过来后才急忙追上。
公子燕归一路而行,不等人领路,左转右拐,竟到了公主寝殿,霜影在后跟着,看着那黑锦纹的大氅在风中变幻姿态,不由心惊肉跳。
陈兰桡殿前栽种许多花树,此刻冬日,正是梅花绽放的时节,红梅如点点火焰,白梅似团团雪花,还有那乳黄色的腊梅,像是一簇簇地金花,幽幽地随风送来清香阵阵,沁人心脾。
公子燕归忍不住放慢脚步,望着这如画仙境,他垂眸看向怀中之人,纵然晕厥,陈兰桡眉心却微微皱起,似有些抹不开的愁绪。
抬脚上了台阶,入了殿内,将人轻轻放在榻上,公子燕归却并不起身,顺势便半跪在踏前,垂首细看面前容颜。
顷刻,他伸出手指,在她眉心轻轻按下,慢慢地把那一道细细地忧虑抹开了去,而他的左手,却握着她的纤手不放,柔若无骨的手儿,如一团温玉,娇香可人。
他的目光一点一滴地描绘她的容颜,近乎贪婪,缠绵入骨。
寝殿内无声无息,安静地如同与世隔绝,外间的刀兵声,鼓噪声,战乱纷扰,人心惶惶,似都到不了此处。
将中午的日光本该炎烈,但今日阴天,便只有一抹微微地凄白自殿外照进来,清风暗送,薄荷绿的窗纱瑟瑟发抖。
紫金的熏炉内还有檀香未灭,淡淡地灰白色烟气自兽口缓缓吞吐而出,被风一吹,散乱扭曲,化作轻烟袅袅。
霜影站在榻前不远,隔着一层锦云纱看着眼前这幕,正一阵风过,熏炉的香气飘渺散开,在她身畔飞舞开来,无端竟有些眼疼,霜影不由抬袖擦拭双眸,而袖子放低瞬间,她猛然惊呆。
前方榻前,公子燕归蓦地垂首,压了下去……霜影心头巨震,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呼,拔腿就要冲上去,谁知脚步才动,就被人一把攥住手腕,同时有一只宽大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嘴。
霜影无助地转动目光,看到一双极大而凶的眼睛,她来不及害怕,复竭力往前看去,风撩起锦云纱帐,上面若隐若现的团花随之舞动,就像真的花朵飘乱,那花纹之后,是公子燕归醒目的黑色大氅,如龙蛇般逶迤浮动……
那两扇门复又掩上,发出吱呀声响。
头一回是她推开,第二次是她关上,第三回是师神光闯了进来……如今是第四次了,已有些熟悉。
他仍是不动,耳畔听得两人脚步声渐渐远去,师神光道:“以后不要随便什么也乱捡,尤其是这些流浪犬只,有些凶恶的很,留神咬伤了你,到时候可别哭。”
“我才不怕呢,我捡的都是很听话的……”那有些天真的声音,带着满满自信,依稀还有一抹甜意。
师神光哼道:“你最近越发不像话,连我说的都不听了是不是?”
“谁让你不理我。”陈兰桡回答,她嘻嘻一笑,“你不理我,我就只好搭理别人去。”
“你!”师神光似还要说,却听到一声清斥:“驾!”马蹄声响起,料想是陈兰桡趁他不备,翻身上马,挥鞭而去。
果不其然,耳畔又听到师神光断喝了声,叫道:“兰桡,给我慢些!”
