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它是一条狼,年轻、健壮,深棕色的毛泛出金属般的光泽。它潜伏在山坡上的荆棘丛中,灵活地转动着竖起的双耳,锐利的黑眼睛紧盯着山谷。 谷底有一条小溪,时隐时现于乱石榛莽之间。小溪的那边有一片平坦的绿草地,上面有几棵伞状的合欢树。合欢树正开花。这种粉色的、茸茸的花为这个充满了初夏阳光的山谷增添了许多的妩媚和温情。一棵合欢树下盘腿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他们面前摊着一方白色的塑料布,上面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人在上风处,狼能分辨出塑料布上飘过来的各种气味,当然也能辨出两个人的气味。那女的身上有一种很怪的香味——它当然不知道这是奥琪香水的气味。可狼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它的目光紧紧地追逐着那条雪白的狗。 这山谷离小镇不远,而且这一带从未出现过狼,他们带白狗来纯粹是为了逗乐。 白狗尚未成年,是条“半大狗”,最讨人喜了:雪白的毛,粉红色的鼻子,肥胖得不像一条狗,更不像一条雄狗。白狗或卧或滚或颠颠儿地跑,时不时为了得到一点儿吃的而抬起前腿来卖乖,逗得两个主人发笑。 白狗对人的媚态激起狼一阵阵的厌恶。狼频频伸出猩红的长舌舔着唇。 远古时代,狼曾经和人类一样作为一个强盛的种类生存在这个星球上,甚至一度成为被崇拜和敬畏的对象。之后,人类以智慧压倒了狼,而且一步步地要把狼逼向绝境。从古至今你死我活的对抗,使人和狼之间结下了根深蒂固的不解之仇。狼是狗的祖先,狗是被人类驯化的狼的一属旁系。狗成了人类忠诚的朋友——而在狼看来,是狗成了人类忠实的奴仆。狗的背叛使狼和狗之间产生了刻骨之恨。它们一嗅到对方的气息,全身的血液便会燃烧起来,成为一股无法遏制的杀气。 人、狗、狼又在这山谷里狭路相逢。 狼死死盯着白狗。这肥皂泡似的白狗绝对不是这条饿狼的对手。若不是合欢树丫上挂着一支枪,狼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把白狗撕个粉碎。狼认识枪。虽然到现在为止它还未嗅到应有的火药味,但它还是怕这个凶险神秘的东西。有多少同类在这古怪的东西前,惨叫着栽倒在血泊之中!火可怕,火的精怪更可怕。 其实,这不过是一支只能射杀麻雀的气枪罢了,并不是火的精怪。 男青年把一只花花绿绿的空罐头听扔掉,当啷一声把狼和狗都吓了一跳。 白狗飞跑过去,讨好地把空听叼回到合欢树下。男青年称赞了一句,赏给它一块食物。 ——噢,是牛肉。白狗高兴地摇着尾巴,连屁股都在动,好一个肥硕的屁股。 女青年又把空听扔了。空听丁零当啷地滚进小溪。男青年打了一个响指。 白狗十分乐意地向空听奔去。溪里的那些乱石被岁月磨得圆溜溜,又生些青苔,滑得像熟的芋艿。白狗在石头上打滑,做出种种可笑的姿态,逗得两个年轻人笑得前俯后仰。 男青年又把白狗叼回的空听扔出去。这次扔得更远了,一直扔到小溪的对岸。空听兴奋地弹跳翻滚到了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狼的机会来了。 狼迅速向空听靠拢去,在灌木丛中矮步前行,老练迅疾,似一团流体,不触动一根树枝,不制造一点儿气息…… 白狗没来得及叫出一声,喉管和颈动脉就同时被切断。 它眼前一片棕色,接着是一片红色,那个花哨的空听晕化成一团黑色……它至死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怎样发生的。 当狼从大石头后面探起头来时,那两个年轻人已经呼喊着逃远了。 那支枪还挂在树丫上。 狼放下白狗,几个纵跃就到了合欢树下。它咬住枪柄,“咔”一声,枪柄碎了。 回到石头后面,它从容地吃完了白狗,纵身跃上石头,环顾四周,嗅闻八方;然后飞身下石,上了山坡,又像一团流体似的消失在灌木丛中。 它是一条到处流浪的独狼。 狼群中是有森严等级的。别说成年的狼,即便在幼狼之间也存在着等级。出生一个月的狼崽就热衷于打斗。别以为这只是儿时的游戏,正是在这种游戏式的打斗中逐渐确立起了强者的地位。 这条狼自幼就是打斗中的常胜将军。它健壮、聪明、蛮横、凶狠。它用爪子踩住失败者,得意地翘起小小的尾巴,露出十足的傲气。若非这过分的傲岸,它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头狼。 每一群狼都有自己的领地。它们凭借嗥叫声和气味来划定疆界。几乎所有可以活动的地域都被狼群分踞了。独狼是绝不敢贸然闯入这些领地的。独狼所能活动的地方处于狼和人的交界处。在这个夹缝里求生,得时刻提防同类的仇杀和人类凶险莫测的袭击。沦为独狼是十分可怕的事,成群的狼甚至能让狮虎退避,而独狼的性命却如风中枯叶。 吃过白狗以后,三四天来它再也没有捕捉到什么食物。饥饿使它虚弱、暴躁。虚弱使它在追捕食物时力不从心,暴躁使它遇见猎物时沉不住气而频失良机。 它奔跑在草莽间,努力保持自己的敏捷。 它甚至只凭毛的感觉就断定了哪个方向有水域。狼的毛可不只是为了遮掩身体。 水的气息引着它来到了一片沼泽地。 在这种地方可得格外小心。别看那些白色的小花开得可爱,说不定下边有个沼泽;别听那一蓬蓬蒿草的絮絮喃喃温柔倾诉,说不定下边潜伏着一条鳄鱼。 它小心翼翼地走到水边,趴伏下前半个身体,把舌头卷成勺状,喝了几口水。水更刺激了饥饿,它干脆整个儿趴伏下来。它觉得肚皮已和背脊贴在一起了,要不,肚皮下草地上的一个泥疙瘩怎么会硌得背脊发疼呢?饥饿像影子一样会伴随狼的一生,影响狼大部分时间的情绪。 水沼死了似的静。水清得很,可以看到水底纤秀的小草,还有几尾小鱼在悠然嬉戏。狼知道鱼可以吃,可是它对它们毫无办法。 天空倒映在水底,一团一团灰色的云在涌动。 它感觉到肚皮底下的草地在浮动,猛吃一惊,急忙小心地匍匐后退,不过是一场虚惊。它不知道这是水中云影引起的错觉。 那天,它们所在的狼群到了一片沼泽地边。一条年轻的雌狼由于草率而陷进了一片沼泽,这雌狼正是它亲密的伴侣。它听到了呼救声,不顾一切地要奔去救助。头狼截住了它,一爪子把它击倒在地。头狼长嗥一声,整个狼群原地站定,肃然无声。只有那遭难的狼在黑色的泥沼里哀叫。 看到那双绝望、哀怨的眼睛,它又爬起来想冲过头狼的警戒线。头狼一口咬住它的后足,惊人准确地把力量控制在将透而未透皮肉的临界点上。它当时简直是疯了,竟当着整个狼群的面回头咬了头狼一口。这还了得!立刻,几条强壮的公狼一齐向它扑来…… 就为这个,它被它的家族无情地驱逐了,成为一条到处亡命的独狼。每一条狼时刻都得切记:头狼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它直竖的耳朵捕捉到了什么,眼睛转动起来,最后对准了不远处的一片灌木丛。一种细微的声响正从那儿传来。 它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它环顾一下,然后向那片灌木丛靠拢。 扑棱棱一声响,灌木丛里飞起一只野雉。是只雄雉,在西斜的阳光里显出它华丽而辉煌的锦羽。雄雉飞起来,忽又一仄身跌落下来,拖着一只下垂的翅膀在草地上踉跄奔跑,不住声地惊恐万状地咕咕叫着。 独狼冷眼一瞥,便不再理会雄雉过分夸张的做派。佯伤而逃是野雉的惯伎,不过是要把来犯者从家门口引开。它断定灌木丛中有一个雉窝,窝里一定蹲伏着一只舍身护雏的母雉。 雄雉惨叫一声,跌倒在不远的地方,扑打着翅膀,像在做垂死的挣扎。 独狼只是不经意地回头一瞥,然后就加快脚步向灌木丛蹿去。 雄雉明白它遇到了怎样的敌人,怒从心头起,金蓝色的颈羽一起奓开,纵身展翅,飞起有几丈之高,然后扬起双爪直向独狼扑去。 独狼过于自负了,显然低估了雄雉,当它觉得有一阵风向它脑后扑来时已经来不及脱身了。它从小训练有素,深知在这样的时刻可不能回头。面对禽类的爪、喙,它必须保护自己的眼珠。 在拼死的雄雉爪、喙将到的一瞬间,它左前腿和左后腿同时屈膝,使前进中的身体突兀地向左前方极轻巧地打了一个滚。雉扑了一个空,跌落在地,恰好就跌在它尖吻(吻,动物口器或头端突出的部分。)的附近。 雄雉才叫出半声,脖子就在狼的牙齿间“咔叭”一声折断了。扇动的翅膀表示雉的不屈不挠,也表示了它的不幸。 一些美丽的羽毛飞扬起来。狼无视这羽毛的美丽,只觉得讨厌。鸡不应该有鸡毛,它想。 它舔了舔嘴角,昂首四顾。 沼泽地依然一派宁静和平。远处有什么鸟在叫,显然不是雉。而灌木丛里还有一只雉。