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意外收获 肖晓捡到那笔巨款真是个意外。那装钱的皮包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偏不倚砸在他面前,想不看见它都不行。肖晓记得上二年级的时候,为争取一个好的表现加入少先队,他天天走路都是埋着脑袋,眼睛上恨不能架上两片放大镜,好把路上有可能捡到的每一分硬币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学期他总共捡到一毛七分钱,一枚一毛的,一枚五分的,一枚两分的。后来包郝说,两分的硬币现在可不容易看见了,他要收集了攒起来,将来到美国古玩市场去拍卖。他硬是用一枚一元钱的硬币换下了肖晓那枚两分的。所以肖晓捡到的钱一共是一元一毛五分。肖晓后来在第二批入了队。也不知道这跟他捡到一元一毛五分钱有没有关系,老师没说,肖晓也没问。 肖晓现在已经是六年级学生了,个子长到了一米六一,两腿长长的,肩膀平平的,走起路来两眼望天,大步流星,很有那么点男子汉的气派了。男子汉气派的肖晓根本不屑于在路上捡那么一两分钱交给老师,然后眼巴巴地盼着星期一的班会上老师捎带着表扬他一句两句。再说了,梅放老师这人可不那么好糊弄,谁要是捡一两分钱交给她,她随手拿着往讲台抽屉里一扔,也就是“当啷啷”那么一响,再没了下文。她根本看都不会正眼看那硬币一下,更别说表扬了。捡几枚硬币算什么好事啊?太小儿科啦!六年级的学生,小学快毕业了,该想想毕业考什么学校的大问题啦! 所以肖晓对路上捡钱再也不感兴趣。 所以他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一笔巨款放在眼前让他捡。 所以他觉得非常意外,意外得让他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肖晓发现那皮包的时间是在傍晚,学校的活动课下课之后。当时他们班的男生刚刚在操场上踢过一场足球,一个个大汗淋漓,出了校门后就齐刷刷地拥到街边小店里,有要可乐的,有要矿泉水的,也有要棒棒冰、橘子雪糕、冷狗的。小店里霎时间拥挤不堪,空气中弥漫着男孩子身上的汗味、脚丫子的臭味,以及头发根里浸透了汗水之后的抠馊味。 肖晓的动作比别的孩子慢了一步。他是为什么事耽搁来着?对了,包郝下课前没来得及抄作业,出校门的时候求肖晓帮他抄一份。这天的作业是学习委员林茜茜从老师那里要过来,再抄到黑板上的,语文数学英语都有。林茜茜端端正正抄了半黑板。下课后是马驭负责做值日。马驭这家伙极自私,他自己笔头子快,三下五除二地抄完了,马上借口要做值日,抓起黑板擦哗哗地就把所有作业题擦了个一干二净。他纯粹是恶作剧,想让大家做不全作业题,第二天排着队到老师面前作检查。果然就有很多动作慢的同学没抄完,教室里一片嘘声。包郝便是其中的一个。包郝不仅写字慢,还爱管闲事,爱跟人讲个废话什么的。别人埋头抄作业时,他忙着转前转后跟别人打听晚上甲A联赛几点开始的事呢。好在他对学习上的事也不怎么在乎,作业题没抄完,求好朋友肖晓帮他抄一份,还不是一句话! 就这样,趁别的同学在小店里挤来挤去买冷饮的空儿,肖晓忙着在柜台一角摊开书包,拿出纸笔和作业本,极潦草地为包郝抄着作业题。一边抄,他一边在心里估算着晚上的作业量:语文要写满两页纸,还要背熟一篇课文;数学有五道四则混合运算题,三道解方程题;英语最少,可也得把本课单词抄两遍,课文抄一遍。如果动作快的话,九点钟之前应该可以完成这些作业,剩下半个小时还能看会儿球赛。上帝保佑万达队能在这半小时中踢进一个球,让他过一把看人家进球的瘾! 买冷饮的男孩子们惦记着晚上看球赛的事,一个个都显得匆匆忙忙,活像刚刚当上日理万机的联合国秘书长。他们匆匆忙忙选中了自己需要的冷饮,匆匆忙忙付钱找钱,匆匆忙忙撕开冷饮包装,姿态各异地噙在嘴里,而后退潮般地拥出门去,各自回家。 包郝本应该等着肖晓一人家正费劲劳神帮他抄着作业题呢,可另一个同学拽他去看前面模型店里新到的一种德国豹型坦克的模型,他哪受得了这种诱惑呢?他走过来拍拍肖晓的肩:“咳,抄完了从空中索道传给我,我先走了。 肖晓一把抓住他的书包带子:“你走了我就不抄!”包郝嬉皮笑脸,打躬作揖:“好大哥,亲大哥,求你给我五分钟自由好不好?我下午上了三节课,再看见这些课本作业本的,我说不定要昏过去了。 包郝说着作势要往肖晓身上倒。肖晓侧身一让。包郝这会儿的动作可是快如闪电,完全没有了在教室里的那股黏糊劲儿,身子在倒下一半时忽地收回,而后快速后退,转身,“哧”的一下,脚底抹油似的滑出门去,眨眼间已经站在了五米开外,笑嘻嘻地对肖晓打个响榧子:“记住,空中索道!” 肖晓心里想:好,你不仁,我也不义,我给你抄错一道方程题,让你解不出来对着墙壁哭去! 恨恨地想过之后,肖晓又无可奈何地回到柜台前,去抄完剩下的作业。唉,谁让包郝是他的铁哥们儿呢?好朋友不帮好朋友的忙,哪能算什么朋友呢? 肖晓和包郝之间的铁杆关系算得上“历史悠久”了。那还是他们刚进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候同学之间彼此还不认识,肖晓因为个子高,被老师指定为临时班长。一天早晨,老师有事,请肖晓站到讲台上带领全班上早读课。有个同学太顽皮,见老师不在,居然钻到课桌下跟别人捉起了迷藏。肖晓看见了,走过去不声不响飞起一脚。那同学“哎哟”一声叫,灰头土脸地钻出来了,规规矩矩在位子上坐好,整整一节早读课没敢抬眼睛。 后来班主任上语文课,喊那同学答问题,发现他眼睛下青了一块,就问怎么回事。那同学紧闭嘴巴不吭声。老师抬头问全班:“出什么事了?谁肯站起来告诉老师?”全班孩子低眉垂眼,鸦雀无声。寂静中肖晓刷地站起身,堂堂正正承认错误:“报告老师,是我踢了他,我做错了,想跟他说对不起。 老师就问那同学:“你肯原谅他吗?愿意接受他的道歉吗?” 那同学却犟着脖子说:“是我先犯了错误,我上课的时候不应该钻课桌。 老师说“那好吧,罚你站一节课,罚肖晓同学从班长降为副班长。” 那同学就乖乖地离开座位站到墙壁前,轮换倒腾着两条腿,站得歪歪扭扭却毫无怨言。 下课铃刚响,肖晓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那同学跟前,牵起他的一只手,领他到学校医务室,请老师给他涂了碘酒,还抹了去痛消肿的红花油,然后又牵着他的手回教室。整个过程中肖晓没有再多说一句话,那同学同样也是闭着嘴一言不发。他们走来走去配合得非常默契,仿佛一对合作了多年的舞台哑剧搭档。 那同学就是包郝,从此成了肖晓最忠实的好朋友。两人水冲不走,棒打不散。 肖晓此后多年一直当着班副,从没有机会得到“扶正”,也不知是老师忘了,还是他只适合这个职务。可是全班男孩子一致拥护和信服他,这也是事实。没有人再敢在肖晓面前自作聪明玩什么花样。 肖晓趴在柜台上抄完作业题。他没故意抄错,他不忍心看包郝作业本上红叉道道,然后被叫上讲台时的可怜巴巴的样儿。他收拾了书包,准备在回家的路上拐到模型店去,看包郝还在不在了。坦白地说,他其实更想看看新到货的那什么豹型坦克。他把书包背到身上,掉头要走的时候,看见了刚才一直被他的书包压在下面的一只黑色皮包。 那是一只男人用的包,方方的,也就是四个铅笔盒那么大吧。几年之前“大哥大”刚刚时兴的时候,这种包是专门用来装老板们的“大哥大”的。那家模型店的老板就有一个,走到哪儿都在手里拎着,一刻都不能离身,所以肖晓知道它的用途。眼前的这只包已经不怎么新了,边缘已经磨得起毛,底角的黑皮也不再光滑,露出泛白的皮里,然而包肚子却是鼓鼓囊囊的,很神气地向四面凸着,像个吃得过饱又有那么点踌躇满志的小杂货店老板。 肖晓想起来,刚刚他们臭汗淋漓一呼隆进门的时候,这只皮包就已经不声不响趴在柜台上了。当时他们忙着买冷饮,付钱找钱,吆吆喝喝推推搡搡的,谁都没有在意皮包的存在。是谁的?里面装着什么?会不会装了沙林毒气或者炸弹?肖晓每天看报纸,好像前几年日本东京地铁里发生的毒气案,那毒气就是装在一只黑色皮包里的。还有,美国精彩的动作大片里常有类似的镜头:一只破旧不堪的旅行包被扔在喧闹的大厅柱子后,人来人往,脚步匆匆,谁也没有注意眼皮子下面的危险玩意儿。包里的定时器若无其事地滴滴答答响着,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危在分秒。那真叫紧张啊!能把观众看得心提到嗓子眼呢!最后,千钧一发之际,总是有一个优秀的特工明察秋毫,发现了炸弹,在爆炸前的瞬间及时将它排除出去。 我的妈!肖晓激动得差点没叫出声来。包里装的会不会是炸弹?是普通TNT还是毒气?是细菌武器还是生物武器?作为一个发现者,公安部长会授予他“特工英雄”称号吗?会破例接受他为业余间谍吗?要真能这样,包郝和马驭他们准会羡慕得两眼发绿了!包郝会因为他早走一步没能参与发现,后悔得肠子都要断了! 因为过分兴奋和激动,肖晓的身体竟有点发高烧似的颤抖起来。他屏住呼吸,哆嗦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只皮包托了起来。老天爷保佑,包里的炸弹千万别在这一瞬间炸开,要是炸了,起码他的一双手不会再长在身上了。他因为紧张过度而脸色发白,手托着皮包不敢弄出一点动静。他慢慢地埋下头去,用耳朵贴住包屏息聆听。他真的听到了轻微的滴答声,那声音轻快而有节奏,像春天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又像春蚕快要上山时贪婪地咀嚼桑叶。他的心一刹那间停止跳动,嘴巴张大成“O”形,带声响的皮包仿佛黏在了他的手上。他不知道将它怎么办是好,他整个身体都因为惊恐而僵成了一根木柱。 还好,肖晓毕竟是个熟读了很多兵器常识、看过许多特工电影、在班上以胆大和判断力出众而称雄的勇敢者。短暂的惊慌过后,他忽然发现刚刚听到的滴答声不是皮包里发出来的,是他左腕上手表走动的声响。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禁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脸红。幸亏没有叫出声来啊!否则他该多么无地自容! 也就在肖晓双手托着皮包由惊喜到惊恐到庆幸自己没有叫出声的当儿,一旁的小店老板整理好了手头一大把零钱,得空抬头注意到了这个行为异常的孩子。老板先是好心地提醒他:“不早啦,还不快点回家写作业去啊!”而后目光流转,盯在肖晓手里的黑色皮包上。“你拿的那是什么?一只包?谁的包?”他说话间脑子已经转了几个弯,意识到事情的不同寻常:“哈,那不是你的包!快还我,是我把它放在柜台上的!你这孩子,怎么随便拿我店里的东西?” 肖晓懵懵懂懂,一时间也没有多想,机械地把手里的那只皮包递给伸过手来的老板。肖晓在松手的一刹那,忽然看见了老板眼睛里那一丝掩盖不住的急迫和贪婪,还有那种要笑不笑的狡猾和得意。肖晓猛然间长了个心眼,胳膊肘往回一收,把那皮包重新抱在怀里。 “不对,这包不是你的。”肖晓语气很坚定。 老板伸手抓个空,不禁有些发急:“怎么不是我的?在我店里的东西,就是我的。 “那我也在你店里,我也是你的吗?” 老板哭笑不得:“啊呀呀,你这孩子,怎么胡搅蛮缠的呢?快给我东西,然后赶紧走人!再不走,你家里人该找过来了。 肖晓说:“你要是能说出这包里装着些什么,就说明包是你的。 老板一摆脸:“我干吗要跟你说?这又不是赃物,派出所警察也没权这么干。 肖晓心里有数了,这皮包绝对不是店老板的,这是哪位买东西的顾客一不小心忘在柜台上的。肖晓心里有几分亲切地想:原来世上喜欢丢三落四的不止他一个啊!大人们也会犯这样可爱的错误啊!肖晓十二分地同情起这个丢东西的顾客来。 店老板偷眼看着肖晓的神情。如果肖晓不是个身高体壮的六年级学生,而是小不点儿的一二年级小朋友,心急火燎的老板没准儿就老鹰扑食般扑过去把皮包抢走了。可是他面前站着的是肖晓,眉眼机警,神情严肃,双脚站立的姿势都带着戒备,胳膊肘还微微地往外面张开着,随时可以给来犯者一个狠狠的打击。 店老板换了语气,堆出一脸笑容:“我刚才是逗你呢,试试你警惕性如何呢。果然聪明!没说的!”他朝肖晓竖了竖大拇指,“这样,东西放我这儿,我替你交还失主,如何?明天我会给你们学校写封表扬信,让你们老师好好表扬你!” 肖晓白他一眼:“别哄人了,以为我会受你骗?皮包放你这儿,那不成了……羊入虎口?”他一下子想起了老师昨天刚教的一个词。 肖晓懒得再跟他啰唆,抱着皮包走出店门,决定在路边等着失主。肖晓认为失主不会走得太远,因为他丢的是皮包,是拿在手里挺大的一个东西。他发现东西丢了以后会着急一阵子,心慌、冒冷汗什么的,然后他就会冷静下来,仔细回想自己走过的路、停留过的场所,按回想起来的线索慢慢地往回找,一找就能找到小店。找到小店就找到皮包了,因为肖晓正把他的皮包像高举奥运会火炬一样地举着呢! 太阳已经沉入了西边两幢高楼之间的豁口下面。天空开始有暮归的鸟儿飞过,翅膀上染着亮闪闪的夕阳,忽地过去一'只,忽地又过去一只,像流弹在天空里燃烧。从肖晓面前潮水一般涌过去的自行车慢慢稀少了,流速也缓慢了许多,那是因为下班的时间过去了。肖晓不知道爷爷奶奶会不会在家里着急,他心里开始责怪那个丢皮包的人:也未免糊涂得过分了吧?东西丢了这么长时间不知道回头找?这人从前想必不是个好学生,要让他做数学题,十题起码也得错八题! 小店老板慢慢从店里踱出来,倚在门板上幸灾乐祸地说“怎么样?等得着急了吧?要我说,恐怕那包里什么都没有,装着一包手纸,逗你玩呢。 肖晓一口咬定:“不可能!” 店老板用了激将法:“怎么不可能?世上的事情无奇不有哇,有人就是吃饱了没事撑的!也说不定他这会儿正躲在哪个角落里,等着看你的笑话呢!” 肖晓心里迟疑起来,他觉得店老板说得有道理,没准儿就是一场骗局,是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弄出来的恶作剧,否则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失主找过来? 他用双手按一按那只包。包里面结结实实的,硬邦邦的,不太像塞满手纸的样子。他想,看一看怎么样?打开它,看一眼,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只为了不受骗。捡到东西是允许打开看看的,不然失主来认领的时候也没法对证。 肖晓说服了自己之后,心里很有一种明人不做暗事的坦荡。他换了个拿皮包的姿势,左手将包挟在肘弯里,腾出右手,自左向右地拉开包链。“哧”的一声轻响,黑色小包马上张开大嘴,把里面的五脏六腑全部袒露在了肖晓面前,丝毫也没有一点点故意要隐瞒的意思。 肖晓眯起眼睛瞥了一眼,魂飞魄散。 是些什么……是是是……些什么……这一摞一摞的、砖头一般沉重的、硬邦邦挺括括的东西? 肖晓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一大笔的钱一实实在在装满一皮包的百元大钞。他用劲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太阳穴那儿轰轰作响,心跳得要蹦出嗓子,眼前的人啦,树啦,马路啦,汽车、自行车啦,都昏天黑地转成了一团,脚下的土地也开始漂移…… 小店老板察觉到肖晓的神情不对,心里不由得起了疑惑,连声追问:“是什么是什么?”嘴里说着,身子就向肖晓这边靠了过来。 肖晓蓦然惊醒,大声呵斥对方“你别过来啊!不准你看!我不会告诉你的!请你别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更紧地把皮包抱在怀里,肩和双脚都已经摆出了一副搏斗前的模样,单等对方走过来,他就要为了保护别人的失物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小店老板真的不敢走近了,讨饶似的摊开双手,哭笑不得地说:“你这孩子!我不过看看而已,又没说要你的东西,你怎么凶得跟个刺猬似的!” 肖晓再次声明:“我就是不准你看!你就是不能看!” 小店老板说:“好好好,我不看……唉,你小心!” “小心”两个字还没出口,肖晓只觉得被人从旁猛地一推,而后一双大手像铁钩子似的,“刷”地从他怀中钩走了鼓鼓囊囊的皮包。肖晓下意识地抬头看去,见到了一堵肉墙似的庞大身躯,躯干上的硕大脑袋毛蓬蓬一片,分不清哪是胡子哪是头发。毛发丛里有一双死鱼样的眼睛,应该长有嘴巴的部位嚅嚅地动着,发出含含糊糊的带有威胁意思的声音。肖晓吃惊地叫了一声:“你怎么抢东西?”那人没有答话,抓着皮包掉头就跑,身躯虽然笨重庞大,动作却灵活轻快,三拐两晃已经隐入街边走路的人群中。 小店老板跺着脚说:“还傻愣着呀?还不快追呀!” 肖晓迅速反应过来,意识到碰到了抢匪,他的皮包被人抢走了。他狂怒起来,咬牙切齿地想:还有这种不怕死的!说时迟那时快,他双肩往后轻轻一晃,肩上的书包马上顺着胳膊滑落到地上。卸下书包的肖晓一身轻快,撒开脚丫子追了上去。 那抢匪毕竟身高体胖,目标过大,肖晓不过追出几十米,已经跟他脚尖靠着脚跟。肖晓知道动蛮力自己不是对手,正想着用什么巧劲,突然,那人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重重地向前扑去,发出沉闷的声响。 肖晓一边拼命大叫:“抓坏蛋啊!”一边奋力扑了上去,全部身子用劲压住那人的背部,死活都不肯松动。 还好,这里是繁华路段,路上行人很多,见到小孩子大叫抓坏蛋,马上有人停步帮忙,有上前帮着摁手摁脚的,有吆喝着向路边店借绳子绑人的,有大声询问是怎么回事的,现场被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抢匪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从大家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了。 小店老板拎着肖晓的书包呼哧呼哧奔过来,挤进人群,大惊小怪道:“哎呀,你还真把他追上了呀!” 肖晓得意洋洋地说:“就他这个笨样子,他能跑得过我?我可是拿过全区百米赛跑冠军的!” 小店老板开始充当事后诸葛亮的角色:“他一定早就在旁边瞄上你了!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他了,他那样子贼头贼脑,根本就是不怀好意嘛!你还偏把皮包打开来看……”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好奇地刨根问底:“小孩子!他真是抢了你的钱?他干吗抢一个小孩子的钱?” 肖晓把手里的皮包拉链拉开,敞开口,展示给大家看。所有人几乎在同时发出“啊”的一声惊叹,目光齐刷刷地亮了起来,做出目瞪口呆的那副样子。中年妇女甚至颤抖着呻吟了一句:“这么多钱啊!” 肖晓又开心又得意地抬头四顾:“谁借我手机用用?我要给‘110’打个电话!” 人群里有人答话:“已经报过警了。 话音刚落,尖厉的警笛声果然一路响了过来,一部蓝白两色的“110”警车在路边停下。几个警察先问清情况,把那抢钱的胖家伙铐了双手推进车内,又细听肖晓叙说了捡到钱包的全部过程,还拿纸和笔记下了肖晓的姓名、住址、学校和班级。小店老板不断地在一旁插话,补充说明他所见到的情况,恨不能把捡钱的一半功劳归到他自己身上。 而后肖晓就背着书包回家了。制服一个高大抢匪的兴奋已经超过了他捡拾巨款的兴奋,所以回家之后他只对爷爷奶奶绘声绘色描述了那场抢劫与反抢劫的搏斗,却忘了告诉老人那皮包里到底有多少钱。事实上他根本也说不清楚,因为他从头到尾就没有点清那些钱的机会。 第二天上午快放学的时候,校长把肖晓叫到了办公室。校长问肖晓:“你知道你昨天捡了多少钱吗?” 肖晓摇头。 校长激动地报出一个数字:“是五万六千八百块!” 肖晓有些惊讶,也夹着些迷惘。这数字毕竟太大了,对一个六年级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反倒不如几十块、一百块那么刺激。 校长告诉肖晓,黑皮包里有失主的名片,那人是个外地采购员,到南京来办事,一不小心中午灌多了啤酒,昏昏沉沉在小店里买烟,皮包就忘在柜台上不要了。等他发现丢失巨款的时候,他却又死活想不起来皮包遗忘在什么地方。他一个人丧魂落魄地在南京城里游荡了一个晚上,最后决定一死了之,就从夜间药店里买了一瓶“安定”,回旅馆全部倒进了嘴里。公安人员先是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把电话打到了外地,了解到他的身份之后迅速在全城各个旅馆查找,凌晨四点才找到他的下落,从床上把奄奄一息的人抬进医院。 校长摸着肖晓的脑袋说“好孩子,你不单是捡了一大笔钱,你还救了一条人命啊!这好事做得大啦!” 那天下午,被救的采购员满脸蜡黄地冲到学校里来了,肩膀上扛着一面崭新锦旗,手里左一个网兜右一个塑料袋地拎了许多糖果、巧克力、话梅、瓜子,只差没把商店里的食品柜台背在身上。他见了肖晓就要下跪,口口声声叫着“恩人”。肖晓被闹了个大红脸,一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还是校长出面好说歹说,收了采购员的锦旗和零食,才把他劝说了回去。 校长对老师们说:“肖晓一定要奖励!要借此机会开展理想主义教育,树立我们的良好校风!” 奖励什么呢?经讨论决定,破例给六(4)班一次升国旗的机会,升旗手就是肖晓。 第2章 下星期一,我是升旗手 肖晓期盼得到当旗手升国旗这个荣誉已经很久了。 不知道别处的学校怎么样,南京的学校都有统一规定:星期一是升国旗的日子。 升国旗的日子很不寻常,这一天全市所有的学生都要穿校服,少先队员们戴上红领巾,团员们必须戴团徽,脚上最好穿一双白球鞋。 这一天早晨八点钟,无论走进南京的哪一所学校,你都会一眼看见操场上齐刷刷肃立的方队。虽然比不上部队方阵的威武雄壮,那一分庄严和静穆却是彼此相似。总是学校里嗓音最洪亮的体育老师站在高台上当司仪,他喊着“稍息”和“立正”的时候,操场上上千学生脚底擦过沙土的声音像风暴从遥远的地方刮过来,上千颗黑脑袋矮下去又耸上来的动荡比海浪更壮观。然后,在铺天盖地的军乐声里出旗,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一字一句“介绍今日升旗手”,从旗手的一贯品质说到他最先进的事迹。升旗敬礼开始了,一声令下,无数的胳膊“刷”的一声高高举过了脑袋,刹那间操场上只看见一片手的海洋。国歌庄严地奏响起来,旗手在千百道目光的注视下将国旗缓缓升上旗杆。 对于一个还在读书年龄的学生来说,星期一早晨当旗手是学校所能给予他的最大荣誉了。没有人能够抗拒得了当旗手的诱惑。在全校上千名师生羡慕的目光里,将一面飒飒飘动的国旗送上旗杆,那种荣耀、满足、兴奋、陶醉和自豪,是任何物质奖励都无法替代的。 尤其是肖晓这样一个崇尚英雄、视荣誉为生命的男孩。 美中不足,这样的荣誉摊到单个学生头上的机会少之又少。 一二年级的学生还小,扯不动旗绳,只允许做“观礼者”。从三年级开始,一个班一个班地依次轮过去,每个班级机会均等。肖晓所在的学校,每个年级四个班,三年级到六年级总共四四一十六个班。每个学期大致有二十个星期,再除去雨雪天、节假日,能够升旗的日子最多也就是十六个。这就是说,每学期每个班摊上一次。一个班五十多个学生,你算算,全校能有几个人有这样的幸运? 三年级,第一次有资格升国旗,旗手理所当然是班长,肖晓是班副,没戏唱。 四年级,肖晓在全区小学生“国旗知识竞赛”中拔取头筹。这回当旗手没问题了吧?也该着肖晓倒霉,升旗的那天他偏偏病了,急性肺炎,躺在儿童医院里三天三夜,嘴角烧出了一串大水泡。老师带了同学到医院去看他,问他嘴上的水泡是不是发烧烧出来的,他说不是,是错过了当旗手的好事急出来的。 五年级,眼看又要轮到他们班升旗了,梅放老师不知怎么就那么沉得住气,对旗手的人选迟迟不宣布。肖晓急得猫爪子挠心,恨不能一天当中做上十件好事,把梅老师的注意力全部引到他身上去。 一天下午放学后,班级宣传组的同学留下来出黑板报。肖晓不是宣传组的人,可是他自告奋勇留下帮忙,洗黑板,领粉笔,用木尺打线条……出完黑板报,他又把宣传组的同学赶回了家,独自一个人留下打扫教室,把桌上的粉笔灰擦了,地上的粉笔头扫了,桌椅归到原位,窗户关严,门锁好,然后蒙一身灰土下楼。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他骑车快到校门口时,就着路灯看见地上横着根木棍。他想这一定是哪个小孩子淘气丢下来的,就自然而然地下车去捡。木棍刚抓在手里,念头闪动,四面看看没人,一咬牙放了回去,还故意放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 倒霉的是五(2)班的周小胖,那天他放学后被老师留下来补作业,一直弄到天黑才走。周小胖也是骑车的,但是他骑术不佳,视力也不算太好,闷着头往前冲,根本没在意前面的路况,前轮一下子撞上了木棍,车身猛地一颠,人仰车翻。 肖晓那一刻大喜过望,箭一般从树影后冲出来,连声地喊道:“摔伤了没有?摔伤了没有?”拉起小胖,扶起小胖的自行车,不由分说要送小胖去医院,并且坚持要背着小胖走。 肖晓背了不到一百米,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小胖的体重,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他先是呼哧呼哧气喘如牛,很快就只能改背为扶,把小胖的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小胖先还走得一拐一拐,后来肖晓因为做好事心急,不知不觉间拿出了百米冠军的劲头,开始在路上健步如飞。小胖也就顺应形势跟着他跑。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得像是去医院抢什么头奖。 跑了一会儿,肖晓忽然感觉不大对头,停住脚步问小胖“你怎么跑了?” 小胖奇怪道:“我为什么不能跑?” 肖晓说:“你不是摔伤了吗?” 小胖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摔伤了?” 肖晓沮丧地想:这回糟了,好事做不成了。但是肖晓毕竟是肖晓,他脑筋一转,马上想出一个理由:“有人摔了跟头是外出血,有人摔了跟头是内出血。内出血比外出血更可怕,如果不去医院检查的话,血出光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小胖张大了嘴,一张脸在路灯下白得像个真的失血者。 肖晓万分严肃地劝告他:“你必须去医院检查。 小胖重复说:“对,我必须去检查。” 两个人于是又开始跑。跑到医院,肖晓很有经验地直接把小胖带到了急诊室。肖晓对值班的年轻医生说“我同学骑车摔了跟头,很重。” 医生说:“我看看吧。 医生就看了小胖的腿,又看了他的手,还敲敲他的脑袋,叩叩他的胸,把他的胳膊掰着转了转,挥挥手说“没事,可以走了,就膝盖上摔破点皮。 肖晓说:“不行啊,也许他有内伤呢?他应该照X光。” 医生笑话他:“你还挺懂?我说了没事就没事。 小胖也跟着哀求:“还是照一个吧,万一我内出血死了怎么办?”医生哭笑不得,马马虎虎给他们开了个检查单。结果到门厅里交费的时候,两个人口袋里一共才凑了两块多钱。肖晓说:“没事,我家离这儿近,我回家拿钱。肖晓又一路小跑地奔回家拿了钱,再一路小跑地奔回来,折腾得满头大汗。 这件事让小胖的父母感动得不轻。两个为人朴实的工人连夜写好了感谢信,第二天一早就送到了梅放老师手里。梅老师赶快汇报给校长听。校长马上在晨会上作了重点表扬。校长站在操场前的高台上慷慨激昂地说:“什么是雷锋精神?肖晓同学的行为就是最好的解释!谁说我们现在的孩子高分低能?谁说我们的独生子女自私怯懦?肖晓为全校同学做了榜样!热心助人,对同学满怀春天般的温暖,这是我们社会最好的品德……” 校长最后还要求全校各班都要举行一次专题班会,讨论如何向肖晓学习。讨论完了每人还要写一篇作文,作文还要进行评奖。 校长在高台上慷慨激昂地说,肖晓在下面心一个劲地往下沉。他没想到这事到最后会弄得这么大,又是开讨论会又是写作文,跟学校里真出了英雄似的。他面红耳赤,不敢抬头,胸前背后都是毛刺刺的,他觉得那都是同学的眼睛在看他,同学知道他说了谎,做了“猪鼻子里插葱一装象”的事。他想他不能不把实话说出来了,如果他再不说,他就一辈子亏心,一辈子不能在同学面前抬头了。 那天的集体晨会一散,肖晓就把梅老师拉到操场边上,告诉了她事情的全过程。梅老师盯着他的眼睛,万分遗憾地说:“下星期一你不能升国旗了。本来我已经定下了你。 肖晓一下子泪流满面。他哭得双肩抽动,眼泡红肿,心里觉得他是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为此他有很长时间都不能原谅自己。 然而,他在升入六年级的时候终于得到这个升国旗的机会。在他已经不抱希望、甚至有那么点自暴自弃的时候,机会不声不响、不知不觉地走近了他,让他又一次狂喜和感激。 下课之后,包郝走过来,长辈似的拍着肖晓的肩“星期一好好干,露一手漂亮的,给我们班争个光。 马驭从前面的座位上回过头,酸溜溜地说:“肖晓真是运气好。同桌的祝小娜替肖晓不服气:“什么运气好?人家是拾金不昧品德好。” 马驭说:“拾金不昧也要靠运气啊!我怎么就没捡到什么钱呢?”祝小娜不理他,转过身跟肖晓讨论星期一出场时该如何把别班的人“震一震”。祝小娜自己是个时装迷,整天琢磨穿什么衣服才能跟别人“不一样”,就以为别人也会跟她想同样的问题。她盯着肖晓脖子上的红领巾,认为它太旧了,颜色不鲜艳了,当下就要把自己脖子上的那条解下来换给肖晓。 包郝不耐烦地拦住她:“你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关键是如何把旗升得漂亮!看见电视里天安门国旗班的解放军升旗了吗?好家伙,这边国歌一停,那边国旗刚好升到了顶,一分一秒都不差哎!” 马驭又插嘴:“那是人家练出来的。 包郝热切地说“肖晓你也练,你要练一手绝的,把全校都震了!” 肖晓认为包郝的话不无道理。他已经六年级了,升旗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也许一辈子也就升这一次旗了,他不能不万分珍惜。 