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太后摄政 武泰三年,京都戉阳。   太后的寝宫仁禧宫内,两位大宫女正伺候慕太后梳妆,熙国立国不久,国库空虚,不宜铺张,她又向来简朴,妆盒里并没有几件像样的首饰。幸好她尚年轻,乌发如云,肌肤胜雪,就算没有簪环衬托,也依然气质尊贵,容颜娇艳。 她端坐巨大的铜镜前细细端详自己,脸上神情并不十分愉悦。宫女敏贞小心翼翼地将一枚银簪插入她的发髻,低声询问:“太后可是不满意奴婢今日为您梳的发髻?” 其实发髻很好,端庄大方,配上另一个大宫女敏和为她精心画成的妆面,更显神光非凡。可是就是这样的美丽,却让她发了脾气。 她寒声责问:“本宫孀居,妆容如此娇艳,你是想让本宫愧对先皇吗?” 这话分量极重,敏和顿时噗通一声跪下了,战战兢兢泥首侯旨,却并不曾听到上面提出惩罚,心里略略放松了一些,求饶的语气便有些委屈了:“太后明鉴,奴婢只是为您略略傅了粉,青黛和胭脂也不敢多上,太后您天生美貌,并非是妆容太过啊!” 慕太后闭了闭眼睛,端正交叠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整个人微微一震。 敏和原是偷眼去查看上意,却被她的模样吓到,深深地埋下头去,泪水盈满了眼眶:“太后,是奴婢错了。” 她求饶的模样楚楚可怜。像极了慕太后铜镜中的影像。 慕太后厌恶地地冷笑了一声:“怎么会是你错了?是本宫天生娇艳,远胜世间女子!” 她这话一出,房中的三个人愣住了。 敏和止住泪,一时忘了害怕,抬起头来惊讶地望向她。 慕太后别过头去,不去看镜中的自己。 殿宇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沉寂,仿佛害怕惊了眼前人,一旁的的敏贞将嗓音压得更低了:“娘娘若是嫌妆容太过,奴婢为您拭去胭脂吧,敏和你先去厨房看看,太后的早膳备好了没有。” 敏和应了一声,颤着双膝爬起来,却行退了出去。 敏贞执起帕子,沾了水凑过来轻轻为她擦拭,慕太后闭着眼睛任她服侍。那殷红的胭脂被一点一点地拭去,玲珑的唇瓣逐渐露出原本丰艳的色泽。敏贞渐渐沉溺,一手情不自禁抚上了那白玉一般的脸颊,指尖流转,擦拭檀口力道也失衡…… 真想尝尝它的味道啊。不知道是否与它的主人一样,清雅尊贵? 直到手腕被握住,敏贞才清醒过来。 可她没有下跪请罪,脸上亦没有畏惧之色,而反倒直直迎上了对方审视的目光。 慕太后没有说话,却松手将她推开了。她似乎是动了怒气,毫无防备的敏贞一个踉跄,额头重重撞在了妆台的边角上,咚地一声,发出沉闷的声响。 敏贞脸色惨白,片刻之后强撑起笑容:“太后恕罪,奴婢只是想让您知道,不管您打扮成什么样子,您对女人依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仰头,将眼睛里的恋慕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对方面前:“就算您日日向敏和学习女子的仪态,就算您日日做红妆打扮,您的气韵,眼睛里的英华,这些都没有变。不管别人怎么看您,在敏贞的眼里,您依然是那个举世无双的燕都公子。” 她这话说得极其地痴狂,慕太后脸上冰冷的神情终于褪去,却在她起身准备过来扶他的时候,蓦然抬眸看她,眼神幽暗:“敏贞,燕都公子早已在三年前死去。你应该还记得此事吧?毕竟他是死在你怀里的。” 敏贞的动作顿住了,她惶骇抬头,却见面前的人已然缓缓站了起来,抖抖外袍,复抚了抚鬓边的珠花,声音疏远而冷淡:“敏贞,本宫是大曦的太后,本宫不希望你能在本宫身上寻找到燕都公子慕兰泽的影子。” 他回眸,抬眉:“本宫不需要什么男子气概,母仪天下才是本宫应该做的。你明白吗?” 他双目之间染上了一层厉色,像是在说服对方,又像是在要求自己。敏贞双肩轻颤,心里酸涩难忍——如果这真是您所愿意的,敏贞就算是死了,也会依从。可是您在看到自己涂脂抹粉的时候难受的神色,深夜里您在廊下徘徊时候的孤独,你叫敏贞如何从此当您是这大曦的太后? 她想出声再说点什么,对方却已经一甩袖子:“宫女敏贞擅自揣度本宫的意思,对本宫不敬,但念你平日素来恭谨,此次就罚你仁曦宫后院三日打扫吧。” 他说完,也不看福地谢恩的敏贞,抬脚款步行了出去。 玄色绣着凤鸟的衣袍虽然有些旧,但针脚细密,手法独到,又滚着绛红色的边儿,显得依然华丽。这样华丽的衣服,他整整穿了九层。每一步移动的时候,都感觉腰酸背疼。 仁曦宫很大,伺候的人却不多,慕兰泽从寝宫出来,行到正殿门口,确定四周无人时,整个人就情不自禁地垮了下来。 真累啊,这紧窄的九层朝服,这束缚地几乎要将他腰掐断的玉带,这又重又颤颤巍巍的发髻,这小小薄薄的绣花鞋,这糊得连虚汗都无法渗透的铅粉和胭脂,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能让人舒坦。 去他娘的母仪天下。 这样的日子到底要过多久? 他绝望地在心中呐喊,却突然听到偏厅传来脚步声,只能赶紧收起自己脸上的表情,然后将那酸疼的腰背挺直了,静静地等待来人。 来人是敏和,见到他快步走过来行了一礼,脸上带着笑容:“娘娘,膳厅已经备好早膳了,请娘娘移步。” 仁曦宫的厨子是前朝的旧人,曾做过御厨之首,后来齐国被灭之后,这厨子虽然入了大曦的宫里,却不能再给皇帝用了,于是就送来了这仁禧宫。 人虽然二朝之臣,但厨艺毕竟是一顶一的好,尤其是燕都口味,做得尤其地道。慕兰泽爱极了他做的早膳,听到敏和的话就不再迟疑,迅速移步去了膳厅。 膳厅正中央巨大的桌子上却没有摆几样早膳,八只小碟儿上盛着精美的点心,中间的瓷盆里面盛着鸡丝粥,旁边配着三小盏配菜,分量都十分少。 慕兰泽看着愣了片刻,这才突然想起前几日敏和说他可能丰腴了,衣裳有些紧,她会关照厨房这几日做些清淡的口味,以便太后娘娘更好地保持清雅的仪态。 想起这事儿之后,他就抿了抿嘴巴不再吭声了。 一边的敏和伺候他用膳,用半个巴掌大的碗给他盛了半碗鸡丝粥,又用一盘的小碟子给他在八个点心碗里各夹了半个小点心放在了他的面前,用银针一一试过,再自己吃了剩下的另一半,确保无事之后才将牙筷递给了他。 一堆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摆在他的面前,他光闻着就已经食指大动了,可偏偏得耐心儿等着前面的程序走完才能下口,慕兰矜早已在心里念了十遍静心咒的经文,才让自己看起来沉静高雅,不动声色。 待到执起筷子,才发现敏和给他盛的粥有多少,不管他的嘴巴撅得多么小,抿的汤汁多么小口。那半碗粥竟然只有三口!三口下肚,嘴里鲜美得不可言说,碗里却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他等待良久,也不见敏和上前来给他添粥,只好缓缓伸手去夹那盘子里的点心。 点心味道也十分可口,只是那分量却真的过于单薄了。 天可怜见的,宫中点心做得原本就精致,偏偏敏和每个碟儿只给他夹了半个。 他不言不语地吃了,再示意敏和去夹的时候,敏和却不动了。 他这才彻底明白了过来。 敏和前几日说的要让他控制饮食实行起来竟然这样苛刻。 一整夜没有进食的身体一直虚空着尚好,吃两口竟然愈发地饿了。 他闭了闭眼睛,扭过头不再看那桌子,强忍着想要起身,却没想到肚子竟然咕噜了一声。 慕兰矜原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的时候,肚子竟然又叫了一声。 他顿时面色发紫,不敢去看站在膳厅的敏和和侍立在房间里的其他宫女。 敏和噗嗤笑了一声,福身告罪:“是奴婢伺候不周。” 她素手轻抬,竟是又为他盛了大半碗鸡丝粥。 粥的香气绕过他的鼻端,鲜美得令人口舌生津。 慕兰泽渴求地看了那碗一眼,生生别过脸去,缓缓地站立了起来:“不必了。” 敏和看了他一眼,对着门口的几个宫女做了个手势,那几个宫女就行动迅速地把早膳撤了下去,然后开了窗,熏了青莲香。这才让慕兰泽好受了点。 他吸了口气,让紧箍的玉带略感松些之后,才缓缓地走出了膳厅。 出了膳厅经过长廊,绕过正厅,便是仁禧宫的大门。 太后的凤辇便停在大门外。 他扶着敏和的手踏出了大门,那原本候立在车辇前的大太监张秋元就赶紧地上来扶他。他素白的手柔弱无骨,纤长的指甲染了蔻丹,搭在太监锗色的朝服上就显得格外的秀美。 可只有敏和和他自己知道,这份秀美,是他以男子之躯一日日饿出来的,那腹中如火烧心的饥饿,让他舍了男儿原本的雄壮和威武,换来这一身的弱质芊芊,清雅素美。 一只脚踏在太监的背上,借力登上凤辇,待得他坐稳之后,一声太后起驾,一行人浩浩荡荡疾奔而去。 太和殿的门口,皇帝早已到了,见到他之后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母后。”他抬手为皇帝整了整衣襟,然后牵着对方缓缓地步入了大殿。 中途皇帝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想要甩开他的手,也被他紧紧地握住了,带着一脸的不情不愿地走了进去。 他虽然牵着皇帝,却下意识地走在他身后半步,没越了祖宗规矩。 百官候在里面,见得皇帝踏上玉阶坐上龙椅,太后端坐右侧的凤椅之上,再由太监放下珠帘,这才在大太监苏成德的一声“上朝”之下三呼陛下万岁,再呼太后千岁。 小皇帝李伯奚正处变声期,声音时而清脆时而沙哑,他一声“平身”喊到半途突然就喑哑了,苏成德眼疾手快地奉上蜂蜜水,小皇帝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却用力过猛呛着了,顿时一口水喷出,猛烈咳嗽不止,卡在半路不上不下,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顿时帝王之威大失。 百官一时之间交头接耳,还有几个老臣甚至打算登上玉阶来为他捶背。 一时之间肃穆的太和殿顿时如市井之地一般喧闹不堪。 慕兰泽干咳了几声依然不能让大殿安静下来,心里恼恨,气得狠狠瞪了小皇帝一眼。 这一瞪不要紧,小皇帝原本已经停下咳嗽的,看到他的眼神竟然就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操着秃毛鸭子一般沙哑的嗓音开口道:“众位爱卿,朕突感身体不适,今日的朝就免了吧。” 他说完就打算脚底抹油。 身后却传来一个清冷凌厉的声音:“站住!” 小皇帝顿时就像是被人点了穴一般地呆立在了龙椅边上。 “坐下!”慕兰泽开口,声音里面是不容违抗的命令。 小皇帝苦着一张脸,一步一挪地蹭到龙椅上,将半个身子坐了上去。仿佛随时都能找机会开溜。 慕兰泽只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克制不住地跳动,他强压着火气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不至于太过凶恶:“坐好。” 小皇帝怨愤怒地瞪了他一眼,挪动尊贵的龙臀坐到了龙椅中央,挺直了腰板,并摆正了身姿。 慕兰泽这才满意地转过脸来,将视线挪到百官头上:“众爱卿有事请讲。” 往日的早朝,都是先由各部负责的官员先汇报日常事宜开头,接着是百官执礼汇报机要政务,再接着就是参奏官员。最后是皇帝和太后问询。 大曦开国至今不过五年。一切政务兼集中在中央的财政和民间的休养生息之上,故而这早朝的重点都集中在了前面的日常汇报以及最后的问询上。 可今日不一样。 今日大殿的气氛分外的紧张,以至于前面六部的汇报都显得格外的潦草,小皇帝更是明显的坐立不安。 慕兰泽端端正正地坐在右侧的凤椅之上,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掌心微微冒汗,眼神飘向了站在百官最面前面四位大臣中的其中某位。 接收到了她的视线,太尉阮铮上前一步,对着小皇帝和太后行了一礼:“启禀陛下,启禀太后娘娘,臣有紧急军情禀报。” 其实这紧急军情,前几日便已经到了宫中,在皇帝的御书房中,四位肱骨大臣以及皇帝和他早已知情,今日朝堂只需宣布应对方式即可。 可偏偏小皇帝对这件事的处置方式十分抗拒,阮铮都执礼躬身许久了,小皇帝依然木着一张脸,一副心如死灰的丧气模样。 任性自此,何以为君! 慕兰泽心里恼恨,只能扬声替皇帝开了口:“爱卿请讲。” 阮铮便开了口:“昨日臣接到紧急军报,丞相大人信上说,玄黄军粮草只能再支撑一个半月,加上南方多瘴气,军中药材紧缺。为了能尽快拿下南蛮诸国,请求支朝中尽快派人支援粮草和药材” 他说完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臣昨夜合计了一下,丞相所需的粮草和药材加起来,折合成白银,共需要八十万兩。” 慕兰泽没有开口,百官之中就有人忍不住小声惊呼了一句。 “八十万两!”他喃喃地念了一句,转头问:“阎太常,国库和内务府还有多少银两?” 太常阎和掌管财政,他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之后回禀出声:“回陛下、太后,国库还剩三十万两,内务府还剩十三万两。离丞相所需尚差三十八万两。” 此话一出,百官顿时私语声起。 若说大熙国什么最缺,殿中在座的都最清楚不过,那就是银子。更何况是八十万两如此之多。 所以此言一出百官摇头者有之,摆手者有之,叹息者有之,偌大的朝堂之上,顿时一片悲苦。 慕兰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裙裾,靠右边的某处角落那里其实早已破了一个小小的洞,但是敏贞手巧,用绣线将它不好了,他此刻盯着那处衣裳,心里烦躁,脑子里莫名地浮现出四个字——捉襟见肘。 熙王朝建国到如今,不过五年,国库依然空虚地可怕。 先帝在位时,天下大乱,诸国连年征战已有百年之久,民不聊生。先帝勇猛,一人一马闯天下,硬生生打下了前齐这一片江山,立国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南征北战,竟然以大破之势统一了天下。 从此熙国建立,熙王朝在这片土地上拔地而起,以前齐都城戉阳为国都。 可建国不到两年,先皇就因为旧疾复发崩了,皇族传到第二代,改国号武泰,幼主当政,国家百废待兴,又天灾连连,苦苦支撑到第三年,南蛮居然乘机来犯,七个月前,丞相申屠玄奉命围剿南蛮,虽然胜仗连连,可远征南方,行军时长,补给所需甚多,国库实在难以承受。 前几日从南方传来急报,军中粮草只能再支撑半月,若是再无补给,怕是会被南蛮围困至死。 短时间之内,如何能凑齐如此多的粮草和药材? 昨夜太后召集御史大夫徐昭余、太尉阮铮、大司农闵正和太常阎和集体商议之后,想出了两个立刻可行的办法: 一:卖官,将小品级的官位高价出售。此办法被慕兰泽一票否决了。 二:卖妃位,交钱就能入宫为妃,那些想成为皇亲国戚之人必然慷慨解囊。此建议被小皇帝一票否决。 皇帝和太后关系瞬间紧张。 小皇帝甚至三日不曾上朝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可是他终究年幼,慕兰泽把人拉进自己的寝宫里,亲手执了戒尺,一顿板子下去,他在鬼哭狼嚎之下,打也挨了,人也就老实了,今日就乖乖地来上了朝。 虽然处理方式已经决定了,可是慕兰泽还是试探着开了口:“众位爱卿,谁有办法可以解这燃眉之急?”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无人相应。站在百官右侧那一波前朝遗臣竟然整齐划一地悄悄退了半步,低下头唯恐上头的目光落在了他们的头上、。 慕兰泽内心冷笑,熙国朝中势力大抵分两派,一派是跟着先皇戎马起家的比如御史大夫徐昭余和太尉阮铮,手上有着兵权,口袋里却并没有银钱,另一派却是前齐旧部,前齐在先皇攻城之日便不战而降,先皇仁慈,念着军中并无善于治国之辈,便挑选前齐世家大族里面的贤能之辈入朝为官,这些人在朝中做着文职,善于处理诸方事务,又世代累积财富,原本应该在战事起的时候,慷慨解囊支援的。 可是他们没有。 不仅没有,还看着幼主和太后东奔西走为军费忧心。 真是令人生恨。 早晚要狠狠收拾他们。 慕兰泽暗暗咬着牙,声音一厉:“我偌大的熙国朝堂,竟然就没有可用之人吗?那本宫要你们何用?不如洗刷洗刷,让真正有才之人进来给本宫出出主意?” 慕太后垂帘听政已久,比起仁厚的先皇手段就狠辣多了。早年立国之初便设计诛杀过两位开国将军,一路跟随他们李家打天下的结义兄弟本有十余人,熙国立都之后,在朝的陆续就只剩下了四位,前朝遗臣也被她清洗了大半。 他的面前垂着珠帘,身侧站着两个侍女,百官就算看不清他的容颜,也能感受到那一贯清冷和不容违背的尊贵气势。 他这样疾言厉色,顿时就有几个文臣腿软地有些站不住。 大司农闵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臣有一大逆不道的法子,本不该讲,可情况紧急,臣……”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悄悄抬头去看上头的脸色。 却听太后冷笑一声:“事已至此,大司农何苦再卖关子?军国大事怎可循规蹈矩?