“追上我再说!”那清脆的声音,带着娇笑之意,越来越远。
一直等马蹄声都消失不闻,他才从梁上动了动,提气跃下。
这个对他来说本来十分寻常简单的动作,此刻却无法轻松做到,以至于落地的瞬间,一口气散开,整个人顿时跌得十分狼狈。
幸好这一幕无人看见,否则,被人知道公子燕归也有如此狼狈的一刻,岂不是天下笑谈。
公子燕归咬了咬牙,想爬起身来,却几乎无法动弹。方才他听到师神光来查探,一念之下,情急中气运丹田,竟给他拔地而起,躲在头顶的屋梁之上。
此刻想想,这并非是他功力未退,而是因为之前陈兰桡喂他吃的那颗丹药,将他身上的毒性压住,才让他暂时能恢复一丝内力。
但此刻,所有内力都已耗尽,仿佛油尽灯枯般,他以极为难看狼狈的姿势跌伏地上,只有手指能稍微抖一抖。
静默中,无声惨笑。耳畔却闻呜咽之声,眼前有物闪动,定睛看去,见竟是那只小黑犬,溜溜达达、试试探探地走了过来,掀动鼻子在他身上嗅来嗅去,最后居然伸出舌头,于公子燕归脸上舔了两下。
“这畜生!”心底骂道,公子燕归却只能默默看着,他已经有七八日没有进食,胃肠好似已不存在,整个人麻木的连饥饿感都消失了,只是求生的本能提醒着他应该吃一点东西。
若是能动,他想做的便是拗断这小黑犬的脖子,虽然瘦小,到底还是有些肉,聊胜于无。
但可惜的是他此刻毫无力气,而那小黑犬仿佛也没察觉身边此人的居心叵测,转了一圈儿后,居然在他脸颊边上趴了下去,蜷缩成一团。
黑犬身上微暖,毛茸茸地蹭着公子燕归的脸,丝丝有些发痒,他心底恼怒,却也无法。
一人一犬,相依相偎,直到天色渐暗,公子燕归终于缓过一口气,他首先做的,就是把小黑犬一把擒住。
在之前逃亡路上,他吃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茹毛饮血的事,也并非没有做过,小黑犬正睡得熟,忽然给抓住了,便发出惊叫声音,瞪着乌溜溜地眼睛看他,不明白这跟自己睡在一块儿的人为何忽然如此凶恶。
“呜……”小黑狗悲鸣了声,挣扎不休。
公子燕归目光一动,却看到它前腿上绑着的一道布带。只是一怔间,手便松了,机会稍纵即逝,小黑狗趁机挣开,远远跑到旁边。
公子燕归抬手,在胸口轻轻一按,摸到里头一块绵软之物,深沉的目光几番闪烁,他终于靠着板壁慢慢躺了下去。
从黄昏朦胧,到夜色降临,他的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仿佛有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地狱黄泉,但是却仍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让他无法彻底放弃。
他浑身发冷,不知昏迷多久,忽地觉得胸前有一团暖意,勉强睁开眼睛,才发现那只小黑狗不知为何又凑过来。盘成一团靠在他胸口。
“真是愚蠢……”公子燕归心底喃喃地想,明知人类想要杀它,却还要凑近过来。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讨厌那股毛茸茸的感觉,手指一动,他忽然想要摸一摸身边这只小狗。
没想到他公子燕归临死之前,是跟一只黑犬相依为命。
“醒醒……快醒来!”朦朦胧胧中,耳畔有人轻声呼唤,公子燕归却动也不动,良久,唇间有东西流淌进来,那甘甜的,香气沁然,像是救命甘霖般的……
一如,此刻。
正文 第 8 章
宫阙无声,薄纱轻舞,如掩映着一个古怪的旧梦。不知过了多久,公子燕归身形一动,才从榻前站起身来。
那高大轩昂的身影自帘幕后转了出来,他迈步欲往殿外而行,经过霜影身侧之时,忽地停住,问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霜影一震,她微微抬头看着面前之人,公子燕归身上的铠甲森森生光,闪烁凛凛寒意,但最令她心头战栗的却是这个人的双眸,比刀锋更加凛冽锐利,令人不敢跟他对视。
霜影低头,浑身轻颤:“奴、奴婢什么也没看到。”
公子燕归打量着她,顷刻微微一笑:“很好。在此好生照料公主,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霜影颤声道:“是……”
公子燕归举步出殿,那仿佛铁塔般的男子看了霜影一眼,转身跟上。
两人到了殿外,公子燕归踱步,行过一株腊梅跟前,看着那满簇枝头的金黄,朵朵腊梅绽放,香气缭绕,花瓣亦如蝶翼般轻薄,近乎是透光的明黄。
眼底流露赞赏之意,公子燕归伸手,摘了一枝玲珑梅花,轻嗅了嗅,便放进怀中。
自公主的寝殿到了前方殿阁,侍童青牛站在殿门处,见他来到便飞奔上前,兴高采烈道:“公子,那陈国太子已经醒了。”
公子燕归眉梢微动,笑道:“仇先生果然非寻常人也。”
正欲进殿内探望,身后忽然有人急奔而来,跪地道:“公子!姚将军巡城时候发现有人掳劫杀害百姓,将军派小人来请示公子该如何料理。”
公子燕归眉眼不抬:“违反军令,就地格杀就是,何必来禀。”
那传令小兵犹豫道:“公子,那人是……太子的部属……”
公子燕归一怔:“太子的人?是杨森吗?”