周末晚上临睡前,肖晓嘱咐奶奶说:“明天你要早点叫醒我。”奶奶心疼孙子:“干什么呀?天天上学都赛过打仗,晚上晚上要写作业,早上早上要背外语,好不容易盼到个星期天,还不睡个囫囵觉?” 奶奶是家里的“常有理”,任何事情都能说出一串一串的道理来,让你无法反驳。肖晓知道明天早上奶奶肯定不会早早叫醒他,索性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他就跑到厨房里灌下一大茶缸子凉开水,直弄到一走路肚子里咕嘟咕嘟直晃荡。 肖晓从小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肖晓的爸爸很年轻的时候就当兵在外,读过南京的海军指挥学院,之后成了东海舰队的一名驱逐舰舰长。肖晓的妈妈原先也是跟爷爷奶奶和肖晓住在一起的,可惜几年前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病,五脏六腑不间断地出血,看了好多家医院都没法治,后来就告别人世。妈妈生病的那一年里,爸爸无数次地在家庭和部队之间奔波操劳,放弃了到大连舰艇学院研修一年的机会,还耽误了晋升一次军衔。妈妈去世后,爸爸的头发骤然白了许多,脾气性格也发生了变化,偶尔探亲回家一趟,总是沉默寡言,最多用大手在肖晓的头顶上摸一摸,表示慈爱。肖晓心里挺难受。 肖晓奶奶退休前是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长,因此而有“洁癖”,总是关注家人的“洗手”问题。“肖晓洗手了没有?”“老头子洗手了没有?”从早到晚听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出门回家要洗,吃饭前要洗,大小便后要洗,上床睡觉还是要洗,真是烦也烦死了。肖晓嫌烦,就故意跟她对着干,大便完了从厕所出来,奶奶扬声问:“洗手了没有?”肖晓轻轻松松回答:“洗啦!”然后一屁股在饭桌前坐下,抓起筷子吃饭,心里得意洋洋想:没洗手不也照样吃得香吗? 有一回楼里停水,肖晓上完厕所出来,奶奶习惯地问一句:“洗手没有?”肖晓也习惯地答一句:“洗了。”奶奶忽然一想,不对呀,家里没有水,肖晓用什么洗?奶奶可算是抓住肖晓糊弄人的证据了,此后只要肖晓一进厕所,奶奶就认认真真在一旁守着,只等他从厕所出来,亲自监督他完成这道工序。一来二去,肖晓倒弄得很不过意,下决心在洗手的问题上要表现得积极主动,免得奶奶操心过度。 肖晓的爷爷从前在一家军工厂里工作,一直想当个工程师,却因为没学历,一直没当上,最后从技术员的岗位上退了休。爷爷不服气:我怎么就不能当个工程师呢?爷爷开始从新华书店里老鼠拖木头一样地往回拖书,一本一本地啃,一道题一道题地做,盘算着学得差不多了就去参加成人大学考试。奶奶嘲讽他说“八十岁了才学吹鼓手!”爷爷就认真为自己辩护“不是还没到八十岁嘛,才七十不到呢,小呢。”有一天爷爷还特地拿了一份报纸给奶奶看,那上面登了一篇文章,是说美国一位八十岁老太太正经读大学的事的。爷爷满面羞愧地说“我跟人家比就差远了,人家多有气魄,敢跟二十岁的小年轻坐到一间教室里!” 肖晓挺佩服爷爷,他老人家能把学习当作世上最有趣最值得去做的事,肖晓和同学们怎么偏认为学习是最可怕最无聊的事呢? 肖晓晚上灌下一大茶缸水后,本指望第二天清早醒来的,结果才到半夜就被小便憋醒,起来撒了一泡尿,看看天还黑着呢,上床翻个身又睡着了。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爬起来一看,奶奶已经在厨房里大张旗鼓地忙午饭了。肖晓一边匆匆忙忙地刷牙洗脸,一边使劲责备自己:“不好了不好了,耽误了我今天升国旗。 爷爷闻声从书房里出来,一手抓着尺,一手抓着笔,百思不解地问肖晓:“今天到底星期几呀?” 肖晓回答:“星期天。” 爷爷说:“就是啊,星期一才升旗啊,你今天慌张什么呢?” 肖晓振振有词:“你考成人大学都要准备几年,我升旗就不要准备准备?” 爷爷无话可说,暂时牺牲了自己的学习时间,过来帮孙子作“准备。” 肖晓从阳台上选了一根最长的晒衣竿,横着拿进房间,竖在客厅里,叫爷爷扶着别动,好让他往竹竿上拴旗绳。 爷爷毕竟当了多年技术员,工程问题比较内行,马上指出了竹竿的缺陷:“不行不行,竹竿上必须要安滑轮,没有滑轮怎么拉绳子?”肖晓抬头看看细溜溜的竹竿顶,觉得这个难题不大好解决。 还是爷爷有办法。爷爷建议不妨把门框当旗杆,门框上安滑轮就简单得多了。爷爷从他的书房里找出一大块包装电器用的泡沫塑料,用眼睛稍稍比量了一下,拿刀子三削两削,又拿凿子三凿两凿,很快做成个“泡沫塑料滑轮”。然后他用强力胶把“滑轮”粘到了门框最高处,退后一步看看,搓搓手,满意地说:“行,能用。拴绳子吧。 绳子也不是什么好绳子,是捆扎东西用的塑料包装绳。国旗家里更不可能有,肖晓拿了奶奶的一条新枕巾临时做替身。 一切准备就绪,肖晓把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剁着肉的奶奶拉出来。他指挥两个老人说:“爷爷当我的护旗手。奶奶代替录音机奏乐。奶奶问:“怎么奏?” “用嘴巴哼呗。” “哼什么乐呢?” 肖晓觉得奶奶太笨了:“哼国歌啊!升国旗的时候还能哼别的什么吗?” 奶奶就嘀咕一句:“可不敢保证哼得准。 肖晓严肃地说:“你必须哼得准。” 奶奶马上挺一挺胸,想把弯了的背尽量直起来,以便完成这一重大任务。 肖晓开始布置过程的细节:“我们学校旗杆的长度大约是门框的五倍。奶奶每奏一句乐,我就拉一把绳子,只拉明天的五分之一长度。争取在奶奶奏完音乐的同时,我把枕巾拉到门框顶头。” 奶奶又发表一个看法:“这怕是不容易,哪里有那么巧?” 爷爷替孙子回答:“所以才要准备呀,要配合呀。 肖晓很满意爷爷的聪明,表扬说:“男人的智力跟女人就是不一样。” 奶奶不服气:“可你们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都是女孩子!” 肖晓摆摆手,表示不屑于就这个问题再讨论下去。他拉着爷爷一直往后退了十步,曲里拐弯直退到了奶奶卧室的最里头。而后他腰背挺直作肃立状,胳膊朝前弯曲,小臂和手掌平举,掌心和臂弯里托着那条折叠成长方形的枕巾,又回头示意爷爷摆出红领巾行队礼的造型。一切就绪之后,他模仿体育老师的气势,突然大吼一声:“出旗!” 没有音乐,也没有鼓号,但是音乐和鼓号都在肖晓心里。他屏息静气,挺胸收腹,手托枕巾却走得步态昂扬,从卧室最里头绕着床栏一直走到拴绳子的门框下。爷爷不敢怠慢,边行队礼边跟着孙子一步不落。爷孙俩在门框下严肃地站着,奶奶便张大了嘴巴看得一眼不眨。肖晓站定之后,心里回想了一遍平日学校里升旗的程序,小声对自己解释:“介绍升旗手省略。跟着又扯了嗓子吼道:“升旗敬礼!” “升旗敬礼”的口令报出之后,应该是旗手往绳子上拴国旗。也不知道是枕巾太厚了还是塑料绳太软了,总之肖晓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好一会儿,还是爷爷从旁边伸手帮忙,才把枕巾展开拴妥。 接下来肖晓吼出的口令是“奏国歌!” 命令出口,却久久不见动静。肖晓回头催促奶奶“该你了!” 奶奶慌慌张张说:“是吗?我都看傻了。” 奶奶用劲咳一声,清理嗓子。奶奶的嗓子本来不算坏,年轻的时候据说在台上领唱过“一条大河波浪宽”的,不巧的是前不久刚去医院拔了两颗牙,假牙没来得及装上,一开口就“咝咝”地漏风。奶奶问肖晓:“牙漏风没关系吧?” 爷爷抢着说:“又不是卡拉OK比赛。 奶奶还是不大自信,试探地开了个头:“起来……” 肖晓说:“慢了。 奶奶又开一次头:“起来……” 肖晓说:“还是慢。你怎么没有节奏感?” 奶奶很为难:“我都几十年没哼过什么调子了,喉咙口把不住关呢。”又扯扯爷爷的袖子:“要不你试试?” 爷爷倒是不谦虚:“好吧,我来吧。 却不料爷爷天生是个五音不全的人,肖晓听得身后颤巍巍一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正绷紧了面孔不让自己笑呢,回头一看,奶奶已经笑得靠在墙上直打颤了。 肖晓叹了一口气:“指望你们办事,效率太低!” 两个老人也觉得自己给孙子添了乱。爷爷说是因为奶奶太不严肃,奶奶又说爷爷不自量力,两个人一时间互不服气,吵得像一对孩子。 正乱着,电话铃响了。肖晓过去接,原来是对面大楼里包郝打过来的。包郝在电话里说:“到空中索道站等着,我有东西传给你。所谓“空中索道站”,指的是肖晓家的阳台。包郝的家和肖晓的家同在大楼五层二单元,两座楼前后排列,相差不过十米,两家的后窗对着前窗。包郝为抄作业题和对答案的方便,想办法把一团绳子从后窗口扔到了肖晓家的阳台上,让肖晓在阳台栏杆上绕个弯,再扔回到包郝家后窗里。这样,两根绳子一去一回,组成了简易空中索道,平常递个小东西送封信什么的,既方便又快捷。 包郝这个人爱新鲜,逮着一样东西总是玩不够。空中索道刚建立的时候,他一天要让肖晓去“站台”至少十次,连削铅笔的小刀都要肖晓给他传。有一回,在大太阳底下,包郝给肖晓传一根鲜奶雪糕,绳子才拉了一半,雪糕化了,齐根处折断,掉了下去。正巧楼下有个刚烫完头发的女人走过,雪糕“啪”的一声掉在她的头顶上,奶汁四溅,黏糊糊白花花地腻在她头发上,吓得她跳着脚尖声惊叫,以为是半空里掉下的巨大鸟粪。后来拿手摸了,小心一闻,知道是雪糕,心里更是又气又恨,叉着腰拍着腿,只差没把包郝的祖宗八代都骂到。包郝和肖晓缩着头躲在各自的窗台下听她骂,始终不敢露面回一句嘴。 后来,肖晓给包郝开出长长的一串清单,把所有严禁传递的物品都列在上面,包括各类食品,包括小刀和圆规之类有可能伤人的学习用具,包括鸟、蚕、乌龟、小白鼠等等掉下去会死的活物。 肖晓走到阳台上。包郝已经在绳子那头拴好了一件东西,挥着手让他快拉。肖晓拉过来一看,原来是一盒磁带。肖晓大声问他:“你录了什么?”包郝笑嘻嘻地说:“听了就知道啦。” 肖晓回房间,把磁带插进录音机。音乐声一起,他喜得差点没蹦起来:包郝替他录了一盘国歌!他心里很有些感动,觉得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时时刻刻都能知道对方想些什么需要什么。 国歌有了,奶奶立刻被劝退下了岗,留下爷爷做助手。奶奶似乎巴不得被劝退,马上溜回厨房继续剁她的肉。留下来的爷爷和肖晓又接着折腾了好长时间才罢休,原因是枕巾太重了,泡沫塑料的滑轮又太不经久耐用,没等第一趟枕巾升上去,滑轮已经龇牙咧嘴、四分五裂。后来爷爷想出好点子,用宽宽的胶带纸把滑轮里里外外一层层裹缠加固,果然有用,好歹经受住了塑料包装绳的来回拉升。国旗的替代物也有所改变,不用枕巾了,改用从前妈妈留下来的一条丝巾。丝巾又软又薄,轻若无物,即使是纸做的滑轮承受它也毫无问题。 全部程序在午饭之前操练完毕。最后一趟拉升,小号吹出国歌最后一个音符时,妈妈的丝巾恰好升到了滑轮底下,不早不晚,从容不迫,真叫丝丝入扣啊! 肖晓收拾起用过的东西,心里想:好吧,明天看我的了,我要把学校的国旗升出艺术来,升出气势来,升出天安门国旗班的风采来。 第3章 老师说话不算数 肖晓万万没有料到,事情在一夜间起了变化。 起因是这样的:最近一段时间,市教育局准备在全市范围内确认一批重点小学。肖晓所在的这个学校是本区唯一有希望入围的学校,区教育局对他们学校的一举一动就极为重视,时时、事事严格监督,生怕在考察期间出什么岔子。万一全区在重点小学名单里剃了光头,那可是够丢脸的,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 星期天中午,局长把电话挂到肖晓的校长家,说据从局里得到的情报,星期一有个市人大教育检查团要到学校视察工作,他们采取的是突然袭击的办法,指望能够获知所视察学校的真实状况。“请你千万留神,”局长对校长说,“星期一,无论如何不能出问题。不光不能出问题,还要拿出点精神拿出点实绩给人家看看。市人大的检查团非同寻常,你知道参加的都有些什么人吗?带队的是市委宣传部李副部长,余下的是市、区教育局的头儿,晓庄师范的校长,还有三四个小学特级教师参加。他们对学校的印象,直接关系到能不能入围重点小学的问题。” 校长说知道了,心里有数了,星期一保证拿出点真家伙来,也好让区里长长脸面。 局长纠正说“我们长不长脸面是小事,关键是你们自己。入选重点小学的好处,我不说你也知道,到时候不光是鸟枪能够换炮了,老师们的福利也能跟着改善改善,皆大欢喜啊!” 校长放下电话,沉思了一阵子,接着就给副校长、教导主任一一挂电话,通报情况,研究对策,制订措施,包括明天把哪些课调前,哪些课调后,重点带检查团的人看哪几个教室,听哪几个老师主讲,甚至要副校长马上赶到学校去,动员几个住校的年轻老师义务劳动,把学校角角落落里再收拾整理一遍。孩子们虽说每天打扫他们的包干区,可毕竟是些念小学的孩子,难免有一些遗漏或者不彻底之处。 校长最后把电话挂到了梅放老师家。 “是这样的——”校长话说得很慢,有点字斟句酌,“你们班的那个学习委员,那个叫林茜茜的,上星期不是刚拿了全省奥林匹克数学大赛小学组的第三名吗?” 梅放说:“是啊!”她心里想,这事她上星期已经给校长作过汇报了啊。 “那什么,明天的升旗仪式,搞得隆重点,升旗手换成林茜茜吧。” 梅放大惊:“临时换人?这怎么行?” 校长就把明天的重要性在电话里强调了一遍。 校长说话的时候,梅放不声不响地听着。校长说完之后好一会儿,梅放还是不吭声。 校长说:“你怎么啦?同意不同意也要表个态啊。 梅放慢吞吞地说:“恐怕不合适。” 校长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合适?旗手还是你们班出,荣誉又没有落到别的班去。” “可是肖晓怎么办?” “好办,让他当护旗手。护旗手也一样光荣。” “他捡到的是一笔巨款啊!何况还间接救了一条人命。 “捡十万和捡十块,性质都是一样的,拾金不昧嘛!”校长加重了口气,“我们毕竟是学校,学校和学校之间竞争,不在于学生们捡多少钱,在于教学上出了多少成果!升旗仪式上是要介绍今日升旗手事迹的,一个全省奥赛第三名的事迹,说出来多么响亮!梅放老师你再想想,这可是关系我们学校声誉和前途的大事。”校长最后再补充一句:“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有时候为了做成一件事情,不能不牺牲个别照顾整体。” “肖晓是个好胜心很强的孩子。”梅放轻声说,“我敢肯定,为了明天的升旗,他已经做了很多准备。 “那就适当安慰安慰他,口头多表扬。孩子嘛,未必会有大人想得多,千万别把你的想法当成是他的。 校长最后这句话,是带着笑声说出来的,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梅放愣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她下意识地拿起电话,给肖晓家里拨了号码,才响第一声铃,她又慌慌张张挂断了。她觉得没法对肖晓开口,虽然对方只是个孩子。后来她把电话打到了林茜茜家里,跟林茜茜说了明天升旗的事,要她作点准备,尤其别忘了穿校服戴红领巾。正像她所预计的那样,林茜茜丝毫没有表示出惊讶,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兴奋,对梅放交代的事情简短地“嗯嗯”着,像是要她明天去打扫卫生或者收齐全班作业本一样平静。 梅放遗憾地想,林茜茜这孩子太冷漠,除了学习之外,世上怕是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兴趣的事了。偏偏就因为学习太出色,好事情排着队找她。世界上说不出什么叫公平,什么叫不公平,就像富人们总会越来越富,穷人们只会越过越穷一样。 星期一早上,梅放起了个早,七点钟就赶到学校。走进教室,她吃了一惊,原来肖晓比她到得更早,正撅着屁股,用抹布使劲地揩擦讲台底下的积灰呢。 梅老师说:“肖晓,今天是你值日吗?” 肖晓直起腰,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梅老师:“不是我值日。今天我起床太早了点……我外语背熟了,语文也背熟了……” 梅放用母亲般的神情打量肖晓。他今天打扮得很神气:校服是新洗过的,并且由他的奶奶特地熨过了,穿在身上格外挺拔和精神;红领巾显然是第一次系上脖子,前前后后没有一丝折痕;脚上的白球鞋也是干干净净,鞋面上用牙膏涂抹了薄薄一层,不但洁白,还散发出清新凉爽的柠檬香。梅放知道这都是肖晓奶奶为他操持的,老人家为孙子的升旗仪式费了心思。 梅放的眼睛有点发涩,见到了肖晓的精心装扮之后她觉得更难开口,她甚至隐隐地有了一种罪孽感:她今天会伤害他。她马上就会伤害他了! 梅放艰涩地咽下一口唾沫,尽量把语气放得柔和委婉:“肖晓,老师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吗?” 肖晓开心地笑起来,突然对梅放“啪”地一个敬礼,朗声道:“请首长指示!” 梅放勉强跟着笑了笑:“老师想说……如果你……如果今天改让你当护旗手,你会同意吗?” 肖晓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笑容跟着慢慢从脸上消退,嘴唇也变得有点苍白起来。 “肖晓?”梅老师伸手摸摸他的头。 肖晓猛地把头甩了开去:“你骗人。”他盯住梅老师。 梅放解释道:“是这样的……今天有点特殊情况……” “你骗人!”肖晓的声音大了起来,“你宣布了今天要让我当升旗手的!老师不应该说话不算数!” “护旗手同样很光荣。” 肖晓一口拒绝:“不,我只想当升旗手。 梅放严肃起来:“老师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才来跟你商量这件事。老师这么安排,总是有老师的原因,人应该有点集体主义精神……” “那好,”肖晓涨红着面孔说,“如果我不能当升旗手,那我宁可什么都不当!” 说完这句话,他把抹布用劲扔在讲台上,转身走回座位,侧身朝着墙壁,不准备再作任何申辩。 梅放还想再说几句什么,却已经有同学陆续走进教室了。梅放就咽下要说的话,回办公室准备一天的工作。 包郝是连奔带跑冲进教室的。包郝冲进教室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意料之外的狂喜,两条眉毛舞动着差点没飞到额头上去。 “嗨!”他大声嚷嚷着,队都已经在集合了!今天的升旗仪式可是非同寻常哪!”他摇头晃脑说了个文绉绉的词。 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和他的这种欣喜。 “你们都怎么啦?” 包郝心生疑窦,“怎么回事?都在背书啊?装得像真的一样!” 包郝一眼看见了面墙而坐的肖晓,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谁是你的护旗手呢?梅老师定了吗?要是没定,可不可以让我……” 马驭从教室门外趾高气扬地走进来,满脸得意地接过包郝的话:“可惜定了,是我和李立伟。 包郝讪讪地扭过头,哼了一声。 马驭又眨着眼皮说:“还有个坏消息:升旗手不是肖晓了,换上了林茜茜。” 包郝大怒:“你造什么遥!” 马驭半笑不笑地说:“我怎么是造谣呢?不信你问肖晓自己。” 包郝冲过去,一把抓住马驭的肩头,气呼呼地瞪住他:“当心我打你!” 马驭针锋相对:“打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跟人家林茜茜比,人家是全省的学习尖子,你们算老几?” 马驭的这句话,实际上把肖晓也捎带进去了。马驭攻击包郝是假,忌妒肖晓才是真。肖晓在男孩子里威信高,号召力强,马驭对这一点心里始终不痛快。 偏偏马驭面对的是包郝。包郝这人很怪,他对自己的荣辱一向都不在乎,谁要是说他有什么不好,他龇牙一笑算是承认,并不认为事情有多么糟糕。可是一旦事情牵扯到肖晓,或者有人当他的面对肖晓表示不满,他马上就要拔剑而起,仗义执言,必要的时候可以动武,全力以赴地维护好朋友的名誉。 包郝开始对马驭推推搡搡,嘴里恨恨地念叨着:“叫你造谣!叫你造谣!” 马驭避开包郝的正面攻击,一面在几排课桌间绕来绕去,一面虚张声势地喊:“打人不算本事!打人不算本事!” 这两个人在教室里追追打打弄出很大的动静。一些早到的同学也跟着兴奋起来,有人站到了凳子上“坐山观虎斗”,有人故意上去拦在马驭前面,伸脚想要下他的绊子,还有人把课桌推过去造成“路障”,想迫使两个寻架打的人快一点进入“实战状态”。 肖晓面朝着墙壁一言不发。他既不阻拦包郝,也不支援包郝,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身后的吵闹。从背后看,他的身子纹丝不动,就跟泥巴捏成似的。 包郝有点忍不住了,他暂且放过了马驭,从几张课桌上连爬带滚地翻过去,探身把一个脑袋插到肖晓的脸和墙壁之间:“肖晓你管不管?人家在造你的谣……” 包郝把剩下的话用劲咽了回去。他看见了肖晓那张泪流满面的脸。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很大,鼻翼张开着,鼻头红得发亮,豆大的泪珠儿不断从那双大睁的眼睛里滚出来,扑簌簌地翻着跟头下落,在下巴那里聚成更大的一粒,而后沉甸甸地掉下去,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包郝几乎是张口结舌。过了一会儿,他带着疑惑问:“肖晓,你是不是……” 肖晓一动不动,眼睛仍旧盯在墙壁上,任凭两颗透明的泪珠儿慢慢涌出来,莹莹地溢满眼眶。 包郝即使再愚钝,此时也知道马驭说的那些消息是真的了。一刹那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很想哭,他为好朋友的痛苦而痛苦,他非常不忍心见到肖晓这张泪流满面的脸。于是他头脑一热,顺手从前面的课桌上抄起不知是谁的铅笔盒,不顾一切地向马驭砸了过去。 马驭反应还算快,立刻将头一偏,身子一矮。铅笔盒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啪”的一下砸在了后墙黑板上。盒盖子炸开来,里面花花绿绿的笔呀尺子的滚落一地。 马驭尖声叫道:“你别乱砸啊!要出人命的!又不是我不让肖晓升旗,你朝我发火干什么?” 铅笔盒的主人一边赶快跑过去捡他的那些宝贝,一边偷眼看着满面通红、正处在激愤中的包郝,并没有表示丝毫不满。 正在这时候,林茜茜背着书包目不斜视地走进教室。林茜茜的到来使教室里的气氛骤然紧张,除肖晓之外,大家都屏息静气抬眼看她,注意着她此刻该有的反应。 林茜茜却是根本没有发现教室里的不正常,她甚至都没有看见那些因为包郝和马驭的追打而弄乱的桌椅。别人的乱七八糟的闲事从来都不会进入“尖子生”林茜茜的视线,她心里装着的除了习题还是习题。她半垂着头,神情漠然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旁若无人地坐下来,把书包放进桌屉,伸手一摸,看都不用看就抽出了她的英语书,端端正正摊开在桌上。 盯住她的同学都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们知道在她身上无戏可看了,接下来她就会翻着白眼,嘴里念念有词地背那些永远背不完的英语单词。也许那些单词她昨天晚上在家里已经背得滚瓜烂熟,还有可能她早在前天,或者在大前天就已经背得差不多了。但是她还是要背。背书是她的乐趣,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其实她长得不难看,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漂亮一她皮肤白晳,紧闭的嘴巴小巧有形,眼睛像杏核,睫毛稍稍有那么点儿弯曲。只是班上的同学从来没有在她的脸上见到过笑容,她的表情永远冷漠,既不介入别人的纠纷,也从不惹是生非。 这样的人常常是会让大家敬而远之的,因为没有人猜得透她心里想些什么,琢磨些什么。这样的人,哪怕她心里其实是一片空白,人们也会误以为她已经看透了一切。 只有包郝不能容忍林茜茜的沉默,他此刻对这个夺去了好朋友荣誉的“尖子生”仇恨得咬牙切齿。他冲过去责问:“凭什么今天让你升旗?不就是比赛得了个奖吗?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是高兴,一天能拿上十个奖!你信不信?嗯?” 林茜茜抬起头,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你的校服拉链坏了。 包郝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果然拉链从下面炸开了口,两片衣襟一直敞开到脖颈处,只有一小块地方勉强连接着。 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包郝微红着脸,把衣服在胸前掖紧,心想林茜茜这个人太怪了,她没有把升旗不升旗的事放在心上,倒注意起别人校服上的拉链。包郝心里的气一下子泄了大半,觉得这事怪林茜茜也没用,她根本就是个对荣誉不感兴趣的人,让她升旗她或许还嫌麻烦。 一节早读课就这么闹嚷嚷地过去了。幸好六年级的教室在四楼,而检查团的人到了之后,只是在操场附近溜达着,看学校的办报园地,检查几处卫生死角,又逮到了几个迟到的学生,逐一盘问他们迟到的原因,没顾得上往楼上跑。校长一直在下面陪着客人,其他老师忙着准备上公开课用的教具和幻灯片、录像带什么的,同样也没有空上楼,六(4)班的这一场小小骚乱几乎没有被教室之外的人知道。 八点钟,操场大喇叭里的《运动员进行曲》准时响了起来。这是通知全校师生下楼集合,每星期一次的升旗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林茜茜和两个被选中的护旗手已经提前十分钟离开教室。其他同学稍稍犹豫了一下,在雄壮乐曲的催促下,三三两两起身下了楼。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对肖晓的不幸抱以同情,或者对半道上杀出来的林茜茜不那么服气,但是真落实到行动上,他们的胆子就小得出奇,很少有人敢公开站出来跟老师对抗的。 肖晓继续保持面对墙壁的姿势,看样子他今天是下决心把自己钉牢在这个位子上了。肖晓不动,包郝也就不动,包郝今天同样铁了心肠要陪伴肖晓到底。 五分钟之后,梅放老师急急忙忙冲了进来。 “怎么回事?全班的队伍都整理好了,你们两个为什么还不下楼?”她看了一眼肖晓的后脑勺,就把目光烟烟地逼视在包郝脸上。 包郝的底气本来很足,但一见到梅放老师,不知怎么气就有点泄了。他扭开脸,含含糊糊地说:“是肖晓……他……他生病……” 梅老师说:“是吗?”就走过去摸摸肖晓的额头。肖晓在她手底下用劲把头一甩。梅老师心里笑了笑,转身严厉地盯住包郝:“行了,老师知道了。你赶快下楼排队,肖晓的事情老师会替他解决。 包郝不想同意,又不敢不同意,磨磨蹭蹭站起来,想说什么又没说,终于还是拖着脚步出了教室门。 梅放老师叹了一口气,在肖晓旁边坐下来。 “我对你很失望。”梅老师说,“我以为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你怎么跟个女孩儿似的耍小脾气?” 肖晓沉默不语。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梅老师又说,“如果你对当旗手的事情无动于衷,你就是林茜茜,而不是英雄主义的肖晓了。可是肖晓你也要知道,大人们做一件事,所考虑的方方面面比你们要复杂,要兼顾到很多因素,有时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师这么说,你能够明白吗?”肖晓鼻子嗡嗡地答了一句:“今天我应该是升旗手。” 梅老师有些生气,忽地站起来“是的,我上星期是这么宣布的。可是即使是打仗,上级也有权临时改变战术方式,不是吗?你爸爸是军人,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懂得更多。 肖晓把脑袋垂下去了一些。 梅老师舒缓了口气:“老师一直很信任你,认为你是个能成大器的孩子。你热情勇敢,正直坦率,疾恶如仇,一向都是同学心中的英雄。是英雄就不该对荣誉斤斤计较,如果计较了,那就不是英雄,是小人。肖晓你同意吗?” 肖晓不动。 “好,你不说话就是同意。那么从现在开始,忘了这件不愉快的事,下楼,加入六(4)班的队伍,参加升国旗仪式。现在就去!立刻!”最后两句话,梅老师用的是命令的口吻,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肖晓对于命令有一种本能的反应,他不再面壁僵持,迅速地抬起胳膊在脸上擦了一下,避开梅老师的目光,起身离位,大步走出教室。 梅老师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里不无歉疚地想:今天是委屈这孩子了。 肖晓下到操场,一眼看见操场前面站着的检查团的人。那些人或严肃或微笑或小声交换着意见,无论在做些什么,面孔都一律侧向操场,目光紧紧盯住全场队伍不放,简直就是不打算放过同学们的任何一点差错。 肖晓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不快,集体荣誉感立刻在心里占了上风,他想他得悄悄插进队伍中去,不能让检查团的人看见,否则他们就会抓到学校纪律不够好的把柄。糟糕的是他应该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前排,因为他是班副兼体育委员,习惯上要站在最前排领操。这样,要想回到队伍中去而不被检查团的人发现,多少就有那么点难度了。 肖晓当然不可能被这样的事难住。他躲在楼梯口默默估计了一下操场上的形势,心里马上有了主意。他猫着腰,贴着墙壁溜到操场最后边,然后从队伍的最后排一直钻到队伍最前排,把站在他位置上的包郝迅速往后一拉,再忽地站起身子,瞪大眼睛目视前方不动,好像他从刚才一直就这么站着的。 