本宫素来性子急躁,爱卿再不明言,恐怕明天只能去阎王那细禀了!站起来把你的想法细细说给本宫听听。” 此言一出,闵正不再迟疑,从地上爬起来,躬身双手于胸前执礼:“臣以为,可先将国库和内务府和库银取出,置办部分粮草和药材先送去玄黄军中,随后大开选秀,为陛下挑选贤淑之女充裕后宫。” 国家穷成这样还选中宫? 百官中有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正要上前驳斥他,闵正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接着道:“但凡选送秀女者,按品级缴纳储秀银。陛下枕边之人自当为陛下分忧,皇亲国戚也自然要将家国大义扛在肩上。若是身为后妃不倾举家之力助我主度过难关,又怎配与陛下夫妻一体?” 他说得慷慨激昂,最后以头抢地:“陛下!老臣有一女,虽然姿容略逊,但略知诗书,深明义理,老臣愿倾尽多年积蓄,并将祖宅卖出,为她凑五万兩嫁妆,虽然杯水车薪,但愿能与陛下共进退!” 他这厢话音刚落,太常阎和轰然跪下:“陛下!臣附议!臣有嫡女三人,家中虽然清贫,但是臣在郊外有薄田几亩,祖上也是克己节俭之人,没想几代积蓄下来,尽数变卖也能凑足三万两银钱为小女做嫁妆,也许这是天意,等着今日能为陛下略略分忧。” 闵正和阎和皆是前朝遗臣,他们此言一出,顿时那片二朝之臣纷纷应和,表示愿意倾家荡产为女儿谋嫁妆,一时之间大殿里跪倒了一半。 慕兰泽点了点头,面露嘲讽。 这群老匹夫,在朝中实权并无,却偏偏深谙权术,想着某天能重返旧日在朝堂的荣耀,故而正巴望着把女儿送入后宫呢,若是出点钱,就能在皇帝身边安插一个枕边人,恐怕他们做梦都要笑醒了。 所以前几日军报来时,他第一时间就召了闵正和阎和入宫商议,只略略表露了些意思,对方就迫不及待地表示当身先士卒,为国捐出产业。 呵。 真是肱骨之臣啊。 可前齐贵族女子向来颜陋,肌肤黑黄,又以高大壮硕为美,阎和的三个女儿更是出了名的丰硕,闵正的女儿虽然略有姿色也肤色白皙,但是她整整高了皇帝一个头,又过于丰腴,肚腩上的肉怕是有三层字多。 而皇室一脉,本是出自江南,先帝风雅秀气,太后绝代风华,生下陛下这么一根独苗,也是清秀可爱。若是这样的女子进宫,怕是有伤龙目。 慕兰泽抬头悄悄地朝着主位上瞟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那软乎乎的少年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龙袍,嘟着嘴巴坐在龙椅上,大概是明白接下来要面临的遭遇,一脸泫然欲泣的委屈。此时正拿着那含着两泡眼泪的龙目哀求一般地看着他。 他硬起心肠,避开了他的眼神。 小皇帝顿时就面如死灰。 慕兰泽手指轻轻敲着一旁的凤椅扶手,满地跪着的大臣都在等着他的首肯,他却默默地在心底掐着时间。 大殿里安静地落针可闻。 正在慕兰泽觉得可以开口应下闵正的建议的时候。 一声明显的抽噎陡然传来。 慕兰泽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疑惑地放眼望去,百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并未有不妥的表现,耳边的抽噎声却越来越大。仿佛是从主位上传来。 僵硬地转过头去,顿时勃然大怒,只见龙椅上坐着的人身子颤抖如秋风中的残叶,还用袖子勉强捂着脸,一声声地压抑着哭泣,最后他像是无法承受一般地嚎啕大哭,沙哑的秃鸭嗓嚎得响彻大殿:“朕不同意!太后!朕不同意这样荒谬的决定……呜呜呜!” 他撕心裂肺地叫嚷着,丝毫没有帝王的气度。 慕兰泽怒心中怒火中烧,扶着椅子把手的右手差点生生捏断那坚硬的红木。 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讨债鬼! 关键时刻怎么就不知道闭上他的鸟嘴? 年纪轻轻就把娶老婆的事情看得这样重,不过是给他安排几个长得拙劣点儿的妃子,他就当朝大哭,那要是给他娶个丑皇后,他是不是要当场驾崩?? 再过两月他就年满十五岁了,按理来说,他就应当娶妻亲政了。 可是你看看他那哭闹不休的模样。哪里有半点帝王的样子,哪里有半点男人的样子? 慕兰泽只觉得胸口气到肿胀,袖子里藏着的戒尺几乎要铮然而出,揍到皇帝屁股开花。可偏生他不能生气,更不能打人,后宫摄政原本就不合理法,如果他再当众殴打皇帝,朝堂上那些迂腐老臣恐怕明日就要让他禁足于仁禧宫。 所以他只能强撑着端起一旁的茶来喝,殊不知在百官眼里,却是慕太后面对幼主的伤心的哭泣不仅仿若无闻,而且半垂着眼皮坐在那里细细品茶,端着茶杯喝茶的手都不曾抖过一下。 她不出声,这决定的事儿便仿佛再无商量的余地。小皇帝顿觉得无比绝望。大殿里顿时充满了小皇帝悲愤的声音。 他哭得无助,这声音就仿佛鞭子一般,抽在殿中四位肱骨大臣的心上。 这四人都是以前跟着先皇打天下,歃血为盟过的兄弟们,也是看着小皇帝长大的,闻声心下大怮,虎目圆睁地抬头,责难地看着坐在主位右侧的慕太后。 臣民无能,让幼主遭此大辱。 慕兰泽被这眼神看得憋屈无比,他肚子极饿,皇帝哭得他头疼,太尉阮铮居然还敢瞪他!他一个带兵打仗只会花钱的主居然还敢瞪他! “太尉有何话可说?”清冷的声音从他口中抛出,听不出情绪。 站立在殿中的太尉阮铮和御史大夫徐昭余对视一眼之后,软铮上前一步,对着太后行了一礼,憋着气开口唤道:“太后娘娘。臣以为,陛下尚且年幼,中宫未立,若是以价论后宫诸妃,怕是难以选得贤良淑德之辈,粗陋失德之女常伴君王身侧,不仅会让陛下后宫难安,更甚者会影响我朝国运。” 丑女影响国运? 可本宫怎么听说亡国的都是绝色妖姬啊? 他心下暗讽,这群粗陋武夫,根本不懂什么叫家有丑妻如有一宝。 不屑地撇撇嘴。朝着小皇帝的方向望了一眼,却见对方也强忍住了抽泣,泪眼朦胧地朝阮铮看过去,一双大眼睛里面满是求救的希冀。而阮铮也一腔热忱地回望过去,很有些老泪纵横的模样。两人之间那气场,慕兰泽毫不怀疑,若不是自己还在这里坐镇,这君臣两人就能就地相拥大哭,齐齐骂自己冷血毒妇,亲生儿子都坑。 真是蠢物。 慕兰泽不应他的话,反而看向站在一边的徐昭余:“徐卿,你认为呢?” 徐昭余原是先帝座下军师,自然不是笨蛋,至少在以前他不是,慕兰泽因此尚有心情听听他的看法。 徐昭余上前一步:“启禀太后,臣以为,丞相此次领兵征讨南蛮,前面三次战役皆大获全胜,以将南蛮赶出我国疆界,丞相之威我军之势已然威震南方诸国,若是此时撤兵,并与之签订协议,可扬我国威,亦能彰我熙国仁慈友善之邦。” 徐昭余原本出身武林世家,能文能武,跟着先皇一路南征北战过来的,本不是这般良善之辈,可他亦深知在外行军打仗最重要的并非兵马,而是充足的粮草和药材。 而这些,都要银子。 如今,银子就是陛下的卖身钱。 他虽然很想决战到底,可是若是决战到底的代价是让一个弱冠少年陷入一堆虎狼悍妇之手,他实在不忍心。 君子何求?尊君护幼而已。 他想了想,咬牙道:“臣以为,此时不宜将国力消耗在战事之上,南蛮土地贫瘠且多瘴气,就算攻下,对我国国力并无太大益处,不如重创南蛮军队之后与之议和,还能要求对方每年进贡银钱和稻米,” 他说得十分在理,小皇帝连连点头:“母后,朕觉得徐卿说的得极对,不如将申屠叔叔召回,再派人前去议和……” 他的话淹没在慕兰泽一个凌厉的眼神里,余下的顿时就讷讷地咽了回去。 “徐卿,你跟在本宫和先皇身边,大约十年了吧?”慕兰泽转过脸来,直视着面前的徐昭余,声音不大不小地问。 “禀太后,自西渡门之役起,臣跟随先皇和娘娘已有十一年之久了。”徐昭余答道。 他点点头,复又问:“阮铮,你呢?” 阮铮躬身:“臣原是先皇家仆,自出生之时便跟着先皇,至今三十八年了。” 慕兰泽继续点头:“很好。” 他眼神扫过众人,声音陡然一扬:“阎卿和闵卿可能不知道,但是你们两个也算是两朝老臣了,可曾见过孤和先皇何时在战事上退让过?” 这…… 阮铮说不出话来,徐昭余一时之间也哑然。 抬头望去,只见得帘子后面的人陡然站了起来,像是想要冲出来,却强行克制住了,便显得那从帘子后面传出来的声音更加疾言厉色,颇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南蛮主动来犯,若是罢战议和,岂不长他们气焰?还以为我泱泱大国,怕了他们蛮族。此后若是年年来犯,岂不更是劳民伤财?如今连连胜仗,一举剿灭南贼指日可待,卿却在此时主张议和,卿好糊涂啊!” 他气得手指发抖,指着徐昭余半晌:“本宫一介妇人,都明白纵虎归山终究是祸患的道理,徐卿却不明白么?” 噗通两声,徐昭余和阮铮双双跪下,以头磕地:“臣之错。” 慕兰泽明白,像是徐昭余和阮铮口上称是,内心并不十分服气。他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物,掷于他们面前:“这是丞相昨日深夜传来的急报,二位好好看看吧。” 抬起眼皮看了殿中另外两位臣工一眼,缓缓就坐,等待那封要紧的书信被拆开。 徐昭余展开书信,上面是丞相那清俊的字体。 书信很短,大意是南蛮不敢来攻,但围困他们于祈水之畔,此地两个月之后,必起瘴气,若是此时有一千精兵带着粮草从外支援,我朝大军就能打破他们的围困,并在一月之内,攻破他们的三国都城。若是错过时机,不能再攻南蛮不说,还有可能兵败于此。士兵不适应南方瘴气,被困其中甚至可能全军覆没。 徐昭余和阮铮看得又喜又忧。喜的是申屠丞相信中自信满满之所言,忧得是如此看来,断无后退缓兵之理了。那么帝王之妃的位置,终究成了商品。 抱歉地看了一眼小皇帝,二人深深伏地长跪下去:“臣等认为,闵正大人所提议之事,可行。” 小皇帝颓然后坐,呆若木鸡。 “既然此事已定,那么就由闵爱卿来筹办陛下后宫选秀之事。” “至于安排哪位将军押送粮草补给,就由徐卿来办吧。” 安排完毕,又听了一会儿政务,慕兰泽按了按疼痛的头,终于等来了下朝。 小皇帝一听到“退朝”二字,就像是湖泽里乍逢甘霖的死鱼一般瞬间复活,迅速地想往大殿外溜。 慕兰泽眼睛一眯,扬声喝到:“陛下!” 小皇帝怂眉耷眼地回过身来,努力挤出一个虚假的笑容:“母后有何指示?” 慕兰泽克制住自己抽搐的嘴角,板起脸:“请陛下跟随本宫回仁禧宫。” 小皇帝连连拒绝:“还是不了吧。朕一会要回御书房批折子。” 慕兰泽袖子一抖,那寸宽的戒尺顿时就从他衣袖之中滑落,堪堪露出来一寸,映衬着他苍白的手掌显得格外的杀气凛冽。 小皇帝顿时就脚软了,哀求着看着他,大眼睛里似乎又迅速地含了两泡眼泪:“母后,朕前些日子受伤的龙臀还尚未痊愈呢……母后就饶了儿臣这次,好不好?” 他不哭还好,一哭慕兰泽就想起刚刚朝堂之上,他哭成那怂样。李家列祖列宗的脸面都丢尽了,顿时就一气打不出来。对着身后的两个大太监使了个眼色,对方便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小皇帝跟上了慕兰泽的脚步。 那个下午,仁禧宫内鬼哭狼嚎,慕兰泽一把戒尺挥舞地宛如风火轮一般,小皇帝嗓子都喊哑了,都没有阻拦得了他痛下杀手。 他一边揍孩子一边问:“你还哭不哭了?嗯?”啪!啪!啪! “不哭了不哭了!我再也不哭了。”呜呜呜呜呜…… “谁不哭了?嗯?”啪!啪!啪! “朕!是朕不哭了!”呜呜呜呜呜…… “那你还哭!你还哭!你还哭!!”啪!啪!啪! “呜呜呜呜!朕没有哭~朕是男人,朕不能哭!”呜呜呜呜呜…… “娶几个丑妃子你就那么难受?难受到在百官面前给本宫难堪啊??本宫一辈子都不能娶妻了本宫哭过吗?你咋就这么不懂事呢?”啪!啪!啪! “呜呜呜母后原谅朕!呜呜呜母后~朕疼死了!朕什么都娶!”呜呜呜呜呜…… “母猪朕都娶!!”呜呜呜! 空气静默了一秒,就在小皇帝放下捂住臀部的手以为对方终于放过了自己的时候,那戒尺再一次挥了下来,比什么时候都狠。 “啊啊啊啊!母后!!!” 仁曦宫内,一声龙嚎划破长空,门外守着的小太监纷纷掩面。 第2章:帝王失踪   次日清晨,慕兰泽尚未起身,便听得敏贞来禀,说陛下身边的大太监苏成德有要紧的事儿来报,事关陛下,万分紧急。 他此时正渴睡,听到陛下两个字顿时头大万分。每一次教训完李伯夷,对方都要闹出点儿事情出来让他处理,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这样年纪的男孩子,就是好跟长辈作对,至于大局什么的,全然不在意。 他按着头疼的额头强迫自己清醒着下了凤床,先净了脸用靑盐漱了口,又唤来敏和为他梳了妆更了衣,紧赶慢赶的,小半个时辰还是过去了。 去了正厅在上头坐下,那头苏成德已经在厅外跪了许久了,见他出来,顿时涕泪交加,膝行到他的面前,抖着声儿禀告——陛下在佛堂失踪了。宫中加派人手找了一圈儿,也不曾有人见到对方的身影。 这小兔崽子…… 慕兰泽感觉自己眼前有点发黑。 摸索着扶了一下桌子才勉强稳住自己没有气瘫在地。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神智。 “什么?!!”他猛一拍桌子,惊怒交加:“陛下不见了?!!” 跪在他面前的大太监苏成德抖如糠筛,身子伏在地上不敢稍动,磕头连连,勉强支撑着细细道来:“太后恕罪啊!陛下昨日回了寝宫之后,说是惹得母后生气是为不孝故而要在佛堂面壁思过一整夜,故而屏退了奴才和一众侍卫。奴才怕陛下夜里需要人伺候,就一直守着佛堂不敢稍退,侍卫也在佛堂周围巡视,整夜并未见到刺客和闲杂人等。” 他虽然害怕,但交代却是极其清楚的:“今日早上,奴才传了早膳,去佛堂恭请陛下的时候,就……就发现佛堂门窗紧闭,但陛下人并不在佛堂内!” “听你所言,佛堂既无刺客,又无旁人进入,陛下难道是插翅飞了不成?”李伯夷身系整个大曦的国运,平日里他都让人护得滴水不漏地,几个暗卫贴身保护着,唯独陛下在佛堂的时候,他们只需外守着即可,毕竟暗卫身上杀孽太重,冲撞了佛祖怕被怪罪。 可没想到居然被人寻了机会。 又或许是被那个小兔崽子寻了机会。 慕兰泽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强压下自己心中的猜想,厉声问:“昨夜就算陛下在佛堂,你为何不定时询问陛下是否需要饮食?佛前是否需要添香油?本宫看,你分明就是在擅离职守!苏成德!你好大的狗胆!” 苏成德磕头如捣蒜:“不敢欺瞒太后,奴才每隔一个时辰就隔着佛堂的门问问陛下是否需要奴才前去伺候。陛下清修,皆嘱咐我无须打扰。丑时的时候,奴才还进佛堂为陛下送过一次点心。可快到寅时的时候。陛下唤奴才,说快要早朝了,想要小睡一个时辰,叫奴才不要打扰。否则决不轻饶。奴才原本请陛下移驾寝宫,可陛下说,既然许了菩萨整夜礼佛,那么就算就寝,也不能离开佛堂,否则菩萨怪罪,奴才担当不起!” “好一个担当不起!苏成德,你可知道菩萨怪罪可能只是小病小灾,本宫怪罪,你就可能项上人头难保?”他心里怒火滔天,小混蛋不懂事,他身边的太监也蠢得令人惊讶,面对他这样的怒气,也只是以头抢地,跪求恕罪。 皇帝无故失踪,他身为皇帝的贴身太监,逃不了干系,可是事出突然,又如何去寻人? “敏贞,你去传阮铮速速进宫。”他解下腰间一张玉牌交给对方,又吩咐到:“你出去勿要惊动众人,也要叫阮卿行事莫声张,直接将他带到仁禧宫便可。” 敏贞领命去了,慕兰泽便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蠢笨如猪的苏成德,声冷如冰:“去外头把秋元叫进来。” 苏成德连滚带爬地去了。 片刻之间,张秋元就仪容整洁地跪在厅前领命了。 张秋元原本是军中一员,在五年前的一场仗中伤了男人的本源,就索性跟了先皇做了个贴身伺候的令官。先皇死后,慕兰泽将他安排到了仁禧宫,手把手调教着他做了这仁禧宫管事的。 张秋元做事稳妥,心思缜密,他用着很是喜欢。 可是再喜欢的用的奴才,也未必能如自己意留在身边。 “秋元,从今日起,你就去陛下跟前伺候着吧。”他淡淡地吩咐:“在去磐龙殿供职之前,你再帮本宫做最后一件事情。” 张秋元也不是个多话的,当即应了诺,等了片刻不见上头下令,才抬起头:“不知道太后的旨意是?” “陛下不见了。你在宫里给本宫好好找找。”慕兰泽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切记,不要让惊动不该知道的人。” 走到门外的时候,看到苏成德面如死灰地跪在阶下,忍不住一脚踢过去:“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领路去佛堂看看?你这条狗命暂且给本宫留着,把陛下昨晚在佛堂里的一举一动给本宫细细讲清楚。” 苏成德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双股颤抖着去领路去了。 佛堂离仁禧宫并不远,一行人匆匆过去,也不过盏茶时分。 慕兰泽下了凤辇,先在佛堂外面看了一会儿,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这大曦的皇宫不过是在前朝的宫殿之上略作修葺,换了一批宫人值守罢了,他和李伯夷都不是从小生长在这个地方,开国之后住了这几年,来来往往的,也不过是议政之地和自己寝宫,对这佛堂也谈不上多熟悉。 他勘察了一番,终是看不出什么异样,只能板着脸跨过了门槛。 