“是。”
公子燕归垂眉沉吟,他身边有一员谋士便道:“公子,若是太子的人,不如先行绑了,等请示太子之后再做料理,免得于太子面上不好看……伤了彼此的和气。”
那士兵跪等,却听公子燕归冷笑道:“若投鼠忌器,不能杀一儆百,恐怕庆城会成为第二个晋城,就算得罪太子也顾不得,传令下去,将杨森跟动手之人枭首示众!叫姚亮严加巡防,若还有当街杀人掳掠者,不必请示,一概格杀!”
那士兵精神一振,应了声后转身离去。
谋士叹了口气,道:“公子,这时候得罪太子,怕是不智。”
公子燕归道:“不必多言,我自有考量。”
陈兰桡从梦中惊坐起身,天色已暗,殿内烛光摇曳,竟不知今夕何夕,此时几时。
霜影飞快上前来,面露喜色:“公主,您终于醒了。”
陈兰桡猛地抬头,脑中无数凌乱景象争相闪过:“霜影……我怎么了?我怎么睡在这里……不对!我记得魏军进城了……父王……哥哥!”她语无伦次,回忆也跟着急转,终于在瞬间把所有都记了起来。
霜影见她腾身而起,忙拉住她:“公主别急!太子殿下无碍了!”
“无碍?”陈兰桡身形一顿,半惊半喜。
“是啊!”霜影道,“公子燕归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怪人,太子殿下之前明明咽气了,但是那怪人……不知用了什么奇异法子,我听伺候的人说,殿下傍晚时候还喝了一碗药……”
纵然霜影百般安慰,陈兰桡仍不能完全放心。
两人出了寝殿,赫然看到门外守着两名侍卫,却不是陈国人。
侍卫见她们出来,其中一个将她们拦住,问道:“要去何处?须请公子允许。”
陈兰桡大怒:“这是陈国皇宫,我要去哪,容你来管?”抬手将那人兵器掀开,那士兵不忿,另一人将他挡住:“不可造次!公子吩咐了,不得对公主无礼!”
此人说罢,便向陈兰桡行礼,赔罪道:“公主勿怪,公主要去何处?请容小人护送。”
“不必!”陈兰桡冷冷一笑,便带着霜影拔腿离去。
之前陈源栖身的寝殿,殿阁灯火通明,外头许多士兵层层守候,见陈兰桡来到,却并不阻拦。
陈兰桡急急进了大殿,却微微怔住,前方榻上,陈源静静躺着,烛光中面容安详,仿佛睡着,而在踏前,跪坐一人,背影瘦削,却是一头如雪的白发。
陈兰桡放轻脚步跑到榻前,轻声唤道:“哥哥!”见他胸口伤处已经包扎妥当,而鼻息也十分沉稳,这才松了口气。
陈源毫无知觉,榻前那白发之人道:“他服了药已经安睡,你也不要引他说话,此刻他需要静养,情绪起伏对他来说毫无裨益。”
此人说话深沉缓慢,声音偏带一抹嘶哑,陈兰桡转头,见到一张清癯的脸,——本来看到他的头发都白了,还以为是个年纪近百的老者,可是看正脸,却依稀不过是三四十岁的形貌。
陈兰桡意外之余,迟疑问道:“您是……”
白发之人道:“我的名字叫做仇如海。”
听闻这般独特的名字,陈兰桡一怔,目光从他满头白发上扫过,脱口道:“莫非就是传说中那个能生白骨活死人的神医仇如海?”
那人略略抬眼,长睫底下的淡色双眸毫无表情:“我不记得我的名字有那么长,只是仇如海而已。”他顿了顿,脸上浮现淡淡地笑意:“但是从今以后,‘仇如海’三字,也可以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陈兰桡心头一阵激动,若此人真是传说中的回春妙手,那么陈源必然是无碍了,传闻这位名医,只要是一息尚存,不管多重的伤多难医的病,他都会手到病除。
烛光摇曳,映着陈源的脸容,清隽的睡容竟有几分恬静之意。
陈兰桡勉强镇定,复又问道:“我听闻神医素来深居简出,怎么此次会为武魏效劳?”
仇如海淡淡道:“是公子燕归请我来的,我自然就来了。”
陈兰桡哑然:“可……为何?”