身后的包郝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在嗓子里的惊呼。肖晓听见了,手背在身后急促地摆了一摆。包郝会意,同样挺直身体站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检查团的人毕竟上了几岁年纪,对眼前事态的反应远不及孩子那么迅捷。他们原本觉得站在队伍打头的是个矮个儿不起眼的孩子,怎么眼睛一眨冒出来的这个孩子身高腿长,浓眉大眼,威风凛凛,站出一种令人振奋的精气神儿?怎么回事?莫非刚才眼花了没看清楚?也没见队伍里有什么动静啊? 他们只好一个劲地揉着眼睛,思量着回去要重新配副眼镜,别弄到连男孩女孩都看不清楚,闹出大笑话。 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放过几遍之后终于停下来,操场上霎时间一片寂静。面色黝黑的体育老师长腿一迈跃上旗杆边的高台,目光烟烟地巡视一周,提一口气,大声吼道:“稍息!立正!向右看一齐!” 这之后,便是肖晓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无数次经历、因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程序:出旗——出旗的时候奏《五星红旗高高飘扬》;介绍升旗手一广播站的学生因为有检查团的人在场而将林茜茜的事迹读得格外动听;升旗敬礼,奏国歌一全操场的胳膊一刹那间举成一片森林。肖晓的眼睛在这片森林之下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林茜茜的一举一动。 说不清肖晓当时的那种心情。并不是妒忌,如果仅仅是妒忌,那就看低了肖晓,他还不至于对一个学习优秀的女孩子抱有那种情绪。可是也不能说他没有一点儿妒忌,他的眼睛在那一刻因为瞪得过大而胀疼。他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憋住因为激动而显得粗重的呼吸。距他不远处就是检查团的人,他不想让他们觉察出他有什么异常。看见没有?他的队礼行得比任何一个少先队员都要标准,他是在对着即将升起的五星红旗敬礼呢! 林茜茜此刻已经将手中的国旗展开,手忙脚乱地往绳扣上拴挂。按照惯例,这个拴绳扣的动作要在最短的几秒钟内完成,左手抓住绳扣,右手把国旗往上一挂,顺便将搭在手臂上的旗身用劲甩出去,“呼”地一阵风声,整面旗帜就借着风势哗啦啦地展开,飘扬起来。这时再循着国歌的节奏扯动旗绳,扯动的幅度或大或小,手上下起落舒展自如,直把人看得身心陶醉。肖晓在电视里看天安门国旗班的战士升旗,就是这样的,他尤其迷恋战士们把旗身甩出去的一刻,那动作的气势有一种惊心动魄之美,他每次都能看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林茜茜此刻的动作慢了。动作一慢,她就跟着显出了慌张。林茜茜这个人,除了学习之外,干什么事都笨手笨脚,眼到手不到,手到脚不到的,不了解她的人都能当她是弱智。林茜茜这里迟迟拴不上旗,广播室里放音乐的老师却不知道,国歌照样一拍一拍庄严地往前播,眼见得就播了一半。林茜茜越发紧张,一时间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人呆呆地站在旗杆下,手也停住了不动。 操场上的气氛紧张到极点。站在后面的同学自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前面两排的同学和再前面的校长、检查团成员、老师却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心里一个劲地替林茜茜着急,攥着拳头,无声地喊着:“快点!快点!” 这种时刻,两个护旗的同学本来应该尽一尽他们的责任,悄悄出手帮个小忙什么的。然而平常神气的马驭和李立伟事到临头就发了傻,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帮忙好还是不帮忙好,真叫人恨得牙肉发痒。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林茜茜对着旗杆手足无措的时候,恰好从空旷的操场尽头吹过来一阵旋风。风吹到旗杆下面,伸出舌头轻轻一卷,就把国旗从林茜茜手里卷了出来。操场上立刻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啊”声。 风倒是很知趣,它对鲜艳轻软的国旗表示了应有的尊重。它将国旗平展展地托着,先是轻轻送上半空,然后再让它缓缓飘落,飘到学生队伍上空的时候,再平着吹了过去,远看就像是国旗自己长了脚在队伍的前排走,走得庄重,走得飘逸,走得秀美而优雅。 无数双眼睛盯着它飘移而过的身影。他们有一些激动又有一些惊慌地想:这是国旗呀!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呀!它怎么就自己飞起来了呢?它到底要飞到哪儿才算数呢?它要寻找谁、跟谁见面呢?我们该拿它怎么办呢? 人的勇气和胆量往往都是在这样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士兵们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也总是等待这样特别的时机。说时迟那时快,仪态万方的国旗快要飘过肖晓头顶的当儿,他猛地从队伍中凌空起跳,将国旗抓在手中。大家还没有来得及醒悟,他已经抱着国旗箭一般地蹿了出去,飞奔到旗杆下,抓住旗绳,三下五除二地拴好绳扣,又弯腰撅臀,三把两把大幅度地扯动国旗上升。近处的人们只听见呼呼的一阵滑轮响,眨眼间国旗已经骄傲地飘扬在旗杆顶上。旗身沐浴着阳光,哗啦啦地飘动,在清风中舒卷自如。 前后过程,从抓住国旗的一刹那开始算起,到旗身升到杆顶,不超过一分钟。总之,升旗仪式上出了点小小的事故,但是同学们的素质很好,机智灵活,见义勇为,有胆有智,及时地甚至称得上漂亮地排除了事故,最后的结局令人满意。检查团里的一个特级教师尤其对肖晓赞不绝口,认为这孩子反应敏捷,出手果断,将来要是发展得好,是能够成就一番大事的。 中午,校长在学校食堂里陪着检查团成员们用便餐,有人问起了早上升旗的那个女孩子,说:“她真是在省级数学比赛里拿名次的?”那意思是:我怎么觉着她有点木头木脑? 校长赔笑答道“是拿了名次,第三名,奖杯还在校荣誉室里。不光是数学,市里的语文竞赛,区里的英语竞赛,她都拿过名次。 那人笑笑地拖了一个长音:“哦,还是个得奖专业户啊!” 校长“嘿嘿”了两声,感觉脸上的皮肤绷得有点紧,难受。 饭后检查团的人就要离去了。校长一直把他们送到校门外,一一握手,看着他们上车。车掉了头驶上大路,看不见车屁股后的牌照的时候,校长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疲惫和阴沉。他转身往校内走,一路上谁也不看谁都不理,一口气走到高年级教师办公室,进门就发火:“那个林茜茜,她今天怎么搞的?让我们学校出这种丑?” 梅放老师料到了校长会有这一问,不慌不忙地回答:“她一向在能力上比较差,六年级的孩子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天天上学要她妈妈踩着车送过来。 校长责备她:“你应该早说。 梅老师有点委屈:“我也没有料到她连国旗都升不好啊,她毕竟是全校的尖子生啊。 校长追悔莫及“不谈了,不谈了,今天真是出大洋相了,重点小学的名分就毁在她手上了。 老师们就七嘴八舌安慰校长,说事情的结果还不太坏,四班的肖晓不是站出来挽救了局面吗?肖晓的表现同样说明了我们学校教书育人的成功啊!又说,收拾残局的如果不是肖晓而是哪位老师,那就有些不妙了,学生和老师的分量到底不一样,老师能见机行事是正常的,而一个学生能做到这样,那才会让检查团对我们学校刮目相看,说不定这反而是件大好事,圆了我们晋升重点小学的梦。 校长有点老了,还差一年就要退休了。老了的校长有些像孩子,一点差错就会急得跳起来,别人一哄一劝又笑嘻嘻恢复正常。他仔细听着老师们的分析,觉得句句都有道理,于是心满意足地背了手出去,忙着给区教育局打电话探听消息。 校长走了之后,办公室里恢复了平静。小学六年级的老师完全可以排进世上最忙碌者的行列。初三和高三的老师们当然也忙,可是他们只需出习题、改作业、猜测考试范围,再加适当的课外提优补差训练,学生们的课堂纪律、日常事务他们都可以不必去管。小学老师就不同了,小学老师除了是老师之外,还是半个家长,下课打架啦,放学不回家啦,乘车丢月票啦,小便憋不住尿到裤子上啦,女孩子来了例假不知道怎么处理啦……总之,每天都有一些防不胜防的事情发生,忙得老师总像个救火队员,这边火起往这边跑,那边火起又往那边扑,烧焦了头发都没空上理发店。饭后的这段午休时间,他们只好充分利用到工作上,改本子啦,出练习卷啦,找学生谈话啦,什么什么的。 梅放老师这天中午改的是作文本。手里的这篇作文是肖晓的。肖晓的作文一向还算通顺流畅,但是精彩就说不上了,这样的作文看十本和看一本都一个味儿。 不知道怎么的,今天梅老师对肖晓的作文却看得格外仔细。作文题目是《我最难忘的人》。肖晓写的是他爸爸。 写爸爸不合适。最难忘的人,顾名思义,是指某个不常见到,或是永远再见不到,却又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爸爸是家里的亲人,常见常亲,永相厮守,谈不上难忘不难忘。 但是梅老师转念一想,肖晓的爸爸是军人,一年中难得回家一趟,跟肖晓想必说不上彼此十分熟悉,肖晓用“难忘的人”来形容他也未尝不可。 肖晓的作文内容是这样的:我的爸爸是个军人,他是个优秀的海军驱逐舰舰长。他每年回来一次,穿着蓝色的海军制服,肩章上有两道杠,两颗星,爷爷说这是中校军衔。 他的脸膛黑黝黝的,嘴唇总是裂口子,还脱皮,奶奶说是因为在海上航行缺少维生素。 爸爸每次回来都带我去一次游乐场。坐“过山车”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尖叫,只有爸爸不叫。他总是抓紧了我的手,所以我也不叫。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很想他,我把书店里所有关于舰艇知识的书都买回来读了,我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象驱逐舰的样子,为它设计排水量、动力装置、舰身的装甲厚度,再加上一颗世界顶尖技术的超音速反舰导弹。 我的驱逐舰绝对是“海上霸王”。 可是如果爸爸真的回到家,我总觉得他很陌生。我想跟他讨论舰艇的事情又不敢,怕他说我不该探听军事机密。我喜欢趁他不在家的时候乱翻他的行李,他的箱子里有军服、红色瑞士军刀、手表、圆珠笔、记事本,还有一只小手电,是手枪式的,一扣扳机就亮。所有这些东西上都留有爸爸的气味,是咸咸的海水气味。我太喜欢闻这种味道了! 写到这里,刚好到本子上这一页的最后一行。梅放老师满心期待后面还有最精彩的,翻过去一看,没有了! 真可惜啊,作文没写到点子上。最难忘的一件事情在哪儿呢?重点写爸爸的什么优秀品质呢?好多地方可以扩展可就那么一掠而过了。这篇作文充其量只能给75分。 但是文章里也有闪光之处,比如坐过山车的时候爸爸握紧他的手,寥寥几笔,写出了一个军人的沉着、镇定、大气,以及对儿子的无言的爱,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还有所谓爸爸的气味一那种咸咸的海水味,一句话中含义无限,既有孩子对父亲的幻想、崇敬,也隐隐点出了爸爸海上生活的艰辛,叫人联想多多。 梅老师由肖晓的作文接着想到了肖晓这一上午的表现。肖晓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活生生地从作文本上凸现出来,鼻尖红红的,睫毛湿湿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失望。梅老师就有点坐不住了,合上本子,下楼,去找三(1)班的王老师。 按规矩,下星期一的升旗手该从王老师的班级里产生。梅老师找王老师商量说,能不能把这个名额让出来一次?哪怕是借用也行。六年级快毕业了,再次升旗的机会很可能没有了,可是她答应过一个学生,她不能说话不算数。 王老师本是个上了年纪的和善的老太太,平常一向很好说话的,不知道为什么,一触及她班上学生的具体利益,她就变得厉害起来,像只张开翅膀孵蛋的老母鸡。 “不行!”王老师扶了扶眼镜,斩钉截铁地告诉梅放,“这行不通。我没法对班上学生交代。孩子们盼着当旗手望眼欲穿,我能跟他们说:把机会让给别人吧!这话说得出口吗?你也是当班主任的,你将心比心试试?” 梅放赔着笑脸说:“算借用吧,明年我接了新的班,会还你一次。”王老师大幅度地摇头。“我不能相信。明年你就会不认账。再说孩子们也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们不比大人有耐心。 王老师说完这话之后,就紧紧闭起了嘴巴,无论梅放再许诺什么哀求什么,她只摇头不开口,一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样子。 梅放失望而回。她想她是真的对不起肖晓了,也许这一辈子都要欠着他的债了。虽然他仅仅是个孩子,但孩子比大人更容易受到伤害,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为利益牺牲”。如果他们应该得到而没有得到,他们的真诚和善良就会受到打击,这对于他们今后如何过完一生,是至关重要的啊! 可是梅放不是校长,没法下命令让全校各班为她的一个学生让路。她因此而深深地悲哀。 第4章 好朋友巴顿 巴顿是肖晓的另一个好朋友,光明中学初中一年级的学生。 巴顿的个儿有点矮,虽然这并不影响到他的智力发育。矮到什么程度呢?比班上最痩小的女生还小一圈。因此巴顿就有那么点自卑,所以他总是喜欢跟比他年幼的孩子交朋友。 巴顿的爸爸总是给他打气:“女孩子发育早,男孩子发育迟,十七八岁才蹿个儿的也有。你爸我小时候也这样,现在你看看,一米七五的个儿,比谁差了?” 巴顿的爸爸就是街口那个模型店的老板。肖晓是先认识了巴顿的爸爸再认识巴顿的。 肖晓有一段时间特别迷模型,有事没事总爱往那店里跑,眼巴巴地盯着橱窗看个没完。橱窗里的东西真漂亮啊,德国的豹型坦克,美国的航空母舰,澳大利亚的新型超级机枪,俄罗斯的双管自动防空炮,法国的响尾蛇导弹……天哪,简直就是一个微缩武器库啊!能开辟成未来世界大战的模拟战场啊! 男孩子天生迷恋武器。也许纯粹出于对机械的爱好,也许生下来血管里就流淌着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欲望。并且他们绝不仅仅局限于观赏和使用武器,他们总是要想方设法把它们肢解,窥视它们的内部构造,研究那致人死命的威力来自何处。他们既有拆卸一切的兴趣,又有拼装重组的爱好,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模型的发明者实在是摸透了男孩子的心理。肖晓徘徊在橱窗外面,真恨不能一头穿过玻璃钻进去,把里面所有的东西尽兴摆弄一遍。 肖晓的家庭收入水平至多中等,再加前几年肖晓的妈妈患病,爸爸在部队和家庭之间来回奔波,有一点积蓄也花得干干净净。这样,肖晓奶奶在日用开支方面就比较节俭,不是非花不可的钱,奶奶一般不肯轻易出手。肖晓收藏的模型总共只有两盒,一盒是火车,这还是小时候妈妈买给他的,早已经被他玩得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出原来的样子了。还有一盒是一辆四驱程的电动赛车,只有巴掌大小,是爸爸给他的礼物。肖晓用这赛车参加过街区孩子的几次比赛,战功累累,如今也已经“光荣退休”。再好的东西总不可能让人玩一辈子啊!部队士兵用的武器,不也要常换常新吗? 总的说来,肖晓在购买玩具方面存在的遗憾是比较大的,跟那些出手阔绰的孩子相比,差距就尤其明显。可以这么说,他从来也没有尽情满足过自己的欲望。 但是肖晓又实在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尽量不在家人面前把自己的欲望表露出来。他从小就瞧不起那些为买一样玩具哭哭啼啼赖在柜台前不走的孩子。他想,这算什么呀?耍赖撒泼多丢人啊!想要什么东西得靠自己,赖着爸爸妈妈不算英雄。 他开始琢磨怎么样靠自己争取到玩那些模型的权利。 有一天他跑到模型店里问老板:“你们这儿要雇模特吗?” 老板说:“雇模特?我们不卖服装啊。” 肖晓就一本正经地开导他:“模特可不光是穿衣服的,模特的作用可大啦,你没看见新街口的那些大商场,柜台前面都有模特站着,有人一过来,模特赶紧说话,夸她们的东西怎么怎么好,价钱又怎么怎么便宜。人家一想,小姐都说好了,能不好吗?马上掏钱吧。” 老板扑哧一乐:“那不叫模特,叫推销小姐。” 肖晓心里想,那不对了,老板要真被他说动了雇个推销小姐,不就没他的份了吗?他眼珠一转,重新举例:“还有呢,街头摊子上卖羊毛衫卖夹克的,你看清楚没有?他们都有人在旁边一件一件试那些衣服,一边试一边说好,旁边的人看着眼馋,也跟着去试,一试就忍不住要买。” 老板说:“你怎么知道?” 肖晓照实回答“我奶奶试过啊!那回她买了两件,她自己一件,我爷爷一件。还没穿几天,她的那件掉了袖子;我爷爷的那件洗过之后缩成婴儿衫,送给我们楼下的小女孩,给她的布娃娃穿去了。” 老板哈哈大笑,边笑边说:“那叫媒子啊!专引你奶奶这样的糊涂老人上当的啊!” 肖晓不跟他绕圈子了,直截了当说出他的目的:“我也想当媒子。” “给谁?” “你。” 老板一愣,然后就摇头:“不行不行。 肖晓固执地说:“行的。 老板说:“行什么呀?我这里又不卖假货。 肖晓说:“不卖假货你也要宣传啊,要做广告啊。你没看报纸吗?报纸上说,现在的时代是广告时代,绝大部分顾客买东西是跟着广告走的。 老板又笑:“你还正经做过研究!” 肖晓继续推销自己“我做媒子,一不要你发工资,二不要你管吃饭,根本就是义务劳动,便宜死你了。” 老板来了兴趣:“不要工资,又不要管饭,那你图个什么?” “我玩模型!”肖晓脸红红的,“我每天到你的店里来玩模型。你有了新的样品,我会给你拼装出来;没有新的,我就把那些旧的拆了重装。过路的人看见我玩得有意思,他们就会进来看,我还会教他们怎么玩。你的模型店就会越来越热闹,买你东西的人也就会多了。”老板伸手打个响榧子:“OK!这办法新鲜,我乐意干。就这么定了,从明天起,你免费来玩我店里的所有东西。大不了玩坏一个两个……” “我不会玩坏。肖晓严肃地纠正。 “好吧……我是说,真玩坏了也没关系……”老板笑着拍拍他的头。 肖晓从此便成了模型店里的“常驻顾客”。为了真正地玩出水平,他还特意光顾了附近的几个书摊,把人家书摊上出售的《兵器大观》《汽车博览》等杂志都一声不响地翻了个遍。到后来摊主一看见他就害怕,赶紧转过身子护住书摊上新到的杂志,雷声大雨点小地吆喝:“去去去!把我的杂志都看烂了!”肖晓龇牙一笑:“谁还用再看!我背都能背得出来。说罢扭过脸,不屑一顾地从摊前走过去。那摊主就愣在那里发半天傻,心里反觉着被冷落了似的。 肖晓对机械这玩意儿就是有天赋,再零碎再复杂的模型块,他把图纸摊开一看,对着盒盖上的彩照比量比量,歪头再想上那么一想,三下五除二,大模样马上就见了轮廓。经他手摆弄的东西,带轮子的都能欢欢地跑,长翅膀的都能呼啦啦飞,神了。再加上寒假里东游西逛的孩子多,孩子身上又都揣着崭新的压岁钱,模型店的生意就一天天见好,把老板乐得十天多长了八斤肉。 春节的那天下午,模型店照样开张,肖晓也照样兢兢业业赶到店里当媒子。肖晓那天拼装的是一辆坦克模型。新年的第一天肖晓也有了新的想法,他感觉单纯地照葫芦画瓢已经不过瘾,他想要创新。他打算把两种以上的模型混杂起来,拼装对接成一种更复杂的东西。比如让火炮和坦克结合,潜艇和大型货车结合,再比如在飞机上安置一个降落伞的开关,可以遥控弹出小人之类。他选了德国的豹型坦克做第一个实验品。当时他的四周闹哄哄围了一帮孩子,七嘴八舌,这个建议用插板,那个又建议用螺丝,俨然一群经验老到的军械参谋。 这时候进来了一个瘦骨伶仃的男孩,看个头也就是四年级小学生的样子,却穿了一套光明中学的校服,裤管和袖子都挽着,肩膀和腿胯处松塌塌的,比较机警的人完全有理由可以怀疑他这套衣服是从哪位中学生那儿偷过来的。 小个儿男孩挤进孩子群里,很勉强地看了一会儿肖晓的工作,马上对他的设想表示了怀疑:“喂,搞错了没有啊?两种模型怎么能混一块儿呢?到时候分不出来怎么办?还怎么卖给别人?” 肖晓看他一眼,不说话,把拼了一半的坦克拆开,两只手左右开弓,稀里哗啦一阵飞动,不到两分钟,左边一大堆是坦克零件,右边一小堆是火炮零件,清清爽爽,毫不含糊。 小个儿男孩依旧不能相信:“你能保证不错?” 肖晓板着脸回答一句:“错一块我都把它吃下去。” 那些围观的孩子都笑起来,非常开心。又有些孩子嫌这位后来者多事,妨碍了他们的重大实验,一个劲儿地催促肖晓:“别理他,别理他。 小个儿男孩倒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不理可不行,模型店是我爸爸开的。 肖晓不相信。肖晓的不相信是有道理的:既然店老板的儿子是男孩,男孩就没有不喜欢飞机大炮的,为什么他当了好几天媒子,就没有见这位店公子露过一面呢? 肖晓停下手,很警惕地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说:“巴顿。” 肖晓一下子跳起来:“什么什么?” 男孩放大了声音:“巴顿。” 肖晓满脸通红,因为激愤而有些结结巴巴“你你你怎么可以叫巴顿?” 男孩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不可以叫巴顿?” 肖晓说:“你就是不能叫巴顿!” “可我已经叫了!我姓巴,我生下来我爸就给我取了巴顿的名字。 肖晓用哭一样的声音说:“巴顿是美国的二战英雄啊!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五星上将啊!” 巴顿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可我已经叫了巴顿了呀,我不能因为美国还有个巴顿就改名呀。 旁边有个大点儿的孩子插嘴:“美国的巴顿早死了。 巴顿颇具幽默感地接过话:“可不是我杀的。 大家一齐哄笑起来。气氛因此而变得友善了。 肖晓宽容大度地想:算了吧,还是允许他叫巴顿吧,错误不在他,他是无辜的。但是他提了个条件:以后叫巴顿的名字,要在前面加个“小”,以示区别。巴顿完全同意。跟人家老巴顿比,他本来就小得可怜,这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肖晓和巴顿见面就吵了一架,此后却成了绝好的朋友。巴顿虽说个儿小,年龄上毕竟比肖晓大了一岁,又加上读了中学,颇有点见多识广的派头。比如说吧,他能够一口气报出全世界二十个足球明星的全名、年龄、国籍以及他们目前所效力的球队,肖晓的同学中谁有这份能耐?再比如说,巴顿口才极好,喜欢神吹海聊,有那么股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劲儿,肖晓常常是明知他的话不可信却又不能不信。举个例子:有一天放学路上,巴顿碰到了肖晓,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叠写满了字的纸给肖晓看,说是他写的电视剧本。他把《包青天》《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和《新龙门客栈》等通通毙了,全部重新写一遍,导演就找成龙,所有男主角都是李连杰,所有女主角都让金城武来男扮女装,你说拍出来好看不好看?又有一次他告诉肖晓说,他夜里睡觉做了个梦,梦到世界名著全部都是他写的,《基督山恩仇记》《三个火枪手》《巴黎圣母院》《汤姆?索亚历险记》……平均二十天写一部,还捎带着写了《母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铁木儿和他的伙伴》…… 肖晓几次都听得目瞪口呆。每逢巴顿对他吹牛的当儿,肖晓对他这个年长一岁的朋友总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先别管他吹牛不吹牛了,人家能报得出这么多人名书名,就是学问啊!再说,日有所思,才能夜有所梦,人家夜里能做出那么伟大的梦,说明人家白天想着的都是比较伟大的问题,这还不够了不起的吗? 肖晓被无缘无故取消升旗手资格的这天,傍晚放学,路上就遇到了巴顿。 当时肖晓正跟包郝一块儿走。肖晓是天生的军人气派,尽管受了委屈心情很坏,早晨哭过的眼睛还有那么点儿肿,但是他背上的书包依旧方方正正,肩还是挺着,腰也还是直着,并没有像遭了霜打的茄子那样蔫头耷脑。倒是他边上的包郝,书包带子从肩头一直滑到胳膊弯里,松松垮垮的书包就那么自暴自弃地挂在腰部以下,随着走路的步伐吧嗒吧嗒轮流敲打屁股的两瓣,活像从战场上败下来的伤兵。 “梅老师太可恶了。”包郝一路唠唠叨叨,碎嘴老太婆似的,“早知道那钱你不交出去。五万多块钱哪!这辈子我还没见过五万块钱什么样子。要是买一块钱一根的冰棍,能买五万多根!好家伙,五万根冰棍能堆多大一堆?肖晓你想呢?像我们那样的教室,一教室能不能堆得下?” 肖晓不耐烦“尽想美事啊!你把五万根冰棍吃了,人家采购员不就没命了吗?你等于吃的是人家身上的肉!” 包郝恶心想吐,连忙用手勒住脖子:“我的妈,你别再说了,我都闻见血腥味了。 巴顿这时在马路对面看见了他们,踮了脚喊“肖晓!肖晓!”肖晓转过身,等巴顿过来。 巴顿急急忙忙横穿马路,差点儿没撞上汽车,惹得开车的司机探出头恶狠狠骂了他一句:“小赤佬找死啊!”巴顿吐了吐舌头,回身对司机做个鬼脸,一溜烟蹿上人行道,才回骂他一句:“你才找死!”巴顿见到肖晓,迫不及待告诉他的第一句话是:“我们班上来了个漂亮的实习老师,你猜她像谁?” 肖晓心情不好,未免敷衍了事:“不知道。 巴顿眉飞色舞:“像林青霞!”说完这句话,又意犹未尽地说:“要是再来个刘德华就好了,配上一对,帅呆了!” 包郝在旁边嘀咕:“刘德华有什么好?周星驰才棒呢。” 巴顿瞥他一眼,带点轻蔑地说:“你不懂。 包郝受了打击,心里恼火,不自觉地放慢脚步,跟肖晓和巴顿拉开距离。每次都是这样,巴顿一到场,他就没有插嘴的机会,就要遭受冷落。包郝为此对巴顿很有意见,也不止一次地挑拨过肖晓和巴顿的关系。 巴顿要告诉肖晓的第二句话是:“我们今天上了生物课,老师在课上教我们解剖青蛙!” 肖晓回答:“青蛙能吃害虫的!” “那我不管,老师让我们解剖的。知道青蛙应该怎么解剖吗?正确的方法是:从下颚至颈部一下子剪断。”巴顿热切地望着肖晓,“你把嘴张开。” 肖晓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乖乖地张大嘴。 巴顿把中指和食指叉开,做成剪刀的样子,而后冷不防地插进肖晓的嘴里,自己嘴里配合着发出“嚓”的声响。 “就这样,一下子剪断。明白了吗?”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仿佛那上面已经不自觉地沾上了血。 包郝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只看见巴顿的手比划来比划去,却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心里很着急。他不可能厚着脸皮贴上前去,又不甘心离肖晓而走、把好朋友拱手交出,心里一时间犹豫起来。 巴顿不管不顾地说完了自己最想说的两件大事,这才发现肖晓今天的情绪不对。他捅捅肖晓的胳膊:“喂,你今天怎么啦?跟你说话,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啊?” 肖晓说:“今天我们学校来了检查团。 巴顿双手一拍:“太巧了,我们学校也来了检查团。你们是什么时候?” “上午。” “我们是下午。突然袭击哎!我们校长事先一点儿不知道哎!老师慌慌张张跑到教室里说:‘快整理校容校风!把地上的纸屑捡干净!把桌上的书归置整齐!’又说:‘凡是没穿校服的,最好主动躲着检查团的人,别让人家眼睛里看着乱七八糟!’结果下课的时候,检查团的人还真朝我们过来了,吓得我们赶快躲,李志躲在冬青树下,朱文躲到雕像后面,我就干脆跳下喷水池了。”他接着补充一句:“喷水池没水。跟着再补充一句:“后来校长表扬我们,说我们机智灵活。 说完这一大通话,他才意识到本该听肖晓说的。他又碰碰肖晓的胳膊:“是不是你们运气不好,下课打闹让检查团撞着了?” 肖晓本来不想说,他是个从不喜欢到处诉苦告状的人,但是巴顿已经对他说了这么多,他不说一点什么好像也过意不去。他就把早晨升旗的波折说给巴顿听了。 毫无疑问,巴顿替他的朋友感到愤怒:“她怎么能这样?你们老师怎么能这样?打击了一个道德思想高尚的人,抬举了一个仅仅是学习竞赛拿了名次的人,这不对嘛!这是忽视思想教育嘛!”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不无疑惑地盯住肖晓的脸:“喂,你真的捡到了五万多块钱?真的交出去了?” 肖晓“嗯”了一声。 巴顿“哦”地拖出一声长音,也不知道是表示敬佩还是为肖晓惋惜。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走了一段路,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 过了一会儿,巴顿忽然抛出又一个话头:“区里要举行中小学生作文比赛,这事你知道吗?” 肖晓说:“知道,老师要我们积极参加呢。 巴顿两眼盯住他:“这是个机会。又问:“你作文怎么样?” 肖晓摇头:“一般化。 “要是你作文能拿个奖就好了,你就有理由要求老师把升旗机会补给你,不是吗?” “怎么可能呢?我说过我作文不行。 巴顿大腿一拍:“这样吧,我豁出去了!