前朝不善经营政事,反而喜问鬼神。故而宫里的佛堂修缮地很是气派,巨大的佛祖金身立在大殿中央,面前供奉着无数香火,敞亮的大殿两侧常年点着数百灯烛,把整个大殿照得亮堂无比。 慕兰泽在大殿中停了下来,身后的宫女侍卫便悉数而出,开始在这佛堂内一寸寸地寻找。 佛堂内众人皆静默搜寻,未曾发出半点声响,唯独眼睛如刀,扫过每一个角落。甚至供台下面,房梁顶上。 慕兰泽不动声色地站着,眼睛定定地盯着佛祖台前的供奉,随着搜寻的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他的脸色越来越青,身边的张秋元汗如雨下,却不敢稍动半分。 半个时辰过去之后,他终于沉声开口:“够了,不要再找了。” 佛堂再大,三十个宫女侍卫搜寻了半个时辰,哪怕是一根针,那也已经找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仁禧宫,从他口中传出的懿旨冷冰冰地,敲在身后伺候的人心上。 “既然佛祖连真龙天子都护不住,那么从今日起,佛堂的香烛每日只准供奉三柱,照明的蜡烛百日撤去,晚上只准点五根。” “还有,昨日在这佛堂伺候的人,以后也不必在宫里供职了,永远伺候佛祖去吧。” 他话音刚落,原本跟在他身边的张秋元顿时整个人瘫软了下去,身后有两个侍卫迅速上前,将他架起,往后拖走,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喊出求饶的话,只喃喃念道:“陛下,陛下害我。”随即就被人大力捂了嘴,拖走了。 慕兰泽没有听到他的自语,他抬脚踩着小太监的背上了凤辇,锗色的凤袍映衬着他冰冷苍白的脸色,显得极其可怖。一声“起”,凤辇被稳稳地托住,然后举高,踏着乍起的晨光,一行人静默地快速离去。 身后,十来个宫女太监被扑上来的侍卫架起,迅速地拖了下去。不甘的尖叫被塞进来的布团堵死在喉咙里。片刻之后,佛堂之前顿时恢复了宁静。 可那撤下的香烛和灯火紧闭的大门,却仿佛让此地在一瞬间变得凄冷。 皇帝失踪之事发生地如此突然,直奔不好的方向发展而去。 仁禧宫内,慕兰泽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明明已经加派了足够的人手,可宫内外回报的消息皆一无所获,阮铮早已安排的人手把守城门,又暗中派人戉阳城里寻找,半个阮家军都出动了,可就是没有半点线索,李伯夷已然失踪了五日,他每日临朝看着那个空荡荡的龙椅,都觉得社稷将倾天下即要大乱,可朝中官员早已习惯了陛下偶尔的任性,故而议政如常,并未发觉他们的陛下并未出现在宫中。 唯有他,今日一早起来,竟然发现自己愁白了数根头发。顿时一整天心情难过,连膳也用不下去。 晚上在御书房批完折子,起来的时候竟然觉得头昏眼花一个踉跄,差点栽稻在地上,幸而伺候笔墨的太监眼明手快,扶住了他,焦心地问:“太后娘娘,您怎么了?” 随即就要喊人去请太医。他强忍着头昏制止了,借着那太监搀扶的力气稳住了身体,缓缓地又坐了下去。歇了许久这才缓过来。抬眼去看,敏和一个时辰前送过来的参汤搁在桌上,早已经凉了。他抬手,示意那太监端过来让他喝两口,那太监伸手去碰了碰盅身,有些犹豫地问:“太后娘娘,要不奴才给您端下去先热热?” 热什么热,随便喝点就够了哪里有什么讲究? 头晕让他心里有些想发脾气,但是还是忍了,只是道:“不必了。” 那太监不敢再进言,将那参汤端过来,他接过喝了半盅,又略坐了片刻,这才将那股子昏昏沉沉的感觉压了下去。于是站了起来往外走,那太监倒是机灵,连忙打算去外面传唤他的随行宫女太监准备接驾。 此时已经是X时,按理来说,他批完折子,应当回到仁禧宫去休息,可是回头望望那堆叠如山的案台。他却莫名觉得毫无睡意。 “罢了罢了,你且去外面告诉敏和,让她们先回去。”想了想,他叫住那太监,吩咐到。 那太监应了一声,前去传了旨,回来之后小心翼翼地询问:“太后娘娘,您今晚可是想歇在御书房?奴才立马命人去准备。” 他原本只是伺候李伯夷笔墨的,算得上是个有品级的太监了,御书房伺候的打扫宫女太监都归他调配。 李伯夷年幼,并不太喜欢在御书房久呆,所以御书房旁边留给帝王休憩的耳房虽然有日日打扫,却并未焚香铺被。他有些惶恐,太后身子娇弱,治下却极严,若是睡不惯这御书房而降罪,他怕是命不久矣。 可慕兰泽却摇了摇头:“本宫并不想就寝。” 那太监小声地“诺”了一声,便不再接话。慕兰泽心里不愉,李伯夷身边的人都空长了一副机灵模样,实际上却一个比一个呆蠢,令人不喜。 不过眼前也就这么一人,将就着用吧。他叹了口气:“本宫想在御花园走走,你跟在我身后伺候吧。” 那太监瞪圆了眼睛,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就突然入了太后的眼,得到机会能伺候主子夜游御花园的幸运,不过他也机灵,随即弯下腰去:“遵旨。” 今夜月光皎洁,不需要任何火烛亦看得清宫中道路,但那太监依然执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他性子闷,也不多话,只是偶尔提醒慕兰泽小心脚下,反而合了慕兰泽的心意。 慕兰泽缓缓地走在御花园里,晚风徐来,花园里的鲜花在月光下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微微吹散了他心头的苦闷。偶然行过一座凉亭,他抬脚缓缓迈进去,凉亭的东面正对着一片巨大的湖泊,夜色里,湖水深幽幽的泛着粼粼的波光,映衬着天边的那轮明月,显得又悠远又美好。 慕兰泽突然就想起小时候,他家的后院也有这样一个湖泊,也有这样一个亭子,不过湖泊没有那么大,亭子也没有京城的华美,但是一到有月亮的晚上,那个亭子就比这里的亭子热闹,他的姐姐慕兰矜,总会带着他和家里的丫鬟们在亭子里玩闹,有的时候,也会对着月光舞剑,姐姐的剑法一向很好,跟她的人一样,泼辣直接。 可是那样的姐姐,却不在了。 他也曾恨过她,为了一个死去的爱人,放弃整个世界去殉情,原本就是可笑的事情,可是她却任性地去做了。留下一个无主的江山,留下一个失孤的侄子,留下虎视眈眈的群臣,留给他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可是接手这个烂摊子,确是他自己选择的,怨不得别人。 抹上浓浓的脂粉,画上娇媚的妆容,他顶替了姐姐的身份进了这后宫,扶持着小皇帝登了基,原本想着,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指望着李伯夷快快长大,他就一个人,在冰冷的仁禧宫寂寞地老去。 也算对得起慕李两家,对得起姐夫打下的天下。 可没想到这事儿干起来却这么难,这么难。 下个月就是中秋了,李伯夷这兔崽子还是下落不明。 要是姐姐还在,她会怎么办呢? 慕兰泽心下有些茫然。 想了很多办法,也无法确定李伯夷是自己出走还是被人挟持,他心下一动,突然想亲自去佛堂看一眼。 当下就不再迟疑出了凉亭,朝着佛堂的位置走去。佛堂离御花园有些远,他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能走到。 才几日过去,佛堂再不复往日,四周黑漆漆的,夜风吹得周围的树叶刷刷作响,竟然显出了几分阴森可怖。 太监伸手推了门,引着慕兰泽进去,见里面不过五只烛火摇曳故复又问:“太后娘娘,可要奴才多点些灯?” 慕兰泽摆了摆手,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围着佛像,细细查看了起来,那太监见他看得仔细,凑上前来:“太后娘娘在寻些什么,可否告诉奴才,奴才为您分忧。” 分忧…… 全天下也分不走本宫的忧。 慕兰泽心道,可是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本宫在想,着佛堂除了大门之外,可有其他的出入口。” 他出身富贵人家,自然知道有些人,是会在房子里修密道的,密道的出入口极其隐秘,所以第一天来寻的时候,便已经找了擅长堪舆的人才,可惜众人搜索良久,依然一无所获。 他刚刚查看了许久,也不曾找到破绽,顿时心下失望。 可那太监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垂首道:“娘娘容奴才细细勘探一会儿。“ 他这话说的奇,慕兰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你懂机关秘术?” 那太监答道:“奴才小时候读过一些书,后来入太学时得了前朝废帝的青眼,自此进了宫里伺候。” 他话说得委婉,慕兰泽却是懂了,想是那废帝看上了他,便将他去了势,收入宫中做了娈宠。细看这太监,确实眉目清秀,即使穿着太监的衣服,也掩饰不住身材纤细臀部挺翘的诱人体态,一双大眼睛隐隐有顾盼生辉之能。 不过一个太监的旧事,本就不值得一提,他也就不想细听,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太监躬下身去:“奴才旧日性柳,名兰廷。入宫后,被赐名纤云。” 纤云…… 慕容泽微微沉吟了一会儿:“听着,兰廷,你今日若能找出这佛堂的第二处出入口,明日就来仁禧宫伺候。” 看着柳兰廷因他的一句称呼正名而亮起来的眼睛,慕兰泽微微勾了勾嘴角:“本宫身边还缺一个贴身伺候的,你若真有这本事,这仁禧宫管事太监的印件,就来拿吧。” 柳兰廷深深地磕下头去:“奴才一定竭尽所能!” 他说完之后,便细步在这大殿之内走了一圈后又将大殿里所有的东西都慢慢地摸过一通,这些手段都是日前见过,慕兰泽瞧着,心底并没有太过期望,他看着幽暗的大殿,无声地苦笑,等一个意外的奇迹,来判定他直觉的灵敏,何其的可笑。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那头的柳兰廷依旧一无所获,就在慕兰泽失去希望就要出声制止柳兰廷继续勘探的时候,却见对方从怀里默默地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竹盒子。 站在佛像前,他先点燃了十炷香,然后缓缓地打开了竹盒子。 定睛看去。那竹盒里赫然是一只巨大的蜘蛛。那蜘蛛通体碧绿,一离开盒子就缓缓地爬了起来。 檀香的味道慢慢地在大殿里弥漫。渐渐地充斥了整个大殿。 那蜘蛛先是在整个房间内乱窜,最后,快速地朝着佛像爬去,爬到佛像眼睛旁边的时候,绿光一闪,那蜘蛛竟然就不见了。 慕兰泽讶异,身边的柳兰廷却是喜不自胜。开口道:“果然不出太后娘娘所料,这佛堂内,竟然真的有机关密道。” 他飞快地朝着佛像走过去,佛像有三人高,他小心地爬了上去,然后在佛像那只蜘蛛消失的眼睛里一按一推,佛像那原本看起来浑然一体的肚皮悄无声息地弹了开来。 一个漆黑的入口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柳兰廷对着那入口看了片刻,这才转过身来在慕兰泽的面前跪下:“果然不出娘娘所料,这地确实有一条密道!” 慕兰泽招了招手,四个漆黑的影子蓦然从门外飘进进来,眨眼之间就已经跪倒在他的面前。 “玄,你进去探探。” 跪在左边的那个影卫应了一声,翻身飘下。 慕兰泽静静等在佛堂里,眼神晦暗不明。唯有他自己明白,心里的那股紧张。 盏茶时分,那暗卫再次出现在了洞口,端正跪在他的面前,双手托起呈上来的赫然是一套完整的龙袍,包括头上的玉冠,腰间的绣带,分明就是李伯夷那日在佛堂穿的那一套。 那暗卫看着慕兰泽瞬间铁青下去的脸色,有些犹豫地补充道:“启禀太后,玄奴在密道中间看到这龙袍,像是拍被弄脏了一般,不仅叠放整齐,还用一方手帕垫着。” 呵! 这下基本可以断定是李伯夷自己跑出去的了。 慕兰泽看着那叠得整整齐齐的龙袍,问得有些咬牙切齿:“那密道通往何处?” 那暗卫恭声回答:“回太后,此密道出口在皇城外不远处的一棵老树底下,出口往东十里,便是戉阳最繁华的珍隆街。” 很好!难怪李伯夷五日未归。原来是猫进了鱼塘里,都乐不思蜀了。 他猛然一挥袖子:“柳兰廷,将此消息通知阮铮,让他明日对着这珍隆街好好清扫清扫。” 他怒气冲冲地往外走,身后的柳兰廷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脚步,却只听着夜风中传来他的自语,一个字一个字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本宫就不信他这样一无所长的人,会有人收留于他。” 次日上朝,慕兰泽的脸色阴沉如水,偏生有个不长眼的官员冒出头来,执芴参了阮铮一本,说阮铮为了找自己的猫,深夜扰民,让整条珍隆街一整晚鸡犬不宁。 阮铮立刻向前,表示自己的猫名贵无比,被他夫人抱着上街,没想到被无良商人抢夺,自己带人只是为了寻回猫咪而已,并未伤人。有人夸大事实,不知道是为了那条街的哪个相好在强行出头。 阮铮这么揭短,那官员也不甘示弱立马反唇相讥:“谁不知道阮大人家的猫当初只是花了一两银子买回来的,如今为了一两银子惊扰了珍隆街数位大商家。岂不是滥用职权,岂不是和陛下和太后娘娘这些年来修养生息的旨意相违背?” 被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饶是阮铮也急了:“你信口雌黄!” 转过身来,两人齐齐朝着慕兰泽躬下身来:“请太后娘娘明察!” 慕兰泽头大如斗,一时之间只能委屈了阮铮:“此事是阮爱卿小题大做了,为了一只猫惊扰百姓,确实不妥,更何况我朝商人为国库多有贡献,本宫在此令你罚俸禄半年,并对你昨夜所惊扰的商户一一登门致歉。” 那官员顿时心满意足,躬身行礼:“娘娘圣明!” 阮铮恨恨的瞪了那个官员一眼,跪下身去:“臣遵旨。” 早朝就此结束。 阮铮回到府上的时候仍然怒气难平,端端坐在饭厅里怒吃了三大碗米饭配红烧肉这才把一肚子的气压下去,吃完把今日朝堂上被罚俸禄和勒令赔礼道歉的事儿跟夫人一说,气得夫人柳眉倒竖,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俸禄没了你还敢吃这么多?反了你了!” 阮铮连连求饶:“哎哟夫人!这可真不关我的事儿!是太后她老人家……” 夫人一听更气:“太后她老人家能不分青红皂白就罚你?我听说那珍隆街出了个厉害的狐媚子,你大半夜跑到那里去找猫怕是别有用心吧?!” 阮铮那一双耳朵,顿时又被一顿好掐。他有苦难言,朝中之事跟夫人解释不清,只能不住地嚷疼。好在夫人还算心疼他这个老东西,掐了一阵罢了手,端坐在椅子上喝茶,阮铮连忙凑过去给夫人捏肩捶背,颇有俯首帖耳的架势。 两人气氛正和谐,突然管家垂手站在门外禀报:“老爷,夫人。正厅有贵客到。” 贵客? 阮铮一愣,随即心里一喜,莫非是皇上在外头玩累了,终于想起回宫,但是怕太后责骂,故而先来他府上? 想到这里,阮铮不敢怠慢,迅速整衣而出。 待到正厅,却见堂前右手边的上座上坐着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清雅公子,随身跟着一位俊俏的小厮,正把玩着手里的一把折扇,他容貌生得极好,眉目如画,气势逼人。看着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阮铮有些怔住:“你是……” 那公子把手里的折扇一收,站了起来,嘴角微微勾起了一抹笑,口中吐出的却是女子温雅的声音:“阮大人,令夫人今日可有因俸禄之事生恼?” 此话一出,阮铮大惊。脑子里灵光一闪,再细看了那人一眼,顿时双膝一曲,伏地而拜:“下官不知太后娘娘驾到!实在是失礼了!” 那青年伸手虚浮:“阮大人,本宫此次乃微服暗访,不必多礼,请坐。” 阮铮就势站了起来,却不敢正坐,在慕兰泽对面的次座虚虚坐了下来,恭声问:“娘娘如此乔装,不知所谓何事?” 那头管家上了茶,慕兰泽素手轻抬,端起轻轻抿了一口,小拇指微微翘起,她虽然男装打扮,但举止依然十分秀气,就连声音也是:“还能有谁能劳动本宫不得不离开仁禧宫?” 看来还是为圣上失踪一事,阮铮心想,暗自观看对方神色,小心又=开口问:“娘娘出宫,莫非是有了什么线索?” 对方微微一笑:“线索倒是没有,但是依照本宫对陛下的了解,他若尚在这京城之中,必然会去往最繁华之处。阮卿可知这京城中,最繁华之地在何方?” 繁华之地? 阮铮喃喃开口:“珍隆街。” 慕兰泽刷地一声打开了扇子。微微摇了一摇,端端是玉树临风:“珍隆街昨夜阮卿方才探过,并无陛下踪迹,那么本宫猜,陛下必然是到了商户家里去玩耍也不一定。” 阮铮目光中顿时浮出一股子佩服之意,忍不住拱手道:“所以太后才罚臣登门道歉。到时,臣带人备礼登门,大部分的人都会集中在正厅,我再安排几个身手较好之人,去内厢一探。整条珍隆街便会被我们查得清清楚楚。” 慕兰泽赞许地点点头:“阮卿尽快去安排,人手安排足一些,若是陛下不在这珍隆街的商户家中,也可查清我大曦京中商户的实力。“ 阮铮领旨:“等此事一过,臣必造册细细记录呈给太后。” 前朝商贾横行,倒是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大曦建立之后,并未对这些人一一查抄,而是采取拉拢政策,也无具体名册来登记,而是任其自由发展,以至于后来国库空虚,军队和贫农捉襟见肘,世家和商贾却穷奢极欲,富不可言。 