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丰子言在南谷县没有任何根基。她娘家与南谷县隔着宽阔的长江,体弱多病的母亲过世了,老父亲与哥嫂仍然守着豆腐店过日子,日子过得依然贫困拮据。她娘家没有一个亲友是国家干部,唐鸣的父亲在县里是有一些名望的,这次供销社改制,他肯定要下来了,这样一来,丰子言在官场上没有一个靠得上的亲友。而南谷县的这些干部,他们之间是剪不断理还乱盘根错节的,似乎每个人之间都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唯有她如野地里的独苗一样孤零零的,她只有夹着尾巴做人,对谁都要陪笑脸,唯有谨慎而已。 她不知道张老算不算她的亲友。张老是退休多年的副省长,是县委书记秦政的姐夫。他原来姓丰,为了做地下党,改姓老婆的姓,叫张丰,文革时倒了霉,来到家乡翠林镇劳动改造,就住在她家豆腐店的隔壁。当年,丰子言出世时,还是他起的名。她喜欢这个名子,如果是父母起名,可能就是丰小妹,丰小丽之类的了,她的哥哥就叫丰大庆。 至于张丰在翠林镇的经历,零零碎碎听父亲说过一些,后来走亲访友又听到一些,丰子言慢慢理出了一个故事梗概。 那时张丰被打成右派,因为夫人是国民党某将领的女儿,组织上找他谈话,要他划清与夫人的界线,他与夫人一向伉俪情深,儿子又年少,他如何舍得离开娇妻弱子,于是跺一跺脚,带着夫人儿子一起来到乡下,在翠林镇的采石场抬石头。他们住在丰子言家豆腐店的隔壁,丰子言父亲是个沉默少言的人,人称丰豆腐,他们家的豆腐鲜嫩可口,价钱又低,远近都有点名气,丰子言的妈妈是个病秧子,一年到头离不了药罐,挣了一点钱,除了口粮之外,都送医院与郎中去了。说起妈妈,也是一个悠远的故事,她妈妈是美人胚子,曾经是一个大地主家的童养媳,后来怎么辗转嫁给丰豆腐,他们对儿女避而不谈,所以,丰子言只知道,她妈妈是浙江诸暨人。丰豆腐为人很厚道,勤劳又热心肠,都说六零年饿饭的时候,他家煮的豆浆,救活了许多人家的孩子。到了文革时,革资本主义尾巴,丰家豆腐店差点也给革了,到底是乡里乡亲,明里暗里护着,也不卖豆腐了,做得少,街坊们拿两块豆腐,丢几根白菜萝卜葱啊蒜啊什么的,几乎回到原始社会,物物交换的时代。那时张丰的儿子不到十岁,正长个条,肚皮总吃不饱,跟在他妈后面嚷嚷饿得慌,儿子一吵,夫人的头就痛,咳得更厉害,不曾想去看医生,也没有条件去看病,估计那时已经得了肺癌,与那采石场的灰尘满天不无关系,多少年后,一想到这儿,张丰就后悔,悔得肠子发青。他怎么能让妻子做那样的重活,又怎么能不带她去看病呢? 丰子言妈妈会及时出现在屋子里,手里捧着香喷喷的热豆浆,递给张丰的儿子。他那憨儿子咕咚咕咚直往喉咙里倒,丰子言妈妈慈爱地望着他,轻声说:慢点儿慢点儿,看烫着!那时候,丰子言还没有出世,丰大庆,她的哥哥才刚会走路,拽着妈妈的衣角,瘦小的如一只流浪猫,脸皮寡青寡青的。 到了大年初一,张丰生了一只火盆,让妻子坐到火筒里,自己出去找找门路,为来年的生计作打算,因为来年不许他再到采石场了,他属于顽固不化分子。妻子一连几天都有点蔫蔫的,强撑着包了许多蛋饺子过年,腊月二十八那天,他们都不去做工了,在家里包蛋饺子,这是儿子最最爱吃的。生上一小盆炭火,把火拨得旺旺的,从丰豆腐家借了一柄长把儿铁勺,在勺里放猪油,油辣了,将搅拌好的鸡蛋倒上,成形了,就放一点肉和豆腐做的馅儿,撒一点点葱花,将蛋皮一对折,压成半月形,然后,慢慢地煎成金黄色。两个人一面忙活,一面闲话。他记得,那天妻子话特别多,说儿子的性格,儿子在家读些什么书,说陪嫁的箱子底层,有一只旧玉镯子,和田玉,是她母亲传她的,再苦再穷也不能卖,将来可以送给儿媳妇。他笑她:儿子才这么点大,就急起儿媳妇的事了。他哪里想到,这竟是她最后的交待。 他傍晚回家的时候,妻子已经去世了。据儿子哭哭啼啼的倾诉,妻子在火筒里坐了一会儿,坐不住了,面色苍白,颤微微地让儿子扶她上床,儿子以为她是饿的,就在碗橱里乱翻,什么也没有,只有半碗蛋饺子,急急地热了,要喂他母亲吃。其实,这时候她已经吃不动任何东西了。 那年春节,他成了木头人,成了生锈的机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大过节的,人家不办丧事,何况是外乡人,是丰豆腐凭着老脸,一家一家去求,好歹让妻子体体面面地走了,就葬在翠林镇入土为安。为了让他吃饭,丰豆腐什么话都劝了,磨破了嘴皮。后来,元宵节的那天晚上,他跳了河,被丰豆腐救了上来,不过,为了救他,情急中,丰豆腐摔坏了腿,从此,人们改称父亲丰跛子了。从他被救上来那天起,他像获得了重生一样,戒了烟戒了酒,一心一意培养儿子,勤劳做事。文革结束后,他返回省城,从办事员做起,一直做到副省长。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丰子言的父亲丰豆腐是张丰的救命恩人,只可惜,丰子言认识他时,他已经从副省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五年。而如今算来,张老也该是古稀老人了。 丰子言还记得在A大读书时,到他家去过几次。第一次去就是在那个下雪的春天。那天傍晚,天放晴了,阳光一出现,万物生辉,天地间充满了春天柔媚的气息。丰子言抄一条近路去张老家。下午的时候,校园里总是生机勃勃,有三五成群的学生结伴逛商店去,有捧本书三三两两在草坪上用功,也有在球场上挥洒汗水,呐喊声不时从球场传过来。 沿梧桐石径往前走,有一个篮球场,几个人正在忙碌,拉线,摆录音机,有几个穿牛仔裤的男生在试放舞曲,大约是费翔的《故乡的云》,那个长得像混血儿的歌星,嗓音有点苍凉。她想,这是在准备晚上的舞会了。拐过篮球场,再走一会儿,便有一条碎石子路通往植物园,一片斜斜的山坡,草绿得可人心,林木葱茏,有银杏、槐树、水杉、合欢等各色树种,有玫瑰、丁香、金盏菊、紫荆各种花卉,间以奇石磷峋,别有洞天。子言特别喜欢这个角落,每次路过,都会放慢放轻她的脚步。雪刚刚化掉,树叶上斑斑点点的雪痕,化作滴滴答答的水珠,不时落下来,钻进她的衣领,冰得她一惊一跳的。草地上湿漉漉的,越发绿意盈盈。有一个学生坐在石头上写生,脚上是黑粗的胶靴,蓝土布的褂子,肩头不知在哪儿蹭了泥巴,裤腿已经湿了一大片。他很专心,人来人往丝毫影响不到他。 丰子言叩开院子门的时候,看到一个年近五十岁的妇人,丰盈白皙,笑吟吟地拎过她递上去的茶叶。这是父亲让她捎来的,是家乡的山野粗茶,叶片宽大,味道清苦,不过满腔苦涩之后,又会回甘,只是一般人不等回味,就喝不下去了。 她想这就是父亲说的秦玉芬阿姨了,低低喊了一声阿姨,她觉得阿姨的笑容里有点冷,就象雪地上的阳光,灿烂而没有温度。 有个老人踱出来,胖大的笑容,谢顶,耳际有一些花白的头发,乐呵呵地说:“子言娃娃,你来了,来了好,来了好啊!” “伯伯好!”丰子言礼貌地弯一弯腰,论年龄他应该比父亲大十多岁,却比父亲显年青,父亲又矮又瘦,干巴巴的,头发雪白,这两年供女儿读书不容易,虽然A大学费不高,还发一些粮票油票补助学生。不过,三块豆腐才卖一毛钱,一年八十元的学费挣的也够吃力的。何况那个不省事的嫂嫂在家里搅闹,爸妈为她上学挺费心费力。 张老和蔼可亲,细细问她的学业:“你最喜欢哪门功课呀?” “我喜欢植物学,植物生理和植物解剖,我都拿了九十多分。”丰子言对自己的学业很自信。 “喔,喜欢植物,为什么呢?” 丰子言想了想,咬着唇,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说呢,植物吧,安静,不喧哗,也不像动物那样残酷地撕杀。吸收二氧化碳吐出氧气,开花结实,还给人绿荫。我觉得植物是天下最有情有义的生物了。” “不错不错,是有想法的孩子。” 秦阿姨笑着打断他们:“老爷子,不要问东问西的了,让孩子紧张。”她递来一只削好的苹果:“这孩子长得真俊,看这乌油油的头发,还有小脸儿粉嫩粉嫩的,自小吃豆制品,就是好。” 这话反让丰子言发窘,不知道怎么搭腔,只红着脸笑笑。他们又聊了聊家乡的一些变化。 她看到点心盘子装的麻饼、烘糕,还有萨其玛,有一回王琳买了几块萨其玛,她尝了一点,那个甜,甜到心里面去了,但她可舍不得买,她每天少吃一两饭——这一点与程菲菲不谋而合,程菲菲的脸有点婴儿肥,她嚷嚷着减肥,打二两米饭还要倒掉一两,丰子言说要陪她减肥,每次少吃一点,节约了一些粮票,可以兑换成钱,到下半年,也许能够买一个能听英语磁带的录音机了。她吃了一块萨其玛,忍不住又吃了一块。 丰子言帮着秦阿姨抹桌子,扫地,收被子,又帮她缝好被面,做这些事,她总是利利落落的手脚伶俐。忙完了,她看一看窗外,太阳已经偏西,也不顾张老再三挽留,就回校舍了。 时光过得真快呀,那次见面还仿佛在眼前,十多年的光阴飞逝了。毕业后,她每年春节边上陪父亲去看望张老,父亲上了年纪行动不便了,她接着把张老当亲戚一样走动,丰子言心里暗暗地希望,张老的人脉关系能对她有一点儿影响,最起码的,张老是秦政书记的姐夫,秦政不会待她太差,这一点上,丰子言是咬准了的。每次去省城的路上,她都默默地一遍遍清理思路,她要在不经意间,向张老汇报她的工作与成就,暗示她的努力方向。有用没用,目前她只有这条路了。 职场上,她小心翼翼,生活中也是如此。 去年,唐鸣刚当上县医院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特别忙,三天两头往外跑,或者晚上应酬,迟迟回来。他们住的单元房,离婆家只有几步路,都在一个小区里,她是一个好性子的媳妇,手脚勤快,干活麻利,自家家务做完了,顺带给婆婆洗衣晒被,把隔壁邻居大妈们眼馋死了,拉着她的婆婆夸她,她婆婆撇嘴笑:“嘿,那是我儿子的本事。” 供销社改制的风声传下来,唐家惶惶不安,公公当了十多年供销社主任,在那买东西需要布票粮票的年代,他是多么风光无限啊,婆婆是下属企业的一名会计,那企业也是富得流油。