仇如海道:“你若是知道我的名字,为何不知我的来历?公子燕归替我报了今生不能报的大仇,我当然要答应他一个条件:就是来帮他医好这个人。”
陈兰桡心念转动,便记起关于仇如海此人的种种:“仇如海”并不是他的本名,他原本姓周,是晋国的世家子弟,生活优渥。但平地生波,晋太子看中了周家新妇,竟设计强之,新妇愤而自尽,周家上告此事,晋王却偏袒太子,以“诬陷王孙”之名,将周家全族二百余口杀死殆尽。
仇如海侥幸逃出,他满腹悲伤怨愤,伤及五脏六腑,以至于满头青丝尽化作白发,从此改名叫做“仇如海”,以提醒自己深仇似海,一生不忘之意。
可仇如海虽然一心想要复仇,奈何他只是一名医者,从来只懂救人,却不懂杀人的手段。
何况对方乃是一国王者,对方有倾国之力,而他只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而已。
无奈之下,仇如海想出一个法子,但凡有人求医,他便会要求对方杀死一名晋国王侯,提头来见,才会动手医治。
不料,晋王得知此事,重金悬赏仇如海的性命,于是,有许多人为得重金,反而不顾一切来追杀仇如海,其中甚至有他之前医治过的病患。
仇如海报仇不成,自己反倒几度身陷险境,怨愤交加,令他落魄潦倒,几乎支撑不住。
这次公子燕归打下晋国,特绑了晋太子送给仇如海,仇如海亲手持鞭,断断续续鞭打了三天三夜,将太子活活打死,终于报了满门血仇。
所以方才他说从此之后“仇如海”三字也不复存在。
陈兰桡明白前因后果,便道:“虽然如此……但公子燕归屠城之举,仍然是太过残暴的行径。”
仇如海听了,问道:“你说什么?谁说屠城之举是公子所为的?”
陈兰桡一怔,正要反问,却见殿门口出现一名侍者,轻声道:“公子燕归有请公主。”
陈兰桡皱眉,冷笑道:“如今我已是阶下囚,他要见我,自派人绑了我去就是。”
那侍者哑然,却不敢得罪。
仇如海看她一眼,忽道:“听闻公子对你颇为另眼相看,有什么话,不如你当面问他……”他不再理会陈兰桡,只自顾自举手倒了杯茶,慢慢饮了口,仰头缓缓呼了口气。
往日时分熟悉的宫阙,此刻却仿佛染上了一层奇异的陌生,冬夜的风渐大,从宫墙上呼啸而过,吹得灯火幽幽咽咽,带几分凄然。
公子燕归所在的,正是昔日陈王所住的勤政殿,陈兰桡来到殿门处,心中意难平,竟无法举步入内,正犹豫间,听里头那人道:“既然来了,何不进内,莫非是不敢面对我吗?”
大殿之上,屏风之前,那人坐在书案背后,此刻抬起双眸看过来,那双眼竟有星光耀耀。
陈兰桡不去看他,将脸一转,哼道:“非是不敢,而是不愿。”
他微微一笑:“为何不愿?”
陈兰桡道:“不必废话,交战两国,本就是此仇不共戴天。”
“听起来,你很憎恨我。”他站起身来,一抬手,守在殿门处的士兵们悄然退后,而他缓步走到门槛处,双手负在身后:“你的兄长已经无碍,你却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陈兰桡皱眉,见他不动,才道:“你错了,我是憎恨你,但却无论如何谈不上原谅,我跟你并没有那么熟,而你也不必对我惺惺作态!要杀要剐尽管来,我绝不会皱一丝眉头!”
“没那么熟吗……”公子燕归双眸深沉如墨,毫无愠色,反而浅笑道:“殿外风大,进来说话可好?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跟我同室而处吗?”
正文 第 9 章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
日暮后的大殿,盏盏灯火,如金色莲花绽放,往日里十分熟悉而亲切的场景,此刻看在眼中,却平添许多凄凉。陈兰桡进了勤政殿,入眼一点一滴,都是昔日景致,但是此刻却已不属于陈国所有。
一朝一夕,翻天覆地。
公子燕归卸了铠甲,身着玄色武将常服,腰扣玉带,气度沉稳,幽淡威严,却丝毫都无武将的悍厉气息。
陈兰桡看着他,不知为何便想起了师神光。
两人对面坐了,公子燕归亲自给她倒了杯茶,道:“喝一口热茶,驱驱寒气。”
玉盏之中,清茶泛起袅袅白汽,缭绕而上。陈兰桡对上他一双幽深的眸子,心中忽然汗颜:“我怎么会想起神光哥哥,这人哪点像他?”
师神光喜欢穿白,就如他的人一样明朗温和,高洁不然凡尘。但是面前的人,不仅性格跟师神光迥然不同,而且总是一身囚徒般的黑色,深沉阴暗,令人不喜。
陈兰桡开门见山道:“之前我曾问你神光……师将军如何了,你的回答语焉不详,如今你可愿坦白跟我说明他如今的下落?”