君臣两人相似一笑,明白此事过后,朝廷必然会加大商贾治理,到时候国库必然会逐渐盈余起来。 一盏茶毕,几个小厮打扮之人入内对着阮铮行礼:“大人,厚礼和勇士都已经准备完毕。” 阮铮挥了挥手:“备马,本官即刻出发。” 他对着慕兰泽躬身:“娘娘,请您在此稍后,待臣归来细禀。” 慕兰泽站了起来:“不必,也给本宫备一匹马,本宫同你一起去。勿泄露本宫身份。以慕公子称呼即可。” 啊? 见阮铮犹疑,慕兰泽笑了:“阮卿你忘记了,最初你们起事之时,本宫也是跟你们征战四方的,后来有了伯夷,这才归了江中。本宫骑射之术,可不比你们男子差。” 阮铮闻言,亦点头:“是臣老了,差点忘记娘娘当年的英姿!”他拍了拍手,门外有小厮应声进来,他朗声吩咐:“给这位公子备一匹好马。” 珍隆街,戊阳最繁华之地,虽然说是街,但其实是在戊阳城的西南方的一大片商业区,由三条主街和十二条辅路构成,街边皆是商铺。而随着商铺往南,有一个巨大的湖泊,名太渊湖,太渊湖沿岸百里长堤皆种着杨柳,风光秀美。又离珍隆街极近,能在此处圈地而建的便是富贾大商们的私宅了。 慕兰矜跟随着阮铮一家家提着厚礼登门致歉。 能让朝中一品要员登门致歉,商贾们就算富甲天下,也不敢怠慢,携着全家老小齐齐站在院子里,打开大门恭候。见阮铮一行人前来。便远远地相迎,再引入正厅奉上香茗。 往往阮铮还没有开口,便开始表明昨日绝对不是自己报的官,引得太尉大人舟车劳顿。阮铮不急不恼,完全没有被迫道歉的愤怒,也没有官员的高高在上,喝了茶,执了礼,语气分外真诚地致了歉,待到管家从外面进来打了个暗示,便起身告辞,再去下一家。 可这一家家下来,竟是一点儿陛下的踪迹也无。 眼瞅着长堤之上只剩下三户人家,就连慕兰泽的心也变得十分失落。 莫非陛下真不在此处? 若是真不在此处,那陛下现在哪里?可有遇上歹人? 入了长堤,他们并未骑马,一行人皆是一家一家走过。阮铮看着慕兰泽跟在他的身边默默无语,连脚步都似乎变得无力了起来,连忙侧过身子,躬身问:“公子是否觉得疲累?要不暂且歇息一下吧?” 慕兰泽摇了摇头:“无妨。” 阮铮应了声是,脚步到底是比先前慢了许多。可是这一家宅院却不知道为何,走了许久,依然看到的是外墙,绵绵延延仿佛没有尽头,慕兰泽也没想到他们沿着墙走了这么久,也不曾见到正门,顿时有些疑惑,转头问阮铮:“这下一家是何处?怎地宅院如此之大?” 阮铮从怀中抽出一本小小的名册,端详许久之后,顿时面目狰狞:“哼!原来是她!” 慕兰泽闻言大奇:“阮大人何出此言?” 阮铮将那册子往怀中一收,面露憎色:“公子有所不知,此处宅院原本乃戊阳城第一富贾钱所鉴之宅院,钱家世代经商,家财雄厚,故而在此买下大量土地建立了这所私宅,臣听说,这宅子光修建就花费万金,所用的木材全是钱家家主从千里之外的乐山运送过来,宅子建成之后精美无比,里面建有暗阁,藏着稀世珍宝无数,钱家也乐善好施,在这城中做了不少善事。”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面露惋惜之色,慕容泽出言道:“阮大人为何叹气。莫非这钱家出了什么变故?” 阮铮咬牙:“不知是几年前开始,西域来了一位商人在这珍隆街开了一家商铺,开的恰恰是和这钱家主业相对的银楼。西域带来的宝石玉器珍玩确实比钱家的稀奇,故而钱家的生意开始渐渐衰落。按说,如果只是一家类似,便也罢了。可这西域商人,偏偏在钱家铺子对面开同样的店铺,钱家卖什么他们就卖什么,钱家的生意就此一落千丈。” 慕兰泽颔首:“从商者,无不手段百出,唯利是图。“ 阮铮道:“若是如此,便也罢了,可这西域商人却是一名女子。” 女子? 慕兰泽有些惊奇:“女子从商,倒不多见。” 阮铮哼了一声:“我朝女子,向来注重名节,自然不会去干这抛头露面的营生。可这西域女子,并不在意这些,她不仅与这珍隆街其他商户有所交往,甚至还与朝中的沐鸿胪打得火热。听说两人同游太渊湖,足足叫了二十名伶人舞姬助兴,美酒佳肴就花费数千钱。因此钱家不敌,只好卖了祖宅,远迁北疆,去做马匹生意去了。” 阮铮惧内,从不敢好女色,如今说起这西域女商人,语气里全是不喜为伍的嫌恶。 慕兰泽听得有趣,见他提起今日早朝时候参他折子的沐鸿胪,便道:“阮大人,莫非认为这沐大人今日参你是在为这女商人出气?” 阮铮被戳穿小心思,一时有些讪讪:“臣惶恐。” 慕兰泽微微勾了勾嘴角:“本宫知道为此事罚了你的俸禄让你在夫人面前不好交代,过几日本宫再差人补了你便是。” 言下之意是让阮铮不要再为此事计较了。 两人边走边聊,渐渐地竟闻得了人声。慕兰泽遥遥望去,不远处即是那西域商人府邸的大门。门前人影熙熙攘攘,外面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 “莫非这里正在招长工不成?”阮铮也看到了,随口问道。 可是他旁边的管家闻言,却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支支吾吾半天之后,才弯腰细禀:“回老爷,这大月府并非在招纳长工仆妇,而是……而是……” 阮铮瞪他一眼:“吞吞吐吐的干什么!快说!” 管家被训,直着嗓子脱口而出:“而是在招纳男宠女妾!” “什么?!” 慕兰泽和阮铮异口同声地惊道。 慕兰泽转头询问阮铮:“阮大人,你刚刚说的这西域商人,是个女子没错吧?” 阮铮挠头:“没错呀。” 那管家见两位主子甚是疑惑,又解释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这大月府的主人每三年招纳一次男宠女妾。年岁皆在十二岁至十五岁之间,三年之后宠妾们长大成人,便发放银两送回,如今三年过去,年纪大了的宠妾出门,自然是要招收新人进来了。” 他手往那大门口一指:“这大月府的主人啊,心也是真的硬,枕边人睡了三年,好歹也得有些感情,可三年一到。宠妾们年纪一大,就赶出府上,再不许进门。大人您看,那在大门口哭泣的,就是大月府曾经最受宠的莲心公子。” 慕兰泽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长发俊俏少年身着藕色衣裳,正拼命和门口的守卫推搡,看那样子似乎是想进去。他长发凌乱,衣裳也因为长久的挣扎而变得皱皱巴巴,一双洁白的玉臂已经充满红痕,却依然不减他的美色。可是任由他怎么冲撞,却始终无法进入大门半步。 阮铮在旁边唾弃不已:“身为男儿,自甘下贱。” 两人逐渐走到了阮府门前。顿时将眼前一切看得真真切切。 门口里面幼龄少男少女竟然按照性别排成了两条长队,队伍前面横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前面坐着四个妙龄的丫鬟,少男少女们一个一个地递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和卖身契,然后回答几个问题之后,再由两位丫鬟审核,过关的呢,就由一边的小厮领入院子里,不过关的呢,就由他们父母一一领走。 有些小孩儿被选上了,走到一半,想着自己要离开爹娘,立刻哭到不能自已。顿时就被小厮领了回来,当场退了货。 退了货父母就要还钱,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的银子被拿走的父母顿时恼羞成怒,将那孩子一顿好打。孩子当场就哭出声。于是连孩子带他那糟心的父母,一起被护卫叉出去八丈远。 慕兰泽面无表情地看着,心里不知怎地突然想起李伯夷,那小兔崽子今年——似乎刚好是十五岁吧? 不久之前,他还为了凑齐军费为他选妃,和今日这个将孩子卖入大月府做男宠的父母有何区别? 他闭了闭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袖口,那袖子里面有一个小小的补丁,敏和将那绣了一朵梅花。可是衣裳破了就是破了。补上也不会比新衣服光鲜,而面前坐着的四个大月府的丫鬟穿着的,确是崭新的绫罗绸缎。 慕兰泽的双手忍不住在袖子里握成了拳。 片刻之后,心中那股异样的情绪被他强行压下,他侧过头看了身边的阮铮一眼,低声道:“走吧。” 管家早已走到门口递上了拜帖。有个管事模样的人出来迎接,一行人正打算入院,却听到一旁传来一声尖叫:“她今天不见我,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慕兰泽闻声转过头去,就见到一抹藕色的身形如烟云一般地挣脱护卫窜了出去,一头撞在旁边的高墙之上,顿时鲜血直流。 那两护卫急了,迅速跑过去,抱起那人,拼命地摇着:“莲心公子!莲心公子!!” 长堤之上顿时一片混乱。接待他们的管家也顾不得有贵客在等,急忙回头喊:“快去叫顾大夫!” 那莲心公子额头鲜血直冒,两眼已然翻了白,眼见着是活不成了,慕兰泽心里为他可惜:大好的男儿,不死在沙场之上,不死在父母后头,偏偏为了一个负心薄幸的女子年纪轻轻就撞了墙。真真是可怜又可耻。 大月府的管家来得很快。但是更快的竟然是一抹红衣,等慕兰泽看清时,那抹红衣就已经从大门里面如闪电一般掠出,最后停在了那莲心公子的身前。 她从护卫手里接过莲心的身体,让他靠在她的怀中,一手用帕子摁在他的额头,一手摁在他的心脉之上,想是在为对方输送内力。 从慕兰泽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对方纤细的后背,以及长达臀部的黑发。 可是光是这样一个背影,也能感受到对方极度诱惑的风韵。因为那女子很显然是刚刚从床上下来,那一抹红色,不过是一件绸面的外袍,堪堪裹住她的身体,当她蹲下的时候,半个香肩露在外面,那如玉的颜色,细腻的质感,无一不美得惊心动魄。 而令人惊讶的是,当她如此出现的时候,周围所有的丫鬟仆人,皆低下了头,无人敢偷看。 出此变故,这拜访致歉还如何进行?他正想着,却见那管家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脸上是小心地赔笑:“二位大人……您的心意我们大月府领了,只是您看现在这样,我家主人也不便接待,要不大人您先请回,我家主人改日必然登门致歉。” 满院子惊惶的少男少女,鲜血直流的男宠,慌乱的下人,这一切确实不便待客。 不过越是这样混乱,他手下的人越容易在后院搜寻,他们二人进不进去都无大碍了。 阮铮看向慕兰泽:“依公子看?” 慕兰泽知他的意思,点点头:“那回吧。” 人群之中不知道哪个丫头高叫一声:“大小姐!顾大夫到啦!” 慕兰泽被这一声唬了一跳,忍不住寻声望去。只见一青衣男子带着一药童匆匆从里赶了出来。 他的眼神落到这药童的身上,顿时就面色发黑,气得险先昏厥。 那穿着灰布衣服,背着药箱,傻了吧唧的少年可不是他家那兔崽子么? “把他拿下!”他眼神紧紧地盯着那兔崽子,只觉得自己脸上肌肉紧绷,完全控制不住怒意。 那被他眼神锁死的李伯夷也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朝着他这边懵然地看了过来。 只一眼,他脸色大变,一瞬间扔下药箱撒丫子就往院内跑。 慕兰矜身体比脑中反应更快,拔腿就追。 那看门的守卫一时不查,竟然让他闯了进去。 第3章:穷太后初见贵小姐 斯依今晨方抵京都,刚洗去一身的风尘仆仆。 一面光滑的大铜镜前,露出女子的面容,她容貌俊秀,未施粉黛,却穿着男子的衣服,通身风流倜傥英气逼人。 侍女银铃上前:“族长,膳食已经准备好了。” 十二位少年端着膳食鱼贯而入,一一摆放在桌上,桌上布置着六道荤菜:海棠栗子鸡、老鸭煲脆笋、脆皮烧鹅、佛跳墙、整只烤全羊、雪花牛肉涮锅;三道素菜:冬瓜盅、南瓜蒸蜜枣、银丝豆苗、金猴头菇、白露芥蓝。 食物的香味飘满整个房间,斯依却无动于衷,只一人自言自语:“皇上和太后那边倒是很好搞定,如今国库缺钱,此番我带着金子觐见,他们应当会准许。” 银铃垂首聆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她在担忧什么,“族长,您为族人忧心,也要为族人保重身体啊!咱们还是先吃饭吧。” 斯依没说话,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冲银铃挥挥手,“你先下去吧,没什么事不要打扰我。” 银铃担忧的看着斯依,终是弯着腰退了下去。 斯依看着满座的佳肴,却依旧心事重重,食不下咽。 她走到窗前,凝视着花园里的风景,重重叠叠的记忆扑面而来。爹爹临终前,死死的握着她的手,叮嘱:“斯依,你发誓,一定要带领所有族人回到京都。” 爹爹的眼神斯依到现在仍然记得,似乎她不发誓,爹爹就无法闭目安息。 落叶归根,是大月氏每个族人的梦想。在中原人眼里,大月氏是西域人。但是在西域人眼里,他们也是外族人。 西域人高鼻深目,中原人面容柔和,而大月氏久居西域,血统早已混淆,他们的长相既兼顾了西域人的高鼻深目,又保留了中原人的面色柔和。是以,大月氏出名的不仅仅是黄金和宝石,还有举世无双的美人。 斯依本就是个大美人,可惜她还有个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姐姐,在她姐姐天香面前,斯依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美人。 斯依原以为令爹爹念念不忘的京都有什么不同,可也不过就是房子更漂亮一些,街道更干净一些,沙尘更少一些。如今回到故土,却没有半点的近乡情怯,究竟是为什么呢? 心之所寄处才是家。 因此地没有人记牵挂她,也没有值得她牵挂的人。 正想着,忽然花丛里传来一阵窸窣,斯依循声望去,见到花叶从中有一抹灰色的布。再仔细看,有人把屁股撅的老高,只将头钻在花草从中,像只傻鸵鸟。难道他以为只要遮住了头,就遮住了全身?斯依头一次见人有这么笨! 她收敛了笑意,轻咳一声,佯装出威严的语气:“谁躲在那儿,给我出来!” 傻鸵鸟浑身一颤,撅着屁股慢慢退出来,是个模样俊秀的少年,容貌生的富贵,偏偏着了一身与他气质极不相称的粗布衣衫。 少年的脸已经被树枝刮了几道血痕,可他似乎完全不觉得疼,求助的看向斯依:“我正被仇家追杀,能不能帮我找个躲起来?” 斯依面容严肃,声音冷峻:“你不府上的下人!” 少年似乎想说什么,顿了顿,瓮声瓮气的回答:“我现在是顾大夫的随从。” 斯依想了想,刚准备开口,那少年忽的身子伶俐,猛然冲到窗户前,像只猴子一样从窗户上爬了进来:“来不及解释,坏人马上要来了。” 话音刚落,灰衣少年从窗而入滚落在地,斯依刚要责备少年鲁莽,但有个更鲁莽的人闯进了内院。 斯依微怒,今日府中的守卫全部玩忽职守,任凭什么人都能闯入内院,看来这大月府的管家可以换人了! 斯依冷眼看着闯入内院的陌生人,他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侵犯了别人的领地,反而气焰嚣张的在园子里闲逛。 斯依重重咳嗽一声,慕兰泽仿佛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你看到一个灰衣少年闯进来了吗?” “你是何人?竟敢私自闯入我大月府内院?”斯依冷冷的问。 慕兰泽冷笑:“本……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 斯依被噎着了,这贼子闯入主人宅邸竟敢比主人还嚣张?这就是爹爹念念不忘的京都?果然好风气! “金铃,将人撵出去!”说完这句,斯依重重关上窗户,不理会外面的打斗声。 斯依回过头,房间里的少年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她愣了一下,那孩子刚才还好好的在这里,怎么会突然不见? 斯依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走到柜门边:“出来吧!” 一截灰色的衣服留在柜门外,但里面的人却无动于衷。 斯依也不急,耐心的等。 过了一会儿,少年显然是受不住柜中的憋闷,喘着气推开了柜门:“你帮我把坏人赶跑了?” 斯依点点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方?追你的人是谁?你们之间有什么仇。” 尽管帮了这少年,斯依仍然不忘询问少年的身份,她历来是个谨慎的性子。 “我……我都说了,我是顾大夫的随从,我姓李。” 斯依冷笑一声,并不相信他这番说辞:“我问的是真实身份。” 李伯夷被难住了,他不想说自己的真实名字,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新名字。一阵咕噜声自李伯夷腹中传来,引得两个人面面相觑。 空气中,隐隐漂浮着美食的香气,李伯夷眼睛一亮,“有好吃的!” 看见美食,他哪里还顾得上答话,在不经主人允许的情况下,自己一人坐在餐桌上大快朵颐起来。 斯依叹了一口气,看来他真是饿狠了!也罢,让这孩子先吃几口吧。 李伯夷刚吃了两口饭,就哭了:“自从我娘死后,再也没吃过这么多好东西了!” 斯依眼中布满心疼,看来这还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苦命孩子。 即便是斯依幼年丧母,常年在外颠沛流离,也从未饿过肚子。 