这一切在改制后,都会消失的,所以他们惶恐烦躁,孙女儿豆豆又常惹他们发火,不是水泼了就是饭撒了,家里充满了紧张的氛围。丰子言下班后从幼儿园接了豆豆,赶着回去做饭,洗衣。婆婆年青时下乡,为争当铁姑娘,落下一身的病,特别是咳嗽,一到冬天咳得喘不过气来,也看了不少医生,慢性气管炎,治不好,一年四季不敢沾冷水,所以丰子言一有空就去帮她洗衣洗菜洗碗。她们相处还不错,要说出现感情断层,就是丰子言生女儿那段时间。因为唐鸣是三代单传,公婆作为国家干部居然也是封建思想,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婆婆带她去做B超,是托人找了关系的,并设计好了暗语,如果照出是男孩,就说:一切正常,若是女孩,就说:还好。那次她按要求喝了许多水,胀到不能再胀时,才做B超,据说那样更清晰,妇产科医生拿着探头,在她的腹部,蛇一样游走,沉吟了好半天,才慢吞吞说:还好。一出来,婆婆决定要引产,丰子言坚决不同意,幸好唐鸣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女儿出世时,他跑前跑后张罗,十分欣喜,虽然公婆表现淡漠,丰子言还是感到欣慰,女儿出世后,她才从内心里接受了唐鸣。 做月子时,程菲菲跟亲姐姐一样,忙里忙外,而婆婆直到孩子满月后才过来看她。丰子言的妈妈已经去世了,嫂子还是那样霸道,如果没有菲菲,她真不知道那些日子该怎么过。 不过她不记恨,也不报怨,她十分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她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庭,她的事业才刚刚开始。 接连几天,公公婆婆唉声叹气,见着什么都不顺眼。豆豆也学乖了,只在沙发上玩布娃娃,不敢惹事。丰子言下班后,着意过来帮他们洗洗刷刷,也不去劝他们,知道劝也无益。唐鸣安慰他们:“有你儿子呢,只要你们儿子混得好,不等于你们还在位吗?在位图个什么呀,不就吃点喝点,年节上送点,再就车子接送,这些风光,等你们儿子我当了局长,都会有!” 唐鸣喊住丰子言:“老婆,你不要转来转去的,坐下来,”他拦住她:“碗筷先放着,急什么呀。你们知道,今天谁到我们医院去了?” 唐父说:“医院人来人往的,又是谁呢?” “秦政,秦书记。”唐鸣得意洋洋:“他亲自到医院视察调研,对我院的工作十分赞赏,晚上还留下来吃了饭——这可是我院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啊。酒也喝得痛快,我们张护士外号张一斤,喝酒跟喝水一样爽,她专门陪秦书记喝酒,他喝得一高兴,当场拍板,医院扩建给八百万。” 丰子言蹙起眉:“你让医务人员陪酒?” “有什么办法,院班子酒量都不大,那张护士形象不错,酒量也大,我正考虑是不是抽调到办公室呢。” “你们医院不是缺护士吗?你这样管理上不是乱了套。” 唐母打断了他们:“好了,闲磨牙的功夫,碗筷早洗好了,还是我来吧。” 丰子言忙拦住她:“妈,你不能沾凉水,我来洗。” 唐父说:“让我们下来的,都不是好东西!” 唐鸣忙劝:“老爸,改制又不是供销社一家,还有医药公司、新华书店、县水泥厂十几家单位呢。你们也该休息了,没事儿带带豆豆,多好,含饴弄孙嘛。” 唐鸣对自己的前途很有信心,男人需要社会背景,男人光有钱是不够的,就像女人光有容貌是不够的,男人的背景与地位,相当于女人的化妆品,明明知道不能延缓衰老,却可以支撑起自信与风度。从内心来讲,他是不赞成丰子言从政的,无奈当初为了娶她,答应了她到团县委工作,这样一步步当了团县委书记,他觉得女人到了这一层够了,可是他发觉不是这样的,丰子言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止过,甚至有可能把他远远抛在后面。没有一个男人愿意隐在一个女人的后面,无论她是谁。 他对她是有愧疚的,而这愧疚里又有许多的不甘心,因为她不是死心塌地心甘情愿跟了他的,这一点他比谁都明白。他们如同平常夫妻一样,生了孩子之后,性生活上也淡了许多,事实上,他们一直是淡的,丰子言从来没有表现过激情,他怀疑她是否有过性高潮,这问题没法问,有一道梁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那就是大学毕业前夕的事。有时候,望着她轻淡如菊的样子,恨不得剖开她的心,看到底是怎样的。 可是丰子言又是无懈可击的好妻子好母亲好媳妇,每天尽早回家,教女儿识字,为母亲洗衣,工作上也没话说,非常敬业而且没有人说三道四,现在稍有点姿色的女干部,背后常有人叨咕,甚至还有更恶劣的,当面辱骂。有一个名叫丁茹芳的局长,因为批评下属严厉了一些,结果那个男职工说:“你神气什么,你不就有两样东西嘛,腚,乳房,你怎么爬上来的,谁知道?!”把那个女局长气得吐血,坚决要求处理男职工,处理是处理了,那人辞了职,这对话却成了段子,时不时地在酒桌上流传,女局长只好远调他乡。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说某乡镇的女干部,也是为了协调工作,烈度白酒喝多了,去上厕所,结果手脚发麻,裤子拎不上来,还请别人拎的。这样带着轻蔑侮辱性的语言,在男人的酒席上是常有的事,唐鸣听着听着,脸上会挂不住。虽然与他的老婆无关,但毕竟他老婆也是一个女干部。偏偏丰子言不懂得见好就收。 所以当丰子言告诉他,组织上安排她到乡镇任镇长,他如同掉进了冰窟窿,铁着脸说:“你要是问我的意见,我坚决不同意!” “你大小也是领导,这不是你我同意的事,得服从组织安排。”丰子言淡淡地说:“可能你和爸妈要多吃点苦了,我准备请一个保姆,照顾你们。” 唐鸣又说孩子小,离不了妈妈。丰子言答,豆豆可以上幼儿园了,学前教育也重要,她一周可以多回来几次。总之,不论以什么事为理由,她都安排得头头是道。显然,她早就深思熟虑了,拦是拦不住的,唐鸣只能叹息无语。 离开县城的前一天晚上,丰子言第一次主动与他过性生活,唐鸣很久没有感受到她的激情了,这次他们缠绵了许久,竟然有些新婚燕尔的感觉。 夜里,唐鸣坐在床头,燃着一支烟。 窗外是半圆的月亮,如同怀了孕的女子,形态有点丑,有点慵懒。丰子言已经睡着了,月光照见她的侧面,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光洁,头发还是那么浓密,嘴角有一丝笑容,淡淡的,酒窝隐隐地跳动,还是少女时期那个样子,只是消瘦了些,苍白了些。她曾经是那样让他着迷,让他一趟一趟地往A大跑,让他铸成了大错,他不后悔,甚至得意于从凌风手里夺到了她。只是不知道,她的心里,有多少的他。 所以,他不愿意她下乡,从他的视野里消失,让他心里空空的,没有底。 香烟烧到手指,唐鸣猛可地扔掉烟蒂,用鞋底辗灭了,又拾到雕花玻璃的烟灰缸里。 正文 第二章 忙碌的时候,时光如草丛中的蛇,一转眼间远远地消逝了。入冬时节镇政府的日子不太好过,一拨一拨的人来检查考核,省里市里县里,各行各业,哪一路神仙都不能得罪。工作汇报,资料汇总,陪吃陪喝,有时候一餐要喝五六个摊子,喝完吐,吐完接着喝。也有上级领导体恤基层,不在乡镇吃饭,那哪成啊,怎么着软磨硬泡也要把领导留下来,吃了喝了还要捎点土特产,拱手作揖送上车,望着小车一溜烟地没了影儿,心才能稍定。 这天早晨,丰子言迟了两分钟进办公室,酒喝多了晚上又开会到深夜,她一夜无眠,早晨睡过了头。韦秘书在抹桌子,细长条的个儿,灵灵俐俐的样子,抹布在她手上变戏法一样飞旋,丰子言看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行了,我来吧。”韦秘书不肯让她,她只好站到走廊上去。一俯身,她发现有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跑进镇政府大院。 丰子言的办公室在二楼,在傅全办公室的楼下,党政办在傅全办公室的隔壁。党政办主任显然从楼上看到情形不好,他晃着啤酒肚奔下来,赶快锁住楼梯口的铁门,把傅书记保护在楼上。这样愤怒的群众涌到丰子言的办公室门口,把她堵在里面。韦秘书猛地冲上去把门反锁上,拉上窗帘,示意丰子言噤声。丰子言听了一会才知道,是为了拆迁的事。县里的重大项目落到云岗镇,需要将一条河埂上的住户进行拆迁。镇党政联席会议昨晚上才研究方案,这一大早,一百多个拆迁户闻风而来,闯进镇政府大院。 村民们七嘴八舌声讨镇政府,群情激昂表示坚决不拆,谁拆就挖谁家的祖坟。几个肥壮的妇女坐在楼梯口,一对一句在辱骂:“婊子养的黑心肠,花了一辈子积蓄,才盖的楼,拆,拆你娘的×!” “都是这个小妖精在使坏,不然的话,为什么她一来,就要拆!” “婊子养的!明天给她家送花圈!” 她的耳朵里尽是污言秽语,有愤怒的,有激动的,也有在哭天骂地抹眼泪。丰子言听到了,心里如针扎一样痛,没想到群众对她是这样不认同! 她拉开办公室门,韦秘书想拦没拦住,一群人哗地涌进来,把她团团围住,韦秘书急得直跺脚,慌急慌忙用手去拦那一个个青筋暴胀的脸。丰子言站在中间,仰着脸去望他们,她试图与他们对视,不料,她就像看到一片森林一样,那一片森林都是一样的色彩,黑色,她找不到目标,她的目光无处停留。于是她张皇无助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竭力去解释,无奈她的声音被完全淹没了,她自已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局面似乎难以控制。 正在这时,她听到楼下有人用扩音器喊:“退下,都给我退下,否则就不客气了!”秘书小韦告诉她,是派出所来人了。