狼还没有吃饱,即使吃饱了,它也会进灌木丛去。好奇是狼的又一天性。 它喜欢灌木丛。一进灌木丛,它的身体就柔软得像一团棕褐色的流体,全身的毛感兴奋得使它十分舒服。 一切如它所预料,灌木丛深处有一个野雉窝。一只麻栗色的雌雉正像它原来想象的那样扑开双翅护着雉雏们。母雉奓开颈羽,鸡冠如血一般鲜红。狼竖起尾巴,一晃,又一晃。 正待母雉想看清晃动的是什么东西时,它的脖子断了。它没挣扎,到此时它还记得身下有孩子!雄雉舍身一搏,母雉挺身护雏,都是义无反顾,凛然可敬。然而,在狼的面前,雉毕竟太弱小了。唉!雉窝里剩下了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雉,茫然无措地啾啾叫唤。狼趴下,把长长的尖吻伸进窝里,依然能感受到母雉留下的温暖。 小雉们慌乱了一阵,挤挤挨挨钻进了窝里的枯草堆里,渐渐平静下来了。有时候,母雉也会短时间地暂离草窝出去喝一点儿水什么的。小雉们相信母亲不久就会回来。 它匍匐在雉窝边眯细了眼睛苦等着夜的降临,若不是饥渴难耐,狼在白天很难打得起精神来。 夕阳快下山了。天地间,这里那里都动着一些红色。没有其他的颜色比红色更能使狼激动了。可口的鲜血是红的,可怕的火焰也是红的。可眼下,它一点儿也激动不起来。自从离开群体,在不饥饿的时候,烦躁和沮丧就会袭上心来,孤寂像一颗太阳烤着它。 一群麻雀降临在这丛灌木的枝头,追逐噪吵。这丛灌木也许就是它们的宿营地吧?若是如此,它们便是雉的邻居了。有几只老成的麻雀显得很安详,在枝梢上用褐色的喙梳理羽片。它们的身上镀了夕阳最后的光芒,呈现出黄铜般的色彩。更多的雀儿喜欢吵闹,轻薄地从这个枝头蹦到那个枝头,和这个伙伴打斗,又和那个伙伴亲昵。从下面看上去,它们的胸脯白茸茸的,里头鼓鼓地装着很多的叫声。 有一只小麻雀不小心踩到狼的背脊上,惊呼一声,“吱溜——”,迅疾逃窜,如一支箭镞。接着是“轰”的一声,麻雀们倏然不见了,只有树枝在那里空摇。下坠的太阳只剩了半个,离地面很近,像在流血。它认为自己嗅到了太阳的焦味。 沼泽地里,从水中,从草丛、树丛中袅袅地生出紫色的雾气,隐约地含着鱼的腥、草的腥、泥的腥、水的腥…… 沼泽地的一个地方泛起一个气泡,然后又破裂了…… 静极了。只有它心里的那颗孤寂的太阳在躁动。 狼对它们的天敌和弱小的动物是凶残无情的,但在它们的家庭里却不乏温情。尤其是母狼对自己的孩子,那脉脉的温情使成年不久的狼也还怀念不已。 在尝够了孤寂之后,独狼竟在雉窝边饥渴似的怀念起它的家属来。那些快乐的日子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夜幕降临了。沼泽地响起一片蛙鸣。 苍白的月亮爬上天空,就像头狼那苍白的脸。 它回想着家属的气味,它还记得那气息。它忍不住冲着月亮伤感地嗥了一声。 它决定回去。 它当然不能空身回去。 几天以后,它才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头鹿。它叼着死鹿昼行夜伏,穿过几个狼群的领地,踏上了归途。昼行夜伏,对于狼来说,意味着冒巨大的危险。它宁愿如此冒险,它领教过被其他狼群无情围攻、追捕的苦楚和风险。 饥饿像火一样灼烧着它,可它强忍着不吃叼着的死鹿。它要把这头鹿作为见面礼,献给它的家属,献给头狼,表示它的悔过,也表示它的能力。它看到过一条老狼被逐后又叼着一头黄羊回群的故事。 经历过千辛万苦,这天傍晚,它终于踏上了它们家族的领地。奇怪的是它们家族留在边界线上的气息变得十分淡薄了。它把死鹿藏到一块山石隙缝中,然后乘着月色漫山遍野地奔跑着,呼号着,寻找着。它的家族失去了踪迹。 当它怀着失望,拖着疲惫走回藏鹿的地方时,被惊吓得狼毛直奓。 藏鹿的地方有两只虎! 风很大,它处于虎的上风,没嗅到虎的气味。 虎嗅到了它的气味,雄虎昂起头来,冲它低沉地吼了一声。这警告使整个山林瑟瑟发抖。 老虎并不饿,而且正对石隙缝中的鹿感兴趣,所以并不认真来追捕狼。 对于庞大的老虎,巨石的石缝太窄了,而虎爪又恰恰够不到石缝深处的鹿。两只老虎徒然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抓挠的动作,发怒,吼叫,后来终于气馁,悻悻地到了巨石的上面。 虎吃饱了,反而打不起精神,它们要到巨石上去休息。独狼并不甘心就这样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猎物。那是它辛辛苦苦捕获,又长途跋涉叼来的。它仗着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绕到老虎的下风头。所有嗅觉灵敏的动物都知道利用风向。 这儿恰好有一片荆棘,老虎是无法进入这棘丛的。 独狼潜伏在棘丛中。嗅觉告诉它鹿还在石缝隙间,甚至还告诉它鹿尚完整无缺。它先以为是只剩下一点儿残骨了。它兴奋起来,决定在老虎的屁股下夺回死鹿。它是一条胆大包天的独狼。 它利用了风,风也暗害了它——一群狼在它的下风头,正向它逼近,而它一无所觉。 在这个狭窄的山谷底看月亮,月亮格外大,毛晕晕的不圆。月亮在云边飞,可它没有一点点气味。在狼看来,能动而没有气味是不可思议的。狼害怕太阳,对月亮却有一种亲情——不,是一种对亲情的惶惑的乞求。 月光下,两只老虎已经平静下来。它们饱餐过,在山溪洗濯过,然后才干干净净地到了这个山谷。这会儿,它们已经忘记了关于鹿的烦恼。老虎爱清洁,喜欢在光洁的巨石上歇息。在这儿可以看月亮,没有鸟屎和败叶落到它们身上。 这巨石显然是很久很久以前从山崖上滚落下来的,落地时裂为两半,像两扇门似的堵住了这个既窄又深的山谷。那死鹿就在这门缝间。 独狼看见过“门”。有一次它误闯进一个山村,遇上了一个高大的人。人慌忙地退进屋去,关上了两扇门。其实它不会贸然袭击人(尤其是有了准备的人),这比叼一口猪或者一头羊要危险得多。它知道人的厉害,只有人不怕它。 风更有劲了,很好。虎在打呼噜,很好。 它站起来,提起后腿撒了一点儿尿——像是漏出来的一滴滴水,然后出了灌木丛。它警惕地四下张望,转动耳朵,用力扩张着鼻翼。树叶和草茎在风里发抖,不远的树上有松鼠窝的气息……鹿的气息水似的流过来。那是一头小公鹿,头上的茸角嫩如竹笋。 它把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调作富有弹性的弧状。这样就能把活动的声息减到最小。它迈步了,只踩石块,不踩草叶。这地方它熟悉,它记着这段路上不会摇动的石块,它记着踩到每一块石块上脚掌的感觉。是猎人培训了狼。 它影子似的闪进了石缝,一口就准确地叼住了小鹿的一条前腿,一昂首把小鹿提空;然后又影子似的退出了石缝,影子似的回到了那片棘丛。它打算就在这儿,离开老虎几丈远的地方把鹿吃掉。几天没有进食,它实在饿极了。 就在这时,它发觉它被一个陌生的狼群包围了。它侵犯了它们的领地,它们会毫不留情地把它撕个粉碎。它家属的领地业已易主。 狼群包围了它,却阒无声息,显然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强大部落。它绝不是它们的对手,只需头狼一个动作,它和它的鹿一瞬间就会被撕成碎片填进几十副辘辘的饥肠。逃是不可能的,山谷两旁是无法攀缘的峭壁,前有二虎堵道,后有狼群逼近。 它不顾一切地咬了一块鹿肉,临死之前它还想再尝一尝血肉。 巨石之上传来一声低沉的虎啸,它感觉到群狼的悚然一惊,包围圈在巨石那一方断了一环。它忽然想到了另一个死法。 它弹射似的蹿出棘丛,径向巨石飞奔。 它宁愿死于它敬佩的老虎之口,而耻于死在同类仇敌的牙口。它就是这么一条傲岸的独狼,连死也要选择优劣。 独狼回顾黑压压的同类,心中忽地升起一种蔑意。它收了收腹,深深吸一口山林的气息,一纵身登上了巨石。 两只年轻的虎一卧一站,逆着月光,颀长的身体上披着一层层淡淡的光。站着的是雄虎,雍容华贵的皮毛上涌动着深色的横纹。它举起一只前爪,想搔一下痒痒。这时,它看见了独狼,有一点儿惊诧的样子,把它举起的前足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卧着的雌虎侧首看了一眼狼,也感到了一点儿意外。雄虎的眼光笼罩着独狼。这眼光是威严的,透心透腑的,却又是平静的、漠然的。 赴死的独狼怀着必死、超然的念头,虎的平静却使它的心脏狂跳起来。生的欲望潮水般涨起——啊!如果能从老虎的身边走过,走到巨石的那一边,它就能摆脱狼群的追赶,死里逃生了啊!发了狂似的心脏怦怦地猛撞它的胸膛,似乎在催促它:快跑啊!快跑啊! 然而,它知道这时可千万不能奔跑。