慕兰泽身手很好,他曾是燕都公子,“举世无双”夸赞的可不仅是他的容颜和学识,他的武艺也是罕有敌手。 但他今天不是来打架的,没准备好兵器;他此的目的是为了找人,不是结仇的,且对方是女子,打架时也留了几手没有出杀招;但因大意轻敌,几番激斗之后,他中招了。 阮铮说得不错,这帮西域来的女子果然坏透顶,眼看着打不过就放迷烟毒药,回宫之后他要下令将京都所有大月氏赶回西域。 只是不知道此番是否还能安全回宫,如果他是男子的身份被人发现…… 阮铮作为一名朝廷要员,站在大月府外无人理会,也是尴尬。 听管事的语气,那红衣女子便是大月府的天香公主,但她一心牵挂着“莲心公子”,丝毫不关心周围的事,而大月府的管家又拦着他不让进。 作为一品大员被冷落,阮铮也没关系,他惯来不与弱者置气。 只是里面有太后千岁和皇上万岁,阮铮走到天香面前,说:“我是太尉阮铮,有要紧的话要跟你说。” 天香心里正烦,头也不回,直接回:“你是太尉,我还是太后呢?” 阮铮耿直,被骂了也没发脾气,他默默的念了一句:不跟弱者置气,然后又好脾气的说:“你不是太后,太后和皇上都在你家里。” 天香终于被勾起了兴趣,想回头看看这神经病是何人? 大月府管家在一旁听着不对劲,他以为来拜访的不过是太尉府的下人,没想到却是太尉亲自来登门拜访。 他跑到天香身边,将太尉府的拜帖递给天香:“这位真的是太尉大人!” 天香愣了一下,脸色由青转红,刚才还冷若冰霜的一张脸,顿时变得笑容可掬,她侧身对阮铮行礼,声音妖娆妩媚:“大人见谅,刚才是天香无礼,天香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见活的太尉,失敬失敬!” “不必多礼!”阮铮本来也没想跟她计较,摆摆手说:“当务之急,是要快点找到皇上和太后。” 天香笑了笑:“您放心,只要人还在我府上,我就能保证他们是安全的,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话音刚落,金铃扛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慕兰泽扔了出来,摔倒的时候恰好脸朝下,高挺的鼻子碰到了冷硬的青石板道上。 阮铮光是看着都觉得鼻子疼,在深宫养尊处优多年的太后何曾受过这种苦,即便是好脾气的阮铮,也忍不住对着天香大吼:“这就是你说的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天香捂着被自己打肿的脸,惭愧的低下头:“误会,都是误会!” 她赶紧上前,想要把慕兰泽扶了起来,谁知手刚碰到慕兰泽的补丁衣袖,就被他用内力反推了一把,后退了好几步。 刚才这一摔,反倒是把慕兰泽从昏迷中痛醒来了。 阮铮上前,一脸泫然欲泣:“娘……” 慕兰泽目光森寒,阮铮打了个寒颤,改口说:“公子受惊了!” 慕兰泽摆了摆手,只说了一句:“他在内院里,你去把他带出来,别的事先不用计较。” 阮铮颔首,转身去与天香交涉。 天香堆着一脸笑容,狗腿的走到慕兰泽身前,对他说:“今天的事情都是误会,小女子愿意摆一桌酒席给贵客赔罪。” 天香虽不知这人的身份,但这位面容姣好的男子是跟随着太尉大人来的,连太尉大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天香的姿态自然也十分的谦卑。 “管家,你去把顾大夫的随从给我找出来。”天香转头吩咐管家。 “不必了,人就在内院里,我自己去找!”慕兰泽昂首挺胸走进大月府,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第4章:宁肯我负天下人 内院,李伯夷正在吃香喝辣,刚喝了一口西域葡萄酒,还没来得及吞下,忽然间他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吓得猛然咳嗽。 “慢慢吃,你别着急。”斯依以为他饿坏了。 “我感觉他又来了!” 斯依用内力探测,果然发现有一大批人正在靠近。 “别怕,这是我的地盘,今天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带走。” 李伯夷感动得差点痛哭流涕,“你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一定要好好保护我!我不能跟他走,我要是跟他回去,我会被打死的,呜呜呜……” 李伯夷正抱着斯依委屈的哭,忽然门被人一脚踹开,慕兰泽昂首站在门口。 慕兰泽内心火冒三丈,压抑的冷笑:“过来,跟我回去!” 李伯夷害怕他一怒之下要杀死自己,躲在斯依身后,连头都不敢冒出来,“我不跟你回去,回去我会被你打死的。” 慕兰泽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偏偏耐着性子说:“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李伯夷颤声说:“我也不要成亲。” 慕兰泽再也抑制不住怒火,大步走到斯依身旁,想要将李伯夷揪出来,这时候,斯依握住了他的手腕。 斯依出手,快如闪电,她一手握住慕兰泽的手腕往身前拉,一手握拳打在他脸上,竟然打得他嘴角流血,头晕目眩。 “不要……” 天香想说“不要动手”已经晚了,他们有求于朝廷,可是却将朝廷的人得罪了,这下完了。 阮铮扯着嗓子,厉声尖叫:“快,保护太后娘娘!” 斯依一脚踩在慕兰泽的身上,忽然一个激灵,差点站不稳。什么,这个男人是太后?难怪那么弱。 阮铮身边的属下想要将慕兰泽扶起来,却又顾着男女之防,不敢触碰。 慕兰泽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朝着斯依怒目而视:“哀家谕旨:三日后,所有大月族不得踏入京都半步,违者斩立决!” 斯依双腿发软,身子凉了半截,爹爹临终前的话,在她耳边回荡。 “求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噗通一声,斯依跪在地上。 慕兰泽冷冷的盯着李伯夷:“你是自己走,还是要哀家拿绳子将你绑回去?” 李伯夷求助的看向斯依,就像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说过,会帮我!” 斯依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当朝太后垂帘摄政,谁人不知,她如何敢再有反抗?眼前这灰衣少年怕是当朝皇帝陛下,她私自扣押当朝皇帝,是犯下了凌迟的大罪,太后没有下令将她千刀万剐,只让大月族迁出京城已是各外开恩。 李伯夷愤恨的看着斯依,眼中充满了哀怨。 慕兰泽走到他身旁,牵着他的手,柔声说:“跟哀家回去,你现在长大了,哀家保证再也不打你。” “真的?” “哀家当着阮太尉的面发誓,保证再也不打你。”慕兰泽笑得一脸倾国倾城。 李伯夷没由来的还是觉得危险,可他今天已经被抓到了,只会有两个结果,绑着回去或者走着回去,虽然他脸皮厚不怕丢脸,但走着回去比绑着回去还是要轻松多了。 慕兰泽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大月府,又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大月府。 今天早上,大月府门前还是车似流水马似龙;到了下午,大月府却成了门前冷落车马稀。整个京城都知道,朝廷已下令,将所有大月氏族人迁出京都。 整个大月府似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斯衣急匆匆出门,安抚大月族各商户,并让他们收拾行囊,随时准备西迁。天香则携着银子去拜访认识的官场名流,求他们四处走动,帮忙疏通关系。 大月府的管家打包收拾行囊,他本以为从此以后可以在京都养老,却未想到还是得搬家。不过,他从小到大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涯,对搬家已经麻木。 侍女银铃是跟随斯衣第一次到达京都,她在看见这儿的第一眼,就已经深深的爱上了这繁华之地,可惜才高兴了不到十二个时辰,就迎来了这坏消息。为此,银铃把小皇帝恨出了血,若不是小皇帝别出心裁的逃到了大月府,他们怎么会招来这弥天大祸? 宫门开启的声音沉重而惨烈,李伯夷的心也如这宫门声音一般惨烈哀吟,回宫的路上,他不敢再说半句话,屏息凝神,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回了宫之后,慕兰泽令所有宫人退下。 李伯夷跪在地上,用惊惶的语调颤声说:“太后答应过的,不会打我!” 慕兰泽坐在美人榻上,灯火辉煌,照亮满屋锦绣,他看见慕兰泽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自己,仿若母后重生。 第一次看见慕兰泽的时候,他以为这个跟母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会很温柔,可是这个人的心又冷又硬。他从来不在乎自己是怎么想的,只知道逼着他念书、骑马、射箭,一个不顺心就用尺子抽他,可惜他无父无母,就算哭破喉咙也没人肯来救他。 李伯夷知道慕兰泽是为了他好,可他天生就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注定当不好皇帝。 慕兰泽对他招招手,“过来坐!” 李伯夷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慕兰泽语气温柔,可他内心的狠厉,就算再怎么强行掩饰,都会被眼神出卖。 “出去这么多天,有没有挨饿受冻?有没有被人欺负?” 李伯夷低头,“还好,他们见我年纪小,容貌好,都对我很友善。” 慕兰泽想起了大月府排成长龙的队伍,眉头紧皱,他费尽心血培养的帝王,居然宁可去当一个男宠? 但是无论如何,人刚找回来,不能再骂,只能跟他推心置腹。 “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要逃出去呢?”慕兰泽唉声叹气:“倘若你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你死去的父母交代。” 李伯夷低着头:“太后,如今国泰民安,朝野宴然,这一切都是你和丞相的功劳。我跟您说句心里话,我不想当皇帝,我就想当个普通人。” 他从小就是爷爷奶奶带大的,过的是上树掏鸟、河里捞鱼、骑马捕猎的自在日子,突然有一天,他爹当了皇帝他成了太子,一堆人围着他说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干。当时他有父皇护着,那些大臣就算啰嗦,也不敢打他手心。 可是父皇走后,母后也殉情,留下他孤单一个人,大臣们一生气就轮番指责他,舅舅一生气就用小尺子抽他。他过得连大月府的看门口都不如,至少那条狗还可以吃饱了在花园里晒一下午太阳,可他身为皇帝每天只有三个时辰的睡觉时间。 “你爹娘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你要拱手让给别人?” “我是个无德的皇帝,不如退位让贤!” 慕兰泽瞪着他,冷声说:“陛下现在已回宫,该自称朕!” 李伯夷身子一抖,重复了一句:“朕无德无才,甘愿让贤。如果太后觉得丞相不合适,这个皇帝您来当也是可以的。我一个毛娃娃坐在皇位上,谁能心服?别以为我年纪小就懂,那些大臣,他们就像一个个野兽,恨不得把我从皇位上拉下来,一口一口的把我啃掉,最好连骨头都不剩。” 慕兰泽说:“我现在的身份是太后,如何能当皇帝,如果我的身份一旦被发现,就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你要将皇位让给丞相申屠玄?申屠玄好大喜攻,性格暴戾,他适合南征北伐不适合治理天下。百姓们好不容易安定下来,难道你忍心看他们重回到水深火热之中吗?皇上,你已经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整个王朝的国运。您羡慕大月府的那只狗是吗?那是因为您坐在这个位置上,那只狗才能安逸的躺在花园里晒太阳。正是因为您高坐在龙椅之上,臣民才会心服口服,才会出现国泰民安的景象。如果您撒手不干,这个世界会重新陷入混乱。” 李伯夷有些紧张,“我……朕有那么大的功劳吗?” 慕兰泽点点头:“江山是你父亲打下来的,熙朝是你父亲建立的,他们不服你,服谁?” 李伯夷开心的笑了,“那……那这个皇帝,朕就先当着吧!” 慕兰泽额角青静直跳,他一直强压着火气,好不容易将小皇帝劝服,为了不违背亲口许下的诺言,动手揍人,他只能匆匆走出皇帝寝宫。 临走前,慕兰泽丢下一句话:“这几天陛下应该跟太傅学习《孟子》,陛下宫家出走耽误了课程今天晚上补回来吧,请陛下将《孟子·公孙丑章句上·第六节》抄十遍,不抄完不准用膳!” 又要抄书!不抄书还不给饭吃,李伯夷坐在地上嚎哭:“我不要当皇帝,我要回家……天下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玩,不想当皇帝。” 听着李伯夷的哀嚎声,慕兰泽也想问自己一句,天下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5章:朝廷之上 慕兰泽回到自己的寝宫,已经临近子夜时分,她的身体非常疲惫,脑袋却很清醒,吩咐敏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在月色下自斟自饮。 宫中的酒也只是普通的好酒,但胜在可以消愁解忧。 朝廷内,先帝遗臣一直在反对他垂帘摄政,每次都以“女人摄政会影响国运”这种低级无聊的借口来攻击他。 朝廷外,北有前朝余孽正在蠢蠢欲动,西有蛮夷时刻侵犯,南有海盗袭击沿海村落,如果不是申屠玄盛名在外,只怕大熙会被这些虎狼之邻一口一口的吞没。 一想到申屠玄,慕兰泽连喝酒的兴致都没有了。 申屠玄是他姐夫的结拜兄弟,暗恋了他姐一辈子,好不容易盼着他姐夫死了,现在正豪情万丈。 离开京城前,申屠玄含情脉脉的握着她的手,说:“阿矜,这天下就是我的聘礼,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能给我一个好消息。” 他既盼着申屠玄死在战场上不要回来,这样他就不用愁着怎么应付申屠玄;但他又盼着申屠玄打胜仗,这样大熙朝的未来才会更加安稳。 敏贞站在他身后,问:“太后为何事忧愁?” 其实敏贞更想问,他的武功在整个江湖高手排行榜上列为前无,罕有对手,怎么会轻易被伤到?难道扮了这些年的女子,武功全都废了? 慕兰泽紧锁眉头,问:“你怎么还没休息?” “太后还未就寝,奴婢怎敢休息?”敏贞看慕兰泽久久没有说话,上前一步,柔声问:“太后心里在想什么,可以跟奴婢说说吗?” 慕兰泽重重放下酒杯,眼神凌厉,语气不悦:“敏贞,你僭越了!” 敏贞跪在地上,求饶的说:“奴婢是看太后心情不好,想要宽慰您。” “笑话,三天之后有一大笔银子进入国库,我怎么会心情不好?”慕兰泽冲她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敏贞心疼的看了眼慕兰泽,最终只是默默的退了下去,这个男人为了天下活成了别人的替身,可是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心疼他。 慕兰泽知道敏贞的心思,可他不想耽误敏贞,而且他现在身份敏感,不能有任何软肋。 太后出宫寻访离宫出走的皇帝,被大月府的人的人打伤的消息瞬间从某个秘密渠道散发出去,导致整个京都尚志达官贵人下至黎明百姓都知道了。 大月氏的所有人三天之内必须离开都城的消息,也同时散发了出去,护城军正在整理军务,京都太守也在下令整理所有大月族人的名单。 那些不喜欢大月族的人通通拍手称快,女人就是在家带孩子伺候男人的,这些大月族女子跟男人一样出入厅堂,可真是伤风败俗。 那些因为大月族而获利的商人,虽然也不喜欢看见女子比他们更优秀,更尊贵。可他们必须依附大月族的产业生存,一旦大月族离开京城,他们的生意也会一落千丈。大家都是同一条利益链上的人,他们只能抛弃个人恩怨,到大月府为斯依和天香两姐妹出谋划策。 一人智短,二人智长,大家在大月府讨论了一上午,终于有人提到了关键的点上。 这一次皇帝为何要离家出走? 因为太后要给他立后娶妃。 皇帝年纪到了,立后娶妃是人生的大喜事,他为何要离家出走。 因为朝廷缺钱,要靠着卖妃位和后位挣钱,娶的女子必定貌丑无盐。 问题这就解决了,大月族有钱,大月族有美女,如果大月族的女子能入住后宫…… 但是问题也难在这里,大月府的人将太后打了一顿,太后能同意大月族女子入主后宫吗? 太和殿偏厅,皇帝李伯夷低垂着头,没精打采,不时打着哈欠。 太后一个凌厉的眼神抛过去,李伯夷瞬间清醒。 太后沉声问:“大司农闵正的女儿可以赏她一个婕妤之位。” 闵正瞬间提出质疑:“不是给皇上选后吗?” 