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中国书籍文学馆”,这听上去像一个场所,在我的想象中,这个场所向所有爱书、爱文学的人开放,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人们都可以在这里无所顾忌地读书——“文革”时有一论断叫做“读书无用论”,说的是,上学读书皆于人生无益,有那工夫不如做工种地闹革命,这当然是坑死人的谬论。但说到读文学书,我也是主张“读书无用”的,读一本小说、一本诗,肯定是无法经世致用,若先存了一个要有用的心思,那不如不读,免得耽误了自己工夫,还把人家好好的小说、诗给读歪了。怀无用之心,方能读出文学之真趣,文学并不应许任何可以落实的利益,它所能予人的,不过是此心的宽敞、丰富。 实则,“中国书籍文学馆”并非一个场所,它是一套中国当代文学、当代小说的大型丛书。按照规划,这套丛书将主要收录当代名家和一批不那么著名,但颇具实力的作家的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等。“中国书籍文学馆”收入这批名家和实力作家的作品,就好比一座厅堂架起四梁八柱,这套丛书因此有了规模气象。 现在要说的是“中国书籍文学馆”这批实力派作家,这些人我大多熟悉,有的还是多年朋友。从前他们是各不相干的人,现在,“中国书籍文学馆”把他们放在一起,看到这个名单我忽然觉得,放在一起是有道理的,而且这道理中也显出了编者的眼光和见识。 当代文学,特别是纯文学的传播生态,大抵集中在两端:一端是赫赫有名的名家,十几人而已;另一端则是“新锐”青年。评论界和媒体对这两端都有热情,很舍得言辞和篇幅。而两端之间就颇为寂寞,一批作家不青年了,离庞然大物也还有距离,他们写了很多年,还在继续写下去,处在最难将息的文学中年,他们未能充分地进入公众视野。 但此中确有高手。如果一个作家在青年时期未能引起注意,那么原因大抵有这么几条: 一、他确实没有才华。 二、他的才华需要较长时间凝聚成形,他真正重要的作品尚待写出。 三、他的才华还没有被充分领会。 四、他的运气不佳,或者,由于种种原因,他的写作生涯不够专注不够持续,以至于我们未能看见他、记住他。 也许还能列出几条,仅就这几条而言,除了第一条令人无话可说之外,其他三条都使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对这些作家深怀期待。实际上,中国当代文学的丰富性、可能性和创造契机,相当程度上就沉着地蕴藏在这些作家的笔下。 这里的每一位作者都是值得关注、值得期待的。“中国书籍文学馆”收录展示这样一批作家,正体现了这套丛书的特色——它可能真的构成一个场所,在这个场所中,我们不仅鉴赏当代文学中那些最为引人注目的成果,而且,我们还怀着发现的惊喜,去寻访当代文学中那相对安静的区域,那里或许是曲径幽处,或许是别有洞天,或许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一章 尹树的寻找 张娥事先一点也没有想到,她一句近乎玩笑的话,惹恼了尹树。 张娥从幼儿园下班回家,看到尹树正在厨房择豆角,就去帮他——他们在吵架、打架之前,一切都很好,还说了一句笑话。这个笑话有点暧昧,也有点那个。那个就是有点挑逗的意思。可以看出来,张娥的心情不错,说开心也不为过。可是,尹树没有搭理她。尹树只顾埋头择豆角了。当尹树打了一个嗝,嘴里散出一股臭味的时候,张娥就用手在下巴下扇扇风。张娥这个动作非常优美,也有点小资。张娥摇着白白嫩嫩的小手说,好臭啊。张娥的话有点半真半假,也有点没话找话。总之,以后发生的一切,都怪张娥有着不错的心情。 尹树仍然没有答她的话。尹树今天在单位不痛快。他正想跟张娥说说自己的不痛快,张娥就说他臭嘴了。张娥说话一向是谨慎的。她是幼儿园老师,跟谁说话都像哄幼儿园的小朋友,软声细语,甜甜蜜蜜,因而张娥在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间,颇受好评。就连尹树,也从内心里觉得,张娥是个贤妻良母式的好老婆。可是今天,尹树心里有事,他到厨房择豆角,也是想掩饰什么的。对于张娥的话,他虽然不是特别反感,也并不感到受用。如果张娥说到这里就停止,也不会发生以后的事。可张娥并没有这样,在豆角快择完的时候,张娥说,尹树你去刷刷牙,你不知道你嘴有多臭!尹树看张娥一眼,还是没有吭声。尹树就到厨房外的沙发上坐下来,看了几分钟电视,然后把牙刷了。刷完牙的尹树,感到嘴里确实爽了一些,他就继续把电视看下去。尹树看电视,很有些功夫,不论是电视剧,还是广告片,他都能坐在那儿纹丝不动,都会专心致志地一直看到“再见”。 尹树我让你刷牙你刷了没有?张娥的话从厨房里冲出来,还夹杂着油烟味。 尹树觉得张娥真烦,烦死人了,比单位里的许大马棒还讨厌。单位里的许大马棒是这台戏的舞台监督,连排的时候,老跟尹树过不去,不是说尹树上台慢了半拍,就说尹树的台词没感情。尹树在戏里不过一个小龙套,六场戏一共出场三次,台词加在一起才八句。尹树知道自己的戏出不了彩,没用心去演,但也不至于像许大马棒那样说他应付差事啊。许大马棒眼睛老盯着他,无非还是当初那点事。当初,许大马棒要把女儿小娅嫁给尹树,尹树当然不答应。倒不是小娅有什么问题,是许大马棒的名声在团里太臭。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小娅也在团里。尹树觉得自己这辈子没出息,做了话剧演员,他可不想再找一个演员做老婆了(虽然小娅看起来还不讨厌)。许大马棒就是因为这个和尹树结了疙瘩。许大马棒在团里一直做副团长,分管服装和道具,平时没机会难为尹树,可当了舞台监督,就不一样了。尹树想找小娅谈谈。小娅在戏里是女二号,演一个活泼的第三者。但尹树又觉得,许大马棒对自己那样子,小娅应该是看到的,谈了又怎么样?谈了又有什么结果?弄不好适得其反。何况,小娅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再扯起以前的话题,不是没事找事?尹树是个敏感的人,也很脆弱,他可不想再折腾了。说实话,他不是那种扛得住折腾的人。朋友们都知道,他很适合过一种安静的小日子。 尹树,你干什么啊?张娥站在他身边了。张娥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在小围裙上蹭蹭。张娥的小肚子差不多要贴到尹树脸上了。要是在从前,尹树会用脸贴贴张娥的小肚子。张娥的小肚子圆润、结实,又有弹性,很适合性感这个词。此刻,张娥的小肚子就似是而非若有若无地碰着尹树的脸了。但是尹树一点感觉都没有。只闻到她身上的油烟味。当然,尹树也隐约知道她那点意思。 尹树说我不干什么。尹树的话温温吞吞的,和张娥的话以及张娥的身体语言一点也不合拍。这么一来,张娥就有了一点小情绪,张娥甚至还有点恼怒。但张娥还是忍了忍。张娥说你不干什么你怎么那样啊?尹树说我哪样啊?张娥声音明显就加重了一点,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尹树说我有什么数啊?我哪样啊?你一到家就没完没了!张娥说好像怪我呀?谁没完没了啊?尹树说还有谁?尹树又嘟哝一句,碎嘴婆!声音虽小,张娥还是听到了。张娥说,你说什么啊?你说谁是碎嘴婆?我叫你刷牙还错啦?你嘴里臭烘烘的……尹树打断她,谁嘴里臭啦?我刷过牙了你还没完没了,你烦不烦?张娥说你怎么那样啊?你发什么火啊,叫你刷牙你不刷就算了,还说刷过了,你说谎一点都不打草稿,你怎么那样啊?张娥说着用手去推他。尹树也去推她,由于尹树是坐在沙发上的,尹树的手推在张娥的小肚子上,把张娥推疼了。张娥说你打我啊!尹树说谁打你啊?尹树站起来要走,张娥拦着他说你还说没打!尹树说我当然没打!尹树一把拨拉过张娥,往书房里去了。张娥没留神尹树能使那么大劲,一下跌坐在沙发上。张娥胳膊被拨拉疼了。张娥看着尹树走进书房,听到砰的一声,书房门关上了。张娥眼泪就下来了。张娥不知道尹树凭什么要发那么大火。张娥委屈死了。张娥在下班之前,和几个年轻的同事聊天,她们什么都聊,聊着聊着就聊到各自的男人,她们说话毫无遮拦,最后连被窝里的私话都拿出来说了。几个女人的话,让张娥心里热热烘烘的。张娥老早就想着晚上要和尹树疯狂一把,没想到尹树那么没有人味不近人情不讲道理。张娥抹着泪,左一把,右一把,就像自来水,怎么也抹不完。张娥心里的委屈很快就变成了一腔怨恨。 张娥离开家,出门了。 尹树在书房里听到张娥的关门声。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张娥要干什么去。他在书房里发了一阵呆,张娥还没有回来。尹树心里开始有点慌。尹树到厨房去做饭了。尹树烧了半锅稀饭,炒了一个西红柿鸡蛋,又把择好的豆角炒了腊肉,还煲了个汤。这都是张娥爱吃的菜。 尹树坐在客厅里等张娥,快八点了。尹树想,张娥还饿着肚子,最多八点半,她就能回来。可是到了九点半,张娥还没有回来。到了十点半,尹树有点急了。尹树对自己说,如果到十一点,张娥还不回来,他就打电话到她妈家。如果她不在她妈家,他就打电话到她姐姐家。如果不在她姐姐家,他就打电话到她哥哥家。张娥肯定在这三家的其中一家。这是因为,在这座城市里,她只有这三个亲戚。时间很快就到十一点。尹树又对自己说,再等十分钟吧。十分钟里,尹树朝门上望了好几眼,朝窗户上望了好几眼。从窗户上他望见了外面黑乎乎的天,从门上,他望见的还是门。尹树在十一点半时,把电话打到了张娥姐姐家。张娥和她姐姐张平年龄相仿,感情最好,两家相距也最近。从理论上讲,张娥到她姐姐家的可能性最大。接电话的果然就是张平。尹树叫张平大姐,尹树婉转地问张娥在没在她家。张平口气是那种脆生生的硬。她说,张娥怎么啦?这么晚了她上我家来干什么?尹树你没有欺负我妹妹吧?尹树嗫嚅着,说,没……没,那她可能去大哥家了。对方说,那我怎么知道,这么晚了,你要抓紧找啊。尹树放下电话,他略微有点放心。听张平的口气,张娥就在张平家。但是为了确保起见,他又把电话打到张娥的大哥张放家。张放家电话忙音。他等一会再打,还是忙音。等他把电话打通的时候,接电话的是张娥的大嫂王婷婷。王婷婷劈口就怒斥他,你还知道找啊,张娥哪儿不好?打老婆算什么东西!跟你说噢,张娥不在我家!王婷婷说完就挂了电话。至此,事情已经明了,亲戚们都知道尹树打了张娥。同时也说明,张娥很安全地在某一个亲戚家,或者在张平家,或者在张放家。但是在张平家的可能性还是最大。尹树考虑着明天一早,他就到张平家,向张娥认个错,把张娥领回家。尹树觉得,自己确实错了,在单位不痛快,不应该把不痛快带到家里啊。 天一亮,尹树早早起床,赶在七点就到张平家了。张平家住在老城区,是独门独院的平房。尹树走进院子时,看到张平正在洗脸。张平也侧脸看到了他。张平穿一件大汗衫,一条大裤衩,剪着短短的头发,又矮又胖,要是和张娥站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像姐妹俩。尹树冲着张平的后背,客气地说,早啊大姐。 张平说,尹树啊,这么早过来啊。 张平的口气并不友好,甚至有点冷漠。 我来看看张娥。 张娥怎么啦? 她昨晚没回家? 张平的口气自然就过渡到生硬了。 张娥没有回家。 尹树说,张娥不在你家? 不在。 我还以为她在你家的。 她没过来。 那……我到大哥家看看。 尹树骑车来到张放家。张放家的楼洞里很暗,他摸到五楼,敲门,门里问,谁啊? 尹树听是王婷婷的声音。尹树说,大嫂,是我,尹树。 王婷婷打开门,让尹树进去。王婷婷说,尹树啊,这么早过来啊。王婷婷的口气和张平一模一样,酸不溜秋的,明知故问的。不过比昨天劈脸就骂,算是客气多了。 我来看看张娥。 看张娥? 张娥怎么啦? 没什么。 她昨晚没回家? 没有。 张娥没回家你怎么到现在才找? 我以为她在你家…… 废话,她来我家干什么?她又不是没有家。 王婷婷在和尹树说话时,脸一直是冷着的,眼睛也像两根又细又长的钢针直刺尹树的心里。王婷婷说,尹树,我问你,张娥这么一个大活人,一夜没回家,你一点不着急?你怎么也不到处找找?你把张娥打伤了没有? 尹树说我没打。 你还说没打! 大嫂,张娥不在你家,我再到别处找找看。 尹树离开张放家,听到王婷婷在门里说,好好找啊,找到张娥对我说一声。 尹树推着车,走在城市街道上。上班的人已经很多了,自行车就像海里的鱼群,一辆紧挨一辆向前游动。张平说张娥不在她家,王婷婷也说不知道。莫非张娥在她妈家?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情况也许正是这样,张娥昨晚出门,先到张平家,向张平哭诉尹树如何欺负她,然后又到她妈家,由于天色很晚,她妈没有让张娥回家,而是留了一宿。在从张平家到她妈家的这段时间里,张娥给王婷婷打了电话(也可能是张平打的),然后,王婷婷又和张平串通好了,一起收拾一下尹树。这才出现张平和王婷婷对尹树的态度,显然,她俩不愿意告诉尹树张娥的下落,无非是想让尹树深深地悔过什么的。不过尹树没有到他丈母娘家,而是来到了幼儿园。尹树知道,不管张娥昨晚在谁家,她今天都要上班。她总不能不上班吧?尹树刚走进幼儿园,就看到园长李老师了。李老师看来者是尹树,就热情地打招呼,是小尹啊,小张已经请过假了。尹树啊啊着,说那好那好。园长说,小张是什么病啊?我听她在电话里有气无力的,是不是妊娠反应啊?尹树说不是不是。尹树说我们暂时还不想要孩子。尹树又说是小毛病。尹树最后说,不要紧的,休息两天就好了。 尹树离开幼儿园,重新走在大街上。这时候,他还没觉得事情有多么严重。张娥请假了,也许她身体真的不舒服。尹树满心地希望,他到丈母娘家能看到张娥,然后和张娥一起回家。 尹树来到丈母娘家时,手里多了一袋甜柑,这是张娥爱吃的水果,他们谈恋爱时,张娥一口气吃过三斤甜柑,为此,尹树经常取笑她,这也成了他们爱情的一杯调味剂。尹树买水果还有一个缘由,就是他相信丈母娘不会像张平王婷婷那么凶。 果然,丈母娘对他很客气。这老太太退休之前是一家企业的工会主席,做职工思想政治工作很有一套,连街坊邻居都亲切地称她朱主席。朱主席见女婿拎着一袋水果,客气地给他搬一张凳子,还给他一把芭蕉扇。尹树坐下就东张西望。尹树说,妈,张娥没回来?丈母娘说,你说小娥啊,她不是上班么?哪有时间回来?我都好几天没看到小娥了,给你一说,我还真有些想她了。尹树没敢多说,他问了问老人家的身体,又说了一些闲话,赶快跑了。 尹树在上午十点半才赶到团里。他没有去排练厅,而是去了财务科。财务科有一部电话。他想去打电话给张娥的一个同学。张娥的那个同学在银行上班,和张娥从小一起长大,她们两人是最要好的朋友。尹树想打电话问问,看看张娥是不是在她那儿。但是尹树在楼道里碰到许大马棒了。许大马棒一把揪住尹树,说尹树你干什么去啦?今天走台就缺你一个,告诉你,算迟到一次。尹树想不理她。但人家是领导,又是这台戏的舞台监督。他只好说,家里有点事,处理一下。许大马棒一听尹树说家里有事,大圆脸上就放了油光。许大马棒开心地说,又和老婆打架了吧?尹树摆脱许大马棒的手,说,没有,我有别的事。尹树很讨厌许大马棒的那个“又”字,好像他和张娥经常打架似的,又好像她对他们的生活很了解似的。尹树真想啐她一口。尹树到财务科,看到有几个人在领钱,其中就有小娅。小娅跟他甜甜美美地一笑,说,尹树,你来凑热闹啊,没有你的钱。会计也说,尹树,这是五一期间,他们给自来水公司演出的劳务补贴,没参加演出的没有。尹树说我知道。尹树说我不是来领钱的,尹树就走到放电话的桌子边。尹树说我打一个电话。会计说,电话坏了。尹树手已经停在了话机上,他疑惑地望着会计。会计看他的目光有些发滞,又说,要不你试试看。尹树拿起电话,电话里没有惯常出现的鸣叫声。尹树又拨号,还是没有声音。尹树放下电话,小娅这时候已经到他身边了。小娅的头发上有一种潘婷洗发水的馨香。小娅的脖子上还有一串亮闪闪的东西。尹树一转头,就被洗发水的馨香冲了一下,又被白亮的几乎透明的脖颈闪了一下。小娅说,尹树你该买手机。小娅说着就把挂在脖子上的手机拿给尹树。小娅说,用我手机吧。尹树犹豫片刻,拿过小娅的手机,很快拨通一个电话。尹树对着电话说,你好,我是尹树……你好你好……我想问一下,张娥去你那儿玩了没有?……噢……噢,好好……再见。尹树把手机还给小娅。尹树脸上想挤出一点笑,但却像要哭一样。对方告诉尹树,张娥已经好久没和她联系了。对方还让尹树叫张娥到她家去玩玩。其实这样的结果在尹树的预料之中。尹树的表情和脸上微妙的变化没有逃过小娅的眼睛。小娅还是笑笑的样子。她有点嗲地说,你们吵架了吧?尹树没有和她多说什么,他只是做了一个摇头的动作,就走出财务科了。小娅在走道上追上了尹树。小娅说,我知道你们过的不好,过不好就离婚好了。尹树呛她一句道,离婚了你嫁给我啊。谁知,小娅快乐地说,好啊。小娅跟在尹树身后,又说,真的,我妈给你算过命,你命运当中要离一次婚。尹树转头道,我也给你妈算过命,你妈要离一百次婚。小娅哈哈地笑道,你不信拉倒!财务科里也传出轰轰的笑声了。 许大马棒正要出门,叫尹树堵到屋里了。尹树说,许团长,我要请假。许大马棒头都不抬,说,不可能。许大马棒说不可能时,才看看尹树的脸。许大马棒笑逐颜开了。许大马棒看到了尹树脸上的晦气。许大马棒斩钉截铁地说,请假?现在一个人当十个人用,后天就彩排了,再过几天就正式演出了,你还请假!尹树说,我有事。许大马棒说,有事算什么?谁没有事?许大马棒又得意地问,是不是老婆跟别人跑啦?是不是要去找老婆啊?对你说,就算是老婆跑了,也不能请假! 尹树中午吃了一份盒饭。尹树在吃盒饭的时候,对着盒饭说,许大马棒你真不是人,我老婆要是小娅,看你还能这样说!尹树吃了一口饭,又说,许大马棒你不准我假也没用,我照样不去上班。尹树把饭吃了一半的时候,再次对着饭盒说,许大马棒我自己准我自己的假。尹树像嚼蜡一样地吃完了饭。尹树对着空饭盒说,我要去找我家张娥!我家张娥不知道跑哪去了,许大马棒你不是会算命吗?你算算看,我家张娥去哪儿啦?尹树最后对空饭盒说,许大马棒你怎么不说话?许大马棒你是个饭桶! 尹树第二次来到张平家。 尹树说大姐我来看看张娥。 你看张娥上我家来干什么?我家又没有张娥。张平大声地说,对你说尹树,张娥不在我家。张娥要是在我家,我就让她回家了。 尹树没说话。 张平几乎是恶言恶语了,尹树你把张娥打跑了,张娥要是出什么事,你尹树十条命都顶不上。尹树还是没说话,心里突然酸一下。 你快去找吧,不把张娥找回来,别上我家来了!张平又教训他道,尹树你还好意思,一个大男人,没什么本事,靠打老婆过日子,丢不丢人?张娥那么好,脾气又温柔,心又善良,对你哪儿不好啦?你怎么舍得伸出手?你打她不怕烂了手指?我真看不出来你能对她下毒手。对你说尹树,我是她大姐,我都没动过她一指头,我们家都不打人,连我爸我妈都没打过我们,反过头还倒让你打了。你还站着干什么?你还知道哭啊?你知道哭当初还不打人了,去吧去吧,别在我家流泪了,再到别的地方找找去。 尹树抹抹泪,说大姐我再上大哥家看看。 尹树走了以后,张平就跑到屋里。张平对张娥说,你看没看到,你看没看到,这次非让他服气! 张娥说,大姐,我看到小尹流泪了,我想回家。 张平说,你疯啦?你就这样输给他啦?看你也是受罪的命!不回,让他多跑几趟! 刚才张娥从窗户里看到院子里的尹树,心一下子就软了。尹树好像变矮了,人也黑了,脸上一点光泽都没有了。尹树脚上的凉鞋也脏兮兮的,T恤也该洗了。张娥鼻子一酸,眼泪就涌出来了。她想追出去跟尹树说声对不起,然后跟他回家。但是,张平的一句话,她就不能出去了。张平说她没在这儿,那么她只能装作没在这儿,否则,她突然出现在尹树面前,不是当众揭穿了张平的谎言?尹树会说大姐撒谎。张娥不能让大姐背一个撒谎的名声。何况她听到张平说她不在这儿时,声调明显地提高了,这就是暗示她的意思。 大姐,我还是回去吧。尹树胡子都没刮,我看他都瘦了。张娥的声音又细又小。 张平说,哟哟哟,心疼了吧?张娥你听大姐的,心狠一点,你现在才这点年纪,不治治他,你想挨他打一辈子啊。 他没打我…… 还说没打,他打你小肚子是不是?女人的肚子能随便打?他把你摔倒了是不是?他那么大力气,连后果都不考虑。这种男人,你就得杀杀他性子,看他还狂不狂! 他都哭了……他哭就对了,说明他有悔改的意思……唉唉,你别哭啊?你哭什么啊?张娥你别让他的假面具哄骗了,你不知道他是演员?演员都有这一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好啦好啦,听大姐的。 就在张平安慰张娥的当儿,尹树和上次的路线一样,来到了张放家。张放出差还没有回来。王婷婷又对尹树进行了一番有理有节的教育。王婷婷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从大道理说到小道理,又从小道理说到大道理,旁征博引,中心都是一个,好好过日子,不能动不动就打人,年轻人有点火气是正常的,要摆事实讲道理,要以说服、教育、引导为主。最后王婷婷对尹树说,好好找找张娥吧,把张娥找回家,跟她赔个不是。 尹树又来到丈母娘家,这个退休的工会主席说话和王婷婷大同小异,只不过更细一点,更具体一点。让尹树更为不安的是,尹树第一次来丈母娘家时,丈母娘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从这次的口气中,尹树明明感觉到老太太说话的分量了。老太太不给他搬凳子了,也不给他拿芭蕉扇了。 又一天过去了。 尹树一大早就被电话吵醒了。对方是许大马棒。许大马棒显然是发了脾气,她说尹树你昨天下午干什么去啦?上午因为你影响了连排,下午又是你影响了连排,你知道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连排?你知道不知道这次连排对正式演出有多么重要?尹树说我请假了。对方火气更大了,谁准你假啦?告诉你,你昨天算旷工!还有,今天赶快来上班,不许迟到!对方还没等尹树说话,就挂了。尹树自己对着电话机说,靠! 尹树洗了把脸,头还有点疼。夜里他基本上没睡,他都在考虑张娥能到哪里去了。或许正像张平说的那样,张娥没在张平家。从种种迹象判断,张娥也不在张放家,当然也不可能在她妈家。他们甚至连张娥的行踪都不知道。那么张娥能在哪里呢?她不会流浪在大马路上吧?她不会迷失了方向吧?她不会被人贩子拐走吧?她不会气急之下,失足掉进河里吧?这些看起来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又是都有可能发生的,是的,都有可能。如果真的这样,那事情就严重了。张娥心眼儿小。张娥心眼儿比针眼儿还小。她头脑里只有一根筋。她会想不开的。尹树有点害怕了。尹树一害怕,头脑就大了。他感觉头脑里有一股气在向外扩充。那股气力量巨大,他耳朵、鼻孔、嘴巴、眼睛,都要被鼓破了。夜里他就感觉到头胀,他脑子里想事情太多了。他仿佛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行走在一条肮脏的马路上,她边走边唱,边唱边笑,边笑边哭。他不知道她是唱是笑还是哭。尹树认出她是谁了。她就是张娥。尹树去拉她,可她根本不认识尹树。尹树再拉她时,她就跑了。尹树在后边追呀追呀,却追不上她。等到尹树再看到她时,她正在捡垃圾吃。尹树把她手里的豆角夺下来。尹树说不能吃。她说什么不能吃。说着又把一个烂西红柿塞进嘴里。尹树又把烂西红柿抢下来。她说我就喜欢吃西红柿。她哈哈大笑,说我就喜欢吃豆角。尹树说,咱们回家吃吧,家里我都给你做好了。这儿的东西不能吃,你瞧瞧,这儿的东西多脏。张娥说,脏怕什么,脏就不能吃啦?我还要吃屎呢。张娥再次抓起一个烂西红柿,突然狂奔而去。尹树再也追不上她了。她就像一阵风,眨眼就没了踪影。尹树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是有根据的,根据就是为什么会想到这些,而不是别的什么。尹树的心就往一起收,快速地收,收得很紧很紧,很小很小,到了快喘不过气的时候,他的心又开始往外放,无限量地放,放得他心里发慌。尹树的脑袋和心脏的感觉一样,也是收收放放的。尹树站起来。他想去倒杯水喝。尹树站起来就不由自主了,他眼前突然炸了金星,接着就是黑暗,心就往上猛窜。尹树赶快蹲下来。尹树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平静一点。 尹树真的不想到单位去。尹树此刻正行进在杂乱的街道上。现在,尹树开始在街道上观望和打量。看到年轻的女人他都要多看一眼。他甚至去追逐一个体形酷似张娥的少妇,把那个少妇吓得钻进了巡警的警车里。一度,尹树怀疑每一个女人都有可能是张娥。至少,他怀疑这些人中的其中一个就是张娥。尹树当然没有看到张娥,他在拐进一条小巷时,倒是看到了张平。尹树这才知道自己正走在通往张平家的路上。张平显然也看到了他。张平提着一个菜篮子,她看到尹树时,吓了一跳。尹树眼窝下陷,脸色发青,头发好像也灰了,而且乱得像鸡窝。从前白净、英俊、潇洒的尹树哪去啦?活该,谁叫你打老婆,报应哩。张平拦住发呆的尹树。她不过用菜篮子碰了一下尹树的自行车,尹树就连人带车摔倒了。可见尹树当时一点力气都没有。摔倒的自行车压在尹树的身上,尹树一条腿甩着,就像痉挛一样。张平想笑,看他一脸痛苦的样子,张平没笑出来。张平把他拉起来。他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爬了几爬,才在张平的帮助下站稳当。张平说,你干什么去尹树?你不去找张娥,你往我家去干什么?尹树啊啊着,说我不是正在找吗。张娥说,你就在大街上找呀?你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街头东碰西撞,就是有一百个张娥你也找不到啊?尹树你怎么这样没心啊?好好,尹树你找吧找吧,尹树你到大街上,到百货公司,到火车头,到汽车站,还有码头,还有电影院,尹树你到人多的地方,张娥小时候就爱看热闹,哪儿热闹朝哪儿钻。尹树你抓紧找去吧,我要买菜了。尹树啊啊着,不停地点头。尹树觉得张平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尹树扶起自行车,调转方向,骑车走了。 尹树真的到码头、车站、步行街、百货公司找张娥了。 张平最后一眼看到尹树是尹树的一个背影。张平还注意到尹树的腿好像瘸了一点。张平还发现尹树好像有一点不太正常的地方。张平没有想起来尹树哪儿不正常。不过,张平心里还是有点得意,有点成就感和满足感。张平觉得,尹树已经被她修理得不错了,可以说是被她改造好了。 张平提着一篮子菜,回到家正看到张娥向外走。张娥拎着塑料方便袋,袋子里是她换下来的衣服。 张平说,怎么这时候走啊? 张娥说,我回家。我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今天都星期六了,我要回家洗衣服。 张平说,吃过饭回吧,衣服说不定都叫尹树洗了呢,他那么能干,又那么疼你。对了,我刚才看到尹树了,他找你都要找疯了,都找到大街上了,到大街上到处找你,不是疯了是什么?张娥,我看这回够劲了,看他下次还敢打你,治男人就得这样。 张娥说,你没告诉他? 张平说,告诉他什么? 我在你家啊。 我没说,我就要让他急。 你怎么不告诉她? 看看,怪我了吧?真是好人做不得。好啦好啦,抓紧回去吧,把这条鱼带上,我知道尹树喜欢吃鱼。张平把一条二斤多的鱼挂在张娥的车把上了。 张娥心急火燎地赶到家里。尹树不在家。她闻到一股酸臭味。张娥到厨房,看到料理台上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盘腊肉炒豆角,酸臭味就是从这两盘菜里散发出来的。这两盘菜都装满了盘子,可见尹树炒好菜根本就没动筷子,也许他这几天都没有吃饭吧。张娥看看锅里,锅里的稀饭都酸了。他这几天就是饿着肚子到处找她的。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啊?张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流泪的。张娥发现自己流泪时,已经是满面泪水了。 张娥试着给剧团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尹树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张娥没有再给别的地方打电话。比如尹树的父母家,尹树的叔叔家。张娥知道,就在一个小时前,张平还在她家门口的小巷里看到尹树的。尹树既然没去上班,那么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的。张娥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快十点了。张娥开始收拾家务。家里太乱了,算起来,从大前天晚上,到前天一天,到昨天一天,到今天,也就七十多个小时的时间,家里已经乱成了这样,简直可以称得上乱七八糟了。张娥觉得,这个家还是离不开她,尹树还是离不开她。女人在家,就是男人的镜子。男人看到女人,就看到自己了。女人要是不在家,或者说这个家里要是没有女人,那么男人就没有了镜子,他就连自己都看不到了。要不,怎么说有了女人才算有了家呢? 张娥十一点时开始做饭,她首先烧鱼。从前都是尹树烧鱼给她吃,尹树有一手好手艺,做菜很对她胃口。张娥决定今天中午好好做一顿饭,算是对尹树的一点补偿。 但是,尹树到中午还没有回来。张娥的心里就开始悬了。 张娥嘴上长了水泡。张娥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只杯子。张娥是坐在沙发上等尹树时,发现自己嘴上生了水泡的。不用照镜子,张娥也知道那些水泡是什么样子,一个个像米粒大小,排在她上唇偏左的部位。张娥承认自己过分了些,由此而来的一切(比如嘴上的水泡),只能是咎由自取了。张娥越来越觉得,尹树是可以依靠的人。她一定要对尹树好。可她现在没有了目标。她把目标丢了。 下午尹树也没有回来,直到晚上,都没有尹树的影子。 等到第二天中午尹树还没有回来时,张娥才发现事情的严重。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就要结束了。不消说张娥多么的心急,也不消说她如何到处寻找尹树。可以这么说,连续几天来,她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张娥先是打电话到尹树的父母家,他父母说尹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张娥又打电话到尹树叔叔家,他叔叔说,尹树都半年没过来了。张娥没了主心骨,她只知道哭了。张平说,也许尹树故意躲在哪儿吓唬你。张娥自怨自艾地说,你以为他像我啊。但张娥还是穿过整个城市,到公公婆婆家,又绕了半个城市到尹树叔叔家,都没有尹树的影子。张娥把尹树同事朋友都打听遍了,还是没有尹树的半点消息。 尹树就像一个冰做的人,在这年的夏天化掉了。 到了秋天,张娥已经放弃了对尹树的寻找。但她内心的寻找依然一天都没有停止。某一天的中午,形销骨立(她的确不像美丽时那么美丽了)的张娥从幼儿园下班回家,突然看到了尹树。