老虎有追逐奔跑活物的嗜好,即便它饱得不想再吃一滴血。 它拼命把尾巴夹进股沟,拼命压制巨大的惶恐,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慢慢迈出步子……它觉得脚掌下的石头如火一般烫…… 雄虎搔挠耳际,越搔越痒。雌虎懒懒地蜷了蜷尾巴。 它走过了老虎,开始下坡。它的动作和心跳的节律完全不合拍,这种不合拍使它真憋闷得要死。一步,一步,又一步…… 当它的一足踩到谷底时,它就再也无法遏制地狂奔起来,拼命往更黑暗的地方窜,一直跑到精疲力竭。 它躺了好久才回过神儿来,回想着噩梦一般的山谷之行。它沮丧得呕吐苦水——它到这时才想到它受到了虎的巨大蔑视! 那苍白的月亮跟着它。 它高撅起臀部,把前腿伏在地上,又引颈昂起头来,哭泣似的向着月亮嗥叫。 它要像虎那样做强大的生物,它不想回狼群去了。它要当一条虎一样的独狼。 它举起一条后腿,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几滴水一样的尿。 空气里搅拌着驳杂的气味。 山坡上是一片繁茂的杂树林子,林子里,一条兽道蜿蜒着,忽断忽续。兽道尽头是条浅浅的河,河的那一边傍着一条死蟒似的公路。 它循着兽道下坡走。它知道这里已经靠近人类了。作为独狼,只能生活在狼和人的交界地域,就像一只夹缝里的虱。 四周是黑魆魆的树影,在晃动。河边的几丛芦苇沙沙地响。其中的一丛飞出一只萤火虫,狼眼似的幽蓝,忽明忽暗,最后投进另一丛芦苇再不见出来。有一根苇条不知怎的垂到水面,让流水送了一程,又弹起来;垂下来又漂,又弹起,周而复始,无休无止。猫头鹰在什么地方呵呵惨笑,蝙蝠呼呼地掠过,半透明的黑翼和夜色极近,看上去如同一只只飞着的老鼠…… 黎明前的黑暗带有一种紧迫的气氛,一切野物都在思谋潜伏。 它得去河边喝些水,然后回到它的棘丛去。若非冬天,它总喜欢钻进背靠山崖的棘丛深处睡觉。它以为棘丛比山洞安全得多。棘刺使鹰鹫不敢降临;如果棘丛反常摇动,就是警报有什么活物靠近了,这时就可以做出进退的选择。山洞是没有退路的,强者临门就使洞中的活物陷于绝境。 河面上泛些幽幽的白,仿佛河水在吸收夜色。气味和声息都使它放心。 它先用舌尖点了点水,凉而微甜,不错。一只青蛙惊惶地跃入水中,几乎败坏了它的好心绪。即将到来的这一个漫长白昼,它不致饿得舔食棘刺上干巴巴的甲虫了。青蛙的腿和屁股在深灰色的水里晃了晃白,不见了。它不让眼光去追踪青蛙,埋下头吮起水来。它老想在肚子不饿时,对小动物们仿效一下老虎式的漠视,以显示它的强大和傲岸,可总未成功过,它难以抑制本族贪婪的天性。 它从水面上抬起头来,没像往常那样耸毛一摇,而是举起一只前爪,抹了一下湿淋淋的下巴,甚至还模仿老虎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爪子。 那只青蛙在河的对岸冷不防地“哇”了一声。它的耳朵一跳,有一点儿扫兴。它觉得下巴上还挂着水珠,便耸毛一摇。这绝对是狼的动作。它毕竟是狼。它掩饰似的打了个哈欠,回头向来路走去。 这时,它嗅到了一丝气味,强烈而单纯。当它断定上风头不远处有一条雌狼时,湿淋淋的鼻尖激动地战栗起来。它原地转个圈,然后尾巴和双耳兴奋地直竖起来,一弓腿跃起很高,飞也似的向那条还未看见的雌狼冲去。 山坳草丛间果然卧着一条雌狼。听见响动,它警惕地站起来,本能地想跳开去,却一下子绊倒了。原来它的左后足早被猎人设置的铁夹夹住了。 公狼在两丈以外站住,“呜——”地低哼了一声,表示并无恶意。 雌狼亢奋,然而低沉地哼了一声,表示痛苦和绝望。 公狼明白发生了什么,绕着雌狼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一圈比一圈小,最后靠近了雌狼,想用尖吻去接触一下雌狼的身体以表示同情。 雌狼烦躁地闪过身体,恶狠狠地嗥了一声,露出锐利坚固的牙齿。被困的狼怀疑一切,仇恨一切。它明白自己已死到临头了。 风吹草动,窸窸作响;远处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公狼的心头涌起一阵恐怖,赶忙逃也似的离开了雌狼。它得赶紧离开这个杀机四伏的山坳。 它气息咻咻地伏卧在一个山崖上,紧张地看着发白的东方天际。天一亮,猎人就会把雌狼逮去,把它的皮剥下来钉在墙壁上。它的狼群呢?附近没有其他狼的气味,那么它也是一条独狼? 它刚才曾靠近雌狼看它。雌狼还年轻,它的毛在根部最淡,然后越来越深,到毛的梢部就成了黑色;随着毛的波动,它棕色的身体上像缭绕着一层灰色的烟雾。当年陷死在沼泽地的那条母狼也有着这样的毛…… 天色更亮了,东方天际出现了一些黄色,树林里流淌着的雾气由灰色变成淡青色、紫色。远处又隐隐传来了使野物心惊肉跳的喇叭响。可怕的太阳快要烧起来了,可恶的猎人快要端着枪带着狗来到这个山坳了。 它烦躁地搔扒身边的石块和泥土,噬嚼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最后,它终于站了起来,箭也似的蹿下崖头,回到囚着雌狼的山坳,又绕着雌狼打圈子。 又一声喇叭声,雌狼恐惧地打了个激灵。 就在这一刹那间,公狼的牙齿“咔”一声齐铁夹旁咬断雌狼那条被夹着的左后腿。 雌狼狂叫惨嗥,在草地上打滚,之后恶狠狠地向公狼扑来。公狼敏捷地躲闪,嘴里呜呜地哼叫。 雌狼明白过来了,不再向公狼扑咬,吮着断足上淋漓的鲜血,甚至还看了一眼离开身体的那一截脚爪。它眼睛里涌满了泪水,说不清这泪水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感激。是的,狼也有泪。 雌狼知道必须不顾创伤赶紧离开这可恨的山坳,便用三条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迈腿,又摔倒了。断腿触地的剧痛几乎使它回不过气来。它并没气馁,又站了起来,不熟练地用三条腿歪歪斜斜地走起来,奔跑起来,那条残腿空划着,滴着血。 公狼堵住了它奔向山坡的去路,示意向相反方向奔跑。雌狼又明白了,便随着公狼向小河奔去。 它们蹚着水顺流奔跑,冰凉的河水蜇得雌狼创口剧痛。只有如此,它们才有可能摆脱即将临头的追捕。河水会使那些猎狗失去追踪的引导。蹚了很长一段水路,它们上了岸,向一个幽深的山谷奔去。狼血毕竟有强大的凝结力,雌狼的伤口已停止了滴血,只是疼痛还如潮水一样一阵阵袭击着它。它尾随着公狼亡命奔逃,相信了这条强健而老练的公狼。 经历过千辛万苦,它们终于钻进了一片自以为安全的棘丛,气喘吁吁地并排匍匐下来。 雌狼闭目而卧,连下巴也紧贴着地面。伤病的野兽总是尽可能地依偎大地,企求博大神秘的大地医治它们的病痛。公狼昂首警惕着。 一只早醒的白蝴蝶翩然而至。原来棘丛稀疏处开了一些浅红的小花朵。白蝴蝶降临在一朵小花的蕊上,触须轻摇,双翅开合,倏地又惊恐起飞,仓皇逃去。 独狼双耳一跳,紧张地收拢四肢。 没什么情况。是它过于敏感了,因为它现在有了双倍的责任。 雌狼在这片棘丛中躺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晚上,当公狼离开住地去觅食之后,它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钻出棘丛,辨一辨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它要重新开始它的流浪生涯。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它知道自己快生小狼了,得去找寻一个安全的山洞,去履行一个母亲的义务。 雌狼很快能熟练地用三足走路了。如果失去的是条前爪,那会更麻烦一些。 它向坡下走,找到一条小溪,涉水而去。它不让公狼再找到它。自古以来,雌狼总避开公狼去分娩。为什么?不知道,连这条雌狼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千古之谜,也许是狼的祖先在冥冥之中指点着它。狼绝对服从自己的直觉。 小溪截断了追寻的线索,然而独狼还是寻找了整整一个夜晚。鬼使神差似的,它毫无道理地不知不觉地找到了那个安置狼夹的山坳。 狼夹已经没有了,那片荒草间却站了一头野猪,野猪正咔叭咔叭地大嚼什么——莫不是那只狼爪? 独狼咬死过猪,不过那是窝囊的家猪。家猪绝不能和野猪相比。狼是绝不敢和凶猛的野猪较量的。它想避开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野猪已经发现了狼。