作文我替你写,中学生写小学生的作文,不得奖才怪!” 肖晓还是摇头:“那不好。 巴顿责怪说:“有什么不好?我们是不是好朋友?好朋友该不该互相帮助?” “这不叫互相帮助吧?”肖晓迟疑着,“这叫偷……” “偷梁换柱。瞧瞧,你连这个词儿都说不好。 “我作文就是不行。 “有我帮助你准行!”巴顿说得斩钉截铁,根本不容反驳,“我的作文就是你的作文,你得奖就是我得奖。要不这样好了:奖状你拿,奖品和奖金归我,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说出去谁小狗,怎么样?” 肖晓咬着嘴唇,好一阵子都没说话。 第5章 快乐的烹饪课 巴顿为肖晓的作文拍胸脯的时候信心很足,转眼间跟肖晓分手,岔到另一条路上回家的时候,十分信心已经失去七分。 原因也很简单:巴顿到底是个初一的学生了,对自己的作文水平应该如何估计,心里还是有点准头的。他的作文在班上充其量可以算作“中上”。“中上”的初一作文,拿到小学六年级打分,如果在老师手里不出偏差,得一个“优秀”大概总是可以的。但是问题就在这里:班级里水平优秀的作文,送到区里评奖,能保证进入前三名吗?进不到前三名就不能算获奖,获不了奖肖晓就没有理由申请当旗手。肖晓当不了旗手,巴顿的这篇作文也就算白写。哎哟,老天爷!对于巴顿这样的屁股坐久了会生疮的男孩子来说,平白无故多写一篇作文已经是痛苦不堪,如果不是想着为朋友两肋插刀,谁干呢?如果明知道写的? 巴顿一路走,一路为这篇将写而未写的作文伤着脑筋。当然他不是后悔,朋友间的事情怎么能后悔呢?没见武侠小说里那些豪气冲天的英雄吗?如果有朋友赞一声:你这颗脑袋真好玩!他马上就会拔出剑来,“噗”地割下自己的脑袋瓜儿,大笑三声送到朋友面前。那才叫做得漂亮啊!巴顿也很想漂漂亮亮做那么一回呢。 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当初学写作文的时候认真点儿就好了,多看点书、多写写日记就好了。这才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巴顿咂着嘴,叹着气,抬手抓着一颗不大的脑袋瓜,显出从未有过的心事重重。小学毕业考初中的时候他都没担过这么重的心事。那时候他很笃定:反正考不上有老爸交钱呗,老爸为他上中学准备了三万块钱,那笔钱专门从定期改成活期,为的是随时可以取用。当然他最后还是自己考上了。 迎面忽然响起一连串的自行车铃声:“丁零零零……”很急,还透着慌张,活像家里失了火忙着出门找人来救似的。巴顿来不及让开,一下子让那自行车的前轮撞着了胯骨,疼得直吸冷气。 骑车的女孩子慌慌张张跳了下来。原来是巴顿的同班同学金铃。 “对不起,对不起,撞伤你没有?”金铃连声道歉,伸手去掀巴顿的衣服,想要看看他被撞的胯骨。 “搞错没有啊?你是女的,我是男的!”巴顿大声叫起来,侧身闪开,两手捂紧了自己的衣服。 金铃的脸一下子红得像只番茄。金铃属于那种营养过剩又发育过早的女孩,不但身高可观,横向的发展也比较惊人,站在痩小的巴顿面前,其比例完全是企鹅和鸡的差别。但是单看金铃的脸,又觉得她比巴顿还要幼稚。她的圆嘟嘟的鼻子、嘴和粉嫩粉嫩的皮肤,以及额头上那一层茸茸的汗毛,都在时时刻刻提醒别人:她的年龄尚在儿童往少女过渡的阶段。 此刻,金铃圆圆的鼻尖上冒着亮晶晶的汗珠,一再申明:“我不是故意的。” 巴顿很男子气地挥挥手:“算了,我也没说你是故意的。 金铃又说:“我急着要去买东西。 巴顿回答:“我知道你去买东西。 “你买了吗?”金铃好心问他。 “买……什么?” “鱼啊!还有煮鱼需要的材料啊!老师在课堂上不是说了吗?” 巴顿用劲地一拍脑袋。该死!他差点儿就把这事忘了。都是被肖晓那篇作文搅的!明天学校里有全班同学最喜欢的烹饪课呢!这回课上要学的是如何杀鱼煮鱼。老师说,可以红烧,可以油炸,也可以煨汤,甚至可以创新,也就是试验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煮鱼方法。全班都已经在为明天的这节重要课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要知道,每次上完烹饪课,接下来的就是“快乐庆功宴”,烧出来的美味菜肴是要让大家当场品尝的呀! 巴顿接过金铃递过来的一张“采购单”,看见上面写的是:“鲫鱼一条,重三至四两。黄酒一勺。葱三根。姜一块,不小于拇指。盐两克。味精两克。酱油十克。红辣椒一只。蒜头两瓣。 巴顿“哈”的一声笑出来,说“你买一条鱼倒好办,买两克盐、十克酱油什么的,人家怎么给你称?” 金铃愁眉苦脸道“我也是这么想啊!我们学校实验室用的那种精细天平,人家小店可没有。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巴顿说:“买什么买?回家每样拿点儿不就行了?” 金铃很认真:“我是按照菜谱上的分量开的单子,要是在家里拿,我怎么知道两克盐是多少?盐放多了会咸,放少了又会淡,不好掌握。” 巴顿得意洋洋地咧开嘴,因为金铃的问题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个事儿。巴顿这个人,别的长处不大有,烹饪却是一把好手。平时在家里,没事就喜欢翻菜谱,然后一样一样照着菜谱折腾,把厨房里弄得乌烟瘴气。对于吃的追求,巴顿完全可以称得上孜孜不倦,他平均每天要创造一样新的吃法,比如在冰淇淋里倒上米醋,把馒头挖了洞打进鸡蛋再上笼蒸熟,用酱油、味精、醋、胡椒粉、果酱、黄油、辣椒油、牛奶搅和起来煮一种“巴顿浓汤”……哎呀呀,所有的创造发明完全可以写出一本厚厚的《巴顿菜谱新编》了。巴顿的爸爸为这事骂过他也打过他,巴顿爸爸说:“我给你取名叫巴顿,是指望你将来带兵打仗的,可不是让你当厨子的。可是巴顿很顽固,打归打,骂归骂,该做的还是做,对于吃的发明创造他始终乐此不疲。他有个很美好的理想:将来有一天他要当上北京人民大会堂宴会厅的特级厨师。他认为欣赏他的人只能是那些国家总统、欧洲女王什么的,他的聪明脑袋瓜儿是为那些顶级人物而生的。 此刻,面对愁眉苦脸、手足无措的金铃,巴顿感慨得简直就想大发一通议论了。这世界真是很公平啊,人人生下来都有自己的长处,任何人都可以有机会把自己的长处施展得淋漓尽致呢! 金铃慌慌张张拍着车子:“不行不行,我得走了,还有这么多东西要买。” 如同闪电在脑子里一亮似的,巴顿突然间想到了肖晓的那篇作文。眼前的金铃是何等人物啊,全班……不不,全初一年级的作文大概要数她最好了吧?她上小学的时候作文就拿过全区一等奖了,要不是因为懒,不肯多写,再拿几个市里的、省里的奖都是有可能的事。这不是巴顿说的,是班里的语文老师说的。语文老师对金铃一直有那么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巴顿有主意了。但是他暂时不想把他的主意公布出来。男子汉做事,绅士风度第一要紧。人家的忙还没帮上,先把要求条件说在前面,那多小家子气!那会让人家女孩子瞧不起。 巴顿清清嗓子,一本正经说“这样吧,东西你就不用亲自买了,一切由我代劳。我的水平你应该领教过,上次烹饪课煎鸡蛋,我得了全班最高分。” 金铃抢着说:“我记得,98分。” 金铃自己是60分,勉强及格。因为金铃煎蛋时太心急,蛋黄蛋白没有凝固就急着翻个儿,结果弄散了,成了一锅炒鸡蛋。吃还能吃,就是模样不漂亮。 巴顿得意地一笑:“算你记性好。有我帮忙,你明天的分数也不会低于90分。绝对。” “真的?”金铃眼睛都亮了。别管数学语文还是烹饪,有好分数总是让人心情愉快。金铃马上拿出十块钱交给巴顿。巴顿说用不着十块,五块足够了,明天带给她的肯定是一条全班最大的鱼,调料也是全班最好的调料。 从头到尾,金铃没有想到问巴顿一句为什么。金铃就是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自己头脑简单也把全世界的人都看成跟她一样简单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讨人喜欢,但是也容易吃亏上当。 第二天早上进教室,金铃一眼看见自己座位上放着一只好大的塑料袋,袋里鼓鼓地盛着清水,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弋着一条黑乎乎的鱼。金铃“呀”的一声欢呼,扑过去用手轻拍那袋子。鱼儿受了惊动,“啪”地跳起来,摇头甩尾四下逃窜,却又处处碰壁,气得鳃帮子一鼓一鼓,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责备似的盯住了金铃,尾巴用劲地甩个不休,好玩极了。 早自习还没开始,班上的同学都在四下里乱窜,观看、品评和研究各自带来的鱼。大部分的鱼都用塑料袋养着,也有人用小水桶和铝制饭盒做盛器。还有人用的是大口玻璃瓶,瓶里的鲫鱼不过两寸来长,简直不是用来煮了吃的,是养在瓶中看着玩的。金铃的那一条鱼毫无疑问最大,也最鲜活,所以她很得意。她特意去看了巴顿的那条,巴顿的鱼只有他的手掌那么长,闷闷不乐地趴在盛满水的饭盒里,对所有人都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巴顿附在金铃的耳朵边轻声说:“我要把第一名让给你。”金铃马上笑得满脸开花。 上课铃打响的时候,金铃把她的宝贝鱼连同塑料袋挂在头顶的窗户搭钩上。袋里的清水装得很满,水和鱼的重量把整只口袋坠成了一颗篮球大的饱满的水滴。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水滴便显得晶莹而明亮,水滴里的鱼儿时而沉思默想,时而缓缓游动,偶尔也吧嗒几下嘴,吐出一串珍珠般的气泡,活像思想者脑袋里冒出来的一长串问题。 这天上的是外语早自习。外语老师三十多岁,挺漂亮也挺时髦,烫着一头稍嫌张扬的卷发。有一次金铃在作文中写了这个老师,开头第一句话就是:“老师的头发烫得像炒肉丝。”语文老师看了笑得趴在桌上直不起身,之后就喊金铃到办公室把这句话擦了,怕外语老师知道了会生气。 外语老师这天早晨是真的生了气,因为全班同学的注意力都不在外语课本上,而是在抽屉里和脚底下形形色色的容器里盛着的鱼儿身上。她心里埋怨劳技课的老师异想天开,让同学们带这些活物来上课。今天还好,是不会出声的鱼,下回要是教什么“爆炒小公鸡”,让每人带一只鸡到教室里来,那教室可不是要变成斗鸡场啦! 老师一边用黑板擦“笃笃”地敲着桌子,一边愤愤地下令:“把英语默写本拿出来!既然今天你们读不进课文,那就改默写。快点快点!” 全班都傻了眼。老师昨天没布置默写,所有的同学都没有准备。现在突然袭击,个个狼狈不堪。大家低头,一边手忙脚乱地在抽屉里找本子,一边小声抗议着,还心照不宣地将找本子找笔的过程拖得尽可能长一些。 老师大声吆喝:“默单词和音标。第一个……” 她刚准备发音,突然教室里“啪”地发出像联欢晚会上气球爆炸的那种声音。紧接着,一大股水从天而降,没头没脑地浇在了金铃和她周围几个同学的身上,弄得头发、衣服、桌子、桌上的书本文具一片湿透。粗细不同的惊叫声中,又听见地上“啪啪啪”一连串击打声。大家探了脑袋去看,那条半斤重的大鲫鱼用尾巴愤怒地敲打着地面,蹦着跳着发着脾气,活像个受够了委屈、正当街撒泼的女人。 一教室的哄笑声。男生们纷纷下位,七手八脚去抓那条蹦跳着的鱼,有撅着屁股的,有在课桌下趴着手脚并用的,还有把课桌拉得乒乒乓乓响的。剩下的人便趁机推波助澜,吆喝着指手画脚,总之是让教室里越乱越好。乱了才能使老师发火,老师一发火就会忘了默写,躲过默写就是最大的胜利! 老师果然就要发火了,脸色已经激动得泛红,炒肉丝样的卷发一根根好像竖了起来。她咚咚地奔向金铃。 金铃很是知趣,赶在老师呵斥之前慌慌地站了起来,首先发表一个声明:“是袋子里的水太重了……” 老师说:“我管你的水重不重!我只问你,鱼是不是你带来的?” 金铃尽量压低脑袋,从眼皮子下面怯怯地望着老师。她这时的模样实在狼狈:头发全都湿了,水滴顺着刘海滚落,一颗颗地聚集在眉梢、睫毛、鼻尖和下巴上,痒得她直想笑。她不敢抬手擦,就拼命地挤鼻子弄眼,想要把水珠甩掉。挂在鼻尖上的那颗,她试图伸出舌头将它舔进嘴巴里,却是无论如何也够不着…… “金铃!”老师又是一声大喝。 金铃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得一抖,鼻尖上的那颗水珠被抖了下来,刚好掉在她舌面上。她慌忙咽了下去。 “我问你话呢!”老师用指尖敲着前面同学的课桌。 金铃避重就轻:“本子都湿了,我能不能……” 老师说:“不能,你必须先回答我的问题。 金铃苍白着脸,偷眼往四下里看。金铃本来不是个十分怕事的人,但是今天不同,今天的错误犯得比较严重,破坏了整个课堂纪律,老师一定不会轻饶。金铃拖延着不说话,其实是在心里打着腹稿,如何在老师面前把罪过描述得轻一些。 这时候巴顿出乎意料地站出来了。巴顿个子矮,为了越过乱哄哄的人头看到老师的脸,他干脆站到了方凳上。巴顿高高地站着,急得结结巴巴地说“老师老师,那是我的鱼,你可不能把我的鱼没收了……” 老师瞪他一眼:“坐下!” 巴顿哧溜坐了下去。屁股一碰到凳子,马上又弹起来:“老师,求求你,不要没收我的鱼。” 老师把身子转到巴顿那一边:“说说你的动机,为什么要带这么大的鱼?” 巴顿做出很委屈的样子:“我没有动机。我想把鱼烧好了送到办公室,给几个老师都尝尝。鱼太小了会不够吃……” 李志大声插嘴:“他烧鱼的水平一流!” 教室里哄笑起来。老师歪了歪嘴巴,也有点想笑的样子。这时候鱼已经被朱文捉在手里,欢呼胜利似的高举在半空。鱼身子很滑,鱼尾巴的甩动又相当有劲,朱文为了不让鱼脱手,就死死抠住那鱼的鳃帮子,弄得鱼直翻白眼,一副人被扼住脖子喘不过气来的那种惨样。 巴顿的心紧缩起来,他不能容忍朱文对鱼的虐待。说时迟那时快,他弯腰从书包里抽出一只备用的塑料袋,子弹出膛一样飞出座位,经过朱文身边时双腿凌空一跳,劈手夺过那条正翻白眼的鱼,扔进塑料袋,冲出教室,奔进厕所接满一袋水,再奔回来。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被外语老师拎到办公室,站上一节课。那也没关系,烹饪课在上午第四节,丝毫不影响他的计划。 却是时间帮了忙:巴顿拎着装满水的塑料袋飞奔回教室时,下课铃不慌不忙地响了,各班同学已经潮水一样涌出教室了。 上帝保佑!老师没有理由再惩罚他,因为现在已经是下课时间。 外语老师收拾了书本,气愤地出了教室,看样子是要向班主任告状去了。告状也不怕,带活鱼上学是劳技课老师的命令,水把塑料袋撑破了那是袋子不结实,怪不得人。老师如果硬要发火,那就是老师不讲道理。巴顿把装满水和鱼的袋子交到金铃手上的时候,金铃小声说了一句“谢谢啊!”巴顿就很有气魄地回答:“小事,不算什么。其实巴顿心里对自己是很满意的。 此后的一上午时间,金铃就完全是为这条鱼活着了。先是怕袋子再一次被水撑破,满教室转悠着想另讨一只塑料袋套上去,用以加固。自己班里没讨到,不惜出征整个初一年级,甚至跑到了老师办公室去,最后死乞白赖地把地理老师装雨鞋用的塑料袋要了来。 再次下课,金铃坐在座位上一步不动地守着她的大鱼。她是怕自己一出门,鱼会被别的同学悄悄换走。你想啊,她的鱼这么大,谁看着不眼馋?要真是被换走了,鱼身上又没标记号,她能跟谁去要? 第三次下课,金铃感觉自己必须上一次厕所。为保险起见,她带着装鱼的双层塑料袋出了教室。结果她的鱼在厕所里被女孩子们热烈围观。她们争先恐后地为她提着鱼袋,用指头去逗那鱼,还试图跟它对话。鱼在袋子里忽悠忽悠地游着,一双鼓鼓的眼睛烟烟有神,神态格外地彬彬有礼。后来一个女孩子问金铃这是不是一条公鱼,金铃肯定地回答说:“是。你不觉得这鱼在我们面前很有绅士风度吗?” 第四节烹饪课铃声打响的时候,金铃跟这条鱼已经相处得很有感情了。课是在学校食堂的一间小厨房里上的,上课之前金铃拎着鱼去找教烹饪的老师,恳求她能不能允许将这条鱼留下来不杀,老师就问金铃有没有第二条鱼备用,金铃回答说没有。老师说“那你今天的作业就只能打零分。”金铃想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在自己的学分册上看见这个可恶的分数。 开始剖鱼了。老师在前面讲解了剖鱼的步骤:先剖肚、取出鱼内脏,再刮鳞,最后掏出鱼鳃。老师尤其指出了鱼胆的位置,强调千万不能把苦胆碰破,否则煮出来的鱼就苦得不能吃了。 老师在前面讲,下面的同学已经在摩拳擦掌、磨刀霍霍。老师话音刚落,最胆大的一个男生炫耀技巧似的站了起来,把左手握着的鱼猛地向空中一抛,右手的剪刀同时向上迎去,“噗”的一声响,鱼落下来的时候肚子正好戳在剪刀头上,血花四溅。旁边的女同学发出一片惊叫。 烹饪老师走过来,冷着脸站在那男生对面,简短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男生说:“任志勇。” “好,任志勇,你可以出去了。你今天的劳技课作业是零分。 任志勇大惊:“为什么?” “我不能够容忍我的学生如此残暴。”老师说,“你的行为不像学生,像法西斯。老师又转向其他学生:“我之所以要求你们先剖鱼肚再刮鳞,是因为在鱼活着的时候刮鳞会使它们痛苦。鱼是有生命的东西,人类要善待生命。 金铃小声嘀咕:“既然善待生命,为什么还要杀鱼?” “人类生存的需要啊。”老师回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自然界的进化规律。” 金铃说:“虚伪。” 老师没听见这两个字,因为这时候已经有同学被鱼肚里的硬刺戳破了手指,老师忙着给他找“创可贴”去了。 巴顿趁着忙乱,悄悄走到金铃背后,扯扯她的衣袖:“喂,把你的鱼交给我吧,我先帮你弄死它。” 金铃审时度势,知道非如此不可。她把装鱼的口袋举起来,最后用脸颊亲了一下,交给巴顿,马上背过身去。巴顿先把塑料袋里的水放尽,而后连同口袋一起,把那鱼高高举起,一咬牙一闭眼,狠狠地砸向地面。只听见“啪”的一声闷响,鱼儿顷刻间被摔昏过去。金铃虽然背着身子,眼睛还是止不住红了一红,差点儿没淌出两颗泪豆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顺利,金铃抓着鱼剖肚,取内脏,刮鳞,扒鳃……这期间那鱼还动了动,试图挣脱金铃的手,但是肚子已经被剖开,也就只能是垂死挣扎了。 轮到煮鱼时,因为煤气灶不够用,只能分四人一组,四条鱼一锅煮。老师指定了几个人当组长,其中有巴顿。巴顿当即拉金铃入伙。四个人经过举手表决,同意将四条鱼红烧,因为红烧比煨汤更需要技术,比较容易获得高分。 当巴顿胸有成竹、举重若轻地站在油烟弥漫的煤气灶前时,他是一个真正具有将军风度的人。他先将铁锅架在火上加热,而后倒油。油在锅中将滚未滚时,他把浸过了酱油的鱼轻轻擦着锅沿投入油中煎炸。油锅发出愉快的“吱吱”声,鱼身的一圈表皮很快开始膨胀,冒出一个个晶亮的油泡。巴顿举着锅铲,很有耐心地守在锅旁,等待鱼的一面被煎至金黄,煎出香味,然后再翻个儿。 而与此同时,其他几个小组的锅前却是吱哇乱叫声一片,原因是负责操作的同学经验不够,怕热油溅了手脸,身子离锅远远地站着,手里的鱼也是高高举着,投锅的时候活像投掷炸弹。想不被油溅着,偏偏那油花溅出一米多远,弄得四周围看热闹的组员无一例外身负轻伤,有人的脸上当场就起了泡,绿豆大小,油亮亮发红,疼得吱哇乱叫。 又有人太性急,鱼皮还没有煎脆,马上抄铲子翻个儿,结果那皮就粘在了锅底和铲沿上,整条鱼活像被狗啃过了似的,很没有“看相”。组里的其他人难免埋怨,因此就发生了口角,甚至还互相生了气。 总之,像巴顿这样在煤气灶前不慌不忙、指挥若定、具有大将风度的,全班中绝无仅有。这就难怪他为什么满怀信心要成为人民大会堂宴会厅的特级厨师了。 放酒。放盐。放酱油。放葱、姜、醋。放四个蒜瓣、两只尖椒。大火煮十分钟。开锅撒上一撮糖。最后加入味精,起锅。 起锅时,巴顿变戏法样地从怀里掏出一只雪白的瓷盘,把属于金铃的那条最大的鱼单独盛进盘中。盘壁青白,汤汁赤红,完整无缺的鱼身子上覆盖着绿的葱,黄的姜,白的蒜,红的椒,看一眼就知道好吃,真叫“色香味倶全”啊! 巴顿对金铃挤着眼睛,示意她去请老师来品尝鉴定。老师过来用筷子蘸了一点汤放在口中稍稍一咂,称赞道:“没说的,够打100分。” 金铃一刹那兴奋得满脸通红。虽然只是一节劳技课,毕竟100分难得在她的学分册上见到,回家多少也能在妈妈面前吹吹牛了,不是吗? 最后的结局稍稍有一点遗憾,那就是由巴顿代买、代杀、代烧,名分上属于金铃的这条红烧鲫鱼,没等本班同学尝到一星半点,已经连汤带水无影无踪。全怪金铃盯住老师打分的时候顺手把鱼盘搁在了窗台上,而窗台外恰好有一班上体育课的同学。光明中学初一年级的烹饪课几乎是全年级共同的节日,一些嘴馋的男生时时都把一把小汤勺带在身边。只要有一个班在厨房里上课,起码有两个班的人闻香而来。这边下课铃一打,那边馋嘴猫们已经呼啦啦蜂拥而进,张三李四,呼朋唤友,你一筷子我一勺。眨眼间碗空盘尽,干净得都不用水洗。 金铃自己没吃上鱼倒也罢了,得个100分已经令她心满意足。可怜李志、朱文这班馋鬼,眼巴巴盯了那条鱼半节课,一不留神还是被外班人从窗户外偷吃了,弄得他们懊恼不已,直埋怨金铃把鱼盘子放得不是地方,警惕性太低。 下课之后,金铃找到巴顿,直截了当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讲吧。” 巴顿很不好意思,两手在胸前搓来搓去,结结巴巴问:“你你……怎么看出来了?” 金铃说:“我也不是傻子啊!你本来又不是我的好朋友,帮了我的忙,我当然应该回报你。我们谁也别欠谁。 巴顿一咬牙:“好吧,那我就说了,我想抄你一篇作文。” 金铃马上捂紧书包,瞪圆眼睛:“不至于吧?你不怕老师发现?” 巴顿就说,不是他自己要,是为他的朋友要。他的朋友念小学,想抄篇好作文出黑板报用(巴顿隐瞒了事实,没敢说是参加作文比赛用)。巴顿讨好金铃说:“光明中学谁不知道你的作文好?街上卖的那些作文选,人家嫌次,还不高兴抄呢。再说,我们是中学,人家是小学,井水不犯河水,谁知道他借了你的作文?你等于白白得了一次发表作文的机会,多好的事!” 金铃被巴顿几句好话说得笑眯眯的。想想也是,现成的作文,人家爱抄就抄呗,只要老师不发现,管他呢。金铃就答应第二天把她保存的作文本子统统带过来,让巴顿任意挑选一篇。 第6章 负荆请罪 巴顿讨好金铃的话,严格说起来不完全是“吹捧”,因为金铃的作文的确不错。金铃作文不错,又为什么没有成为全校乃至全区、全市的“作文之星”呢?原因也很简单:金铃太懒。金铃妈妈每次劝她抄几篇作文寄出去投投稿,她都是蜷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哎呀,你怎么舍得让我出去抛头露面呢?” 金铃妈妈纠正她:“这怎么能叫抛头露面?这是为自己树立形象啊! 金铃轻描淡写地说:“我不喜欢让自己变得跟别人不一样。我最愿意班上有三分之一的同学胜过我,有三分之一的同学不如我,剩下的三分之一跟我彼此彼此。人这么活着最舒服。” 金铃妈妈大为震惊,弄不明白金铃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一般来说,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经历了风雨、折断了翅膀之后,才会在某天早晨恍然大悟,然后让自己复归平淡。金铃一个小小的孩子,平平常常说出来的一句话,却包含了极深的人生哲学,隐藏着大彻大悟的散淡,这就不能不让妈妈对她刮目相看了。 金铃妈妈认为这样也好。女儿难得有一颗平常心,应该尊重她的个人意愿。君不见周围那些望子成龙、揠苗助长的家长,自己委委屈屈在深渊里蹲着苟活,却拼命推举着儿女想让他们一步登上天堂,恨不能小学没毕业就捧上一个诺贝尔奖。那样的心态下成长出来的孩子,很难说将来会比金铃生活得幸福。 巴顿也是个人精儿,他正是因为知道金铃很少用作文参赛或者投稿,才敢大着胆儿来借她的作文一用。否则,这作文若是得过奖的或是发表过的,一不小心让人家评委认出来了,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活生生害了人家肖晓吗? 巴顿在金铃带给他的几本作文簿里选了又选,挑了又挑。他边挑边叹气,觉得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老喜欢写那些花呀草呀、春天呀飘雪呀,用词优美,可是没什么劲。写同学呢,总是写女同学,把写女同学的作文塞给肖晓当然不合适。写老师的呢,金铃的老师跟肖晓的老师全不是一码事,肖晓的老师看了会想:写的谁呀?怎么胡编乱造啊?还是不行。总之,精彩的作文虽然不少,可以抄下来供肖晓一用的却是不多。 横挑竖挑,勉强选中了一篇比较中性的,题目叫《同在蓝天下》。巴顿叹着气想,是好是坏就是它了。 同在蓝天下。 汽车沿着笔直的大道奔驰。正是六一儿童节到来的前夕,路两边的商店里已经不失时机地摆满了为孩子们准备的礼物。我坐在汽车里,心里却为着将要面临的情景而惴惴不安。我们将要去探访的是“南京市儿童康复中心”的孩子啊!他们从小被父母遗弃,或者身有残疾,或者生下来就被视为“异类”,如今他们生活得好吗?他们像我们一样幸福和快乐吗? 他们将会用眼泪还是欢笑来迎接六一呢? 到了,到了!儿童康复中心的白色大楼已经在绿树丛中对我们绽开微笑了!车进大门,迎面见到的白色雕塑令我肃然起敬——那是一个慈祥的妇女,在她的脚边依偎着一个无助的孩子。是怎样的妇女和孩子啊!你看她们的姿态和神情:相依相靠,不是母女又胜似母女。哦,我明白了,这就是康复中心的“妈妈”们和她们辛苦收养弃儿的写照。 在中心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我们迫不及待地走进三楼大队部,想亲眼见一见那些可怜的孤儿。大队部宽敞而明亮,几排六七岁的孩子早已静静地坐着,等待和我们欢度这个下午。不对呀,怎么可以说他们是“可怜的孤儿”呢?你看她们一张张红润的小脸,因为高兴而万分明亮的眼睛,头上光溜溜的小辫子,还有身上干净、整洁的衣服,明明是经过慈母的精心打扮和照顾的。当她们给我们表演生动的歌舞节目时,我的眼睛不禁微微湿润了。我终于明白过来,祖国就是他们的母亲,康复中心的阿姨们就是他们的母亲。在社会主义这个大家庭里,孤儿不孤! 我们接着参观了各种职业培训班。当语言培训班的聋哑儿童面带笑容问候我们,为我们朗诵儿歌时,我简直不敢相信那稚气的声音是发自他们口中。缝纫班的孩子大约比我们的年龄稍大点儿,瞧她们踩动缝纫机的熟练劲儿,真让我羡慕得要命。清洁班的孩子们整理的房间,被子叠得平平整整,赶得上解放军战士整理内务的水平了,我可是比不上他们手巧噢!最后我们登上阳台,看见教室后面正在新建的大楼,拔地而起的建筑笑眯眯地告诉我们:不久之后,孩子们将住上更新更美的房子! 夕阳西斜,我们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新结识的小朋友们。 我拉着其中一个残疾孩子的手,真想告诉她:同在蓝天下,我们拥有一样的欢笑一样的幸福! 巴顿把抄好的作文送到肖晓手上,得意洋洋地向他表功:“怎么样?你好好学习学习,本将军的作文水平一流!” 肖晓皱了眉头不说话,一字一句地看完第一遍,翻过来又从头看第二遍。 巴顿因为兴奋而停不住嘴:“重要的是:本次作文大赛的其中一个题目就是《记一次难忘的活动》,而参观儿童康复中心恰恰要算是最难忘的、最有意义的,这不就对上号了吗?百分之八十的希望有了。更加更加重要的是:六一节你们学校参观过那个什么中心,你也去了,你告诉过我,记得吗?天底下简直没有再巧的事情!你的作文完全是在参观之后有感而发,是你的真情实感!” 肖晓纠正说:“我们去的不是康复中心,是福利院。 “都是一回事。巴顿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名称不同,内容一样。这么办吧,你不是还要抄一遍吗?抄的时候稍微改一改,把‘康复中心’改成‘福利院’,不就行了?” 肖晓还在迟疑:“你这篇作文太好了,我写不到这么好。 巴顿简直恨铁不成钢:“你呀你呀!要写得差还不容易?垃圾箱里随便捡捡都能捡几篇。你是去参赛的呀!目标是得奖呀!要是不比别人好,人家凭什么把奖送给你?嘁!” 肖晓无话可说。要谈争论问题,他永远不是巴顿的对手。 交作文的那天他坐立不安,心里总是有一种罪恶感。长到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为一件事情如此犹豫不决。他甚至谨慎地咨询了另一个好朋友包郝。 “包郝你说,如果有一天走在路上,你的朋友突然塞给你一个可口可乐的瓶盖,过几天你凭了瓶盖里的号码中了大奖,这奖你该不该拿?” 包郝忽地跳起来,两眼放光:“你中大奖了?” 肖晓骂他:“财迷!” “你自己说的嘛。” “我是打个比方嘛。 包郝回答:“傻瓜才不拿。 肖晓很认真地说:“可是瓶盖原本不是你的。 “人家给了我,就是我的。一没偷二没抢,光明正大。最多奖金分给朋友一半。包郝答得理直气壮。 肖晓松了一口气。 下午放学前,把作文交给梅放老师的时候,肖晓自己也已经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梅放老师当时很高兴,因为参赛的事情她在班上至少动员过两次,却一直没有同学积极响应。梅放老师毫无疑问希望她班上有人获奖,普天之下老师都是愿意自己的学生个个出类拔萃的。 梅放老师拿着肖晓的作文,笑眯眯地说了一句:“肖晓你又带了个好头啊。”然后她就低头看他的作文。 肖晓站在梅老师的对面,略带紧张地盯住了梅老师的眼睛。梅老师目光移到哪儿,肖晓的目光也跟着移到哪儿,一丝一毫都没有落下。肖晓想从老师眼睛里看出她对这篇作文的感觉,老师要是感觉好,获奖才有点希望。如果老师感觉平常,那就干脆不必送上去出洋相了。 梅老师看了一遍,回过去又看第二遍,眉头微微地蹙着,嘴巴不出声地嚅动着,仿佛备课的时候逐字逐句研究课文。看完第三遍,她才抬了头,笑着问肖晓:“怎么觉得像个女孩子写的?” 肖晓也笑起来,马上说:“不可能。”他心里说:巴顿怎么成了女孩子呢? 梅老师赞叹道:“你真是长大了,感情也变得细腻多了。要是像这样努力写下去,一篇比一篇有提高,将来写成个作家也是说不定的事。” 肖晓说:“我不当作家,我要当升旗手。 梅老师疼爱地拍一下他的脑袋:“不矛盾。作家是职业,升旗手是荣誉。 肖晓又说:“那就给我荣誉。” 梅老师有点惊奇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还没忘记星期一的事啊?”