尹树就像从天下掉下来一样,突然出现在张娥的面前。张娥那个惊啊,张娥那个喜啊。张娥真想扑上去咬他几口。但是张娥还是做了一点克制。因为眼前的这个尹树和张娥的那个尹树相距甚远。眼前的尹树几乎衣不遮体,眼睛像死鱼的眼睛一样毫无光泽,头发已经不能叫头发了。张娥有点害怕起来。张娥试着走近尹树。张娥对着晃悠悠走路的尹树说,尹树。尹树没有回头。他像没有听到一样。张娥快步走到尹树前面。她让尹树看到她。张娥说,尹树。尹树嘴里嘟嘟哝哝的。张娥又叫他一声尹树。张娥说,我是张娥。尹树停止了走动。他对近在咫尺的张娥说,你看到我家张娥没有?你要看到我家张娥对我说一声,就说我都找她一天了。尹树说完,又开始了走动。尹树又对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你看到我家张娥没有?你要看到我家张娥对我说一声,就说我都找她一天了。不相干的人盯着他,绕着他跑了。尹树也没有追,他对一只垃圾桶说,我知道你也不对我说真话。尹树说着,一只手伸进垃圾桶中——那里有一只烂苹果。 第二章 一桩命案发生之后 八月一个阴晦的早上,古志刚从床上醒来,在床底一堆脏衣服中,挑选了一件相对干净的T恤,放在鼻子上闻闻,虽然有种怪异的酸臭味,但毕竟是自己的气味,还能忍受得了,便草草地往身上一套,出门了。 凌晨的街道人迹稀少,天空阴沉沉的,气压很低,古志刚扩了一下胸,深呼吸了几口污浊的空气,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路边隔离带里的花花草草十分灰暗,不像是沾染许多灰尘,仿佛与生俱来的一样,这和他此时的心情颇为相似。于是记忆的河水开始泛滥,还有昔日的阳光和朋友的面孔,次第从眼前闪现。 两个小时以后,古志刚弄来一辆来路不明的自行车,骑行在花果山大道上,往城西骑去。花果山大道就像一条特大江河,上班的人流不断汇集到河中,形成浩浩荡荡之势。其实时间还早,七点半还不到,古志刚感叹现在的人们,真是惜时如金了,这么早就出门了。 与这些上班族相拥在同一条河流里,古志刚一时产生幻觉,不知自己要干什么,难道要像二十年前那样,赶去上班?骑到海洋学院门口,古志刚才突然顿悟,原来是要到王丙渔家。到王丙渔家干什么呢?古志刚想想,皱着眉使劲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想好——也就是说,是某种身体语言,把他引领来的。既然来了,就去看看王丙渔吧。古志刚在心里对自己说,据说他老婆内退了,需要祝贺一下吗?古志刚也不知道。 王丙渔穿着大裤衩,正在小院里侍弄花草,透过低矮的铁栅栏,他看到推着车,从小区弯道上走来的古志刚。 王丙渔的老婆叫吴静,正端着一盆花花绿绿的衣服从屋里出来了,她看到拎着花壶发呆的丈夫,问,怎么啦? 王丙渔说,志刚来了。 吴静看了一眼已经冲他们张望和挥手的古志刚,迅速放下盆,对王丙渔说,衣服你晾啊,我不想见他。 王丙渔小声嘀咕一句,你以为我想见啊。但他不见是不行的,谁让他们是朋友呢?谁让他们是曾经的同事呢?谁让他们又都是画家呢? 志刚,这么早,有事啊。王丙渔走到栅栏边上,冲他喊。内心里不想让古志刚进来,便趴在栅栏上,和古志刚说话。 古志刚已经看到穿着居家服、一冒头又躲回去的吴静了。古志刚也知道王丙渔趴在铁栅栏上的意思。古志刚便知趣地扶着车,说,我没有什么事,一大早来,能有什么事?又没到中午,要是到中午,我就不走了,就在你家喝两杯,现在才是早上,你连班都没去上,说不定连早饭都没吃。你知道,我不吃早饭的,一直不吃早饭,所以你家的早饭我也不吃一口,所以……你还是不知道我来干什么吧? 不知道,志刚你绕的弯子有些大了,志刚你要是有事,可以打个电话来,我手机号码一直没换。再说了,你也没少在我家吃饭,我又没说不让你吃,你是什么意思呢?不过今天中午真有好吃的。王丙渔把声音压在喉咙里,小声道,吴静早上买了鱼,你喜欢吃的黄花鱼。 切,黄花鱼有什么好吃的。古志刚已经决定不进他家了,便极为不屑地说,你两口子就喜欢吃鱼,天天身上腥呆呆的,臭死了。你两人就是两条臭鱼。 你这家伙,你也不是见鱼就不要命了嘛。王丙渔啐他一口,你忘了我电话了吧?没有,怎么会呢?你的电话我记得牢牢的,不过我不爱打,这事不是打电话的事。古志刚瞟一眼王丙渔家关着的门,故意大声说,有些事可以打个电话,有些事不能打电话,这你是知道的。我一早跑来,肯定有重要的事,这事非跟你们说不可,啊?是吧…… 啥事? 古志刚像是故意卖个关子。其实他是没想好要告诉他们一个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快说啊志刚。 古志刚叹息一声,轻轻摇摇头,可惜地说,你朋友……也是我朋友,刘文道,死了。 什么?王丙渔大叫一声,死啦?他比我们两人都小啊,五十不到吧? 刚刚五十。古志刚的声音再次提高一些,死得太惨了。 怎么啦?吴静从屋里冲出来了,她手里还拿着半跟油条,一边的腮帮也鼓着,可能是一口油条还没来得及嚼碎吧。吴静跑到栅栏边,身上的肉乱颤,惊讶地问古志刚,刘文道怎么就死啦?他身体那么棒。 古志刚看了一眼吴静。吴静又发胖了,在原来胖的基础上,再胖了一圈。她穿一身两件套的睡衣,湖蓝色的,上面开着几朵硕大的金黄色向日葵,有一朵大花,正好夸张地开在她左边乳房上,猛一看去,感觉她的胸脯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了。 车祸,还能怎么死,车祸死的。古志刚看吴静神色惊异,看她松松垮垮的领口里打堆的赘肉,心里感叹道,连吴静都老了。便更加夸张地说,很惨啊,啧,我都不敢说了。 别说别说。吴静握油条的手摆着,眼里迅即就汪满泪水,另一只手拽住王丙渔的胳膊,两条肥腿麻花一样紧紧并着,问,他女儿……还在国外读研吧? 古志刚没有回答,他掉转车头,说,你们在家啊,我走了,我还要去通知别的朋友。 别啊……慌什么。吴静说,你还没进家坐坐呢。 志刚事多,哪有心情坐,下次吧。王丙渔用胳臂碰一下吴静,说,志刚,有没有需要我们通知的朋友? 没有了,都让我通知吧。对了,车祸是夜里发生的。人躺在殡仪馆冰柜里。追悼会嘛,时间还没定。 王丙渔看着古志刚跳上自行车,拐过一幢别墅,才对吴静摇摇头,表示对刘文道的怀念和可惜,同时,看着吴静绕起来的腿,知道她又喷尿了,便冷冷地说,夹不住啦? 吴静没有说话,脸上是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王丙渔看到,吴静的腿上,哗哗流下一股水。王丙渔暗自庆幸——没有当着古志刚尿,已经算不错了。但,同时说明,刘文道的死,真是太突然了,让吴静受不了了。 一个小时以后,古志刚继续骑着自行车,从城西,来到城东。 苍梧花园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小区之一。刘文道就住在这个小区里。 迎着小区大门的,是一丛随风摇曳的青青翠竹,一排装潢华丽的平房就在翠竹后边。这里原先是小区的售楼处,后来一直闲置,刘文道入住以后,通过关系,租下了这排平房的其中三间,他把这里收拾成工作室,摆开案几,天天挥毫作画,来往的人,除了同行的文人墨客外,就是商家老板或政府官员。刘文道画画的好,卖的也好,生活安逸而快乐。 古志刚进屋后,自己泡壶铁观音,主人一样地喊正在画画的刘文道,来,歇歇手,喝一杯,别天天净想着苦钱。 你喝你的,画案后的刘文道,手里拎着笔说,广州那边等着要,我得抓紧画出来。 古志刚滋啦喝一口,扑哧一笑,说,你知道我刚才干一件什么事? 你能干什么好事,刘文道说,偷辆自行车? 那算什么,等会儿还回去。古志刚哈地一笑,说,我刚才去王丙渔家了,这家伙,住在城西别墅区,人模狗样了,侍弄起花花草草来,就他那死形色,当初在设计室,帮我提鞋我都不要,厂里一倒闭,他到了海洋大学做起了美术教授。你说当初我们设计室五个人,哪个不比他强?他素描还是跟我学的呢,你刘文道还是主任呢,都没有他混得好……不过你钱比他多……你也不是好东西,所以啊,我告诉王丙渔,说你死了。 刘文道稍许愣了下神,把笔放下来,绕过画案,来到茶几前坐下,自己给自己续一杯,眨眨眼皮,慢悠悠地说,你说我死啦? 是啊,我说你狗日的遭遇车祸,死了。 刘文道给古志刚续上茶,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 我知道你小子讲究这个,我偏要让你不吉利,你不介意吧?你就介意也没办法了,我是认真跟王丙渔说的,他相信了,吴静也相信了。吴静的尿都喷下来了。不过我没看,看女人撒尿,晦气。我估计她要喷尿了,我就赶快走了,估计他们正在商量如何给你吊丧呢。 你呀,刘文道说,你骂我什么不好呢?你骂我死了,我还要多画几年,挣点养老钱,你说我死了,你有什么好处? 我逗王丙渔两口子玩的,你死就死了,我有屁好处啊,哈哈哈,我看王丙渔和吴静都相信了,我就乐了,人不就是图个乐嘛。你小子画画不是图个乐?你当年和吴静那档子事,你敢说不是图个乐?你小子啊……古志刚举起手指,点着刘文道,感叹道,你小子啊! 说到当年,刘文道表情也轻松了,他继续给自己续茶,却没有喝,而是仰头,想一下,慢吞吞地说,驴年马月的事啦,还提。 谁提啦?好事都是你们的,人家吴静约的是你,最后赴约的是王丙渔,尿裤子的是吴静,哈哈,说说看,你是怎么让人家尿裤子的。 刘文道回忆道,吴静天天往设计室跑,我一直以为是找王丙渔的,他们是老乡嘛。不过后来她请我看电影时,我那天晚上真的加班,加班画床单,就是画那个带向日葵图案的床单,后来在广交会上得奖的那款,我那天刚打了底稿,不想丢了那感觉,就把票给王丙渔了——不是我,我没本事让吴静尿裤子,是王丙渔那小子。 所以说你小子害人啊,你害了王丙渔,也害了吴静。你要不让王丙渔顶替你去约会,吴静就是你的了。 那张票,我可是先给你的啊? 一边去吧,你也没说还有吴静。要说王丙渔那小子太大胆了,你看电影好好看啊,去摸人家大腿,这一摸不大紧,把吴静的尿给摸下来了。王丙渔一定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了,他比我们都大几岁,是我们设计室的老大哥,他把这事当着奇事讲给我听时,我就知道他不是头一回干这事。你想想啊,我们厂那么多女工,光手帕车间就有一百多年轻女孩子,他说他头一回遇到一碰就出尿的,什么叫头一回遇到?说明他以前遇到的那些女孩,都不出尿。关键是,他自己又约吴静看过几次电影,我问他,吴静还尿裤子吗?他说早不尿了,一回生二回熟,她不紧张了哈哈哈,他说她不紧张了,但是她刚才又尿一回了。你说也怪了,你死了,她尿什么裤子呢?说明啊,她还爱你。 古志刚越说越眉飞色舞,越说越兴奋。虽然都是陈词滥调,但好像是在说刚刚发生的事,一件新鲜事。 刘文道却冷静多了,他没有接古志刚的话茬,咂一下嘴,摇摇头,那意思,明显对古志刚的话没有兴趣,又一时放不下,想说什么,又觉得没意思,不值得一说。 古志刚呢,也没有再接着说,而是往刘文道的画案上望,然后才转移了话题,又画《竹林七贤》啊,这张画你画了有一百张了吧?我看看来。古志刚说罢,站起来,走到画案后,观赏两眼,嘴里不屑地喷出一个词,听不清是什么音,仿佛放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屁。古志刚走回来,大声说,二十多年了,快三十年了,你小子还没有进步啊,中国画,讲究意境,意到情到,情到趣到,你那几笔,太实了,古人讲六法,你是一法都不得要领,要不要我示范几笔给你看看? 得得得,你一边歇去吧,别把我画弄脏了。 古志刚又在鼻子里哼一声,说,我才不想动手呢,你画你的,我出去转转。 王丙渔早饭一口也不想吃。他看着桌子上的一堆油条,气狠狠地说,你买这什么破油条,软鼻邋遢的,大便一样,难看死了,跟你说啊,我不吃。 你嘴上积点德好不好?吴静人还在卫生间,声音已经出来了,她刚冲了澡,还换了一条新内裤,听了王丙渔的话,火气腾地上来了,穿着内裤就冲出来,咆哮道,你不吃拉倒,没人请你吃。 反正我看着不舒服。 你天天想着吃大便,当然不舒服啊,你家大便像这样啊?你不吃还让不让别人吃啊? 王丙渔自知理亏,口气软和下来,说,我也没说不让你吃,我不过打个比方。 有你这么打比方的吗? 比喻不当罢了……不过是比喻不当罢了。王丙渔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还是忍不住,终于说,你也不能夹不住尿啊。 我老年痴呆好不好?我要是身体好,还每天晚上去跳舞啊?我锻炼身体为什么啊?还不是要把你照顾好? 可是,你激动什么啊?刘文道死就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是不是?我也觉得刘文道可惜了,死得太早了。不要说一个刘文道,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蚂蚁死了,也是命啊,我也要同情的。但是,你不能受不了啊,你就是受不了了,也藏在心里啊,也不能夹不住尿啊。当初,是你约他看电影的不错,你对他有感情不错,一眨眼不是都下来二十来年了嘛,又不是刘文道追你,是你追人家,约人家看电影…… 你有完没完?闭上你的臭嘴好不好?是我约的怎么啦?就是我爱上刘文道的,谁让你去看电影啊?你看就看了,还动手动脚,一只手像老鼠见了猫,抖抖索索乱蹿,不是你那破手,我能喷出来啊?要不是我害羞,怕你讲出去,我会嫁给你啊?撒泡尿照照自己好不好?后来是谁天天死皮赖脸拿着电影票往人家手里塞啊?你后悔了吧?我也后悔了。 是你说的呀? 就是我说的,怎么啦?我就是后悔了。 那你去找刘文道啊? 他死了,他要是不死,我就去找,你以为我不能?刘文道就是比你强。你别看你现在人模狗样是教授了。你知道人家怎么骂你们教授的吗?白天是教授,夜里是野兽,床上是禽兽,天一亮禽兽不如。你禽兽不如! 我怎么禽兽不如啦? 你自己知道。 王丙渔不敢说话了。王丙渔不是没有劣迹,不是没有女人,他跟那个女模特的事,早就让吴静摸清楚了。他还真怕吴静追下去。但是,今天这个事情,王丙渔真的有必要讨个说法,他不依不饶地说,再怎么说,刘文道也死了,就算你年轻时爱过他,也快三十年了,你这一喷,说明你心里还是有他,你让我知道自己的女人心里装着别人,我好受啊? 呸,你也死去吧,谁心里有他啊?我心里有没有他,你怎么知道啊? 尿都喷了,还犟嘴,吴静你就是这点不好,你心里有刘文道就有刘文道,刘文道也不是坏人,可你不能明目张胆让我知道啊? 我怎么就明目张胆啦? 喷尿了,你当我傻啊?王丙渔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这回轮到吴静不说话了。吴静不说话,王丙渔也意识到自己话重了,说到吴静痛处了。好在,刘文道死了。王丙渔苦笑一下,摆摆手,说,不说了,真没意思,真没修养,都什么时候啦,还争这些事。 谁没修养啊?吴静没有要罢休的意思,谁没修养啊,啊? 我没修养,好了吧?吴静,我们都是大人了,你都退休了。 我是内退,好不好?我离退休还有六七年,我才四十多岁,我是有二十五年工龄才内退的,你别以为你比我多工作几年就不得了啊。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说说刘文道吧……嗯,这个刘文道的丧事,吴静,是不是我们一起去啊? 我不去。 也好…… 不行,我要去,吴静突然改口了,刘文道离婚这些年了,女儿又在国外,家里没个料理的人,怪可怜的,我们多去些人,也是对他父母的安慰。 可是,他家住哪里呢?听说他有个画室。 废话,丧事能在画室办? 你找到他家? 废话,我怎么会找到他家?吴静盯着他,再次争吵道,王丙渔你不要这样阴阳怪气好不好?你说我找到他家,你什么意思啊?我可一次没去过他家啊,我自从被你骗到手,我一生就废了,我就哪里也去不了了,你这样说,成心要跟我吵架是不是? 好好好,不吵不吵。王两渔跟她摆手,这样吧,我打电话问问古志刚吧,这小子什么都懂。这事你就别管了,吊丧啊,出礼啊,都让我去吧。你照样去跳你的舞,减你的肥,就当什么事没发生一样。 刘文道继续画画。“竹林七贤”这个题材确实画得太多了,没什么新鲜劲了。关键是,画室里有些闷热,看一眼空调,是正常的二十五度。可能空调老化了,制冷功能下降。刘文道伸手去摸遥控器,摸到的,却是手机——他新买的手机,大小和遥控器差不多,但他还是头一回拿错。那么,遥控器呢?刘文道还是没有找到遥控器。遥控器怎么会没有呢?古志刚没来时,他就开了空调的。一般情况下,遥控器都是固定放在空调下边的方桌上的。刘文道知道遥控器不会丢,便不再劳神去找,因为他已经出一身汗了。急需去水池里,淘洗一下毛巾,在身上擦洗一把。他的确也这样办了。刘文道掀起T恤,在自己肥厚的肚皮上擦拭着,眼睛还是到处找遥控器。 刘文道觉得有些饿,他从柜子里拿出些茶点,却又没心情吃,而是站在窗前,向着街道凝望好几分钟。还没到中午,街道上人不多,车流也不多,天上正飘来大片的阴云——这雨下了三天了,一直下不下来。刘文道疲惫地呻吟一声,往沙发上一躺。这时候,手机响了。 刘文道只好站起来,循着声音去拿手机。手机也在空调下边的方桌上,他拿手机的同时,也看到了空调遥控器,原来就和手机并排放着。刘文道一边接电话,一边把空调调到二十三度上。 喂——啊,小荷啊——你说——哈哈哈,还是你聪明,一眼就识破他了——来吧来吧,我在画室,来喝茶。 打电话的是夏小荷,画工笔花鸟的,和王丙渔、古志刚、刘文道他们当年都在一个设计室,她在电话里告诉刘文道,说古志刚从她那里刚走。古志刚跑到夏小荷那里,讲他早上的恶作剧,说如何把王丙渔给骗了,又如何把吴静的尿都吓喷了。 半小时以后,夏小荷来了。夏小荷是和她丈夫一起来的。夏小荷的丈夫葛大宝是个硬笔书法家,和夏小荷一起搞了一个学校,葛大宝教孩子们硬笔书法,小荷教孩子们学画画,收入很不错,早就买了别墅,还买了好车。葛大宝就是开车把小荷送来的。 刘文道已经泡好茶,热情招待夏小荷两口子喝茶。夏小荷坐下后,感叹道,还是你这里清静,能做点事,不像我那边,孩子们一来,嘈嘈死了。 你那边来钱快。 唉,有时候,也不能光为了钱。夏小荷继续感叹,她抿一口茶,便说起了古志刚,说古志刚那些怪异的举动,说古志刚不着边际的空话,说古志刚这些年的变化,最后,夏小荷说,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刘文道问。 她就是瞎操心。葛大宝替小荷回答道,她一路都跟我叨叨,怕古志刚脑子出毛病。古志刚头发梢都透着智慧,会是个脑子出毛病的人? 大宝,你不懂,古志刚那人,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特聪明的一个人,是不是刘文道?他当年在设计室,画的稿子,被选用的最多,奖金月月都比我们高,气得王丙渔都想揍他。 刘文道表示赞同夏小荷的话。但他对于古志刚近来的表现,似乎并没有觉得反常。 我们设计室几个人,如今混得最差的就是志刚了,丙渔当教授了,文道你的工作室也不坏,薛堂调到省报做美编了,月工资上万元,对了,我都好久没和薛堂联系了——我搞搞教学,混点辛苦钱,也坏不到哪去,可你看看志刚,连个人形都没有了,说他也没用。听说他在家也会画点什么,可画些什么呢?没听他说过,作品要是够了,我们几个可以帮他策划一个画展,也能卖几张,挣点零花钱。可刚才在我家,我和大宝都劝他搞画展,他不但不屑一顾,还把大宝骂一通,这个志刚啊。 葛大宝呵呵一笑,说,他骂我我也不跟他计较。 夏小荷说,就你脾气好。 葛大宝脾气真好,他给夏小荷的杯里添点茶,又给刘文道的杯里添上茶,拿起烧水壶灌水去了。 夏小荷说,你要说他脑子没毛病,一大早跑到王丙渔家说你死啦?这叫没毛病? 刘文道说,他不就是爱开玩笑嘛。 玩笑也没有这样开的呀。哪有开这种玩笑的呀,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同一个话题说久了,也会腻。葛大宝和夏小荷也没有别的事,说来说去,就是围绕古志刚。刘文道性格比较内敛,也没有发表新意见,至于古志刚的画展,那要他自己有兴趣才行。所以说了半天话,也没有实质内容。葛大宝和夏小荷要请刘文道吃午饭,被刘文道拒绝了。葛大宝和夏小荷也没再多待,说了几句客套话,告辞了。 刘文道突然没有画画的兴致了。在葛大宝和夏小荷走后,便从柜子里小心捧出一个大大的塑料袋,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大叠手帕,至少有二三百块。手帕都是崭新的,由于存放时间久了,散发一种古怪的气息。刘文道把手帕放在画案上,一块一块地欣赏。这些手帕上的图案,都是当年设计室的同事们设计的。刘文道能一眼看出来,哪块是古志刚设计的,哪块是王丙渔设计的,哪块是夏小荷设计的,哪块是薛堂设计的,当然,也有他自己设计的。时过境迁,这些新鲜的图案,恍然还如昨天。当年的企业,是个有着近千人的国营大厂,有床单车间,毛巾车间,手帕车间,设计室主要是为这些车间的产品设计图案。刘文道记得,吴静就是手帕车间的工人,她有事没事就往设计室跑,看他们画画,跟老乡王丙渔聊天。刘文道还记得,有一次,王丙渔不在,吴静就站在刘文道的身后,看他画一张大稿,这是为床单车间设计的,画稿是蓝蓝的天空下,一朵大大的金色的向日葵。当时的吴静,还是个刚进厂不久的小姑娘,二十岁不到吧,身上还有一股小孩子味,她也孩子气地说,真好看。刘文道说,好看吧?把成品床单留一块,将来做嫁妆。吴静红了脸,悄声道,做衣服也好看。刘文道哈哈笑着,觉得吴静的话不靠谱,哪有拿这么夸张的图案做衣服的。但是,接下来,刘文道吓了一跳,吴静把一张电影票放到那朵向日葵上,说,晚上请你看电影啊。说完就跑了。刘文道回头一看,设计室只有他一个人了。刘文道想一下,一笑,觉得这小姑娘挺好玩。等到古志刚、王丙渔和夏小荷从外边进来时,他再把电影票藏起来已经晚了。夏小荷惊讶道,呀,刘师傅,请谁看电影啊。刘文道听出来,夏小荷的话里,不光有惊讶,还有酸溜溜的妒忌。刘文道灵机一动,说,工会拿来的吧,我不爱看,要看你拿去。夏小荷说,我一个人才不去看呢。刘文道又对古志刚说,志刚,你去看吧。古志刚说,没有姑娘陪,谁爱去啊。老大哥王丙渔打趣道,小刘听出来没有?小夏是要你请她,她才愿意去看啊。刘文道说,今天没空了,我要加班,对呀,老王,你拿去看呗,反正你也没事。王丙渔说,你们要都不去,我就去。就这样,王丙渔和吴静走到了一起。 一直到下午,刘文道的画案上,摆满几个塑料袋,袋子里是各种各样的画稿,其中就有那张向日葵的稿子。而刘文道,也一直沉浸在回忆里。 刘文道给远在德国的女儿打去了电话。 老爸,想我了吧?电话里,传出女儿甜甜的声音,嘻嘻,老爸吉祥。 要考试了吧?我很好,老样子……就是……刘文道犹豫着,没往下说。 爸,怎么啦? 我死了。刘文道的声音很平静。 老爸你真逗,这不是好好的嘛,嘻嘻,你的声音我听出来的。 不是……我真的死了……已经有好几个人知道我死了,一大早就死了,感觉……我死了和没死一回事。 老爸,你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玩,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玩笑。女儿突然意识到什么,停顿过后,呀一声,深情地说,我知道了爸,你的意思是说,过去的你已经死了,现在的你是全新的你……你想和妈……重新谈场恋爱吗? 刘文道没有回答女儿的俏皮话。 我喊妈跟你说话啊。女儿已经敏锐地捕捉到父亲的信息了,电话别挂啊。 刘文道听到女儿欢快跑动的脚步声。 接到电话是下午三点半,这个时间,古志刚午睡刚刚起来。不出所料,打电话的是王丙渔。王丙渔果然跟他商量吊丧的事了。古志刚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这事我也没想好,买个花圈呗,给点钱呗,还能怎么样。王丙渔说,这事还得要郑重一下,不能草率。这样吧,你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商量商量,我估计,文道的丧事,还得靠我们这帮朋友。 有人请晚饭,古志刚从容多了。五点多,才从家里出门,一看,他放在门口的自行车没有了。古志刚也不心疼,反正那也是别人的车。古志刚只好步行着,穿行在盐河边的绿化带里。天气没有好转的迹象,雨也没有下下来,人的心情倒是不坏,有许多晚练者,走太极步的,舞七节鞭的,练脚的,打锣的,在一处小广场上,音乐声也很抒情,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女人在跳舞,跳民族舞,女人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衫,排成两排,跟着前边一个女人跳《万泉河》。那个领舞(或者说教舞)的女人,年龄不大,三十多还是四十多?古志刚心里没有谱。但是她腰肢特别婀娜,软得像河边的柳条,动作也极其规范、优美,特别是那张瓜子脸,看上去特舒服,有点夏小荷年轻时的风姿。古志刚画画时,临过工笔仕女,对于这种脸型的女人有种特别的好感。古志刚不觉停下脚步,欣赏一会儿,她的扭腰,她的展臂,她的送胯,她的摇腿,她的一招一式,居然让他小小着魔了一番。古志刚在心里估摸着,这个领舞者,一定是专业出身,或者干脆就是下岗的舞蹈演员。 到王丙渔家,正好踩着饭点——六点半。吴静准备了一桌的菜,还有红酒、啤酒。古志刚嘴里生着口水,夸奖道,这么丰盛啊,吴静是不是故意要露一手啊。 别夸我噢,没我一点事,都是老王收拾的。吴静赤着脚,盘腿坐在沙发上,露出一大截白皙而肥胖的大腿。她脸上冷漠着,对于古志刚的到来,没有丝毫的热情。她不时按动着手上的电视遥控器,电视节目跳动的频率很快,平均一秒钟要换一个台。 来,咱们喝酒。王丙渔招呼着。 古志刚坐下后,对吴静说,一起来呀。 你们别管我。吴静继续换着台。 王丙渔给古志刚的杯里倒半杯葡萄酒,给自己倒上啤酒,说,这杯我给你倒上,下杯你自己来噢,包干制,那一瓶都是你的。 吴静鼻子里发出一股气流声,接着,古志刚听到她嘀咕一声,酒鬼。 王丙渔也听到了,他知道吴静的不高兴,是缘于刘文道的死。王丙渔便用鼻子一笑,切入正题道,志刚,你说这文道说死就死了,也太不跟咱哥们客气了。 古志刚含混不清地一声,说,他死他的,咱们喝酒,来,敬你一杯。 王丙渔端起酒杯,在古志刚的杯子上碰一下,一口干了。王丙渔一边倒酒一边说,文道啊文道,日子多好啊…… 吴静把手里的遥控器重重摔到沙发里,站起来,说,缺德! 古志刚看着吴静晃着屁股,穿过客厅,进了卧室,咚一声,把卧室的门重重撞上。 王丙渔说,志刚你别往心里去,不是骂你的,她是骂电视,电视没一个好看的台,真缺德——没事志刚,你喝你的酒,莫跟女人计较,你又不是不了解她——文道的丧事,我看咱们不能只是一般的朋友去吊唁一下,咱得成立一个治丧委员会,统筹整个治丧期间的一切事务,悼词就由我来写,我再怎么差也是大学教授,写个悼词还是绰绰有余的。 卧室的门猛地拉开了,收拾一新的吴静旋风一样出来。 吴静,你要出门?古志刚说,是不是看到我就犯恶心啊?吃过饭走嘛,我又不是饭,再恶心也不进你的肚子里。 晚饭她是不吃的,减肥。王丙渔替吴静说,她每天晚上都要去跳舞。 哦,跳舞好,时尚的运动。古志刚说。 王丙渔说,吴静,这两天你就别跳了。再说了,你就是跳,也别穿这么艳嘛,文道刚刚去世,毕竟也是我们的朋友,你换一件,别穿这条红裙子,换条冷色的。 吴静在客厅停住步,半阴半阳地说,他是你朋友,关我什么事?你们也不是照样喝酒痛快嘛,切,我爱穿什么穿什么,我爱跳就跳,我喜欢,你们别让酒呛死就好。 古志刚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速度有些迅猛——他走过去,挡住吴静的去路,说,跳舞?吴静你是跟谁跳的?吴静你可以不回答我,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对你说,你的跳舞老师一定没有我认识的那个高级。对,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真话,我认识一个舞蹈专家级老师,绝对叫专业,是专业剧团下来的可能,那舞蹈跳的,打个恰当的比方吧——你可能不爱听——就像你家丙渔的画,别看他是美术教授,他的画,比起刘文道,是不是差远啦?我认识的这个舞蹈老师,就好比美术界的刘文道,真正叫牛×。 吴静脸上的表情缓和多了,甚至嘴角还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可能是古志刚的那个比喻起了作用——杀了王丙渔的威风,也可能是舞蹈老师起了作用。她扭一下肥腰,说,我们就是瞎跳,大秧歌小秧歌,随便走走的。 王丙渔看到吴静听了古志刚的话嘴角飞起的笑意了,仿佛被人当面戴了绿帽子,心里翻起巨大的波涛。 古志刚并没有察觉王丙渔的变化,他继续口无遮拦地说,随便走走,那怎么能行,啊,那怎么能行?随便走走可不是跳舞。这样吧,改天我带你去正式拜师。就这样定啦,跳舞一定要走正规渠道,不能走野路子,今天幸亏遇上了我,不然,你腰上的呼啦圈不但减不下来,还要多套几圈,你的屁股就成腰的一部分了,丙渔要是看不惯,一脚踢了你你可就后悔了。 吴静冷笑道,他踢了我?还不知谁踢谁呢。古志刚你别的都不错,就是这张狗屎嘴要人命,好吧,我听你一次试试——就算我不听人话听鬼话——哪天跟你去拜师。 这就对了,要不要敬我一杯? 你就自残吧,我可没功夫帮你喝驴尿,走了啊,跳舞去。 其实,今天吴静也并非一定要跳舞,家里她实在是坐不住了。刘文道死了,两个家伙居然喝起了酒,还美其名曰商量丧事,简直就是弹冠相庆嘛。但是吴静还是来到人民广场,这里跳舞的人有好几拨,她远远地望着常去的那一拔,看到一排人,呈长蛇阵,跟随着音乐迈着秧歌步,参差不齐,土的掉渣,感觉真的好丑,那哪里是在跳舞啊,就是螃蟹在爬。这让她自己都感到奇怪,不久前,还觉得这是最美的舞蹈,不过短短一天时间,观念就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莫非真的是因为古志刚的话起了作用?她想了一会儿,想得有些累。 许多人看到,在夏夜阴晦的天空下,吴静一个人坐在人民广场一个破败的花坛上,她没有去跳舞,也没有去看跳舞,只是这么坐着,和黑夜一样的静止。潮热的夜,和冷漠的城市,一起带着她走进了某个固定的思想里——明天就去跳舞。于是,当手机响起了短信的提示后,她都懒得去看一眼了。 她还是看一眼了。果然是王丙渔发来的。王丙渔的短信内容极其简单:和志刚去通知几个朋友。 吴静知道,通知的内容,一定是关于刘文道的死。可能还包括商量丧事的操办。吴静一直就不相信,古志刚和王丙渔能商量出什么办法来。古志刚的心思盯在酒上,他哪次来都要喝个醉,除了找醉,他似乎就没有别的事了。王丙渔呢,他也有心事,他的心事是什么呢?当然就是那个女模特了。想起那个女模特,吴静猛然觉得,日子已经到了没意思的地步了。 又坐了一会儿,夜晚的潮热似乎有些散去,吴静也清醒了许多,便起身回家,她估计王丙渔也该回家了。可是走着走着,一抬头,怎么是兴业时代花园?这可是城市另一个方向的高档住宅区啊,和她家正好在城市的两个方向。她也纳闷,走了这么多熟悉的路,居然全错了。且慢,也不能说错,女模特就住在这个小区,这是王丙渔的手机上透露的信息。