太后冷声说:“五万两银子就想买个皇后当?大司农,你是昨夜太好眠,今晨仍在梦中吗!” 闵正脸憋得通红,却不敢反驳,他只能安慰自己,婕妤就婕妤吧,只要进了宫,先一步生了儿子,妃位、贵妃、皇后……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的吃。 “太后,臣认为后妃之位不可公开售卖,如此丑陋之事倘若被史官记录在史籍,恐怕会让后人贻笑大方。” 阮铮领着先皇留下的一众老臣,跪在地上不停叩拜,恳求太后收回成命。阮铮虽然话多,人也不够激灵,可他为人忠厚诚实,办事陈恳。太后心中虽不悦,跟他说话时,却缓和了语气。 “阮爱卿,不售卖妃位,南疆需要的八十万两银子怎么办?下个月祭天的庆典还需要十万两银子。” 阮铮愁眉不展,“这……”他想说加一层赋税,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国家的银子全靠赋税所得,如今民众刚过上安稳的生活,若是加重赋税,恐怕又会有乱党起义。先王当年就是打着“反对重赋,建立新朝”的旗号,靠着起义军才建立了大熙王朝。 “本宫管不了后世史书会如何评价,不度过眼下这个难关,只怕大熙王朝在后世的史书中会被一笔带过。” 阮铮一听这话,连忙跪在地上:“太后,是臣等无能。” 太后的话虽然是说给阮铮听的,可她的眼神里的刀子却飞向闵正等人。 “阮爱卿,你先起来!”太后喝了口茶,继续说:“妃位以上需十万两黄金,至于皇后之位,有诚意者可私下与我详谈。” 此言一出,朝堂之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这些大臣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如大司农闵正这种人的银子确是祖上遗传下来的产业,可其他人家里头的银子怎么得来的,其实很难说清楚。 后妃之位,多么充满诱惑,家中的女儿一旦入主中宫诞下皇嗣,那将来坐在龙椅之上的人也有自己的血脉,有了真龙天子的照拂,整个家族都会如日中天。 但万事都有风险,坐在珠帘之后的这位女子,谁都摸不透她的想法。诸位大臣不但忌惮她锋利如刀的话语,更忌惮她身后的势力,申屠玄就是她身后最大的依仗。现在他们将银子拿出来解了朝廷之困境,日后申屠玄回来会不会找他们清算旧账?怕就怕陪了银子折了兵,啥都捞不着。 是以,大家都有贼心没贼胆。 太后想卖出后妃之位,却没有买家。跪在地上的阮铮和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相视一笑,像是压在身上的千斤重钧终于得以解脱。 就在这时,沐鸿胪突然上前一步。 “臣有事要禀。” 阮铮有些愣,沐鸿胪出身于耕读之家,鸿胪寺又是个没什么油水的活儿,他家就住在阮铮的隔壁,阮铮常听夫人说,沐鸿胪的今日夫人又为了一碗豆腐少放了牛肉酱而与豆腐摊上的豆腐西施吵架。阮铮心中一咯噔,难道他家靠着吃豆腐青菜省出了十万两黄金? 太后一改往日威严冷清,和颜悦色的对沐鸿胪说:“爱卿有何事要奏?” “前日太后微服私访至大月府,不小心被大月府的下人误伤,此事发生后,大月府的人惶恐不已,愿向太后当面赔罪。” 太后状似随意的说:“他们已为此事付出了代价,如果沐卿无其他事可奏,就退下吧。眼下哀家有些困乏,大家都站在这里几个时辰,今日就先到这里。” 太后顿了一顿,仿佛才想起旁边有个皇上,例行公事的问一句:“皇上觉得呢?” 李伯夷虽对那日毁约的斯依新生恨意,却对大月府的其他人心有好感,于是大着胆子忤逆了一回太后,“朕想听听沐鸿胪怎么说。” 沐鸿胪眼睛一亮,“大月府的人伤了太后贵体,心有不安,愿意赔偿十万两黄金。”沐鸿胪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十万两黄金只是给太后赔罪的。” 因为皇后之位也是十万两黄金,沐鸿胪怕说出来的话有歧义。 十万两黄金,可折合成九十万两白银。也就是说,只要太后收下这十万两黄金,大熙朝可以一年的时间都不缺钱用。 沐鸿胪抬头看了看太后,只见她脸上的神色喜怒难辨。 “就这样吧,退朝!” 一众宫人拥着太后和皇上退下,众臣跪拜相送。 第6章:女子相处之道 散朝后,众大臣一起往外走,沐鸿胪特意在外面等着阮铮,拉着他凑到角落里,低声私语:“朝廷不是正缺钱吗?太后怎么对十万两黄金一点都不感兴趣?” 阮铮看着他摇头:“娘娘母仪天下,她的尊严岂是十万两黄金就可以赔偿得了的?” 沐鸿胪有些疑惑,弯下腰身陈恳请教:“此事该如何解决,还请阮大人帮忙出个主意。如果这事儿办成了,以后你去街角豆腐店吃豆花的时候,我让豆腐西施都给你多加半勺牛肉酱。” 论私,阮铮是真的不想帮沐鸿胪的忙,他既看不上沐鸿胪的小气性子,也不爱去街角那家豆腐店吃豆花,而且他更不想帮大月族的忙。 论公,如果太后收下这十万两黄金,便可解朝廷的燃眉之急,更加用不着卖妃位挣钱。 仔细权衡利弊之后,阮铮只能无奈的指点沐鸿胪:“太后虽然没有应承,可是也没有拒绝,且此事因太后微服私访而引起,太后公私分明,怎会在朝臣面前讨论这等事谊?” 沐鸿胪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明白,拱手弯腰继续说:“那我该如何解决,还请阮大人不吝赐教。” 阮铮将手背在身后,摇了摇头,“我记得当年先皇与前齐大战于牧野,正是太后临盆之时,太后生皇上的时候找不到稳婆,是尊夫人接的生。沐鸿胪何不派尊夫人前往说道说道。” 阮铮认为此计可行,但沐鸿胪却皱起了眉头,“此计甚好,可我夫人最讨厌大月族女子,我怕……” 阮铮摇摇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沐鸿胪连家事都处理不好,我看着鸿胪寺的位置你该退位让贤了。” 沐鸿胪生气欲反驳,可阮铮说得不无道理,国事和家事,自然国事重要。 沐贤清回到家中之前,先去珍隆街买了一对白兔子。 因为沐贤清要讨好妻子张芸娘,而张芸娘最喜欢小宠物,平时她连后院养的母鸡都舍不得吃。 张芸娘当年曾是太后慕兰矜的贴身丫鬟,后来被先皇赏给了他当夫人,他当时不过是个连饭都吃不上的穷秀才,能娶到张芸娘这样的女子为妻,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平时沐贤清对妻子十分尊敬,妻说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妻说打酱油,他绝不敢买醋。 唯独只有两件事沐贤清必须违抗妻子的意愿,一个是街角买豆腐的豆腐西施,她曾是沐贤清的老乡,两年前死了丈夫,现在上有七十岁的老婆婆,下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他顾着同乡之情,总得帮衬帮衬。 另一个便是大月族,妻子不愿他常与大月族女子饮酒,怕他被番邦女子迷惑。 有些事情,沐贤清连妻子也不能直说。 沐贤清的外祖母是大月族人,他身上有四分之一的大月族血脉,他母亲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能重归中原。 他掌管鸿胪寺,主外宾之事,大月族的事但凡他能帮忙的,必定会尽心尽力。 但若被人知道他身上大月族的血脉,只怕会有同朝官员弹劾他滥用职权。 沐贤清回到家中,妻子正在领着丫鬟洒扫门厅。 “老爷今日回来得这么早?”张芸娘见到丈夫,福了一福。 沐贤清微笑着拉过张芸娘的手,轻声细语:“吾妻平日操劳家务,甚是辛苦。” “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张芸娘红了脸。 “付贵,把我给夫人买的那对兔子拿过来。” 随从付贵将篮子里的白兔递给张芸娘。 张芸娘看到白兔后果然欣喜,她先是被丈夫给感动了一把,然后愣了愣神,疑惑道:“老爷今日有些不对。说,你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沐贤清打呼冤枉:“夫人何出此言?” 张芸娘先将手中的篮子放到丫鬟手中,然后上前一步,拎着沐贤清的耳朵:“你是打算纳哪个大月族女子为妾,还是要收了街尾那个卖豆花的狐狸精?” “冤枉,天大的冤枉,这可真是六月飞霜!” 张芸娘虽然松开了手,态度却依旧冷硬:“说吧,你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需要这么讨好我。” “夫人真是心较比干多一窍,我今日却有要事与夫人商量。” 沐贤清拉过芸娘的手,将最近朝堂上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分析给她听。 张芸娘听完之后顶点头,只在心里不屑的冷笑:我家小姐武功盖世,岂是那些大月族女子伤得了的。 张芸娘脑子灵活,略一分析就将事情理清楚了。 朝廷缺钱,逼得太后贩卖后妃之位,皇帝不同意,离家出走至大月府。太后寻子,闯入大月府,如果不是太后故意被那些胡姬揍一顿,这十万两银子怎么能到手呢? 在朝廷上,太后娘娘是一国之母,举手投足都必须符合礼仪。可芸娘知道,她家小姐的江湖气概一点都没被深宫繁琐的规矩给影响,但毕竟是太后,就算是碰瓷,也得体面一些,不是吗? “此事我暂且替你答应下来,至于太后是否能答应,我无法给你确切的答案。” 第二日一早,斯依和天香两姐妹便亲自过沐鸿胪府上接了张芸娘去皇宫。 因慕兰矜曾经给过一块令牌给张芸娘,于是张芸娘入宫之前也不许要提前向宫内报备。 马车是由两匹汗血宝马拉的双轮马车,鎏金色车舆光彩夺目,珍珠宝石嵌在马车内壁,这珠光宝气富贵逼人的排场倒是把张芸娘吓了一跳,但她不是贪财恋欲之人,只不过平时生活节俭,见了这马车倒忍不住嘀咕一句:“这车得费多少钱?” 天香盈盈一笑:“不多,才两万三千五百两银子。” “才两万三……”张芸娘忍不住在心里默默换算,这一辆马车可以换多少粮食。她抚摸着触感光滑温润的金色马车内壁,问:“我听说连皇上的龙座都是镀金的,你们这辆马车不可能是纯金造的吧!” 斯依回答:“夫人,是由巴蜀赤金、岭南白锡、北冥青铜合成的,其实里面裹的是木头。金子分量太重,如果整辆马车都用金子造,只怕四匹马也拉不起这辆车。” 张芸娘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人家这么回答说明她们不是造不起纯金的马车,而是纯金的马车不实用。 天香娇媚一笑,一双小手纤细如白瓷,端着马车上的西域果子放到张芸娘跟前。 张芸娘想起坊间关于天香的传闻,忍不住往后一缩,表情露出一丝嫌恶。 天香见她这样,也不生气,只挑着唇笑得更加妩媚:“姐姐如此怕我,难不成我是那吃人的恶鬼吗?” 张芸娘倒也耿直,“我跟你不熟,过了今天大家都不会再见面,你用不着一口一个姐姐。” 天香把果盘放回去,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仰头饮下,因胡人衣服袖子宽大,她饮酒的时候露出了嫩生生的两只纤细胳膊,即便张芸娘是女儿之身,也被她那弱柳扶风的姿容引得心神一荡。 一杯酒饮下,天香的眼珠子似乎聚满了水,却又迅速的转开脸,不让人看见。 张芸娘有些内疚,都怪她刚才把话说得太重,她眉头紧拧,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圆场。 “我不过说句实话,你哭什么?” 天香眼神真挚,语气里透着委屈,“张姐姐,我真羡慕你。如果我不是大月氏族长的女儿,如今的我应该也像姐姐一样,嫁个老实男人,过着安稳的日子。可惜我爹死后,整个大月族未来的重担就落在我们两姊妹头上。十四岁那年,晋州太守以大月氏商人扰乱市价为由,要将晋州城内的所有大月氏商人赶出晋州。大月族的人没有故乡,行商在哪儿,家就在哪儿,若是被赶出晋州,将会有两千多族人流离失所、忍饥挨饿。我只好亲自登门,陪晋州太守喝了一夜的酒,送了他五万两银子才将这件事摆平。” 天香将一番话说的婉转哀伤,张芸娘听了同情不已:“哎,你们也真是不容易!” 天香微微敛了敛眼中的哀怨,露出几分郑重:“张姐姐,你能帮帮我吗?一百年前,大月氏一族为避前朝兵祸,不得不迁居塞外。历经流转,大月氏族人毕生的心愿只想回归中原。” 张芸娘被她哭得心软,小声说:“我带你们去皇宫,不就是在帮你们吗?” 天香眼眸一转,娇怯怯的说:“谢谢张姐姐。” 张芸娘终于知道天香为什么擅长与男子做生意,因为她不是擅长拿捏男子的心,她是擅长拿捏人心。 就连她一个女人,也被天香的一哭一笑间改变了心意,张芸娘只能在心里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真是个妖孽! 第7章:番邦女子 一路走来,张芸娘在天香的刻意引导下聊得火热,斯依却是少言寡语。 斯依坐在马车上一路观察,车终于行到皇宫门口,这大熙朝的皇宫却与想象中的不一样,她心里装着满腹疑惑。 张芸娘将牌子递给守门的禁卫,禁卫一看牌子便知她的身份,“原来是沐夫人。” 禁卫是刚从军队里提拔上来的,虽是第一次见张芸娘,但她的名字早已在禁卫军中传开。她是太后从前的侍女,如今也深得太后宠爱,可自由出入皇宫禁地。 进了皇宫之后,有宫人领着她们前行,太后的仁禧宫在皇宫最北边的内院。 仁禧宫内,太后正在审批公文,皇帝站在太后身旁念奏折。 念到别的奏折,皇帝的声音就像蚊子似的,像是三天没有吃饭,但这一篇奏折却让皇帝来了兴致,声音掷地有声,抑扬顿挫:“魏征曾向太宗请奏:‘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着,必浚其源泉。’臣岁愚钝,却深觉魏征明哲,立后乃国之大事,乃木之根本,流之源泉。若贸然售卖后妃之位,乃是伐木之根,塞流之源非明主所为……臣以为陛下应号令群臣,戒奢以俭,共度次难关。” 虽然阮铮这篇奏折说的尽是废话,但太后见皇帝难得念书如此认真,也没打断他。 皇帝念完奏折,见太后没什么反应,于是主动说:“太后,我觉得这篇奏折写得很好!” “阮铮当年是给你爹教书的先生,他习惯掉书袋子,既然他这么喜欢教育别人,我看他太尉别做了,干脆入宫来做太傅,反正你也不喜欢现在的王太傅和张太傅。”太后一边说着,一边批下一本奏折。 皇帝噘着嘴,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肯念下一本奏折。 太后忍住拿戒尺揍人的冲动,耐下性子跟他讲道理,这孩子都十五岁了,他打了三年都没把他打聪明,只能换个策略。 “历代帝王建陵寝至少花费一百万两白银,给你父王建皇陵花了多少银子,知道吗?” 李伯夷摇头,表示不知。 “五万两。” 李伯夷不服气,大声说:“我父王好歹是开国之君,他的陵寝怎么如此简陋?” 慕容泽回答得干脆:“因为国库没钱了!” 李伯夷低下头,不说话。 “娶个有钱的老婆,你就能得到她的嫁妆,还能跟她学着挣钱,给你爹扩建皇陵。” 此时敏和正好进来给李伯夷送茶水点心,听见慕容泽将李伯夷说的一愣一愣的,低声劝和:“皇上不知道,这三年来太后从未穿过新衣,衣服破了洞,都是奴婢帮忙缝补的。陛下可听过哪朝太后穿了三年的补丁衣裳?” 慕兰泽嫌她啰嗦,冷声说:“敏和,这儿没你说话的份,你给我出去。” 敏和不顾慕兰泽生气,又大着胆子说:“陛下嫌宫里的伙食不好,您可知道,太后节俭度日,将省下的膳食银子都补贴到了紫宸殿。” 慕兰泽眼睛一瞪,怒气丛生:“宫女敏和,擅自揣度本宫的心意,是为僭越,本宫罚你去院子里跪三个时辰。” 敏和笑嘻嘻的应下,叩头说:“敏和领罚谢恩。” 慕兰泽朝天翻了个白眼,心想他这太后真越来越没有威严了。 就在这时,敏贞走进来,“太后,沐夫人又来了。” 听到这句话,慕兰泽忘记了礼仪,也忘记了皇帝就在身边,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我操,她怎么又来了?” 敏贞请张芸娘进入内殿,张芸娘领着天香和斯依下跪行礼。 天香抬起头的瞬间,太后肤如凝脂白玉,眉如远山青黛,气质高雅如同悬崖上的一朵孤幽菊,只是眉宇间隐有忧色。 太后从容的说:“芸娘快请起,你我之间不必行此虚礼。” 张芸娘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斯依和天香,说:“这不是有外人在吗?” 张芸娘还是一如既往的直肠子,她是个心肠很好的人,但性格太外露,不适合在宫廷里生存。当年慕兰矜安排她嫁人,一是因为她年纪大了,二是因为她这直言不讳的性子。 慕兰泽害怕张芸娘入宫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张芸娘是看着慕兰矜和慕兰泽长大的,他们两姐弟容貌相似,连父母都难以分辨,唯有一人可辨——张芸娘。 慕兰泽回想着姐姐的面容,目光掠过斯依和天香两人,冷声问:“你把他们带来干什么?” 斯依领着天香再度跪下叩拜,大着胆子说:“我听说太后正在为皇上择后,特来毛遂之荐。” 李伯夷也认出了斯依,却只记住了她的言而无信,立刻反驳:“我不要你当我的皇后。” 太后瞥了李伯夷一眼。 斯依浅笑,继续说:“我容貌粗鄙,自然不敢肖想皇后之位,我说的我的妹妹大月族公主天香,她是我们大月族第一美人。” 