又说:“我真没见过哪个孩子像你这样,把荣誉当成生命的。好吧,等你这篇作文得了奖再说吧。” 世界上真有那些不幸的孩子,他们在一段时间里的厄运总是一个连着一个,有时候根本就是没来由的,想象不到的,令人瞠目结舌的。 肖晓就是这些不幸孩子中的一个。他这段时间的运气简直坏透了。 根源还在那篇参赛作文上。 金铃的语文老师跟梅放有几分相似,总是盼着她的学生比别班的学生出色。要是学生自己不想出色,她就急,就发火,就忍不住地要把学生推着往前送。 区里举办中小学生作文大赛的事,金铃的老师早就暗示过金铃几次了,要她好好用些心,漂漂亮亮地写篇作文出来,也算是为学校为班集体争光吧。金铃的老师私下里是认定了作文大奖应该归金铃的,这孩子平常看了那么多的书,上课不听讲光走神,但写起作文来不打草稿流水似的往下淌,不是当作家的料又是什么? 问题是金铃从来都缺乏荣誉感,获奖不获奖对她来说无所谓,老师怎么暗示,她依旧一副不紧不慢优哉游哉的样子。这才真叫皇帝不急急太监呢! 老师拿她没办法,干脆来了个“包办代替”一自己选了金铃的两篇作文,请班上一位字写得好的同学帮忙抄了一下,盖上学校的红印,寄出去了。这其中的一篇就是《同在蓝天下》。 结果可以猜得到:金铃的作文同时在小学组和初中组获奖。小学组是一等奖,初中组是二等奖。 本来也可以不被发现,因为小学组和初中组的评委是两拨人,互相并不通气。坏就坏在金铃的作文放在小学里显得太好了点,好得让小学组评委大为激动,以为自己发现了当世奇才。小学组评委就拿着这篇作文到初中组炫耀,意思要跟初中组的作文比一比上下。这一比,比出了问题:两个学生的作文怎么会一模一样? 评委们先怀疑两个人都是抄袭,不留神抄了同一篇范文。电话打到光明中学查问,金铃的老师在电话里非常激动,发誓用人格担保她的学生没抄作文选,她说金铃就是有这么高的水平,金铃要是愿意还可以写出比这更好的文章,如果还有疑问,评委们尽可以把金铃叫过去当场出题当场考证。 电话接着打到肖晓的学校。梅老师接电话的时候心就开始往下沉,她明白是肖晓作了弊,那作文看着就像是女孩子写的。她恨自己得奖心太切,糊里糊涂相信了肖晓的话。孩子不懂事,她怎么也不懂事呢?怎么就轻而易举被一个孩子骗过去了呢? 梅放老师接过电话之后,怒气冲冲往班上走。走到教室门口,上课铃响了。刚好这一节是她的语文课。她生气归生气,但浪费一节语文课的时间去解决肖晓的问题,她认为还不那么值得。她临时想了个惩罚肖晓的办法。跨进教室以后,她马上喝令肖晓起立。“请你站到教室后面去。她抛下这句话,接着往讲台上走,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 肖晓刷地站起来,动作既干净又利索,有那么点士兵出操的劲儿。他并不知道老师命令他站出去的用意,因此望着老师的目光中还有几分热切,等待她继续布置任务。 包郝对老师的这句话却非常敏感,因为他有过多次被老师罚站的体验。他当即尖着嗓子为他的朋友抗议:“肖晓犯了什么错误?为什么罚站?” 肖晓听到“罚站”二字,才开始恍然大悟,脸色马上就发了白。慌乱中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包郝的话:“为什么让我罚站?” 梅放老师眼睛不看他,冷冷地回答:“你自己明白。 肖晓说:“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要站过去,下课我会找你谈。 僵持了大约十秒钟,肖晓跨过邻座祝小娜的腿,很有男子汉气派地昂着头,从两行挨得很近的课桌中往后面走过去。他能够感觉到背后几十双盯着他的眼睛,那些目光使他从深深的耻辱中生发出一种莫名的倔强。他叮嘱自己必须要挺住,不能掉眼泪,千万千万不能! 梅放老师在前面敲着课桌说:“都别看他!看我的黑板!” 除了包郝之外,所有的同学都把脑袋转了回去。包郝继续斜过身子坐着,用目光对肖晓表示安慰。过了一会儿,他俯身在桌上写了几个字,揉出一个小小的纸团,趁老师面对黑板抄生字的时候,用劲地抛向肖晓。 纸团落在肖晓脚前,但是他没有弯腰去捡。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必须站出一种尊严,站出一个士兵该有的不屈不挠的姿态。 包郝扭着头,很急切地对他打着手势,要他读一读纸条上的字。肖晓想了个办法,他尽量保持上身的笔挺,而后悄悄将右脚从鞋子里脱出来,脚尖在纸团上轻轻地踩踏着,翻弄着,居然真的把那纸团解开了。他接着用脚掌将纸条踏平,双眼垂直地往地面看下去。他看见纸条上写着这样几个字:生得伟大,死得光荣。 肖晓心里一乐,差点儿笑出声来。这八个字抄自他们刚刚学过的课文《刘胡兰》。把革命领袖为刘胡兰的题词用到他身上,实在不伦不类。但是肖晓明白了包郝表达得不十分清楚的意思,心里还是很有些感动。 整整一节课,肖晓因为站在教室后面,倒是捕捉到了班上一些同学在课堂上的“非凡”表现。他看见爱美的祝小娜被老师叫起来发言的时候,身子扭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蚯蚓,从屁股离开凳子到最后站妥,花了近一分钟的时间。他又看见了貌似认真听讲的马驭其实并不认真,而是把双手背在背后,跟后桌的陈程玩起了猜谜游戏,要陈程猜橡皮藏在哪只手心里。他还看见坐在最后排的大杨阳上课偷偷吃东西,把脑袋尽可能地低下去,把嘴巴伸进抽屉里,飞快地咬了一大口烧饼,然后紧抿了嘴巴咀嚼,两只耳朵被嘴角的肌肉牵扯着一动一动的,整个教室后面跟着飘散出一股芝麻的焦香…… 肖晓看得气愤起来,心里想,等梅老师找他谈过了话,他接着就要整一整马驭和大杨阳,别让这两个不遵守课堂纪律的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终于下课了。肖晓争取主动,不等梅放老师招呼就急急走到了讲台跟前。梅老师说:“我们不在这儿谈。你跟我到办公室去。” 梅老师的本意还是想维护肖晓在班上的威信,不想让这事被更多的同学知道。 到了办公室,梅老师随手把门关上,然后问肖晓:“真不知道我让你罚站的意思?” 肖晓断然回答:“我没犯错误。 梅老师似笑非笑:“总不至于是我冤枉了你?” 肖晓严肃地盯视梅老师的眼睛,不作回答。 梅老师叹口气:“你还是没有想明白。让我来告诉你吧,作文大赛的评委们发现了你的那篇作文是抄袭,你抄了光明中学一个女孩子的。” 肖晓吃惊得几乎跳起来“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世界上难道会有两个人同时写出两篇一模一样的作文?” 肖晓用哭一样的声音说:“就是不可能!我根本不认识中学女生,我怎么可能抄女生的作文?” 梅老师深信肖晓不会说谎,她对这事也感到奇怪。她说“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写了这篇作文?” 肖晓低下头,小声说:“是巴顿。” “谁是巴顿?” “他是我的朋友。他说他的作文是强项,他帮我写一篇,保证能得奖。他说我必须得一个大奖才能当升旗手。 “谁宣布过得了奖就能当旗手?” “林茜茜就是这样的。” 梅老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的朋友巴顿是中学生?” 肖晓点头。 “是光明中学的?” 肖晓又点头。 梅老师说“我明白了,他答应帮你写,可是结果他没有写,抄了班上其他同学的。帮人写作文已经不对,抄袭别人的作文冒充他的就更不对,这个巴顿的品质有问题!” 肖晓表示反对:“不,他不是坏学生,他只是想帮我,希望我当上升旗手……他为我做了错事……” 说到这里,肖晓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无名的悲伤,觉得一切事情都做得倒霉透了,为当升旗手居然连累了最好的朋友。他想他本来就不该把星期一的事情告诉巴顿,以致现在弄得这么糟糕。巴顿今天在班上一定也要挨老师责骂了,弄不好还要写检查,通知家长……他真想大哭一场。他不恨别人,只恨自己,恨自己为荣誉不择手段,太卑劣太可耻。 下面一节是音乐课。肖晓走进教室的时候,上课铃已经打响,年轻的音乐老师正在将一段竖笛乐谱抄在黑板上,下面的同学有几分好奇地看着黑板上那些快乐的、跳上跳下的小蝌蚪。每个人的竖笛都直立在桌上,竖笛的吹孔顶住下巴。这种奇怪的姿势也是老师在课上规定好了的,虽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竖笛必须这么放。 肖晓走进教室时,除了专心致志抄乐谱的老师之外,其他人都抬了头朝他看。包郝的神情更有趣,他的半边屁股都已经从座位上抬起来,脖子往前伸着,嘴巴大张着,眼珠子瞪成了两只玻璃球儿,恨不能立刻就知道梅老师把肖晓拎进办公室谈话的全过程。 肖晓抬了头,尽力让自己的面部保持平静,在全班五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径直穿过教室,以一个标准军人的立定姿态站到了教室后面。于是五十多只脑袋活像牵线木偶,被他牵动着从前到后转了一个将近九十度的角,而后齐刷刷地向后看齐。 音乐老师抄完乐谱转回身来,惊讶地看到了面色庄严、一动不动地站在教室后面的肖晓。她吃惊地扬起眉毛,用好听的、唱歌样的声音问道:“怎么回事?我刚才宣布过让同学罚站了吗?” 全班同学唱歌似的,拖长了声音说:“没……有……” 老师说:“没有就对了,我不习惯让同学站着上我的音乐课。” 肖晓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没有听到老师的暗示。 老师又喊了一声:“肖晓。” 肖晓依旧不动。 包郝耐不住了,自作聪明地替肖晓解围“老师,肖晓屁股上长了疮,不能坐。 话音刚落,教室里骤然响起“嘀”的一声怪笑,笑声非但悠长怪诞,还在空气中拐了一个圆弧形的弯,又“嗬嗬”地颤动了好一阵子。原来刚才大杨阳违背了老师的指示,没有将竖笛吹孔顶在下巴处,而是有滋有味地含在了嘴巴里。包郝一说到肖晓屁股上长了疮,大杨阳忍不住要笑,这一笑,声音就猝不及防从笛孔里冲了出来,变成了竖笛自己在怪怪地笑。 全班大乐,一个个开心得东倒西歪。音乐老师也觉得挺逗,跟着学生们笑得花摇枝颤。 唯独没有笑的是肖晓。他也曾经试着咧了咧嘴巴,结果还是觉得笑不出来。 音乐老师笑完了,忽然觉得跟着学生起哄不合适,就离开讲台,裙裾飘飘地走向肖晓,在他对面很近的地方站住,柔声问他“你真的是……长东西了吗?”她没好意思说出“屁股”和“疮”这两个词。 肖晓便因为老师的害羞而害羞,远远朝着包郝瞪一瞪眼,又对老师摇摇头。 老师就问:“那为什么呢?谁让你站在这儿?” 肖晓说:“谁也没让,是我自己要罚站。我犯了错误。” “犯了什么错误?”老师越发好奇。 肖晓闭住嘴,死也不肯再吐一个字。结果这节音乐课他又是站着上完的。 放学的时候,包郝走过来招呼他一同回家。肖晓说:“你先回去。包郝不肯,非要陪他一块儿站着不可。包郝并且缠着他说出惩罚自己的原因。“你要是不告诉我,我今天就陪你站一夜!”包郝这么威胁他。 但是肖晓拿定了主意不开口。肖晓不开口的原因不是怕自己丢面子,是怕说出来丢了巴顿的面子。巴顿为朋友两肋插刀,已经承担了“沽名钓誉”的罪名,没准儿这时候还留在他老师的办公室里写检查。肖晓决不会在第三个人面前出卖巴顿,把他抄袭女同学作文的事情再说出去。 半小时之后,梅放老师来检查教室的门窗,发现了肖晓和包郝这一对可怜巴巴站着的人。梅放老师吃惊地问:“肖晓怎么还站着啊?包郝干吗也不回去?” 包郝很自豪地回答:“我陪他罚站。 梅老师说“罚站不好,我也是一时生气,谈过话之后不就叫肖晓回位了吗?人做错事是难免的,只要承认了并且决心改正,老师一定包郝不失时机地卖弄“肖晓说他要负荆请罪。 梅老师笑起来:“刚学了《廉颇和蔺相如》的课文,就到处乱用。负荆请罪是古人的做法,现代教育不能赞同。我们提倡的是知错即改。肖晓犯错是因为求好心太切,愿望和出发点是良好的,老师完全能够明白。现在肖晓意识到自己的错,有了悔过之心,相信他会在成长的路上又跨一步。她张开两臂,同时搂了搂肖晓和包郝的肩膀“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从今以后谁也不准再提。都回去吧,让老师锁门。 肖晓本来下了决心要罚自己在教室站一夜的,梅老师几句话一说,他就好像喝了什么药一样,迷迷糊糊地、心甘情愿地跟着包郝出了教室。 比较伤心的倒是包郝,因为肖晓拒绝把所犯的错误讲给他听,朋友之间很不够意思。而且,肖晓越不说,包郝心里越惦记,弄得他好几天上课都不踏实。 巴顿是真的很仗义,再见到肖晓时,他闭口不提抄作文的事,至于他为这事受了什么样的批评和处罚,那更是不可能对肖晓吐露一句的了。另外,他从南京海军指挥学院的一个表叔那儿借来了一本舰艇上用的《旗语手册》,自己花钱复印出一份,郑重其事地送给肖晓,算是间接地满足一下肖晓的“旗手愿望”吧。其实这本小册子肖晓家里就有,肖晓爸爸当的不就是海军舰长吗?但是肖晓同样没有说出来,他心里很为朋友的这份忠诚和细心而感动。 第7章 名片引起的风波 一天,马驭在放学的路上捡到一盒名片。他把这盒名片交给了梅放老师,心里期望着也能像肖晓那样得到一次重点表扬。梅放老师打开名片盒翻了翻,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几十张名片在里面,名字都不一样,谁能肯定其中的哪位是失主?算了,你拿去玩儿吧。” 马驭沮丧地捏着盒子回了教室。路过垃圾箱的时候他本来想扔掉算了,忽然想起以前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演过一个《打扑克》的小品,是用名片当扑克牌打的。他心想留着玩玩也不错,就没扔。 马驭一进教室,眼尖的包郝先看见了他手里的东西,马上冲过来问他是什么。马驭被包郝一问,心里就得意起来,立刻有了一种奇货可居的自傲,两手捂紧了盒子说:“凭什么要告诉你呢?反正是你不可能有的。” 包郝一向好奇心重,紧接着追问“到底是什么?看一眼行不行?就看一眼!” 马驭头昂昂地说:“半眼也不能看!” 包郝说:“那就看小半眼。” “说不行就不行。” “我送你一张NBA球星金卡?” “不稀罕。 包郝有点火了,仗着身手灵活,上去就抢。马驭自然早有防备,当即将胳膊一扬,做出个又拒绝又挑逗的姿势。包郝跳起来一扑,很像是NBA明星抢篮板球似的。马驭接着就来个原地旋转,把整个后背和屁股让给了抢扑上来的包郝。 却是该着马驭倒霉,那名片盒的盖子跟盒身之间原本就有点松脱,马驭的胳膊一扬一甩之际,盒盖顺势飞了出去,盒子里的名片呼啦啦地飘洒出来,白蝴蝶一样在教室里翩翩起舞,而后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两个人都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一刹那间同时愣了一愣,也同时退后一步,住了手。 包郝首先道歉:“对不起。” 马驭带点恼羞地说:“请你把它们捡起来。 包郝大叫:“又不是我扔在地上的,再说我已经说了对不起了。”马驭抓住他话语中的空子:“你说了对不起,就表示承认是你的责任。既然是你的责任,你当然应该捡。 包郝欲辩无词,急得伸长了脖子四下里找寻肖晓。 马驭就十分不屑,冷笑着说“用不着找人帮你,我现在就可以找到十个能证明你动手的人。 马驭说这话是很有几分把握的,因为马驭的英语成绩特别好,每到考试,总有一批成绩差的人要靠他打出的各种手势填写选择和判断题,比如“A”就伸大拇指啦,“B”就伸二拇指啦,“C”便是小指啦,咳嗽是对啦,擦鼻子是错啦,等等,花样多得出奇。老师有时候明知他们作弊,却总是抓不住把柄。这些人平常总要巴结着马驭,看他的眼色行事。 一个要求捡,一个偏不肯捡,两个人红着面孔,梗着脖子,怒目相对,活像两只蓬着羽毛斗架的公鸡。 也是巧了,一盒名片白花花躺在地上睡觉的当儿,门口突然一暗,数学老师左边挟了书和教案,右边挟了比胳膊还长的圆规和三角尺,提前进教室准备上课了。 数学老师,秃秃的脑袋,腮帮子瘦得瘪了进去,眼珠子对学生一瞪,气势逼人。因为长相的关系,根本用不着开口,学生看他一眼就生出畏惧,再调皮的人也会规规矩矩。所以校长年年都让他担当重任:教六年级毕业班。而经他手调教的班级,数学成绩也必定奇迹般地上升几分。 人不可貌相,古人说的话可是一点没错哦! 数学老师进门就踩着了几张名片,脚底下一滑,差点儿摔倒。身子歪过去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张开胳膊平衡身体,做了个飞翔的姿势。这一来,他胳膊肘里挟着的巨大圆规、三角板、量角器什么的,全稀里哗啦掉落在地。周围的学生赶快冲上去帮他捡,三角板和量角器倒还完好无损,圆规上的一颗螺丝却滑脱出来,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圆规的两只脚就此分开,成了两根彼此不相干的普通木棍。于是有更多的同学拥上来寻找螺丝,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捣蛋王趁机作乐,讲台下课桌下四处乱爬,教室里乱了个不亦乐乎。 这回的娄子可是捅得大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包郝和马驭的脸色同时都发了白,低着头,垂着眼,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 数学老师惊魂甫定之后,伸出一根尖尖的食指指着地上的名片,很简短地问了三个字:“谁干的?”目光已经锐利起来,从左至右地将教室横扫一圈。 包郝脱口而出:“不是我!” 马驭当场反击:“不,就是你!” 包郝说:“你凭什么……” 数学老师将食指朝天一竖,止住了包郝的话。而后他慢慢地将手腕压平,压到掌心跟小臂成九十度角,伸出的食指便笔直对住了包郝和马驭:“你,还有你,你们两个肇事者,每人罚做二十五道应用题。做《数学之友》的第三十二页到第三十三页上的题目。另外,立刻下位把地上的垃圾捡干净!” 包郝一声大叫,叫得几乎像哭“太过分了!这么多的题目!” 数学老师瞥他一眼“如果嫌多,可以照顾。改做二十四页和二十五页上的四则混合运算题,也是二十五道。 包郝不敢再说下去。四则混合运算题要比应用题难算十倍,包郝可不是傻子。 比较起来,马驭就乖巧了许多,一声不响地下位捡名片。捡到最后,他又在桌脚边的一个隐秘处发现了那颗躲藏得很好的螺丝。他赶快用手抠出来,恭恭敬敬送上去,又利索地拧到圆规上,使一切最终变得圆满。 包郝在嗓子眼里低声骂了一句“马屁精!” 马驭耳朵尖,听见了,但没有反驳,而是得意洋洋朝包郝做个鬼脸,意思说:“有本事你也来试试?” 包郝心里真是气得冒火。 晚上包郝做那二十五道应用题,可是费了老劲。题目一道一道都那么难,纯粹是要包郝好看,真该把那些出题目的人拉出去罚站。你比如这么一道吧:有一份稿件,单独一个人抄,甲要10小时抄完,乙要12小时抄完,丙要15小时抄完。现在由甲乙两人合抄4小时以后,剩下的由丙一个人抄,还要几小时可以抄完? 真是老土啊!电脑都已经普及到家庭里了,谁写稿件不用电脑,还拿笔抄啊?还是三个人同时抄一份,简直土得掉渣了,搞“希望工程”都没这么困难的。出题目的人不是没事找事吗? 再比如这一道:一个近似长方形的水库,长比宽多4千米,一辆汽车以每小时65千米的速度绕水库一周需要0.8小时,这个水库占地多少平方千米?合多少公顷? 瞧瞧!一个水库长多少宽多少,找两个人量一量,而后把数字一乘,多方便!还硬是要出动一辆汽车来开着转圈圈,费那么些汽油,根本就是浪费国家财产。再说了,要是没有汽车,水库面积还要不要计算? 总之呢,所有的出题者全是吃饱了没事撑的!找两片消食片替他们灌下去就一切都妥了。 好在对面大楼里还有个肖晓,包郝做不出来的题目就请肖晓帮忙,一晚上“空中索道”上的纸条来来往往也不知道多少趟。包郝的爸爸正在一张绘图纸上琢磨画设计图,嫌包郝走来走去烦得慌,呵斥说:“你就不能坐下来歇会儿?” 包郝理直气壮回答:“不懂的东西要问,这是你说的。要是我题目全做错了,老师要找家长面谈,你还不是更麻烦?” 包郝爸爸不吃这一套,指责他:“人家肖晓会,你不会,说明你上课没听讲。 包郝说:“我听了。” “听了还不会,那就是你太笨。 包郝胜利地叫起来:“我是你生的!我笨也是因为你笨!遗传基因不好!” 包郝的爸爸无话可说,气得直翻白眼。 做完这二十五道应用题,已经将近十点钟。包郝哈欠连天,被妈妈催着赶快上床睡觉。可是脑袋一挨着枕头,他却睡意全消,想到马驭害他多做这么多习题,心里怎么也不能服气。想着想着他一骨碌爬起来,赤脚下床,在书桌抽屉里找纸,找笔,找裁纸用的小刀。 妈妈说:“干什么干什么?都十点了还不睡?明天又是打你屁股都醒不了。” 包郝回答:“我有重要的事。” 他把妈妈推出房间,插上插销,埋头在桌上忙乎起来。他先把白纸裁成三寸长两寸宽的小纸片,顶头写“大富豪集团总经理”,中间写两个大大的黑体字“包郝”,最后是公司地址、电话号、传真号、手机号……当然都是现编的。 他一口气写了十张这样的名片,每张名片除了“包郝”二字不变,其余头衔和地址什么的各个不同,看着好像他身兼数职,每天都要在十来家公司间穿梭奔波,是这世界上少有的忙人、要人。 忙乎完了,他又把十张纸片小心地收在文具盒里,放进书包,这才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眨眼工夫他已经睡得雷打不醒。 第二天进教室,包郝把十张纸片抓在手里,扑克牌一样地依次捻开,从前到后、从左到右,挨着课桌展览。十张自制名片如同十颗炸弹,在教室中轰然炸响。同学中有惊讶的,有佩服的,有羡慕的……可以这么说吧,除了马驭面色冰冷表示敌意之外,人人都为这十张名片上的十个总经理头衔而激动起来,教室里嗡嗡声一片。大杨阳甚至兴奋得站到凳子上,挥舞双手高喊:“应该写董事长!董事长比总经理还大!重写重写!”又有人隔着几张课桌反驳大杨阳,坚持认为总经理大,因为总经理前面有个“总”字,“总”是全部的意思,就是说总经理要领导全部的人。马上又有更多的人参加到辩论中来,有赞成总经理大的,有赞成董事长大的,分成了两派,争得差点没打起来。 更有那些心里有主意的,不屑于用嘴巴争,干脆自己动手,从作业本上撕张纸头下来,三裁两裁,很快地做出一大堆自己的名片,散发出去供别人欣赏。这一来,动嘴巴的人恍然大悟,唯恐自己落了后,慌忙操作起来。一时间教室里嚓嚓嚓一片撕纸的声音,每张课桌都在瞬间独立成一个制作名片的小型工厂。 马驭坐着不动。整间教室里只有他是一个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冷眼旁观者,这就使他的神情越发孤傲,像乌鸡群里的一只白鹤。 名片做出来,大家互相传阅,每个人的尽是各个不同,跟他们自己平素的兴趣爱好理想十分一致。大杨阳写的是:中国游戏机发明制作中心董事长。孟晓晶的是:南京奥林匹克学校校长。祝小娜的是:中国第一名模、世界最上镜小姐。 包郝臭祝小娜:“你真想当名模啊?” 祝小娜就顺势扭一扭身子:“当名模多神气呀!走哪儿都有大把的记者围着,到商店买东西不要钱,爱去哪个舞厅就去哪个舞厅。赚的钱数都数不过来,要请经纪人帮我数,银行还得为我另辟金库。 包郝说:“当名模要有这个、这个……”他拍拍胸脯,又拍拍屁股:“你有吗?你能比过人家吗?” 祝小娜伶牙俐齿:“我今年没有,明年还不会有?到时候就怕你看花了眼睛,看出一千度的近视!” 包郝脸一红,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第一节又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昨天对包郝和马驭的惩罚使得全班学生心有余悸,所以上课的时候大家都挺胸直背坐得端端正正,先摆出一副用功的样子。唯独一个不怕的是马驭,他一直弓着背,埋着头,一门心思趴在桌上忙乎着什么,还摊开两条胳膊挡着旁边人的视线,活像个小心翼翼制作情报的密探。 数学老师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课堂上的叛逆者,趁马驭不防备,他踮了脚尖疾步过来,猛叫一声:“搞什么名堂!” 马驭一吓,整个身子都下意识地弹了起来,两只手臂赶快捂紧了面前的东西,面色煞白、目光警惕地盯住老师,一声不响。 数学老师喝令:“挪开我看看!” 马驭咬牙切齿地盯住老师的脸,其目光之凶狠,其意志之坚决,简直是大家从来没有见过的,好像老师只要碰一碰他的手臂,他能跳起来把老师吃了。 老师说到底还是不想把事情弄大,见马驭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就息事宁人地说“好了好了,我看你还是个学习不错的学生,把桌上的东西收起来,注意听讲吧。”说完这话,他仿佛没听见四周一片惊讶和不满的窃窃私语声,一颠一颠地晃着个脑袋,径直走回黑板前画他的圆柱体去了。 下课铃一响,数学老师前脚刚离教室,马驭后脚就跃上了讲台,把他在课上捣鼓出来的东西展示给大家:那是一本黑色的、有两本数学书大的、印有烫金英文字母的硬面笔记簿。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慢慢地翻开簿本一里面的纸张一页不剩,全部被他撕得精光。在黑色硬面的纯白色内衬上,他用红色粗墨水笔写着几个相当漂亮的美术字:宇宙开发登月投资财团主席马驭博士下面的地址也让人瞠目结舌:火星玻璃大厦A座0001房。 在“主席”和“博士”这两个头衔的旁边,他还别出心裁地用蓝色水笔画了火星和它的运行轨道,以及从地球正飞往火星的一艘发光的宇宙飞船。 教室里一片“哦”“啊”的惊叹声。后面的人看得不十分清楚,纷纷下位,顺过道往前挤。前面的人为满足后面人的愿望,干脆大声地把名片上的每个字读了出来,还读出一种特别夸张的声音。总之,大家都被马驭的这张名片镇住了。十六开大小,硬纸衬,还能打开、合起,这么高级的名片谁见过?不叫董事长叫主席,当着主席的同时还有博士学位;财团不属中国也不属地球,人家做的是宇宙开发工作。最最重要的,他们财团的办公大厦设立在火星上,是用玻璃建成的!啊呀呀,谁还能比他更牛气呢?包郝这回相形见绌了吧?马驭在气势上已经把全班人远远甩在后面了啊! 且慢,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包郝可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一个人。 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在家里是怎么折腾的,总之早晨上学的时候,包郝手里提着一个用蓝白条纹被单严严实实包好的东西。那东西很薄,看着也没什么分量,但是面积大:长度将近一米,宽度大约从包郝的小腿弯到腰间。一路都有认识他的同学好奇地问:“什么呀?包郝你拿的是什么呀?”包郝眯着眼,抿着唇,很幸福地笑着,但是一句话不说。 上了楼,走进教室,包郝首先用目光寻找马驭。马驭已经坐在座位上了,而且很敏感地对包郝手里的东西表示了不安,偷偷地用眼角瞄了又瞄。包郝的身后跟进了好多同学,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人插科打诨,所有的脸上都莫名其妙地蒙上了敬畏的神情。 寂静无声中,包郝无比庄严地拎着那个东西走上讲台。讲台和黑板之间有一块两米见方的空地。包郝先弯腰用手指擦一擦那块地面,确信值日生将它拖得相当干净,才轻手轻脚地将布包放平在地上。 围观者的热情已经被他完完全全地调动起来了,这时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暗暗抱怨自己的个子太矮,脖子太短,很有可能因此而错过眼前将要出现的奇迹。 包郝毕竟还嫩,还不懂得把时间拖得越长越能吊大家的胃口。他撅着屁股,开始把那条蓝白条纹被单从左至右地掀开。被单太大,包郝的个子太小,掀的过程中要跨越如此大的尺寸还是费了些劲的。被单完全掀开后,露出一张对折着、平整、浆硬、有着相当厚度和质感的洁白无瑕的纸。这张纸折叠后的面积等同于刚才包郝拎在手里的布包。待到包郝满脸喜色地抡圆了胳膊,将纸张哗地打开,面积便顷刻增加了两倍,铺在地上犹如一张高贵的白色地毯。 白地毯上赫然写着几行乌亮的大字:联合国首任总统包郝先生。 地址:美国纽约联合国总部。 全体“哇噻”一声轻呼,完完全全是模仿了时下流行的日本和台湾地区动画片中的口气。 但是也有人并不盲目崇拜,立刻提出了很具常识性的问题:“可是联合国并不是一个国家啊,怎么可能有总统呢?” 包郝双手背在屁股后面,尽量把胸脯挺直起来,颇有几分悲天悯人地答道:“你太不习惯动脑子了。联合国从前没有总统,不等于以后永远没有总统。也许有一天全世界都变成了一个国家呢?变成一个国家不是就方便管理了吗?我们可以把美国的钱运到中国来,再把中国的人运到西伯利亚去,再把非洲的……” 包郝话没有说完,一眼瞥见梅放老师从窗外走了过来。迅速咽下没说完的话,跪在地上三卷两卷,把巨大的名片卷成一个纸筒,抱着溜回到座位上。等别的人发现梅放老师站在身后的时候,包郝已经在位子上正襟危坐,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无辜神情了。 梅放老师说:“早读课不上位读书,在讲台边扎什么堆?” 大家互相吐吐舌头,四下散开。 梅老师把写满了生字的小黑板挂在大黑板上,口气并不严厉地指名道姓:“包郝,是你出什么新花样了吧?” 包郝很狡猾地避开问题,答非所问:“老师,我没有犯错误。 梅老师回头笑起来“我并没有认为你犯错误,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包郝挠挠头皮,也笑。他不怎么惧怕梅放老师,梅老师比数学老师外表温和,一般情况下也还比较通情达理。 就在这时候,包郝爸爸突然气急败坏冲进教室来了。他一进来就冲着包郝大叫:“是不是你拿了我的东西?” 包郝反应也挺快,马上偏过身子挡住他爸爸的视线,抓过倚在墙边的纸筒,用劲折过去,再拼命地往抽屉里塞。 包郝爸爸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一下子发现了包郝的小动作,几步冲过去,把他连人带纸拎了出来“看看,果然是你!