“如此挂心他……呵,”公子燕归淡笑:“我听说师神光是公主你未来的夫君,可是真的?”
陈兰桡见他不答反而问东问西,昂首道:“不错。”
公子燕归看着她坦然的神情,眼神一暗:“哦……无妨,那也是过去之事了。”
陈兰桡道:“你这是何意?”
公子燕归举手轻轻啜了口茶,才道:“我是说,师神光注定是娶不到公主你了。”
这一句十分刺心,陈兰桡闻言,心中又惊又怒,差点拍案而起,她再三隐忍,才道:“公子燕归,你到底回不回答我所问?”
公子燕归凝视着她,复微微一笑:“我当然会,你是想问师神光的生死,如今人在何处么?其实这个我也并不是十分清楚。”
陈兰桡听了这句,道:“这么说,神光哥哥没有落在你们手中?”不由地心头一喜。
公子燕归瞧着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他面前的这双眼睛正视着他,眼里满含着期望。他竟有些窒息,短短道:“不错。”
陈兰桡略松了口气,又问:“那你为何说他的生死你不知情?”
师神光驻守盐谷,将武魏牢牢阻住,如今武魏攻进城来,那自然是师神光出事,陈兰桡极怕师神光落在公子燕归手中,以师神光的脾性,是绝对无法容忍成为败军之将……何况若是被俘,还不知要遭受何等折辱呢。
可若是两军交战,师神光落败而逃,他自然会首先返回庆城,又怎会杳无音信?且并没有盐谷的陈国士兵回来报信,以至于直到武魏兵临城下,庆城守军才知道大事不妙。
种种疑惑,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燕归看着陈兰桡眼中疑惑之色:“说来怕你不信,据我推测,是陈军内部出了纰漏。”
陈兰桡心惊:“什么?”
公子燕归到:“连我自己都有些不信,本来……师神光的确是个天才战将,加上盐谷地形险要,故而两军僵持数月却无法突破,若非是陈军内部哗乱,此刻我们就不能坐在这里说话了。”
两军相持数月,一日夜间,公子燕归正坐大帐之中,忽然听得外头骚乱声,叫了随军来问,却说是对面盐谷的大营之中似有异动。
公子燕归当即出来相看,果然看到盐谷大营中火光闪烁,隐隐有吵嚷喧哗声随风而来。
那一刻,燕归身边的谋士分析是师神光故布疑阵而已,建议公子燕归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此前两军也有过数次的试探交锋,陈军在师神光指挥之下,进退有度,而武魏也从未占过上峰。
有几次,师神光甚至派兵来袭,打了武魏措手不及,若不是公子燕归坐镇,恐怕武魏便要给陈军追着打得落花流水。
而原本一直随军的主帅武魏太子琪,也正是因为在一次夜袭中吃了师神光的亏,因此心有余悸,特意从盐谷之外的大军驻扎地撤离,一直退到了已被武魏占领的晋国小城。
盐谷这边的战事,便全权交付公子燕归处置,数月来两军相持不下,各有输赢。
所以今夜陈军大营异动,谋士们才也纷纷分析说是师神光又“故布疑阵”欲引武魏入彀而已。
但是公子燕归观察片刻,毅然下令出兵偷袭!
公子燕归派了八百骑兵为先锋偷袭陈军营帐,到了陈军大寨外围,发现守卫十分松懈,不知为何守军都有些惶惶然,八百骑兵顿时掩杀入内!
之前的几次偷袭里,陈军都是很快振作,全军反击,但是这次,不知为何竟无人指挥,陈军如无头苍蝇般乱逃,大营乱作一片。
一直都在密切观察的公子燕归见状,当即下令全军突击。而他披挂铠甲,身先士卒,一路砍杀冲入盐谷,陈军则一路奔逃,因群龙无首,士气低迷,被灭者十之八九,剩余一部分且战且逃。
陈兰桡半信半疑,心急如焚,急忙问道:“怎么可能,为何我们并没有接到任何来自盐谷的士兵?”
公子燕归道:“我可以再告诉公主一件事,据我所派的探子报告,盐谷撤退的士兵,所退的方向,是章国。”
陈兰桡惊呼一声,睁大妙眸,眸子中却满是惊恐。
公子燕归不紧不慢,道:“公主如此聪明,可以猜猜看发生了什么。”
陈兰桡的心惊跳不休,她想象不出在盐谷到底发生了何事,才让师神光于那场决定胜负的夜袭中并没露面,甚至连残军都不曾回到庆城……她更不愿相信公子燕归的话,败军怎会退去章国?这除非是师神光他……
不,绝对不能!