暴躁好斗的野猪气势不凡地嗥了一声,沉下头,挺着两柄獠牙,恶狠狠地向独狼冲来。 狼知道不能就此逃走。蛮劲十足的野猪在力衰之前能轻而易举地追上狼。 狼示威似的叫一声“哦呜——”,露出利齿,迎着野猪冲了过去。 山坳忽然肃静了。似乎一切东西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八只爪子摩擦野草的唰唰声。 距离野猪一步之遥时,独狼猛蹬后腿一跃而起。敏捷的野猪虽然来不及蹬跳,却及时地昂起沉着的头。独狼在空中觉得肚皮上凉飕飕的——那对尖利的獠牙甚至已触到了独狼腹部的毛皮。 独狼在以后几个回合再不敢腾跃了,改用了多变的滚、闪战术,挑逗野猪不停地冲撞。 野猪每一次掉头时,独狼总占据了坳地的高处,使野猪老是处于爬坡的不利地位。 野猪发喘了,喘得白沫乱飞。独狼摆脱困境的时机到来了。野猪又一次掉过头来时,独狼已影子般地消失在下风头的灌木丛中。 野猪恼怒地蛮冲一气之后,终于平静下来。它到一个积水潭去喝了一点儿水,就沿着山溪逆着山风奔跑起来。天快亮了,它得回窝去。 独狼并未远去,窥探和潜行是狼的特长。它尾随着回窝的野猪。它不能与成年的野猪匹敌,却能在大猪离窝时袭击窝里的小野猪。几乎没有一头猪不胖不肥。经过这一场遭遇战,它此时已忘了那雌狼了,以后也不一定能想起。 野猪匆匆地赶路,不时低头用鼻子嗅着地面。猪的鼻子不比狼差多少,能由自己留下的气味引导着一步不差地循着原路归去。 山溪的对岸是一条公路,所有的野兽都不会轻易穿越公路,尽量回避这种充满危险气味的道路。公路的转弯处传来了惊心动魄的声音。一辆大卡车亮着两道刺目的光,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地驶过,在公路上留下一股刺鼻的气味。 野猪大大咧咧地站在溪边,好奇地隔河看着卡车奔过。独狼戒备地躲匿在树丛里,它无法做到野猪式的无所谓。野猪突然心血来潮离开归途,折身向一个山谷走去。独狼对那个山谷挺熟悉,那儿没有野猪窝。看来野猪是想在回窝之前再搜寻一点儿什么。 独狼正思谋是否继续盯梢,猛听得轰隆一声崩坍声,紧接着是一声野猪的狂嗥。 本能使独狼掉头逃窜,一口气奔上了一个山崖。从这个山崖可以远远看见那个可怕的陷阱。 苍白的月亮。月光在凝霜的草叶上泛着灰色的光泽。稀落的树都拖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黑影,摇动着,远看过去就像是伪装的猎人。 坍落的陷阱黑森森的,像大地张开的一张巨口。陷阱使扎实的大地变得不可靠。山谷里回响着野猪沉闷的哼叫和粗的喘息。它在陷阱里干什么? 独狼昂起脖子长嗥一声,声音微颤,带着凄惶和迷茫,对落入陷阱的野猪表示同情。 苍白的月亮愈来愈薄,看上去薄如羔皮。它已经闻到了太阳的焦味。对于狼,太阳是不可思议的怪物。在阳光下,狼对人失去了大半的优势。 一件料想不到的事发生在山谷里。 身陷囹圄的野猪竟然用它的鼻子、獠牙和爪子在陷阱壁上斜向地面拱出一条血淋淋的通道!獠牙已经折断,它满头是血,站在陷阱边上,不跑,像在等待什么。 公路上又驶来了一辆卡车。这时候天色已亮,不再亮灯了。野猪冲过小溪,冲上公路,发疯似的迎头向飞驶而来的卡车冲去。它要泄愤!它要复仇! 刚刚捡回来的一条性命啊!只有野猪才会这么干。这就是野猪。 野猪咆哮着,毫不犹豫地向迎面驶来的卡车冲去,撞去…… 雌狼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山洞,这个山洞并不理想,虽然洞口是被山崖上挂下来的藤蔓遮掩着的,但洞口外却缺少草或者石块的遮挡:只要一出洞口,就有被发现的可能。它不能过分挑剔了,它只有三条腿。 它生下了三只小狼。刚产下的狼崽毛色漆黑,一个月之后,黑色的毛褪掉,重新长出了棕色的毛。狼崽胖胖的、愣头愣脑的,可爱极了。 第一次当母亲,这一个月来,它可真累啊,得加倍地谨慎小心,它的三条腿现在支撑着四条生命——甚至可以说支撑着整个部落。它的家属在一次人的围猎中全部死于枪弹和火焰喷射器之下。它是唯一的幸存者。它成了一条独狼。 这几天,它在寻找食物时还留心探索一些山洞。它近来焦躁不安,感觉到再在这洞穴住下去就会发生危险。狼相信自己的灵性,接受冥冥中神秘意志的驱使。 这一天傍晚时分,它又去山腰那个小池塘边潜伏。每天傍晚,总有一些小动物来池塘饮水,它突然出击总有收获。 这时,它看见了一只鹰。 鹰在天空中。鹰能看见两条狼。 在另一个山头上,年轻的公狼也看见了这只鹰。 鹰是狼的天敌之一。狼从心底里钦慕这不凡的大鸟,甚至因有虎、鹰这样强大、高贵的敌人而引以为荣。一旦长久不见这些对手,狼群往往反而会感到乏味,感到寂寞。当出现这些强大的对手时,它们亢奋、激动,热血沸腾;它们的生活里有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生生死死,便充满了激情,它们可以尽情地表现自己的强悍和勇敢。 鹰展平着巨翅并不扇动,听凭稠稠的气流托着自己在高空浮游。它把强者英武的形象塑造在天空里,可是它不能离开养育它的大地。它犀利的目光巡视着山林平野,滑动在绷紧在天边辽阔地平线上。它侧翅向下做了几个盘旋,君临于山林之上,看见了隔着一个山头的两头狼。不,还有…… 母狼浑身的毛奓开,预感到了不祥:站起身,迅疾向山洞奔去。那条空划的残腿表现出它如焚的焦急。 是的,这时鹰又看见山洞口两三只小狼在玩耍。鹰的眼睛如同紫色的玛瑙,布满细小的蜂窝状的棱面。三只小狼不耐洞中寂寞,绝对躲不过鹰的眼睛。 即便是捕食,鹰也注意自己的风度。它潇洒地在小狼的上空做了一个探索性的盘旋,然后敛翅收爪,流星似的向一只狼崽扑去。 三条腿的母狼在一箭之遥,眼睁睁地看着一片乌云掠过,眼睁睁地看着它的一个孩子惨叫着被鹰抓离了地面。它怒吼一声,弓起腰腿想做一个强劲的腾跃,去抢救它的小狼。动作没能完成,反而失去平衡跌倒了。它一时忘了自己只有三条腿。 鹰一点儿也没理会母狼。它在俯冲之前已估计到了母狼的这一举动。鹰最喜欢在更多的生灵面前利用最后的时机施展它不凡的身手。 鹰起飞了,又故意一松爪子,让小狼从数丈高空跌落下来。而它并未停顿它的飞行,只是不动声色地改变一个飞翔的弧形轨迹;在母狼赶到之前的一瞬间,又恰好抓起了摔昏的狼崽腾空而起。经过么一摔,小狼已奄奄一息,再不会乱动、乱咬了。 鹰一仄翅膀消失在峰峦的背后。它也得赶快回巢。虽然它的巢筑在危崖绝壁之上,可它也得提防着那些阴险的蛇会在它不在时袭击它的孩子们。 就在母狼悲愤欲绝之时,公狼赶到了。两条狼四目相对,默然良久。 公狼慢慢走过去,想舔舔母狼的残腿,然而母狼一仄身躲过,趔趄着向小狼走去,回头一顾时,眼中透出戒备。 山崖背后闪出了瘦瘦的、苍白的月亮。 母狼不让公狼走进它的洞穴,接近它的狼崽。它拼死似的坚决使公狼屈服了。公狼只能不远不近地栖息在山洞附近的灌木丛中。晌午时分,凄迷的云满天涌动起来。一只灰褐色的布谷鸟慌慌张张地掠过灌木丛,一闪,不见了——好似被云雾迷离的荒谷一口吞吃了下去。谷口那儿的一块红色的巨石上长着一棵老树,醉了似的匍匐着,这时忽然神经质地猛烈痉挛起来。这种痉挛迅速地向这边传递,一切的草和一切的树便呼呼啦啦地响应——来了阵风。 伏在灌木丛中的公狼觉得浑身的毛在被肆虐的狂风揉搓。“叭!”一声响,那棵半枯的老树腰被折断了。老树很艰苦地生长在那里,连个石缝也难以找到,便把根织成网,紧紧地箍抱着巨石。老树折断了,可它网状的根依然顽强地蛰伏在石上。 喧嚣声忽然中止,世界令人惊疑地肃静了一刻,然后大雨降临了。在灌木丛中听到的雨声格外纷乱。 公狼在大雨中瑟瑟发抖,可它并没有去找一个躲雨的地方。它不能离开这里,在这里它间或能听到洞中小狼的呓语和呼噜声。 然而此刻,洞中的母狼却在思谋着悄悄地迁窝。几天以后,母狼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理想的新窝。 这天晚上,母狼趁公狼不在时,叼起一只狼崽向新窝跑去。窝中小狼不吵不闹,乖乖地等待母狼的归来,似乎知道这是一个庄重的时刻。 母狼走远后,公狼走进了山洞,叼起剩下的小狼循着母狼的气味向新窝走去。 没有血缘亲情,小狼在它的吻间只是一个活生生、毛茸茸的小生命。它拼命抑制与生俱来的狼的冲动。无论对公狼、母狼还是小狼,这都是一段危险的路程。 它毕竟是一条狼。 母狼刚在新洞安置好小狼,公狼叼着另一只小狼就出现在洞口了。 母狼来不及表示什么,公狼已经放下了小狼。小狼扑向妈妈,呜呜地表示它的委屈。 小狼完好无损,母狼才放下心来。 两条狼又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礼仪般地用颔部和颔部相互摩擦了一下。 