你个混账东西,你知道你拿了什么?你跟我回家!” 包郝爸爸气势汹汹,一手把包郝精心制作的名片团在手里,一手拎着包郝的耳朵往前拖。包郝的耳朵被他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扯出了半尺多长,疼得龇牙咧嘴,脑袋歪着,身子斜着,踉踉跄跄,狼狈得不成个样子。 梅放老师看不过去,挺身而出:“包同志请你放手,有话可以好好说,这样对待孩子是不合适的。” 包郝爸爸扬着手里的那一大团纸,脸上的表情很激动,甚至有点像哭“梅老师你不知道,包郝拿的是我的设计草图!我构思了几个月才画出来的一张图!”他放开包郝,两手将那张纸展开,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图呢?我画在上面的草图呢?” 包郝低头不敢看他爸爸,小声回答:“我用橡皮擦掉了。 “那可是一大张图啊!” “我擦光了两块橡皮。 包郝爸爸手在哆嗦,嘴也在哆嗦。他抖抖地指着包郝,说不出话来,好像整个人就要虚脱过去。包郝见这阵势也吓坏了,一个劲儿地往梅放老师身后躲,恨不能变个小虫子在梅老师身上藏起来。 梅老师对包郝爸爸的不幸深表同情:“这的确太可惜了,几个月的心血就这么付之东流。但是她话头一转:“也怪你们大人事先没跟孩子说清楚,我相信包郝不是故意的,他现在心里一定很难过,对不对包郝? 包郝从梅老师身后探出脸,眼泪汪汪地点头。 梅老师打圆场说:“好了,今天包郝回家要向爸爸承认错误,好好道歉。现在我们还是上课要紧,不能为一个人的事影响全班,包同志你看呢?” 包郝爸爸的脸色慢慢地由青转红,余怒朱消地瞪着包郝:“小子,回家再跟你算账!”而后转身出教室。 包郝如释重负地溜回座位。他这一天在学校表现得格外遵纪守法,上课勤举手,做作业一丝不苟,连下课都规规矩矩在座位上坐着不动。 放学的时候,肖晓特意跟包郝走到了一起,满心担忧地替他发愁:“你怎么办呢?回家你爸会怎么对你呢?” 包郝龇牙一笑:“放心吧,我今天不回家,去我奶奶那儿。我爸不敢在我奶奶面前打我。” “那明天呢?” “到明天再说。也许我爸过一天就消气了。” 肖晓很佩服包郝的镇定自若。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了那张名片。包郝想想心里也是不服气:“你说我和马驭的名片哪个好?” 肖晓立场坚定地站在朋友一边:“当然是你的好。” 包郝越发懊恼:“就是嘛!财团主席哪能有总统大?我爸那个人就是小气,拿一张草图换总统还不干。”他想了想,又捅捅肖晓的胳膊:“哎,你今晚也做一张吧。马驭那家伙太猖狂,无论如何我们要盖过他。你做一张绝的,把他震一震!” 肖晓心里很痒痒,也觉得自己应该好好露一手。肖晓可不是林茜茜那种性情冷淡的人,恰恰相反,班里大大小小的活动还没有肖晓不感兴趣的呢!这两天让包郝和马驭大出了风头,肖晓心里已经有那么点憋得慌了。 回到家里,肖晓开始翻箱倒柜,琢磨着拿什么来做名片才能与众不同。肖晓这人有个脾气:凡事要么不做,做就必须最好。名片要做得好,关键还是材料。别人用过的他不能再用,别人没用过的他要用出新意,这就有了相当的难度。 奶奶围着他转来转去:“到底要找什么?不能说一声吗?说一声我来帮你找啊!” 肖晓心里想,我要是知道自己找什么,就不用你帮了。 爷爷在外屋劝说奶奶:“找什么你随他便好不好?肖晓都十二岁了,你别拿他当小孩子了。 奶奶说:“他长到二十岁也是个孩子。 奶奶话这么说着,还是听了爷爷的劝,回到客厅里边看电视边剥毛豆。 肖晓顿时呼出一口气,浑身上下都觉得轻松。他拉开爷爷书桌的抽屉,发现了一张喜气洋洋的大红色请帖。请帖的封面好像是特殊规格的纸,又好像不是纸是别的什么,摸上去毛茸茸滑腻腻非常舒服。那颜色也红得很正,既不浓又不淡,不显出紫黑也不泛出橘黄,完全是国旗上规定的那种红。 肖晓心里咯噔一跳,感觉有主意了。他拿了请帖回自己房间,宣布说他正在做劳动课作业,希望外人不要打扰。 书桌台板下压着两张金色糖纸,是从巧克力上剥下来的。当初肖晓吃巧克力的时候就觉得这糖纸有用,果然现在能派上用场。 四年级的《社会》课本上有一幅国旗的照片。肖晓把课本找出来,用尺子量好了国旗的长宽尺寸,而后把请帖剪成了跟照片一般大。两张金色糖纸,一张剪成了五分硬币大的五角星,另一张剪出四颗更小的五角星,比小拇指指甲还小。剪这四颗小星星可费了肖晓的大劲,稍不留神剪刀尖就碰断了星星的某一只角,只好报废了再剪。肖晓长这么大还没有做过这样的细活儿,弄得他鼻尖上汗粒儿直冒。请帖被剪剩的部分保留有一个“请”字,却又巧了,正好在大星星该待的位置上。肖晓把那颗大星星往“请”字上一粘,不偏不倚刚好盖住,简直是天衣无缝。四颗小星星依次粘贴在大星星的四周,大星星金光耀眼,小星星闪闪发光,是再漂亮不过的一面国旗啊! 翻过来,原先的请帖上是写着一些字的,肖晓没来得及细看写的是什么,剪出一张同样大的白纸覆盖上去。提笔稍一思索,他在白纸上端端正正写上两行字:中国北京天安门国旗班班长。肖晓。 写完这几个字之后,他心里有些激动。他想他这辈子真的能亲手升一次国旗吗?他能够当上天安门国旗班的班长吗?当不了班长,当一个战士也行啊,每天早晨迎着太阳升国旗的不就是一个普通战士吗? 把国旗升上首都上空的含义是什么,十二岁的肖晓并不十分清楚。他只不过以一个孩子的心灵感觉到了升旗时刻的壮美和辉煌。英雄不是天生的,可是有人生来就有英雄主义的气质,他们会本能地把步入辉煌作为一生追求的目标。 肖晓把自己的“国旗名片”展现在同学面前的时候,完全没有出现包郝和马驭展示名片时的戏剧性效果。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神情都有几分严肃。他们在座位上一声不响地传看这张名片,显露出从未有过的郑重。 大杨阳最后做了个朴实无华的结论:“别人的名片都是胡编,只有肖晓这张将来说不定会用上。” 马驭说:“就是当班长太小了点,要是当天安门警卫团的团长就好了。 包郝当即反驳:“不,就是要当班长!班长就是比团长厉害!” 马驭张了张嘴,破例没有跟包郝辩下去。 这个星期天,爷爷和奶奶张罗着要出门吃喜酒。奶奶的一个姨侄女三十好几才结婚,发了请帖让肖晓一家无论如何要去。爷爷临出门的时候拉开抽屉找请帖,怎么也找不到。肖晓才知道坏事了,请帖被他改造成“国旗名片”了。 奶奶急得直拍腿:“我的小祖宗哎,你表姑的喜酒摆在哪家饭店,我压根儿就没记住哎,你让我们出了门往哪儿奔呢?” 爷爷说:“别急别急,当心急出你的高血压来。打个电话问问去吧。” 奶奶赶快打电话,无奈新娘子一家已经提前出发了,家里电话铃空响没人接听。 爷爷问肖晓:“你做的那什么名片呢?” 肖晓把名片拿出来。爷爷看见名片背面新贴上去的白纸下透着隐隐的字迹,就试着把那层白纸撕下来看。结果撕新纸的时候带下了原先的那一层纸表,字迹便越发模糊,连猜带蒙,好像是“王朝饭店”。 爷爷一拍脑袋:“没错没错!就是它!我也记得是它!走走走。” 三个人“打的”到王朝饭店,婚宴已经开始了,宽敞的大厅里闹哄哄的全都是人。奶奶嫌乱,说她的血压受不了这种哄闹,就拣个最边角的桌子坐了下来。吃到一半时新郎新娘过来敬酒,奶奶细细一看,惊得脸色大变,一手拉爷爷,一手拉肖晓,慌不择路地把他们扯出边门。爷爷嘴巴里嚼着熏鱼,一副不愿意的样子。奶奶跺脚说:“错了错了,那新娘子不是我姨侄女儿!” 到晚上打电话,奶奶才知道姨侄女儿的喜酒摆在古都饭店。“古都”跟“王朝”模模糊糊看着有几分像,也难怪爷爷会弄错。奶奶嘲讽爷爷说:“还‘没错没错,我也记得是它’呢,让我们出这么大个洋相!”爷爷就呵呵一笑:“喜酒喜酒嘛,来的都是贺喜的客嘛!吃哪桌都一样啊。 肖晓躲进房间里,直笑得气都接不上。 第8章 名片的余波 名片在班上风行了一阵子之后,很快被大家丢在脑后,大家又被另外一种新的游戏所吸引。 新游戏的发明者还是马驭。 那天他到储蓄所用他的活期储蓄卡取一百块钱,准备买一盘最新《狮子王》游戏卡。填写取款单的时候,他身边有个戴着小拇指粗金项链的老板模样的人也在取款。老板取得很多,柜台上堆了一堆捆扎整齐的崭新的钞票。老板不住地往手指上吐唾沫,把钞票一扎一扎拆开来仔细地数,数出一股钞票特有的腥甜腥甜的味儿。马驭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鬼使神差地在取款单上的数字一栏里填上了“1000”这几个阿拉伯数字。 储蓄所的阿姨拿着他的取款单左看右看,又比照着他的存单凝了一会儿神,才抬起头,和颜悦色告诉他:“小同学,你大概粗心大意写错数字了,你的存单上总共只有三百多块钱。” 马驭“噢”的一声,红着脸说:“阿姨我是写错了,我不小心多写了一个零。” 阿姨脸上笑笑的:“还好,你是个小孩子,你要是个大人,我就该怀疑你是故意想冒领了。” 马驭一瞬间感觉到无地自容,拿了钱,头都不敢抬就溜出大门。 下午的美术课,马驭就老是走神,一想就想到了那个老板蘸着唾沫数大堆钱的样子。马驭心里很不服气,凭什么人家能存大把的钱,他的存单上只有区区三百块? 马驭从练习簿上撕了一张纸,裁成两片,脑子里回想着在储蓄所里看到的存单模样,随手画在纸片上。抬头写上“中国工商银行南京市分行光明街储蓄所”,而后在“存入”一栏里写了一个“1”,接下去一口气写了十个“0”。最后写上“光明小学六(4)班马驭”。 下课之后,他把这张存单得意地递给了大杨阳。大杨阳夸张地叫出来:“啊呀!你有这么多钱啊!”他趴在桌上,用铅笔点着,从存单上的最后一个“0”倒着往前数,数完了大叫:“哇!是一百亿哎!” 大杨阳的叫声引得周围同学纷纷探过身看,看完了就都很兴奋,就觉得这一百亿的钱诱人地漂浮在教室里,谁想要用伸手就能抓到一把似的。大杨阳甚至很认真地替马驭做了预算,一百亿可以买多少东西?羊肉串和冰淇淋这些当然是不算的了,想吃多少都可以管够,连麦当劳和肯德基也不再是难得一尝的好东西。最好把这钱用来买汽车,全班每人一部,一律是大红色的“法拉利”跑车。到时候集体出去春游,五十多部“法拉利”在街上一字儿排开,哈,那该是什么气派! 还可以买马,每人两匹,一公一母,拣好的拉出去比赛得奖,差的杀了吃肉。不不,这钱还是花不完,干脆这样吧,买一艘航空母舰算了,把光明小学搬到舰上,一边上学一边周游世界…… 马驭听着,忽然不咸不淡地问一句:“这钱到底是谁的呀?你怎么总是想着全班怎么花它呀?” 大杨阳一下子愣住了,表情有点尴尬。他咕哝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存款单谁不会做?” 他说干就干,马上撕纸,做出画存单的样子,并且在“存入”一栏里狠命画了二十个“”,数字大得不知道应该怎么读。 就这样,制作存款单的游戏又在全班风行开来。包郝最贪,在自己的存单上写了足有一百个“0”,纸面不够写,打个箭头,写到反面去了。马驭更胜一筹,在自己的一百个“”后面标上“美元”二字,一下子又超过了包郝。包郝岂能轻易服输呢?放学后特意跑到人民银行作了细致的研究,确信“英镑”的币值比美元更大,回来就在所有的存单上面注明“英镑”。此后同学又纷纷效仿,有写“法郎”的,有写“马克”的,还有写“日元”的,五花八门,热闹非常。 一天测验数学,大杨阳得了“72”分,他前面的小杨阳是“95”分。数学老师分发卷子的时候阴阳怪气地说:“你们两个杨阳,名字一样,分数可就差远了啊!” 大杨阳看看自己的卷子,也觉得“72”分似乎太少了点,父母签字这一关恐怕难过。他灵机一动,下课的时候趁小杨阳出教室玩,探身从小杨阳抽屉里一把抓过卷子,把前面的“小”字略作修改:两点描得连成一条直线,右边斜着加上一捺,成了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而后他又用修改液涂掉了自己卷子上的“大”,改成了一个“小”。哈哈,举手之间,大小杨阳的卷子就掉了个儿! 小杨阳从外面回来,看见自己桌上的卷子忽然变成了“72”分,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仿佛面对的是一个会变魔法的怪物。他自言自语:“怎么搞的?这卷子怎么搞的?” 后面的大杨阳实在忍不住,“噗”的一下笑出声来。这一笑,小杨阳再细细琢磨卷首上的涂改之处,马上明白过来了。小杨阳明白过来之后很生气,抓起桌上的文具盒要去砸大杨阳。大杨阳早有防备,因而躲闪得非常及时。小杨阳的文具盒没有砸到大杨阳,却重重地砸在桌边。也怪那文具盒的质量太差,一拍之间盒盖子突然飞了出去,盒子里的笔啦,尺子啦,橡皮啦,哗啦啦撒得四处都是。尤其那厚厚的一叠名片和厚厚的一叠存单,再次在教室里“天女散花”,其中的一张甚至飞出了窗户,不偏不倚落在了走过来的梅放老师的胸前。 梅放老师一把抓住,低头一看,是一张写得工工整整的名片:“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部长小杨阳”。她扑哧一笑,伸手在窗台上又一抓,抓到手的是一张存款单:“中国人民银行北京总行存入90000000000马克存款人光明小学小杨阳”。 梅放老师走进教室,又好气又好笑地问:“还有什么?” 小杨阳已经手忙脚乱地把大部分名片和存单捡拾起来,面红耳赤地藏在背后,死活不让梅老师再看。梅老师也不勉强,顺手掀开了旁边一个同学的文具盒,盒子里赫然又是一叠名片和一叠存单。再看第三个,同样如此。一排桌子顺着走下去,除了林茜茜的文具盒里只有文具之外,其余人或多或少都藏有这两样宝贝。 梅老师说:“都是些什么名片啊?我能够看看吗?” 包郝最大方,马上把他的一叠名片递给梅老师。梅老师一张张地看过去,先还笑着,后来慢慢就不笑了,而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上课铃打响之后,梅老师走到讲台上,对全班宣布说:“这节语文课我们先不上了,跟下午的班会调一调。我想让大家花点儿时间谈谈理想。 大杨阳叫起来:“谈什么呀?有什么好谈的呀?作文都写过好几遍了。” 梅老师说“作文不真实,你们在作文里说了空话和套话。倒是你们自己做的这些名片,比较能够反映你们的思想。” 包郝在下面嘀咕:“想当总经理不对吗?我爸爸做梦都想。他们公司的每一个人都想。要是不想,人干吗要努力工作?” 马驭也说:“我就是喜欢钱多,钱多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再说,还可以捐钱给希望工程,捐钱给福利院,不也是做了好事吗?” 梅老师问:“你们的名片上,除了想当官、董事长和总经理之外,有没有愿意当普通劳动者的?当一个优秀的工人,技术能手,一流的服务员?” 肖晓在下面跃跃欲试,很想站起来对老师说,他想当兵,想当一个能够参加战争的士兵,然后负伤立功,然后成为英雄。可是他又忍住了没说。肖晓这人很怪,任何一件事情他都想做得比别人出色,但在集体场合他又不愿意让自己显得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梅老师的眼睛落在了林茜茜身上。所有同学当中,她是唯一既没有名片又没有存款单的人。梅老师启发她:“林茜茜你说说,为什么你没有参加全班同学的游戏?你觉得做那些东西很无聊吗?” 林茜茜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淡淡地回答说:“我不喜欢乱撕本子上的纸。” 梅老师追问她“如果给你纸,你会做吗?你愿意在名片上写什么?” 林茜茜瞪着眼睛,很茫然地看着前方。 “林茜茜?” 林茜茜脸色开始发白,身子有点摇摇晃晃,小声说“我不知道。 “你可以简单地做个回答,是什么在促使你努力学习?你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设想?如果祖国需要你去做平凡的工作,你会不会高高兴兴去做?” 林茜茜显然没有想过类似的问题,因为她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子摇晃得很厉害,额头和鼻尖上甚至沁出了一颗颗的汗珠。 梅老师多少有些失望,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 林茜茜坐下去的时候,不知怎么屁股却没有落到凳子上,整个身体像是一个猛然间失去了平衡的麻袋包,又像是喝醉了酒控制不住方向的醉汉,直通通地朝着她旁边的小杨阳歪倒过去。可怜的小杨阳原本身单力薄,又没有丝毫防备,被林茜茜一压,连人带凳子翻到了旁边的过道里。林茜茜随着就落在小杨阳的身体上,压得小杨阳“妈呀”一声大叫。 有两三秒钟的时间大家都一动不动,判断不出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是包郝或者大杨阳往同学身上这么一倒,那就很可能是他们又玩出花样了,搞恶作剧制造开心了。可是倒下来的是林茜茜,林茜茜这个人向来没有幽默感,她不可能牺牲自己逗同学一乐。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梅放老师,她站在讲台上远远地盯了林茜茜两秒钟以后,忽然“啊”的一声轻叫,几步奔了过去,一下子跪在了林茜茜面前,把她软绵绵的身子翻转过来,揽在怀中。 小杨阳从林茜茜的身下爬起来,拍着身上和手上的灰土,很狼狈也很惊慌。但是他很快也发现了林茜茜的不对,因为林茜茜此刻双目紧闭,面白如纸,脑袋软耷耷地挂在梅放老师的臂弯里,活像个棉花缝制而成的布人儿。 “她怎么啦?梅老师她怎么啦?不会是摔伤的吧?我都没有伤啊!”小杨阳夸张地活动着自己的腿脚。 梅老师急促地说:“她病了,要赶快送医院。肖晓!” 不知道为什么,梅老师在这样的紧急时刻总是第一个想起肖晓。其实肖晓不待她喊,已经离开座位冲了过来。 “要不要打电话叫救护车?”肖晓焦急地请示老师。 “不用,医院很近,叫救护车会惊动全校,不好。你赶快到学校食堂借辆三轮车,我把她背下楼。 肖晓“哎”了一声,急急地奔出教室。包郝愣一愣,也跟着他出去了。 这边梅放老师很别扭地转过身子,试图把软绵绵的林茜茜弄到背上。大杨阳和马驭几个人都围上去帮忙,抬手的,拉脚的,乱哄哄一团。大杨阳自告奋勇要求由他来背:“我在家里背过我的表弟!”梅老师说:“不行,她比你表弟肯定是重多了。” 梅老师个子不高,十二岁的林茜茜趴在她背上,两条腿晃荡晃荡,脚尖几乎要擦着地面。大杨阳和小杨阳就像是“哼哈二将”,一边一个地跟着,顺便把林茜茜的小腿弯过去托在手中。下了楼,却看见借来的那辆三轮车“死”在了操场边,车的前轮跟后面的车身扭成了九十度的角,肖晓骑在车上,憋红了面孔,整个身子几乎站在了脚踏上,试图让那车继续前进。 看见梅老师他们已经下楼,跟车的包郝赶快解释:“肖晓没骑过这种车。 梅老师腰弯着,脸从旁边扭过来问:“食堂里骑车的师傅呢?不能请他帮个忙吗?” 肖晓说:“找不到他,人家说他买过菜就回家了。”见梅老师焦急,马上又补充一句:“没事,我能行。我可以下来推。”他说完就下了车,用劲转过车龙头,推着让车靠近了病人。 马驭很机灵,这时候已经跑到办公室里借来几张报纸,手脚利索地铺在了脏兮兮的车上。梅老师侧过身子,大家就七手八脚帮着把林茜茜从她背上抬下来,在车斗里放平。还没等梅老师发话,肖晓已经把住车龙头弓腰一推,其他同学也扶住车身同时发力。那车就欢快地冲了出去,眨眼工夫拐弯上了大路。 男孩子们要么不跑,跑起来都像小马驹子,再加上车斗里躺着生病的同学,他们心里着急,越发疾走如飞。三轮车被他们推得呼隆隆的,很快地出了校门,冲上大街,一路狂奔,活像当街开来了冲锋陷阵的坦克。迎面过来的买菜的老太太,托着鸟笼子散步的老爷爷,一个个忙不迭地四处躲避,生怕躲得慢了会被这几个小愣头青撞得四脚朝天。 梅放老师身单力薄,紧赶慢赶,跟肖晓他们的距离还是越拉越大,眼见得几个学生和一辆车只剩个晃动的影子。梅老师害怕他们跑得太快了路上出事,又不放心车上的林茜茜,只好咬咬牙跟着快跑起来。跑出一百多米,发现路上的行人一个个惊讶地朝她看,她猛然醒悟: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同志,如果不是碰上家里失火这样的大事,实在是不适宜当街飞奔的。于是她不得不改奔跑为疾走,走几步再小跑几步,尽量不引起路人的关注。 几分钟之后,肖晓他们已经簇拥三轮车呼啸着冲进医院大门。正是上午医院里最繁忙的时候,挂号的大厅里人来人往,抱着肚子呻吟不止的,捂着脑袋蹿来蹿去找医生的,一手高举着挂盐水的瓶子、一手提着裤子往厕所奔的,还有吊着手臂的,拐着一只脚走路的,头上的绷带缠成伤兵样子的,无奇不有。肖晓停稳了车之后,马上绕到车斗后面,背朝着车斗蹲下身子,指挥他的同学说“快,把林茜茜托到我背上。” 肖晓背着林茜茜,吃力得额头上的青筋都一根根冒出来了,走路的时候两只脚晃晃荡荡直打架,根本就没法儿踩准方向,要不是包郝和大杨阳一边一个帮他架住了林茜茜的胳膊,恐怕他走不到两步就得趴下。 在挂号窗口,几个人又为挂什么科的号争了起来。马驭认为应该挂儿科,小杨阳认为应该挂内科,包郝自作聪明地说是挂妇科比较好,因为林茜茜是女孩子。肖晓满头大汗地说:“挂脑科吧,她说昏倒就昏倒,肯定是脑子出了毛病。” 这时候来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他歪头看看肖晓,忽然笑起来,大声说:“又是你啊!又来学雷锋做好事啦!” 肖晓背着林茜茜,没法儿抬头看人,只好侧了头斜着眼从旁边看。这一看,他也认出来了,正是那天晚上他送五(2)班的周小胖看急诊时碰到的医生。肖晓一时间满脸通红,解释道“这回是真的,我同学真病了,很重。” 旁边的包郝几个也七嘴八舌附和:“真的真的,我们同学上课突然昏倒了,好吓人喚!” 医生收起笑容,过来摸摸林茜茜的额头,又翻开她的眼皮看看,然后不由分说地从肖晓背上把她抱了过去,托在臂弯里,命令肖晓:“跟我来!”一只脚已经跨开大步,穿过挂号厅,蹬蹬蹬地上了楼。 等梅放老师一身汗水赶到医院时,林茜茜已经在内科病房里躺了下来,几个医生护士正围着她忙着量血压、测脉搏。被阻拦在病房外面的肖晓他们只好扒着窗户探头探脑。梅老师走过来焦急地问他们:“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 肖晓回答:“医生只说了她不发烧。” 梅老师也不知道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干脆跟孩子们挤在一块儿,扒着窗台往里看。一个护士举着大针筒从林茜茜的胳膊上抽血,那血红艳艳的,似乎还有细小的泡沫涌出来,梅老师不由得心惊胆战,下意识地把肖晓的肩膀捏得很紧。 第9章 请伸出你的手 林茜茜的病情诊断很快就出来了,医生说是因为重度贫血引起的什么什么综合征。肖晓听不大懂,反正知道林茜茜身体挺弱的,拿小树打比方吧,林茜茜是长得太高太细的那一种。因为太高了,营养到不了枝梢,叶子就蔫蔫的,黄黄的;又因为太细了,经不得一点点风雨,山羊跑过来拱一拱都能把它拱断。医生还说,这孩子恐怕是平时学习太辛苦,少活动,性格也内向,这样的孩子总是体弱,以后还容易得神经衰弱症。 神经衰弱症又是个什么怪病,肖晓更不懂。反正医生说的是以后的事,暂时可以不用操心。肖晓他们只希望林茜茜身上的血液千万不要再贫困下去,最好是能够很快富裕起来。动不动在课堂上晕倒很吓人的!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很怪。林茜茜和肖晓这几个男生,原先是连话都很少说一句。林茜茜性格孤僻,对学习之外的一切都非常冷淡,在班上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上次为当升旗手的事,包郝还替肖晓狠狠地生了她一场气。可是就因为那一天是肖晓、包郝、马驭和大小杨阳护送她到了医院,从此他们好像跟她有了一种血肉上的联系,他们变得比别人更关心她的病情,希望她快一点痊愈,健康地回到他们中间。 林茜茜住进医院的第二天,肖晓、马驭和小杨阳代表全班同学跟着梅放老师去看她。那是一个很大的病房,两排病床之间挤满了来探病的家属,说笑的也有,抹眼泪的也有,开着收音机听歌的也有,此外还弥漫着一股饭菜、水果、方便面混杂在一起的怪味。林茜茜可怜巴巴地躺在这些人群和这股气味之间,白色的被单一直盖到下巴,露出一张甚至比被单更苍白的小脸,眼睛和嘴唇都紧紧地闭着。她妈妈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她的数学课本,给她读一道应用题。她床头柜和枕头边还摆放着语文书、外语书,还有几本习题精选之类的书。 梅放走过去的时候,林茜茜的妈妈就站起来,很有分寸地说着感谢和客气的话。肖晓发现她嘴角咧着像是在笑,眼睛里却是冷冷的没有丝毫笑意。或者可以这么说:林茜茜的妈妈跟林茜茜一样不会笑。 梅放老师弯下腰问林茜茜:“好点儿了吗?头还很晕吗?” 林茜茜睁了睁眼睛,赶快又闭上,声音微弱地说:“我不能看见很多人,看见了就想吐。” 梅放老师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是身子太虚了。”又转头对她妈妈说:“孩子病得还挺重,你应该让她休息,落下来的功课以后再补。” 林茜茜妈妈毫无商量余地地回答:“六年级功课重,明年她必须考进最好的中学,对她来说每一天都很重要。 梅放老师好言劝说:“还是别把她逼得太苦。 林茜茜妈妈扬了扬眉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林茜茜生在我们这种家庭,除了苦学之外没有别的出路。不是我心狠,是因为我希望她将来有出息,能过上比我强得多的日子。再说,我现在又不要求她睁开眼睛念书写作业,她闭眼躺着,我念给她听,她在心里想着、记着就行了。 梅放老师说不通她,只能回头对肖晓他们耸耸肩膀,表示无奈。 出了病房门,肖晓愤愤不平地说:“她妈妈怎么这么坏?” 梅老师解释说:“她妈妈不是坏,只是太要强。她又自言自语:“要强得太过分,心理都有点扭曲了。 放学的时候,小杨阳告诉肖晓一个秘密:“你知道吗?林茜茜没有爸爸。 肖晓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不也没有妈妈吗?” “可你原来有啊!你妈妈是病死的啊!” 包郝凑上前插话:“我知道,她爸爸一定是车祸死的。 小杨阳否定说:“不,她从来就没有爸爸。 包郝耻笑他:“怎么可能?人怎么可能光有妈妈没有爸爸?你懂不懂科学?” 小杨阳急红了脸:“她就是没有爸爸!她妈妈根本没有结过婚!我是听我妈妈说的,我妈妈跟她妈妈是同事。 小杨阳说完这话,三个人同时沉默下来。一个人的妈妈怎么可以不结婚就生孩子?这问题对肖晓他们来说过于神秘也过于复杂,所以他们感觉到茫然。他们又隐隐觉得这事情跟她妈妈过分要强的性格有关系,跟林茜茜的孤僻不合群也有关系。不管怎么说吧,生下来就没有爸爸的孩子是可怜的,他们开始对林茜茜有了一种深深的同情。 晚上回家,肖晓对奶奶表示出了从未有过的殷勤。首先他主动去洗手,用肥皂擦了三遍,用小刷子把每一个指甲盖刷得干干净净,然后伸出洗得泛白的手指头让奶奶检查。盛晚饭的时候,他乖顺地守在奶奶旁边,奶奶盛一碗,他手脚勤快地往餐桌上端一碗。饭后赶快把奶奶拉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在后腰里垫上一个软垫,给她打开电视机,给她剥了一颗话梅糖塞进嘴巴,然后抢着洗碗。虽然肖晓不小心打坏一只盘子,奶奶还是很高兴,眉开眼笑,一个劲地夸肖晓懂事。 爷爷可就比奶奶聪明多了,他笑嘻嘻地说:“拍马屁也要找准对象才是啊!奶奶既不会做数学,又不会写作文,你找她还不如找爷爷。 奶奶说:“去去去,谁说我不会?”又转脸对肖晓说:“你真是有事要求我?” 肖晓一看爷爷已经猜破了他的心思,也就不再做样子了,先把林茜茜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又强调她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然后说到她现在的病:“她住的病房里有很多人,比农贸市场还热闹。可是她身体很弱,一看见人就想吐,医生说她需要静养。” 奶奶抢着说“行了行了,我猜到了,你是让我到医院里找找关系,替她调个安静点的病房?” 肖晓鼓励奶奶说:“啊呀,奶奶你真是聪明啊!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呢?你要是上学肯定考第一!” 爷爷在旁边哼哼着,表示不以为然。 奶奶飘飘然说“这点小事,奶奶用不着出门,打个电话都能办到。内科病房的小林护士长,当初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呢!” 肖晓说“不行,奶奶你必须亲自去,你要保证成功。 奶奶一口答应,并且主动提出可以顺便找找熟识的医生,尽量替林茜茜用上最好的药。 第二天上学,肖晓没有把求奶奶帮忙的事情告诉任何一个人,但是他一整天心里都很开心。想到林茜茜突然被挪到了安静的小病房,用上了疗效最好的药,很快就能病愈回校,他就忍不住偷偷地乐。一个人能够悄悄地给另一个人帮助,不求回报,实在是一种奉献的快乐啊! 可是肖晓的快乐仅仅维持了一个白天。下午放学回到家以后,奶奶很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不行啊,这事情不大好办呢。 肖晓惊讶地问:“你没有找到熟人吗?” 奶奶就叹苦经:“熟人是找到了,人家把面子也卖给我了,我楼上楼下跑了几趟,连手续都替那个林茜茜办了,结果你猜怎么样?她妈妈就是不同意!这个当妈妈的!”想了想又换个口气,“不过,人家妈妈也的确有难处,她那个单位效益不好,林茜茜的药费还不知道能不能全部报销,哪有闲钱住好一点的病房?好药当然更是用不起,现在的进口药都不准报销,得私人掏钱,药价贵得吓人呢!” 肖晓问:“医院能不能……” 奶奶很坚定地站在医院一边:“别指望医院能减免什么!医院又不是慈善机构,都想占医院的便宜,医院还怎么办下去?” 肖晓很失望。他的快乐被金钱的现实一下子就打破了。吃晚饭的时候他怏怏不乐,恨不能少吃或者不吃,省下钱来为林茜茜交病床费。奶奶看透了他的心思,爱莫能助地说“别傻了,我们三个人就是一个月不吃不喝,也只能省个几百块钱,还不够林茜茜打一针好药水。