其实,女模特,只是吴静的叫法,她实际上不是美术系学生写生的模特,是她的打扮和身型,酷似女模特,风姿绰约,顾盼生辉。吴静是在某一个周末,无意中发现她出现在自己家中的沙发上的。吴静不敢说抓住了他们偷情的现行,但是他们当时的神态,就仿佛刚刚还是衣不遮体一样。那时候的吴静啊,知道自己不行了,在女模特面前落了下风了。所以,某次在和王丙渔的吵架中,吴静忍不住提到了那个女人。王丙渔很敏感地问,哪个女人?吴静说,就是那个像模特的。王丙渔随声附和道,人家就是模特,哪里是像啊。但是,又是若干天以后,吴静无意中发现王丙渔一条没来得及删除的短信,内容是,哈哈,你老婆说我是模特?这个胖妖婆,怪会说话滴。吴静因此记住了这个号码,也记住了这句话。她再和王丙渔吵架时,偶尔会半隐半露地透个一鳞半爪。每到这时,王丙渔便不吭声了。其间和之后的某个清晨或黄昏,吴静会悄悄潜入这个小区,侦探一下女模特的行踪,有一次,果然就被她发现了。女模特就住在二十八号楼三单元的某一个居室里,这里也会有王丙渔的足迹吗?吴静的脑子里瞬间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吴静莫名其妙的行为吓了自己一跳。但下意识地,她还是来到二十八号楼三单元门口,她站在紧闭的铁门前,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她看到电子显示牌上几十个居室的代码。那些代码像一只只苍蝇,在她心里爬来爬去,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又听到楼梯上响起谨慎的脚步声。吴静迅速躲到一丛黄杨树的后边。 开门的真就是王丙渔。 吴静像看到鬼一样惊呆了,她丝毫犹豫都没有,从黄杨树丛后冲出来,大喝一声,王丙渔! 今天是古志刚生日。昨晚在王丙渔家喝多了酒,吐了一路,到家后想起自己生日就是明天,觉得这顿酒醉了也值——就算是王丙渔两口子为自己搞的生日宴会嘛。不过天一亮,他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时,心想,生日嘛,还是要庆祝一下的。 古志刚便匆匆去了菜场。 可是,当他从菜场回来时,两手是空着的,他什么东西也没买,心里还憋一肚子气。怎么可能呢?他想,怎么可能呢?她是卖猪肉的,一个卖猪肉的,会跳舞?会如此地精通舞蹈艺术?但这是肯定的,他已经咨询过了,她就是卖猪肉的,换一种说法,她就是他心中的舞蹈大师。古志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问对方,你卖猪肉?对方说,是啊。古志刚说,你不是跳舞的吗?对方加重了语气,说,是啊,我在盐河公园教她们跳舞,怎么啦?古志刚说,没什么,我就是不相信。对方说,什么不相信?跳舞还不是小菜?你要什么肉?排骨还是后腿?古志刚说,我不吃肉。对方一笑,说,噢,健康生活,好,你爱人要是跳舞,可以来找我。古志刚没再答话,他疑惑地盯着对方看,看对方麻利地举起刀,刀锋一闪,一块肉分成两瓣,心头一惊,悄然离开了。 古志刚走在路上,拿出手机,给王丙渔打电话。奇怪的是王丙渔的手机居然一直在通话状态。古志刚打了几次,都是忙音,他没有耐心等了,又给吴静打电话。 吴静一接电话,就问,联系好舞蹈皇后啦? 什么舞蹈皇后?我哪里认识什么舞蹈皇后啊?这年头,还舞蹈皇后,屁了,卖猪肉我还认识几个。古志刚生硬地调侃道,你还是扭你的大秧歌去吧。 电话另一头的吴静明显是生气了,她责问古志刚道,你有没有真话啊?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拜师的吗? 拜什么师,屁师啊?叫你说对了,我就是一句真话都没有,全是假话。古志刚真诚地说,实话告诉你吴静,刘文道的死也是假新闻,如今什么都有假的,假药假酒假面粉,乳房是硅胶填出来的,酸奶都是皮鞋做的,我为什么不能说几句假话?不过,舞蹈教练真的是卖肉的。 我不信,吴静口气坚决,卖肉的才没心思跳舞呢。 你想哪去啦?你想象力比我还丰富啊,不是卖那种肉,是菜场卖猪肉……的肉。你不信就算了,不过刘文道的死确实是假新闻。 你是说……刘文道死是假的?刘文道……没死? 是啊,他好好的呢,他比牛还壮,我马上就要去他画室喝茶了。 电话那头的吴静突然哭了。吴静哭着说,吴志刚啊,你不是坑害人么,你知道……你知道不知道……王丙渔跟我吵了一夜,天没亮就走了。 王丙渔敢跟你吵?他能死哪去? 我哪里知道啊,一定去找那个女模特了…… 什么女模特?你不会也没有真话吧?我可不收你这徒弟啊。古志刚说,王丙渔会有女人? 吴静哭了,她哽咽着说,你们是朋友,你能不知道?那个模特女人,跟王丙渔五六年了,现在好了,他跟我吵到天亮,跑了,这会一准在那个骚货家……唔唔唔…… 别哭,吴静,别哭吴静……你听我说吴静,到底怎么回事啊?古志刚还没说完,对方就挂断了。 古志刚站在大街上,想想,晃晃脑壳子,感觉头上滴下一滴雨,接着是数滴雨。 沤了几天的雨,终于哗哗下下来了,倒是干净利落。古志刚走在雨中,走了好几站路,才躲到一处廊沿下。他看到一旁的墙壁上,有一根管道通下来,楼顶的积水,从高处冲到地上,很有力道,一些彩色食品包装纸在水口前打着旋儿,被冲到路边的下水道口,一忽悠,不见了。还有一只纽扣,跟着一只纽扣的,是一只避孕套,也被冲进了下水道。古志刚把眼睛望向朦胧的天空。雨是越来越急了,一时半会走不了了,他决定再给王丙渔打个电话。这回电话接通了。 丙渔,我是志刚啊。 志刚啊,实在对不起,文道的丧事,我参加不了了,我,我家里有点事。 你家里有什么事啊?天塌啦?你怎么回事啊王丙渔?你要离婚? 啊?你知道啦?不是我要离,是吴静,是她要离。王丙渔喘口气,你也看到了,昨天她听说文道死了之后,人全变了,跟我闹了一夜,非离不可,我……我只好成全她。 狗屁,你当我眼睛瞎啦? 志刚,我们是朋友…… 告诉你王丙渔,我是骗你玩玩的,你狗日的平时那么聪明,现在智商却这样低,故意的吧?告诉你王丙渔,刘文道没死,他根本没出车祸,都是我编出来的。 古志刚听到王丙渔在电话另一端大喘气,不知在忙什么,半天了,才听王丙渔说,志刚,你这家伙,和吴静合伙骗我的吧? 你他妈也太高抬自己了,我会和吴静合伙骗你?就你那怂色,我呸! 我说嘛,我说吴静反应那么强烈,原来文道还活着……我,我知道了,我听吴静的,离。王丙渔说完,挂断了电话。 古志刚听清了王丙渔电话里最后一个字了,他对着电话骂道,这这这……什么玩意儿这人。不过他不想再打王丙渔的电话了,也不想再骂他了。这时候的古志刚,在心里产生了自责的同时,也忽然发现了什么。发现什么呢?就像跳舞女人在案板上剁肉,麻利地把生活分成了之前和之后?反正,一道闪电之后,雨势就小了。 傍晚时分,雨过天晴,古志刚早早就来到盐河边,来到那个四周开满鲜花的小广场。雨后的广场上,清新怡人,散步和锻炼的人更多了。在广场的一角,古志刚一眼就看到跳民族舞蹈的那伙女人了,还有那个领舞的卖肉女人,她的舞姿真的很美。在跳舞的人群里,他找到了吴静。古志刚是在中午时,又给吴静打电话的。这次电话中,他没提刘文道,也没提别人,更没说别的话题,而是专门说跳舞。 古志刚看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久已不用的速写本,给领舞女人画了一幅速写,他准备画一张重彩人物画,主题就是这群舞蹈者。古志刚已经十多年不动画笔了,但是他画画的底子还在,功力不减当年,只需几笔,他的速写就动感十足,跃然纸上。 第三章 冰棒 春年趴在自家后窗上,看大白腚打女儿。 春年家的窗棂油漆剥落、朽烂不堪,其中一扇,歪斜着,随时要掉下来。春年最喜欢玩的事,是扛着渔叉,和大东、二左一起,到前河沿去打仗。此外才是趴在后窗,看大白腚打女儿了。大白腚的女儿叫小织。小织这名字一点也不特别,和她的长相一样稀松平常,却天生披着一张挨打的皮。她母亲喜欢揍她。街坊的孩子,也喜欢揍她。二左甚至摸过她的头,也因此被她追打了好几条小巷。二左采取游击战术,边打边跑。要不是后河底街蛛网一样的小巷掩护了二左,二左根本占不了便宜。当然,也不是谁都敢跟小织交战的。比如春年,他就十分知趣,从不和小织真动手。他知道,凭他的身手,一定是大败而归,弄不好,身上还要挂彩受伤。 但是,有人降服得了小织,这便是她的母亲大白腚。大白腚打女儿,看起来下手很重,仿佛女儿不是她亲生似的。其实女儿真不是她亲生的。她不会生。二左他妈就骂过她,骂她“实心。”“实心”作为一句骂人话,春年他们是从二左他妈那里才知道的。那么,小织是从哪里来的呢?二左他妈透露说,是大白腚从垃圾堆上捡来的。不过二左他妈的话也会变。有一次,她又说,小织是从树丫里长出来的,是草种子出出来的。小织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后河底街的孩子们也莫衷一是。 “叫你偷吃,叫你偷吃。”大白腚一手拽着小织,一手里拿着扫帚,在小织的屁股上乱拍,好像小织的屁股上有许多苍蝇。 小织绕着大白腚转圈圈。那扫帚十打九空,把小织打得哈哈笑。 春年也跟着笑。春年笑这母女俩像马戏团的小丑表演,一个假打,看起来下手很重,实际上打的是空气;一个傻笑,呵呵哈哈的,十足的撒娇卖乖。 不过,从大白腚喋喋不休的话里,春年听懂了,大白腚让小织去杂货店打酱油,找回一毛钱,让小织买了一支冰棒吃了。 “馋嘴,死丫头,馋嘴,看我不打死你!不吃冰棒会害嘴啊。”大白腚一边大喘气,一边飞舞着扫帚。扫帚上飞扬的絮状物,在阳光里飘飘浮浮,闪闪发亮。 也许是听到春年的笑,大白腚住了手。大白腚看一眼呵呵笑的春年,啐一口,无缘由地骂道:“你也不是好东西。” 春年知道大白腚是骂自己。春年不在乎。春年跟大白腚挤眉弄眼,嘴里发出怪叫声。 小织挣脱母亲的手,跑到春年家后窗下,也啐他一口。 春年的脸上布满唾沫星。 春年想用唾沫反击她,一抬眼,小织撒开脚丫子,跑了。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去年夏天,离现在整整一年了。大白腚一点没变,依然骑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天天去前河沿扫街,顺带着,捡些可回收的垃圾。她丈夫,那个豁唇的男人,依然在麻袋厂上夜班。他们的女儿小织,却不小心长大了。女孩长大的标志,就是可以随心所欲买东西而不被大人责骂和痛打。难道不是嘛,小织到巷口杂货店冰柜前,大大方方买冰棒吃。她不是买一支,而是买十支。她买一块钱的冰棒,两只手抱着,把冰棒放在巷口的路牙石上,她自己坐在冰棒边,一支一支地吃。她把冰棒咬在嘴里,咯吱咯吱。她不像在吃冰棒,仿佛在咬嚼一枚硬币玩,硬币和牙齿碰撞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她一口气把十支冰棒吃完了。杂货店里的老顾,脸上露出惊异之色。他也不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为什么那么喜欢吃冰。 小织吃完十支冰棒,站起来,摸摸肚子。她肚皮上冰凉,虽然隔着一层花布裙,依然感到那儿的丝丝凉意。小织把另一只手放在身后的白灰墙上。她身后的粉墙已经老化斑驳了,上面巨大的红色标语,被风雨蚕蚀得支离破碎。但是依然能辨别出当年的气势: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小织把手擦干,一脚踢开路牙石上的冰棒纸,唱着歌,跳跃着走了。 老顾说话了。老顾忧心忡忡地说:“这孩子八成有心火。” 几天后,大白腚听说了老顾的话,也跟豁唇说:“这孩子八成有心火。” “孩子长大了。”豁唇说,“女儿大了十八变。” “老顾凭什么说小织有心火?”大白腚替小织抱不平道,“小织也没吃他家冰棒。” 豁唇没说话,他跟大白腚瞪瞪眼,把饭盒夹在自行车后座上,上夜班去了。 小织变了吗?对于春年他们来说,并没有觉得小织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如果说有,就是小织突然离开学校,不念书了。那是暑假之前发生的事。小织班上的老师,在期末考试前,让小织别参加考试。理由是,小织学习太差,会拖累全班成绩。这事情显然激怒了大白腚。她气势汹汹地来到学校,找班主任老师论理。班主任老师实话实说地告诉大白腚,小织真的不适合在普通学校念书,她适合到特殊教育学校去。大白腚是个直嗓门,也是个直性子,她大声说:“你不就是说我家小织是傻瓜嘛。告诉你,我家小织一点不傻。我家小织比你聪明多了。我还告诉你,这书,老娘不念了。” 那几天里,小织果然没去学校。这事在后河底街很快传开了。春年、大东和二左他们兴奋异常,纷纷打听小织为什么不念书了,并且纳闷着,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不落到自己身上呢?一直到暑假开始了,大家还愤愤不平。 一天,无所事事的春年,想着和二左相约去河里游泳。春年想,是带那只破篮球,还是那只洋铁皮桶呢?破篮球没有什么气,浮力不大。可抱着洋铁皮桶下河,万一叫前河沿那帮屁孩子看到,会笑话的。 春年正思忖着,一道暗影从后窗闪过。春年冲到窗前,探出头。春年看到花裙子的一角,就像鱼尾巴,在墙角摇一下,打个水花,不见了。 春年知道那是小织的花裙子。春年也知道,小织一跑,就是上厕所去了。后河底街葵花巷里,有一间公共厕所,厕所墙根是一大堆垃圾,垃圾堆上落满绿头苍蝇。如果不是憋得实在受不了,春年才不往厕所跑了。但是春年知道小织喜欢往那里跑。 春年在老顾家后院的墙拐等到了小织。 此时的春年,手里拿一支冰棒。春年说:“给你冰棒吃。” 春年的鬼鬼祟祟吓着了小织。 小织惊魂未定地看着春年。小织渐渐笑了。小织的嘴角慢慢上扬,上扬。小织不屑地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嗨,别跑啊。”春年说,“我这是绿豆冰棒。” 小织在自家门口停住了,她啐一口春年,说:“嗨嗨嗨,嗨什么嗨,傻子才嗨嗨嗨了,什么事?” “你把游泳圈借给我。”春年小声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春年又说一遍。 “我听不见,你过来说。”小织明显是故意的。 春年没有过去。他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万一是陷阱呢?春年想都没想,回头就往家里跑。春年跑到家里,趴到后窗上。春年觉得这样说话,会安全些。 小织已经没了踪影。 春年冲着小织家紫红色木门,大声喊:“小织。” 小织家的门没有关牢。小织肯定在屋里。她一定是假装听不见。 “自己傻,还说别人傻。”春年嘀咕着,有些失落。 春年看几眼手里的绿豆冰棒。冰棒就要融化了。事实上冰棒已经融化了,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手上。春年再次望望小织家的门,咽口口水。春年噘起嘴,凑到冰棒上,舔一口。一股硬硬的凉,流淌在舌尖上。春年爬上窗台,曲身在窗户里,开始吃冰棒。春年花一毛五分钱,买来这支绿豆冰棒,本想讨好小织,跟小织借她那只游泳圈的。小织有一只游泳圈,蓝色的游泳圈上,均匀地分布着一颗颗鲜艳的红色草莓,样子很好看,是大白腚在路上捡来的。小织经常把游泳圈套在身上玩。小织把游泳圈当成一件装饰品了。 在一个雨天,小织又把游泳圈套到身上,打着一把尼龙伞,跑出来了。 小织把伞收拢起来,让雨水淋在身上。 小织还做出游泳划水的动作。 小织傻傻地以为雨会下到齐腰身,那样的话,她就能游泳了。 春年正想着,小织突然就出现在窗户下。 小织手里拿着冰棒。不是一支,是两支。小织左手一支右手一支。 春年看清了,那是两根绿豆冰棒。 小织白一眼春年,狠狠咬一口左手的冰棒,又咬一口右手的冰棒。小织两个腮帮可爱地鼓了起来,接着,便吃出金属般的“咔咔”声。那意思是说,谁没有啊。 那天中午,春年没有抱着皮球,也没有拎着洋皮铁桶。春年和二左两个人扛着一根圆木棍,跳进了河里。圆木到底不是游泳圈,不够灵巧方便,但玩起来也其乐无穷。 那天,春年和二左一直玩到午后三点多,直到嘴唇冻得发乌,才从河里爬上来。 春年哆嗦着,说:“明天我们还来游泳好不好?” “大东说了,明天他到医院打最后一瓶吊针。”二左咳嗽一声,悄声道,“大东的伤就要好了,他让我们去找他玩。” 春年想想,说:“我不想跟大东玩,他老带我们去前河沿打仗。我也怕落单了,被老虎他们打伤。” “大东说了,他不是被老虎他们打伤的。他是不小心摔倒,才摔断胳膊的。” 春年不信。春年知道老虎他们发过的誓言,就是“一个一个收拾你们”。大东显然是第一个被收拾的家伙。但是春年不想再说大东的事了。春年说:“明天我带一只游泳圈来。” 二左一听,兴奋了:“游泳圈,太好了。” 半小时以后,春年扛着碗口粗、两米长的圆木,走进葵花巷。春年蓝色的短裤已经叫身体的热量烘干了。春年走到杂货店门口时,看到老顾在喝茶。老顾在杂货店门口搭了一个棚子,棚子下面是一只卖冷饮的冰柜,还有一只小方桌。老顾的茶具,就摆在棚子下面。老顾咂着茶,斜一眼春年,并没有觉得春年有什么反常。当他看到春年把路牙石上的一堆冰棒纸踢飞时,突然喊道:“春年。” 春年站住了。 “过来。”老顾朝他招招手。 春年不知道老顾有什么事。春年不想过去。春年扛着圆木走过几条街了,肩膀又酸又麻。春年想回家,把圆木送回院子里。 “过来呀。”老顾已经站起来,他一步走到冰柜前,掀开冰柜门,取出一支雪糕。对,是雪糕,五毛钱一支的奶油雪糕,“来,我请你一支大雪糕。” 春年下意识地摇摇头。 “你不会和豁唇家的傻女儿一样,喜欢吃冰棒吧?”老顾把那支奶油雪糕放回去,大方地说,“冰棒紧你吃,你能吃多少拿多少。量你也吃不了十支。” 春年想一下,走过去。春年还没到棚子下边,老顾就迎过来,接住他肩上的圆木。老顾说:“看你累的,坐下歇歇,喝茶还是吃雪糕?” 春年朝冰柜上望望。 老顾知道了。老顾从冰柜里取出一支雪糕,递给春年。 老顾一边看春年吃雪糕,一边拍拍身边的柱子,说:“春年你看看,我这棚子,这条腿,就要断了,要是来一场台风,就飞上天了。你这根圆木留给我。” 春年这才知道老顾请他吃雪糕的意图。春年看看那根柱子,布满密密麻麻的虫洞,确实朽得不成样子了,中间还用一根竹片修补过,竹片上捆绑的塑料绳,风化的已经分不出颜色了。春年看看雪糕,雪糕已经被他吃了一半。春年想,反正家里还有这样的圆木,少一根,母亲也看不出来。 “明天再请你吃一支大雪糕。”老顾得意的笑容里,充满诱惑。 春年谨慎地咬口雪糕,点点头。 在火柴厂上班的母亲,果然没有发现靠在西墙根的圆木少了一根。这让春年放心地想起明天的大雪糕。 晚饭后,天还没有黑,大家都在各自的家门口乘凉。春年在后窗看到,小织又在吃冰棒了。小织这会儿坐在她家门口的马扎上,裙子摊在膝盖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大白腚要很晚才回家。豁唇是厂里的守夜人,回家的时间不定。小织只需把米汤烧在锅里,别的事她就不管了。她也做不了别的事。春年想,她能做什么呢?大白腚嫌她炒菜不放盐,要么就像咸菜一样。她也没有家庭作业可写。不,她也有事。她的事就是不住嘴地吃冰棒。她吃那么多冰棒,肚子里不会结一层冰吧?春年想起冬天的河里,那层薄薄的冰。还想起小织倚在门框上,一边给手哈着热气,一边啃一块冰坨的样子。 小织三口两口把冰棒吃完了,那咔咔声,依然清脆而响亮。她吃冰棒总是那么快,怕有人跟她抢夺似的。谁会抢呢?春年对明天的大雪糕充满向往,不小心咽了一口唾液。他感觉唾液里,还遗留着雪糕的香甜味。春年再一抬眼,眼睛被洁白的白晃一下。那是小织的大腿。小织正把裙子撩起来,查看什么。春年不敢看。春年还是看了。春年睁大眼睛,看到小织惊惶失措地拎着裙子,跑回屋里。 过一会儿,小织突然探出头,一眼逮住春年。 小织皱着眉尖,腾腾腾地走过来,长长的花布裙子欢快地跳跃:“别躲。你刚才看到什么啦?” “我什么都没看到。”春年脸红了。 “撒谎,你在偷看。”小织怒气冲冲,她两手掐腰,盯着春年。 春年嗫嚅着:“我……我请你一支大雪糕,跟你换游泳圈……” “呸……什么?大雪糕?你有钱买大雪糕?” “不要钱,是老顾请的……” “骗人。” “不骗人,真的是老顾请客……”春年觉得多话了,忙改口说,“换不换?一支大雪糕哦,其实我就是借用一下。游泳圈不能藏着,过了夏天,会遭蛀虫的。” “切。”小织皱一下鼻尖。 小织不想和春年纠缠,扭过腰身,走了。小织走到家门口,又回头说,“不许你再偷看我。我看到你家窗户就恶心,你家的破窗真像一只破鞋嘴,最好找砖头堵起来。” 然而,小织的神气活现还不到十分钟,就遭殃了。 刚一到家的大白腚,把小织拖出来,挥起扫帚,抽打在小织的屁股上。小织以为,大白腚还和以前一下,只是象征性地拍打她。没想到,大白腚这回动真了。大白腚的抽打稳准狠,“啪!”随着嘹亮的声音,小织就蹦一下,“啪!”小织再蹦一下。小织的蹦跳一下比一下夸张。奇怪的是,大白腚没有说明打她的理由,小织也没做任何辩解。 春年起初还哈哈大笑。看到小织哇哇乱叫,眼泪纷飞,也不笑了,隐约的,还有些心疼她。但他一时没想出小织挨打的理由。 突然的,大白腚住手了。大白腚惊讶地看着小织的腿。大白腚扔了扫帚,拎起小织的花裙子。小织洁白而丰满的腿上,盛开一朵朵红花,就像她密不示人的游泳圈上的草莓一样鲜艳。大白腚一把抱住小织,把她拥进屋里。 小织的哭声渐渐小了。 等小织不哭的时候,大白腚风一样冲出家门。 春年再次听到吵闹声,已经是老顾和大白腚了。 春年从窗台跳下来,跑到杂货店门口。 大白腚和老顾正在吵架。大白腚说:“小织是傻子,你老顾不痴不傻,看不出来小织偷拿家里的钱啊?她还是个孩子,哪有那么多钱吃冰棒?” 老顾冷笑笑,说:“笑话,拿钱买货,我怎么知道你家小织哪来的钱?” “不要脸,老顾你不要脸,贪图小便宜,尽骗小孩子。”大白腚恶声恶语地说,“以后,不许你再卖东西给小织了。” 老顾也大声说:“你讲不讲理?我要知道你家小织偷钱,我会卖冰棒给她?好,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听你的,以后不卖了,好了吧?我家的货,扔到大门外,也不卖给你家!” 春年听懂了。春年也十分失望。他以为老顾会和大白腚打一架。结果,没吵几分钟,就散了。 这事让春年当着笑话,讲给二左听。二左似乎对这类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是对游泳圈感兴趣。二左问他:“你到底有没有游泳圈?你不把游泳圈贡献出来,当心大东找你算账。” “我都说过不跟大东玩了。”春年说。春年和二左这回没有下水。他俩在河边的柳树下,东瞧瞧西望望。春年看到,河对岸的前河沿大街,那条不宽的马路上,大白腚甩开胳膊,正在扫马路。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推着三轮车的,不是别人,正是小织。怪不得一个上午都没看到小织。春年想,原来跟大白腚扫马路来了。 一个月以后。春年从杂货店门口经过,看到小织从杂货店里跑出来,身上的裙子有些歪扭,头发凌乱。 小织跑到冰柜前,掀开冰柜盖,拿出一支冰棒。小织就像从自己口袋里拿一块橡皮一样随意。小织看到春年吃惊的神色,咬口冰棒,呵斥道:“看什么看?害眼啦?” “你没给钱。”春年提醒说。 “给过了。”老顾的声音。老顾从杂货店出来,走到棚子下面,望望小巷南头,又望望北头。老顾的样子贼眉鼠目。老顾喘口气,讨好地说,“春年,你也吃一支?” 春年一时没理解老顾的话,是叫春年买一支呢?还是请一支?这时候,春年看到巷口来了几个人。确切地说,是大东、二左,还有凤凰巷的三疤。春年知道坏了。春年朝家里狂奔而去。但是,晚了。大东他们在通往小织家的拐弯口,拦住了春年。 “听说,你发誓不跟我玩了?”大东手里摇着链条锁。 春年看着大东受过伤的胳膊,慌乱地摇摇头。 “听说你有一只游泳圈?”三疤手里拿着一把弹弓。三疤已经逼近春年了。 春年看一眼二左。二左微微低下了脑袋。 “听说你要把游泳圈奉献给前河沿那只死老虎?”大东嘴里的酸臭味已经扑到春年的脸上了。 春年不敢说话。春年撒腿就跑。三疤伸腿一绊。春年一个狗吃屎,扑到地上。 大东上去就是几脚。三疤手上的弹弓皮也抽到春年的脸上。春年抱住头,像虾米一样在地上翻滚。 大东他们被跑过来的老顾吓跑了。 春年爬起来,身上灰尘也没拍,青肿着脸,哭着回家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暑假就要结束了。这是一九八一年的暑假。暑假结束以后,春年就要升入初中了。春年屈身坐在自家的窗户里,翻看一本小人书。春年看书心不在焉,似乎对小人书也逐渐失去兴趣。 春年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时,蓦然抬头。春年看到小织往家里跑来。小织两手掐着好几支冰棒,奔跑的姿势有些别扭。她也看到春年看她了。小织停止奔跑,转头望一眼身后。也许没发现有人追来吧,便面朝春年,用屁股开门。屁股到底不如手,她一边开门一边冲春年微笑,跟春年解释道:“没要钱。我没偷家里钱。老顾请我的。” 对于春年来说,这个暑假无聊透了。前河沿的老虎他们要找他算账,大东他们发誓要灭了他。小织的游泳圈他连看都没有看到。 开学后的一天,春年背着书包,绕了五六条小巷,才躲过大东他们的围追堵截。春年几乎是小跑着,从一条无名小巷拐进葵花巷。行走在葵花巷里,就相对安全了。春年喘口气,一抬头,看到杂货店门口围了许多人。春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快跑过去。许多人摇头叹息,少数人在抱怨,也有人海骂,东一句西一句。春年没有听懂。他只看到杂货店关门了,门上挂着一把锁。也不见老顾的影子。春年好奇地跟人打听。春年得到的是粗暴的回答:“小屁孩,乱问什么,滚回家去。” 春年没有滚回家。春年站到一边。春年想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春年还是似是而非,似懂非懂。从他们片言只语中,春年觉得,人们谈论的事情,和小织有关。 人们渐渐散了。葵花巷里空空荡荡。一阵风吹过,卷起漫天尘土,纸屑、香烟盒、塑料袋等杂物在地上急速翻滚。一张彩色冰棒纸,平地飘起来,向天空飘去,一直飘荡到小织家上空。春年睁圆眼睛,仰望飘忽不定的冰棒纸,眼睛望酸了,一直到望不见为止。但是,他在冰棒纸消失的方向,看到一张脸,那是小织的脸。对,没错,那确实是一张小织的脸。他平生头一回觉得,小织的脸很漂亮。 第四章 你听到照片的声音 卖旧书这个职业不是太好。但是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个很不错的行当了。就是说,尽管这个职业发不了财,买不起房,只能混混肚子,但由于比较轻松和闲散,还能和文艺沾点边,我还是挺喜欢的。 在城市的街头,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路口或单位的门前,我在地上铺一块绿色塑料布,把三轮车上林林总总的旧书旧杂志搬下来,摆好。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顾主来问价。来问价的人一般都要买几本,至少是一本。我有这个信心。因为我的旧书品种比较齐全,板着面孔的有,花花绿绿的也有,医学、文学、钳工、炒股、电脑、收藏、保健、时尚等等一应俱全。这么说吧,只要你到我的书摊前一站,你肯定要掏腰包。但是,实话实说,大部分时间里我还是比较清闲的。在我清闲的时候,我一般做两件事。一件是看人,看大街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实际上,我只是看女人,看年轻的女人,她们一个比一个如花似玉,一个比一个青春漂亮。她们都是朵朵红花。我经常打这个不恰当的比方。但是我的确把她们当作美丽的鲜花的。特别是到了夏天,鲜花们一朵朵竞相开放,我的眼睛就不够用了。另一件事其实不值得一说,就是在清闲的时候,翻翻地摊上的旧书而已。 但是,有一天,我翻旧书翻出问题来了。我在一本《性知识问答》里,看到了一张旧照片。这要是别人的照片我也不会这样吃惊。这恰恰是我的照片。恰恰是我的泳装照。我穿一条红色的短裤,脚下是金色的沙滩,身后是蓝色的大海……我的古铜色肌肉上,闪着太阳照射的光泽。我从没见过这张照片。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呢?怎么会夹到这本书里?又怎么到了我的手上?这些都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照片上的我是那么年轻,双腿修长,肚皮上还有六块肌肉,充满青春和朝气…… 我是无意中翻开这本我收来不久的旧书的。我承认,在翻这本旧书之前,我正在受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折磨。我虎口发麻。我腮帮发麻。我心口也发麻。因为那种力量,不是可以量化的力量,是一种美丽。是的,是一个女孩的美丽。如果你要问她是谁,我的回答是,不知道。当然你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在这条僻静的马路对面的那幢白色大楼里上班或者居住。她身材高挑,喜欢穿一条深色的裙子,毫无疑问,她是美丽的天使。她五官精致、古典,额头饱满,悲情的大眼睛里,只有不清不楚的潮湿,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是的,她的外表和内心的沉静,你会觉得,她的红绣鞋足不出户,她沿袭着旧式的、传统的、上古黄金时代流传下来的风范。我只能说,她的美丽不是山洪,但会慢慢地流,剔透的、黏稠的,或者干脆说,她的美丽是一颗战栗的朱砂痣。她是从那根路灯旁边穿过马路,然后从我摆摊的人行道上走过去的。她从从容容,目不斜视,仿佛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她这样的姿势经常在我面前出现,经常从我面前走过,最后消失在大街拐弯处。拐弯处有一棵梧桐树,梧桐树的那边是百货商店和好几家超市。她就淹没在那些川流不息的人海中了。可以说,我能在这儿坚持摆摊,多半是因为她。能看到她,这一天我就放心了。要是看不到她,告诉你吧,我会百无聊赖,仿佛我的魂也丢到了马路上。 你知道,她就是这样旁若无人地从我面前走过的。她走过去我的心口就被堵了起来。我就只好翻翻书。我就翻出了我的泳装照片。地摊上的所有书都不是我的藏书,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为我从不读书(翻书和读书是两回事),我也不搞收藏。那么这是谁的书呢?他或她为什么会有我的照片?而这张照片,在我的印象里,是不存在的。虽然我住在临海的山坡上,从小在海边长大,自然也有不少背景是大海的照片。但我不记得我有这张照片,我就更不知道是谁帮我拍的这张照片了。至于收藏者是谁,他为什么收藏,只有天知道了。 正在我面对照片发呆的时候,她又回来了。她依然那样从容而安静,优雅而惊艳,如果谁在抢银行的路上碰到她,那银行必定安然无恙。