“我不知道……”将心底刚刚冒出的念头扼住,陈兰桡扶着额头,有些冷汗涔出,那种突如其来的不祥的预感盘绕不去,把之前因为听闻师神光未曾落在武魏手中的惊喜冲的一干二净。
疑惑转动的目光中,忽然瞥见案头一个花瓶中斜插几枝金黄色的腊梅,怪道方才嗅到阵阵清香,陈兰桡怔怔看着,一颗心七上八下,茫然中想到:“皇宫之中其他各处不种梅花,只有我殿内才有……难道他是从我宫内折来……”
又是一惊,陈兰桡蓦地抬眸看向对方,却正好对上公子燕归凝视着她的眼神,他一直都在观察着她,也不知如此默默地看了多久。
他的眼神极亮,亮的怕人,就仿佛是狮虎观察着猎物的反应,静默隐忍,却志在必得。这种感觉让陈兰桡心中忧烦更甚。
手暗中握紧了些,陈兰桡收敛心神,重又开口问道:“我听闻,晋国国君得罪了公子燕归,所以你一怒之下,下令屠城,可有此事?”
公子燕归有些意外,本以为她会一直追问师神光之事,而听闻师神光下落不明,必然会心忧或者哭泣,没想到她的反应竟如此平静。
公子燕归不知自己该惊还是该喜,沉默片刻,道:“如今此事传的天下皆知,你不是也相信了么,为何还要问我?又怎知我所说的便是真?”
陈兰桡道:“我自有心,会分辩真假,只看你怎么说就是了。”
公子燕归挑了挑眉,似笑非笑:“你真是越来越对我的脾气。”
陈兰桡皱眉,公子燕归却又转了正色,沉声道:“此事我不愿再对任何人提及,更不想为了自己辩解,就算他们之死非我下令,但也跟我脱不了干系,但既然问的是你……我说过我绝不会欺瞒你……”
陈兰桡见他话语之中总是隐约带有挑逗之意,很是不悦,便冷脸看他,丝毫不假以颜色。公子燕归见状,便又笑了笑,才将发生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原来,当日他攻下晋国,就把晋太子绑了送给仇如海处置,因晋国庞大,另有许多诸侯国带兵抗魏,因此公子燕归又领兵出战,不料就在他离开晋城之时,太子琪在晋城街上遇袭。
太子琪被刺客所伤,侍卫杀死了几十名来袭之人,却另有二三十名刺客逃走。
太子琪下令务必搜出刺杀之人未果,大怒之下,竟然下令屠城,等公子燕归得知消息返回制止,晋城已血流遍地,变作人间炼狱。
陈兰桡听了经过,倒吸一口冷气。公子燕归将她杯中冷了的茶水泼掉,重换了新的热茶,陈兰桡本不愿喝敌人的茶,此刻却挡不住心口泛起的冷意,便将茶杯握在掌中。
公子燕归才道:“你可信我的话?”
陈兰桡抬眸看他,默然道:“你并没有在我面前就此说谎的必要,何况此事涉及武魏太子。”
公子燕归眼睛又是一亮,陈兰桡却问道:“你已得陈国,那不知太子琪何在?”
公子燕归垂眸:“因为在盐谷的战事胶着,兄长退到晋国属地……但是此刻他应该听说了消息,估计很快就要到了。”
陈兰桡心中担忧一事,思来想去,终于问道:“太子琪如此嗜杀,他会不会在陈国……”
公子燕归静了静:“这也正是我今夜请你前来……想要跟你说之事。”
陈兰桡惊且疑惑:“你要跟我说此事?为何?”莫非公子燕归也料到太子琪会在陈国掀起风波?陈兰桡的心不由揪起。
公子燕归微微点头,缓缓道:“不管如何……我可以向你保证陈国王侯平安无恙,子民仍安居乐业,我只有一个条件。”
“条件?”陈兰桡越发惊疑。
“是的,条件。”
陈兰桡屏住呼吸:“什么条件?”
公子燕归直视她的双眸,慢慢地说道:“我要你。”
正文 第 10 章
“我要你。”公子燕归一句话,石破天惊。陈兰桡几乎无法明了这三字何意。她更怀疑自己听错,一怔问道:“什么?”