太后仪态万千,端容肃穆,表情不见欢喜:“让个外族人当皇后,岂不是扰乱皇族血脉?就算我答应,朝臣们也不会答应。” 斯依心里十分笃定,太后缺银子,但太后却一直摆出高姿态在为难她。难道真的是为了报私仇?斯依觉得不是,听说太后当年也跟随先帝南征北战,她见识过战场的血流成河,她的视野当更加开阔,比山川河流甚至大海更宽广。 她进宫的时候,就在观察街道与皇宫。 大熙朝法令严明,治理妥善,街道繁华,人流如织,当真好一片太平盛世。 至于皇宫…… 世人都说,先齐的皇宫如何奢侈华贵,白玉成墙,金镶穹顶,宛若神仙住的琼楼玉宇宫。她曾在坊间听酒徒戏言:如能在那样的房子里住上一日,哪怕来生转世投胎做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也愿意。 可现在,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大熙朝的皇宫,居然有一大片断垣残壁。 斯依想起在一个传言,据闻先齐皇帝兵败时,就曾下令火烧皇宫,为的是不让皇室的琼楼玉宇宫为贱民所践。 堂堂大熙朝的皇帝,居然穷得没钱修缮皇宫?这恐怕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吧! 斯依微笑:“太后,如果我妹妹天香公主能当上大熙朝的皇后,大月族愿奉上一百万两黄金……” 接下来斯依说什么,慕兰泽是无法听进去了,耳边只有“一百万两黄金”这几个字在无限循环回荡。他仿佛看到申屠玄的捷报如雪花一般飞舞飘来,皇宫内的断壁残垣消失重现当年盛景,朝廷再也会穷困潦倒,捉襟见肘,拆东墙补西墙的度日。 一想到这些,慕兰泽觉得身上九层衣裳造成的负担减轻,整个人都失去了重量,似飘在了空中。 如果不是这三年来恪守宫规,被迫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他一定要拍着桌子大叫,娶娶娶,马上娶!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立字成约,觉不能反悔。 有了这一百万两黄金,对,慕兰泽回忆了一下,大月氏族长说的好像是黄金! 有了这一百万两黄金,李伯夷的皇位,就算是坐稳了三分之一。 但慕兰泽深知,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天上从没有掉下来的馅饼,更没有白吃的午餐。 大月氏愿意奉上一百两黄金来迷惑他们的视线,他们所图必定比这一百两更重。他们是最狡诈的商人,从不做亏本生意。 慕兰泽盯着斯依,淡淡的问:“你想要什么?” 斯依也是决定聪明的人,她立刻就知道慕兰泽是想歪了,“京郊以南,有浅陌、百移、凉山、五寨、茗村五郡。此五郡环山而居,土壤不肥,种不出粮食,也常年交不出赋税,有时还需要朝廷拨款救济银子才能度日。小民希望皇上能将这五镇赐给大月族,从此,大月氏愿永生永世归顺于大熙。” 慕兰泽原以为她只想要一个能在大熙行商的永久通行证,却没想到人家想要的是整个大月族在大熙朝的户籍,还有世居地。 他相信斯依的诚意,但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慕兰泽盯着斯依,颓废的摆了摆手,“这件事我暂时做不了主。” 斯依知道慕兰泽在担忧什么,笑着说:“我还愿意再加上一个筹码。” “什么筹码?” 斯依突然噤声,看了一眼身旁的张芸娘。 慕兰泽对敏贞说:“你先带芸娘带去琳琅殿休息。” 敏贞、敏和领着张芸娘退下,李伯夷仍站在太后身侧,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慕兰泽和斯依究竟打什么机锋,但也知道接下来两人要说的事,非常机密! 所有不相干的人退出去以后,太后忽然站起来,像个男子一般在屋内大步行踱,她走到斯依面前,紧张的问:“现在可以说了?” 斯依行了一礼,郑重其事的说:“丞相申屠玄,多年来领兵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我想说一句僭越的话,等将来他平定天下后,他会不会心生反意?就算他不想反,他身边的人也会不会逼他反?皇上明年便可亲政,申屠玄愿意把手中的权利还给皇上吗?” 斯依知道,她这番话说出来极有可能会掉脑袋,身为外族贱夷,胆敢谬言朝堂之事,就算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她想在大熙朝生根发芽,就必须找颗大数当靠山,如今的大熙朝有两颗大树:太后和宰相,宰相大人名不正言不顺,他若想要推翻当今皇帝,自立为九五至尊,将来必会引起各路诸侯讨伐。 选择宰相申屠玄,天下至少还有二十年的仗要打,打仗不利于大月族修养生息,为长久之计,斯衣必须选择一个正确的靠山。 都说太后和申屠玄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私情,也许传言是真的,但斯依赌的是太后的爱子之心。斯依知道,太后不是能被爱情左右的女人,所以斯依愿意担着风险,毛遂自荐。 她毕竟年轻,说出这番话之后,身体一直在打摆子,可她依然强撑着笑意,表现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她得拿出足够的智慧向太后证明,自己是一个值得相交的盟友。 太后以袖遮面,慢吞吞的喝了一口茶,然后说:“族长最近身体抱恙?” “草民最近身体康健。” “那我怎么觉得你脑袋是被门夹坏了,满口胡话。” “这是草民的真心话,草民对太后娘娘崇拜已久,做梦都想为太后娘娘分忧。” 太后莞尔一笑,显然把她当成了一个没有城府的小女孩,身居高位的太后,自然也不愿意同一个小姑娘多谈政事,淡淡说:“我知道你想留在京都,但小姑娘,京都遍地黄金,也遍地都是鲜血。我必须告诉你,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就凭你今天的言论,我把所有大月族都砍头也不算过分。还是带着你的族人回西域吧,想要卷入这权利的漩涡,也得看你输不输得起!” 斯依不打算跟太后绕弯子,一针见血的说:“太后不必为我着想,我既然愿意赌这一局,就早已准备了足够的筹码。据我的探子回报,申屠玄的手下曾向他进言‘仗是您打的,血是您流的,小皇帝凭什么坐享其成’?太后,如今申屠玄才是您最大的危机,倘若太后愿赐大月族人也大熙户籍与世居之地,斯依为太后除去这颗毒瘤。” 太后苦笑着摇摇头:“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斯依淡淡一笑:“这个筹码如何?” “成交!” 站在他面前番邦女子足够大胆,她有银子可以为朝廷暂缓危机,她有探子可为朝堂打探消息,这样的人才,太后当然不肯放过。 慕兰泽定定的看着斯依好一会儿,就像是饥肠辘辘的农家汉子看着桌上的一道美味点心,斯衣刚才与太后对峙时还胸有成竹,现在却被她看得心虚不已。 良久后,太后忽然说:“我也有一个条件。” 斯依筹谋已久,认为这个计划对双方而言都非常完美,没有别的缺陷。她眉头微蹙,犹疑的问:“太后请说!” 慕兰泽说:“明年皇帝亲政,我要你当他的皇后!” 斯依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婚事,突然被太后点名,终于露出了几分与她年纪相符的羞怯,“不行,我曾立过誓,终生不嫁。” 太后有些咄咄逼人:“难道你看不上皇帝?” 斯衣连忙摆手,“不不不,是斯依容貌粗鄙,年纪也大了,着实配不上陛下!” 让她嫁给一个小孩子?太后太过别出心裁,斯衣受到了惊吓,连呼吸都变得粗重。 太后的语气缓下来,柔声问:“你今年多大了?” 斯依怎么觉得太后的语气越温柔,越像是要吃人,她稳住呼吸,不卑不吭的回答:“二十一岁。” “哦,女大三,抱金砖,皇帝算是抱了两块金砖,我觉得不错。”太后点点头,甚是满意。 真是荒唐,说句僭越的话,斯依都把那儿皇帝当子侄辈对待,她怎能嫁给一个小孩子?“太后娘娘,此事终归不妥,斯依十二岁担任大月族长,常年在外行商与男子为伍,名声早就变得不堪,怕辱没了皇后之位。” 进宫之前,沐鸿胪以及着人给斯依讲过规矩,斯依跟太后说话时必须低头。但她现在早已经把宫规忘到了九霄云外,她必须通过捕捉太后的面部表情,得到更多的有效讯息。 太后璀然一笑,倾国倾城,她这时的笑意才有了温度,“我十二岁便女扮男装,跟随先帝领着灾民揭竿起义,行军打仗时好几个月都睡在军营里。至于我的名声如何,你大月族探子遍布天下,应该比我更了解!” 斯衣连忙跪在地上,以手加额相拜:“在斯依眼中,太后是比男儿更骁勇的战神。” 第8章:曾经拥有便不在乎失去 太后摆摆手,“你不用说假话来讨好我,讨厌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若一个个跟他们计较,岂不是早就被气死。” 斯依没办法,只能求饶,“我的性格如男子一般豪爽,学不来女娇娥的温柔,如何能伺候皇上?太后,我真是有难处的。” 对于这件事,慕兰泽比她更有发言权,他一个器宇轩昂的八尺男儿,头顶着珍珠玉簪,身穿九层绫罗,也能将女人演得似模似样,更何况斯依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只要有心,世上没什么难事。 “月事来了吗?”慕兰泽忽然问。 斯依完没想到太后居然会问这个,红着脸点点头。 “来了月事就能生孩子,不过你生不了孩子也没关系,我能找个宫女替你生,将来去母留子便是。好了,这事儿就先这么定下来,我给你一年时间与皇帝培养感情。这一年时间里,我先不会对外公开选后事宜,一年后,你帮我除去申屠玄,我以浅陌、百移、凉山、五寨、茗村五郡为聘礼,请你入宫为后。” “可是……”斯依还想再讨价还价。 “没有商榷的余地!”慕兰泽目光凌厉,一脸的不耐烦,仿佛斯依再多说一个字,他就要解除合作。 在一旁听了半天的皇帝,木讷的看着斯依,真是有口难言。 他的终生,就被这一百两黄金给买断了! 太后终于想起了站在她身后的皇帝,露出慈爱的微笑,柔声问:“皇上有什么想说的吗?” 皇帝用怀疑的目光朝太后看过去,不敢置信着问:“我能说吗?” “当然!”太后露出慈爱的微笑,但她的眼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慕兰泽带着笑意的眼神里藏着锋利的尖刃,仿佛在告诉李伯夷:你尽管说,说出来打不死你算我输! 皇帝只能改口:“朕也很喜欢你,只愿娶你一人。” 斯依犹如被巨雷轰顶,红着脸说:“皇上,您将来会拥有后宫佳丽三千,怎么可以说只娶一个人呢?” 皇帝一脸无辜的看着太后,表示这话接不下去。 太后用眼神鼓励皇帝继续,依旧是慈爱中裹着锋利。 皇帝想了想最近流出宫去看过的一个皮影戏,他只记住了其中的一句话:“任凭弱水三千,我也只愿取一瓢饮!我这辈子只打算有一个皇后。” 十五岁的少年,对爱情的所有向往和冲动,始于这句戏文。 他是个冲动顽皮的孩童,或许不是合格的皇帝,但从小到大,身旁的所有人都教导他,要做个负责任的男人。所以,虽然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但他已经做出了准备,愿意为自己说出的话负责一辈子。 斯依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心情,她从小到大都把自己当男人。 十二岁,父亲死了,整个大月族生死存亡的重担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这些年,她带着族人穿过大漠,来到中原,遇到过最蛮横的土匪,遇到过最贪婪的官吏,遇到过最危险的杀手。她曾手握万两黄金,也曾命悬一线,曾为奴为婢失去自由,她早已把这具身子当做没有感情的傀儡。 因为她看透了人心,早已经不相信人心,能打动她的只有赤诚之心。人生就是这样的,要得到一些,就必须失去一些。 她已经拥有了很多,所以正在失去更多。 多年行商,斯依锻炼出了近乎于野兽般直觉,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她一眼便能认出。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少年皇帝,也许有几分真诚,但斯依谁都不信。十几岁的皇帝,时刻被太后压制,斯依对他只有同情。 慕兰泽冷眼旁观,斯依可能没办法一时半会人对李伯夷动心,但她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厌恶。 另慕兰泽惊讶的是,李伯夷这个死孩子,读书不厉害,勾引女子倒是像极了他那死去的皇帝老爹。不知当年,死去的皇帝是不是也这样轻易就将他姐的心勾搭去了。想起故人,慕兰泽心里有些哀伤。 如果李伯夷能搞定大月族的族长,这皇位就算是坐稳了一大半。只要天下安定,他抛却男儿身,舍掉数十年自由换来这深锁宫廷的一生,也算是值得的。 无论如何,皇帝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婚事谈妥之后,太后让皇帝先回自己的紫宸殿读书。 太后将张芸娘招进来说了几句体己话,把斯依和天香打发出宫。 紫宸殿内,李伯夷拿着论语一脸无精打采,为了一百万两黄金,他就这样被太后卖了。不过李伯夷想到,如果未来的皇后是她,他的日子应该会有趣! 今日在太后宫里,她拒绝婚事时忐忑不安的表情,李伯夷很是享受,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宫人通禀,说太后驾到的时候,李伯夷正在毫无愧疚的想,如果将来和斯依成亲后,他该用什么方法捉弄她,让她再度露出今日那种忐忑的表情。 钱财的事情解决了,慕容泽走起路来都显得意气风发的模样,若不是有敏贞在一旁时刻提醒,他都恨不得脱掉这九层枷锁,运起轻功在宫廷屋顶行走一圈。 皇帝起身相迎,太后眼里溢满了货真价实的慈爱:“此处没有外人,不用多礼。” 李伯夷无精打采的说:“太后要见我,为何又把我打发回紫宸宫?” 太后眯着眼睛,欣慰的说:“皇上明年十六岁,该亲政了。” 李伯夷只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就算是亲政,您依旧是太后。” 慕容泽听出了李伯夷话里的惆怅,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一日是皇帝,便永远都是皇帝,待你明年成亲之后,我自当还政于你。不过,在此之前,我会替你扫平一切障碍。” 申屠玄就算悬在他和李伯夷头顶的一把利剑,是皇帝未来之路上最大的威胁。 “算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慕容泽怅然,“当年你父皇与母后的爱得那样荡气回肠,所以先皇死后,她也跟随而去。她自己痛快的走了,却留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托我照顾,可她不明白,这世上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父母。” 说起逝去父母,李伯夷眼底流过哀伤。这些年来,舅舅待他视如己出,可他却依然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比你大了六岁,很有可能你们的感情不会像你父母那般浓烈,可我仍希望你能待她以赤诚。只有你和她同心同德,她才会真心为你着想。我和你再亲近,也走不到你心里去,因为我们两个始终无法相互理解。但她不同!如果日后你们两个敦睦和谐,相亲相爱,就算有十个申屠玄,也不用发愁。” 李伯夷弯腰,郑重其事的朝他行了一礼,“太后教诲,必当铭记。” 慕兰泽希望他能理解,以斯依的能力,若她心甘情愿当李伯夷的皇后,这皇位李伯夷算是坐稳了一半,斯依有能耐却没有靠山,将来不用担心外戚干政,是最佳的皇后人选。 李伯夷没有想那么深远,在他的记忆里,父皇和母后之间的感情,从来就容不下第三个人。尽管他有权利娶很多个女人,但他只想像父皇一样,这辈子只爱一个女人。 这一次,张芸娘回府之后一直沉默不语。 做饭的时候,把人吃的饭菜喂给了后院养的狗,把狗吃的食物端上了桌给丈夫食用。 沐鸿胪看她心不在焉,心下琢磨,以为夫人说错话,在宫里冒犯了哪位贵人,小心询问:“何事让夫人如此忧愁?” “我居然表现得这么明显,你都能看出来?” 沐鸿胪有些汗颜,平时夫人摆脸色的时候,他多数要装傻充愣,当个榆木疙瘩才能度过难关。但并不代表,他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否则他如何有能力认领鸿胪寺之差事? 不等沐鸿胪回答,张芸娘唉声叹气,“可能是我多想了吧!” 她今日面见太后,心里居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 大概是因为她太思念大少爷了,她得选个日子去给大少爷扫墓。 