丰子言心里一紧,若是来硬的,怕是要激化矛盾。 有一个青年农民听说派出所来了,一拳砸碎了丰子言面前的桌面玻璃:“想抓人?你们抓啊,老子不怕!”韦秘书忙用袖口挡在丰子言的脸,碎玻璃渣擦着丰子言的面颊飞出去。 派出所的民警扑过来,扭住那青年农民,用手拷拷上。青年农民骂骂咧咧。 丰子言说:“放了他吧。”两个民警愣了一下,说“不行的,傅书记说了,要保护你的安全。”他们不顾丰子言的反对,坚持带走了青年农民,周围的人的焰火也熄了些,谩骂声弱下来,五六个民警一边劝一边赶,驱散了他们。 丰子言瘫坐在椅子上,手脚冰凉,浑身止不住颤抖,韦秘书默默地为她沏了一杯酽茶。 联席会议上,书记与镇长交上了火,两人意见相左。党委委员和副镇长们一言不发,任两个人唇枪舌剑。丰子言建议一要放人,二要深入细致做好思想工作,三是给予拆迁户相应补偿,四是尽快落实安置房。傅全说补偿问题县里有统一规定,不能坏了规矩。人不能放,云岗镇的老百姓以刁钻出名,哪里的人民来信最多?哪里的群体性事件最多?哪里的治安案件最多?就是云岗镇!丰镇长,你年青,没有到乡镇工作过,不了解情况,云岗镇因为流动人口多,出去打工的人员多,所以非常复杂。在乡镇工作不像在县直机关单位,不能照搬书本,要联系实际搞创新,乡里狮子乡里舞嘛! 有人附和:书记说得对,云岗镇就是刁民多,动不动就闹事,远近闻名,这几年,谁也不愿到这个镇来工作,穷,没钱没福利,还尽是些窝心事。 傅书记接着说,这个镇,我呆了整整八年了,为什么还不调走?秦书记给我交待过,说这里情况复杂,一般人驾驭不了,让我还干两年,这是领导对我的信任,我不能辜负啊。 班子成员纷纷发表感慨,大多是赞成傅全的意见,最后是傅全总结,让党政办做个分工,司法所、民政办、规划办、土地所各抽一人,班子成员每人带几个,分片包干,限时拆完,他采纳了丰子言一个意见,就是做好宣传,每家每户发一张告知单。他强调,大家一定要分工协作,不能推诿扯皮,更不能拈轻怕重,要确保县里的重点工程按期开工建设。 到了下午,韦秘书把分工表交给丰子言,欲言又止。丰子言心中不快,这党政办主任太不把她放在眼里,这分片包干的分工表,除了傅全拍板,她作为镇长,也应该事先过目的,这递到手中的已经是正式文件了。 丰子言让秘书通知几个人,立即到现场去。沿着河埂一走,她就明白了,她包干的十几户人家,用韦秘书的话来说是难啃的骨头。有一半是楼房,其中的一座三层楼房,是新做的,最多不超过两年,这让她头皮发麻。 晚饭后,她坐在台灯下苦思冥想,决定先易后难,白天挨家挨户宣传,晚上选择重点与难点,上门谈心,除此,她没有什么好办法,按说,村干部应该发挥作用,可是这九十多户人家属于一个村,泥岗村,那村干部也忙不过来,她今天把村长也请到场,那村长半天挤不出一句囫囵话,显然做不动思想工作。 看来晚上回家的事要泡汤了,她疲惫地想,女儿豆豆不定怎么哭呢,一想到女儿,她就心痛,打个电话给唐鸣,他没接,第二次接了,背景很嘈杂,他说正在陪同局长在娱乐,豆豆放在爷爷奶奶那儿。她费劲地告诉他,晚上不回去了,唐鸣停了片刻,重重地说了句:随你。便挂了。 丰子言开始反省自己,这样走下去对不对,至少,她不是个好母亲,长时间地离开孩子,不能抱她,亲她,与她交流,这在孩子稚弱的心灵中,会不会投下无法磨灭的阴影。可是让她放弃,又做不到,她是一个永不言败的人,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只是路径不同而已。 夜晚的镇政府格外安静,宿室楼上空无一人,韦秘书是个姑娘,正热恋,晚上回来迟。对面的办公楼有人值班,凑成四人打牌,隐隐听到喧哗不已的吵闹声。班子成员有的家住本镇,有的经常回家,所谓“走读”。傅全天天坐专车回家,他的儿子快要高考了。丰子言也配了专车,天天回去不是不可以,不过,她一想到来回的燃油费,舍不得。上个月几个司机报发票,批字时,特别算了一下,一两万啊。再把财务一理,镇里对外的债务高达两百万,这还不包括才建好的食堂,才刚竣工,没有验收决算,建筑商尚未开口要钱。而云岗镇的基础设施建设十分滞后,比如公路,比如学校,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而云岗镇的财政是吃饭的财政,紧紧巴巴保运转,镇里一向没有工业基础,也没有什么商贸业,农业以种植业为主,只有蔬菜和经济林,下一步怎么发展真得好好思考。 下半夜的时候,楼梯上有猫叫,一声比一声凄厉,让她十分烦躁,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赤脚下床,抓起墙角的木块,摸索着拉开门,猛可地扔出去,扔手榴弹一样,轰地一声,猫停止了尖锐的叫喊,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无休无止地叫嚣。她扔了几次,猫停了又叫,这是两只十分顽强的猫,坚决不离开,也坚决不停息,人猫大战了好几个回合,丰子言只得偃旗息鼓,她暗想,以后房间里要多准备一些砖瓦石块。 镇里的干部宿舍虽然简陋,也还设备齐全,有空调电视写字桌卫生间。想想也好笑,毕业十年,又住回宿舍了。整宿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想到了A大的宿舍。 正文 第三章 女生楼在男生楼的左侧,中间是樟树林子隔了。进进出出,丰子言几乎都是和程菲菲一道,她们蹦蹦跳跳,活泼泼的样子,引来身边往来的男生们注目,有人吹口哨,有人高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她们目不斜视,若无其事。想来,也是习惯了别人行注目礼,有时候她们互相开玩笑,这个说:你把衣服抖一抖。那个说:抖什么?没灰。另一个笑:看能抖下多少眼球子来! 她们的宿舍在三楼,六人一间,她俩上下铺。几张床都有蚊帐,每一个蚊帐里就是一个小世界,有的贴上林青霞,有的贴王祖贤,程菲菲的是樱桃小丸子,让大家好生笑了一回,丰子言什么也不贴,她自己说,还是清清静静的好。屋顶上挂着紫色的水晶风铃,有点儿风时,就叮叮当当脆响,那是王琳的杰作,王琳的父亲是县公安局长,只这个宝贝女儿,娇惯得不行。新生报道那天,丰子言是一个人来的,拎了一只布袋子,背着一床旧棉絮,逃荒一样,她看到火车站有新生接应处,来来往往都是父母陪着的衣着光鲜的孩子,她犹豫了片刻,咬牙硬是没去,自个儿摸到学校。王琳是父亲用警车送来的,进了校门,还呜呜地鸣笛,直往前冲,正好从丰子言身边擦过,她像只笨笨熊一样,正一步步往前挪,闪躲间差点摔倒。 一进校门就开始军训,九月烈日似火,烤得人身上冒油,程菲菲排在丰子言的后面,时不时发点牢骚,丰子言温言款语地劝慰她,两人有了一点亲近感。后来的一件事让她们成了密切的朋友。那是一次野外集训,凌晨四点钟就起床,大伙都迷迷登登的,程菲菲摸黑倒洗脸水,王琳正从盥洗室往外冲,两人突然相遇,来不及躲闪,洗脸水泼了王琳一身,王琳本来也是睡眼惺忪的,一下子给浇醒了,她抬手一巴掌打在程菲菲的脸上,程菲菲捂着五个红指印的脸蛋,愣怔住了,木头人一样杵着,王琳又抬起另一只手,丰子言挡住了,大声说:“你也够了!她是无心的,打人不打脸,你都不懂吗?”程菲菲这才反应过来,呜呜咽咽哭起来,丰子言忙着哄她,又忙着帮王琳换衣服,忙得一头的汗水。也是这以后,程菲菲与她成了最好的朋友,丰子言怜她自小没了母亲,父亲又另成了家,孤儿一样,虽然菲菲比她大两岁,她却把她当妹妹待。 丰子言一进门,忙着把衣服用洗衣粉泡上,季吉撞一撞她的胳膊:“老六,你有东西,在床上。”她们从年龄上排,季吉老大,丰子言最小。季吉不爱说话,说话也是拍电报一样简略。 上铺粉蓝色的床单上,有一个大信封,写着A大生物系丰子言收,盖了许多戳子,标着印刷品。她一看笔迹就知道,是卫南寄的,立时着了慌,一摸,空的,她竭力压抑着嗓音问:“是谁拆了我的信?” 季吉努一努嘴,丰子言抬眼瞧见靠窗的上铺,在《上海滩》许文强的大幅画像前,王琳大腿跷二腿,靠着床头哗啦啦翻书,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叫什么叫,不就一本书嘛!到处有的卖。” 丰子言的脑袋嗡地一声,她担心卫南会写点别的什么,或者在书里夹点什么,让她们一嚷嚷就太难堪了。她又羞又恼:“王琳,你太过份了,私拆别人信件是违法的!” “哟哟,这点子事,也要上纲上线?还违法呢,书呆子,小家子气!”王琳一扬手,书飞下来,书页里夹的一张薄薄的纸,悠悠下坠,程菲菲一下子接到了,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脸色发白,塞给丰子言,抽身走了。 纸上是卫南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卫南祝心爱的盏儿生日快乐! 盏儿是丰子言的小名。鬼才知道卫南是从哪儿听说的。 季吉为缓和气氛,仰头问王琳:“什么书,你读得这么起劲?” “瓦西列夫的《情爱论》,我表妹她们文科院校的人,人人都看,特棒。”王琳若无其事地说。 “也是喔,老六今年满十八岁了,刚刚成年,得补一补课。” “毛丫头一个,怕还看不懂这本书呢。” 她们笑谑着,丰子言无心跟她们斗嘴生气,把书塞进抽屉,悄悄将字条撕碎了揉成团,扔进纸篓里,返身去追程菲菲了。 丰子言挽着菲菲在操场上散步,把卫南的种种竹筒倒豆倒给好朋友,又把自己的想法掰细了说给她听,她诚恳地说:“我从小家里边难,都不想供我读书的,是我自己发愤,跳级上中学,好辛苦才读到大学,我不会随随便便谈恋爱的。” 程菲菲的眉眼渐渐明媚起来,她低声叹息:“子言,我是个没出息的,反正就是喜欢他,非常喜欢。你不明白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 她依倚着丰子言的肩头,细细柔柔地说:“心里有时候酸,有时候痛,有时候甜。