劝她慢慢地养着吧,小孩子家精血旺,养养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肖晓心里总搁着这件事,总觉得是他没有尽到责任。他走在路上也想,下课也想,连上课都走了几次神,被数学老师毫不留情地拎上黑板做习题,幸亏包郝在下面又是咳嗽又是打手势,还哑着嗓子喊了一句:“用方程!方程!”肖晓才猛醒过来,没出太大的洋相。下课后包郝心有余悸地说:“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喚!”他又说:“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你说我想什么?”肖晓不服气地问。 “你在想怎样弄到一笔钱。”包郝眯缝着眼睛,做出一副“什么也瞒不了我”的神情。 肖晓讽刺他:“你真应该当间谍。 包郝神情大悦“哈哈,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就算你猜对了吧,怎样才能弄到钱呢?” 祝小娜凑过来问:“弄钱做什么?” 包郝耸耸肩膀:“还能做什么?你不知道林茜茜躺在医院里需要钱治病吗?” 祝小娜笑起来,自以为聪明地说“那还不好办啊?捐款呗!我们班谁作文最好,让他写篇文章送到报社。只要报纸上这么一登,哇,钱就会像下雨一样哗啦哗啦往我们头上砸!” 包郝看看肖晓的脸色,见他皱了皱眉毛,赶紧说“没劲,捐款最没劲。一点创意也没有。伸手向别人要钱不算本事的。 祝小娜说:“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自己挣钱?” 包郝没有把握地盯住肖晓的眼睛:“我们真的可以自己挣钱吗?”肖晓自己也有些迟疑:“你们说呢?可以吗?” 祝小娜马上激动起来:“有什么不可以的?挣就挣!其实我早就想试试我的能力了。你们说我最适合干什么?我到商场做推销小姐可以吧?” 包郝“嘣”地跳起来:“推销巧克力吧!”他手舞足蹈地表演起来,“看,就像这样:这只手托着装巧克力的盘子,这只手拿着食品夹子,每过来一个人,就说:先生,请品尝我们的巧克力!小姐,请品尝我们的巧克力!然后我就让我们班的同学排着队从你面前过,你就给我们每人夹一块巧克力品尝——一定记住夹大块的!我们吃完了马上又排第二次队,你就给我们再夹第二块……反正,你不是推销得越多越好吗?推销得好还能拿奖金,是不是?” 包郝说得双眼放光,嘴角忍不住渗出了口水,仿佛马上就要吃到免费赠送的大块巧克力似的。 祝小娜叫起来:“你想得美呀!光尝不买,我们公司不要亏本啊!”包郝反唇相讥:“你才想得美!好像人家巧克力公司真打算雇你似的。 “人家当然会雇我,因为我有足够的漂亮,我还练习过三分微笑。她把嘴咧开,做出个微笑的样子,转头看看肖晓,“像不像?够不够标准?” 肖晓不敢多看祝小娜“三分微笑”的样子,觉得她那种笑挺吓人。但是肖晓毕竟比包郝厚道,他只是稍稍移开眼睛,鼓动祝小娜说:“你应该去食品商场试试。” 祝小娜当即挑战:“你们陪我?” 肖晓说:“好,我们陪你。 放了学,三个人果真昂首挺胸向附近最大的一家食品商场出发了。祝小娜满脸阳光地走在最前面,并且特意把上衣脱下来,很艺术地扎在腰间,扮成一副“酷女孩”的模样。她的书包自然由肖晓替她背着了,去求职的女孩总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是小学生的样子。 她后面的两个人,左边是肖晓。肖晓双肩各背一个书包,双手卡在两边的书包带子上,挺胸直背,目光严肃,很有点办大事的派头。如果他和祝小娜这时再大个十岁,别人兴许会误以为他是一位出访的公主带着的保镖呢。 右边的包郝相比之下就差了,这家伙从来都是说的比做的漂亮,一碰到这种动真格的关头,他总是缺乏自信,勾着头,缩着肩,活像偷了人家钱包生怕被警察抓住。肖晓一路上不断地替他打气:“怕什么?至多被人家拒绝!”包郝就外强中干地回答:“谁怕了?我才不怕!”嘴里说不怕,目光却是忍不住四下打量,仿佛总在留心一条可以随时出逃的路线。 他们要去的食品商场真的是很大,从前他们也跟着自己的家长去过,可是站在门口从来没有觉得有这么气派。你看那一排锃亮的玻璃门,光闪闪的,亮晃晃的,三个十二岁的小学生往面前一站,看着玻璃里的自己怎么就矮了呢?怎么就显得小模小样的呢?那边几个披绶带的大姐姐应该就是推销小姐吧?你瞧她们的笑容多规范:热情又不显谁媚,活泼却不失规矩。好家伙,这要对着镜子练多少天才能练得出来呀? 祝小娜到底是个胆大的女孩子,她凑上去碰了碰其中一个推销小姐的胳膊:“请问,报名做你们这个,该找谁呀?” 那女孩子抬手指了指二楼:“找公关部吧。 上楼梯的时候,包郝突然“哎哟”了一声。肖晓和祝小娜回头看他时,他弯腰摸着脚脖子,愁眉苦脸说:“不行了,我脚扭了,不能爬楼,你们两个去吧。 祝小娜哼了一声:“耍赖皮呀?” 肖晓倒还体谅好朋友的心情,拦住祝小娜说:“他不去更好,你看他个儿这么小,跟我们一块儿走,人家会以为我们才读三年级。 祝小娜说:“好,等会儿我派发巧克力的时候,偏不发给他。 公关部就在二楼楼梯口,一上去就看到了。门是开着的,有个四十来岁的叔叔坐在桌前埋头写什么。祝小娜小声问肖晓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好。肖晓也没有经验,想了想,觉得最好先问问人家要不要招聘推销小姐。祝小娜说问什么?人家要是说声“不要”怎么办?干脆就直截了当告诉他,我要来帮商场推销巧克力。 两个人站在门外迟疑不决的时候,写字的叔叔已经抬起头来,笑嘻嘻地看着这两个孩子了。 “声音太响啦,我都已经听见啦,想来做我们的‘巧克力小姐’?” 祝小娜朝肖晓吐吐舌头,两个人同时伸出手掌,“啪”的一声对击,以示坚定信心。然后祝小娜赶快跳进门去,腰一扭,肩膀一歪,脚尖一抬,做了个相当夸张的模特儿姿势:“叔叔,你看我还行吗?” 叔叔努力绷住笑脸:“恐怕不行。你摆出的是服装模特儿的那一套,我们这儿只需要推销食品。 祝小娜赶紧换表情,拿出她苦练了一下午的绝活一多少有点吓人的“三分微笑”,同时双腿并拢,腰身微微前倾,一手伸出去做了个“请”的姿势。 叔叔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边笑边说:“你这个小鬼,该考苏州的滑稽剧团去。” 祝小娜一本正经回答:“可我只对推销巧克力感兴趣。” 叔叔笑眯眯问“你告诉我老实话,今年多大了?上几年级?” 祝小娜尽量把平坦的胸脯抬得高一点,并且还稍稍地踮起了脚尖,响亮地叫一声:“十五了!” 叔叔故作惊讶:“真的?有这么大了吗?”又转头问肖晓:“你说说呢,她真是十五岁吗?” 肖晓刹那间脸涨得通红。他很为难。说真话肯定会坏了祝小娜的事,其实也是他们全班人的事;说假话呢,他没有这个习惯,也不敢。迟疑了半天,他想出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她她……刚过生日。 叔叔拖长了声调说:“啊,是这样。 肖晓转过脸去,没有勇气再看对方的眼睛。 叔叔指指肖晓肩上的两个书包:“是你们的书包吗?我可不可以看看书包里的内容?” 祝小娜惊呼一声,扑上去捂紧了她的那只书包:“不不,我不能给你看。”她跟着放低声音,在肖晓耳边说“千万不能给他看,书包里的每一本书都写了我的学校和班级名称。 叔叔宽容地摆摆手:“不看就不看吧,可你刚才对我说了谎,你没有十五岁,至多十二岁。”他站起来,拍了拍面红耳赤的祝小娜的头顶:“不管你的动机是什么,我们用人的首要标准是诚实,这一条你恰恰没有做到。 祝小娜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他:“如果我承认错误了呢?你会相信我以后能改正吗?” “当然,我很高兴能相信你。我愿意为你保留一个推销小姐的职位,到你长到十八岁那天。 祝小娜失望地大叫:“啊呀,那还要等六年啊!” 叔叔说“听起来时间是有点长了。可是如果你心里怀着一个美好的愿望,你一直在朝着这个愿望努力,六年的岁月也就是弹指一挥间。” 祝小娜走下楼梯的时候,心里很难过,对肖晓说“完了完了,我恐怕是帮不上林茜茜了。 肖晓责备道:“那不行,你不能说这样的泄气话,会动摇军心。” 包郝已经笑嘻嘻地等在楼梯口,手一伸,亮出三块巧克力“给,一人一块。我就知道指望不上吃你的免费品,还是吃我花钱买的吧。 祝小娜没好气地推开他的手:“你有没有毛病啊?没挣着人家的钱,倒把我们的钱送给人家去?” 包郝委屈地说:“这是我的私人零花钱啊!不是说了我们不要私人捐款吗?” 祝小娜不理他,昂着头气呼呼地往前走。 包郝向肖晓诉苦:“人家不肯聘她,她干吗朝我发火?” 肖晓白了他一眼:“说好了我们两个陪着她,你干吗中途做逃兵?”也不想跟他多啰唆,转身去追祝小娜。 包郝愣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丢人,尤其是在漂亮的女同学祝小娜的面前,尤其祝小娜挣钱还是为了帮助另外的同学。他决定将功补过,就追上肖晓和祝小娜,信誓旦旦表态:“你们辛苦了,下面看我的!我做别的不行,找个小吃店帮他们洗碗总可以吧?而且我不黑心,工钱只要每小时一百块。 正说着,前面就碰到一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吃店了。店主是个一脸精明的胖老太太,穿一身咖啡色的家常衣裤,盘着一条腿,坐在门口的小方桌前包馄饨,手一捏就是一个,再一捏又是一个,快得叫人看不清动作的全过程。桌底下趴着的一只毛色乌亮的狗,尾巴卷卷的,耳朵已经竖了起来,不无警惕地瞪着三个走过来的孩子。 包郝摩拳擦掌道:“哈,机会来了!” 他理一理衣服,还吐了点唾沫把额前翘起的一撮头发抹抹平,咳嗽一声走上前,摆出一副华侨小帅哥的派头,冲那老太太打招呼:“Hello!Howareyou?” 老太太头也不抬,腾出一只手朝他挥了挥:“去去去!哪儿来的小捣蛋鬼?调皮也不看看地方。” 包郝慌忙换一副恭恭敬敬的神情,再加上不无谁媚的声调:“老人家!请问你……” 刚说完这几个字,桌下的那条黑狗“呼”的一声冲了出来,四只腿岔开着立在包郝面前,愤怒地盯住他,喉咙里同时发出低沉而极具威胁性的呜咽声,还时不时把它尖利的白牙亮给包郝看看。包郝哪见过这样的阵势呢?吓得脸色发白,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出百米多远。等肖晓和祝小娜也跟着过来了,包郝垂头丧气承认:“打工挣钱不行,没有人看得起我们。还是跟家里要钱捐款吧,我可以保证跟我妈要到一百块钱。 祝小娜附议:“我也没问题。 肖晓就嘲笑他们:“这么容易改变主意啊?你们都试过了,我还没有试过呢。我不相信找不到办法。 包郝给他定了个期限:“那好吧,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还挣不到钱,那就只好伸手跟家里要了。” 于是他们又一次击掌为定。 肖晓的大话是说出去了,可是真要在短时间内挣到为数不太少的一笔钱,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肖晓苦思冥想,为自己设计了几个不同的方案。 其一,肖晓拥有一整张纸的蚕子,他打算用人工孵化的办法将它们迅速变成小蚕,然后拿到校门口出卖,一毛钱一条,卖个几百块钱不成问题。经过周密考虑,他决定采用电灯泡照明烘烤法。坏就坏在他忘记事先跟奶奶沟通,他白天上学的时候,奶奶把他用于烘烤蚕子的电灯关了,使得事情半途而废。回家后他抱怨奶奶,奶奶拒不认错,反将他大大奚落一通:哈!谁见过春天的蚕能够在秋天养?就好比那天上飞的燕子,你能让它冬天往北飞、夏天往南飞吗?肖晓觉得奶奶的话也不无道理,自然规律恐怕真不是轻易可以违背的。该方案由此作罢。 其二,肖晓一向被家人视作“心灵手巧”,他自己也认为摆弄机械一类的东西是他的长处。一天他从巷子里走,看见有个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车龙头上挂着一块纸牌,上写:代修煤气灶。肖晓意念忽闪,心想这活儿他不也能干吗?拼装那么精巧复杂的车船模型都难不倒他,修个煤气灶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肖晓跑回家里,拆了爷爷的一只皮鞋盒做成个很大的牌牌,上面墨汁淋漓地写上一连串的字:代修煤气灶、抽油烟机、电灯、闹钟、门铃、儿童玩具等等,每件收费十元。他把榔头、扳手、螺丝刀、一卷电线、一小捆胶布、一支“802瞬时粘胶”放进书包,又拿了奶奶平常买菜用的一只大钱夹缚在腰间,准备收钱时用。出门之前他多了个心眼儿,觉得有必要先在自己家的煤气灶上试试身手。他就不声不响钻进厨房,卸下灶台上的不锈钢灶具,用螺丝刀眨眼工夫把好好一个煤气灶拆得四分五裂。公正地说他的确是个摆弄机械的好手,他每拆一个零件总是按照次序把它排列成行,拼装的时候再从后到前顺着次序拿,一件一件有条不紊,装到最后所有的零件居然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但是他将装好的灶具接上煤气软管开始试火时,问题来了:那火苗儿忽闪忽闪微弱得恰似一星鬼火。而且无论他怎样扇风,怎样重新点火,怎样放松开关,火苗儿就是不阴不阳地漂浮着。无奈之下,他只好如实向爷爷作了汇报。爷爷赶紧下楼找来那个修煤气灶的人,才算没耽误奶奶中午做饭。那个修理工人收了钱之后还危言耸听地告诫他们:“是你们自己动了煤气灶吧?这玩意儿,不懂的人最好别摸,弄不好漏了煤气,爆炸起来要出人命的!”肖晓不认为真的会出人命,但是也自觉没趣,把那个做好的纸牌牌悄悄藏到自己床下去了。 其三,也是最后的方案:做家教。六年级的学生,教初中不行,教小学低年级总是绰绰有余吧?教作文不行,教数学还不能胜任?18乘以3等于几?12加20再减12等于几?一只母鸡下两个蛋,30只母鸡一共下几个蛋?哈哈,这种简单的数学他闭了眼睛也能够教的。他就用红纸写了一张《家教启事》,打算贴在楼门口。也是天知道,他刚粘好胶水往墙上按,旁边突然蹿出两个戴眼镜的大学生,上来就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地攥着,活像两个志愿军抓住一个美军俘虏。其中一个戴黑框眼镜的马上对他展开了凌厉万分的语言攻势:“小孩你是不是要请家教啊?你要教语文的,还是要教数学的?还是要教外语的?我们包教包学,一个月之内保证让你的考试成绩上升十名,两个月保证上升二十名,学期结束包你在全班遥遥领先。费用很便宜,一小时十五块,两小时二十五块……”肖晓哭笑不得,心想你们要挣我的钱,我还想挣你们的钱呢。他又想到做家教挣钱的方案肯定是行不通了,既然有这么多的大学生虎视眈眈地四处候着,还能有他这个小学生的什么份儿呢? 凡事都是这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鼓之后还不见动静,那就没戏可唱了,鸣锣收兵吧。肖晓绞尽脑汁想出三个挣钱方案,三件事无一成功,对他的打击实在算大,弄得他那两天里灰溜溜地躲着包郝,不给对方跟他搭话的机会。 包郝偏不识趣,有事没事都想往肖晓跟前凑,拍拍肩,挤挤眼,意在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诺言。最后的一天他甚至公开对肖晓下了“劝降书”:“你看你呀,想心思想得眼都直了。其实有什么呀?不就是跟家里要点儿钱吗?大不了写张借条儿,长大了还给他们。 肖晓回答“你写吧,我不会写,我说过的话就要算话。 包郝夸张地“哦”了一声,心想肖晓这人有时候就是爱犯魔怔。 初中生巴顿几天不见肖晓,怪想的,这天放学后就特意绕个弯儿,跑到肖晓学校附近转悠着,想碰个熟人打听打听情况。恰好肖晓因为打扫卫生走得晚了,出校门就看见了伸着脖子探头探脑的巴顿。 “嗨!”肖晓指指巴顿腋下夹着的一摞杂志,“你成书虫子啦?一口气买这么多本?” 巴顿说“看看玩呗,反正便宜。学校图书馆处理的过期杂志,一块钱一本。嘿,抢手得很哪!亏得我个儿小,又机灵,从高中生胳肢窝下面钻进去抢到的。还有人出两块钱一本要从我手上买,当然我没卖。都是挺好玩的杂志,你看看。” 巴顿想从他的一摞杂志中抽几本在肖晓面前卖弄卖弄,却不料杂志太多,他的手又太小,一把没抓住,“哗啦”一声全撒在地上,花花绿绿摊了一片。他蹲下来从中拣出几本,逼着肖晓也蹲下来看。 “看这本,《少年科技博览》,这上面连载了一篇科幻侦探小说,写得特棒。这是《中外少年》,每期都登中学生创作的漫画,我们班好些同学都投过稿,可惜一个没中。《卡通王》也不错,原价八块多钱喚,卖给我们只要一块,赚大了……” 他正说着,一辆自行车忽然“嚓”的一声在他脚前刹住。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同班的金铃。巴顿慌张起来,急中生智,干脆就势跪到了那堆杂志上,屁股撅着,身子趴着,两只胳膊活像老母鸡的翅膀一样张开,把所有杂志一股脑儿护卫在自己胸前。 金铃哭笑不得,伸脚踢踢他的屁股。“你干吗呀?我是强盗还是小偷呀?值得你紧张成这样吗?” 巴顿偏过头从下往上地看着金铃,大叫:“我说了不卖就不卖!是我千辛万苦抢到手的,你想虎口夺食,没门儿!” 金铃说:“我才不稀罕你那些《卡通王》呢,我自己画的漫画不比它差。你卖我一本《少年文艺》就行,我就是缺你手上的那一期,我愿意出双倍价钱。” 巴顿试探着问:“原价的双倍?” 金铃一咬牙:“好吧,就是原价的双倍!只不过我要告诉你,下回考语文,你别指望从我手里对答案。” 巴顿权衡利弊,立即服了软:“好吧好吧,一块钱我也不要了,我送给你。” 金铃满意地哼了一声:“这才像话。 金铃和巴顿这么来回砍价的时候,一旁的肖晓也没有闲着。他想起自己家里也有一些旧书旧杂志,有奶奶订的《卫生与健康》什么的,有爷爷的《世界之窗》《读者文摘》,有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故事大王》《儿童画报》……每当家里的旧书报积得太多无处堆放时,奶奶总是两毛钱一斤当废纸卖给楼下收破烂的。肖晓想,要是收集这些旧书旧杂志,不当废纸卖,而是像光明中学图书馆那样,折价卖给想要的人,钱不就从他们手里挣出来了吗? 肖晓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已经忍不住笑出声。巴顿跪在地上一本本地收拾那些杂志,问肖晓笑什么。肖晓就原原本本说了他们想挣钱帮助林茜茜的事。金铃赞叹道:“看不出你们还挺有志气。”跟着又万分热情地提出建议:“干脆我带你们到我妈妈的杂志社去一趟吧,他们那儿的旧杂志才多呢,就怕你两只手不够拿。 金铃的妈妈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杂志社每个月总有或多或少卖不完的杂志堆在仓库里,再加上全国各地同类杂志社互相赠送的,社里出钱为大家订阅以作参考的,各个编辑的朋友们寄来的……日积月累,编辑部被塞得满满当当。实在多得要溢出来时,主编老太太也像肖晓的奶奶一样,叫来一个收破烂的,三文不值两文地卖了拉倒。妇女杂志的效益不错,谁也没有把这点旧书刊的钱放在眼里。因此,金铃带着肖晓和巴顿往主编面前一站,细说了事情的原委后,主编老太太竟大加赞赏,当即表示将社里的旧杂志无偿赠送给光明小学六(4)班,所得售书款归班级所有。老太太还说要派个记者去采访他们的整个活动,吓得肖晓连连朝金铃使眼色,要她千万谢绝。金铃自己也是个不喜欢张扬的人,所以对肖晓的态度很是赞成,连带着对肖晓这个人也有了好感。前一阵当她听说自己的作文被一个叫肖晓的送去参赛时,心里曾经很瞧不起这个人。 收来的杂志通通堆在巴顿爸爸的模型店里,等着星期六和星期天全日出售。肖晓利用自己副班长的身份,发动全班同学把家里不要的旧书旧杂志送过去。巴顿的爸爸很快就叫苦不迭,因为书刊太多了,把他的店堂占去一大块地盘,影响了他的生意。 祝小娜的爸爸妈妈从来不把钱花在买书买报这一类的事情上,所以同学们纷纷带书过来的时候,祝小娜两手空空拿不出一本。但是祝小娜有祝小娜的办法,她从妈妈手里要了二十块零花钱,跑到家门口的书报摊上,一口气挑了五六本崭新的杂志,带到班里捐了出去。负责登记的包郝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用手指捻开了两页黏合在一起的纸,狐疑地问:“这杂志是新的吧?没看过吧?”祝小娜就凶巴巴地回答:“新的又怎么样?我愿意捐,关你什么事?”包郝说:“新书捐出来卖旧书的钱,傻不傻呀?”祝小娜头一昂,傲气地说:“我愿意!” 人家愿意,你包郝还有什么好说的? 金铃真是个热心人,她为星期天的义卖活动特地做了一个很醒目的广告牌,上面画着一个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女孩的目光悲哀而又热切地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眉宇间充满对生命的渴望。下面的大字标语是:请伸出你的手,请给我们的同学以帮助!另外一句是:把知识送给你们,把善良留给我们! 巴顿很挑剔地琢磨这个广告牌,觉得最后一句好像有点文法不通。但是他又不能否认这幅画配上这两句话给人的冲击力和震撼力。作文好就是作文好啊!巴顿感叹地想,你看人家金铃编出来的这两句词,别人谁能想得出? 义卖的那天,全班同学几乎一个不落地都来了,当然也有一些人是想来买别人的便宜书的。因为人多,很快形成一个闹哄哄的集市,引得附近的居民和行人也纷纷往这里跑。跟着还来了两个戴袖章的市场管理人员,说肖晓他们摆摊卖书没有交管理费和摊位费。后来看了金铃画的广告牌,他们又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家懂什么这费那费的呀?人家是在学雷锋做好事呢,别难为人家了。抽了巴顿爸爸递给他们的香烟,两个人笑眯眯地撤退了。 最后来的是梅放老师,她带来五十块钱,执意只挑了五本出版最早、最没有人想买的教育类杂志。肖晓说你起码还可以再挑二十本,有很多时装杂志、美容杂志、妇女杂志,都是你们女老师喜欢看的。梅老师就说,你们不是义卖吗?义卖没有最高限价,如果我是大款,我就不会每本杂志出十块钱了,我会出一百甚至一千。包郝脱口而出:“那我们不是要发大财啦?”说得大家都笑,一齐指责包郝太财迷心窍。 到星期天中午,所有的旧书刊已经一卖而空。还是借了巴顿爸爸店堂的一角,几个人蹲在地上,围着一只脏巴巴的皮鞋盒子数钱。结果是想象不到的好:总共卖了六百三十二块。大杨阳提议说:“三十二块应该提出来做我们的奖金。我这两天嗓子都吆喝得哑了。”肖晓先舍不得,后来看看包郝几个一脸期待的神情,觉得这个提议也还是合情合理,就决定去买冷饮,买最好吃的“和路雪”,一人一根。 往冷饮店走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和路雪”也不是没吃过,可是这回是用他们辛苦劳动的钱买的,感觉上多少不一样。走到离店不远的地方,望着那些迎风飘动的花花绿绿的冷饮广告牌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谁也不肯往前再走一步了。他们心里闪现出来的都是同一个念头:这钱不能花。 结果是肖晓掏了自己的一块五毛钱,买了一大纸杯零售的可乐,几个人你喝一口他喝一口,眨眼间杯底朝天。 第10章 森林公园的奇遇 说服林茜茜的妈妈接受这笔钱、并且将它用于林茜茜的治疗上,可真是费了老鼻子的劲。林茜茜的妈妈是那种虽然清贫却又心高气傲的人,一向把别人的同情和怜悯视为自己的耻辱。那天肖晓和马驭代表全班去医院送钱的时候,林茜茜妈妈的表情十分冷淡,看也不看就把那只装钱的信封推到一边去了。林茜茜妈妈还说:“多谢你们的好心。只不过茜茜现在还不是孤儿,我这个当妈的还能按月领一份工资,我们不需要用别人的钱。” 肖晓在这样的时刻总是有点笨嘴拙舌,就拼命地用胳膊捅马驭,要他说话。马驭不辱使命,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开始对林茜茜妈妈展开甜蜜的攻势。马驭说:“阿姨,这是我们全班同学的一点心意。阿姨我跟你说,这钱不是我们跟家长要的,是我们自己劳动得来的。阿姨你一定要收下,我们……” 林茜茜妈妈打断他的话:“不管这钱怎么来的,都请你们带回去,用作班费也好,买书看也好,总之林茜茜不能用。林茜茜要是将来有出息,她就该自己挣钱。用自己的钱才能心安理得。” 没辙了。马驭嘴巴再能说,碰到林茜茜妈妈这种刀枪不入的“冷面人”,也要乖乖地败下阵来。 但是肖晓不服输。林茜茜妈妈碰上肖晓这样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才算真正碰上了克星。 肖晓也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招儿,无非是恳请奶奶再次出面呗。奶奶为孙子做事,那可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她又一次跑到医院,找到林茜茜那个病区的护士长,两个人坐到一起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商量了些什么。奶奶走了之后,护士长又叫来两个护士,如此这般布置一番。到十点钟医生查过房之后,护士长笑眯眯地走到林茜茜病床前,先是问长问短,而后故作惊讶地问:“听说林茜茜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在省里的数学比赛上还拿过奖?” 林茜茜妈妈略带矜持地回答:“何止一次数学比赛?她拿过的奖多了,作文也有,外语也有。 护士长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怪不得学校那么关心她,特地派人来打了招呼,要求医院尽可能给她提供好的条件。 “真的这么说了吗?”林茜茜妈妈眼睛发亮,脸颊上也有了点红晕。 护士长爽朗地说:“这种事我还能骗你?医院领导今天要求我们给茜茜调个安静一点的病房,她这种贫血头晕的病需要静养。 林茜茜妈妈的眼睛又开始黯淡下来:“谢谢你们的好心。可是我们单位效益不好,住院费……” “住院费用不着再增加,医院对林茜茜这样的好孩子特殊优待。 “不行不行,我不能……” “行的行的,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你这张病床已经有另外的病人等着了。 护士长才说完这话,从门外就咕咚咕咚地推进来一张活动病床,一个从农村来的病人呻吟着躺在床上。病人后面跟着拥进来一群家属,眨眼间把一间病房里弄得人满为患。 林茜茜妈妈一看眼前的形势,知道已经由不得她再推辞,于是又幸福又惶惑地由护士长亲自动手,把林茜茜扶到隔壁的一间双人病房,在靠窗的一张病床上安置下来。她还连声说:“谢谢你喚!谢谢医院领导喚!” 其实这一笔超支的病床费哪里是医院出的呢?明明是肖晓通过他奶奶交到护士长手上的嘛。事情拐了这么一个弯,问题全解决了,从梅放老师到班上的同学皆大欢喜。只是去医院探病的人从此要多个心眼,不能提起钱的问题,哪怕接近这个字的发音都不能提,不给林茜茜的妈妈疑神疑鬼的机会。 跟肖晓在医院里两次打交道的那位医生姓李。一天,李医生在走廊里又碰到肖晓,对他说:“你那位同学是不是一直学习都这么辛苦?她妈妈怎么一时一刻都不肯放松?弦绷得这么紧,不合适。她应该多做户外活动,亲近大自然,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新鲜的空气能使血液含氧量增加,对她的贫血症有好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医生对肖晓随意间说的一番话,无形中使他肩上又多了一份责任,好像李医生已经把任务交给了他似的。他召集几个同学紧急商量,决定在星期天把林茜茜带到东山森林公园游玩一天。具体分工如下:马驭负责借一张轮椅;大杨阳负责从医院到公园的交通工具;祝小娜和包郝、小杨阳带足饮料和干粮;肖晓只管把林茜茜从她妈妈的手里“借”出来。 马驭借轮椅没有费吹灰之力,因为他家里就有,是他爷爷去世前用过的。为难之处是他妈妈太“抠”,一听要借出去给班上同学用,马上絮絮叨叨:太重啦,容易坏啦,是爷爷留下的纪念品啦……什么什么的。马驭生气了,大笔一挥给他妈妈写下一张“借据”,以全班同学的名义,言明损坏必赔。他妈妈这才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连连表态让他尽管拿去用。 大杨阳的事情比较麻烦。首先是使用什么交通工具为好?坐公共汽车吧,钱是省了,可是车上的众多乘客挤来挤去,林茜茜会不会头晕犯病?“打的”过去呢?对小学生来说稍稍奢侈了一点,主要是轮椅没地方放,这是个大问题。大杨阳权衡许久,反复比较,决定还是借用一辆三轮车。 三轮车好借,大杨阳家对面就是个修车铺,车铺老板总是喜欢把那些修过的没修过的车子存放在大杨阳家门口,跟老板说一声,借一部用用,绝对没问题。扫兴就扫兴在大杨阳不会骑三轮车。记得上次肖晓用三轮车送林茜茜去医院吗?上车就把个车子蹬“死”了,一步也动不了,最后不得不下车推着。大杨阳也就是这个水平。 大杨阳这人,遇事倒有股子认死理的劲儿,既然用三轮车最合适,他就决定学会它。先是骑上去歪歪扭扭跳秧歌似的,车轮总走“之”字形,车龙头还爱耍脾气,动不动翻脸,转成九十度的角,车身就卡死了不能动。他只能跳下来,耐着性子把龙头扶正,抚慰它一番,接着再骑。还没到两分钟,龙头不知道怎么又不高兴了,又扭着脑袋朝他摆脸了。于是他又下车,扶正,再骑。没骑出去三十米,他上上下下忙得像小猴子似的,逗得车铺老板和几个伙计哈哈大笑。 车铺老板在后面大声喊:“悠着点儿哎,小子!骑出毛病来,我可没法儿对你爸交代!” 大杨阳一头大汗,涨红了脸孔,回头朝老板恨恨地叫:“想看我的笑话,没门儿!”叫完了又上车,越发下狠劲地练。 功夫不负苦心人,这话自然是不错的,况且骑三轮车毕竟不是要掌握什么尖端技术,折腾几回,摸熟了车的脾气,剩下来也就是谁有力气谁蹬得快。 只是大杨阳第一次上街也蹬得太快了点,前面有个老太太冷不丁地从人行道拐下来过马路,大杨阳猝不及防,心慌意乱间一下子忘了刹把在哪儿,眼看车子直愣愣地冲着老太太就过去了。