而她,就难说了。这当然是玩笑话。但她深深地吸引我却是真实的。真想她的身影能多留在我的视线内。很遗憾,她很快就走进那幢建筑了。 突然有一天,毫无预兆的,她来到我的地摊前。这太让人惊讶了。我只能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天使。她嘴角上扬,一点点露出玉色的牙齿,笑容像水纹随着一粒石子展开。她说,我们……要搬了,还有不少旧书和杂志,你来拿吧,能卖点小钱的。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朗朗的,清明而动人。你从她的口气和表情里,根本看不出她是在帮我,仿佛她是在求我帮她办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我当然是受宠若惊了。我跟在她身后,离她有两米左右的距离。我目睹她妖娆的后背,看着她微微扭动的丰臀和细腰,我感觉到心上被针尖挑了一下,有一点点疼痛,而且这种疼痛就像一滴油滴在纸上,慢慢地洇开来,在我的心里一点点扩大。 我把她的书拿来了。其实不多。其实也就三纸箱。其实她的真实意图,是让我帮她打扫卫生的。这样也很好,老实说,能跟她说说话,是我梦想已久的事,何况为她打扫卫生呢。 在我收拾完书临走的时候,我说,你也搬吗? 她摇摇头,说,这房子,归我了。口气里是掩饰不住的自豪和满足。 这是一套很大的房子,大小房间有五六个,仅客厅就比我的住房还大,而且装潢是那样的考究和华丽。 我一个卖旧书的,能走进她的房间,能跟她说说话,已经很满足了。还能怎么样呢?我对自己说。她没有搬走,我还能经常看到她,难道还不够吗? 此后的几天,我依然会看到她。即便是我看不到她,我也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如果说她在我的心里已成为这座城市的标志,一点也不为过。 但是,有一天,她突然怒气冲冲地走过马路。走到我的地摊前了。她用脚踢踢我的一本书,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眼神有点闪烁不定。她说,你看到我一张照片了吗?就是……就是一张照片,你看到了吗?就是一张……啊……你看到了吗?她脸红了,只一瞬,红晕又消失了。虽然她红着脸,我还是看到她脸上的怒气。我不知道什么照片。我像坠入五里云雾。我倒是发现我自己的照片,但那不是在她送我的书里。我说,照片?你的照片?我没看到什么照片啊?她用手比划着说,就是这么大的照片。我真的纳闷了,我怎么能看到她的照片呢?她的照片,怎么能到我这儿呢?我看着她。我摇摇头。我说,我没看到你的照片。她说,你看到的,你一定看到了,求求你,还给我好吗?我是夹在一本书里的。那些书,都让你拿走了,你一本都没给我留下……当然当然,是我让你拿走的……可我那张照片,你要了也没有用,你还给我……我,我是夹在一本书里的。她说话很急促,把脸都憋红了。从她的话里,我听出来,她的照片是夹在书里的,而这些书又被我拿走了,她由此推断,照片一定被我藏起来了。可是,我确实没有看到她的照片。尽管那也许是她一张重要的照片,或者是一张不易示人的照片(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没有拿到就是没有拿到。我告诉她我真的没有看到她的照片。我说我要是看到了一定还给你。她说,那——你那天看的那张照片是谁的呢?我说,那是我的照片。我在看我自己的照片。对了,我在看我照片的时候,你还没让我去拿书哩。不过……她看我犹豫了一下,急切地说,你说呀。我说,你的那些书,从你那儿拿来的那些书,我还堆在我家里,我不喜欢看书,我连翻翻都没有。这样吧,我可以回家找一找,我回家找找看,你的照片要是真的在书里,说不定还夹在书里,我帮你找一找,我要是找到了,一定还给你。她说,不行,我不能让你看到我的照片!她迫不及待地说,你家住哪儿?我和你一起去……我真是昏头了,怎么没把照片拿出来!你……你不要再磨蹭了,我要到你家去找我的照片。 就这样,她来到了我家。 我那两间不大的平房里堆满我收购来的旧书旧杂志。她走进来时我看到她皱了下眉头。是的,我的屋里有一股刺鼻的霉味,脏得就像一个垃圾箱,真不是她这样的女孩能进来的。 当然翻找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她显然有些失望。她说,你在骗我,你那天看的照片,就是我的照片!她口气又软了下来,你,你在骗我,你把照片还给我吧?我给你钱,你说个价目,我给你钱还不行吗?我说,那天我真的是看我自己的照片,我怎么会骗你呢?为了证明那是我自己的照片,我只好把那张照片拿出来让她看。老实说,我在拿照片时,有点不好意思。照片上的我只穿着一条紧身的泳裤,那个地方的突出很明显。她看了我的照片,失望地把照片还给我。 她临走的时候,我跟她说,要不,你把电话留给我,我要是找到你的照片,再告诉你。她犹豫了一下,说,你把电话告诉我吧,我过两天打电话来问问。 她记下了我的电话。走时,在我屋里打量一眼,不着边际地说,你家里不少书啊。 我是一直看着她消失在小巷的尽头的。古老而破败的小巷里,她的丰臀细腰是那样的感人至深。我突然发现,小巷因为她的走动而分外动人。 我是真的又重新把那些书翻一遍的。她的书都是一些好卖的书,大部分是杂志,是那些在青年人中特别流行的杂志。如果卖一块钱一本,会相当抢手。但是,我没有发现她的照片,连一张纸片都没有发现。我想把这个令她失望的结果告诉她。但是不知为什么,连续几天,我都没有看到她。当然,她也没有给我打电话。 当我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是摽在一个人的胳膊上的。那是一个气度不凡的男人,高大而英武。我以为她路过我的书摊时,能停下来,问问我关于她的照片的事。但是她就像没看到我似的从我的书摊前走过去了。倒是那个男人,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地上的书。 此后几天,那个英武的男人和她就经常在我的视线中出现了。他们相依相偎,从那幢楼房出来,横过马路。男的手经常放在她的臀部,长长的胳膊呈弧形状将她揽着,女的就小鸟依人地钻在他的胳膊下边,只是他们走路有点别扭。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就这样从我的书摊前走过,我会听到他们喁喁的小谈,还有浅浅的笑声。我想,那个美丽的女孩,该是忘记她照片的事了。一张小小的照片,怎能抵得过爱情的力量?何况说不定还是一张不怎么重要的照片。 有一天,晚上,很晚了,我正在整理旧书,她给我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说,是我。我一听就知道是她了。我以为她是来询问什么照片的,她却在电话里轻轻地叹息一声,说无聊死了。她的话让我莫名其妙,深更半夜的,为什么要跟我说这种无关疼痒的话呢?她身边不是有一个优秀的男人吗?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说了,哎——你不知道,他又出差了,他到东南亚去了,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哩。我说,那你给他常打打电话。她说,出国了,他把手机关了——你还真善解人意,这几天,怎么没看你摆摊卖书?我说,我天天出摊。她继续叹气,说,对不起,是我忘了,我这几天没出门。你现在忙什么?我说我在整理书。她感叹道,你真不错,你还有点事做。你猜我在干什么?我早就睡了,我天天睡觉,天天看电视,你不知道,我无聊死了,除了看电视就是睡大觉。你……你,你叫……叫你什么呀,算了,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了。你说你在干什么?整理书?她在电话里突然笑了。她咯咯地笑着说,你那张照片,挺性感的。她的笑让我想到她笑逐颜开的样子,我的心情也就十分的愉快。不过她说我的照片,还说挺性感的。我心跳不由得多跳了一下。我假装没听清地问道,你说什么?她继续笑着,说,我说你那张照片,挺不错的。对了,照片……你……你看到我的照片了吗?我感觉到她满心的喜悦和欢快,和刚才苦巴巴的口气简直判若两人。我说,真对不起,我没看到你的照片。她说,你不是在整理书么?要是整理出我的照片,求求你还给我好么?我说,一定一定。我又说,可是……她急不可待地说,可是什么?你说可是什么?我说,那么重要的照片,你怎么可以乱夹在书里呢?她说,不是乱夹……你懂什么呀,夹在书里才保险呢。她又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照片……你是不是已经看到啦?告诉你,可不许你乱看!我赶紧说,没有没有,要是看到了我还不还你?她嗫嚅着说,其实,其实也无所谓,你要是看到了,你要是不想还我,你就留着吧,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说,哪里啊,是你的,我就一定会还你的。 接下来,我们又说些别的,都是一些无边无界的话。我一边应付她,一边想,反正也不花我的电话费,反正我也无聊,你要说你就说吧。 此后我们又通了几次电话。每次在电话里她都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她说她男友还没有回来。她说天天看电视烦死了,都看出毛病来了。她说天天吃快餐把胃口都吃坏了。她说天天睡大觉把头都睡昏了,可现在深更半夜了,想睡又睡不着。每次聊天,她都说,明天到你旧书摊上找几本书看。 不过她一次都没有来我的旧书摊,实际上连她的影子我都没有看到。大约像她说的那样,白天都在睡大觉吧。 有一天,正下着小雨。下着小雨的天气我是没法摆摊的。我只能在我的书堆里睡觉。你知道我的两间老屋里堆满了书,我的床就支在我的书上。那些连同旧书一起收购来的破书架,高高低低排满了屋子的四壁,破书架里也高高低低插满了书。我区分的好书和坏书,是和价格,和销售量联系起来的。我的个别老主顾说我根本不懂书,不懂什么是好书和坏书。有一个家伙还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不能光卖书,还要读书,甚至还要写书,做一个像北京琉璃厂那样的大书贾。我不管他说东道西的。我觉得他的话都是废话,我不过一个卖旧书的,和收破烂没有什么区别。卖旧书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糊口的生意,让我再生出点别的枝叶来,我没能耐办到。不过,我在不出摊的时候,喜欢听一点音乐,喜欢做做白日梦。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汉来说,所谓的白日梦,无非就是梦想爱情罢了。我梦想着被爱情撞了一下腰,梦想着能有一个疯狂的女孩撞我的腰。比如现在,我就梦想着她能来和我谈谈话,撞不撞腰无所谓,谈谈话就行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她有一个气宇轩昂的白马王子,她正独守空房,等着她的白马王子从东南亚盛装归来。我这真的是白日梦了。不过,在这无聊的雨天,做做白日梦又有什么不好呢?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铃声大作的电话打碎了我的梦。 电话里,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是我…… 我一听就知道是她。白日梦还真管用,我一想到她,她就来电话了。她在电话里说,是我……随即她就呜呜咽咽地哭了。 我对着电话说,我知道是你,你,你有什么……事吧? 是我啊……大哥…… 她紧张而怨艾的声音也感染了我,我说,知道知道,你怎么啦? 我死定了,你来救我…… 你在哪儿? 我在家里……你知道的…… 我赶到她家时,屋里的情景吓我一跳。 装潢考究而华丽的客厅里,她穿着短衫白裙,正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她泪眼朦胧地看我一眼,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了。给我开门的那个男人冷冷地、客气地说,我是这个房子的房东,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一趟,是这样的,她……是你妹妹?噢——欠了我一年半的房租,这些还不够。他指了下茶几上的一堆首饰。另一个男人用手里的长刀拔弄一下项链、耳环之类的小玩意,那些黄色的小玩意发出一点诱人的声响,和她的抽泣很协调地融为一体。这时候,从厨房里又出来第三个男人,这是一个瘦瘦的小青年,穿着黑色大裤衩和同样颜色的大T恤,从大T恤的领口里,也就是小青年的肩上,露出亮闪闪的刀尖。 开门的男人说,还差八千块。怎么样朋友,麻烦你再跑一趟,回家拿八千块钱来,把你妹妹领走。 我又看到她的眼神。那眼神分明是要我救她。我就毫不犹豫地说,你们等等,我一会就来。 八千块钱对我不是个小数目,这是我两年多的积蓄啊。 事后我自己都难以理解我当时的举动,我一向这么小气,为什么能一下子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拿出这么多钱?我当时的潜意识里,可能在想,她被骗了,那个白马王子,并没有到东南亚去,说不定就躲在城市的某一个地方,看着她的笑话。我还想,说不定我被骗了,那三个男人和她一起,把我给骗了,不是说现在骗子遍地都是吗?为八千块钱行骗,是完全有可能的。说真话,八千块,我还是心疼了好一阵子的。 我把钱交给他们之后,她被我领出了那套豪华住宅。 当我们走在细雨霏霏的大街上时,一种英雄救美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我看着她,接过她的手提箱,我说,你上哪去呢?她眼泪又下来了。她说,大哥,钱我一定还你。我笑笑,我说,等你有了钱再说吧。 细心的人可能发现,在一个下着小雨的盛夏的傍晚,一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和一个有着惊人相貌和魔鬼身材的妙龄姑娘,慢慢行走在城市的一条老街上,男的一声不吭,拎着一只形迹可疑的小皮箱,姑娘背着一只今夏流行的栗色小包。 就这样,我们一起来到我家。 她走进我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哥,我一定还你钱! 我说,等你有钱再说吧。 我不想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猜想她也不想告诉我。她坐在一堆落满灰尘的书上,两腿并拢,神色平静。然后,她拿出一只小镜,对着镜子看一看,笑一下。再然后,她从容而优雅地说,大哥你是好人。 她的表扬有点不着边际。 她又说,你是好人,大哥……大哥,我不想再麻烦你了,你要是肯帮我,再借点钱,再借给我一点钱,有二百就够了,我要走,我要离开连云港。她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本杂志,扇着风,继续说道,我要到南京去,南京有我朋友。到了南京,我很快就会赚到钱的,你要相信我,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还你钱。 我说,你准备什么时候走?明天?还是后天?要不,明天再说吧。 她说,也行。 她说也行,我突然就有些歉意,我们家这个破烂屋子,是她这样的女孩子睡觉的地方吗? 天很快就黑了,我和她在我家不远处的小酒店喝啤酒。啤酒有些凉,她也让人眼爽。她连喝几杯后,脸色有些红润,话也多了。我们俩像约好似的,都不提白天的事,她主要讲她南京的那个朋友,说那个女孩的父亲是南大教授,说她在南大校园里的朋友有一大把,说她有不少韵事什么的。还说,那个女孩常说的一话是,如果你一辈子只守着一只苹果,又怎么知道香蕉、芒果、荔枝是什么味道呢?我只能说说旧书了,偶尔说几句音乐。她说,现在哪有什么音乐?都是流行歌曲。又说,你知道现在流行歌曲为什么不好听?为什么没有五六十年代的歌曲清纯?我说不懂。她说,就像人一样,那时候的歌曲是处女,现在的歌曲是少妇,歌星的心情也是这样。她这一句比较深刻,我一时没有领会。就这样,连喝带聊,十点多了。我说,咱们回去?她说,行。 回到我家里,我说,你睡觉吧。她说,再聊一会也行。这一聊,就到两三点了。她打哈欠,我也打哈欠。我提议我们睡下吧,边躺着边聊。她说,也行。我们并排躺在我用破书堆搭的床上,她短衫短裙,我光着膀子。人一躺下,聊得就有些远。她讲她小时候没有小花裙子穿,讲她第一次穿裙子腿上有点空什么的。我侧着身子,一边胡乱感叹,一边欣赏她。她没穿胸罩,胸部塌了下来,身上最鼓的部分是小腹下边的耻骨处。我心里麻了一下,伸手把她揽过来,她就和我胸贴胸了。我的下边跳了起来,我不得不把屁股往后送送,免得触着人家。我不是一点不想,只是觉得,一个女孩在你胸前聊天,够美了。再说,人家正在落难,你也不能刚帮了人家就学下流吧,这不是乘人之危吗。她饱满的光洁如瓷的前额就在我唇边,她的鼻梁,还有鲜嫩的唇,都离我那么近,我能感觉到她身上青草一样的气息……我想,不着急吧,她不是还要还我钱吗。我把另一只手放到她胯上,又滑到她腰上,缓缓拥她一下,我说,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哩。 第二天,天一亮,她就要走了。她不让我送她。她接过二百块钱的时候,她的手又抓住了我的手。她轻轻靠在我怀里,我感觉到我的双胸有挤压感。她喃喃地说,昨晚……你怕我不还你钱吧?放心…… 就这样,她走了。 她离开了这座城市。她现在也许正行走在另一座城市的街道上。而我,依然在我熟悉的老街边摆旧书摊。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我无意在一本旧书里看到了她的照片。其实那不是一本旧书,是一本过期的簇新的杂志,我是随便拿起这本带着美女头像的杂志翻一翻的,一张照片,就像秋叶一样,悄然飘落。 现在我知道了,她为什么要找这张照片。这是一张七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美丽的裸体女孩,女孩只在颈上系一条白纱,白纱似有若无地遮着她挺拔的双乳,她身上的各部位是那样的无可挑剔,尤其是她细长的胳膊上那清晰可见的绒绒的汗毛,让你心里毛毛的。是的,照片上的女孩就是她。她的眼睛似有若无地瞟着你,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明明是在挑逗,仿佛在跟你说,这样,行么?看到照片,你的心会不由得轰轰乱跳。但是,这确实不是一张成功的照片,照片的美感被另一个不和谐的东西打破了。这就是,在构图的左侧,有一张急于躲开的人脸。这不是她的白马王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照片上的这张脸又窄又长,就像正在疯长的丝瓜,而且还有进一步疯长的趋势。你当然不认识他。我也不认识,但是,她肯定是认识的。他说不定就是摄影师,或者摄影师兼情人兼性伙伴什么的。他长相一般,和那个和她并肩而行的气度不凡的男人可谓天壤之别。他们和她的关系不言而喻。我突然想到,原来是这样啊!我有点怨自己了,怨那个雨夜白白和她同卧一床,这不等于浪费春宵么。她说不定还在心里讥笑我哩。我在心里恶毒地骂一句。天知道是骂谁。 不过,照片我得留着。我要好好珍藏她的照片。我要在她还钱的时候,把照片也还给她。 但是,夏天过去了,她还没有出现。秋天也过去了,依然没有她的影子。春节将至的时候,下了一场雪,我躲在屋里看她的照片(我把那张鬼鬼祟祟的脸给裁去了。现在,这已经是一幅完美的艺术品了)。这时候,我确实是在思念她了。你在南京还好吗?你的爱情还一帆风顺吗?你如果需要人帮忙,还会想到我吗?到了这时候,我已经断了她还钱的念头了。那八千块钱,就像外面飘飘的雪花,手一碰就化成水了。 到了来年的阳春三月,我的旧书摊上来了一个瘦小的南方人,他在我身边蹲下来,翻翻书,打问一下价格,然后敬我一支烟,说,买你这三本书,你要多少钱?我说,五块。他说,我给你八千,可以吧,我再买你三本,再给你八千。他说着,从容地从包里拿出两叠钱。年轻人脸色蜡黄,没有一点表情,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又说,我是受人之托,请你务必收下。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看着年轻人走远的身影,仿佛又看到了她。仿佛她就在年轻人身边。她早就从这座城市消失了,我相信那个年轻人也会即将乘上南下的飞机。但是,她的影子还似乎无处不在。她还那样年轻吗?她还那样漂亮吗?显然,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话,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守着一只苹果,怎么知道香蕉、芒果、荔枝是什么味道呢?也许她此时正生活在南方的某一个城市里,在品尝她的荔枝或者芒果,也许她已经盛装出行,四处采果去了。只是,我不知她采来的果实如何保鲜。那个瘦小的青年人还在保鲜期内吗? 我只能这样猜测了。因为我没有见到她。如果你在哪儿见到她能告诉我吗?我要把她的照片还给她,并且告诉她,照片很美。 第五章 读书人陈杰明的基本行状 这是一个天色灰灰的早春,要下雨又不下雨的样子。这样的天气让我们的心情也不由得灰暗起来。但是,运盐河边的柳树已经鼓出了嫩芽,这又让我们的心情也和柳芽一样基本上非常很好。请注意,“基本上非常很好”这句话,是我朋友常说的口头禅。我的朋友是读书界的一个知名人士,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早春的二月想起他。或许是我看到了风中的柳枝,想到了他像柳枝一样的身材。如果这个比喻用在女孩子身上,说女孩子身如杨柳,我相信大多数女孩子会欢迎的。但是作为一个在读书界有影响的男人,这样的比喻看来不太让人放心。这么说,你就知道了,我朋友的身材的确不怎么样,有一段时间我们叫他虾婆,有一段时间我们叫他排骨,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叫他搓板。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叫他陈杰明。陈杰明,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你从字面上这样理解当然无可厚非。不过你得承认,这样理解显然是错的。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个不一般的人。你只要让他开口说话,你就知道自己的差距,你就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无知,你就知道陈杰明这三个字是多么的不同凡响。 陈杰明在河边散步。我看到他在河边散步,头是低着的,腰还有点虾,他的身影我非常熟悉,就是低头和虾腰。说起来就是这么奇怪,我想到他,就和他不期而遇了。这种怪事从前也出现过。这能说明什么呢?这只能说明我和他有缘。 陈杰明。我喊他一声。 陈杰明没有反应。 陈杰明。我又喊他一声。 他还是低着头。他的眉头不是紧皱,但也不太舒展,属于严峻或者陷入某种深思的那种。他走路是一步一步的,每一步之间都有一种停顿。那种停顿就像文章里的句号,而不是逗号。你不妨试一试那种句号的感觉,说不定也是基本上非常很好。通常情况下,他都是穿一件黑色风衣的,现在也如此。他身上的那件黑色风衣,大约好久没洗过了,上面有一种油亮亮的光泽,如果要在阳光下,这样的光泽会使人眼花。即便是在灰灰的天空下,你也能感觉到这样的照耀,这样的照耀刺人眼目。同样刺人眼目的,还有他脚上的一双棉鞋。都是春天了,我看到他还是穿一双黑色皮棉鞋。他穿着皮棉鞋,眼睛看着他的脚尖,毫不迟疑地向我走来。就这样,他走到我跟前了,我都看到他眼镜后的睫毛了。在他就要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拉住了他的风衣。我说,陈杰明。 陈杰明并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他很绅士地伸出手,说,你好。 你好。我握住他干瘦的手,习惯地问道,最近怎么样? 基本上非常很好。他说,你呢? 也基本上非常不错。我学着他的口气。 最近看什么书?他说,伸了伸腰,随即又虾下去了。 这应该是我问他的话。 还没等我说话,他就愤然地抽回手,恨铁不成钢地说,能看到什么好书,你们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真是徒有了名声。 我说,是啊,最近是没有看到什么好书。 我早就料到了。 可是这能怨我吗? 那你说怨谁?你说说看。不怨你们写书的,还能怨我们看书的?我们看书的,能有多大错?他几乎是怒斥了。也许他觉得这样的话太重了吧,口气又缓和下来,这样吧,你要是有空,到我家坐坐。我最近在思考一些问题,作为一个自由思想家,或职业思想家,我想让你知道一点道理。 我说,在这儿聊聊也挺好。 这儿聊?他在鼻子里呲一声,这儿能聊出什么名堂?你们作家…… 我打岔说,都是出版社,急功近利,不出好书给我们看。 这样说你就错了,出版社没出什么好书,当然有责任。可你们写书的,不写出好书来,出版社能做出什么好书? 陈杰明的话也许有道理,也许没有道理,但我不能跟他理论,我知道他的嘴巴,我就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过他。我们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他的能言善辩我老早领教过了。 有什么大作?陈杰明改了话题,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有点惭愧。我嗫嚅着,没说出来。 最近没写?他又问。 状态不好。我说。 他说好吧,有空到我家聊吧,你既然不到我家去坐坐,就等有空吧。我散步去了。你没看到?我正在散步。又说,你这种朋友,不写书,也不读书,还叫什么作家! 陈杰明走了,他保持刚才的姿势,迈着一步一个句号的步子,沿着运盐河边的小道,散步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句号,变成了问号。 陈杰明是个读书人,你已经知道了,在我们这座城市,埋头读书的人能有几个呢?我理解他的愤怒。他读了三十多年书,是个百折不挠的书虫。关于他读书的故事,朋友们都能讲出很多。在他的影响下,确实培养了不少读书人。这些读书人大部分都兼作家的身份,就像我。可以说我写作上的那点成就,和聆听他的教诲不无关系。 看着陈杰明渐行渐远的身影,我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是一个盛夏的闷热的午后,我和另一个朋友经人介绍,来到了陈杰明家。我们早就听说,陈杰明是一粒读书的种子,并自称是中国最后一个职业读书家。 应门的不是陈杰明,而是一个年轻女人。从年龄上看,比陈杰明要小不少。我说,陈老师在家吗? 年轻女人说,他在看书。找他有事? 我说,我们来看看他。 那你们等一下,我去看看他有时间没有。 年轻女人把门又轻轻带上了。我们看到,她在带门时,跟我们淡淡地一笑。那一笑是友好的,她一定受到了陈杰明的熏陶,是个喜欢读书和善待朋友的人。但是,她把我们关在门外了。我们当时都认为,她应该是陈杰明的爱人了。事实也正是这样,她就是陈杰明新婚不久的妻子。 一会儿,年轻女人又回来了,她对我们说,陈杰明让你们过一个小时再来。 我们由衷地认为,到底是读书人,和我们就是不一样。我和朋友到书店去看了会儿书,一个小时后,又来到了陈杰明家。这回给我们开门的,不是那个年轻女人,而是一个男人,不用问,他就是陈杰明了。没想到他是那么的清瘦,他跟我们说,刚才是不是你们叫门? 我说是。 他说,我正在看书,所以让你们等一等,请进吧。 我们走进了陈杰明的家里。走进了才知道,他家的屋里已经很难容下我们了,只见到处都是书。我们在书的走廊里曲曲拐拐走到了楼上,走到一个能让我们坐的地方。我们作了自我介绍以后,表示了很久以来对他的敬仰,然后我们听他谈了会儿书。他的谈话,大约是因人而异的。他知道我们立志于小说写作,就从小说谈起。他说,你们和我不一样,我是读书,你们是写书,你们写小说,就要多读小说,你们要多读书,看各种风格的小说作品,这样才能开阔眼界,扩大视野。这个……说说看,你们都读什么书?中国的小说没什么看头,中国的故事都被编得差不多了,要以外国文学为主,比如卡佛,比如福克纳,比如沃克,比如格勒尼埃,你们写小说的人,前两个大约都知道了,可沃克和格勒尼埃的书不能不看,前者是美国的一个黑人女作家,号称新现实主义的优秀代表,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新现实主义?好,你们点头了,就说明你们知道了。她的《紫颜色》,还有《真的,可不是犯罪使人发迹》,真的非常好读,你们听听这样的句子,用不着啃掉我的指甲,我的皮肤也用不着起皱纹。我可以放纵我自己——我的双手——使用上好的指甲水、指甲油、洗液和肤霜。结果是真正美丽的手,好闻、纤巧、柔软……这样的句子多了,好不好呢?这样的句子,本身并不是非常很好,但是,语感、句式、节奏,你们感受到没有?你们点头了,说明你们感受到了。读这样的小说,你才能感受到真正的文学。后者是一个法国作家,法国总出产好作家,还出产美女,还出产爱情,还出产浪漫,这让我们没有办法。格勒尼埃的小说多悲啊,都让你掉不出泪了,《亲爱的好太太……》《走向另一种生活》,看了以后,你想哭吗?不可能,你想笑吗?也不可能,欲哭而哭不出来,欲笑而笑不出来,这就是小说的力量,或者说是文学的力量。 那天陈杰明还给我们谈了别的一些作家,谈了他们的小说。他的谈话,真的很新鲜,见解和见识都很独到,可以说,他把我们镇住了。他最后果断地说,好吧,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我们下去吃饭。 我恭敬地说,陈老师,你今天给我们上了一课,我们请你。 陈杰明说,不用了,小艾准备了饭。 陈杰明的话很坚决,我们不好意思推辞。当时我想,报答他的机会多了。我和朋友就跟着他来到楼下,在另一个房间里,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小艾,已经把饭菜都准备好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到他家,我和我的朋友第一次听他谈了读书,还吃了他妻子小艾做的饭。