总之等你心里有人的时候,就会知道。” 丰子言拍了她一掌:“呸!不学好的东西,少说两句吧。” 她们又就王琳的行为批判了一通,程菲菲恨恨地说:“不就有个好爸爸吗!横什么横,总有一天,大赤包会栽跟头的。”程菲菲不爱听课,经常借图书馆的小说看,这阵子正在看老舍的《四世同堂》,她对大赤包特别憎恨。王琳是个胖子,上下一样粗,眯眯眼,性格强横,说她是大赤包,有几分像。丰子言想,社会上正流传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学好数理化,不如一个好爸爸。她想到这句话,心里硌得慌。 到了晚上,宿舍里人都走光了,程菲菲也被她们拉去学跳交际舞了。丰子言翻开卫南送的书《情爱论》,是保加利亚社会学家瓦西列夫写的,厚厚的一本,随手一翻,正好标题是《性爱的多样性》,她慌忙丢开来,骂了一个字:猪。初中上生理卫生课,老师不讲解,叫学生自己看,那时候,她看到一些章节,便羞得撂开书本。这本书小标题竟这么露骨,她有些恨卫南,她觉得卫南这时候一定躲藏在某个角落里偷笑,不,奸笑。 拿着这本书,丰子言如同捧着一只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学校里有许多同学在议论这本书,似乎受欢迎呢。丰子言一会儿偷偷看几页,一会儿痛骂自己,在寂静无人的宿舍,十八岁的她开始了一个人的战争,激烈而无声。 正文 第四章 上门做工作,村长一介绍,这是新来的镇长,村里人还是挺客气的,端茶递水,殷勤得很。丰子言和颜悦色跟他们解释县里的安排,大多数顺水推舟答应了自拆,对于自动拆除的,有一定的奖励。只有村东的新盖楼房,他们接近不了。村长带着他们一干人,一进门,还没有介绍完丰子言,一个干瘦的老头子恨恨地指着门:“走,你们走,我家不欢迎你们!” 里屋头发花白衣裳不整的老妇人冲上来,揪住丰子言的袖子:“你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村长喝了一声,让她放开手。 丰子言忙问是怎么回事,原来,那天冲到他办公室,并砸碎玻璃板的青年人,是这家的小儿子,被当场抓起来,五天了,也没有放回家。 老夫妻俩靠在地里劳作,累死累活攒了几万块钱,费尽心力才盖了这栋楼,底层老夫妻俩住,二层大儿子一家住,三层刚布置好,准备春节过后,为小儿子娶媳妇。 “我盖这楼容易吗我?为了省钱,我用板车拉料,砖啊,水泥啊,钢筋啊,我和儿子没日没夜,一车车地拉,天天累得半死。”老头卷起裤脚,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疤痕累累:“你们瞅瞅,这都是搬运时磕碰的,俺容易吗?你们政府说拆就拆,还要不要人活啦?” 丰子言望着他满头白发,不由想起自已的父亲,也是这么清苦也是这么辛劳,她有些动容,扶他坐下:“老人家,盖这栋楼的确不容易,我们拆迁时,也会考虑这些因素。” 老妇人呸了一声:“我怎么能相信你们,我儿子还关着呢!”接着,一个胖女人冲下楼,手里拿着扫帚,横撇过来:“走,你们走,滚!” 村长脸上不自在,拍桌子吼:“反了,你们!”一个十来岁女孩子站在楼梯口,吓得直哆嗦。丰子言瞪了他一眼:“算了,我们下次再来。” 先要放人,丰子言找傅全说,拆迁做防洪工程,实际上也是为农民办好事,抓的人不放,会激化矛盾,好事会变成坏事。傅全不同意,说对待这些人不能手软,手一软,下次他们闹得更凶,刹不住的。县里重点工程耽搁了,你我都得挨板子!丰子言又和他说了许久,软磨硬劝,他总算同意下周放人。 不放儿子,老人不愿见她,她干脆跟拆迁小组说,先摆一摆吧。 到唐家接女儿,宝贝欢呼着扑过来,搂紧了她的脖子,丰子言一遍遍亲着怀里的宝贝,种种劳烦皆消。回到家,女儿说不愿再到奶奶家睡,问了半天,不答为什么,偶尔才透露,因为爷爷的呼噜太大,奶奶又好咳嗽。她的心脏一紧:想她小小的的女儿,在爷爷的鼾声中久久难以入睡,想妈妈想爸爸,真不该让小小的心灵承受如此之重。 丰子言拿眼去看唐鸣:“你天天很忙吗?” “是啊,应酬多,通常十点多才能结束,接豆豆回家睡太晚了,索性放在她奶奶家。”他把手一摊:“你以为我愿意?这身不由已呀,跟你一样。”他的语气像只钉锤,狠狠一敲,封住了后面的话题,让她哑口无言。 星期天,送豆豆去学舞蹈,路上接到程菲菲电话,要约她逛商场。丰子言瞧着小小的女儿,女儿也歪着头,屏住呼吸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怔了一下,说:“菲菲对不起,我在陪豆豆。” 女儿豆豆只有四岁,粉红的苹果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可人疼的样子。小胳膊腿儿花香藕似的粉嫩,那些劈腿之类的基本功训练实在勉为其难,丰子言看见她的手膊在颤抖,有些支撑不住,一回头捕捉到丰子言的微笑,咬住嘴唇努力地忍着忍着。丰子言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小可受,感谢上帝,给予我这样一个乖巧的女儿。 舞蹈班的门外坐着几个妈妈,一边织毛衣,一边拉家常,丰子言坐在其中,有些微微的不适应,她插不进她们的话题,她们绘声绘色叙述自己孩子的一切,某句话,某件事,淘气的可爱的,在她们嘴里流淌着绵绵的情意。丰子言有些愧怍,她闪到一旁,给程菲菲打电话,她发觉一到乡镇工作,她欠了许多人的债,唐鸣的,公婆的,女儿的,朋友的。 “菲菲,你在哪儿呢?” “在步行街闲逛呗,你来不来?我在试一条裙子,很漂亮。” 步行街不远,丰子言估量了一下时间,豆豆快下课了:“菲菲你到上岛咖啡等着我,我一会儿到。” 在街角的咖啡馆里,程菲菲靠窗斜坐,闲看街头人来人往,脸上是一种悠然散淡的神情。她一袭粉色的薄线衫,松松地披挂在凹凸有致的身条上,配一条粉色与灰色相间的格子筒裙,布料有点皱,质地不太好,外面罩了一件银灰的呢大衣,衬出了她婷婷玉立的美好身姿,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女为悦已者容,菲菲越发光彩照人了,显然不是赵部长的缘故。 “你跟赵部长谈到哪一步了?”丰子言单刀直入地问。上周赵部长特意到云岗镇去看望她,消瘦了许多,神情郁郁地告诉她,程菲菲拒绝与他深入交往,他摸不透女人的心思,想托丰子言谈一谈劝一劝。 程菲菲浅浅一笑,漫不经心丢了一句话,一句话就堵住了她:“没感觉!” 都三十岁的人了,找对象还要凭感觉!女孩子在这样的年龄,一滑就滑过去了。何况程菲菲在乡镇中学教书,接触的人也有限,她父亲着急,拜托丰子言来拉郎配,丰子言在做媒的事上是费了心的,这是介绍的第五个人了——谁让她们是好朋友呢,程菲菲是她在这个县城的唯一的密友,她们的好不是一般的好,程菲菲救过她的命呢,救过两次,第一次是在A大,第二次是她生女儿的时候,那时,丈夫唐鸣出差在外,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星期,有天晚上十点多了,丰子言挺着硕大无朋的肚子,收拾完了碗筷,洗完澡,躺到床上没一会儿功夫,忽然觉得底裤湿漉漉的,肚子开始疼痛,她赶紧查找医学书籍,对到的症状是羊水破了,再细看,羊水是黄绿色的,意味着腹中的胎儿严重缺氧,得赶紧去医院,然而她腹痛难忍,几乎直不起腰来,她慌忙打电话给公公婆婆,不料他们都不在家,那时候公公婆婆还没有手机,他们每天都有散步的习惯,随着天气转暖,散步时间越来越长。她只得打电话给程菲菲,程菲菲的后母担心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不允许菲菲出门,将大门反锁上了,菲菲果敢地撕开被单,从二楼的窗户往外吊,她及时把丰子言送到医院,并代表家属在剖腹产手术通知单上签了字,豆豆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爸爸妈妈,不是爷爷奶奶,而是程菲菲。医生说,若不是及时送到,大人孩子均危险。公公婆婆赶到时,豆豆已经能够钻到丰子言的怀里吸奶了。 丰子言欠着她的,但凡为了她,多麻烦几次算不得什么。 丰子言知道她心里的结始终没有打开,劝她:“十多年了,那卫南肯定成了家,也许孩子都满地跑了。” “不是因为他,我已经把他忘了。我想我需要新的感情,而不是婚姻。”程菲菲弹了弹手中花花绿绿的杂志:“我刚刚读到一句话,说爱情的标识指向的是婚姻的坟墓,沿着红地毯走向的是厨房。那又怎么样?我不甘心,为什么我的一生不能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丰子言说不出话来,轰轰烈烈地爱了又能怎么样呢?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迟早会成为过眼烟云的。她黯然无语,她的人生曾经是一棵缀满希望的树,忽然有一天,在电闪雷鸣中被劈成两半,那些累累的希望,哗哗的,该落的全落了,零落成泥碾作尘。 豆豆跑过来,赖在她怀里撒娇,她搂着宝贝,所有阴霾消散了,唯有阳光灿烂云羽片片。唐鸣打电话来,催促她回家,说这几天妈身体不好,要多在家里照顾她,被单与窗帘要拆洗了。 程菲菲拉起她的手,摸到她手上隆起的茧子:“他把你当保姆呢,凭什么呀,你好歹是咱们副县级后备干部,真是的。” “照顾婆婆也是应该的,再说,我这个职务,与他们家不无关系。如果当初不是分配到团县委,走到这一步是不可能的,人有的时候就缺一个台阶。”丰子言笑:“别转移话题,你也不小了,该找一个人踏实实过日子,赵部长真的不错,无论是自身条件还是人品性格,我觉得挺好,你好好考虑考虑!” “子言,”程菲菲摇头:“我决定了,不用考虑,我跟他不适合。” 丰子言顿了顿说:“感情的事也勉强不来,只是你独来独住的,太孤单。