只有难耐的孤寂才有可能使属于不同家属、部落的两条狼走到一起。 母狼仍然坚持不让公狼走进山洞,只允许它睡在洞口的棘丛里。 这是一个罕见的狼的家庭。偏偏又有一个罕见的危机将降临到这个家庭。 一天黎明,两条狼叼着猎物回到山洞时,发现小狼不见了。它们疯了似的四处奔突寻觅。可是,那天风很大,来犯者没有留下气味。 它们同时离洞,同时归洞,其间一直在一起。可是母狼还是仔细地嗅遍了公狼的全身。母狼的怀疑激起了公狼的愤怒,它等母狼嗅完了,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母狼举起它长长的吻指着苍白的月亮呜咽似的嘶声嗥叫,直至冰冷的夜露湿透了它的皮毛。 此时公狼在山谷里潜行,偏偏猝然遇上了一头刺猬。 刺猬急忙蜷起身体,成为一个立满长长尖刺的球,挑衅似的拦在公狼面前。 母狼并没有因为丢了孩子而迁窝。它知道小狼不会再回来,它是等待着犯者的再度来犯。它要复仇。 没了小狼,母狼的乳房一天比一天肿胀,到后来就到了坐立不宁的痛苦地步。它狂奔,它翻滚,几次想啃咬自己的乳房。 这天黎明时分,它回窝进洞时嗅到了强烈的异味。它激动起来,复仇之火烧灼得全身战栗。它风也似的闪身进了山洞,没一点儿声息。 山洞里竟有两条胖嘟嘟的小狼!可它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它的孩子。它警惕地回头四顾,嗅闻谛听,没发现什么情况,这才一纵身跳到小狼的旁边,慢慢露出了尖利的牙齿。 小狼呜呜的叫声多么像它的孩子啊!它愣住了。 这时,两条饥饿的小狼跌跌撞撞到了它的腹下,两个温暖的吻几乎同时吮住了它的乳头,不要命地吸吮起来。母狼依然愣着,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只觉得肿胀的痛苦在消退,那一股曾经出现过的神奇的柔情又出现了,而且无法遏止地弥漫开来…… 它不知道这不是两条小狼而是两条小狗!它不知道这是猎人设下的一个圈套。他们就用这计策让母狼培训他们的猎犬。由狼哺乳,由狼培养的狗,才真是第一流的狼犬呢! 没过几天,母狼从上卷的尾巴认出了这不是两条小狼,可它已是这两条小狗的母亲了。 山坡上,母狼遇上了一只灰野兔。 虽然只有三条腿,逮住这只惊慌失措的兔子却并非难事。不过,它并不立即追上兔子,而是围堵追击,把兔子逼进了它建窝的那个山谷。 两条小狗闻声出洞,起劲地追赶起兔子来。 母狼坐在一块山石上,高兴地看它的孩子大显身手…… 母狼把一只刺猬球滚进山谷,唤来小狗,然后摆好姿势,全神贯注地盯着刺猬。它要给它们做一个吃刺猬的示范。 长时间的等待使小狗不耐烦起来。母狼教训它们,逼迫它们静静地守在旁边。 一场耐心的竞赛。别以为这种竞赛宁静得很,这么长时间的全神贯注就是非常紧张的对抗。 刺猬知道自己处在狼穴,虽有利刺的保护,但摆脱的欲望十分炽烈,终于忍耐不住,慢慢探出头来,四下张望。 母狼匍匐着,纹丝不动,眼睛若开若闭,仿佛已经睡着。就在刺猬以为遁逃的时机已到,探首挪足想起步逃窜的一瞬间,母狼的尖吻以闪电般的神速,以极少见的准确,一下子咬断了刺猬的脖子…… 这只刺猬也许就是那天公狼遇到的那一只。那天,公狼没有心绪和刺猬比赛耐心,也没去触碰,刺猬的利刺有微毒。 今天,它有这个心绪。 它伏在崖石上,冷峻地凝视着山谷。 山谷里仰面朝天躺着一个人,这么长时间没有动一动。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死人?是一顿美餐还是一个圈套? 得小心才是。欢乐、悲伤,生存、死亡在每一个地方、每一瞬间都会发生。 躺着的是一个活人,一个满身活力的小伙子。他要赤手空拳活捉独狼。他居然和人打了这样一个可怕的赌!只有猎人之间才会这么打赌。 他知道他的对手此刻坐在山崖上。他知道它是一条在这一带出没的独狼。 松林的一部分是黛青色,一部分是黑色。一丝风也没有,不知什么地方有滴水声,山谷里一片紧迫的寂静。 水滴得很艰涩,好半天才滴一滴,使人想起稠稠的麦芽糖。这是一种沉默的对峙,一种耐心的较量。 独狼终于站了起来,打了个哈欠。在崖头不见了。不一会儿,像突然不见一样独狼又突然出现在山谷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从眼缝里看见了狼。这是一条多么年轻、雄壮、凶狠的狼啊!是条公狼,发育良好的睾丸在后腿之间。它终于等腻烦了!四条匀称、强健的腿不停地踏着地面,草叶、石子在它足下瑟瑟碎响。 它和他相距五丈之遥。 它不再靠近,开始围着他绕圈子,慢跑,快跑,再慢跑……圈子越来越小,距离越来越近,三丈,二丈,一丈…… 狼突然不跑了,昂起头来四下张望,笔立的双目动画似的转动,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嗥叫,然后回身就跑,好像发觉了什么圈套。 小伙子在心里拼命地咒骂狼,好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爬起来的欲望。他依然纹丝不动,他猜想这是狼的计谋。 果然狼又悄悄回来了,出现在一丈之外,前腿伏下去,屁股撅起来伸了个懒腰,晃了晃尾巴。这些懒散慵倦的样子全是烟幕,它突然腾空而起,从躺着的人身上飞跃而过,落到对面三尺远的地方……跑半圈又来一次飞跃,落到对面两尺远的地方…… 狼终于认定了这是一个可以吃的死人。活人不可能经受这么严峻的考验。 它错了。就在它出现这个想法,松了一口气,动作迟缓下来的时候,一只强有力的手铁钳似的绝对准确地狠劲抓住了它的睾丸,一捏!啊,要命的一捏。 它像受了电击似的,全身疲软,只惨叫一声,就失去了知觉。 小伙子一跃而起,一脚踩住了狼的头颅。 松树上跳下几个持枪的小伙子。枪机上沾满了冷汗。好一条独狼! 好一个猎人! 独狼苏醒时,发觉自己被囚禁在铁丝笼中。 它甚至没有挣脱牢笼的想法。它钦佩制服它的对手,它服了。败在如此不凡的对手之下,它甚至觉得荣耀。当然,如果那一次老虎扑来,它会狠命地反扑;如果这一次它能多保持一秒钟知觉,它会毫不留情地咬断对手的一切。 铁笼子是在一个院子里,四面有高高的围墙。这笼子以前肯定住过狗,只有狗才肯把笼子当成窝。 这笼子确是一条黑狗的窝。 黑狗走进院子来了,悚然一惊,颈毛直竖,惶恐地冲着笼子里的狼大叫不休。 独狼连动也没动一下,依然半闭着眼,睥睨着院子里的一切。它瞧不起黑狗,以后它会改变对黑狗的看法的。 门洞一暗,那个高大的年轻猎人出现了。 独狼站了起来。睾丸在“哧哧”作痛,它努力止住后腿的痉挛。 猎人把两条粗壮的手臂交织在胸前,绕着笼子慢慢地走一圈,看看这笼子是否足以囚禁一条非凡的独狼。黑狗警卫在猎人身旁。 人和狼的目光相遇,似乎发出了一声什么声响。他和它这么近、这么久地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睛里有一个陌生的世界。 人和狼的故事千万年来一直在不断地发生。这类故事中出现过无数的强者。真正的猎人不希望狼灭绝。有了狼,牛和羊才会机敏,马和狗才不会沦为平庸,猎人才会强悍,才能理直气壮地领取大自然颁发的金奖。 黑狗一声不吭地向门口冲去,尾巴一晃,不见了它矫捷的身姿。 进来几个人抬起独狼的铁笼子走出院子,装上了卡车。人们要把它送到动物园去。 卡车上已经有了一只小一点儿的铁笼子,啊,笼子里囚着两条小狼,它还认得出,这就是那三腿母狼的孩子。原来它们在这里啊! 小狼戒备地朝它瞪着眼。它们忘了它。它曾经在风雨中守卫过它们的山洞。 卡车开动了,驶出村子,奔驰在山谷里的公路上。 公路被昨晚的雨水冲得发白、发亮,凌乱地躺着几枝湿淋淋的树枝。有野猪走过不久吧? 啊,山崖,山谷,树林,小溪…… 这是它的故乡。 山崖上,那片黑松林里,隐隐传来狼的嗥叫,是那条三足母狼吗? 它激动起来“,叭”的一声咬断了一根2.5毫米粗的钢丝。血从它的齿缝间流出来…… 第二章 这条年轻的公狼终于没能在囚运途中逃脱。它咬得断2.5毫米粗的钢丝,却无法咬断14毫米粗的钢筋。 为了咬开囚笼的钢丝网,它的口吻一次又一次地热血迸流,鲜血染红了它的头颅,可怕得使人不敢正视。押车人不给食物,不给水,以示惩罚和厌恶。 被投进动物园的栅笼时,它已经虚弱得快站不住了。但它还是努力站稳,努力地抬起头颅。 铁笼子的门哐当一声关上,咔嚓一声锁上,押解它的两个人也骂骂咧咧地走了,没给它留下一点食物、一滴水。一路上,他们恨透了这条没一分钟安分的凶暴的野狼。 它再也站不住了,便趴下,努力装出从容。他灵敏的感觉告诉它,附近有异类在看着它。