公子燕归直视她的双眸,回答:“我要你。”
勤政殿内一片死寂,两人谁都不曾出声,只有眼神彼此凝视,暗潮汹涌。
陈兰桡的眼中有怒意在微微烧灼,烧出一片刀光剑影,而公子燕归的眼睛,却深沉如海,看似平静无波。
顷刻,陈兰桡一字一顿,道:“我不想跟你动手,所以这句话,就当我没有听见。”她起身欲走。
“我想你清楚,”公子燕归随之站起,凝视她的侧影:“我并非随口所说,也不是轻薄调戏,我是真心想要你嫁给我。”
“住口!”陈兰桡忍无可忍,回头怒视:“公子燕归,我虽是阶下囚,却不是你的玩物,你尽可以杀了我,却不可羞辱我!”
他却毫无惧意悔意,昂然道:“我说过,我是真心诚意欲娶公主为妻,怎会是羞辱?”
陈兰桡冷笑两声:“你这是白日做梦,且不说我同神光哥哥早有婚约,就算没有,我也不会嫁给敌将!”陈兰桡说罢迈步欲走,却给他拉住衣袖。
陈兰桡用力抽回袖子,顺势往后轻轻跃开,戒备说道:“你想逼我动手么?”
公子燕归摇头:“你既然听我陈述前情,也知道晋公主下场,就该知道太子不是好相与的,陈国公主美貌盛传天下,你当太子没有听闻么?太子若见了你,又岂会善罢甘休?你绝不会想要落入太子手中……相信我,嫁给我,是最好的选择。”
陈兰桡哈哈一笑,不屑一顾:“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陈兰桡并未多说其他,公子燕归却已明白她是何意,道:“你纵然可以一死以全名节,但难保太子迁怒他人,你不为了你父王着想,也该为了你的兄长,甚至那尚在襁褓中的皇嗣……以及陈国子民着想。”
陈兰桡惊道:“你说什么!你是以此来要挟我?”
公子燕归道:“不,我只是将所有的局面都摆在你的面前,任由公主选择。”
一阵风从殿外吹了进来,撩动她的发丝跟衣袂齐飞,陈兰桡通身彻寒,道:“你同太子琪都是一路货色,不必假作为我跟陈国着想!我告诉你,我同神光哥哥生死相依!你休想我会委身他人。”
公子燕归听她口口声声“神光哥哥”,又闻“生死相依”,眼神陡然暗淡,不由冷道:“你的兄长刚刚起死回生,他的稚儿尚在襁褓中啼哭不休,今夜陈国,将有半数以上的子民无眠,不知是否能活到明日太阳初升,却想不到,陈国的国君是临阵脱逃之人,而国之公主……也是个目光短浅之辈,只顾贪图儿女私情而舍弃大义!”
陈兰桡被他所激,悲愤交加道:“你胡说!”
公子燕归道:“我有吗?陈国有如此国君,亡国是迟早之事!你只恨武魏,却不想近在咫尺的章国早就虎视眈眈!你以为今日落入武魏手中是不幸,却想不到假如被章国吞并,又是何等惨状?”
寒意渐浓,令人忍不住颤抖。陈兰桡后退一步,强压住那股齿寒之意:“你、你当我会信你?”
公子燕归却步步紧逼:“你自己心中应当清楚,你父亲宛如昏聩纣王,而出身章国的贤妃则如苏妲己,陈国的平安日子注定到头……若不是我早有安排拦下你父王进章国,此刻章国挟持你父亲号令诸侯,你当陈国会属谁手?”
陈兰桡听着他锋利言语,想到贤妃百般撺掇陈王逃去章国,甚至在临走之前意欲杀掉自己……她脑中一昏,身形微微踉跄。
公子燕归抬手,在她纤腰上轻轻揽住,竟有几分温柔:“你如何?”
陈兰桡将他推开:“不用你……假惺惺地……”
公子燕归道:“我如此相待,你还是不肯信我?”
陈兰桡心中难过之极:“我之前总还是娇养深宫,目光短浅,全不知天下大势,今日听君一席话,才明白原来我以为的坚不可摧,在他人看来,只是俎上肉罢了。”
公子燕归见她神情悲怆,不由安抚:“我会保你周全……而你所想保全的,我也会尽力护着无恙……”
陈兰桡却并不看他,她走到桌前,望着那几枝腊梅,嗅了嗅那股清香,却无法压下心中那股悲恸。
陈兰桡定了定神,道:“如此大好河山,如画风物,终落谁手?公子燕归,我之前听闻你嗜杀好勇,但亲眼所见,亲耳听闻,才知道你并非传言一般是个凶狠霸道的魔头,虽然武魏已有了太子琪,但从你所说太子琪屠城之事,可看出此人不堪大任,相比之下,公子你有勇有谋,将来天下,尚未可知……”
公子燕归意外:“你为何……跟我说起这个?”