多跟人交往交往,有合适的就谈谈看,你可要带给我瞧瞧,好歹把一把关。” “算了,你现在分身乏术,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我不了解你!”程菲菲轻轻加了一句:“才半年时间,你又黑又瘦了,在乡下要多保重喔。” 丰子言心底暖融融的,到底是密友,隔得再远,还会记挂对方的。 正文 第五章 听说去公园玩,豆豆开心得要命,在房间里飞来飞去,找布娃娃,找小水壶,自己收拾好了,催促爸爸妈妈,看她急得小脸通红的模样,丰子言与唐鸣相视一笑,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豆豆一手拉爸爸一手拉妈妈,在小区里逮谁喊谁,嘴甜得很,遇到幼儿班的小同学,她连喊几声,那男孩子没听到,她撒开腿追上前,大声叫住他,骄傲地说:“我爸爸妈妈今天带我上公园玩!” 丰子言默默跟在后面,心里颇多感慨,正不自在,偏偏唐鸣沉着脸说:“看看孩子这样,你有没有愧疚?” 丰子言本来是有愧疚的,被他一说,反而来了气:“你呢,整天喝酒玩乐,把豆豆丢在奶奶家,豆豆整夜睡不着,你尽了当父亲的责任了吗?” 豆豆虽然没有听懂他们的对话,但明显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她赶紧抓住两个人的手,喊一声爸爸,又喊一声妈妈,嘻嘻笑,一会儿往前俯,一会儿向后倒。让他们的争执无法延续。豆豆剔透玲珑的小心思,让丰子言难过,她有些哽咽地一把搂住女儿,在她粉嘟嘟的脸上亲了一口。 县城的公园不大,依着山坡而建。南谷县属江南丘陵地带,山丘不高,漫山的碧翠,空气很好,晨晚都有老年人爬山锻炼。山坡平缓的地方建起了儿童乐园,游乐设施也不多,转转马、滑滑梯、淘气包、小火车,仅几个项目,但已经足够了,吸引了许多孩子,以三五岁的孩子居多,他们身穿五颜六色的衣服,欢蹦乱跳,不时发出欢笑声,尖叫声,或者奶声奶气叫妈妈,一时热闹无比。周边是年青的父母,做爷爷奶奶的老人,他们的双眼紧紧盯着宝贝儿,脸上荡漾着幸福意满的笑容。女儿豆豆玩得特别特别投入,她是那么的专注,两只眼睛黑宝石一样熠熠生辉,苹果脸儿红艳艳的,额头上冒出星星点点的汗珠,想让她停下来,却没法阻止她,她如同温习功课一样,几个项目反复地体验,乐此不疲。每重复一次时,总要抬头巡视一下,把爸爸妈妈落在眼底,才安安心心地玩下去。 他们坐在树荫里的石凳上,丰子言把头埋进豆豆的棉袄里,嗅到一股甜甜的奶香味,她眯眼去寻女儿的身影,浑身绵绵的,心绪又松又软,她寻了个话头,轻声跟唐鸣抱怨镇里的事,她说,镇党政班子大多数是傅全的人,开会形成一边倒,她的意见无足轻重,另外这次拆迁明显捉她吃亏,欺她没下过乡。 唐鸣没有接她的话茬,目光放到极远处,慢慢放出两个字:“活该。” 丰子言不是真的抱怨,她有这点好,小节上装糊涂,凡事不计较,之所以向他倾诉这些,有一层撒娇的意思,希望丈夫能够体谅她在乡下的苦,从而体谅她对家里人的照顾不周。她的温柔款款的撒娇被两个字拦腰斩断,先前美好的情绪珍珠一样撒落了,滴滴嗒嗒,拾也拾不起来。她不再说话,索然寡味地拍拍身上的灰,起身去找女儿。唐鸣有一点怅然若失,他不是存心呕她,只是翻来覆去的寻不到合适的话语,“活该”这两个字像藏在石头缝里的兔子,一蹦就蹦蹦出去了,逮也逮不住。他的目光追过去,忽然被一个女人挡住了,这个女人很特别,让人不看不行。 女人高挑的个子,黑色的紧身长大衣,走动时摇曳生姿。她戴着墨镜,看不清面目,她的下巴尖尖的,肌肤细腻紧致。女人一手牵着宠物狗,另一只手夹支烟,她抽烟的姿态漂亮极了,影星似的,有几分表演的样子。唐鸣无法不注意她,她的存在与周围的环境气息是格格不入的,周围是温情的生活场景,她像是被剪辑错了的图片,硬生生地插进来,图文不符。这个女人的身材不错,唐鸣眯着眼睛想,他对女人有透视的功能,只要瞄上几眼,身高体重三围就大致清楚了。 游乐场上人渐渐稀了一些。怕豆豆汗透了,风一吹会感冒,丰子言强行把她抱住,他们一起坐在草坪。丰子言不是纠缠不清的人,先前的不快早就烟消云散了,她与唐鸣说着女儿刚出世时的趣事,两人说说笑笑。豆豆歇不住,要坐在爸爸背上骑大马,唐鸣站起来,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那个女人没有了踪影,他松了一口气,拍拍屁股上的灰,旋掉西服,俯下身子,手脚并用,学着马跑的样子,嘴里发出嗒嗒的马蹄声,豆豆越发得意,揪住她爸爸的头发,叫着:“驾,驾!” 唐鸣发福了,裤带束不住那肥硕的肚子,他笨拙地往前挪,时不时提一下裤带。丰子言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观察他,有一些陌生的感觉。 父女俩开心地笑闹成一团,如果不是一个电话来了,他们的快乐至少会持续一整天的。丰子言听了电话,脸色发黑,她对唐鸣说:“乡里有急事,必须马上赶回去,”她为难地看看女儿,不知怎么跟她开口,丰子言伸手想抱一抱女儿,唐鸣啪地打掉她的手,冷冷地说:“要走就快走,不要惹豆豆哭。” 丰子言只好蹲下来,对豆豆轻声说:“妈妈单位有事,下回陪你玩了。”说完,狠一狠心,转身便走,再迟一分钟,豆豆会扑上来搂住她的腿。 豆豆的哭声如一支箭,远远地呼啸而来,射了她一个穿心透。 电话是云岗镇的党政办主任打来的,十万火急,说有人要跳楼自焚。 正文 第六章 傅全在县里开了一个重点项目汇报会,秦书记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云岗镇,要求抓紧时间破土动工。傅全急了,回来与几个人一碰头,决定立即强拆。于是,住在云岗镇的全体办公人员行动起来,挖掘机也赶赴现场。不曾想,老百姓不乐意了,有的往他们身上泼粪,有的扔砖头,年高体弱的干脆睡在挖掘机的斗子里,阻碍强拆,这还不算什么,多上几个人,强行拉开就是了。可是,有一户人家,户主站在楼顶上,一手拎汽油,一手举着打火机,誓与楼房共存亡。这下子严重了,大家束手无策。 丰子言在路上打电话给党政办主任,了解到这些情况,怒气冲冲地问:“当时你们决定强拆的时候,谁跟我商量过?”主任嗫嚅着,说不出话,只哀求说:“丰镇长,傅书记又出差了,您要是不到场,会出大事的。” 丰子言的怒火“嘭”地点燃了,做事的时候不商量,出事的时候却要你往前冲,这是人事儿吗?傅全分明没把她这个镇长放在眼里,他当她花瓶呢,真要上了战场,却让花瓶挡子弹!愤懑、委屈、不满,各种情绪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了。她暗示自已,冷静,冷静,这非常时期,不是发火能解决问题的。 果然是她包片的那一栋新楼,周边的房子都被扒拉了半边,残垣断壁的,唯有这栋楼,耸立在寒风中。楼下黑鸦鸦的人群,自然分成了两堆,一边是围观的群众,一边是镇政府办公人员,派出所民警。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村民们指指点点,胆大一点的,跳起脚来咒骂。 楼顶站着一个瘦小的老头子,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飘,手里果然拎着一桶液体,另一只手举着打火机,一会儿点燃一会儿熄灭,鬼火似的明明灭灭。每点一次打火机,楼下的人群都会发出一阵惊呼与慌乱,看不清老头儿的表情,他似乎并不热衷于这种戏弄人群的把戏,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点烟的动作而已。 丰子言仰头张望,心里默念:千万不要做傻事呀,千万不要!她的心揪成一团,她竭力克制着内心的焦虑,面沉似水。她感觉到自己的腿在抽筋发抖,头重脚轻,摇摇晃晃站不住了,只有叉开双腿才能稳稳地伫立。 镇里同志看到她,哗啦一下围上来,齐刷刷地望向她。丰子言问党政办主任:“你们搞清楚没有,这家共有多少人,几个人在楼上?他们有什么要求?” 他们告诉她,在楼顶的是户主,姓项,大儿子夫妻俩到矿上去了,小儿子被关在派出所,楼上还有他的老婆,带一个小孙女,星期天不上学。又问这家的厕所在哪儿,他们说在楼后面有单独的厕屋。 丰子言沉吟了一下,让他们分几个组,一组劝散围观群众,并由村长用扩音器与老人对话,试试能否说服老人下楼。一组守候在楼后,一旦老人上厕所,就把他控制住,夺下汽油与打火机。一组陪同她进屋子,与老婆婆谈谈,了解他们家的想法,同时也防止有其他意外发生。她让挖掘机撤走,派出所人员撤离,只留下所长,并通知卫生院,做好急救准备。她一再强调,不允许对群众动粗,只能好言相劝。 老婆婆搂着孙女儿,坐在椅子上抹眼泪。女孩子十来岁,微黄的头发,脸上生了冻疮,青一块紫一块,不时地吸溜着清鼻涕,晶亮的眼睛望着她,不是友善的眼神,而是充满戒备、疑惑和怨恨。丰子言看着心酸,原本是为村民办好事,为什么会演绎成敌对的局面呢? 她蹲到女孩子面前,拉起她的手,这是一双冻成胡萝卜一样红肿的小手,这一刻她居然想起了女儿豆豆,眼睛潮润了:“孩子,你读几年级了?” 女孩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回答。 她微微一笑:“阿姨家有一个小妹妹,比你矮这么一大截。她还在上幼儿园,告诉我,你上学了吗?” 女孩子怯生生地开口说:“上三年级了。” 丰子言观察到老婆婆的神情松弛了一点,她站起来说:“阿婆,让孩子爷爷下楼吧,风大又冷。” 老婆婆冷冷地说:“冷怕什么?咱们死都不怕了,反正咱老百姓的命贱,不值钱。你们逮了我的儿,又要拆我的房子,活着没意思,不如死了算了。”丰子言细言细语告诉她,为什么要拆房子,并告诉她,因为是新楼房,可以在其他方面商量。 