它是狼,却不愿意显得狼狈,在人的词典里,有狼字的词大都是贬义词。 这个铁栅栏笼子比卡车上的那个笼子大得多。一面是坚固如崖的水泥墙壁,另外三面是铁栅栏。头顶上也是铁栅栏,只是在靠近墙壁那一半遮着一块灰色的水泥板。 公狼是背靠着墙壁趴着的,它能透过前面的铁栅栏看见一片草地。草地的尽头是一片树林子,树林那一边很远的地方有一脉山的轮廓。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傍晚。 太阳下山了,天空却还蓝得晶莹,于是草地就格外碧绿,树林就格外蓊郁,那远山就格外苍翠。 它嗅到了草的带点儿苦涩的清芬,它感受到了树林的呼吸,它仿佛听到它的同类和其他的动物在远远的那座山上奔跑的脚步声…… 公狼激动得发喘,颤巍巍地站起来,踉跄向前扑去,狂怒地咬住了阻挡它的一根钢筋。它感觉到那钢筋非常之灼烫,在残酷地摇撼着它的牙齿。剧痛!又出血了,舌头上一片咸腥。一路上的反复较量,它已经明白了自己对钢筋的无奈,可它还是忍不住要啃咬这可恶的钢筋。这是它发泄仇恨的唯一对象。 它吐出钢筋,把鲜血淋淋的尖吻从两根冰凉的钢筋之间拼力伸出去,又把两只前爪从另外的间隙中努力地伸出去。 它鼻翼怒张,气喘吁吁,浑身战栗…… 它就这样无声地呼喊着它的愿望。它要回到它的山林去!狼是不惧死的动物,同时又是酷爱自由的动物。对它们来说,禁锢比死去可怕得多。 囚狼凝冻了似的把这种姿态保持了好久,大眼睁睁地看着苍翠的远山慢慢变成黛青,又慢慢变成灰色,最后慢慢地融化在愈来愈混沌的暮色之中。 黄昏又来临了。黄昏是狼一天之中精神最焕发的时光。然而,愤懑和沮丧使它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来。当它的情绪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时,饥饿便猛烈地袭来。它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幸亏路上下了几次阵雨,否则恐怕早就饥渴而死了。它觉得腹部有一张蟒蛇的嘴在使劲地吮吸着它的内脏,它胃肠痉挛,心慌意乱,恨不得把自己的尾巴吃了。 栅笼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水门汀。 这个囚笼的左右各有一个同样大小的栅笼,左边那个笼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右边那个栅笼里要复杂得多:中间有一个凹下去的水坑,水坑边有几块黄石,黄石中间佝偻着一棵半死不活的形状古怪的树,靠近前栅栏那儿有个食盆,两头豪猪正津津有味地进食。它们身上蓬松的长刺使它们不得不相互疏离。 狼是讨厌这种浑身长刺的家伙的。豪猪的针毛比刺猬的长得多,而且长着倒钩,一旦被它刺中就难以退出。 饥饿之火使狼顾不得许多了,它决定捕吃豪猪。它知道豪猪在遇敌时会迅速背过身去,把臀部和腰部的长刺对准来犯者,同时拼命地摇摆长满尖刺的尾巴。必须绕到它的前头去,看准时机把它小心按住,伺机咬它的头部,然后把它翻过身来,露出它们不长刺的腹部。 出猎欲使狼振奋起来。它窥伺着,思谋着进攻的策略。一直到潜行受阻时,狼才记起它是在栅笼里,它和豪猪之间隔着一道该死的铁栅栏。这一道栅栏的钢筋比前头那道栅栏的钢筋要细一点,但是更密,而且又加置了一层大眼钢丝网,别说狼,就是比狼小得多的豪猪也是无法逾越的。 它愤恨地嗥了一声,声音嘶哑艰涩得十分可怜。 两只豪猪早就看见公狼了。它们毫不在乎。它们知道除了满身的利刺外,还有铁栅栏保护着。隔壁笼子里曾经住过一条狼,后来死了。那狼临死时还傻了吧唧地啃着钢筋,那东西能吃吗? 豪猪听见了公狼不成样子的嗥叫,非但没一点儿害怕,反而颠颠儿地走近来,颇有兴致地又想来欣赏狼在临死之前的表演。 豪猪的胆大妄为更加激怒了公狼,它又长嚎了一声。这一声叫几乎用尽了它的力气,它忽然觉得整个铁栅笼子在倾侧,在摇晃,耳边的一切声响都在迅速远去,只剩下一个嗡嗡的声音在轰响,又戛然寂灭……夜怎么这么黑?空气怎么稠重?好憋闷啊!狼倒下了…… 当公狼从昏睡中悠悠苏醒过来时,已是午夜时分。 一睁开眼睛,它就隔着铁栅栏看见了那个苍白的月亮。 它又想长嚎一声,可已经无能为力。它猜想它的喉咙已经干涸得碎裂了——就像它曾看见过的山谷里的一个干涸的水坑。陡然强烈起来的干渴,使它暂时忘记了饥饿,它想起了清凉的山泉水。啊,水!水啊!栅栏那一边,豪猪在水坑里戏水,把水弄得哗哗响。水更刺激了狼的渴感。它举起尖吻来,想感受空气中夜露的湿润。这么一来,那恢复过来的嗅觉捕捉到了一个信息——哦,栅笼的那旮旯地上有一小片苔藓! 狼不怕死,但又是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生存下去的机会的。 它吃力地挪动身体,终于扑倒在了那片苔藓上,伸出长着倒刺的舌头…… 草地上,无数的露珠在熹微的晨光里晶莹闪烁。一丝丝一缕缕乳白的雾在草地上和树林里徜徉游动。风里有树的味道,花草的味道,虫蚁的味道,轻轻地飘过来,飘过去,没个完结。 在山野,在它活动的范围之内,它熟悉每一块石头,每一丛野草。一块石头被移动,一丛野草有了变化,它都能觉察得到,所以它从未吃过猎人设置的兽夹或陷阱之类的亏。 它喜欢在草地上尽速奔跑,让草地在爪下唰唰作响,散发出一种使它兴奋不已的青涩气味。每当这时它便觉得自己已化作一阵轻风。 它更喜欢茫茫的雪野。除了它的脚印,荒原的雪地贞洁得未被任何目光扫过。脚踩上去,雪地发出轻微的呻吟,脚从深深的雪窝里拔出来时,能感受到大地快活的颤动…… 啊,山林!啊,草地!啊,雪野!啊…… 这时它发现笼子里有了一罐水,还有几团淡黄的透出香气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知是什么时候放下的。再机警的动物,也有沉睡过去的时刻。 它先是拼命饮水,然后就去吞食那几个拌着麸皮的饭团。匆忙之间,它呛了几次,噎了几次。若在平时,它绝不会吃这种来历不明的食物。 两头豪猪隔着铁丝网好奇地看着。这对豪猪出生在动物园,在栅笼里长大,娇生惯养,不知大饥大渴是怎么回事。 囚狼趴伏着吃光了所有能吃的东西之后,才听到早就响着的麻雀的吵噪。笼子和草地之间横着一条灰蟒似的水泥路,路边有几棵树,麻雀们就在这几棵树上追逐嬉戏,噪吵不休。 和浮躁的麻雀形成对比的是一对乌鸦。它们并排坐在一棵树的最高枝上,挺安详地梳理着羽毛。 在山野中,狼乐意和乌鸦相处。狼逮到猎物,叼到僻静处享用的时候,挺愿意一两只乌鸦停留在附近。有乌鸦在,狼就不必警惕环境,可以安逸地享用美味了。这种黑色的鸟坐在高枝上,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如果有什么危险临近,乌鸦便会有所反应,也就在无意间向狼发出预警,狼有乌鸦相伴就觉得有种安全感。乌鸦也挺喜欢和狼相随,它们不是来交朋友的,而是希望得到一点残余的食物。 乌鸦突然展翅离开了树枝。 出于本能,公狼也机警地站起身来,转动着一对尖尖的耳朵。果然有了情况:水泥路上蹦蹦跳跳地走来了一个男孩子。男孩子背个书包,仰着脸走路,在空中寻找什么,嘴里在呼叫着一个声音:“呀——呀——” 乌鸦在空中盘旋,应和着“哇——哇——”,然后一侧翅盘旋着向下降落。 孩子举起他的手,展开他的手掌。 一只乌鸦飞行中在孩子的手掌上叼到一块食物,然后飞回到那个高枝上去。另一只乌鸦也重复了同样的动作,坐在它同伴的身边。这一连串动作熟练而默契,看来已经重复过许多次了。 男孩子快活地拍拍手,大喊了一声。胆小的麻雀一齐噤声,随即哗啦一声逃窜而去。 饥饿的公狼又忘记了自己被囚禁的处境,又在窥伺着。盘算着要不要袭击,怎样袭击这个小小的人。 孩子却轻捷地直向公狼这边奔过来。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衣裳,脖子上的红领巾一跳一跳的,被阳光一照就像一团可怕的火焰。 公狼双耳笔立,颈毛直竖,把身体调成一条压缩着的弹簧,喉咙里滚动着一个低沉的声音——表示敌意和警告。 离笼子一步远的地方横着一根铁管制成的扶手。男孩子在扶手那儿停留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狼听不懂人话,却能依稀揣测人的态度,它隐隐觉得这个白衣少年对它并无恶意,也不怕它。 钢丝网那边,豪猪又在戏水了,发出讨厌的啧啧声。 狼在笼子里转了几个圈儿,没精打采地躺下了,一只耳朵贴在地上,另一只耳朵竖着,不断变换方向。