他妻子小艾不漂亮,细细眼阔下巴,烧饭手艺也一般化,但是人挺好,讲话慢声细语,她也懂书。我们吃饭时继续聊书,小艾会插上一句半句的,都很及时。比如陈杰明说某某书的书口上打上什么什么铭记,书眉和书边都写上批注什么的,我们就犯呆。这时候,小艾就不失时机地给我们讲什么是书口,什么是铭记,什么是书眉和书边。我们只能点头,来佩服小艾的博学。 后来我也单独去过几次陈杰明家,每一次收获都不小,每一次给我的创作思路都产生了影响。但是他的有些话,让我不得其解,比如他说他是以读书为生的人,就让我产生了疑问,读书能读出钱来吗?读书能读出书来吗?读书能读出大米吗?读书能读出白面吗?显然是不可能的。读书是读不出猪肉也读不出虾婆来的,难道不是么,他家里除了书,的确是很寒酸的。比如我们第一次在他家吃饭连酒都没上。他妻子小艾,比陈杰明要小不少岁数吧,看来是很贤惠很娴静的女人,陈杰明自己也说,小艾跟着他,吃的是猪狗饭,睡的是稻草窝,真的是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小艾笑笑,说,我喜欢闻闻书的味道,听你讲讲书,也蛮好。又对我说,你说是不是?我说是啊,是啊,你看陈老师,他自己就是一部书哩。小艾就开心地笑着,小艾笑着时,露出一嘴齐展展的白牙,左嘴角还略略地有点歪,是很天真的那种样子。小艾说,我也这么说过呢,陈杰明,我说你就是一本大书,对不对?我哪里是嫁给你陈杰明啊,我就是嫁给一本书哩。我能感觉到,小艾的话里透出的是多么的幸福。陈杰明说,要不怎么说是知音啊,呵呵,知音…… 就这样,我和陈杰明成了好朋友。 好朋友是不需要经常见面的,这是因为,我要写作,而陈杰明要读书。用陈杰明的话说,这两件事,事关人类的进步和发展,陈杰明说,巴乔,我们的担子不轻啊。 陈杰明语重心长的话,激励我做了不少事情。相信陈杰明也为了人类的进步和发展读了很多书。但是,陈杰明的妻子小艾,却在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走了。陈杰明在新华书店见到我,一把就把我抱住了。陈杰明痛哭流涕地说,小艾……走了。 陈杰明把我拉到了门外,指着白花花的太阳,跟我说,巴乔啊,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天,现在的天是多么的阳光,多么的灿烂,多么的解放区,可是可是……我家的天,已经不是明朗的天了,我家没有天了。小艾她……走了。陈杰明说着,又呜呜地哭了。陈杰明哭了一会,说,到我家去吧,到我家去坐一会儿,说说话也行,聊聊书也行,你不知道巴乔,我现在,我现在难受死了…… 陈杰明拉着我来到他家。陈杰明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新买的一本书。坐下来以后,我想安慰他。我发现,陈杰明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他兴奋地拿出新买的书,看到了吗?这本书,我早就想买了。……咱们不说小艾了,孔夫子说,唯小人和妇人难养也。小艾也是不得已,谁叫我没有肉给人家吃呢?谁叫我没有鱼给人家吃呢?谁叫我没有花衣裳给人家穿呢?巴乔,你不要想错了,小艾不是嫌我穷,她是,她是……不说了,巴乔,咱们不说了,咱们……你看看这本书,我喜欢这本书,你看看这书名,《书生江南》,从前我读过《文化中国的江南时代》,现在又得此书,终成双璧了。陈杰明兴奋是有根据的,就是他得到了一本书。但是,他能一下子忘了小艾,也让我多少有点吃惊,刚刚还是泪流满面的,难道区区一本书,比爱人还重要? 我说的都是从前的陈杰明,从前的陈杰明大致就是这个样子,有了书,就是老婆走了,他也会兴奋的。读书对于他来说,就跟吃饭一样,一日三餐,一顿也不能少。 后来我不写小说了,又成了一个剧作家,又请教了陈杰明很多问题。这些事情当然不值得一说。老实说,不是写作上遇到困难,我很少想到陈杰明,但是,偶尔买书或读书的时候,还会想起他。就像在运盐河边,我也不是一下子想起他了吗?他现在真的基本上非常很好吗?我决定给他打一个电话,你知道,他没有手机,家里也没有电话,从前我和他联系,都是打他邻居的电话。我找出一个电话号码本,给陈杰明的邻居打了过去,对方说,陈杰明啊,他好像不在家……要不你等一下,我去看看。过了一会儿,对方说,他不在家。 陈杰明不在家,我想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买书去了,另一种就是在去买书的路上。 我习惯地在运盐河边行走,妄想能看到他干瘦的身影。我当然没有看到他。我走过了龙尾河铁桥,走过了玻璃钢厂的白色大门,又从铁路中学的门口走过,前面就是城隍庙了,城隍庙附近有很多卖旧书的地摊,这儿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在城隍庙的旧书摊买了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唐代诗人丛考》,扉页上有陈杰明的印章。我带着这本书来到陈杰明家。我想把这本书还给他,我想,这一定是借他书的人不负责任,让小贩把书收到旧书摊来了。我现在要把这本书还给陈杰明。我知道他是个爱书如命的家伙。可是陈杰明还是不在家。他家的门上挂着一把锁。他家的门是那种老式的防盗门,也许是为了安全起见吧,他又在门上挂了把大型的铁家伙。我看看铁锁,看看防盗门,我想象着陈杰明在家读书的样子,那一定是一种幸福的样子。能长年累月地坚持读书,该是多么地让人敬重和佩服啊。我就是怀着这种敬重和佩服的心情,再次瞻仰了他家的铁门。然后,我来到了一家书店。 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是在书店里和陈杰明不期而遇的。让我非常吃惊的是,陈杰明身边多了一个女孩。在我走进书店的时候,他正和那个女孩走出来。陈杰明冷漠地跟我打招呼,他说,你好啊巴乔。他拉过女孩,淡淡地说,我介绍一下,她叫多多,是南京的一个女作家。陈杰明又强调一句说,美女作家。他叫巴乔,是我市著名小说家,不,现在是剧作家了,搞舞台剧,不是电视剧。你们俩有空可以聊一聊的。我注意到陈杰明的口气和说话的表情,他不应该冷漠和平淡,他应该热情一点。他的冷漠和平淡,只能说明他表面的现象,和真实的内心想法,大约是有差距的。 名叫多多的女作家伸出手让我握一下,她笑笑地说,我读过你的小说。 我心里有点暖洋洋的。但是真正暖洋洋的,应该是陈杰明,他口气的平淡和冷漠,掩饰不了他健康的脸色和安详而柔和的神态。但是,他身上的衣着的确不怎么样。如前所述,他那件黑色的风衣又破又旧,上面的油垢是明晃晃的,明晃晃的油垢上还有一层浮尘。我一下子替陈杰明担忧起来,他这身装饰,和身边的美女多多实在不能匹配。好在此时的陈杰明手里拎着书。陈杰明不是说过吗,穷人因书而富,富人因书而贵。如此富贵的陈杰明应该能敌得过美女多多的。我发现多多手里也拎着一袋书,她看我在打量陈杰明,就很得体地挽着陈杰明的胳膊了。 陈杰明跟我打了招呼,多多也跟我说了声再见。 我真的替陈杰明高兴,也的确替陈杰明担忧。这种高兴和担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莫名其妙的,或许呢……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是这样担忧着,高兴着,和他俩道了再见。 我再一次见到陈杰明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了。我先在电话里告诉他,我在旧书摊买一本盖有你印章的书,是一个星期前买的,当时想送给你,忘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给你送去。谁知,他对他的书的遗失没有表示吃惊,对失而复得也没有表示欣喜。他没有让我到他家去,而是约了一个地方。当时我想,可能多多还在他家吧。可能多多在他家我们说话不方便吧。可能他不想让我看到他和多多在一起吧。 见面后,我批评了陈杰明。我说,你这身衣服不能再穿了,会把女孩子吓跑的。我又说,你身上又酸又臭,多多没把你赶出来? 陈杰明说,她说我身上有股子书味,有股子旧书箱子里的味道,有股子线装书的味道。陈杰明显然有些得意。 我说,她真是个好姑娘。 陈杰明说,她也出身贫苦人家,她父母是南京东郊的菜农。 我说,你没发现,她有点像小艾? 陈杰明说,她和小艾一样好。 陈杰明的话,让我有一点点感动。据我了解,陈杰明自始至终没有怨恨小艾,有一次,陈杰明还跟我说,小艾在南京的江心洲上,种了一块地,还兼职打鱼。还说她先生是一个画家,在江心洲画家村专画水彩。陈杰明说这话时,就像在说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人,可见他内心的伤痕差不多被岁月抚平了。 我说,但是,你真的不知道,小艾为什么离开你? 陈杰明摇摇头又点点头。陈杰明若有所思地看看我,过了一小会儿,又把眼睛望向天空了。天空当然什么都没有。他最后还是拿眼睛盯着我,准备说什么,我看他嘴巴动一动,没有说出来。我猜他又要说关于书的话了。可是他却狠狠地说,我有一个打算,巴乔,你看行不行。陈杰明咬住嘴唇,终于下了决心。我目标都定下了,我准备明年这时候,买一件风衣,后年买一件羊毛衫。 陈杰明的话让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要涌出来,为了一件风衣和羊毛衫,要计划两年才能买得起。陈杰明啊陈杰明,你读书怎么就读成了这样?我说陈杰明,要不这样,我给你先把钱垫上,你把风衣和羊毛衫买来,再买条裤子,打扮打扮,鲜光锃亮的多好。明年这时候,你还我风衣钱,后年这时候,你还我羊毛衫钱,怎么样?如果你不想还钱,就给我讲讲书,半个小时顶一件风衣,另半个小时顶羊毛衫。 陈杰明坚定地说,非常不可以!这怎么可以呢? 可是…… 我喜欢计划,喜欢三步走。陈杰明说,这就是我的计划。 我还想说服他,这个道理很简单,先把衣服穿上,慢慢还钱。谁知,陈杰明不许我再说了,他说,你最近都读什么书? 他到底还是谈读书了。我说,也没读什么书,我最近常到旧书市场去转转。 那地方不错,我也常去的。陈杰明把我送他的那本带有他印章的书翻翻,又递给我说,送给你吧,我还有复本。陈杰明跟我道了声再见,就一虾一虾地走了,他走路很快,步子和步子之间没有逗号没有句号也没有问号,而是一个个惊叹号。 我追上他,我说,陈杰明,你真该买身衣服穿的。 陈杰明说,我晓得。他头也不回,飞一样地走了。 几天后,陈杰明在旧书市场上被人打了一顿。陈杰明挨打是我始料未及的。此前我曾看到他和多多一起逛旧书市场,多多那天穿一件红色的羊绒衫,是那种一字领的,腰很收,腿上是一条紧身的低腰牛仔裤,她的丰满的臀从细腰那儿仿佛一下子炸开来,给人一种招摇和奢靡的感觉,也有一种利落和创造力。他们两人手里分别拿着几本书,从旧书摊点前走过。我没有跟他打招呼。没有打招呼的主要原因是多多在他身边。我想让他们好好享受买书的幸福。这时候,我的确把他们看成是幸福的一对的。可是没想到仅相隔一天,陈杰明就被人打翻在地了。有人踢他的屁股,有人踢他的腿,有人踢他的肋骨,还有一个人,把穿着皮鞋的脚放在他的脖子上,用力地踩。陈杰明没有叫,也没有反抗,他就像一个没有知觉的人,或者是一个橡皮人,一动不动,任人玩耍。我此前并没有认出他是陈杰明。当我认出他是陈杰明的时候,他脸贴在地上,嘴都挤歪了。我惊叫一声,我说这不是陈杰明吗?打他的四个人齐刷刷地盯着我,然后丢下陈杰明,跑到马路上,钻进一辆出租车,跑了。我把陈杰明拉起来。我说,陈杰明。陈杰明跟我摇摇头,让我搀扶着走到运盐河边。陈杰明让我搀扶着行走时,始终没有说话。他腿有点瘸,一只手把腮托着。陈杰明靠在运盐河边的栏杆上,从嘴里吐出了两颗牙,还有一摊血沫。他看着牙和血沫,腮帮抽动了一下,又吐出一口血沫。他一连吐了五口血沫。 我问他,这些都是什么人? 陈杰明眼睛盯着我,好像他应该问我一样。 要不,报警吧? 没事。陈杰明说。 我带你去医院。 没事。 陈杰明手里握紧两颗牙,走了几步,又回头跟我说,没事。 说没事的陈杰明走路有点摇晃,就像风中的单引号,关键是,他的黑色风衣,被打破了,衣袖那儿被撕开一条口子,一直撕到肩膀上,可能是纽扣也被打掉了,风衣就有点飘飘忽忽,陈杰明也就有点飘飘忽忽。损坏了一件风衣,这对陈杰明来说,可能比掉了两颗牙还严重。牙可以不管它,少一颗少两颗照样吃东西,而没有衣服穿是万万不可能的。 作为我多年的老师和读书界的朋友,我觉得我该到陈杰明家去看看。我想当然地认为,陈杰明可能遇到了麻烦。我应该帮帮他。 我敲陈杰明家的门,敲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出一个声音,谁呀?陈杰明打开门,见是我,有点高兴了。他说,楼上坐。陈杰明手里拿着一本书,是打开来拿着的,大约是正在看的书。他在前面领着,我在后面跟着,绕过楼底的几个书橱,就走上了楼梯。楼梯很窄,又堆了不少书,上楼就有点困难。我说,又添不少书啊。陈杰明说,有一点。陈杰明说,你来得正好,我还有点事情想跟你说。我以为陈杰明要跟我说多多或者挨打的事,没想到,坐下来以后,陈杰明说,我想写一本书。 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吃惊的。如果陈杰明跟我说他正在看什么书,或者说南京的美女作家多多,或者说他这次挨打的事,我会觉得很正常,他说要写书,我就觉得,事情要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了。陈杰明从前没说过要写书,事实是,他连一篇短文都没写过。我们认为,陈杰明是完全有这个能力的,他读过那么多书,有那么多深刻的见解,文笔想必是不错的。陈杰明眼睛在看着我。他说要写一本书以后,眼睛就看着我了。我发现陈杰明的眼睛很漂亮,有一种晶晶闪动的光泽。我从前只注重他说话的内容了,最多在意一下他的表情,没想到他的眼睛很有个性,看来每个人都有局部美丽的时候。 人之能为人,有富五车书。陈杰明说,由于掉了两颗牙,他说话有点不收风,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说话也很有节奏,手还在胸前比划着。他说,看来光有书,光读书是不行了,读书之乐乐陶陶,起弄明月霜天高。我读书的体会,我是说现在的体会,就是要写一部书,我想我写书是很容易的,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只要我写出书来了,我什么都有了,巴乔,你说是不是? 陈杰明还没等我回答,又说,我要写一部小说,写写小艾。提到小艾,陈杰明的脸色立即就悲哀了。这让我想起来他以前说到小艾时的平静口气。看来,人的情绪是随时可以变化的。陈杰明把头低了下来,好长一阵子,他都保持这种姿态。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黑色风衣,他已经把风衣修补好了。 那天,陈杰明始终没提多多,我几次想把话题朝那儿引,都被他岔过去了。我和陈杰明告别的时候,他跟我说,再过三个月,我送部长篇给你看看。 我终于没有从陈杰明的嘴里了解到有关多多的情况。他挨打的原因我也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要写一部书,是关于小艾的长篇小说。 然而,还没等到两个月,是在四月的一个傍晚,我看到陈杰明在旧书摊上卖书。他不是买书,而是卖书。这让我大为吃惊。我看到他时,他两蛇皮口袋的书已经成交了。他是把书批发给摆地摊的小书贩的。陈杰明一定是在卖自己的书,可他却像做贼一样,鬼鬼祟祟地溜走了。陈杰明的生活一定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不然他何以要出卖他心爱的书?为了证实那些书是否是他的藏书,我走到了那个书摊前。不错,那些书,的确每一本上都钤有陈杰明的藏书印章。 为了解决陈杰明遇到的困难,我想了一个不太高明的办法。我让一个读书界朋友到他家去买书。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陈杰明把我的朋友臭骂一顿,赶走了。事后我想,我确实是在自作聪明,陈杰明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也有不便让别人知道的隐私,我为什么要像蚊蝇一样叮着人家呢?我只好从小书贩手里把陈杰明卖出的书再买回来。 现在,你知道,我家书橱里满满的都是陈杰明的书,大大小小有七个书橱。我粗略估算一下,这些书大约占了陈杰明所有藏书的十分之一吧?陈杰明的书还会卖出来,我还会朝家里买。但是有一段时间,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陈杰明的书没有再在市场出现。我曾悄悄地去过他家一次,他家门上挂着我熟悉的大铁锁。 陈杰明家的锁一挂就是半年。 就这样,陈杰明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自以为对陈杰明是了解的,事实上,我能了解多少呢?所谓的了解连皮毛都不到,就像有些人认为很了解我一样。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我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一个陌生人在电话里说,你是巴乔吗?我说是。对方说,我是南京警方,你朋友陈杰明跟你说话。 陈杰明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因为在南京嫖娼,被警方抓获,让我速送五千块钱去。 陈杰明会出这种事,我心理上一点准备都没有。我真的在替陈杰明可惜。 我把五千块钱送到南京。送到关押陈杰明的派出所。 领出了陈杰明,已经到中午了,我请他在广州路附近的一家饭店吃饭。单从外表看,陈杰明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那样瘦弱,小眼睛闪闪发亮。他最大的变化是在服饰上。此时已是深秋,又到了该穿风衣的季节。陈杰明那件黑色风衣,换成了淡灰色的。我记得陈杰明说过,要一年后才能买件新风衣,没想到他提前实现了目标,这固然让人欣喜,但嫖娼这一事实,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嫖娼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换成陈杰明,就有点不像那么回事了。我问陈杰明怎么到了南京。他说半年了,他说住在东郊的一处民房里。我说你是不是来找多多的?他头也不抬,说,我不想说这些。我说,你见到小艾了?他吃了口菜。我看到他眼泪滚到了脸上,先是一颗,跟着就成串了。我还想问问他别的一些情况,想听听他说说这段时间的生活,比如关于小艾的长篇小说。看他那伤心的样子,我什么都没有问。关于小艾,关于多多,甚至关于书,也许是他心里永远的痛。陈杰明曾经说过,他要做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还要做一个自由思想家,还要写书,写小说,我们认为,这些,陈杰明都能做到。陈杰明没有做,不是他没有这个能力,是他还没有做而已。朋友们都相信,陈杰明是一个不一般的人,他迟早要做一点事情让你吃惊一下的。 吃完饭,我们在街上转。在路过一家书店门口时,陈杰明犹豫了一下。我说,进去看看?陈杰明干笑了两声,说,算了吧。陈杰明说,我已经不准备读书了。但是,说算了的陈杰明,还是走进了书店。 陈杰明站在书架下,他已经找一本书在看了。我看到他低着头,腰还是那样虾着,一看就是三个多小时。我想提醒他,天不早了,我们该去吃晚饭了。可是,看他那入神的样子,我没有打扰他,我想,既然你喜欢看书,就让你看个够吧。 陈杰明站在书架下看书一直看到书店关门。最后我跟他说,我把这本书给你买了。陈杰明说,你知道,我已经不读书了,还买书干什么?你自己留着吧。我说,不,你喜欢这本书,还是送给你合适。他也没再推辞,就把装书的塑料袋拎着了。 以上就是关于陈杰明的基本行状。你知道,在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又好久没见到他了。他现在生活的怎么样呢?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如果有谁知道陈杰明的情况,请你告诉我,我一直惦记着他家的那些书。 第六章 阳谋、阴谋都是谋 电梯门口只有两个人,我和她。 电梯是三部,灯都是亮的。中间一部停在22,不动;右边一部正往上蹿,已经到7层了;左边的一部是往下跑,很快,14层,13层,12层…… 我眼睛从10层上移开,抓紧时间看身边的女孩——她其实比电梯更吸引我——脖子细长,肩部裸露的面积太大,白,瘦,骨头一块一块的,汗毛细而密,胸脯不是平,是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裙子不长,在膝盖上边。对了,膝盖很好看,比脸漂亮。表情呢,受气似的,或者是在生气。我知道,漂亮女孩都拿生气装酷。可她凭什么装酷? 女孩脚边有两条小狗,不知什么品种,不大,很乖,一黄一黑,分别趴在她脚上。看得出,小狗很享受。 下行电梯的红灯在3上已经停一会了。上行电梯从7开始返回,6、5、4、3、2、1,在亮到1时,我向电梯走去。几乎同时,我看到左边的电梯也开了门。就是说,两部电梯同时来到一层。我和她,将每人乘一部电梯上楼了。等电梯就这样,有时候等半天也等不来一部,等来了,又拥上一大堆人。像这么奢侈地乘电梯,还是少遇。 但是,有趣的事发生了,那两条小狗噌地蹿进我这部电梯来了——比女孩反应快了一步。 女孩发出尖叫声,从她的电梯冲出来,跑进我的电梯。 女孩蹲下来,厉声教训抛弃她的两条小狗,真不乖,怎么不跟我走呀?啊?跟谁亲啊?啊?你这货,真不知道小心,不怕坏人吃掉你?不怕坏人把你拐卖啦? 我起初看她生气的样子感到好玩,她开口说话时,感觉味道变了。什么跟谁亲啊,什么谁要吃掉她的小狗啊,等等,她是说我吗?我们不认识,更不要说有什么怨仇了,影射我干什么呢?我看着骨瘦如柴的她,恶毒地想,你这小狗有肉吗?好吃吗?我可没那能耐,就算白搭上你,我都下不了手。 我不屑地用鼻子哼一声,按一下11。她可能也意识到还没按楼层,仰起脸,生硬地跟我说,12层。 我点了“12”的按钮,以为她会说身谢谢。可她一声没吭,就手抚小狗说,别怕,乖,别怕。 说来真是奇怪,此前一直没有碰过面,自从电梯奇遇后,接连几天,都在小区的步行道上或绿化带边碰到她。她每次都牵着狗,小黄和小黑。头两次是两条,后来变成一条了。小黑不知是丢了还是送人了。小黄呢,少了伙伴,似乎一点也不乖了,东蹿西跳的,一直不安静,表现出过度兴奋的样子。 我会和她在小区的路上或绿化带边相遇,有时是偶尔的,有时是我故意走过去。她还是冷若冰霜,看我一眼或不看我一眼,都像陌路时一样的陌路,如果无意中瞥我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尖锐和怀疑。 女孩不好看,真的。但一白遮百丑,她皮肤是那种玉色的白,很舒服的白。我就叫她小白吧。小白,我默念一句,哑然失笑了,和她的两条小狗倒是匹配啊。不过小白还是小白,小黄还是小黄,那么小黑呢? 做贼心虚,是说做贼的贼。不做贼也心虚,就是说我的吧?自从不见小黑,我怕她真以为是我拐卖了她的小狗,每次碰到她,我心里就发虚,怕她找我要狗。她真要是找我要她的小黑,我怎么办呢?可她凭什么找我要小黑?我又没偷!没偷还心虚,说明什么? 那天傍晚,雾霾似乎轻了些,小区散步遛狗的人似乎也多了些,我闲转时,“无意”又看到她。她牵着小黄散步。小黄见到我立即兴奋地一纵一跳的。我假装要躲它,往草坪里退去。她却一松狗绳,追过来了——其实她是在追狗,是小黄牵引她跑来的。 她跟着小黄跑到我跟前时,脸上有了笑容——看来,无论谁,笑还是好看的。她笑笑的样子,似乎要跟我说话。但是我却不敢和她对视。我脸上做出木木的表情,任小黄在我腿上碰一下,又碰一下。当小黄扑到我身上,两爪扶着我的腿不动时,我嘴里也向它发出友好的啧啧声。 小黄喜欢你。她说。她也叫它小黄。它果然叫小黄。我心里一喜。我心里一喜可能是她跟我说话了,我就不能不回应了。 我……也喜欢小动物。 真的呀!她高兴地跳一下,像小黄一样。 太夸张了吧?完全没必要吧?我心里想。看她有些夸张地扭腰,晃屁股,还有满脸的笑,我说,差不多吧。 不过它不是小动物啊。她继续笑着说,喜欢动物的人都心善,是不是?我也喜欢。你看小黄对你多好,你们像老朋友了,我都嫉妒了……那,你帮我一个忙好吗?我晚上要赶飞机,出差…… 真是鬼使神差,我要帮一个陌生人看狗了——她叫小白——也许不算陌生了。 答应后我就后悔了。可小白如释重负后的欢笑和快乐,让我没有办法表示后悔,表示后悔就要拒绝。可她笑起来居然有些媚态,眼睛亮亮的,嘴巴里的齿舌鲜嫩而水淋,发声也挺顺耳。总之,她突然变得好看了。她一好看,我真不好拒绝啦。 就在这样,在周五的晚上,包括接连两天双休日,我要和一条叫小黄的狗共同生活了。 真是怪事,小白一离开,小黄马上变脸,对我不亲不近不友好,爱睬不睬的,有时还怒目而视,跟我凶凶地吠几声。我怀疑这才是小黄的天性,是美女故意安排小黄来害我的。你看它,它吠我的时候,就是咬我一口都有可能。我只好哄它吃东西。周六整整一天,我都为它能吃一口东西和它作不懈的斗争。小白临走时给我的狗粮,它闻都不闻,我反复数次拿在它面前,好话说尽了,各种语言上的威胁利诱全用了,它还是不动嘴。我想想,再去买一根火腿肠。它闻了半天,就是不下口。我想起我前任女友骂我的话:姓陈的,你就像一条狗,跟你再好都没用,闻了半天不下口,别人给你一坨屎,你张口就吃! 我是这样吗?但前女友的话还是提醒了我——我要对小黄狠一点了。 我把小黄牵到楼下的草坪。只要小黄能吃一口东西,不管吃什么,只要别饿伤了,只要小白回来不找我算账,我管它吃什么。 小黄见到草坪就不要命了,拖着我到处乱蹿,这里一头,那里一头。小区里路多,亭子多,长廊多,草坪、花坛都很密集,说不定某一处阴暗角落里就会藏着他爱吃的粪便。我干脆就把狗链拿了,让它自由奔跑,自由寻找,总有它感兴趣的吃食。再者说,就是没找到吃的,跑累了,跑饿了,也会吃它专用狗粮的。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事实,小黄跟着我毕竟时间不长,还没到离不开我的时候。我让它自由它就真的自由了,自由的和我失去了联系——小黄失踪了。 在短暂的惊惶过后,我开始后怕。 接连两天里,找狗成了我唯一的事。 我的经验是,丢东西容易,找回来就太难了,何况是丢了一条狗呢。小区的夜晚,散步人特多,这里一丛,那里一丛,光是跳舞队伍就好几拨,算上躲在阴暗处的情侣,小黄应该无处藏身的。但是,任凭我把小区翻了个遍,也不见它的影子。 我站在小区的广场上发呆。发了好长一会呆。但是发呆解决不了问题,所谓打盹不能装死,找到小黄才是硬道理。我又抖擞精神,四下张望,没有小黄的影子。但是广场东侧的月牙湖边,突然响起狗叫声。 那是条弧形长廊,有几个女孩在怪腔怪调地唱歌,有一条狗狗在她们周围乱蹿。我远远望着,心里一紧,这不是小黄吗? 我百米冲刺般地跑过去。 长廊下的圆形石桌上,是一个单间的烧烤炉,旁边堆着各种串串、小吃和歪七竖八的啤酒瓶,似乎还有一个蛋糕,不错,是吃了一半的生日蛋糕——他们在举行生日派对。我对一桌的狼藉没有兴趣。我盯着小狗看。我失望了,它不是小黄。它的样子太像小黄了,个头,眼神,还有叫声。但它确实不是小黄,小黄的脖子上有一个拴狗链的金属圈,它没有。小黄的身上是一色的黄,它身上的两侧,掺杂白花色的毛,两眼中间也有一撮黑点,身上还有一股怪味,关键是,它的神态,不是小黄的神态。 干什么?一个女孩发现了我,她醉眼迷离地看着我,警惕地问,干什么干什么? 她属于丰满型,皮黑,眼大,穿一条短裤,不知是T恤太小还是乳房太大,总之,上身整个变了型。她见我对小狗有兴趣,嘿嘿地傻笑,继续操一口东北口音,看好啦?看好也没用,它不跟你去。她们……她们想跟你去哈哈哈,你挑……挑一个?算啦,都带走! 她说的她们,是指另两个女孩,一个长脸,一个圆脸。长脸的脸色酡红,圆脸的脸色灰白,都和酒精有关。她俩扬着脸,木木地盯着我,眼里充满期待,似乎我一点头,她们就跟我走了。 见我没有反应,长脸女孩指着黑胖女孩说,求求你大哥,你把胖子带走吧,再贴上一瓶啤酒。 圆脸女孩抓起两瓶百威,认真道,两瓶! 黑胖女孩哈哈大笑着,骂道,你两个臭流氓、小贱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但她并没有收拾她俩,而是把趴在桌子上的一个女孩拽起来,推推,摇摇,晃晃,对她喊道,醒醒,醒醒,你老公接你来了,叫你回家吃饭了。 女孩哼哼着,哇地吐了一地。 她们轰地狂笑起来。 那条酷似小黄的狗,立即扑上去,舔食地上的秽物,响起诱人的叭叽叭叽声。 周一早上,我接到电话,是小白打来的。她告诉我,晚上到家,问我小黄的情况。我告诉她,小黄很乖。她似乎有些吃惊——我能听出她的惊讶,很乖?我知道我失误了,小黄怎么会乖呢。我赶快改口道,是啊,比昨天乖多了。对方噢噢着,表示感谢,问我住11层多少号,她直接来取狗。我说,你别来了,我送你家吧。她说也好,就你楼上,1208,八点就可以敲门了。 晚上八点,很快到了。在八点之前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想着,丢一条小狗算什么呢?她不会计较吧?她会宽容我的吧?我又想着,她会歇斯底里,大喊大叫吧?她会让我赔她的小黄吗?如果陪一条小狗我不怕,赔一条小黄,我可办不来啊。 后来我发现一个真理,如果设定一个时限,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时限到了,人都不会紧张的。掉头不过碗大疤,所以那些被枪毙的死刑犯,临死时都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也就不奇怪了。 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态,来到了十五楼。 我按响门铃时,整八点。 门开时,我先看到的是一堆顶在头上的长发,然后才是扬起的脸和一张素净的脸,她说,对不起啊,刚洗了澡。小黄呢?进来进来,换这双。 她把一双拖鞋踢给我,自己退一步。就在这个过程中,她已经把散乱的长发收放下来了,披散在白色的睡衫上。她脸色清丽,并没有长途飞行后的疲惫,笑吟吟地叫道,小黄。她没有听到小黄的回应,又问,小黄呢? 我说,你你你……你先坐下。 嘻嘻,我光顾找小黄了……你坐呀,随便坐,坐坐,这边吧,我给你泡茶……你要喝茶吗? 