说得口干舌燥,老婆婆就是不松口,并开始淌眼泪流鼻涕,她不用餐巾纸,也不用手绢,她撩起蓝粗布外褂来擦眼泪,露出杂色的毛线衣,毛线衣显然是各种颜色的毛线拼凑出来的,洗了几水后,掉了色,色彩全煳了,看不出是蓝是黄,下摆还通了两个大洞。党政办主任正要发火,丰子言瞪了他一眼。这时老头儿下楼小便,被几个围住,抢下了汽油,老头一屁股坐到地上,老泪纵横:“我的楼房啊!一手一脚盖的,你们硬要拆,不如我死了省心啊!” 丰子言和党政办主任拉起他,村长说:“丰镇长亲自来了,有什么问题不能坐下谈吗?” 老头白了他一眼:“我儿子还被她关着呢,凭啥要相信她?” 丰子言咬了咬嘴唇,让党政办主任把派出所所长找来,她命令说:“你立即把人放了!” 所长犹豫了,这这这,说不了一句囫囵话。丰子言说:“你先放人,傅书记那儿我去说。”她见所长还杵着不动,恼怒地喝了声:“还不去放人!你明年招不招铺警了,经费还要不要了?!” 所长连连说是,还是不动身。丰子言急了:“你去呀,我坐在这儿等,等你把人放回来,我再走。” 所长看她坚定的样子,转身去了。 党政办主任附在她耳边说,外面人群散了,建议说是不是我们也走吧。丰子言抬头看夜幕已经悄悄降临,入冬后,下午五点钟天色就晚了。她对几个人说,你们先回去吃饭吧,我再呆会儿。见他们不走,又加重了语气,村长就说,你们散了吧,我来陪镇长。 屋子里的氛围和缓了些,老婆婆去做饭了,丰子言与老头唠家常,种棉花种菜地,除去农药肥料的成本,一年能收入多少,孩子上学有没有困难,村子里有哪些亲戚,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丰子言把他家的情况摸了个透,心里有些难过,她想起翠林镇,想起自己的娘家,她妈妈前几年去世了,老父亲的身子骨也不是很硬朗,跟眼前的这个人一样,干黄枯瘦的,还要坚持劳作,她也有时日没有回老家了,不孝啊! 眼前的老人六十多岁了,拚着他的一生,也就建了这栋楼,这是他一生的心血,一辈子的成就,唯一的信念与支撑。拆了它,不是拆了他一生吗?可是,防洪工程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民生工程,不能因为一户的障碍,影响大多数群众啊。只是在决策项目的时候,我们谁向他们征求了意见?当他建楼的时候,我们谁告知了他不能建? 丰子言一直等到青年农民被放回家,才告辞出来。 正文 第七章 豆豆一哭起来就无休无止,小脸儿上分不清汗珠眼泪还是鼻涕,哗哗哗地,宛若梅雨季节来临,打湿了小花袄也打湿了唐鸣的心。他把豆豆抱在怀里哄,驮在背上颠,怎么折腾也是徒然,女儿哭得更凶,双脚乱蹬,尖声叫喊: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周围的目光射过来,无声地扫荡着这个额头渗着汗水的狼狈男人,渐渐唐鸣恼羞成怒了,伸出巴掌恨不得打烂孩子的小屁股,只是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难停,他下不了手。 对面跑来一只小狗,白绒绒的,套了一件艳红色的毛衣,撒着欢儿颠来。唐鸣忙指给豆豆看,小狗显然吸引住孩子的眼球,她停止了哭闹,嗓子眼里还在抽泣,脸上漾开了难得的笑纹。 豆豆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扑向小狗,伸手抓住绵软蓬松的狗尾巴,咯咯笑着跟着狗儿绕圈圈。唐鸣连忙护住女儿的手:“乖,快放手,当心狗身上有细菌。” “没事的,我的狗打过预防针,每天都要洗澡的。”沙哑的声音飘过来,唐鸣抬头见是那个带着宽大墨镜的时尚女人,他霍地站起来,对女人笑笑:“孩子就喜欢狗,这小狗可爱得很呢。” 狗从豆豆手中挣脱了,摇摇摆摆跑开,女人跟着去了,走几步又回眸嫣然一笑。唐鸣闻着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女人娇俏的身条,飘然行过时,黑色缩身的皮大衣里面,露出一截猩红的毛呢裙。他的目光追过去,半天才回过神来,豆豆的注意力又转向一个兜售金鱼的人,玻璃缸里一尾尾彩色的小精灵,舞出了一个精致的童话世界。豆豆连声说要金鱼,唐鸣毫不犹豫地买下来。 回到家,豆豆的眼睛又红又肿,鼻子塞了,喉咙里呼噜呼噜响,小鱼儿一样张着嘴呼吸,上次看医生,小儿科专家说,不能经常哭,少受点凉,否则演变成慢性鼻窦炎就麻烦了。 孩子奶奶在择菜,抬头看到孙女儿的哭相,再回头看丰子言没有跟回家,心里明白了几分,她气呼呼地冲儿子说:“人又走了!你看看你,家不成个家,早跟你说过娶亲要娶贤,漂亮有什么用,不能当花戴不能当饭吃,你不听,你这个媳妇哪像当家过日子的人!” “好了好了,让我消停一会儿!”唐鸣不耐烦地顶撞他妈妈,展开文摘报,一个字也没有入眼。 一大早,傅全打电话给丰子言,要她来办公室一趟。她还没有坐稳,傅全把她劈头盖脸霉了一通,说她目无组织纪律,擅自放人,说她干事拖拉,效率低下,影响整个重点项目的实施,如果影响年终考核,她将负全部责任。 丰子言垂下眼帘,为自己工作效率低下,表示抱歉,“但是,”她抬起头,直视傅全:“派出所抓人,没有什么法律依据,到派出所训诫训诫,教育一下,应当放出来的。总是关着,引发群众对立情绪,会激化矛盾,造成群体性事件就麻烦了。” 傅全拍桌子发怒:“我在云岗镇七八年了,怎么处置这些事情,我不懂吗?我告诉你,我到镇里以来,所有的中心工作,云岗都走在全县的前列,重点工程汇报会上,挨批还是头一遭!你说为什么?” “我会加紧做工作的。这边拆迁平整土地,可以同时进行。” “做工作,你怎么做?人都放回来了,人家怕个屁呀!女人就是女人。” “以你怎么办?” “把几个人控制住,推土机一上,挖掘机一扒拉,就完了。房子没了,我看他还怎么闹事!” “不行。”丰子言坚决反对,她要求再给她一周时间。她深信,项老头一家人是朴实的,要用心用情去感动他们。 正文 第八章 然而,事情陷入了僵局。每次丰子言登门,项老头一家人,走的走躲的躲,实在躲不过去了,就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显然是一家子商量好的对策。白天铁将军把门,她就坚持每晚必去,大人不知去哪儿了,只留女孩子在家写作业,等得急了,她就教孩子写作业,铺导做作文,女孩的作文史无前例地得了个优,然而,这家人还是不肯交流。丰子言那个急呀,她的嘴角燎起了泡泡,整夜整夜地失眠,实在憋不住,她就爬到宿舍的楼顶上,在黑暗中转圈圈。楼顶上空无一人,有几株花草在晚风中摇摆,她凑近了仔细看,原来竟然是金盏花,是她非常熟悉和喜爱的花,有了这个发现之后,她一头痛就爬到楼顶上,有一回,韦秘书悄悄跟踪她,怕她一失足掉下去,丰子言笑:怎么,你不是怕我也跳楼吧。 丰子言实在是一筹莫展,她招集小组成员开会,大家七嘴八舌,也没有议出好办法,只好草草宣布散会。司法所所长袁宏,收拾笔记本时,十分迟缓,人都散了,他还在磨蹭。丰子言奇怪地问:“有事吗?” 袁宏结结巴巴地说:“丰镇长,其实,你不必天天亲自出面。” “喔,你有办法?”丰子言眼睛一亮:“快说说!” “丰镇长,有一个人很关键,”小袁说:“这个泥岗村的书记叫李金根,资历很深,关系复杂,当年秦书记对他也会敬三分。他是个极有办法的人,不过他这个人,秦书记在的时候,只买秦书记的帐,如今也就买傅书记的帐。” 丰子言打断他的话;“他能有什么办法?” “你想啊,丈量土地,发放低保,调解邻里关系,征兵等等,哪样不是村子里具体办啊,再说,最最关键的一点,他最牛的一点,就是开了个小煤窑,叫金旺煤矿,火得很,养了一百来人,他儿子当老总。”小袁说:“而那户人家,就是项老头家,他家大儿子在矿上,他的大儿媳妇也想去,在里面开个票,发个货什么的。求了李金根几回了,没答应。” 丰子言暗暗生气,镇里这样的大事,村委会居然袖手旁观,当村支书的早就应该出面了。 小袁看出她的心思:“丰镇长,其他组完成了拆迁任务,牵头的领导都不是自己出面的,是请李金根出面的。不过,”他顿了顿:“这李金根好酒,他们都把他的酒喝好了喝透了,没有他办不成的。您是女领导,不好跟您说这些。” 丰子言理了理短发,握住一只拳头说:“行,你来联系李金根,我请他喝酒!” 她居然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的感觉,她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晚上喝酒就安排在泥岗村村部,村部有一个小巧玲珑的食堂,只一张朱红色大方桌,容得下十来个人,椅子杂七杂八的,高矮不一。丰子言是作了充分准备的,她精选了三个酒量惊人的各办负责人,小袁也在其中,她还让韦秘书陪同,万一酒喝高了,让韦秘书扶回去,不至于让人闲话,只是韦秘书和小袁在热恋中,这姑娘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出发前,她给唐鸣和女儿打了个电话,洗漱了一番,还化了个淡淡的妆。 李金根是个方面大耳的红脸膛的壮汉,四十多岁,说话如打锣一样洪亮:“欢迎镇领导啊,咱们特意烧个狗肉锅子,冬天吃狗肉喝烧酒,那滋味美啊。”大方桌子上摆了一只锅子,正噗噗地冒气,一股醇厚的肉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村两委班子到齐了,村长是默不作声的黑瘦男人,妇女主任是个年近四十的白胖女人,民兵营长兼会计是个三十岁的汉子,个不高,退伍回来的。丰子言把几个人一打量,暗暗担忧,这几个人可能是酒中高手啊,今天怕是要铩羽而归了。 已是入冬时节,从窗口望过去,屋外是干枯的梢枝,冷冷的下弦月,寒风嗖嗖地在树梢间穿行,发出微弱的口哨的声音。不一会儿屋内热闹沸腾了。酒是柳浪春酒,五元钱一瓶,好处是没有假冒伪劣,有一个省的市场上出现了假名酒,工业酒精兑水,硬把人的眼睛喝瞎了。