它眯上眼睛想睡一觉。白天是狼睡觉的时候。 它哪里知道,白天正是动物园开放的时候,即将有几百个人络绎不绝地来到这儿,隔着栅栏观看它,挑逗它,折腾它。 始自远古时代,人和狼就结下了深刻的仇恨。这种根深蒂固的世仇,使狼一见到人就立刻会产生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强烈的对抗情绪。经过一代又一代,一百代又一百代的反反复复的较量,狼节节败北,被迫退向越来越狭小的天地。它们不甘,又无可奈何,因为它们已经无数次地领教了人的强大和无情。当它们——特别是单独地面对人时,除了仇恨之外还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惶恐。人狼相对时,狼要么逃遁,要么做疯狂的进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真是不共戴天。这也就注定了囚狼的可怕处境。在这里,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咫尺之处,而它无法进攻又无法逃遁,这实在是一种残酷的精神折磨。 面对一批又一批的游客,它一次又一次地狂怒,一次又一次地暴跳,一次又一次地沮丧,几乎整天在徒然地奔突、嗥叫,整天处于一种交织着仇恨、愤懑和屈辱的激动之中。 傍晚时分,它到底心力交瘁地倒下了。它蜷缩而卧,奄奄一息,就像大雨中崩溃的一坨黄泥,就像火炉边的一堆雪。然而它倔强地睁着眼,眺望着那一脉苍苍茫茫的远山。它在这时更怀恋它的山林,它的自由,它的强悍。 狼在伤了、病了、沮丧了的时候,就会紧紧地依偎大地,拥抱泥土。它们以为孕育哺养了无数生灵的泥土会给它们身体注入新的活力。虽然有时会有陷阱,它们还是最信任泥土,泥土毕竟是大自然的肌肤。 一片水门汀把它和泥土隔绝了。它发觉身下的水门汀彻骨的冷。它颤抖着,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咯咯地响,犹如一个行将坍陷的洞穴。它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肚子底下的一块石子上。在这个笼子里,这块石子是它唯一信任的东西,这石子和山里的石子是一样的,石子硌得它生痛,可它愿意。幸亏有这石子伴着,否则它会更加孤独难挨。它曾经是一条独来独往的独狼,可并不孤独,因为有大自然陪伴着它。 这时,它看到水泥路上走来了一只虎。它打了个激灵,悚然抬起了头。 其实这不过是一只猫,一只黄猫。这条狼从未见过猫。这虎怎么这么小呢?它想。 这猫是白衣少年的宠物。白衣少年在黄猫之后出现在狼的视野里。少年推着一辆轮椅车,车上坐着他爷爷。这位白发老人是一位动物学家,曾在这个动物园工作过几十年。他早退休了,几年前瘫了半边身体,可他依然喜欢接近动物,每天叫孙子用轮椅车推着他到动物园来走走。老科学家把儿子培养成了动物学家,还希望孙子也爱上他从事过的事业,所以从不放过一个向孙子讲述动物学的机会。这会儿,他在讲猫。他说猫是全色盲患者,猫看见的是一个黑白的世界。他让孙子做一个证明猫是色盲的实验。 白衣少年听得入神,想得入神。多么有趣的动物世界啊!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囚狼的栅笼跟前。 老人让少年给新来的公狼起一个名字。 神情恹恹的公狼这时躺成一个Z字。白衣少年本想叫它“佐罗”,可公狼似换了一个姿态,看上去很像一个行书的“少”字——粗大的尾巴就是“少”字的最后一撇。 爷孙俩最后商定叫它为“少爷”。 “少爷”的身体状况不妙。老动物学家明白它的病因,他比较理解这条强悍不驯的野狼。老人让孙子把轮椅推向地,指点着让孙子采撷了一捧青草,扔到了“少爷”笼子里,然后马上走开了。“少爷”除了需要这种药草还需要安静。 狼会吃草吗? 这不是一般的草。这种草名叫漏卢。狼在精疲力竭之时会千方百计寻找这种草吃。动物学家知道这个。当夜幕降临之后,“少爷”才开始吞吃漏卢。这也是狼的一种本能。它们尽量不让人、不让别的动物看见它们吃这种药草,似乎这是狼属的祖传秘方。其实,这是狼的祖先从鹿和马那里学来,然后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这时,在上风头的黑暗里,正有一对阴险的眼睛注视着狼的一举一动。 虽然黄猫体小如兔,但公狼依然对它敬畏如虎,这只猫确是太像老虎了——浅黄的底毛上,布着一道一道显示尊严的褐毛,还有那挺拔的额…… 当黄猫第一次从狼笼上姗姗走过时,公狼惶悚地避到笼子的角落,竭力想离得远些。 仰视的狼看见了猫的腹部,猫的这一部分皮毛比其他部分的颜色浅得多,也没有褐条纹,因逆着光,流畅有力的轮廓线外环绕着一道密密的晕光,显得愈加雍容华贵。猫尾巴上的晕光更辉煌些,摆动之间简直流光溢彩,风流无限,狼永远无法把尾巴摆动得如此潇洒和优雅。 公狼曾经仰视过站在山崖上的虎,因为当时正有一群异族的狼在追逐,它没能仔细地观瞻那强大雄悍的虎姿。 黄猫注意到囚狼的惶恐,便又回头走。囚狼果然又惊恐万状地窜逃到了另一个旮旯。如此累试不爽,黄猫觉得十分快活,便得意扬扬地叫了一声,然后神气活现地在栅顶之上凌空撒了一泡尿,现出了它的无赖嘴脸。 这只大假虎威的猫是一只老雄猫,从小生活在动物园,养尊处优,见多识广,奸猾傲慢,总把捉弄囚禁中的动物当作乐事。 撒完尿,它继续在笼顶上踽踽漫步,不时停下来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它常常这样向被囚的动物们炫耀它的自由和富足。 愚钝的豪猪是不会羡慕什么自由的,它们对老猫的矫情毫不介意。 黄猫对豪猪的冷漠很恼火,就踱到豪猪这边的笼顶上,熟门熟路地跳到那棵畸形的怪树上,在那儿梳妆打扮起来。 豪猪依然全不介意。一只在食盆那儿流连,另一只趴在地上毫无意义地哼哼唧唧。 黄猫轻捷地从树上溜下来,打算在小水坑边拉堆屎什么的。水坑是豪猪的乐园,黄猫的入侵是不能被容忍的。 两只豪猪几乎同时做出了反应,抖擞起长刺,瞄准了入侵的黄猫,咔咔作响。 黄猫猝然一惊。一纵身想蹿上树去,不料老树的下部树干上生着一层滑腻的青苔,一滑脚,就那么非常狼狈地跌进了肮脏的水坑。它惊惧万状地惨叫一声,蹿出笼子跑了,在水泥地上留下一行斑驳的水迹。 老黄猫的这番举动实在令囚狼失望。老虎有时也会落水,有时也会逃窜,可决不会这样惊惧万状地惨嚎。就这一声惨烈的嗥叫,黄猫的怯懦和无能便毕露无遗,黄猫的斯文和威风便一齐扫地了。 动物园又开园了。 漏卢帮助“少爷”恢复了体力,黄猫的狼狈相又唤醒了它的自信心。对五颜六色的游客,它一概不予介意,该走就走,该睡就睡。它的眼神又变得镇定若素,镇定得冷峻。对于来自铁栅之处的逗引、挑衅,它只偶作冷冷的一瞥。现在它更愿意看看豪猪的情状。豪猪对黄猫的奋起反抗给了它一个好印象。 狼总是崇拜强者,争做强者的。这是残酷的几万年乃至几十万年生存竞争教诲的结果。如果人类不主宰世界,那么这个星球上就不会有主宰,但会出现一些霸主,狼必是霸主之一。 豪猪是一点儿也不想当什么霸主的。它们总的看法是:这个世界总是太平无事,不必去关心。即便是山野里的豪猪也大致是这么认为的。 北美大森林是豪猪的故乡。大森林无边无际,可它们若非万不得已就决不远行,常常一连几个星期不厌其烦地只在三四棵树上爬来爬去;躺在树枝间有滋有味地啃吃树皮,啃得倦了就在树丫上打个瞌睡。它们很爱它们的刺皮,有了这两万多根利刺,别的野兽就轻易不敢惹它们了。不小心掉到水里也不要紧,虽然它们不会游泳,两万根空心的刺自会把它们浮起来。它们有恃无恐,吃饱之后便散步以助消化。它们是森林里的绅士。 豪猪在笼子里很悠闲地又快过完一天了。 囚狼在悒郁和对山野的怀念中又快熬过一天了。 落日的最后一抹金辉在远山的崖顶上褪色。没了游客的骚扰,草地似乎宽阔了许多。草地那边的杂树林已被秋风涂改了颜色。有些树变成了浅黄色,有些树变成了橘红色。不断有叶子凋落,有些还随风飘零到草地上,使草地也透出些衰败的气象。 麻雀们仍在树枝上喧哗。它们只在那几棵梧桐树上栖息,不愿意到旁边的七叶树上去。麻雀们站在梧桐树的细枝上,细枝的弹性使他们不易疲劳。 那对乌鸦呢?乌鸦的赴约很准时,只在每天早晨出现,从白衣少年手里叼食物吃。它们的巢不知在哪里。每当看见乌鸦从人手里叼取食物,“少爷”就心生厌恶,也许它认为这是乌鸦对它们狼的一种不光彩的背叛。 白衣少年出现了,用轮椅推着他的爷爷,而那只黄猫却依偎在白发老人的怀里!这使“少爷”惊讶万分。狼对人类绝无亲和之心,对别的动物们亲近人的举动也无法理解。 