我听出来,她并不是真心要泡茶。 我想,这样不行,我不能坐下,万一她真的泡一杯香茶,万一我真的喝了她的茶,再被轰出去,会更狼狈的。我只好快刀斩乱麻地说,对不起美女,小黄……失踪了。 啥?失踪啦? 她的表情是夸张、惊讶、疑惑等复合体。再具象一些,她眼睛睁圆、嘴巴张大、鼻孔扩开,身体和两手的造型像直立的四蹄动物,不太稳当。我担心她把持不住,昏厥在地。她果然没有把持住,身体一仰,倒到身后的沙发里。她双手蒙面,趴在膝盖上。我看到她双肩在耸动,但她没有发出抽泣声。 我站在她面前,像犯错的小学生,无所适从。 我们拿着手电,在小区的各个角落寻找。 小白衣服都没换。她显然急了。刚才,她用一个姿态蒙脸俯身坐在沙发里,半天才抬起头来。我以为她会泪流满面或眼泡红肿,然后跟我勃然大怒。但她什么变化都没有,冷静的让我吃惊。她起身,走进一个房间——我才发现,这是一套四居室的大房子,装潢既考究又简约。考究主要体现在家具和摆件上,简约体现在墙体上。房间很女孩化,适体地摆放各种颜色的鲜花,还有萦绕着一种淡淡的草香味。她从房间出来,跟我说,找狗去。 我明知道这是徒劳,也得陪着小白。 房东月底就回来了,房东爱小黄比爱她妈还狠。找不到小黄她非吃了我不可。小白走在前边,腿脚很灵,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话,两口子出去旅游了,北欧十国,两个月,还有一周就回了。小黄会躲在哪里呢?不会被人吃了吧?它那么小,谁吃呀。 我听懂了,小黄也不是她的,就连这幢大房子也不是她的。我以为她会抱怨我,责怪我,大声呵斥我,就是大骂我一通都是有可能的。可她并没有这样做,可能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面对现实了。 房东是个脾气暴躁的人,特别是女房东,你都没见过那样暴躁的……真的。她委托我看狗,免我半年房租。半年房租是多少钱啊?一万两千块啊……不是钱的问题,我知道她不在乎钱……她想让我帮她看两个月小黄,小黄的祖先是逮黄鼠狼的……那叫什么品种?对啊,小白会不会去逮黄鼠狼啊? 她的话不需要我回答。因为她也知道小黄不会去逮黄鼠狼。 本来我不想委托你……你瞧瞧你……哎,看来我的怀疑是对的,人不可相貌,看来你是个不能托付的人,连一条小狗都看不住……都怪我怎么会轻易就信了你。 她还是抱怨了,小黄要是你女朋友你也会撒手让她乱跑吗? 小白的比喻一点也不恰当,但我也不准备反驳了。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她说什么都只能任由她说了。 一连几个晚上,我都被她逼着去找小黄。起初我还乐意,慢慢我就不情愿了。但不情愿也得陪她,她的焦急是真实的。 我能看出她的孤独和无助,换位思考一下,我也理解她的难处和处境,还有几天,房东就回来了,她交不出狗,房东会怎么对待她?不会像她对待我这样吧?她是拿我没辙,因为我不太可能对小黄的失踪承担什么责任——是她主动让我看狗的。她就不同了。她住在房东家,而且是有契约的——看狗,等于免半年房租。可是这条狗值多少钱呢?我不敢打听,我怕它太贵了,要是值个几十万我心里的负担会更重的。 我知道,等房东一回来,我就解脱了——所有的焦点都对准她——房东不会找我的。 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放松。在第四天晚上,我简直就像散步一样,身边的她就仿佛陪我散步的女友。事实上也有点像,她也知道这样的方式是徒劳的,无用功的。 到了第五个晚上,我们在小区的各个角落“散步”,已经有好一会了,跳舞、打拳的人群早散了,就连真情侣们也从暗处走到灯光里,牵手回家了。可我们还到处钻,还到处小黄小黄地叫,有时路窄,灯暗,并排走一起时,身体会无意碰撞一下,重一点轻一点都有,这时候她会消除尴尬地说一句,又白跑了。我知道她心里是失落的,便安慰她,明天再找找看。她也说,是啊,明天说不定它就主动跑出来了,小黄,小黄……哎,帅哥,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有时候,眼面前的东西突然就不见了,发卡,口红或小镜子,找啊找啊,最后发现在自己手里哈哈哈。 我没有笑,因为就在这时,突然听到狗叫声。狗叫声就在我们身侧的小松林里,短促而惊恐。小白紧张地一把抓住我。我也屏息细听,确实是狗叫,一声连一声,受压迫、受折磨一样。小白兴奋了,她手腕一带劲,领着我往林中钻,叫道,小黄小黄小黄…… 我们惊呆了,眼前不是小黄,是一对躺在草地上的情侣。 我们被骂了句神经病。这是应该的。同时我也想骂他们一句神经病,怎么像狗叫似的,而且还真有点像小黄的声音。只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怪我。她突然说。我们已经走到月牙湖边了。一路上她都不吭声。我也有些内疚,同情的怜悯占据了主导,觉得对不住她了。月牙湖的水有一米深,有栏杆围绕着。她靠在栏杆上,说怪我时,似乎带着哭声。我心里一软,情不自禁地拍拍她的肩。她却做出一个让我吃惊的举动,轻轻靠进到我的肩上了。 透过薄如蝉翼的小短衫,我感觉她肌肤水一样滑腻和冰凉,而且还有些微微的战栗。 她把脸贴在我的肩窝里哭起来。我安慰道,小白,别这样,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听了我的话,突然不哭了,一动不动靠着我。我又说,小白,怪我……没看好小黄。我感觉她比先前平静多了。又过一会儿,突然推开我,虽然没有太用力,也是坚决的,然后,自顾走了。 她几乎是快速走过文化广场的,明亮的灯光下,她白色的长裙飘逸而浪漫。 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温馨,也有一种好奇。女孩不论相貌如何,温柔起来都是可爱的。好奇是因为她怎么会突然离去?是觉得我们的亲近过于唐突?可能吧? 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第二天,她不再喊我去陪她找狗了。还有两三天,房东、也是狗主人,就要回来了。她怎么去对付他们呢?我不免地担起心来,同时也迁怒于那条小狗了,觉得它真是个祸害。 又是一连几天,我的手机不再接收她约我找狗的短信。我知道,如果按照她给的时间,她的主人已经从美丽的北欧旅行结束回来了。她说不定正受到主人的虐待呢,就是被赶出家门也是有可能的,就是补交了房租也是有可能的。我是不是要去看看她呢?哪怕给几句无关疼痒的安慰,对她也许会很重要的吧。 我给她发了短信。没想到她的短信回复是约我到她家去的。我有些纳闷了,莫非她房东还没回来?或并没有追责她丢了小黄?也许一切都被她摆平了。 我按响门铃。 她依旧穿好看的家居服来开门。开门的同时,一条黄色的小狗在她身边跳起来,蹿得比她还高,差点吻到我的脸。我大吃一惊,说,这不是小黄吗?找到啦? 是啊,找到了。 怎么不对我说一声? 切,别装了。她堵在门上,并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似是而非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白? 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啊?我恍然大悟了。她不仅皮肤白,事实上也真姓白。我实话实说,你皮肤白嘛,你叫它小黄,我就叫小白了——什么时候找到小黄的呀? 她依旧似笑非笑地看我,说,真逗,你还知道我做国际版权代理。你调查过我? 我不知道啊?你做什么工作我怎么知道?你也没对我说过。 我是没说过,但这些你都知道,你说过的,虽然很含蓄,但你是说过的。 我想不起来了。这真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告诉你吧,我还知道你三十四岁,未婚,身高一米六五,体重四十六点五公斤。这房子也是你的…… 我看到她惊愕地张大了嘴。 我说对啦?我也惊愕了——我可是随便胡扯的。 她痛苦(确实是这种表情)地看着我,抬起双手,圈住我的脖子,哽咽着说,你不是人吧……你是神…… 不识趣的小黄,哼哼地围着我们转圈,嘴里发出哼哼的叫声,和小白发出的声音相映成趣。 这一切太突然了。小黄找到了。她果然姓白。我没说过的话她赖到我身上了。我胡扯一句居然说对了。生活怎么会是这样? 生活确实就这样延续下去了。我成了小白家的常客。我也常常带着小黄在小区里溜溜了。小区的草坪上,花园里,常常会有我和小白小黄一起散步的身影。 小白三十五岁生日前两天,要请我去吃饭。我实在是因为要出国,无法去。但是我似乎又不能拒绝她。我怕我的真话被当成谎言。我只好改了机票。 她没有在家里举行生日派对,也没有在饭店大吃大喝,而是在小区月牙湖边的长廊下吃烧烤。我去的时候,她们吃开了。她们是谁,我一个也不认识,但又似乎全都面熟。我想了想,没想起来,也就懒得想了。 我一坐下,就被她们抹了个大花脸。 也不是我过生日,抹我干什么呀。但我显然是没机会伸冤的。一个皮黑、眼大、穿短裤的女孩,抠一把蛋糕上的巧克力,冲我的脸就来了。这下她没有得逞,我跳着躲开了。她跺着脚大叫,怎么这样啊,怎么这样啊……真不解风情。 不知趣的小黄蹿到她腿边,她把“怒气”全撒到小黄身上了,左一把右一把,把手上的奶油全抹到小黄身上。小黄立即就变另一副模样了。 那个穿齐臀小短裙的长脸女孩,微红着脸,命令我道,过来! 干吗? 她见我没动,走过来,迈着小碎步,手背在屁股上。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她绕过桌子,到我面前,说,别动啊,乖,让我抹一下。 我果然就没动。 她也没客气,把手上的蛋糕全抹到我脸上了,这里一把,那里一把,挺认真的。 一边的小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第七章 沙河口小鸡店 我和老莫由于业务上的关系,经常在一起玩。老莫是话剧团的调音师,留一头披肩长发,还留一把大胡子,从哪个角度看,老莫都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出色的艺术家。这是不言而喻的,不光是他的外形和气质,他肚子里确实有点货。调音师只是他的职业,事实上他对声乐和器乐都十分精通。我是电台主持人,有时候需要老莫客串一下节目,他也是随请随到有求必应,帮了我不少忙。我的节目能受到听众的欢迎和关心,凭心说和老莫的帮助、奉献分不开。 老莫是个好玩的人。我这里说的玩,也包括我们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满大街寻找美食。有一天,老莫兴冲冲地找到我,说要带我去吃小草鸡。他开着一辆破奔驰,一溜烟就把我带出了市区。我问他要把我带到哪里。他说你去就知道了。 奔驰车就是不一样,虽然破了,也是奔驰。我不失时机地恭维他。他得意地笑笑,扔一支金南京给我。奔驰其时正上了新墟公路。他油门一带,就到收费站了。老莫就是有本事,在临近收费站时,他把一个什么牌子朝挡风玻璃上一放,收费站的挡杆就翘起来了,奔驰滋溜开过了收费站。老莫说,到了。老莫把奔驰停在一个破平房的门前,让我下了车。我怎么看这儿都不像一个饭店。要知道,老莫平时是吃惯大馆子的,小吃店一类的地方他从来不去。老莫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停好车说,你吃了就知道了,这家小鸡店供应的是正宗满山跑小草鸡。我说你来吃过。他说没有。他说听王俊讲的。王俊是上海美食城的老板,跟我们都是弟兄,他还赞助过我节目不少银子。王俊的话我信,他为了搞好饭店,吃遍了市区所有有特色没特色的饭店,为的就是偷人家的菜谱。他说这里的小草鸡好吃,那一定不错。岂止是不错,你吃就知道了。老莫说。老莫的话,是对王俊的充分信任。的确,王俊在我们朋友中是最值得信赖的一个。这是后话,暂时不说。 由于我们来的不是吃饭时间,店堂里还没有客人。有四个人在打牌,看样子,一个像厨师(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个像老板(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一个像服务员(十几岁的姑娘),另一个,看不出来像什么。他们见来了客人,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吩咐服务员拿菜单。老莫老练地说,不用了,来两只小草鸡。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你们两个人吃不完两只鸡,一只就够了。老莫说,不是小草鸡吗?一人一只还吃不完?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小草鸡一只也有三斤左右。老莫说,那就来一只吧。又问我,再来点别的菜?我说随便。老莫说,菜单呢?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跟服务员说,陆荣荣你老发呆,快把菜单拿给客人。这时候,我们才看清那个服务员,这个叫陆荣荣的服务员确实有点呆,鼓着嘴不知在和谁生气。她把眼皮搭着,把菜单放在桌上,一声不吭。老莫翻一翻菜单,对我说,烧两条刀鱼怎么样?我说很好。老莫说,就两条刀鱼吧,再来一个海螺肉炒韭菜。 等菜的时候,服务员陆荣荣打开了墙角的电视。电视里正有一些演员在唱歌。可能是晚会什么的。唱歌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新鲜了。这是一个轻歌曼舞的年代,无论在超市,还是在步行街,或者人民广场,到处都有响亮的歌声或翩翩的舞姿,就连家庭也配备了各种各样的唱歌设备。这么说吧,只要你什么时候想唱,想听,音乐或歌声就会适时地在我们耳边响起。难道不是吗?就在沙河口这间不起眼的小鸡店里,歌声正悦耳地敲击着我们的耳膜,你想不听也由不得你了。问题是,那个正在听歌的名字叫陆荣荣的服务员,并没有一般人听歌的愉悦或开心。如前所述,她一脸的不高兴。我并没有发现她哪儿有不高兴的资本。大约老莫也发现了。她小脑门,大嘴巴,厚嘴唇,眼睛大而无当,而且在鼻子附近,还有一些细小的雀斑(也许这些都是优点)。老莫抽着烟,眼睛在电视和陆荣荣的脸上瞟来瞟去。由于陆荣荣是侧向着我们的,她的坐姿看上去也不雅,一条腿放在前面,一条腿撇在后面。她看着电视,嘴唇在动,或许她在跟唱,或许她自己在嘀咕什么。 老莫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了,他冲陆荣荣喊,添水。 陆荣荣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就从厨房跑出来,给我们倒水。她倒完水,对我们说,马上就好了。说话间,就有人端上来一盘韭菜炒海螺。老莫有点不高兴,不知道为什么,大概他从未受到如此的轻视和冷落吧。他大声叫道,搬一箱啤酒。 啤酒打开来,另两个菜上来了,服务员陆荣荣还保持那样的姿势坐在电视前——跑前跑后的都是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当老莫要了两次打火机还没有拿来时,老莫终于说话了。他对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你们家服务员不行,木头墩子一个,鞭抽都不动。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大约对老莫这样的客人见得多了。她说,我们家主要是特色菜,乡下人不懂什么事,就会烧菜。这倒是实话。我们吃她端上来的小草鸡时,确实又嫩又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市区大大小小的饭店里,还从未吃过如此鲜美的烧鸡块。老莫吃着小草鸡,点着头,说,不错。又说,不错。 喝了几瓶啤酒以后,电视里的歌声还没有结束。服务员陆荣荣的姿势有一点变化,她只是把放在前面的那条腿撇到了后面,把撇在后面的那条腿又放到了前面。她的坐姿看上去有点别扭,但这不影响老莫的欣赏。你知道,老莫是搞艺术的,他说不定正从某一个艺术的角度,对她进行打量和品评。她还有一个变化,就是开始轻声地跟着电影哼着歌了。电视里的场面有点火爆,有一个女的刚下场,就有一个男的边唱边上来了。老莫说,这个演员我认识,叫周华健。老莫显然是说错了,我想纠正他,告诉他这是刘德华。可老莫故意大声叫道,不对不对,叫那个毛宁。这下我知道了,老莫是搞音乐的,他故意的无知,无非是想引起服务员陆荣荣的注意。这一招果然奏效,我看到陆荣荣偷偷一笑,还下意识地掩一下唇。晚会的压台节目是周悦的独唱,老莫说,呀,刘晓庆姑奶奶这么瘦啊。服务员陆荣荣大约对他的无知忍无可忍了。她转过脸来说,这是周悦好不好,不懂别冒充大马队。老莫惊讶道,周悦啊,她不是最近出国去啦?陆荣荣说,哪儿啊,那是章子怡。这时候,电视里的晚会结束了。陆荣荣突然跑过来,给我们杯子里添啤酒。我最佩服的就是老莫这点,他到哪里都能把自己变成中心。可不是,老莫的阴谋又得逞了。老莫说,谢谢你啊小姑娘。陆荣荣笑笑的样子,说我叫陆荣荣。陆荣荣说看你这样子像一个艺术家,我还以为你是艺术家的。我听出来了,陆荣荣的潜台词是,你怎么什么都不懂。陆荣荣说,你们是第一次来吧?老莫说,我们老早就听说,沙河口有家小鸡店,这里的小草鸡很好吃,来了几次没找到。你家怎么不弄个招牌?陆荣荣说,很多人都找不到的,叫酒香不怕那个,我们这里主要是回头客,想吃的人自然就找到了,要不要招牌也无所谓。陆荣荣又说,其实招牌是有的,你没看到门外的电线杆上,写着沙河口小鸡店?老莫说,没看到。陆荣荣说,你们是从市里来吧?下次再来,到收费站那边,可以省两趟过路费钱。老莫说,什么意思?陆荣荣说,那边也是我们家的店,也叫沙河口小鸡店,主要是照顾市里开车来吃鸡的人省点钱。老莫说,我知道了,你家先是在这边开小鸡店,名气开响了,生意好做了,又在收费站那边开一个分店。陆荣荣表示肯定,说,什么分店啊,就这点小地方。味道不错吧?老莫说,不错。老莫又说,我们不到那边,那边能有小草鸡?还是这边小草鸡正宗吧?陆荣荣说,一样的,都是山上养的满山跑的小草鸡。这时候,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我家小草鸡绝对正宗,都是山上人家送来的。养殖场的大肉鸡,白送给我都不要。你们也是常吃鸡的,味道是不是好?老莫说,不错是不错,就是,你家没有服务。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主要是鸡吸引人,要服务干什么?服务能当鸡吃?我这是家里开的店,小孩在家没事开着玩玩的,没想到就开好了。老莫说,看你这样子也不像缺钱的人。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算你说对了,我家先生是做建筑的。我开饭店,主要是为了小孩。老莫突然醒悟了,疑惑中带着肯定的语气说,她是你女儿?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要不是为她,我才不操这些心了。我看到,陆荣荣撇撇嘴,看电视去了。 说话间,来了两批客人,沙河口小鸡店的人就开始忙了。那个叫陆荣荣的女孩也终于抹了几下桌子。 老莫和我告辞出来,看到门口电线杆上,果然有人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沙河口小鸡店”几个字,这些字就像我们小时候的乱涂乱画,哪像店招牌?简直太草率了,真有点对不起小鸡店的美味的小草鸡。 老莫开车过了收费站,走上百多米,就看到路右边一个废工厂的大门上,有粉笔写的一行字,沙河口小鸡店。那边的招牌是毛笔墨水写在电线杆上,这边的招牌更是粉笔写在破败的墙壁上,都是歪歪扭扭的字体,给人草草了事很不正规的意思。但是,我还是惊讶地看到,破院子里停着各种轿车。应该说,那个女老板还是有点脑子的,收费站这边的人,就到这个小鸡店吃,收费站那边的人,就到那边的小鸡店吃。她是在为客户着想,为客户省过路费的钱。 老莫在车上说,有意思。 我说什么有意思。 老莫没有理我,他面色很难看,又嘀咕一句什么,大声说,哪天再来吃吃! 那天老莫出了车祸,他把新墟公路的护栏给撞了,幸亏没有交警看到,附近也没的摄像头。老莫骂了一句脏话,幸亏是辆破车!又说我请你喝茶去。 在南园茶楼,我们喝着茶,老莫一点也不在状态,酒没醉,茶醉了。我说老莫,你有心事。老莫说,那个孩子挺那个的。我说你是不是说沙河口小鸡店那个陆荣荣?老莫说,不说她还有谁?她挺漂亮的,你没发现?我不好说她长相一般,甚至有些丑气,就说,还行吧。老莫正色说,还行是什么意思,她明明很漂亮嘛。我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是的,她很有些味道。老莫说,味道是什么意思?好怪呀你这家伙,她就是很漂亮!我说,不错,她确实很漂亮。老莫说,就是么,那你跟我叽叽歪歪什么? 老莫的认真让我始料未及。我急着去做节目,就给老莫喊来了王俊,还有一个周老板和周老板的女朋友小刘,他们四人打掼蛋。我说,我做节目去了,你们玩啊。老莫说,做完节目过来,我们等你夜宵。 常坐出租车的朋友都知道,我那档节目叫午夜心桥,专门针对青少年朋友的。我冒充成一个万能的上帝,解答全世界受苦受难少男少女的所有苦恼。有时候我自己都难以理喻,那些人怎么会把他(她)们的隐私告诉我?要知道,就连亲人他(她)们都不愿意说的,我算什么呢?我只不过根据对方的话题瞎扯而已,最多起到安慰作用。我的一个外地台友(主持同类节目的朋友)还为此出了一本书,大言不惭地把一些哄骗人的话公布于众。他的胆量让我钦佩。他敢把谎言当成真理,没有点勇气是做不到的。但是我们就吃这行饭,只能靠哄骗自己和哄骗别人过日子了。不是吗?这天的节目我就接到这样一个热线。对方是一个女孩,她说她原来在艺校读书,专业是琵琶,可是她父母却不让她上学了,说女孩子弹弹唱唱没意思,回家开饭店了。我说你喜欢弹琵琶是不是?对方说是,对方说她从小就喜欢音乐。我说那么开饭店呢?对方说烦死了。我对她说,你应该跟你父母好好谈谈,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对方说说过了,没有用,还说我尽给他们添乱。接着女孩就嘤嘤地哭起来。由于节目是直播,我相信很多人都听到她那无助的哭声了。我说,除了谈一谈,还可以跟你父母讲明道理,还可以动员家里的亲戚,比如你外公外婆,让他们帮你说服你父母。这样行吗?你可以试一试,好吗? 做完节目我往南园茶楼赶,我知道老莫还有王俊他们一玩就没个完,有时还喜欢通宵喝酒。可是茶楼里不见他们踪影了。因为是铁哥们,我准备给他们打电话。我刚拿出手机,手机就响了。是王俊打来的。王俊让我赶快赶到开心火锅城,说他们都在,正准备喝啤酒。王俊又说,老莫不行了,要寻死上吊。 我知道老莫是能出点故事的人,就不当回事地来到开心火锅城。他们正吃火锅喝啤酒,也没人跟我打招呼。我看一眼老莫,老莫眼泡红红的,像哭过。王俊像老大哥一样地对我说,你们怎么回事?我说什么怎么回事?王俊说,中午你们到哪里喝酒啦?我说,不是你介绍沙河口那个小鸡店?老莫带我去吃了小草鸡。到这时候,我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老莫还是为那个叫陆荣荣的小姑娘伤心。艺术家的心都很敏感又很脆弱也很不着边际,这我知道,老莫还因为爱情而自杀过。不过那个服务员陆荣荣,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动情如此认真呢?老莫有时候让我们大家都莫名其妙,也让我们匪夷所思,要知道,人家可是正眼都没有瞧他,凭哪门子就自作多情了呢? 这时候,老莫说话了。老莫说,你问问老陈,老陈,我们中午还看到陆荣荣的,你说是不是?我们还跟她聊了会儿,她还说……老莫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说是啊是啊,那是个不错的姑娘。 根据我对这帮家伙的了解,他们一定在我做节目的时候,去沙河口小鸡店了。事实确实如此,他们吃了两只小草鸡,却没有看到陆荣荣。老莫一定在王俊他们面前说过陆荣荣多么的漂亮。而由于王俊他们没有亲眼见到,对老莫的话表示怀疑,为此老莫十分伤心,觉得朋友们对他不信任了。现在,让我们来听听老莫是怎么说的吧。老莫说,你们看过博乔尼的画吗?博乔尼,就是那个意大利人,未来主义的代表人物,你们都知道《长廊里的狂欢》,还有《笑》,还有《空间中独特的连续形体》,还有什么什么的,可那是他未来主义作品,是油画或雕塑。你们看过他早期的《美人塔利娅》吗?你们都没有看过,你们要是看过了,你们就会惊讶的不知所措,你们就会觉得,真是白活一场了,你们就非想自杀不可。甚至,你们一个个直接就去上吊、投河、割腕。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美人塔利娅复活了,她现在就在沙河口小鸡店里。她现在改名叫陆荣荣了。她现在是服务员,沙河口小鸡店的服务员。她不是陆荣荣,她就是美丽的塔利娅……塔利娅…… 我们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们看到,老莫眼里有泪珠滚下来了。老莫的眼泪流过脸上那片开阔地,流进森林一样的胡子里去了。老莫的眼泪一流就不可遏制。我还以为,他的眼泪会穿越那片胡须,一直向脖子里流去。但是他的胡须真是深不可测,把老莫的泪水全部吸收了。老莫端起啤酒,咕咚就是一杯。王俊给他添满酒。王俊说,老莫,我理解你,敬你一杯。老莫又喝了一杯。周老板的女朋友摇摇周老板的胳膊,说,让老莫别喝了。周老板说,你不懂。周老板反而敬了老莫一杯。 老莫连续喝了几杯啤酒,继续说,她坐着的姿势,她的神情,她忧郁的眼睛,她丰满的嘴唇,还有白森森的牙齿,她的牙齿多整洁啊……塔利娅…… 我看到,周老板女朋友小刘的眼里噙着泪花。我也有一点伤感,因为我没看过《美人塔利娅》,也没有发现陆荣荣有多么的漂亮,如前所述,我还觉得她是一个平庸的女孩。我相信王俊也有同样的感受,因为他就是我们去沙河口小鸡店的始作俑者,不是他的介绍,老莫也不会带我到那个偏僻的地方。就是说,王俊此前是去过沙河口小鸡店的,他也看到了服务员陆荣荣,至少,陆荣荣也没有引起王俊的注意。此外,老莫真是被爱欲的烈火烧糊涂了,他竟然用白森森来形容陆荣荣漂亮的牙齿。显然是用词不当。不过,陆荣荣的牙齿的确细密而整洁,闪着玉色的光泽,甚至有一种透明的感觉。 老莫还沉浸在对塔利娅的回忆当中,他喃喃地说,怎么就会不见了呢?她不会故意躲着我吧?她不会是天上的仙女,不巧沦落人间,又飞到天上去了吧? 这时候,小丁来了。小丁是开心火锅城的老板,也是我们圈子里的朋友。他不知道桌子上发生了什么事,拎着酒瓶,哈哈哈地冲进来,大叫一声,喝酒!小丁看没人响应他,就在老莫的对面坐下。小丁是聪明人,他看阵势不对,便说,我先自罚一杯,然后给你们算一卦。小丁在我们朋友中号称半仙,打卦算命看手相,都能做到半瓶不响基本准确。他喝一杯啤酒,说,老莫,你最近有点变化,你两只耳垂变胖了,下垂了,发红发紫了,说明你要发达要交桃花运了。不过发财对你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我不去多说,我现在看你左耳垂发红,问题就不一样了。你们看看,跟樱桃一样,说明咱们老莫真的交上了桃花运。老莫,机不可失,时不在来;光阴似流水,一去不复还;抓住机遇,迎接挑战;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只要决心大,风高浪急都不怕…… 我们以为,小丁的油嘴滑舌,会引起老莫的反感。没想到他像找到知音一样连敬了小丁两杯,然后,他站起来,把酒杯摔在地上,扬长而去。 我们都担心他要出事,便叫了一辆出租车跟着他。但是他什么事都没有出。他把破奔驰一直开进了话剧团的院子里,停车,关门,然后钻进话剧团的仓库里睡觉了。我们也放心了,回去又喝了一会儿。 但是老莫还是失踪了几天。老莫的失踪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失踪和沙河口小鸡店的陆荣荣有关,我们都这样想。这在后来也得到了证实。 那几天,我们和老莫都联系不上,他也不跟我们联系,手机不是忙音就是不接。我们还到话剧团找过他。我们透过残破的玻璃,向话剧团仓库里张望。偌大的仓库堆满了箱箱柜柜,各种道具也都乱七八糟随间摆放。在一个角落里,我们看到了那张床——也是道具。那儿就是老莫的家。当然,家里没有老莫的影子,在他床上,只有几只老鼠在找方便面的残渣吃。周老板的女朋友小刘有点变了声地说,不会出事吧。小刘说,老鼠会吃了他的。我说,不会。王俊也说不会,王俊说他肉里都是酒精,老鼠才不稀罕了。后来,王俊果断地说,我们到沙河口小鸡店去找他! 沙河口小鸡店的小草鸡还是那么鲜美,可并没有老莫的影子,连陆荣荣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们慢慢地啃着小草鸡,喝着啤酒,期待着奇迹的出现。最着急的是周老板的女朋友小刘,这个医院的小护士一心想看看美丽的塔利娅的芳容,看看她是如何打动老莫的。但是最终还是让小刘失望了。我问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怎么就你们在忙?你们在忙?你家女儿呢?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面露得意之情。她说,你是说我家小陆荣荣啊,她练琵琶了。我说,她不是不念书了吗?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她们姐妹俩不学好,尽给我添乱,我就把她俩拉下来开小饭店玩了。她的话让王俊感兴趣,开饭店就开饭店,怎么会说是玩呢。我是从王俊的脸上看出他的疑虑的,我代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她家先生搞建筑,是大老板,现在手里有上千万的工程正在干,不缺钱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这小兄弟猜对了。我说,你家陆荣荣学琵琶去啦?这孩子真上进。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你说谁是孩子,你不能乱说啊,看你也不大点岁数,还是只小草鸡吧?我家陆荣荣要叫你大哥的。我想起我那天做节目时接到的热线,毫无疑问,那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女孩就是陆荣荣了。我说,你不是不让她学琵琶吗?