丰子言悄悄看了一下酒精度,五十二度,心里一阵惊慌,她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慌乱,脸上堆起笑,把两只酒窝撑得圆圆的,谁的目光掉进去,都会无酒三分醉。 李金根能侃,滔滔不绝诉说过去的“革命史”,他说过去秦政常在村部喝酒,有一回喝醉了,抱着妇女主任啃了一口,说,这包子好吃,什么馅儿做的。 丰子言纳罕:这李金根够狂,也不怕这话传到秦政耳朵里,已经有了风声,秦政要升到市里去,关键时候,哪容得别人说三道四。 妇女主任不依了,站起来,伸出她那又肥又短的手,去拧李金根的耳朵,拧得不过瘾,又去掐李金根的脖子,大约他的个子太高了,脖子又粗,掐不得劲儿,妇女主任又用拳头捶他背,昏暗中只见两只棉花团儿在上下飞舞:“作死的东西!你娘才是肉包子!”李金根用手去捉妇女主任白白胖胖的手,捉到了,捏在手心里,细细地摸了摸才作罢。 丰子言看得脸红心跳,这简直是打情骂俏当众调情,真不像话!小袁忙站起来:“李书记,我敬你一杯。” 李金根一抬手,酒倒进喉咙里:“丰镇长,你是城里人,看不惯咱们农村人吧。农村人一个字,粗。” 丰子言笑:“粗有什么,到云岗少说也有半年了,这叫五粮液也罢,柳浪春也罢,喝吧。粗话也罢,雅话也罢,听吧。苦也罢,乐也罢,干吧。怎么样,说得还顺溜吧。” “好!这样的话我爱听。”李金根一拍大腿,端起大杯,叫妇女主任再斟满一些,说:“我讨厌拈酸夹醋的文人,来,我敬你。炸个雷子。” 炸个雷子的意思就是干杯,大杯子一口喝。丰子言忙恳求:“李书记,悠着点吧,作两口喝怎么样?” “欸!”李金根不乐意了,他眯着眼睛说:“怎么,你还想重温旧梦,作小两口?”他指着韦秘书和小袁:“人家才是正经小两口儿。”他见一桌子人哧哧地笑,敛起脸来:“笑什么,人家年青人嘛。不像我,半老头子了,你们还在防汛的主汛期,我已经过了主汛期,有想法也没办法了。” 丰子言知道,酒桌上,女人最好不说话,中国语言那么丰富,一着不慎,就落进了男人的语言圈套。她改口说:“这样子,都喝一半吧。” “我们乡下流行一句话,一半一半,感情不断。” 丰子言赶紧说:“是啊,镇里与村里本来就是感情不断的嘛。” “那行,感情深,一口闷。” 丰子言无奈,只好一口喝掉。 酒过三巡,丰子言跟李金根说了说拆迁的事,李金根拍胸脯说没问题,只要今儿个酒喝好了,酒你喝,事我做。 大杯子又满上酒,丰子言的胃隐隐作痛,她捺一捺,示意其他人喝。李金根说,村干部一向命苦,什么得罪人的事儿都做,前些年计划生育的时候,他们上房揭瓦扒围墙,啥事没做过,后来收农业税,天天讨债鬼一样,遭人嫌讨人厌。等农业税不收了,又要征地拆迁,看起来神气,还是得罪人。他用一支筷子敲碗沿儿:“生产队长扛铧锹,大队干部手叉腰,公社领导挎只包。”他扭头冲丰子言笑:“对不对呀?” 小袁敬酒,李金根挡住不喝,几个年青人共同敬酒,他还是不喝。小袁无助地望着丰子言,无计可施。韦秘书为她倒了杯茶水,她一气喝干了,心慌得很,她的头晕了,她想,无论如何也要撑着走回去,绝不能让这王八蛋笑话。 李金根笑嘻嘻地说:“丰镇长,我晓得城里人爱惜身体,财产是身外的,荣誉是集体的,子女是社会的,身体是自己的。对不对呀。咱农村人,命不值啥,喝死拉倒,哪天不死人啊!”他冲村长挤挤眼:“是不是?” 村长和会计附和说:“是啊,哪天不死人!” 看样子,拖拉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她索性豪放一次,一拍桌子,主动举起酒杯:“行,干了这杯。”直接倒进了喉咙。 众人叫好,李金根笑逐颜开,说酒在瓶中,喝完歇工。 正文 第九章 那夜喝到几点,丰子言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明白的,她扶着韦秘书的肩,稳如泰山地李金根握手告别,她拼命地竖起腰板,一步一步缓缓走进镇政府大院,她对韦秘书交待了一句:“送我到卫生院,挂水。”她突然朝后一倒,后面发生了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她这一夜是在卫生院度过的。 早晨,傅全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刚刚醒来,头痛欲裂。傅全说:“于县长昨天问我拆迁情况,你去汇报吧,你去解释更合适。”丰子言连忙拔掉针头,简单洗漱了一番,就出发了,她一点也不敢耽搁。 于海洋是南谷县县长,从省里下派的,据说为人严谨,思路敏捷,对下属的要求也高。秦政脾气坏,喜欢骂人摔东西,底下人怕他,是怕触了霉头,跌了面子。底下人更怕于海洋,怕他过问工作,三问两不问的,能问出你一身透汗。秦政皮肤黑,个头不高,却一身彪悍的样子。于海洋微微发福,神态淡定,口才一流,言语从不出差错,他肤色偏白。南谷县的干部在酒桌上戏称两人可以套用著名的“猫论”,黑猫白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这一黑一白的两人,让南谷县的干部不敢轻视,工作上也不敢懈怠。 县长办公室有两间,外间是秘书室,里间是县长室,这是效仿市政府的办公室的格局。每天给县长汇报工作的人很多,多数情况下要排队,人们跟外间的秘书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候。也有不排队的,副县长或者常委们,长驱直入,往往把那等待了一个时辰的局长们急得眼睛发红。 县里女干部少,十二个镇只她一个女镇长,格外显目,她到哪儿都能引起注目,通常这样的等待时机,局长们是不放过与她开玩笑,打打嘴仗,久而久之,丰子言也不惧怕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常常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她与一群男人唇枪舌剑,渐渐也炼就了一副伶牙俐齿。 实在太倦了,她不再理睬他们插科打诨。丰子言靠在沙发上等,前面还有三个局长。里面的不知是谁,呆了好长时间了。丰子言就打了一个盹,不成想居然睡着了。 是于海洋浑厚的嗓音惊醒了她,秘书递给她一杯茶,她揉揉眼睛,不好意地笑了。 于海洋问:“怎么,在乡镇工作辛苦,昨天没休息好?” 丰子言吐了吐舌头。她偷偷理了理鬓发,略微思索了一下,简明扼要汇报了近期的工作,突出介绍了拆迁的风波,同时表示,将尽快开工建设。 于海洋听得很仔细,然后问了问具体情况,包括面积人口,多少耕地,多少企业,产值怎样,招商情况,下一步思路。丰子言没有准备,答得结结巴巴,好在平常做了调研,年纪轻,数据记得住。但她也出了一身冷汗。 于海洋赞扬她群众工作做得细,他说:“想当年,我们做思想工作,特别认真。你想九十年代计划生育多难呀,还一票否决。拆房子搬家俱,总不是个事儿。还有收农业税——现在好,农业税免交了。穷乡镇哪里收得上来,乡镇财政贴,又贴不起。我们住在农民家里,跟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才做得通思想工作。” 丰子言很惊讶:“你不是省里下派的吗?” 于海洋挑起眉毛,心里想,我的经历大多数人都研究透了,她倒是个例外。他笑:“我直接挂到镇里,当了三年镇长,两年镇党委书记。在乡镇能锻炼人,不要怕吃苦,好好干。” 汇报结束了,丰子言却迟疑不动,她突然想多聊两句。于海洋看了一下表:“我中午要宴请两个北京客商,你是否参加?” 丰子言摇摇头:“如果投资生态农业或者旅游业,我们镇需要这样的投资。”她接着说:“于县长,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我们为老百姓办实事,反而遭到他们的阻力呢?我觉得我们的工作存在问题,与群众的沟通不够,为他们考虑切身利益也不够。还有,他们对政府的信任不够。” “丰镇长,你能思考这些问题,很好。现在,我们既是高速发展期,也是矛盾突显期,特别是片面追求效率的结果,无形中影响了干群关系,有的甚至于牺牲了干群关系。政府治理有三大危机,财政危机,效能危机,还有信任危机,继续这样下去,会产生信任危机的。还有规划,我们的规划都有,五年的,十年的,可惜,规划成了鬼话,制订的时候不认真不深入调研,执行的时候干脆另行其事,这是当前的通病啊,今后我们城市建设一定要避免这一点。” 丰子言好奇地问:“你原来在省里哪个单位?”“政策研究室。”“难怪!” 于海洋站起来:“下次再谈吧,不能让客商久等。” 程菲菲一见到丰子言,大呼小叫:“天哪!你赶快照照镜子,快成老太婆了!”她绑架子言去丽影美容院,子言抗议,菲菲历数她的恶劣变化:头发乱七八糟,眼角长细纹,额头灰暗,黑眼圈,脸上长雀斑。子言打断她:“你敢丑化我!”对着镜子,她哑口无言,的确如此,到乡镇工作一年不到,仿佛苍老了许多年,而菲菲显得比她年青滋润多了,听说菲菲调到县委接待办工作,子言拧着她的脸:“怪不得越来越俊,接待办油水大,吃香的喝辣的,比我一个乡下人强多了。”她和菲菲并排躺下,美容师的手弹琴一样,灵巧地在脸上跳荡。她们分别了很长时间,有太多的体已话要说。 话题自然离不开菲菲的人生大事,子言说:“一年又要过去了,我姐夫在哪里呀?”菲菲笑,笑得脸红润润的,只笑不答。子言故作愤怒:“你小蹄子一定藏了秘密,不老实交待,我饶不了你!” 菲菲咬着唇,露出一小半晶亮的贝齿,歪一歪脑袋说:“明年春天,一定为你找个姐夫,怪不怪啊,和尚不急太监急,姐姐不急小姨子急!” “尽死嘴!”丰子言笑骂:“那个赵部长有什么不好?年龄也就比你大几岁,老婆得病死了,没生孩子,你不必做后妈。关键是人家是常务副部长了,你没听说组织部是发帽子的,怎么着也不会忘记给自己人发一顶!赵部长年富力强,我敢肯定,不出两年,他当个局长是卖肉的刀切豆腐——不在话下的事。人家配你配不上啊?婚姻就是相伴着过日子,不讲多富贵,日子稳当就好。” 