陈兰桡回头看向他,道:“我说这些,是想你知道,你有做人君之质,所以,你不会如太子琪一样,而且你也绝不会容许太子琪在陈国也作出屠城之举,对么?”
公子燕归心头一震,目光越发幽深。
陈兰桡道:“你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想让我委身于你就是了,可是,为什么?你是具雄才大略,心有丘壑的英雄,莫非也会被区区女色所惑?且我不信几国之中,没有姿色更胜陈兰桡者……你又何必为了我处心积虑,做这样于你身份不符的卑下之事?”
公子燕归喉头微动,看着她莹然双眼,不由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对你……”素来深沉幽淡,面不改色的枭雄,此刻居然神情异样,脸颊泛起可疑的微红,话到嘴边,却又羞于出口,讪讪然无地自容。
陈兰桡目不转睛,公子燕归暗中握了握拳,道:“我……早有爱慕之心……此生,我……”他说到这里,忽地心头一动,凝神看向陈兰桡:逼他流露心迹?这不似陈兰桡所为。
陈兰桡双眸闪闪,似笑非笑:“这么说,我方才所说都是真的了?”
“嗯?”公子燕归看着她丽色,意乱情迷,一时竟未反应过来,却见陈兰桡手一动,袖底一抹雪亮,她挥手倒横匕首,竟是向着自己颈间掠去。
公子燕归魂飞魄散:“你!”不顾一切飞身过去,冒着伤了她的危险,人未到,先挥掌拍了过去。
他的掌风如无形的刀剑,凌厉而强势,陈兰桡只觉得右侧手臂一阵剧痛,身形一晃,倒跌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公子燕归已经掠到身旁,将她拦腰一兜,拥入怀中,同时挥掌把她手中匕首拍了出去,远远地落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
公子燕归出手如电,顺势往前一步,便将陈兰桡压在墙上,双目之中又惊又恼,低吼道:“你想干什么?”
陈兰桡仰头看她,苦笑不语。
公子燕归咬牙:“你宁肯死,也不愿从我?”方才她以言语试探,知道了他真正的心意,所以竟断然选择自戕的举止,或许她已经明白,公子燕归对她势在必得,但她却死也不肯从他所愿。
果然陈兰桡淡淡道:“不肯。”
公子燕归眼中腾出真正的怒意:“你……你很好,既然如此,我只有……”他怒恨交加,又恼她方才举止,一言之下,便吻向她的唇。
陈兰桡大惊扭头,公子燕归亲在她的脸上,嗅着那暗香沁出的雪肤,却越激发了他原始的欲/望。
“放开我!”陈兰桡有些惊慌,两人靠得如此之近,他仿佛能嗅到他身上一丝奇怪的味道,清苦且冷冽,令她窒息:“你、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你定会后悔!”
公子燕归一停,道:“我这一生,或许会有许多件后悔之事,但是此事,我绝不后悔。”
陈兰桡动弹不得,因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偏偏两人靠得如此紧密,情形十分尴尬,令她羞愤欲死。
公子燕归垂眸,望着她倔强怒然的神情,忽然轻声叹道:“为何你如此抵触我,你可知道,陈国至此,已经是最好的下场,若不是我……”
陈兰桡含怒:“你这样对我,非君子所为……”
“我本来就非君子。”
“你这混账!”陈兰桡口不择言,叱道:“我从未见过你,又哪里招惹过你……要你这样对我!”
公子燕归眼中掠过一丝暖意,却答非所问似的:“你莫非……真的丝毫也不记得我了么?”他声音越来越低,目光在樱唇上停了停,终究忍不住那诱惑,低头吻落。
陈兰桡奋力挣扎,终于给她挣脱出来,“啪”地一掌掴在公子燕归脸上:“你自重!”
公子燕归眉头一皱,压在心底的火一泻而出,让他无法自控。而眼前的人,因为盛怒,反透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美来,但越是如此,却越发引人。
公子燕归索性又踏前一步,两人之间,亲密无间,他握住陈兰桡挣动的双手,强行又吻过去。
“公子燕归!”陈兰桡尖声叫起来,感觉他的唇落在脸颊上,滚烫的触感,让她的心也忍不住颤抖起来,“不要!放开我!”
公子燕归却置若罔闻,唇齿用力,弄得陈兰桡隐隐做疼,心中一发恐惧。
大殿内光影闪烁,却只闻公子燕归越发粗重的喘/息声响。
正在陈兰桡怀疑自己身入绝境之时,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殿门,而后有个声音戏谑笑道:“啊……我还以为老三你是个无情无欲之人,没想到……竟也有如斯雅好啊,真是令我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