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那是她不学好,再在那学校待下去会出事的。又说,其实她学琵琶我是不反对的,这不是,来了个老师,是市里剧团的,我让他在家里教她俩琵琶了。我们都知道,那个市剧团的老师,就是老莫了。老莫现在幸福死了,他收了两个女学生,关键是,他的塔利娅也在身边了。我们心就放下了。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细心的读者也发现了,和陆荣荣一起学琵琶的,还有一个女孩是谁呢?我问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陆荣荣还有一个妹妹吧?她说,不,是姐姐,她俩是双子。双子就是双胞胎。周老板的女朋友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了,她说,那她俩是不是很像?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得意地说,那当然,站到一起你们都分不出来。 至此,所有问题都应刃而解。唯一让周老板的女朋友小刘遗憾的是,她没有目睹陆荣荣的美貌,甚至连她的双胞胎姐姐都没有见到。 沙河口小鸡店我们还常来。有时候我和王俊来,有时候我和周老板来,有时候我和周老板和他女朋友小刘一起来,有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起来,我和别的朋友也来过。总之,我们来沙河口小鸡店,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吃小草鸡了。我们还关心老莫。但是,无一例外的,我们都没有见到老莫,也没有见到陆荣荣。有一次,我们在沙河口小鸡店看到了老莫的破奔驰,我们惊喜异常,我看到,小刘的脸都兴奋得红了。但是很失望,依然没有老莫和陆荣荣。更让我们失望的是,老莫的奔驰车易人了。我们再打老莫的手机,老莫的手机已经停机。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老莫是在开心火锅城,我们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是偶然一次打通了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我现在很忙,已经没时间跟你们玩了,不过快了,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喝啤酒了。在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到电话里传来琵琶声,好像是《十面埋伏》。这说明,老莫是一个敬业的老师。 没想到,我们后来得到老莫的消息,竟然是从周老板的女朋友小刘那里。是老莫主动到医院里找小刘的。老莫的身后还带着一个女孩。用小刘的话说,她一下认定那就是陆荣荣了。她真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无论长相还是身段都无可挑剔。小刘说,老莫让我帮忙给陆荣荣做人流的。 这件事情,放在别人身上,我们都无所谓。但是放在老莫身上,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我们都不能容忍。他是一个崇尚艺术、崇尚美的家伙,他怎么干都可以,他怎么能让一个美貌女孩流产呢?周老板愤愤不平地说。但是,更让周老板愤怒的是,老莫在短短六个月的时间里,竟让陆荣荣人流了三次。在六个月里让一个女孩三次怀孕,简直不是人干的事情。我们就对小刘说,如果老莫再带陆荣荣去做第四次人流,你告诉我们,看我们不去把他揍扁! 然而,我们没有机会把老莫揍扁了,老莫再一次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了。算起来,我已经大半年没有看到老莫了。老莫的那把大胡子,他的披肩长发,一度是我们非常熟悉的风景。他那辆破旧的大奔驰,曾经载着我们在市区的各条干道上奔驰。他也曾坐在我们电台的直播室里,面对无数听众侃侃而谈。所有这些,都成记忆了。我们找遍了全城,我们打听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到了来年春天,在我差不多都要把老莫忘了的时候,周老板,风度翩翩的周老板,非常落魄地对我说,老陈,你带我去喝酒吧,我都好久没喝酒了。接下来他才告诉我,他生意做砸了,现在无家可归。我说小刘呢?他唉声叹气,说,就连夫妻,都像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何况女朋友?小刘和一个驯马师好上了。真是世事无常啊,想起周老板和小刘,这对让人羡慕的帅哥靓妹,当初是多么的亲密,天天形影不离。安静的小刘,跟着我们到处玩玩,出入大小饭店、酒吧、茶楼、歌厅、露天温泉,她除了喜欢摸奖,也实在没有别的什么爱好啊。我们都以为他们的琴瑟和鸣是我们的榜样。可是一眨眼,和一个驯马师好上了,而且只知道好上,并不知她今日嫁于谁家了。 我们打的,来到了沙河口小鸡店。我们没有过收费站,就在废工厂的院子里下车了。一下车,我们就闻到飘荡在空气中的鸡香味。有服务员领着我们来到一个包间。包间上还悬挂一个油漆斑驳的小牌子,上面写着书记室。沙河口小鸡店的老板实在牛,还是沿袭过去的老房子,根本不去重新装修。隔着我们书记室,依次是,厂长室,工会,团委,妇联。过去的各间办公室里,现在都坐满了吃小草鸡的客人。我和周老板只两个人,我们临窗而坐,视线之内是云雾缥缈的云台山,山上许多人家都散养着大群的小草鸡。 我们面前摆上一盆热气腾腾的小草鸡了。周老板说,老陈,喝。周老板的口气,就像他请我一样。我们喝着啤酒,聊着过去的许多人和事。我们自然就聊到了老莫,还有沙河口小鸡店的陆荣荣。王俊回上海去了——那是他的老家。我们过去的朋友,如今只有我和落魄的周老板了。 我们喝了十几瓶啤酒,就有服务员来跟我们说,你们是第一次来沙河口小鸡店吧?老板要来敬酒。 周老板酒意很浓地说,谁说我们第一次来?我们…… 我打断周老板的话。我说,是啊,我们是第一次来,让你们老板过来吧。 老板来了,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是,她竟然是陆荣荣。我惊讶的有点不知所措。我看到周老板也张大了嘴巴。 陆荣荣好像不认识我们似的,她笑容可掬地端着半杯啤酒,说,欢迎光临,希望多提意见。 我说,你……不认识我们啦?在收费站那边的小鸡店,你……想想看?那个老莫,我是老陈啊…… 我看到陆荣荣收敛了笑容,她甚至还皱了下眉尖想了想。显然,她不愿意提起令她难忘的往事,大约也不想提起老莫吧。 我说,你是不是学过琵琶? 陆荣荣真的很生气了。她说,你才学琵琶了。 你不认识老莫? 你才认识老莫了。你怎么骂人? 这几句话,完全不是一个开饭店的老板的做派啊。我纳闷了,只好试探着说,你不是陆荣荣? 你才是陆荣荣了。也许,她觉得,用这种口气说话,是对客人的不礼貌吧,终于改口说,陆荣荣是我妹妹。我叫陆芳芳。对不起了朋友,你们慢用啊,再见! 我想起来了,这是双胞胎姐妹。我记得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过,她把两个女儿分在收费站两边的店里了。没想到,姐姐陆芳芳荣任了老板。那么陆荣荣呢?是不是也在收费站那边的小鸡店当老板?我问服务员。服务员讳莫如深地说不知道。我想从这儿了解有关老莫和陆荣荣的消息。但是你知道,我是一无所获。 又过了一年多,时光已经流到2002年春天了,我陪新婚不久的妻子从时代超市出来,在路边我意外地看到了老莫。 老莫穿着一身整齐的新四军军服,腰上扎着皮带,腿上打着绑腿,一枝手枪斜挎在肩上,身后还背着一枝三八步枪。这些都是话剧团的道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见到老莫我百感交集。我对我妻子说,芳芳,你看。陆芳芳说,疯子。我说,你仔细看,那是谁。陆芳芳又看了一眼,说,他疯了活该,我妹妹就死在他手里! 第八章 我爱上班 乔雪妹到半夜还没有睡着。她把眼睛闭得很疼了,还是不能入睡。这种情况,只有在她下岗的那年才出现过。 乔雪妹的身边躺着丈夫。她丈夫的鼾声已经很均匀很响亮了。 乔雪妹又翻了一个身。她把手搭在丈夫的身上。她想把丈夫弄醒。可她实在有点不忍心,明早五点钟,他就要去食品站拿肉了。明天是星期六,买菜人多,猪肉销售量就大,要拿两头猪,虽然是三轮车,可来回几里路还是很辛苦的。况且,丈夫的鼾声多喜人啊。乔雪妹都是在丈夫的鼾声中进入梦乡的。丈夫的鼾声就像小夜曲,悠悠扬扬催人入眠。但是,她还是想把丈夫弄醒,这件事对于她来说,真的是太重要了。她最初接到通知,激动得心跳仿佛停跳了几下。都八年了,她由一个大姑娘,成了小媳妇。如今,女儿都上学了,她和丈夫在菜市场已经打拼出一片天地了。每天,丈夫在前台卖肉,她在后台操作绞肉机,给客户绞肉丝切肉片,钞票就是这样赚来的,日子也就是这样过去的。乔雪妹从来不去多考虑什么,她觉得生活就是这样的,有事情做,有钱赚,你还能要求怎么样呢?所以她吃饭是香啊,睡觉是香啊,就连日子也是香喷喷的。 乔雪妹不知是第几回翻身了。她心里就像她熟悉的绞肉机在不停地绞,把她心都绞成肉丝那样又碎又乱了。 乔雪妹把床头灯打开,悄悄起床,悄悄拿出牛皮纸信封。 雪妹,你有什么事,到现在还不睡! 丈夫王一民说话了。丈夫王一民是在均匀的鼾声中说话的。王一民的突然说话把乔雪妹吓了一跳。乔雪妹手里的牛皮纸信封掉到了地上。 妈呀一民,你想把我吓死啊。你不是睡跟死猪一样吗?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你不是正打着呼噜呀? 你翻身打滚的,我能睡着呀。那是什么,拿来我看看。王一民已经坐到床沿上了。王一民说,我睡着了都睁着眼,你别想在我跟前捣鬼!拿来! 看你脸冷跟白皮一样,凶什么凶啊,你以为是情书啊。乔雪妹把牛皮纸信封捡起来,她把信封抱在怀里,突然就哭了。乔雪妹抽着鼻子,说,一民,厂里通知我去上班。乔雪妹用手背抹着泪,很认真地哭着。 王一民看罢牛皮纸信封里的通知,哈哈大笑了。王一民揽过乔雪妹,说,雪妹,就为这事啊,真是笑死我了。你下岗都几年啦,算算看。 乔雪妹哭着,嘴张一下,没说出来,眼泪涌得更凶了。 我帮你算。 乔雪妹在喉咙里说,算什么啊,八年。 八年,日本鬼子都被赶出中国了,哎呀,咱雪妹,也终于熬出了头,等来了上班的通知。好吧,我王一民也正式通知你,不去上班。 乔雪妹趴在王一民肩上。乔雪妹已经不哭了,可眼泪还在脸上。乔雪妹说,一民,我想去上班。 王一民睁大着眼,像不认识她似的。 一民,我想去上班。乔雪妹说,那年,是厂里停产,我才下岗的。我不是干不好才下岗的,我是好工人,他们都这样说。 王一民说,你有毛病啊,咱这日子有滋有味,你是缺钱还是缺穿?这厂里也真是的,停产都八年了,还来添乱。 一民,你不能这样说,你要这样说,我就生气了。 好吧,我不说,可你也别再提上班。王一民朝床上一躺,说,都三点多了,我再眯一觉,别忘了喊我去拿货。 王一民话一完,鼾声就响起来了。 王一民把卖剩下来的一块肋条肉扔到冰柜里,把尖刀砍刀还有钱箱都放到冰柜上。王一民身高体壮,说话像打呼噜一样嗡嗡响,干活也是三下五除二地干净利落。王一民把三轮车上的东西收拾好了,这才说,雪妹,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要不是我发现的早,那张一百块的假钱,就让你给收下来了,咱今天就白干了。还有那个尖嘴女人,我看她就不地道,你多找她一块钱她伸手就拿住了,一点也不脸红。雪妹啊,你连这个账都算不上来,你真该去上班了。来,趁现在没事,好好算算,十四块五毛钱的肉,人家给你一张二十块钱的票子,是找五块五还是六块五?王一民没听到回话声,在屋里扫了一眼,也没看到乔雪妹。王一民喊道,雪妹,雪妹。王一民到卧室里,电视机前没有乔雪妹。王一民又到小院子里,还是没有她的影子。王一民自己对自己说,刚刚还跟着我回家的,一转眼就不见了。 要是往日,王一民就洗把脸看电视了,可今天,他要去找找乔雪妹,再教她一遍怎么算账。王一民觉得乔雪妹脑子有时候不好使,简单的账也会算错。 王一民走出家门,五十米以外的小巷口,黄黄的路灯下,他看到乔雪妹坐在石凳上。 乔雪妹一只手顶着下巴,看着小巷上的天空。乔雪妹的姿势有点怪异。 王一民走过去,说,雪妹,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喂蚊子啊。 乔雪妹不说话,跟着王一民回家。 王一民在路上说,要算账回家算,我看你是应该好好学学算账了。你怎么不说话?我也没怪你什么,错就错了,我这么聪明人还会算错账呢,别当心思啊……好了好了,不说了,回家做饭吃! 乔雪妹回家也没有做饭。她坐在电视机前继续发呆。 王一民说,你要不想做饭就算了,我上街去吃小武凉皮,要不要我给你带一份? 乔雪妹还是没有说话。 王一民看乔雪妹脸色真的不好看,就自己出去了。 王一民吃完凉皮,回到家看乔雪妹还是坐在那里发呆。王一民就有点吃惊了。王一民说,你是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乔雪妹说,我好好的。 王一民说,我看你不像是好好的。 乔雪妹说,王一民,我真的想上班。 王一民松一口气,你是为这个啊,真是的,上班能拿几个钱?还要受这个管看那个脸的,哪有咱自己干自在。 乔雪妹说,王一民,我想去看看她们。 谁?和你一起下岗的那些人?你还以为她们都是你啊?还不知能有几个人去呢。 乔雪妹说,王一民,我想看看那些机器。 真有意思,机器有什么看头,冷冰冰的,还不知道锈成什么样子了。 乔雪妹说,王一民,我想听听咱们厂机器的声音。 毛病啊,轰轰隆隆的,吵死了,倒贴钱我都不去听。 乔雪妹说,王一民,我都八年没到厂里去了。 这算什么,你不是活得有滋味有味嘛。 乔雪妹说,王一民,我想去看看,就是想……看看。 王一民有点生气了。王一民一生气就有点不讲理。王一民大声说,你去上班,我一个人卖肉啊,我一个人怎么卖?啊?我看你有意想叫这个家散伙! 乔雪妹不跟他发火。乔雪妹依然温情地说,一民,我也不是想去上班,不接那个通知,我想都没想过。可是一接到通知,我心里就乱了。我十八岁到厂里,二十三岁下岗,下岗就跟你结婚,然后咱就一起卖肉,过日子,就这么简简单单。 你是不是说,你不下岗就不跟我结婚啦?八年前你就这样说过,你以为你那个厂是做金条的啊。八年前我不就对你说啦,你在厂里下岗,在我这里上岗。 不是不是,一民你想歪了,我是说,我一辈子就在一个厂干过工人,好歹也是上过班的人……一民啊,我也说不清楚,我心里乱死了,我是真的想到厂里去看看啊。乔雪妹忍不住,又哭了。 王一民脾气大,火气大,可他最不能看乔雪妹哭。当初乔雪妹下岗,一个人在家发呆,王一民对她说,雪妹,嫁给我吧。乔雪妹就哭了。乔雪妹一哭,王一民心就软了,发誓要让乔雪妹过上舒心日子。这一回,王一民的火气被乔雪妹的哭声中和掉了,口气软了下来,说,我不管你了,你要去上班,你就去上吧,可毛毛怎么办? 毛毛是他们的女儿,上一年级。因为上学方便,平时都吃住在她外婆家。乔雪妹显然早就想好了。乔雪妹说,毛毛平时也不在咱们身边,星期天带她来家玩玩就是了。再说,厂里离她学校又近,离我妈家也近,比现在还方便哩。 乔雪妹的厂叫塑料三厂,是区办企业,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乔雪妹穿上她最漂亮的衣服,骑一辆踏板摩托车,早早就来到了厂里。一进厂门,乔雪妹就看到厂办门前有好多人,大约都是接到通知来上班的工人。乔雪妹支好摩托车,陈露露和白桦就围上来了。她两人是乔雪妹一个班组的,又是最要好的朋友。陈露露当年在厂里最漂亮,白桦身材最美,而乔雪妹被公认为又有身材又漂亮的厂花。陈露露和白桦已经不像小姑娘时候叽叽喳喳了。陈露露拉着乔雪妹的右手,白桦拉着乔雪妹的左手,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执手相看,她们眼里都有闪烁的泪花。终于,陈露露说话了。陈露露说,雪妹,听说你卖猪肉,发财了,我们都以为你不来了呢。白桦也说,都八年了,你一点没变,还那样漂亮啊。你瞧我,胖成什么了。乔雪妹说,你吃什么好东西啊,胖成这样?当初那小蛮腰哪去啦?你老公不会也是卖肉的吧。三个女人这才大笑起来。白桦说,我老公要是卖肉的就好了,他是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的东西,下岗了,在家专业打麻将,靠我做保姆吃饭,我当初算瞎眼了。三个女人说了阵男人孩子的闲话,这才扯到上班的事上来。乔雪妹说,我把上班的通知都带来了。白桦说,我也带来了。陈露露说,可不是,我一直就揣在身上。于是三个女人从不同的包里拿出牛皮纸信封,她们上班的通知就整齐地装在信封里。乔雪妹说,厂长不知是什么模样。白桦说,模样不模样我们不管,只要有活干,有工资发,就是好厂长。陈露露说,听说是研究生,不到三十岁。三个女人的话里,充满了对工厂的满心希望。 九点整,开会了,厂长果然是个年轻人,自我介绍姓刘,自谦让大家以后叫他小刘就行了。刘厂长做了一番很有煽动性的动员,又分配了工人的岗位,任命了班组长。最后,刘厂长宣布,明天正式开机,希望大家共同努力,振兴塑料三厂。 动员会结束后,许多工人都没有走,他们都到自己的岗位上看看。让乔雪妹、陈露露、白桦开心的是,她们三人又分在了一个班。乔雪妹抚摸着机器,脸上红红的。八年没有见到机器了,就像分别八年的亲人一样。她在心里说,我们的厂,停产了八年,我还是回来了。乔雪妹鼻子酸酸的,她想哭。她看一眼陈露露,陈露露咬着唇,已经泪流满面了。白桦抱着陈露露的肩。白桦说,陈露露,你哭什么呀,你不要哭啊,我们好好工作啊。陈露露说,我不哭,我们齐心协力,好好工作。白桦说,可你还在哭,陈露露,你一哭,我也要哭了。白桦说着,就泣不成声了。乔雪妹忍了好久的泪也就涌了出来。 中午是在厂里吃的饭。晚上一下班,乔雪妹就赶到菜市场,看丈夫忙割肉忙收钱,应付也很自如,乔雪妹就没准备去帮他。乔雪妹想,反正你以后要一个人干的。但她还是走上去,说,王一民,我回家做饭啊。 王一民手上忙事,没有理她。 乔雪妹就说,鬼样。 乔雪妹切一块猪肝,本来想在切肉机里切成片的,但她犹豫一下,说,还是我回家切吧,手工切的肝,做出菜来,香啊。 晚饭时,王一民喝一杯白酒,然后就呼呼大睡了。 乔雪妹这天开心,可以说一直处在亢奋的情绪里,很想和丈夫亲热,可他的鼾声像雷一样滚过。乔雪妹便心疼地说,这个死猪,真的累了。 可是半夜里,王一民却把她推醒了,然后,王一民说,我要找一个帮工。 乔雪妹说,你一个人不是忙过来么? 王一民说,鬼啊,想把我累死不是? 乔雪妹说,那你找吧。 乔雪妹又说,你找男的还是女的? 王一民说,不一定,看吧,能干活就行。 第二天晚上,乔雪妹再路过菜市场时,王一民的身后,在乔雪妹用了好几年的绞肉机前,就有一个小姑娘了。乔雪妹看这个姑娘穿很土气的衣服,模样也丑,心就放下了。 乔雪妹没有急着回家做晚饭,而是帮王一民忙了一会。实际上,她是在观察这个小姑娘。小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乡下人,手脚还利索,嘴也甜,阿姨长阿姨短的,特别亲。乔雪妹也跟她闲聊几句,知道她姓张,名字叫小桃,她父母都是菜农,她还有一个姐叫小梅,在职大念书,马上就毕业了。乔雪妹问她为什么不去念书。她说学习不好。她说她爸说了,这么笨,还不如来家种菜。她说她不想种菜,就来打工了。乔雪妹觉得,这孩子还算诚实,连自己笨,连学习不好都说了,要换别人,会说自己不想念书,而不去说学习不好。乡下孩子就是实在,乔雪妹说,小桃,你以后就不要叫我阿姨了,就叫我乔姐吧。小桃就欢欢喜喜答应了,还脆脆地叫她一声乔姐。乔雪妹一高兴,就说,有空到我家包饺子吃,把你姐也叫来玩。 没过几天,小桃的姐姐小梅,就真的来玩了。过后又连着来玩过几次,也不过就在肉摊前站站。小梅和妹妹不一样,不爱讲话,腼腼腆腆的样子,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乔雪妹对姐妹俩都喜欢。而王一民却缺少人情味地说,你跟她们啰嗦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乔雪妹在家剁肉馅包饺子。乔雪妹说,我说好让小桃来家里包饺子吃的,一次也没让人家来过。口气里,有点内疚。 王一民说,还是少跟这些人啰嗦吧。 人家不是帮咱干活嘛。 那也要分得明白啊。顿一顿,王一民又说,雪妹,你不要再去上班了,还是回来跟我卖肉。我觉得吧,有你在我身边,踏实。 乔雪妹说,厂里接了不少单子,客户要货紧,我们下个月就要加班了,我哪能这时候当逃兵啊。 王一民脸上冷冷的,心里明显的不痛快。 又过几天,王一民说,雪妹,我还是想你回来。 乔雪妹就说,是不是那个小桃不想干啦? 王一民说,不是,小桃干活还行。 我就是觉得,你这个班上不上也没意思。你想想,你去上班,说是能拿一千五六百块钱一个月,可我请小桃帮忙,也要开一千块钱给她,这笔账你算没算过,实际上你只拿五百块钱一个月。一个月才拿五百多块钱,你算笔账看看,多没意思。 乔雪妹觉得王一民的话有道理。可她还是觉得上班好,那是厂啊,自己的工厂呢。刘厂长不是说过,爱厂如爱家吗。刘厂长还说,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就要努力找工作。刘厂长的话真是对极了。这么说,你就知道了,乔雪妹是多么爱她的工厂啊。她看到机器,听到机器的声音,都很亲的。乔雪妹就对王一民说,上班还不到一个月,哪能不去呢,上班跟咱卖肉不一样,想不来就不来。上班了,就得有上班的样子。 实际上,自从上班那天起,乔雪妹就没有想到会不干。她是真的把厂里的事当成自家的事的。不一样的是,自家的事她说了算,厂里的事是厂长说了算。 王一民说,我看,你那个厂迟早也不行。你们那个刘厂长,我见过,常到对面的第一楼喝酒,都是一大帮子人。什么样的厂能经得住喝?你们又是小厂,要不了几天,会让厂长喝倒的,你迟早还得下岗。 乔雪妹说,厂里来客户,要应酬,该喝不喝也不行。 王一民说,话是这么说,可喝一顿千把块,是你一个月工资啊,那还是纯利润,一天喝两顿,这笔账你算算看。 乔雪妹说,就你会算账,以前天天叫我算这个算那个,现在又替我们厂里算了,就跟我们厂里没有会计一样,就跟我们会计不会算账一样。 王一民说,你们厂里有会计,肯定会算账。可我跟你算这个账,我是有道理的。 你有鬼道理啊,你以后不要再跟我算账了! 厂里的形势真是越来越好了,新招了工人,改成两班制,还经常加班。照这样,这个月要拿不少奖金的。上个月,就是上班第一个月,乔雪妹就拿了一千五百多块钱,还有五十块钱奖金和二十块钱加班费,工人们都说,这个月,要比上个月多拿好几百。厂里的姐妹们都是劲头十足的。 可是,厂里的形势一片大好,乔雪妹家里却出事了。王一民要跟她离婚。 那天,是周末,她第二天正好是调休,就回母亲那儿把毛毛带回家了。王一民那天对女儿特别亲,跟毛毛说了不少话。乔雪妹脸上喜洋洋的,告诉王一民厂里的事情,说上海,还有杭州的客户,都在厂里等货,单子都排到下个月,销售科的人都不敢在厂里露头了。 那天晚上,王一民和毛毛玩了好长一阵,问毛毛暑假作业写没写好,问毛毛和哪个同学要好,还讲毛毛小时候的笑话,拿毛毛小时候的照片给毛毛看。直到很晚,毛毛才爬到她的小床上睡觉了。 乔雪妹那天并没有发现王一民的反常,她预备好了要和王一民好好亲热一番。为此,她还用新买的沐浴露洗了澡,她自己都闻到身上散发出的青草的香味了。可是王一民却冷冷的。后来,王一民就冒出了那句话。王一民说,雪妹,我们离婚吧。 乔雪妹说,死一边去吧,说什么离婚。乔雪妹以为王一民跟她说着玩玩的。 王一民说,我不是跟你说着玩的,我就是想离婚,我都想好了,这日子越过越没意思。 乔雪妹把灯开了,支起身子,说,你没有毛病吧?乔雪妹的乳房搭在王一民的肩膀上,王一民用手推一推,就像推掉不相干人的一只胳膊。 王一民说,我天天都累死了,想个帮手都没有。 不是有小桃。 你老提小桃干什么?她又不是自家人,那能一样? 好啊,你是不是外边有人啦?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乔雪妹重重地躺下,说,我不离! 你不离我离。 那你一个人离吧。 乔雪妹穿衣服。乔雪妹不声不响地把衣服穿好了。 王一民说,你干什么?你现在不要走,跟你商量事情你走干什么? 乔雪妹不说话,她收拾一点东西,到毛毛的屋里睡了,第二天麻麻亮,就带着毛毛回娘家了。 后来,乔雪妹想想,要不是自己脾气倔,要是那天不冒冒失失就走,要是能软一点跟王一民好好商量商量,多沟通沟通,也许就不会离婚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她和王一民离了。快刀斩乱麻似的,说离就离了。 现在是秋天里,深秋了,乔雪妹和陈露露,还有白桦,去桃花涧玩。桃花涧在城郊的山上,涧沟里常年都有水在流。这是未开发的景区,很少有人光顾这里。三个女人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就像孩子一样在山沟里大喊大叫。陈露露跑在最前面,她要去找桃花女,民间传说,谁要是先看到桃花女,在她身上摸一摸,来年会交桃花运。陈露露一心想交桃花运,可惜她遇到的男人都很坏。这是她自己说的。白桦就让她去找刘厂长。白桦说刘厂长有学问,又年轻,又是厂长,你把他勾上手,我们姐妹都有好日子过。陈露露说,你以为我不能啊。白桦说,你又不是款婆,他要傍你?人家身边的美眉还不知有多少呢?我们又没钱资助你。陈露露说,这倒也是。陈露露就盯着白桦看。白桦说,你看我干什么,我腰有水桶粗,勾不到人的。陈露露说,刘厂长会喜欢的。白桦被逗得大笑起来,说喜欢水桶腰啊,那他眼光有问题了哈哈哈! 陈露露和白桦的话,乔雪妹听了心里很难受。自从离婚以后,她就不能听别人谈男人女人的事。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谈,仿佛连听的资格都没有了。陈露露和白桦才不管她的感受了。陈露露说,乔雪妹你快点啊,白桦你快点啊。白桦说,爬不上去了,我累死了,是你要交桃花运,我不去跟你抢,要抢也是乔雪妹。陈露露说,我才不自私了,我要把桃花运留给乔雪妹。乔雪妹,我等等你啊……差不多到了,桃花女就在这一带,我来过的。 陈露露站在一块岩石上,她在山涧的四周观望。乔雪妹站到她跟前,说,你乱说什么啊,我就这样过一辈子。在岩石下面的白桦听到了,大声说,不行,你要找一个好男人,气死那个杀猪匠。乔雪妹真的不愿意说这些。王一民又结婚了,就在不久前。新娘是小桃的姐姐小梅,那个职大毕业的大专生。白桦说,大专生算什么,大专生是狗屎!乔雪妹,你不找一个研究生,起码也要找一个本科毕业的。陈露露说,乔雪妹,真的,你瞧你身体一点也没变形,找个大学生没问题。乔雪妹说,你们都要干什么啊,再说我就回去啦?陈露露说,好了好了,不说了,爬山! 陈露露突然大叫一声,看,桃花女! 白桦一下瘫在地上,哎哟妈呀,原来到了,省得我再爬了。陈露露扭着屁股,三下两下就窜到那块奇妙的石头边。这块石头确实有点怪,有点像人形,还有点像猴子。但说是桃花女,似乎有点言过其实。 白桦又开始大叫了,陈露露,你别动! 陈露露说,蠢样,我不知道呀。乔雪妹,上来呀。 乔雪妹知道她俩是什么意思。但她说,上去干什么啊,看看就行了。 不行,要来亲手摸一摸。 乔雪妹就说,好好好,要是交不了桃花运,我把你们两个撕撕吃掉。 下山的路上,陈露露和白桦一唱一和,少不了又骂了一通王一民,顺便把小梅也骂了。说年纪轻轻的,又是大专生,就稀罕一个卖猪肉的,这世道真是怪了。又说都是小桃作的怪,那个小丫头人丑鬼大,说不定和王一民也有一腿。这王一民也真有艳福,老婆小姨子一起办了。乔雪妹说,你们乱说什么啊。陈露露和白桦就一起骂她。陈露露说,都这样了,还护着他,要是我,拿杀猪刀把他捅了才解恨!白桦说,捅了便宜他了,让他断子绝孙才好!乔雪妹也被惹笑了。乔雪妹又忧虑地说,以前听说,这桃花女,男人摸才有用哩。陈露露说,一样一样。白桦也说,男女都一样。然后,她们又说厂里的事情。最忧虑的还是乔雪妹。她说,你们发现没有,这几天,来厂里拉货的汽车少多了。白桦说,你操什么心,你又不是厂长。乔雪妹说,这笔账我算过,以前,一天至少来三辆汽车,都是大吨位的。现在是三天才来一辆汽车,还是小吨位的。陈露露说,你算什么账,你又不是厂里的会计。乔雪妹说,我真的算过了……乔雪妹的话没有说完,打住了,她心里突然的难受起来,觉得怎么把王一民的口头禅给学来啦。 乔雪妹的担心还是有道理的,厂里的形势每况愈下,仓库、车间都堆满了产品。厂长也愁眉苦脸的,使出了浑身解数,天天不是抱着电话找老客户,就是往区里跑寻求帮助。 终于有一天,厂里停产了。虽说是暂的,但是乔雪妹的心头还是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阴云,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工人们都回家去了。厂长宣布停工待产,每月只发五百块钱生活费,而且也只发三个月的。 乔雪妹带着女儿,住在父母那边腾出来的一间平房里,等着厂里通知去上班。可是冬天等过去了,明媚的春天也如期来临了,厂里依然没有恢复生产。有一阵子,乔雪妹不放心,以为是人家忘了没通知她,就一个人悄悄来到厂门口,向厂里张望几眼。厂里静悄悄的,门上已经上了把大锁,一点没有恢复生产的迹象。即便是这样,乔雪妹对厂里还是抱有很大希望。她觉得这么好的一个厂,上班是迟早的事。但是,不好的消息不断地传来,先是说刘厂长接受不少好处费,压低了出厂价。为了减少成本,只好用劣质原料,致使产品质量下降,最后导致产品滞销、积压。后来又说,厂里每个月的招待费十多万,工厂被吃倒了。还有什么什么,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厂长身上,似乎厂里现在的这个样子,就是厂长一个人的事。乔雪妹在这些风言风语中,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乔雪妹开始想想自己的出路。这时候,她自然就想到了从前的生活,想到了前夫王一民,觉得这个人确实是不坏的。可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王一民已经结婚了。他还在那儿卖肉。她远远地望过他,看他还是在利利索索地做事,大概算账也是仔仔细细的吧。那个大专生小梅不知是做什么工作的,在绞肉机旁边绞肉的,还是那个小桃。后来她听说了,小梅在一家电脑公司做文秘工作,还挺着一个大肚子。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些,乔雪妹心里就有点隐隐地疼。乔雪妹就再也不到那个菜市场买菜了。 终于还是没有上班的消息,乔雪妹在家里也闲得无聊了。有一天,她在人民广场那儿看到了白桦。