程菲菲横了她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变成老气横秋的了?别忘了,你比我小两岁,天天在我面前装成熟!” 她们笑谑几句,一时找不到话题,沉默下来,刚好美容师来为她们做面部熏蒸,烟雾迷漫,掩蔽了她们之间的尴尬。丰子言想,菲菲从一个偏远的乡镇中学调动到县委接待办工作,这一步跨得太大了,是谁帮的忙?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对后妻百依百顺,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对菲菲一向淡漠,再者他也没什么门路,显然不会是她的父亲。那么还有谁呢?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像拔萝卜一样,把她从泥地里拔出来的?赵部长?不像啊,她回绝了赵部长的追求,倒是赵部长一头栽进去了,为伊消得人憔悴。 拦住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疑问,越是不可思议的事越不好问呢。丰子言试探着说:“调到接待办更忙了吧,你爸爸妈妈一定很开心。”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有单身宿室住,不回去了。” 程菲菲也不愿多说话,她与丰子言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了,虽然调到城里来,与她距离拉近了点,究竟与她不是一个层次,人家是地方官员,云岗镇的父母官,自己是什么,是为领导安排吃喝做服务的,说到底,不过是高级服务员。她恨恨地想,自己哪里比她差了?还有那个该死的卫南。 她仿佛忽然想起一件事:“卫南在江城市当建委主任了,你知道吧。”子言说不知。菲菲笑她孤陋寡闻交际不广:“你也是一个镇的父母官了,怎么能不交际呢。信息不灵通,还不如我。”她向子言详细描述经过。她也是在一个接待场合,偶然遇到卫南的,卫南当初分到偏僻的乡镇,居然认认真真去上班,上了三年班,和一个护士结了婚,结婚没一段时间,他就开始作了,停薪留职到省城一家杂志做编辑,没做几个月,国家对报社与杂志社进行清理,杂志被停刊。卫南还是挺棒的,以全省第一名成绩考上公务员,当了两年科长,又考上副县级,然后去年底考到江城市,不容易呢。 见菲菲绘声绘色的样子,子言轻轻地说:“菲菲,他结婚了,不是吗,你不会还忘不掉过去吧。” 菲菲笑:“我跟卫南又没有什么过去,过去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子言,说忘记是假的,谁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埋藏在心底就够了。卫南倒是念念不忘你,找我要了你的电话。子言,我想不通,我究竟哪里不如你,没你漂亮?没你时尚?没你聪明?” 子言也笑:“恰恰相反,好了吧,平衡了吧。他们统统没长眼睛!” “没错,本姑娘金枝玉叶,他们统统配不上。”菲菲咯咯地笑。子言被她感染了,也笑起来,她的心里却在想,不知凌风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你跟唐鸣还好吧?” “就那样吧。”丰子言的话有气无力。菲菲看她面色灰黯,心里有几分明白,唐鸣肯定在与丰子言闹别扭,丰子言是干事业的人,唐鸣这个公子哥儿怎么会理解支持呢。她对丰子言始终有些愧疚,当年,如果她不是打了个该死的电话给唐鸣,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菲菲问:“你到乡镇当领导,唐鸣不自在了吧,我遇到几次,他喝得醉醺醺的。他那院长当得也累,上上下下要打点好,特别那些常委们,你不晓得,常常找他签单子办事情。” 这些事,唐鸣根本没有和丰子言谈过。夫妻之间少了交流,他们唯一的话题是女儿,或者商量家务,似乎是一个屋檐下住着的两个房客。不过,这些事,菲菲如何晓得,子言有点诧异,正要追问,唐鸣打电话来,说豆豆发热,要她快点回家。 买单的时候,子言强不过菲菲,菲菲使用的是贵宾卡,她两只修长的手指夹着贵宾卡,轻轻地点到美容师的手中,优雅而潇洒。丰子言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乡巴佬进城一样,这让程菲菲暗自得意,一转身间长发飞扬,风韵无比,赛过做洗发水广告的明星。 正文 第十章 从婆婆怀里接过豆豆,用脸贴一贴小脸蛋,高热,丰子言心头一紧。豆豆偎在妈妈的怀里,小手紧紧抓住妈妈的手。护士扎了三针才找到血管,丰子言心痛极了,唐鸣是医院院长,她忍住没有抱怨。护士走了以后,她才轻声对唐鸣说:“你少些喝酒应酬,在医院管理上多动动脑筋,医务人员得培训,搞一些岗位大练兵才好。”唐鸣撇撇嘴:“做报告,你到镇里做去!怎么当院长,不用你教训。” 婆婆息事宁人:“你上楼去吧,这儿有我和子言,一个当院长的,怎么能晃来晃去。” 婆婆虽然脾气不好,丰子言觉得比公公要好处一些。公公退休几年了,仍然保持过去的习惯,家务事一概不管,吃饭时喜欢发表长篇大论,从台海形势到美国人权,从俄国解体到越南改革,没有一个时辰讲不完。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打电话叫唐鸣和丰子言回家吃饭,也不怪,平常面对不懂事的孙女儿和一无所知的老婆,他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唐鸣交待丰子言:“你注意一下,输液管里有没有气泡——”一旁的护士长忙说:“唐院长,您放心去吧,我看着在。” 输液大厅里满是人,护士忙碌穿梭,有孩子哭,有病人提意见,吵吵嚷嚷的。护士长建议换到老干病房去输液。丰子言婉言谢绝了,她不想让人觉得院长有什么特权,婆婆不乐意,都吵成一锅粥了,菜市场似的,她受不得吵闹,头晕。丰子言忙说,挂水也快完了,让婆婆先回家。 输完液已经是晚上九点钟,唐鸣抱着女儿,慢慢往回走。冬天的夜晚格外冷清,店铺早早关了门,黑灯瞎火的,街上行人也稀少,三三两两的,急冲冲往家赶。丰子言把女儿的帽子压一压,紧了紧,顺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孩子就是孩子,生病一点不假,下午还蔫头搭脑,这会儿活蹦乱跳了。豆豆搂住她爸爸的脖子,又搂住妈妈的脖子,笑得咯咯的,丰子言受不了,哀求宝贝松手,妈妈根本走不成路了。豆豆不管,撒着欢儿,一手搂紧爸爸的脖子,一手搂紧妈妈的头,一家人歪歪斜斜的扭着麻花儿走路,一路洒下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丰子言在浴室里呆了很长时间,迷漫的水雾温柔地冲刷着她的身子,浸在这种温情里,她久久不愿离开。生了女儿以后,她的身材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除了腹部妊娠纹,蛇斑一样,幽幽闪着鳞光。肤色还是凝脂一样雪白,高峰低谷,依然是错落有致。她发现,在工作中,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散失了女性意识,始终处于一种绷紧的状态。在这温热的水流中,她的身体才慢慢复苏了,柔软了舒展了。唐鸣轻扣浴室的门,她浅浅一笑:“你等等,就来。” 睡衣是淡水红的颜色,是她极少穿的颜色,也有点陈旧了。有一本书上谈过怎么样提高夫妻生活质量,她看后觉得好笑,卧室里的灯要调暗,放点轻音乐,最好来一杯红酒,床铺上撒几朵玫瑰花瓣,然后穿上性感的睡袍,在丈夫的耳边轻轻地妖娆地说一句:亲爱的,我要。 这是有钱有闲的无聊文人的呓语,现实生活中,哪对夫妻会这样啊。丰子言对着镜子看了看睡衣,棉质的家常的,舒适得体,衬出她的脸色苍白,不过这会子,有了一层薄薄的嫣红。这一阵,她觉得对不住老公,他平常是喜欢发发牢骚,但他对家对女儿是贴心贴意的,她到乡镇让他受累了不少。她觉得应该补偿他,在这个冬天的夜晚。 她轻轻抚摸他的身体,他立即有了反应,翻身把她拥进怀里,他的怀抱很温暖,在冬天像生了一盆火,如果天天躺在这样的怀抱里,是多么惬意,她为什么要那么折腾?苦了自己,也苦了孩子。可是她停不下来,她仿佛生下来就是要赶路的,不管朝了哪个方向,总是匆忙狂奔。 一场欢爱,不是她想像的激情澎湃,有了补偿的心理,她发现她的身体是醒着的,醒着的身体是僵硬的,是有节制的,根本无法忘情地投入,无法达到酣畅淋漓的状态。她不知道唐鸣是怎样的感受,他坐起来抽烟,烟头明明灭灭,半天,他说:“子言,哪怕你是一个家庭妇女,什么工作也不做,就呆在家里,我们也会很幸福的。我不需要一个女强人,我当院长压力很大,很想你能默默地支持我,做我的后盾,由我来创造家庭的财富和荣耀,你坐享其成,有什么不好?” “也许你是对的。走到这一步我也很难。等我两年,从乡镇回来,会一心一意照顾家庭的。” “你?!我不了解你!说好听一点,是争强好胜,说难听点就是沽名钓誉,你需要地位,需要名望,更需要争权夺利。” 丰子言无法辩驳他的话,默默地翻身睡去。 谁能否定权力?权力已经渗透了我们的方方面面,工作与生活到处都有权力笼罩的影子。追求权力,因为权力能让我们踏实。对于权力这个词,丰子言是深有感受的。权力曾经如一支铁钎,轻轻一撬动,就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道,于是她的青春就忽地调转了车头,朝着不曾预测的方向,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