大杨阳吓得一颗心都要从嘴巴里蹦出来,急中生智扭过龙头往人行道上冲,结果撞在一棵很粗的行道树上。车和树都没受伤,只是他的半边脸蹭出血痕来了,而且很快肿出一块,又青又紫的,很有些吓人。 回家吃晚饭,大杨阳侧身坐在桌边,尽量避免让他半张肿脸暴露在父母面前。结果他爸爸还是看到了,马上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跟同学打架了。大杨阳无奈,把他学骑三轮车的事说了出来。他爸爸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地说:“怎么早不告诉我呢?用我的车把你那位同学送过去不就行了吗?你个小莽撞鬼,撞伤了自己还好说,撞伤人家可怎么得了?” 看看!因祸得福吧?蹭肿了半边脸,赚来一部客货两用的轻便卡车啊!这车是他爸爸承包下来做生意用的,爸爸还从来没舍得花时间用车带家里人出去玩过呢。 准备饮料和食品的事情最简单,超市里商品琳琅满目,只要手里抓着钱,买就是了。 说起来,还是把林茜茜从她妈妈手里“借”出来的事最麻烦,不单单要用智慧,还得多少有点勇气,因为她妈妈那人不是个好说话的角色。好在这些日子林茜茜对班上同学的态度有所变化,一改从前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开始喜欢有同学来看她,跟她说说班上的情况,聊聊老师同学间的趣事什么的。肖晓把他们去森林公园的打算先跟林茜茜说了,林茜茜倒还喜欢,但是她也认为她妈妈不会同意。肖晓说这你别管,你先不要告诉你妈妈就行。 肖晓因为认识了李医生,凡事再不必通过奶奶拐上几个弯儿,他直接找李医生谈。散心的建议是李医生提出来的,找李医生帮忙是天经地义。谈判的结果,李医生答应参加一个善意的骗局。 星期天早上,林茜茜的妈妈刚拎着一架老式的录音机走进病房,准备让林茜茜听英语磁带,李医生跟着就来了。他带来一只轮椅,告诉林茜茜妈妈说,今天一整天林茜茜要待在特殊的吸氧室里,这对改善她的身体状况有好处。林茜茜的妈妈一点儿也没有怀疑,张罗着要陪女儿去。李医生笑眯眯地说:“非病人不能入内。”他把林茜茜的妈妈阻拦在病房里,自己亲自用轮椅推林茜茜下楼。 一出医院大门,接应的人就从大杨阳爸爸的卡车上跳下来了,七手八脚搀着林茜茜上车,又把轮椅在车后厢安置妥当。李医生一再叮嘱他们小心,说他对林茜茜要负全部责任。同去的几个人就再三地保证没事。大杨阳的爸爸也说没事,说他到下午还会去接孩子们回来。 一阵忙乱后,卡车“嘟”地响一声喇叭,轻快地掉个头,往森林公园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都是欢声笑语。先是唱歌。祝小娜自然不肯放过这个表现自己的机会,把她所有会唱的流行歌曲统统哼了一遍,从《心太软》到刚学会的《泰坦尼克号》主题歌。有的还能哼全,有的只会一两句,有的这个岔到那个,胡子连着辫子的,招来男孩子们的齐声攻击。说好的只有大杨阳的爸爸,他一点儿也不吝啬地使用赞美话,把祝小娜的歌喉和表演才能夸到了天上。其实他根本不是认为祝小娜唱得多么好,仅仅觉得她是个女孩子就好。他喜欢女孩子,不小心生了个男孩子。 祝小娜有了大杨阳爸爸的鼓励,越发得意洋洋,娇声娇气说:“我妈妈说了,不是所有的人都懂欣赏艺术的,高雅的艺术小孩子就不会懂。” 包郝第一个反对:“妈呀,你那也叫艺术?”他扼着脖子,翻着白眼,做出一副快要呕吐的样子:“再唱一句,我都要吐了。” “我偏唱,看你吐不吐。” 包郝喉咙里咕咕直响,还故意往祝小娜那边探过头去,像是马上要吐出什么来,逗得一车人哈哈直笑。 林茜茜也跟着笑,情绪是从未有过的好。她不愿意让祝小娜感觉到难堪,又生怕男孩子们真的不耐烦听歌,就主动提议说:“我们讲笑话吧,每人一个,不许耍赖。 肖晓第一个赞同,并且马上讲了一个:“有一个退伍老兵,喜欢对他的孙子讲自己过去的战争经历。他说有一次他单独执行任务,遇上了敌人一个连,他只身奋战,结果把敌人全部消灭了。他的孙子听了以后问,去年你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只说消灭了一个排,今年怎么变成一个连了呢?退休老兵就说,傻小子,去年你还小,我怕吓着你。 马驭认为这笑话不够精彩,抢着讲第二个:“部队里要成立一个敢死队,主考官让报名参加的人表演各人的拿手绝活。士兵们排队表演了拳击、空手道、少林寺武功,还有剑术。轮到最后一个人,他站着一动不动。主考官骂他:‘笨蛋,你还等什么?’那人说:‘对不起,我是操纵原子弹的’。” 包郝还没等大家笑出声,便迫不及待地说“该我了该我了!一位叫西姆的将军住在医院里,他儿子很孝顺,常常寄吃的东西给他。有一天护士苏姗娜去打扫病房,将军让她把桌上的一碟杏仁倒掉,护士心想这太浪费了,多可惜啊,就悄悄把这碟杏仁吃了。然后她送回碟子,对将军说:‘你儿子孝顺是孝顺,就是不懂事,明知你牙不好,还送这种硬东西。’将军回答说:‘你误会他了,他知道我最爱吃杏仁上的那一层巧克力。’护士一听,哇,差点没把吃下去的杏仁吐出来。 祝小娜大声叫起来:“包郝你太坏了,讲这种很恶心的事。 小杨阳也说:“包郝总是惦记吃,天下第一号大馋鬼。 包郝摇头晃脑说“民以食为天啊!要是有人送给你巧克力,你会说不要?” 小杨阳说:“那要看什么人给。要是让你吃了巧克力做坏事,你也要吗?” 包郝不在乎地挥一下手:“嗨,吃了再说!” 大家于是转而对包郝发起攻击,认为他这样的人打起仗来肯定要当叛徒。包郝辩解说当叛徒也没关系啊,只要不杀自己人就行啦。肖晓说那也不行,叛徒就是不能当,宁可自杀也不能当。大杨阳认为自杀不好,太可惜,还是先当假叛徒,然后再逃走。 几个人七嘴八舌争论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统一意见,车已经到了东山森林公园门口。大杨阳的爸爸帮他们把轮椅搬下车,又再三嘱咐说,千万不要自己走回去,下午他会开车来接他们,然后才调转车头忙他的活儿去。 这个森林公园是城市边上新近开发出来的一个旅游景点,没什么山,也没什么水,树木更是普普通通的树木,但是有关单位突发奇想,把城市中心的一个动物园挪到这个公园里来了,而且还将其中的一部分动物改为自由放养,让孩子们可以喂食,可以抱抚,可以亲近,甚至还可以认养。如此一来,东山森林公园就成了孩子们心中的圣地,也成了他们周末游玩的首选之地。 肖晓他们进了大门,不从中心大路上走,而是推着轮椅拐上了右边的一条小路,想尽快走到动物放养区。走了不到五十米,一群鸽子呼啦啦地飞来了,悠闲地停在附近的空地上,咕咕地叫着,其中的一个还偏着脑袋看他们,仿佛要猜测来人的身份。 祝小娜叫起来:“看哪看哪,这鸽子长了一双红眼睛!像红宝石!真漂亮啊。 马驭自作聪明说:“红眼睛的是信鸽。 小杨阳反驳他:“才不是呢,信鸽是从普通的鸽子里选出来,经过训练的。” 林茜茜坐在轮椅上问:“是不是所有的鸽子经过训练,都有可能成为信鸽呢?” 马驭回答“那么我问你,是不是每一个孩子通过刻苦学习,都能够成为天才呢?” 一时间争论又起。大杨阳和小杨阳意见一致,认为是;肖晓和祝小娜认为不是。包郝附和肖晓,肖晓说不是,他就也说不是。林茜茜今天心情格外好,她总想做和事佬,很及时地打断他们的话说“我们给鸽子喂点儿什么吧。”祝小娜连连拍着脑袋“哎呀哎呀,怎么忘了喂给它们吃的呢?”又抱怨大家“都是被你们吵昏头了。” 祝小娜赶快从挂在轮椅上的书包里掏东西,她掏出一包葵花子说:“也不知道它们喜欢不喜欢。”拆了封口,抓一大把用力撒过去。 原来鸽子也挺馋,看见有吃的,连飞带跳地扑过来了,霎时间只听到鸽子嘴巴啄食葵花子的噼啪声。包郝眼尖,很快发现鸽子吃东西还会吐壳,嘴尖把葵花子啄进去,薄薄的两片皮壳很快从嘴角吐出来,完完整整,干干净净,比包郝自己吃葵花子还利索。包郝有点忌妒地说“它可真会吃丨”祝小娜替鸽子辩解“壳子不吐出来不消化。”包郝说“有什么不消化的?鸽子的胃跟鸡的胃一样,必须吃坚硬的东西才能帮助消化食物,现在它不肯吃了,是因为被人喂得太多了,娇惯坏了。 祝小娜听包郝这么一说,觉得也有道理,手里抓着的一把葵花子就不知道是撒出去好,还是不撒出去好。包郝手一伸说“干脆让我替它们吃了吧。祝小娜才醒悟过来,娇声叫着“真坏呀!跟人家鸽子抢吃的!” 再往前走,看到了一群踱步的孔雀。孔雀头高昂着,拖着长长的尾巴,活像一群自命不凡的盛装绅士。大家使劲拍着手,吆喝着,要它们开屏。孔雀看都不看这群兴奋的孩子,扭头就走开了。于是大家又一齐骂它们太高傲,目中无人,结论性的评断是:骄傲使人落后,将来它们肯定会吃苦头。 离开孔雀园,还没拐弯,包郝已经开始兴奋,因为他即将要看到自己最喜欢的猴子。包郝昨天中午愁眉苦脸对他妈妈说,他三天没有大便了,得吃点儿什么润润肠子才行。他妈妈二话没说,马上跑到街上买来一大把金黄金黄的厄瓜多尔香蕉。今天早上包郝把香蕉全部塞到书包里带来了,他要香蕉的目的只是为了讨好猴子。另外他还在街头小店里买了一袋炒花生。猴子吃花生最有意思,简直就跟人没有两样,也是两手拿着花生在嘴边轻轻一咬,咬破了外売,而后在手里剥去売,把花生仁托在手心,两只手掌并拢了搓一搓,搓去那层红色的仁衣,再举到嘴边呼地一吹。仁衣吹走了,白白胖胖的花生仁留在手心。哈哈,你说绝不绝?真不知道它们跟谁学来的。 包郝嫌大家推着轮椅走得太慢,对肖晓说“你们慢慢走吧,我先去侦察侦察,看看猴子在不在。说着一溜烟蹿进树林子里。 只片刻工夫,包郝又慌慌张张地溜回来,紧张地告诉肖晓:“有三个人站在那里盯着猴子看,那样子像是不怀好意。 大杨阳本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一听这话就兴奋起来:“真的?” 马驭说:“别听包郝瞎说,什么叫不怀好意呀?人家如果是跟你一样喜欢猴子呢?” 包郝着急地说:“肯定是不怀好意!喜欢猴子的人不会有那种眼神,那种……那种……反正我能看出来!” 肖晓一挥手:“走,去看看再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摆出了侦察小分队的架势,所有的人都把头低着,腰哈着,蹑手蹑脚,像是要穿过炮火封锁的危险地带,仿佛时不时会有冷枪从附近的地堡里射出来似的。连坐在轮椅上的林茜茜都跟着矮下了身子,紧张兮兮地瞪大眼睛。 猴子的聚居地是在一片自然形成的小土包上。依着猴子们爱玩爱闹的习性,公园管理者修筑了一些铁索、秋千、洞穴、爬杆什么的,再加小土包上原有的树林和灌木丛,猴子们尽可以攀高爬低,穿洞过桥,呼啸而来又跳跃而去的,整日快乐无比。当然逢到老猴王去世,年轻的猴子争当霸主的时候,也会发生流血大战,死伤还相当惨重。报纸上就不止一次地作过这种报道。但是不管怎么说吧,它们是一个热闹而又快乐的群体,相亲相爱,尊老抚幼,吃饱了就玩,玩累了再吃。包郝很羡慕猴子们的生活,跟他本人痛苦的学习经历相比,当一只猴子实在是太幸运不过的事情。所以每年吹生日蜡烛的时候他许的都是同一个愿望:下辈子一定要当猴子。当然他也从来不把他的愿望用嘴巴说出来,说出来他妈妈准会当场气歪了脸:难道她辛辛苦苦就为了培养一只“来世”的猴子吗? 大家在肖晓手势加眼神的指挥下,无声地逼近猴山,隐藏在一片灌木丛中。因为地势的复杂,轮椅已经弃之不用了,林茜茜被祝小娜搀扶着跟在队伍后面。灌木丛比较低矮,好在他们中间没有太高太胖的,勉强哈了腰进去,或蹲或跪,空间还不算过分狭小。外人如果不留意,绝对不会发现树丛里还藏着这么一批“侦察英雄”。 前面不到三十米的地方,果然有三个探头探脑的年轻人:一个皮肤很黑,又胖,长了一脸的青春痘,青春痘一粒粒又红又亮,老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另一个头上有个铜钱大的疤癞,光溜溜一根头发不长,阳光照上去,就好像对面有人拿着小镜子在他头上“对焦”似的,头一动,光点就亮亮地一闪,好笑得要命;第三个戴墨镜,弄不懂是不是眼睛有问题。包郝在肖晓耳边说,他敢打赌这人是个“斗鸡眼”,至少也是“疤癞眼”。肖晓说他不敢肯定,要等人家摘了眼镜才能看得清楚。 三个人围着猴山转过来,转过去,一会儿对着猴子们指指点点,一会儿又四散开去朝各个路口张望。其中那个长青春痘的肩上还背了个挺大的牛仔包。现在基本可以断定这几个家伙不是什么好人了,起码不是像包郝这样正经喜欢猴子、专门为了体验猴子的快乐而流连忘返的。 肯定了这一点之后包郝很高兴,因为他没有“谎报军情”。他转身朝马驭得意地竖了竖大拇指,意思当然是夸耀自己长了一双非凡的眼睛。马驭偏过头,假装没看见。包郝这样的人,你要是应答他一句,他能兴致勃勃缠着你再说十句,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不理。 那三个人慢慢地向猴子们接近,并且对其中的几只形成包抄队形。戴墨镜的那个手一扬,不知道从哪儿变出几根瘦精精的、颜色已经发黑的香蕉。好家伙,他们居然也带着香蕉!原来都知道猴子爱吃香蕉啊!被包围的猴子见到香蕉便开始吱哇乱叫,这帮馋家伙们!它们一点儿都不懂得应该适当隐藏一下自己对于食物的欲望,起码也应该装出不那么太馋的样子。有两个毛色最漂亮、体型俊美的猴子,跳起来就从戴墨镜的人手上抢那香蕉。其中的一个猴子胆大包天,蹿到那人的肩膀上去了。还有一个便抱住了那人的大腿,头仰着,眼巴巴地看着,活像个企望大人分发食物的孩子。戴墨镜的那人看上去又兴奋又得意,指着这两只猴子说了句什么,长青春痘的那个立刻从牛仔包里掏出两块手绢模样的东西,一手一个,冷不丁地捂在了那两只猴子的脸上。 包郝“啊”的一声,身子猛然朝前一耸,好像马上就要冲出去。 肖晓赶快将他一拉,小声命令:“别动!看他们要干什么!” 肖晓才说完这句话,两只被捂住脸的猴子已经慢慢地瘫软下去,那个戴墨镜的一手一个抱在怀里。猴子尾巴耷拉着,脑袋软绵绵的,看上去跟死了没有两样。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死了。这时候“青春痘”拉开牛仔包的袋口,戴墨镜的就将两只毫无知觉的猴子装了进去。“青春痘”将包口重新拉上,往肩头一背。几个人向四处看看,嘴里吹一声口哨,满脸轻松、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猴山。 “我的天!”包郝迫不及待地叫起来,“知道那手绢上沾了什么吗?麻醉剂!我在电视里看见过,歹徒绑架人的时候,就是这样:一捂!人马上就昏过去了。 “是不是他们要把猴子偷回去做菜?”小杨阳万分紧张地说,“我知道广东有一道菜,叫‘活吃猴脑'把猴子关在饭桌下面,桌子中间有一个洞,猴子的头顶刚好从洞口露出来,吃的时候用榔头用劲一敲,猴脑袋就敲碎了。那些人就用小勺子从洞里舀猴脑吃,沾上点儿酱油什么的。” 林茜茜和祝小娜听得面色发白,满脸惊恐的神情。林茜茜甚至还打了个大大的寒战。 肖晓知道女孩子们害怕,赶快止住小杨阳的话头:“别瞎猜了,会吓死人的。也说不定他们是公园里派来抓猴子的,抓回去做什么试验呢?” “可他们干吗鬼鬼祟祟?”大杨阳瓮声瓮气发问。 “鬼鬼祟祟只是我们的看法呀!我们一开始就认为他们是坏人,所以才觉得他们鬼鬼祟祟。说不定人家根本就是光明正大的呢?”肖晓从另一个角度考虑问题。 包郝很沮丧,说:“白当了一回侦察兵。” 肖晓安慰他“不白当,我们还没有确定他们不是坏人呢。 “你说怎么确定?”包郝又来了劲。 肖晓想了想,拿出副班长的气派,开始布置任务:林茜茜有病,走不了路,由祝小娜留在原地陪伴,同时还可以做大家的联络员;大小杨阳、马驭分别跟踪三个形迹可疑者,看他们下一步往哪儿去;包郝和他立刻赶往公园管理处,查清那三个人是不是被派去抓猴子做试验的。 说干就干,大家猫腰钻出灌木丛,迅速开始各自的行动。 肖晓和包郝一路打听了两个拿着扫帚和垃圾袋的清洁工、一个正爬在梯子上剪修树枝的花木工、一个挑着盛满食物的木桶去给动物喂食的饲养员,才弄清了公园管理处的具体位置:原来就在大门边。 进了管理处,两个人也不知道应该找谁,就没头没脑地往里闯。肖晓希望有个人出来拦住他们“哎哎,小孩,你们找谁?干什么的?”这时他就可以把猴山上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一遍,可是偏偏没有这样的人出现。整个管理处寂静无声,仿佛这里从来没住过人,以后也不会再住人。 在里面一间带着铁栅门的办公室里,他们看见一个穿白色毛衣和花格子长裙的阿姨。阿姨正用一只手娴熟地拨打着算盘,看样子是个会计。她闲着的另一只手却在不断地从旁边的纸袋里掏瓜子,掏一颗就扔进涂着玫瑰红唇膏的嘴巴里,嘴唇紧闭着,牙齿间“嘎”的一声轻响,然后下巴一动,两片瓜子売像出土的笋尖一样从嘴角两边冒出来,无声地滑落下去,跟鸽子吃瓜子的程序一模一样。 包郝碰一碰肖晓的胳膊,小声催促他:“你说呀!” 肖晓就咳嗽一下,轻轻喊了声:“阿姨!” 阿姨回过头。她的眼圈涂得太圆了,看上去跟鸽子的眼睛也有点相似。“干什么?”她的声音有一点不耐烦,“没看见我在算账吗?” 肖晓说:“我就想问一问,你们有没有派人去抓猴子?” “抓什么猴子?抓猴子干什么?”她又往嘴巴里扔进一颗瓜子,所以齿间发出的声音含含糊糊。 肖晓兴奋起来:“那么,阿姨,如果你们没有派人去抓猴子,那就是有人偷猴子啦!” 包郝紧靠在肖晓身边说:“对啦,有人偷猴子啦,还用了迷魂药!他们先把猴子……” 阿姨打断他们的话:“去去去。什么迷魂药?现在的小孩子怎么这么喜欢编故事说谎?” 肖晓郑重声明:“我们没编,我们说的都是真事!阿姨你再不相信,猴子就让人带走了!” “他们偷猴子是为了活吃猴脑!他们就这样一用榔头一敲……”包郝认真地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 阿姨“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看你自己倒像只猴子。”又说,“走吧走吧。你们骗骗别人还行,骗我可没门儿。前几天我们一个副经理就让你们给骗了,说是老虎发脾气咬了一个小孩的手,吓得他鞋带都没系就往外奔,结果根本没那事!你们骗人有瘾还是怎么的?” 肖晓急得要哭:“阿姨,我们真没骗你!” “没骗就走吧,接着看猴子去,别耽误我工作。”她说完又转回头,继续打算盘,嘴巴里还念念有词。 包郝沮丧万分地看着肖晓:“怎么办?你说我们该找谁?” 肖晓想了想说:“先跟马驭他们会合吧。” 他们怏怏不乐地离开管理处,撒腿又往猴山奔。祝小娜和林茜茜坐在一块石头上,正等得着急呢。祝小娜蹦了起来,连珠炮似的说:“哎呀你们怎么去这么长时间?大杨阳到处找你们,他们都急死了。那三个人带着猴子已经出了公园大门,搞不清他们是干什么的,又不好喊人抓他们。马驭决定先盯着再说,让大杨阳跑回来打了个招呼。肖晓你快拿主意呀,下面怎么办呢?” 肖晓说:“我们也是白跑一趟,什么都没问着。 包郝稍稍作了点夸张“好惊险!人家当我们是骗子,差点打我们一顿呢。” 林茜茜紧张起来:“没打着吧?” 包郝连连摇手:“没打着没打着。”他接着吹牛,“我们是什么人?会让她打?” 肖晓这个人,关键时刻还是能沉得住气,稍作思考便作了决定:“三个小孩盯三个大人,要真是有事,肯定会吃亏,所以我和包郝必须赶去帮他们一把。林茜茜就交给祝小娜负责。” 祝小娜赶快承诺:“没问题,小事一桩。 肖晓叮嘱她:“你把林茜茜推到公园门口,然后就在那里等大杨阳的爸爸来接。不见不散,记住。” 林茜茜反过来催促他:“你快走吧,别为我担心。” 肖晓和包郝连奔带跑,一口气从猴山跑到公园门口。举目四顾,哪里有马驭他们的影子?倒是有几个卖冷饮的,卖胶卷、墨镜和小孩玩具的。肖晓跑过去问:“叔叔,看到三个大人和三个小孩了吗?小孩跟我们一般大,大人……” 卖冷饮的说:“你问谁呢?问我还是问他?要是问我,你得先买我的冷饮。 包郝救猴子心切,马上伸手就要到口袋里掏钱。肖晓拦住他:“偏不买!凭什么?问一句话还要付钱,这人心太坏了,就是不能让这种人占便宜。 卖冷饮的怪笑起来:“啊呀呀,哪儿来的小雷锋啊?思想这么高尚?那好那好,你找你的人吧,什么也别问我,我什么都没看见!”说完他还朝周围的小贩眨眨眼。那些小商贩就商量好了似的怪模怪样地笑。 包郝扯扯肖晓的袖子:“买吧,要是他们都不肯说,我们上哪儿找人?” 肖晓咬紧嘴唇,脸涨得通红,怎么也不能接受这样的屈辱。“不,”他说,“我不买,就是不买!梅老师说过,对坏人坏事不能姑息忍让!” 包郝在一旁小声嘀咕:“可是那些人就要把猴子带走了!也说不定杨阳他们已经挨那些人打了!” 肖晓没有答话,他的眼睛被不远处树干上一个特别的记号吸引住了。那是一大块口香糖嚼过后剩下的胶,肖晓估计起码要有五块口香糖同时放在嘴巴里嚼,才能嚼出这么大的一团。此刻这团胶紧紧地粘在树干上,并且被人为地拉扯出一个“7”字的形状。 肖晓把那个“7”字指给包郝看,包郝马上就肯定是大杨阳粘上去的。大杨阳一向喜欢嚼口香糖,而且每次都嚼五块,嚼得腮帮子鼓鼓囊囊,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里都冒出薄荷味。有一回班里刚考完试,老师批改完卷子发下来,要大家对照考卷听他讲评。大杨阳边听讲边嚼口香糖,一不留神糖胶从嘴巴里滑落出来,不偏不倚刚好掉在那个可恶的“68”分上。大杨阳很心虚,怕回家后他爸爸以为是他故意粘上去的,赶快用手抠。哪里还抠得掉呢?糖胶那么黏,试卷又那么薄。大杨阳对着考卷思索了半天,最后决定不抠了,央求字迹老练的马驭用红笔替他在糖胶旁边重新打了个分数。当然不是“68”了,顺便改成了“88”。只加20分,也不能算是太贪心。晚上把考卷拿出来让爸爸签字,爸爸很自然地对那团糖胶发生了怀疑,也想用手抠掉胶看个究竟。此时胶已经干透了,抠得轻,不动;抠得重,试卷马上就破,誓死与干胶共存亡似的。爸爸虽然怀疑,终究是没有抓到儿子改分的任何把柄。后来,大杨阳万分得意地把这个秘密传授给了班上好多人。所以,此时肖晓和包郝看见口香糖的胶,立刻就会想到大杨阳。 可是标在树上的“7”是什么意思呢?七点钟?七个人?七块钱? 对对,一定是“7路车”!7路车的车站就在那棵树下,而且是直通长途汽车站的,那些人偷了猴子,不往长途汽车站还能往哪儿去呢?我的天,大杨阳太聪明了,他用糖胶为我们标明了方向和地点! 肖晓想明白这个奥妙后,霎时间对大杨阳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没说的,上7路车,跟踪追击! 一路心急如焚,只恨公共汽车开得太慢了,干吗要每站都停下来上人?不知道我们有大事要办吗?猴子是国家财产,那些人就要把它们偷去杀了,要吃它们的脑子啊!如果你家里养了宠物,有人把你的宠物偷走,活生生地敲脑売喝脑汁,你气愤不气愤?着急不着急?你还不把公共汽车开得比飞机快啊!肖晓一路就这么在心里火着,嘀咕着,着急着,一边尽量地将身体往前倾,好像这样就能拉着汽车走得更快点一样。 在长途汽车站门口,肖晓一眼看见了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的大杨阳。 “嗨!”肖晓没命地跑过去,“是在等我们吗?我们来啦!” 大杨阳矮下身子,吐出一口长气,随即招呼肖晓和包郝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他们已经买好了到山东的长途汽车票,那班车还有十分钟就开。快!” 肖晓跟他跑了几步,忽然停下,说:“不行,我们没法儿拦住他们。” “可是他们真的是偷猴子的贼!猴子就在他们的包里,我们有证据。” “要是他们不肯打开包呢?要是他们非上车不可呢?要是检票员相信他们不相信我们呢?” 大杨阳气馁了:“哎呀呀,那我们就白跟踪一回啦。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在盘算着如何是好。这时候包郝忽然看见在候车大厅里转悠着的一个戴红袖章的联防队员,用手一指说:“找他!” 三个人如获至宝地奔过去,把情况大概一说。正巧联防队员是个五十多岁的挺负责任的老头,马上相信了他们,颠颠地跟着他们往检票口奔。 那边坚守岗位的小杨阳和马驭也急出一头汗,因为眼看着三个偷猴贼就要检票上车了。马驭甚至已经作了决定:如果检票员放偷猴贼上车,他就冲过去躺在汽车轮子下,在肖晓他们没有赶到之前,看谁敢把汽车开动一步! 小杨阳远远看见肖晓他们,纵身跳到了候车椅上,一边亮开嗓子尖声喊“在这儿呢!在这儿呢!”一边动作很大地招手、点头,弄得满大厅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朝他看。三个偷猴贼并不知道这孩子的举动跟他们有关,也跟着傻傻地看小杨阳,还咧着嘴巴乐。 肖晓带着联防队员奔过来,朝三个人一指说“就是他们!” 长青春痘的那个见肖晓指着自己,本能地将手伸到背后摸一摸装猴子的那只包,故作惊讶道:“什么呀?我们怎么啦?咱们谁也不认识谁呀!” 包郝冲上来,尖声尖气说:“我们认识你!你是个贼,你偷了森林公园的猴子!两只!在你的背包里装着呢!” 戴墨镜的那个走上来,一把抓住包郝的衣襟,气势汹汹地说:“小孩,你要再敢瞎说一句,我撕了你!谁偷猴子了?嗯?你看见了?你拿到证据了?” 肖晓不说话,一下子绕到“青春痘”身后,伸手就想扯那只背包的拉链。旁边的“疤瘌头”眼疾手快,拎着肖晓的衣领狠狠摔到旁边,还凶神恶煞地冲上去踢了肖晓一脚。这时候四周的旅客看不下去了,齐声指责“疤瘌头”不该对孩子动武。肖晓坐在地上忍痛大喊:“他们真的偷了猴子!” 联防队员亮一亮袖章,对三个年轻人说:“偷还是没偷,我得查一'查你们的行李再说。 戴墨镜的大声抗议:“你没有这个权利!你有没有公安局的搜查证?要是没有,你就是非法搜查,是侵犯人权!” 联防队员大概是刚刚上岗不久,一时还弄不清自己的职责范围,倒有点被“墨镜”的两句狠话吓住了,一时就犹豫起来,不知道动手好还是不动手好。 也就在这时,站在“青春痘”身后的一个看热闹的小孩忽然大叫:“水!水!” 众人抬头看去,“青春痘”肩后的牛仔背包里像淌眼泪似的流下了一股细细的水,断断续续,还隐约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骚味。水流浸湿“青春痘”衣服的时候,他忽地跳起来,很狼狈地连连扯动衣服的后背,鼻翼倉动着,嘴里还不住声地咒骂。 跟着又出现了另一桩怪事:“青春痘”正跳着双脚狼狈不堪地扯动衣服,他背上的那只牛仔包却不知怎么自己就动起来了,先是左边鼓出个包,跟着右边又鼓出个包,再然后那包就开始在他背上摇摆和跳舞,发出吱吱的叫声,荡秋千一样拍打他的背,活像突然间被巫婆施了魔法,成了一个爱玩爱闹的精灵。众人都看呆了,眼睛瞪成了铃铛的也有,张大嘴巴说不出话的也有,皱着眉毛缩着脸颊一脸痛苦状的也有,对眼前的事情感觉到不可思议。 “墨镜”第一个作出反应。他愣了一秒钟后,忽然“啊”的一声,快步冲上去,伸手要去摘“青春痘”肩上的包。没等他的手碰到包带,那包的拉链却神奇地自动拉开了,缝隙中猛地伸出来一颗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脑袋上的两颗小眼睛滴溜溜一转,发现了伸过去的“墨镜”的那只手,毫不犹豫地张嘴就朝那手上咬了一口。小东西的嘴巴不大,牙齿却十分的锋利,“墨镜”猝不及防间被它一咬,痛得原地跳了起来,嘴巴里咝咝地吸气,另一只手紧捏住被咬的手,连连地甩动,像是要把疼痛甩掉似的。 联防队员原本是僵立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这时候如获至宝地叫起来:“猴子猴子!”他上去拉住了“青春痘”的包:“好好好,这回你们是蒙不了我了,人赃倶在,看你们还想往哪儿逃!” “墨镜”见势不妙,朝他的同伴使个眼色,那两个人心领神会。三个人如同商量好了似的,忽地转身准备朝三个方向突围而去。 孩子们的眼睛紧紧盯着呢,一时一刻也没有敢走神呢,那三个人腿脚刚刚一动,孩子们忽地站成一排,在两行候车的座椅间形成一道屏障。“墨镜”见势不对,仗着身体灵活,返身跳上座椅,试图跨越椅背而去。肖晓眼疾手快,扑上去扯住他的一只脚,用劲地一拉。“墨镜”失去平衡,“咕咚”一下从椅背上滚落下来,也不知道是一只脚扭伤了还是怎么的,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半天都爬不起来。 几个旅客站出来帮忙,你扯胳膊,他揪衣服,把那三个偷猴贼扭送到了车站治安联防所。一审问,原来这三个人是山东某地农民,闲着没事干,想弄两只猴子训练一番,牵到街上表演杂耍,又好玩又挣钱。猴子在南方可以买到,可是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动物园的猴子比较聪明,教什么会什么,这才把主意打到南京,准备在东山森林公园偷两只回去。 民警对这三个农民哭笑不得,看看他们也真不像是惯偷,就罚了他们一笔款,把猴留下,把人放掉了。 民警带肖晓他们坐上派出所的警车,把两只调皮的小猴送回公园。那个爱嗑瓜子的会计阿姨惊讶地对肖晓说:“还真是有人偷了猴子啊!”又轻轻松松为自己推卸责任,“其实偷也是白偷,我们这儿的猴子,谁偷回去都养不住。” 包郝瞅个空子责备小杨阳:“你可把我吓坏了,还说人家偷猴子回去要敲脑売喝脑汁呢!” 小杨阳赌咒发誓:“真有这种事!我从报纸上看到的。你要是不相信,到广东看看去! 包郝心里想,我哪儿有这个福气到广东去啊。又想,将来我工作了,一定要去一趟广东,看是不是真有人吃猴脑。要是真有人吃,我就用手铸铸他。 东山森林公园和车站治安联防所联名写了信到光明小学,指名道姓地对肖晓他们几个人提出表扬。校长特意把红纸写成的表扬信贴在学校大门口,上前几步看看,退后几步再看看,欣赏一件杰作似的。 梅放老师趁机对校长提出要求:“应该鼓励这种见义勇为的精神。物质的鼓励就算了,给我们班加一次升旗机会就行。 校长说:“好,没间题。” 梅老师其实是有心把这个升旗机会留给肖晓的,可是当她告诉肖晓这个好消息时,肖晓却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肖晓说:“旗手只能有一个人,可是我们那天去了五个人,如果加上林茜茜和祝小娜,就是七个。如果七个人不能同时当旗手,那就干脆谁也不当。” 梅老师说:“你可要想清楚,别吃后悔药。其实你是副班长,你可以代表他们的。” 肖晓还是不干。他甚至连一丁点儿惋惜的神情都没有显示。梅老师不知道他是心里真的对升旗这件事看淡了,还是出于义气不愿意独领这份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