白桦正在卖豆浆。豆浆豆浆热豆浆,喝了美容又健康。这不是白桦喊的,这是白桦放在车筐里的喇叭喊的。白桦从保温箱里拿出一杯豆浆,请乔雪妹喝。乔雪妹不喝。乔雪妹说,我还以为你又去做保姆了。白桦说,卖豆浆也不错,一杯能赚一毛五。白桦说,你呢?在家干点什么?乔雪妹说,还没。乔雪妹说,我以为厂里很快就会上班的。白桦说,别做美梦了,厂长都被抓起来了。乔雪妹说,不是说厂长到轻工公司当副总了么?白桦说,谁知道啊,可能先去当了几天副总,最后还是被抓了。白桦又说,你知道陈露露干什么啦?乔雪妹说我不知道。白桦笑着,讳莫如深的样子,又不说了。乔雪妹说,陈露露干什么去啦?白桦说,你要是不知道,就当不知道算了。乔雪妹说,你这个人,说半截话。白桦说,乔雪妹,你应该再到菜市场去卖肉。乔雪妹说,我不想看到王一民。白桦说,你不能到别的菜市场啊。乔雪妹嗫嚅着,我怕我不会算账,我笨……我都快笨死了,上上班还差不多。白桦说,哪有那么多班上,还是自己想点办法吧。白桦又说,乔雪妹你最亏了,要不是去上那几个月班,你和王一民还是好好的。乔雪妹说,说这些干什么啊,这都是命……乔雪妹心里一软,鼻子就酸了,眼睛也红了。白桦看到了,就说,算了算了,都是我们命不好,我家那个还是不知死活,天天赖在麻将桌上。 在乔雪妹和白桦说话的时候,白桦车筐里的小喇叭还在不停地喊,豆浆豆浆热豆浆,喝了美容又健康。这期间,白桦卖了三杯豆浆,收了一块五毛钱,净赚了四毛五。乔雪妹把她算得好好的。乔雪妹说,白桦你去忙吧,我到那边人民菜场去转转。白桦说,对啊,去看看,有合适和摊位租一个,你卖过猪肉,熟悉那行当。白桦说这话时,乔雪妹已经走进人群了,谁知道她听没听到白桦的话。 第九章 饭友 二十多年后,我见到老莫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样子。我这里所说的那个样子,不是指他的性格脾气,而是说他的模样。他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年轻,一样红光满面。 我和老莫经常在食堂见面。我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年轻了,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没有脾气了,而老莫依然像年轻时那么爱冲动,爱使性子。你没有见过二十多年前的老莫,那时候的老莫啊,是多么的风光,多么的不可一世。不过没有见过也不要紧,二十多年前的老莫和二十多年后的老莫,不要说你,就是我,也分不出前后有什么变化的。我对小蔡这么说。小蔡是我们共同的饭友,她大学刚毕业,小模小样,天天笑嘻嘻的,说话也细声细气,对什么都感到新鲜,一点也不像什么都懂的新新人类。小蔡把筷子含在嘴里,夸张地说,你们都认识二十多年啦?老天爷!老陈你有多大?看不出来啊! 现在,你知道了,老莫虽然是四十多岁的年龄(事实上,他已经五十岁了),却有着二十多岁的心脏。难道不是吗,只要他在食堂吃饭,小小的饭厅里,必定洋溢着欢声笑语。他精神抖擞,声若洪钟,妙语连珠,嘴里不停地发出嚓嚓的咬嚼声,连喝汤也是呼呼的,就像冬夜刮来的西北风。 我们正在吃一份鱼丸,毫无预兆的,老莫就轰轰大笑了。老莫嘴里的鱼丸在舌头上摇晃。老莫眼睛盯着小蔡,却对我说,老陈,我女儿被选进特长班了。我说,你女儿真不错,四年级就长了一米六五,将来一定能进国家女排。老莫放声大笑,差不多差不多,她现在是校队的主力二传。老莫接着又纠正道,我女儿不是一米六五,是一米六七,比小蔡要高半个头。小蔡,不好意思噢。昨天我刚把女儿量过了,一米六七。老陈,你记不记得吴荣?就是那个……吴荣啊?我说,吴荣我怎么不记得?是不是在上海的那个?老莫说是啊是啊,我女儿,和吴荣长相一模一样,就连身高都是一米六七。 老莫提到吴荣之后,再次放声大笑了。 请朋友们原谅,在大笑这一点上,老莫和二十多年前还是不一样的。正是老莫毫无节制地放声大笑,才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老莫。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老莫,我就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叹着。那时候老莫不喜欢大笑,连一般的微笑都很难见到。那时候的老莫啊,经常的行状是哭,放声大哭,就跟他现在放声大笑一样,毫无节制。 二十多年前,老莫的身份还不是晚报记者,老莫是话剧团的调音师,我们一起在机关管理局的食堂吃饭。能和老莫这样的艺术家相识,可以说是我食堂生活最大的收获。那时候的我也不是晚报记者,我是群艺馆创作员,年轻气盛,什么都敢写,相声、小品、歌词、故事、笑话、快板书、朦胧诗、对口词,还一口气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在我兼任群艺馆夜校老师的那段时间里,我甚至还迷上了音乐。我弹琵琶,弹吉他,吹小号,吹单簧管,拉二胡,拉小提琴,总之,群艺馆现有的中外乐器,我一样不落地都迷。在女馆长的指导下,我一度还迷上了作曲。我通宵达旦,挑灯夜战,忍受蚊虫的叮咬,写了十几部交响乐,对于肖邦、马赫、莫扎特、贝多芬、施特劳斯、西贝柳斯、肖斯塔科维奇等艺术大师,我崇拜他们,又对他们不屑一顾。在那些精力充沛的日子里,我把我那部近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全部谱上了曲。至今想来,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如果在交响乐的伴奏下,由帕瓦罗蒂、多明弋、卡雷拉斯来演唱我那部长篇小说,真不知道会引起多大反响。当老莫得知我把小说谱曲以后,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老莫的号啕,让我不知所措。食堂里不止我一个人目睹了老莫的哭。午饭高峰期早就过了,剩下的几个饭友稀稀拉拉分布在几张桌子上,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们望过来。老莫并没有在乎他们的张望,依然嘹亮地哭着。老莫的眼泪就像泉涌一样,从脸上流下来,有一行泪已经流到他嘴里了,可他并没有顾及这些。我真不知道老莫为什么如此伤心,难道老莫的大哭和我有关?难道他认为我把小说谱成曲是贬低了音乐?我只好歉意地说,老莫,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伤心。老莫说,不,不关你的事。老莫说不关我的事,我心就放下了。我说,老莫啊,凡事要想开一些。我只能这样泛泛地安慰他。老莫说,你不懂,你陈巴乔根本不懂。老莫又呜呜两声,说,陈巴乔,你发现没有,吴荣,她已经三天没来吃饭了。老莫说完,站起来,随便地抹了把泪,摇摇晃晃就走了。在食堂门口,我听到老莫鬼一样地怪叫一声。 至此,老莫号啕大哭的原因已基本弄清,老莫是因为吴荣而哭。 你知道,在机关管理局的食堂里,是不缺美女的,她们一个个都像淑女一样安静地排队,小口吃菜,小声说话,老莫对她们都比较熟,并且按他的审美观点给她们逐一编了号。如果长相气质都差不多的,还像一台大戏的主演一样,给她们分A角B角,有时候还有C角。食堂吃饭人很多,走马灯一样轮换,所以号码错乱得连老莫自己都分不清了。有一天,我们一眼就发现了吴荣。当时没有人知道她叫吴荣,她悄悄地排在队伍里,悄悄地随着队伍向前移动。机关管理局的食堂有四个窗口,排八行队,吴荣就在我们相邻的队伍里。我用膝盖抵了下老莫的屁股,示意老莫注意一下吴荣。谁知这家伙看报纸入迷了。你知道,老莫虽然是话剧团的调音师,但对看书读报却特别有兴趣,在他身上的各个口袋里,都有书或者报纸。不过他很少在排队买饭时看报纸,一般情况下,他是一边排队,一边和就近的女孩说话。和就近的女孩说话,可以说是老莫的一大乐趣。但是今天真是怪了,队伍里突然多了一个美女,他却看起了报纸,好像他突然改变了脾气,对美女熟视无睹起来。恰巧这时候吴荣前面的那个女孩子跟老莫要了一张报纸看。那是个名叫珍珠的女孩,在老莫的心目中是七A,就是说在女孩子中,她排第七,还有一个女孩并列第七,于是她就是A角了。老莫跟我们解释过她排第七的原因,说她本来能排第五的,因为她脖子粗了一点,嗓音也粗了一点,只好屈居第七了。我发现珍珠已经盯着老莫的报纸好久了,她跟老莫要报纸,也许并不是喜欢看报纸,也许她只是想跟老莫套套近乎什么的。老莫是个怜香惜玉的家伙,他把手里的报纸全给了她。就在这时候,老莫发现珍珠身后的吴荣的。我发现老莫愣了下神,随即,老莫就镇定了。老莫把左手伸进怀里,又从怀里掏出另一份报纸。老莫就把这份报纸递过去,说,给你也看一份。吴荣笑一下,就很给面子地接过了报纸。老莫得意而从容地把右手伸进怀里,又一份报纸出来了。老莫这次没有把报纸送人,而是问,还有谁看?老莫说完,就自己打开报纸看了。接下来的情况,你知道了,老莫、珍珠、吴荣,坐在了一张桌子上吃饭了。因为借了人家的报纸,打了饭,是要把报纸还给老莫的。这就是老莫聪明过人的地方。 我们不得不钦佩老莫。这不,刚来的美女,就被他盯上了。统计局的小丁还狠狠地骂了他一句。 隔着几张桌子,我们看到老莫和珍珠和吴荣,一边吃饭一边说着什么。珍珠吃吃的笑声还不时地传过来。 她叫吴荣。后来,老莫跟我们严肃地说,口天吴,光荣的荣,矿大毕业,学金融。我问老莫,陆荣能排几号?老莫说,从现在开始,废除排号了。小丁问他为什么。老莫说,这还用问么?有了吴荣,排号还有什么意义?老莫又后悔莫及地说,以前真是笨啊,还给她们排什么号?分什么AB角?她们在吴荣面前……老莫说不下去了,痛苦地摇摇头。小丁说,我看吴荣也就是这么回事。老莫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听听?你良心都叫狗吃啦!你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还讲不讲良心!小丁用筷子指着老莫,有你这样说话的呀?我不过说着玩玩,跟我认什么真?老莫不依不饶,狠狠怒斥了小丁一通。小丁也不买他的账,两人纠缠了好长时间。老莫余怒未消,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掼,发表一通谬论。他嗓门很大,说话充满了辱骂和恐吓。不过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倒是邻桌的几个不相干的饭友,不安地向我们张望。小丁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计较,吴荣是仙女,行了吧。老莫说,不行,你话里有情绪,不是真心的。小丁苦笑着,求援地望着我。我说,吴荣……她的确很漂亮的,的确。 在老莫和小丁争吵不久后的晚上,我们在食堂排队吃晚饭,有人在津津乐道地讲着老莫的趣闻轶事,这时候,老莫扛着一把打气筒进来了。老莫把打气筒放在桌子上,排在了队伍的最后边。我们一时都没有多想老莫的打气筒,我还以为那不过是他新买的打气筒而已。但是吃完饭,我震惊了。我看到,老莫在食堂的门口,正给吴荣的自行车充气。吴荣站在一边,手里卷着报纸,那无疑是老莫的报纸。吴荣亭亭玉立地站在灯光里,温情地微笑着。这件事情让我们想了好久也议论了好久,究竟是吴荣的自行车需要充气,还是老莫要给吴荣的自行车充气。或者,老莫新买了打气筒,碰巧吴荣的自行车又需要充气。情况也可能是这样的,吴荣事先就和老莫打了招呼,要让他给她的自行车充气,老莫才去买一把打气筒的。究竟是哪一种可能,我们最后都没有得到落实。不过有一点是肯定了,他们不仅仅是局限于食堂的相处,他们说不定已经谈恋爱了。 老莫的号啕大哭,证实了我们的判断。 我在晚上来到了老莫的宿舍。老莫住在话剧团的仓库里,在一大堆破破烂烂的道具里,有一张道具床。老莫趴在床上,正在写一首诗。老莫说,巴乔,你看看我这首诗。我拿起老莫的几张纸,轻声念了几句。老莫对我干巴巴的念白非常气愤,他说,亏你还是写诗的,哪有这样念诗的,你听听,应该这样: 我取出一把打气筒 放在食堂的圆桌上 在春夜的清香中 仿佛一朵玉兰花 总有这样的玉兰花 来自童年的村庄上 芳香是永久的芳香 …… 老莫的诗没有念完,就哭了。老莫很容易就哭,哭对老莫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在那一段时间里,老莫的哭已经不让我感动也不让我吃惊了。老莫的哭就像自来水龙头,说来就来,而且一哭就不可遏制。老莫泪流满面地说,巴乔啊,吴荣都三天没来食堂吃饭了,三天啊!你知道她出什么事了吗?你肯定不知道,你怎么能知道呢,连我都不知道啊……巴乔,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完了……这个城市失去了吴荣……吴荣啊,她是不是和别人谈恋爱去啦?这不可能,不可能,巴乔,我说这不可能,这个城市有人能配上吴荣吗?你说,你说说看,算了,不要你说了,吴荣她不属于这个城市,我敢肯定,要不了多久,吴荣就会离开这个城市了。老莫的哭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老莫的话也让我不知不觉伤感起来。老莫抓起一件新四军军服,把他的鼻涕和眼泪擦擦,眼睛就出神地望着墙角的几枝步枪和两门迫击炮。老莫停止了哭泣。他停止哭泣时,脸上还是哭泣的样子。我不知怎么安慰他,我只好说,老莫,你为她多写几首诗吧。老莫对我怒斥道,胡说,几首诗算什么,几首诗就打发她啦?老莫又流泪了。老莫再次说话时,声音有点不对,像气流。我感到一股气流在我耳边慢慢回荡,老莫说,吴荣那双眼睛,像人事局的小朱;吴荣的脖颈,像组织部的小刘;吴荣的手,像地震办的小郭;吴荣的鼻子,和农行的小夏一模一样;吴荣的嘴唇,像党史办的小陈;吴荣的牙齿多整齐多洁白啊,像政府办的小王;吴荣的皮肤,像林业局的小张;吴荣的屁股,像保险公司的小何;而吴荣的体型,有谁能跟她比比呢?还有她那气质,呵呵呵……老莫的哭声已经不像在哭了。我有点替老莫担心,他说的那些小王小刘小何什么的,都是我们的美女饭友,都曾让老莫编过号,他把吴荣的肢体拆卸了,一件一件地和那些美女比。哪能这样比呢?像这样,老莫精神会垮掉的。我说,老莫,想开点,想开点。老莫重重地推了我一把,你懂个屁!我说,是啊,我真的不懂。老莫长叹一声,又说,反正我也不准备待在这破地方了,在这个破城市,找不到我的位置。巴乔啊,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准备在这地方干下去的,准备在这个破城市扎根的,而我是个乱想乱动的人,我适合到文联、艺术研究所这样的单位工作。既然这个城市失去了吴荣,既然这个城市没有我的位置,那我不走还干什么呢?我猜想老莫在说气话。老莫是叫吴荣伤透了心的。我做了一个切合实际的想象,如果吴荣知道了老莫此时的心情,那她会怎么样呢? 我再在食堂见到老莫的时候,他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有人跟他开玩笑,老莫,今天没把气筒带来?老莫,给张报纸看看。老莫听到这些调侃,就跟没听到一样,他默默地排队,默默地打饭,默默地吃饭。 就在吴荣失踪的第六天,或第七天,吴荣又在食堂出现了。我感到欣慰。可是鬼使神差,今天老莫却没来。也幸亏老莫没来,在吴荣的身边,还有一个个子不高的男青年。吴荣为他打了一份饭。这个形迹可疑的青年,要是让老莫碰到,他又不知怎么想了。 吴荣的饭桌和我的饭桌相邻,我听到吴荣和那个男青年用方言在说话,他们操一口滨海一带的口音,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或许是小学的同学,或许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我感觉到,吴荣失踪的原因,可能与这男青年有关。就在我认为老莫不会出现的时候,老莫从门口匆匆进来了。不消说,老莫一眼就看到了吴荣,也一眼看到了和吴荣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的男青年。我看到老莫的眉毛跳一跳,还似乎犹豫(或停顿)了一下。老莫没有做任何表示,就到碗柜那儿了。老莫没有找到他的碗,当他回过头来时,吴荣微笑着跟他举了下手。老莫走到吴荣的饭桌前,就看到自己的碗筷了。他的碗筷正被男青年使用着。这一点非常重要,吴荣没有在碗柜里借别人的碗,而是借老莫的碗。为了这个细节,老莫在后来不厌其烦地跟我们强调了多少遍。我们看到老莫脸上那难得的笑容。老莫不知是对吴荣还是对那男青年说,你好。老莫在吴荣的身边坐下,他们开始用普通话说话了,声音不大,有一句没一句的,我们没听清。饭后,老莫神秘地对我说,你知道那个青年是谁?那是吴荣弟弟,因为爱情,差点自杀。吴荣回家了几天,就是处理这件事的。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老莫来到我的宿舍。我的宿舍在群艺馆的顶楼,也是一间仓库。时候已是夏天了,我刚从南艺进修回来,对绘画特别入迷,特别是油画,又特别是人体。我此时正在修改我在南艺的一张作业,老莫就闯进来了。老莫闯进来就哭了。老莫呼呼啕啕地哭一阵,说,巴乔,我要走了。我说,你要到哪里去。他说,还能是哪里,深圳。我说事先也不讲一声,哥儿们好送你啊。老莫说,来不及了,我明天就走。这个鬼地方,我一天也不能待了。老莫又说,你不知道吧,吴荣,她考进复旦了,读新闻研究生。老莫说着,又哭了。老莫断断续续地说,吴荣,不简单啊,她弟弟,就是用我碗吃饭的那个,到底还是自杀了。爱情可以死掉一个生命,一点不费劲,可我不想死,死了又有什么用?死了也是白死。可吴荣她还是化悲痛为力量,考上了研究生。我说过,这破地方,没人能配得上她,我说过是不是?我说是啊是啊,可是,可是吴荣考上复旦了,你应该到上海去啊。老莫说,不,到上海我会想起吴荣的,我会影响她学习的,我还是到深圳去合适,我不能耽误吴荣的一生。 老莫就是这样从朋友们视线中消失了。我们再也听不到他毫无预兆的大哭了。 但是,没想到,二十多年后,我们会在晚报相遇。二十多年前机关管理局食堂的饭友,现在又成为晚报食堂的饭友了。如前所述,老莫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单从年龄上是看不出变化的,这给我的印象,仿佛二十多年他是白过了。唯一的变化,就是他不再大哭了。他用大笑来取代大哭,这能不能说是生活在发生变化呢?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提到了吴荣。吴荣可是一个震荡过我们五脏六腑的美女啊。如果不是老莫提起来,如果不是老莫说他的女儿像吴荣,有谁还能想起她?你知道,老莫并没有女儿,他所说的女儿,只不过是他认的干女儿而已。就是说,老莫现在还是单身一人。而我们对他干女儿不便多说什么,我们对他干女儿的母亲特别感兴趣,有事没事会拿他干女儿的母亲开玩笑,怎么称干女儿的母亲呢?干老婆。我们会说,老莫,和干老婆吃饭没有?又和干老婆散步啦?老莫好脾气,说轻了说重了老莫都会哈哈大笑一阵。笑,已经成了老莫的常态了。 奇怪的是,老莫不止一次提到吴荣,除了说他的女儿像吴荣而外,他还说我们晚报的小蔡也像吴荣。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小蔡的确像美女吴荣,但是我却心知肚明,小蔡哪一点能和吴荣相比呢?这让我对老莫的审美标准产生了怀疑。但是,老莫嘴里经常提到小蔡,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 老莫轰轰大笑着,对我说,真有意思,小蔡长牙了。老莫笑着,露出一嘴错乱的牙齿。二十多岁还长牙,疼死她了。说话时,小蔡也端着碗走进了食堂。小蔡捂着腮,打了一点饭,坐在我们身边。老莫说,长牙啦?好。不过拔掉也行。不过最好不要拔,你牙这么好。你让巴乔看看,巴乔你看看,小蔡的牙齿,和吴荣是不是很像?老莫笑着,等着我做出肯定的答复。但是我无法把吴荣的牙齿和小蔡的牙齿相比较,她们俩给我的共同感受,就是都有一嘴白森森的牙齿。小蔡说,你说呀?我说,唔,是像。小蔡说,像谁?谁是吴荣?我说,我怎么知道。老莫再次哈哈大笑了。 有一天,外面正下着雨,吃饭人不多,老莫穿一件牛仔风衣,从雨中冲了进来。老莫没有马上排队打饭,而是在我们旁边坐下了。老莫看看我们碗里的饭菜,说,这个菜啊,你们慢点吃,我去搞个小炒。老莫要了一个肥肠,靠近小蔡坐着,看着我们吃饭。老莫望着外面的雨,突然又大笑起来。我们都知道,在老莫大笑之后,就要有话说了。老莫说,今天我送了两件大衣。小蔡说,我看你是送雨衣吧。老莫说,不,是大衣。我来了个外地朋友,看上步行街一家品牌店打折的大衣,很好看,就买一件送给她了。小蔡说,是男朋友女朋友?老莫说,当然是女朋友。我看到小蔡撇一下嘴。老莫又进一步解释道,是女性朋友,不是那种女朋友。小蔡又做了一个不屑的表情。我说,你不是送两件吗?老莫说,是啊,上午送出去一件,下午又送出去一件。我说,你这个女朋友也太贪了,好意思要你两件大衣?老莫说,是两个人的,上午来了一个女朋友,下午又来了一个女朋友。小蔡酸酸地说,你幸亏来两个女朋友,你要是来三个女朋友,把身上风衣都送出去了。老莫说,不用,我有钱。我说,你应该再买两件,给小蔡也买一件,你自己再穿一件。你瞧你这牛仔大褂,二十多年前我就看你穿了,现在还穿着。老莫说,小蔡,送一件给你,要不要?小蔡说,要,为什么不要,你不要说我穿了大衣就像吴荣了吧?老莫大声笑起来了。老莫的笑声轰轰的,在饭厅里回荡。老莫说,你穿了大衣也不像吴荣。小蔡说,不像很好,姑奶奶不稀罕。小蔡端着碗走了。老莫说,唉,请你吃肥肠。小蔡没理他,扭着小屁股出去洗碗了。我说老莫,你得罪人家小蔡干什么。老莫说,我得罪她啦?我说,你老提吴荣,这不好。老莫说,这怎么不好啦?吴荣就是吴荣,小蔡就是小蔡。我说,吴荣确实不错,你心里面装着她,容不得别人了。你是应了那句老话,失去的,都是美好的,吃不到的葡萄,就把葡萄想象得格外的甜。其实,失去的,不一定就是美好的,吃不到的葡萄,也可能是酸的。老莫轰轰笑着,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这点小道理,还用你来教导我?老莫又说,巴乔,听说你在写一个舞剧?我劝你不要搞那东西了,你跟我不一样,你在这报社干干,就不错啦。我是个一心想动动的人,说不定哪天,我就走了。我说,你少这样子,小蔡不错的。老莫大笑着,跟我摇手,说,你不懂你不懂。 时令很快就到了早春二月,老莫邀了一帮人去爬花果山。老莫自然是我们的头,他事先设计好了路线,从大青涧上去,爬上玉女峰,再从玉女峰往老龙头爬。这可是一段艰险的路,从玉女峰到老龙头,据说还没有人能爬过去。我们一共七个人,三男四女,每人手里折一根树枝,在险峻的山路上艰难行走。小蔡个子小,又背一个大包,样子就很吃力。同行的雪说,老莫你有眼没有,帮小蔡背包去。老莫就停下来等小蔡,小蔡爬到他跟前,眼泪汪汪的。老莫轰轰地笑着,说小蔡啊,哭什么,这点苦都不能吃啊。小蔡呼呼喘着气,说,你不要笑好不好,我一听你笑就起鸡皮疙瘩,成天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小蔡说着就真的哭了。小蔡说,我不是不能吃苦,你看看我手,都划破了,你看看,一道,两道,三道,都成什么样子啦。老莫说,算什么啊,你看,我手也破了。我们都围上去,纷纷展示自己被划破的手。我们的手上,都被树枝划了一道道血痕。小蔡看过我们伤痕累累的手,心里可能平衡一点,擦擦泪,小屁股一扭,就又继续爬山了。 已经没有路了,满山遍野都是一人多高的荆棘,我们猫着腰,在荆棘丛里谨慎地爬动。好不容易爬到了一片乱石岗,在一块大岩石上我们稍事休息。老莫大叫着,人都齐了没有。我们说齐了。老莫说,小蔡呢?没有听到小蔡的声音。我们这才发现小蔡没跟上来。老莫嚎叫一声,小蔡。没人应。我们每人都嚎叫一声小蔡,只听到山谷的回声。 小蔡丢了。 我们来不及抱怨老莫。我们终于听不到老莫轰轰的笑声了。他脸上有一块皮被刮了下来,像染红的透明胶带挂在脸上。老莫的脸因此有点变形。老莫向来路望着,又嚎叫一声小蔡。老莫说,我回去找找。老莫走到岩石边,刚要往荆棘里钻,老莫轰轰的笑声就在山谷里回荡了。我们看到,老莫从荆棘丛里把小蔡拖了出来——累瘫了的小蔡,原来就在我们身边。 我们坐在岩石上喝水,吃东西。老莫轰轰笑着,说小蔡啊小蔡,我以为你叫脱灰蛇吃掉了。小蔡说,吃掉就好了,省得连累你们大家。老莫说,脱灰蛇不是一口吃掉你,脱灰蛇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看看,就是这样。老莫在面包上咬了一点点,又咬了一点点。他的样子,就像他自己是一条脱灰蛇,很认真地吃小蔡。小蔡说,还不知道谁吃谁呢。小蔡说,我决定了,你们都走吧,我在这儿做野人!有人说,你不怕身上长绿毛?小蔡说,长红毛我都不怕。又有人说,小蔡,让老莫陪你。小蔡说,那我就惨了,他一笑,我就死定了。我们听了都笑了。老莫也轰轰地笑。小蔡就把耳朵捂了起来。不知是谁打头,学着老莫也轰轰笑两声,跟着,大家都学,一时间,山谷里怪怪的笑声此起彼伏。但是每个人学得都不怎么样,有的是嗬嗬的,有的是嘿嘿的,有的是哧哧的,有一个更夸张,竟笑成了嗡嗡嗡。这样一比较,就比出了高低,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学的最像。为了证实谁更像,我们一致要求老莫再笑一遍。可老莫就是不笑。他说什么也不笑了,弄得大家都很扫兴。闹了一阵,吃饱喝足,我们开始猛批老莫了。我说,老莫,你太不像话了,差一点就把小蔡丢掉。雪说,从现在开始,我们把小蔡托付给你了。大家一致赞成包干到人,实行责任制。小蔡没有别的选择,只好任由我们把她配给了老莫。 没想到,我们真的和老莫失去了联系。 在趟过一片乱石岗和荆棘交错的山坡后,我们就看不到老莫的影子了。此前,他在我们侧面,或者前面,拉着小蔡的手,或者在后面托着小蔡的屁股,或上坡或下坡,都在我们视线之内。总之,他已经很尽心地在照顾小蔡了,这让我们都感到欣慰。但是,在下一个更为崎岖的山坡后,我们目光就没有找到老莫。当然,和老莫同时消失的,还有小蔡。我们都停下来,大声地喊着老莫和小蔡,连群山都跟我们一起喊了。很遗憾,他俩都不答应我们。这时候,我们多么希望能听到老莫轰轰的笑声啊。雪拉着我的手,半靠在我的肩上,说,不管他们了,死不了的,我们走。其实,我们不是担心他俩会死。可我们担心什么呢? 回到单位,一连两天,我都没看到老莫,小蔡倒是很安静地上班了。我在食堂碰到小蔡,问她,老莫呢?小蔡说,你问我我问谁啊?没看到他。 我没提那天在山上失联的事。我看到小蔡圆圆的眼睛还是那样惊惊诧诧,她跟我笑一下,对我的问话并不反感,就低头一口一口地吃饭了。 我在食堂再度见到老莫,已经是第五天了。见到老莫我就想笑。老莫脸上新伤旧痕一道一道,横横竖竖错落有致,能想象出当初的血肉模糊。我猜想老莫这几天没上班,是不是躲在家养伤了。老莫也看看我,突然就大笑了。老莫轰轰地笑着说,巴乔啊,你脸上那么多伤啊。我说,你还说我啊,你看你那张脸,还叫人脸?老莫骂一句,把手又伸给我看。老莫手上的伤痕更是密集。我知道那天的爬山,我们都在一片带刺的矮树林里迷了路,没有谁能够“全身而退”。但是我看到老莫手上有一圈伤痕还是特别可疑,明显是两排牙齿印嘛。便说,你手上怎么像是被咬一口啊。老莫说,胡说,你才被咬了。这时候,小蔡敲着碗,叮叮当当进来了。老莫跟我认真地说,巴乔,我们都认识二十多年了,对你说句真话,我不想在这鬼地方干了,我想换个环境。老莫说完就夸张地大笑了几声。 我以为老莫不过是说着玩玩的。老莫已经不算年轻了,像他这种年过半百的年龄,已经不适合乱跑乱动了。但是老莫就是老莫,他突然就从我们视线里消失了。后来有人说,老莫到一家研究所去了,编一份什么什么杂志,还是什么什么主编,虽是内刊,毕竟也是主编啊。 老莫就这样,和我再次失去了联系。老莫是我二十多年前的朋友。那时候,他会毫无缘由地号啕大哭。二十多年后,他开始笑了。他早把哭泣这回事忘得干干净净。生活对于他来说,突然就变成他那种特有的轰轰大笑了。但是,无论是大哭还是大笑,对于我来说,都只能是一种记忆了。生活并不因为缺少了这种大笑或大哭而改变什么。我们在食堂吃饭时,还会谈到老莫,还会怀念他轰轰的大笑,有人对他脸上的伤痕和手上的牙齿印产生怀疑,认为那是小蔡给他留下的。这样的推断不无道理。但是,随着老莫从我们的记忆里越走越远,证实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倒是小蔡,表现还和从前一样,圆脸圆眼睛圆鼻子,一副笑笑的样子,还是有真没假地跟我们开玩笑。 就在我差不多忘记老莫的时候,老莫又悄然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 七三七研究所要搞庆所五十周年大庆,需要一个反映研究人员奋战在第一线的话剧小品。这家很有名气的研究所托人找到了我。你们知道的,我曾经是个什么都能写的群艺馆万金油式的创作员。他们找我就找对了。我的小品很快就得到了所领导的认可。彩排那天,所领导请我去吃饭,他们很客气,把我安排到他们食堂的小包间。在通过大厅去小包间的时候,我看到了老莫。这一发现让我大为吃惊。我以为,再次见到老莫还是需要二十年的,没想到只隔几个月,我们在七三七研究所的食堂里,再度相遇了。我没有和老莫打招呼。我发现老莫一个人独自坐在饭厅的一个角落里,出神地看着桌子上的什么东西。他桌子上没有报纸,也没有碗筷,他就盯着饭桌在看。老莫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什么。他在思考什么呢? 我在包间里喝酒,心里想着外面的老莫。我还在想,他在思考什么呢?他除了大哭和大笑,他也学会思考了。敬酒时,我问所领导,你们家是不是有一份杂志?所领导说,有。我说,是不是有一个主编姓莫?所领导说,他现在改名叫东方晨曦了。旁边一个负责宣传的女同志说,东方晨曦是我们引进来的一个学者,他以前姓莫,这个人虽然不善交往,但很有点思想,天天沉默寡言的,一点也不张扬自己,在他负责下,我们的杂志较以前大有起色。我真想问问他们,老莫,不,东方晨曦,不再大笑了吗?我想了想,没有问。沉默,也许不是老莫最好的状态,如果非要让我挑选,我更喜欢老莫大哭时的样子。 老莫再一次改变性格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借故上洗手间,再一次看看老莫。他还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只不过他面前多了一份饭,还有一盘炒肥肠。他面色严峻,眼神呆板,脸上有了刀刻般的皱纹。我希望他能抬起头来,看到我。但他始终目不旁视,保持一个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