第9章:妹妹的幸福 从皇宫出来后,斯依和天香在皇宫门口分开。 明日便是大月族离开京都的最后期限,京都城内的大月族做好了迁离的准备,天香必须立刻去通知所有掌柜太后的决定。 斯依将张芸娘亲自送回沐府之后,便回了大月府。 因有张芸娘在,不方便详细交流,于是天香暂且还不知太后已经决定让斯依当皇后。 天香回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银铃担忧回禀,斯依然关在房间看了账本,还没有用晚膳。 闻到那股熟悉的清香,斯依便知道是天香走进了院子,不待天香敲门,她便自己打开房门。 天香担忧的看着斯依,“银铃说,你从皇宫回来后,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 斯依叹了一口气,“计划出了偏差,太后说皇后必须是我!” 天香横眉怒目,忍不住破口大骂:“那老妖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居然算计到了你头上,拿了钱还想要了你去!你是我大月族之主,若你入宫,我大月族的财产岂非尽数落入了皇宫之中?何况那小皇帝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童,我怎能让你嫁给他!不行,我不答应。” 不答应又如何?如今她们姐妹寄人篱下。 天子一怒,横尸千里。 如今太后执政,她是最有权利的人,若是拂逆了她的意愿,所有大月族族人都必须离开京都。 “阿姐,若我入宫,这族长之位自然要交于你手中。” 天香害怕妹妹对皇后之位存有幻想,双手搭在她的肩头,语气急促:“斯依,你听我说,皇后不是那么好当的,一入宫门深似海,那太后是什么模样你见过了,她就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母老虎。去了那里,你将失去所有自由。在我们大月族,自由的爱情比金子还重要,姐姐希望你这一生快乐无忧。但我不同,反正我这辈子已经无法对男人动情。若我入宫,一定会把小皇帝牢牢抓在手心里,待他亲政后,再让他下一道圣旨把老太后送进冷宫,从此这天下都是我们大月族的了。” 斯依叹气,“太后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所以我才不想把你送去让她欺负!” “姐姐,皇上并没有看上我,是太后一定要他娶我,所以才不敢违抗。这大熙朝,其实是太后一个人的天下。”斯依眼睛里满是忧虑,“我也不想嫁给比我小三岁的皇帝,可太后的命令我违抗不了。” 斯依本是前任大月族长的二女儿,因为她头脑灵活,有做生意的天赋,才会被立为族长。可前任族长去世之时,斯依才十二岁。 十二岁的斯依处理账目得心应手,对数字过目不忘,她毕竟年纪小,不知人心险恶。有一次她在外应酬时,不小心着了对手的道,被卖去西域的妓院。还好她当时年纪小,葵水未至不能接客,被老鸨安排当奴隶伺候妓院里的姑娘。 半年后,天香耗尽财力物力,才终于找到了妹妹。 十五岁的天香怕妹妹再被人欺负,便让斯依留在家中,由她代斯依出去应酬。久而久之,大月族族长的妹妹“天香公主”美貌无双的名头便传了出去。 天香性格狡诈,心计比斯依狠,更擅长应酬。把年纪说小一些,更能让男人对她放松防备,于是将错就错,对外公开的年纪是十八岁。 斯依性子沉稳,皱起眉头,不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对外宣称二十一岁,也不会有人怀疑。 这两姐妹从小相依为命,把对方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做妹妹的希望姐姐接替族长之位,进皇宫受苦。做姐姐的也希望妹妹远离纷争,能享受最平凡美好的爱情和常乐安宁的自由生活。 她们正在为谁入宫为后而争论不休,忽然银铃来禀,说是有客人到了。 天香打开门,看见皇帝那张脸的时候,简直都愣住了。 李伯夷瞪着受惊的两姐妹,趾高气昂的说:“瞧你们的表情,好像不欢迎朕。” “欢迎,怎么会不欢迎呢?”天香最先反应过来,柔声说:“陛下驾到,真是蓬荜生辉,只是这光辉太过灿烂,都差点闪瞎了我们的眼睛。” 李伯夷分不清好赖话,只得意的扬起头。 斯依小声问:“皇上,您怎么来了?” 李伯夷冷着一张脸,语气不善:“太后让我每月来大月府住十五天,方便与你培养感情。” 其实太后的原话是“斯依也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她比你大不了几岁,但可人家年纪轻轻已经贵为大月族长,说话行事都滴水不漏。这样,你每个月去大月府住十五天,寸步不离的跟着斯依,跟在她身边长长见识,顺便培养培养感情。” 但李伯夷怎么能在未来的皇后面前认输,所以,他话只说了一半。 斯依小脸一红,低下头没有说话。 天香默默朝天翻了个白眼,心里将太后悄悄问候了数十遍,才微笑着咬紧牙关说:“太后还真是有心了!” 旁人见了两姐妹,必先对肤白貌美、弱柳扶风的天香垂涎不已。可,李伯夷还没触碰过女人,他看见妖娆动人的天香非但没有心动,反而觉得她像是戏文里所说的吃人妖精,对她心生畏惧。 他与斯依相识之初,斯依先是对他有救命之情,后有一饭之恩,虽然后来斯依畏惧于太后,将他给出卖了。为了这事,李伯夷足足恨了斯依三天。 他恨完之后,又想通了。 在朝廷里,没有一个人不害怕太后,就连恶如罗刹的申屠玄都对太后惟命是从,斯依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女人,怎么能对付得了太后? 想通之后,李伯夷又开始回忆斯依的好。 大概是这半个月以来,李伯夷时常生活在噩梦当中,他时常梦到闵正的女儿——两百斤的大胖子成为了他的皇后;又或者梦到了徐昭余的女儿——一个满脸麻子,凶如罗刹的女人。 不用念书的时候,他为了躲避太后,时常跪在佛堂里躲清静。 李伯夷跟佛祖聊天,恳求佛祖赐他一个丑得不那么得天独厚的皇后。 没想到,佛祖当真显灵了,斯依这个皇后,他可真是太满意,非但不丑不凶,还很有钱!娶了她当老婆,以后肯定顿顿有肉吃。 想到吃这个字,李伯夷肚子咕咕响。 斯依还沉浸在“培养感情”这句话当中,耳朵里轰轰作响,好不容易听力恢复正常,就听见李伯夷凶神恶煞的说:“真是个蠢女人,愣着干嘛?没听见朕肚子饿了吗?还不快去给我张罗吃的?” 斯依想到李伯夷那日狼吞虎咽的模样,急忙命银铃准备晚膳。 天香手篡着拳头,恨不得将李伯夷胖揍一顿,她在这儿搔首弄姿半天,李伯夷就像个瞎子一样,什么都没看到。而且,她呵护在手心里疼爱的妹妹,连她自己都没骂过,李伯夷凭什么骂她“蠢女人”? 偏偏她的包子妹妹被骂了也不生气,反而唯唯诺诺的像是人家的小跟班一样,想到这儿,斯依就气得牙疼。 斯依忙前忙后伺候了大半宿,终于将小皇帝安顿妥当,回到自己房间。 天香已经在她房间里等了很久,脸上满是不耐烦的表情。 “你好像已经做好了当皇后的准备。” 斯依扶额,筋疲力尽的说:“我没有!” 天香嫌妹妹不争气,冷声说,“我看你们郎情妾意,简直都把我一个大活人忽略成了空气。” 斯依忽然跪在天香面前。 天香吓一跳,连忙把妹妹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斯依定定的看着天香,认真的将手举过头顶,“我以自己的性命向你发誓,绝对没有想要当皇后的念头,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看见他就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因为,他也是十二岁那年死了父亲,成为一国之君。” 天香知道斯依性格聪慧,绝不会做傻事,她就像一只护雏的老母鸡,唯恐妹妹被骗。 “斯依,他是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需要同情。”天香一把将妹妹从地上拉起来。 “但他在我眼里,不过是个吃不饱饭的孩子。” 天香看着斯依,仿佛不认识她了一样。 她的妹妹是大月氏族长,在任何人面前都游刃有余。她表面老实乖巧,却在面对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对手时,行事却游刃有余,说话进退有度,向来只有她算计别人,从没有别人算计她的道理。 可是,她今天居然把手握权力之刃的皇帝,当做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天香忽然觉得事情不妙,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 “斯依,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头,你一定要想办法让皇帝打消娶你的念头。要金子,我们能给,反正金子是死物,送出去我们还能再挣回来。但我不能能让你牺牲自己的幸福,去换取大月族的未来。” 斯依坚定的向姐姐保证,“姐姐放心,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天香不想让斯依嫁入皇宫,是因为她想让妹妹拥有自由的爱情,自由的爱情是比金子更宝贵的财富。她这辈子已经心如死灰,不可能再拥有真正的爱情,但妹妹却一定要与心爱之人成亲。住在大月府上的小男孩,未来可能是位好皇帝,但他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个好丈夫。当皇帝的人,面对各方势力的角逐,务必要拥有足够的心狠手辣和理智。 她希望斯依未来的丈夫能单纯一些,对斯依百依百顺,凡事都站在斯依的角度为她考虑。 斯依也不想嫁入皇宫,但她不想嫁入皇宫的理由和姐姐不同。 一百年前,大月族拥有二十万人口,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大月族人因坐拥财富而被世人尊重。可是,因为大月族富可敌国,引起了先齐皇帝的嫉妒。一夕之间,中原大月族的财产被先齐皇帝霸占,所有大月族人被无情屠戮,只有远在西域行商的大月族人侥幸活了下来。 经过一百年的时间,大月族修养生息,恢复到了一万的人口,虽然大家都说大月族在斯依的治理下,已经逐渐恢复到了当年的繁荣。可斯依心里明白,现在的大月族,还远远及不上当年。 斯依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能让大月族恢复当年之景。 许下这样的豪愿,她必须要付出一生的精力,可是如果她嫁进了皇宫,她的命运就会被别人操控,想做什么事情都会处处制肘。 这就是她不想当皇后的原因。 第10章:少年春心 没有太后管着,李伯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来人,朕醒了!” 李伯夷睁着眼睛,等宫人进来伺候。 出乎意料之外的安静,让他终于想起来,他已经在宫外,身边没有太监公主跟随。 太阳从窗户缝里射进来,金色的光芒映照在铜镜上,再反射到床沿,李伯夷触摸着阳光,心理仿佛盛开了千万束璀璨光华。 不用卯时一刻便起床读书,辰时一刻去把自己送去演武场被人揍,吃饱喝足之后一觉好眠到巳时三刻,这才是皇帝般享受的生活啊! 这样的美好生活,是在遇见斯依之后才开始的,因此,李伯夷更加坚定了要娶斯依为皇后的决心。 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李伯夷迅速穿好衣裳,走出门。 银铃正在芳菲院指挥下人洒扫,见了李伯夷,敷衍着行礼,冷冷说问:“皇上中午想吃什么?” 如果是宫里的人,会体贴的领着皇帝去用膳,而不是问候刚起的皇帝中午想吃什么?而银铃分明是在讽刺李伯夷居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银铃也算是被斯依宠出了脾气,居然敢讽刺皇帝。 李伯夷却丝毫不在意,反而笑嘻嘻的说:“昨晚吃的菜,再给我来一份。斯依在哪里?” 银铃回答:“族长辰时一刻便与所有掌柜在书房核账,此刻已经出门。” “她去了哪里?” 银铃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难道我们族长出门,还得跟我一个下人交代?” “天香住哪个院子?”李伯夷想,天香肯定知道斯依去了哪里。 天香正在温泉池子里泡着,左右两侧各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一个手中端着酒,另一个都中端着点心伺候。 下人来禀,小皇帝正在找她。 天香笑了笑,直接让下人把李伯夷带到这儿。 李伯夷走进温泉沐所,只见朦胧白雾中,女子玲珑有致的身段半隐半现的藏在一汪清水中,海藻般的长发在水中幽幽拂动。叮咚一声,某种说不清的感觉在李伯夷的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仿佛是身体的某一处终于觉醒。 天香见他这模样,知鱼儿已上钩。 “陛下,我好看吗?”天香娇媚的嗓音,恍若妖魅,似一根羽毛挠在他的心尖。 李伯夷从愣神中醒来,仔细打量着天香,他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终于知道女子的妙处在哪里。 天香从水中走出来,站在两旁的少年为她裹上一层红色的薄纱,美好的酮体若隐若现,似幻似真。 “姐姐原想把我献给皇上,可太后却执意让姐姐入宫。陛下,我难过了一个晚上,夜里睡觉的时候哭醒了好几次。”说话间,天香已经走到李伯夷身前,她眉头微蹙,继续可怜的道:“我喜欢你,你是我第一个让我动心的男人,可你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姐夫。” 天香眼眸中含着泪若点点星光,红唇娇艳如花瓣美至荼蘼。 她不仅是大月族的最美的女人,全天下也没有几个女子的姿色能盖过她,当她严重噙着泪,楚楚可怜的诉诸深情时,连女人都会心软,没有一个男人不会动心。天香已经酝酿了一上午的情绪,她想,李伯夷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少男情怀,纯真又简单,应该很容易被感动。 天香走近少年皇帝。 手,搂过李伯夷的脖子。 头,轻靠在李伯夷的肩膀上。 她似乎听到少年的心跳,像幼苗破土而出时所蕴含的力量,试问哪个少年不曾怀春? “噗通!” 天香不设防,被李伯夷用力推了一把,掉进池子里。 “咳咳!” 硫磺味的温泉水灌入喉鼻,天香咳得肺都快炸了。 混蛋!这个世界上还从没有不对她动心的男人。 “对不起,我以为你有武功在身,没想到你这么弱。”李伯夷语气里透着恶作剧的味道。 他知道天香很美,他也有点动心,可他既然已经决定要娶斯依,今后就只能跟斯依亲近。 天香既然已经知道他是她的姐夫,却还故意来勾引他,李伯夷自觉把天香当成了戏文中的坏女人。 天香咬碎银牙也只能把怒气往下咽,泪还没收回去,楚楚可怜的说:“皇上,我吓了一跳,您可真不会怜香惜玉。” 李伯夷将两只手背在身后,理所当然的说:“对别的女人,我当然不会怜香惜玉,因为我舅舅一直教我,男人只能对自己的老婆好。所以在我眼中,只有斯依是女人,其他的女人都跟男人没什么区别。” 天香忽然认真的打量了一眼李伯夷,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再过几年,他若是长开了,只怕会长成天上有地下无的祸害。如果他不是皇帝,倒真的很适合让斯依娶回家。只是,他是皇帝,皇帝是不能入赘到大月族的。 “皇上难道不喜欢我吗?”天香仍然不甘心。 “你是斯依的妹妹,如果你肯乖一点的话,朕当然也会喜欢你!” 还是头一次遇到有男人不对她动心,天香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有些灰心丧气,“我听下人说,陛下到处找我,还以为是陛下想见我了!” “我找你,是想问你斯依去哪里了?我想见斯依。” 天香忽然觉得好奇,不过才见了三次面,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这小皇帝真的有那么喜欢斯依?不,他是对斯依别有图谋。 眼眸流转间,天香生出一计,笑着说:“斯依中午约了鸿胪寺的人在御珍坊喝酒,皇上想去吗?” 既然得到了想要的消息,李伯夷便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你继续在池子里泡着吧,我找她一起去用午膳。” 天香本想告诉小皇帝,斯依正在和六个男人一起喝酒。在中原人眼里,女子单独出门与男子饮酒已经是不守妇道。哪这个小皇帝,不按套路出牌,根本不听她往下说。 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天香敛尽笑意,心里只希望李伯夷是别有图谋,就算他再会演戏,只要他心有所图,斯依必能从他身上找到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