猫在太多的和平和厚宠之中丧失了勇敢和刚毅,那懒惰和刻薄的品性也膨胀了。只要你和那些老猫对视片刻,你就会联想到慈禧太后身边的那个可恶的太监李莲英。 人和猫到了狼笼之前,老人称赞这条强健的公狼,说在这个充满强梁之气的“少爷”面前,人不由得会精神振奋起来。太难得了,这位老科学家竟在一条狼身上发现了外在的和内在的美。放下偏见,人就能发现更多的美。如果大自然没有这么多美,人就简直不值得活下去。许多科学家都说过类似的话。 白衣少年投给“少爷”一块牛肉干。爷孙俩在打赌。爷爷肯定地说,这条囚禁不久的狼是不会吃当面投给它的食物的。 狼生性多疑,哪怕是画在墙上的一个圈,它也会考究良久。 老学者估计得很准。囚狼只鼻翼微微翕动,却并不理睬就在嘴边的牛肉块,它信不过人。这一点,老学者想到了。 但狼不吃这肉还有另一个原因——狼有时还表现出一种自尊。这一点老人还没想到。人类对狼了解得太少。 面对两个人和一只猫,狼坐在自己的后腿上,抖擞着精神,努力使自己显得高大些。它确实年轻,确实健壮,浑身棕色的毛泛出金属般的光泽,稍有动作,皮毛下的肌腱便绳子般地涌动。 它后腿之间雄壮的生殖器尤其透露出它桀骜不驯的野性。 “少爷”站起来,走向较远的一个角落,用了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 白衣少年把黄猫当颈拎起来,塞进笼子,示意它把牛肉干捡吃了。黄猫可没这个胆量,尾巴紧紧地夹在后腿之间,等少年一松手,便慌里慌张地逃回到老人怀里,咪咪地叫着,委屈得要命。 老人呵呵笑着,并不动气地嗔骂着被惯坏了的猫。人总是喜欢温顺的动物。 他们向草地走去,在草地中央停住了,在那儿很悠闲地坐着。秋天的傍晚是很宜人的。 男孩子仰面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朵。老人眺望着色彩斑斓的秋天的树林。 黄猫自作多情地和男孩子无意间摆动的脚逗乐。男孩子发觉了,一弹腿把白色的胶鞋拋向远处。黄猫忙不迭去把胶鞋叼回来讨好。男孩子于是就奖赏了一块什么东西给黄猫吃,很可能是牛肉干。 “少爷”睥睨着这一幕,想起了曾经捕食过的一只白狗。 那条谄媚的白狗实际上已是一只兔子了。 从这时起,“少爷”就在寻找机会。它要咬死这只黄猫。 许多白昼和黑夜过去了。 每一天都是如此的漫长难挨。 每一天都有雁群嘎嘎叫着飞过天空。它们要去南方,那里有它们越冬的天堂。每一种生灵都有自己的天堂。山林和荒原是狼的天堂。在那里,它们飞奔追逐,撕咬打斗,争雄逞强……那才是狼活着的意义。 囚狼整日眺望着远山。冬天到来的时候,狼会不由自主地怀念它的同类,它的部落。再过一些日子,随着天气转冷,那些单独行动的狼就会集合成群,整个冬天将联合行动。这时节,即便是不同部落的狼之间的关系也会缓和许多。栅笼前头那棵梧桐树的根部有个蚁穴,蚂蚁们正忙忙碌地准备着越冬的食物。铁栅栏对蚂蚁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它们常常进到栅笼里来寻觅食物。 这是一个晴朗的傍晚,因为栅笼里有一些饼干末,就引来了很多的蚂蚁,后来若干蚂蚁就连接成一条运输线。 游人是不会向狼投掷食物的。人来看狼是带着一种好奇,一种厌恶,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来的。难得有一些很幼小的孩子向笼子里投食物。这些孩子还不懂得人和狼的关系,或者把狼误认成狗了。这些小孩会立即遭到大人们的斥责,说不应当可怜万恶的大灰狼。 因蚂蚁,狼想起了乌鸦。狼和乌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同伴,狼对乌鸦的习性是很熟悉的。乌鸦有时会伏到蚁群中去,让蚂蚁爬到它的身上,爬到它的羽毛深处去——大概是让蚂蚁为它捉掉那些可恶的虱子。 蚂蚁其实是不会捕捉虱子的。乌鸦是让蚂蚁在它身体上留下它们蚁酸。有了这种酸东西,那些可恶的虱子便会仓皇逃走。 狼趴在地上。蚂蚁们大大咧咧地从狼的面前走过,衔着一些白色的细末。 “少爷”眯细了眼睛,迷离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追随着蚂蚁穿越栅栏,一次又一次想象着自己的身体也越出了樊篱:出了可恶的栅笼,飞也似的在草地上奔跑(啊,像风一样啊!),又一溜烟地穿过那片杂树林(啊,像鸟一样啊!),然后它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那座山,奔向一个灌木丛生的山谷。噢,这山谷正幽深!野兔子嗖嗖地四下奔窜。它一眼就看见了一头鹿,那是一头小母鹿,多饱满的屁股哇…… 它几乎就用毛感知到有一对贼亮的眼睛在盯着它。是黄猫。 它像幽灵般出现在梧桐树后,狡诈的眼睛说明这老猫懂得不少。它或许能猜出囚狼此时在冥想些什么。猫是最喜窥探人家的隐秘的。 讨厌的猫败坏了狼的情绪。狼闭上眼睛,不想理睬心怀叵测的猫。猫正无聊,正想戏弄一下囚中的狼。这只生活在动物园里的自由的猫实在诡计多端。主人的宠爱、被囚禁的动物们的比照,使它有一种优越感。 猫走近栅笼,在狼爪恰巧无法够到的地方站住,撕绸裂帛般怪叫了一声,充满着挑衅的意味。 狼悚然一惊,睁开眼,本能地跳了起来。 猫一边梳理它的长胡子,一边欣赏狼的惊惶。 狼和猫目光相撞。它们还是第一次这么切近地相对,久久地、默默地对视。它们之间的地上连着一条黑色的蚁线。 狼的颈毛奓起,呼吸由于亢奋而变成了轻轻的喘息。 黄猫却玩世不恭地在这时撒了一泡尿,临走时又拉了一堆稀屎,耍无赖是它的拿手好戏。 黄猫扬长而去,悠闲地摇摆它的尾巴。它养尊处优,游手好闲,这会儿已吃饱睡足,就等着夜晚来临去追逐异性。不一会儿,它就会在黑暗中无耻地叫喊,以炫耀它的淫荡生活。 黄猫走后不久,那对从不在黄昏出现的乌鸦突然降落在七叶树上,哇哇叫着,绕树盘飞,越枝跳跃,好像在讨论迁家事情。 这时,囚狼正在进食。 出于一种习惯,乌鸦看见进食的狼就会产生捞点残羹的念头。乌鸦先后降落到狼笼顶上,耐心地等待狼的离开。 “少爷”一点残渣也没给乌鸦留下,可当它舔舔嘴角离开进食的旮旯时,两只乌鸦还是从笼顶上落到了那个旮旯。 “少爷”正等待乌鸦的这一举动呢!它向乌鸦发起了闪电般的进攻,这是乌鸦压根儿没有料到的。在平日,乌鸦的降落总在狼吃饱喝足之时,狼一般是不会对打扫餐桌的“信号员”发起进攻的。 狼的无情进攻并非是因忌恨乌鸦和少年的亲昵,也并非是黄猫激起的愤怒还未得到宣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因为饥饿。自从进入这个笼子,它从来没有饱食过一顿。狼群中有头狼,但狼群中还有一个无形的王,那就是饥饿之王。 闪电般的一扑并未成功,时机还没有成熟——乌鸦刚刚落地,还处在警惕之中。乌鸦腾空而起,可它们慌乱间忘了身处笼中了。雌鸦的翅膀猛地撞在铁栅上,一下子坠落在地。幸亏坠落的地点是在狼的身后。雌鸦挣扎着向栅栏外扑去。 狼已斜眼发现了这个情况,但已经不及掉过头来了。他动用了它不常用的一招:扫尾!它的略嫌僵硬的尾巴直向雌鸦扫去。雌鸦被击中,惨叫一声,撞在栅栏上。此时狼已迅疾地掉过头来,张开了又长又尖的吻…… 就在这时,雄鸦不顾一切地向狼扑来。狼觉得眼前黑影一闪,急忙闪避时,雌鸦已踉跄着逃出了栅栏。 勇敢的公鸦在笼中旋飞,恐惧使它紧贴着笼顶盘旋。笼侧的栅栏是竖立的,其间隙无法通过展翅的乌鸦,需侧着飞行才能通过。公鸦在慌乱间还来不及调整好飞翔的姿势。 狼绕着笼沿飞奔。一面急骤地摇动它蓬松的长尾,给公鸦造成一种威慑,一面仰头斜眼盯着公鸦。它终于等到了一个出击的机会,突然在飞跑中腾空跃起,张开的尖吻射向公鸦。 公鸦很幸运地在狼吻射达之前,一侧翅飞出了笼顶。惊叫声里有几片黑色的羽毛在笼子里飘坠。 囚狼跃起够高的了,然而,凭着它高超的平衡技能,凭着它富有弹性的、团成梅花状的爪子,落地时依然轻悄无声。 乌鸦逃跑了,公狼不免有些懊恼,可更多的还是兴奋。它的这个高超的腾跃更巩固了它的自信。它操练似的、几乎阒无声息地沿着笼周颠颠儿小跑了好长的时间。它如风的脚步在笼子里搅起一个气涡,那几片黑色的羽毛惊惶万状地在地上翻滚着。 这会儿,它可真像一个耀武扬威的少爷。两头豪猪在栅栏那边傻乎乎地瞠目呆视。 一辆卡车停在狼笼面前。几个粗壮的汉子抬下了一只铁笼子,笼子里奔突着一头狼。 笼门对笼门,那头狼进了“少爷”栅笼。 本来应当把这头狼囚在左边那个空笼里的,可这些汉子想亲眼看一看公狼与公狼之间的格斗厮杀。 进来的是一条更年轻的公狼,它棕色的毛要比“少爷”深得多。随着年岁的增长,狼的毛就会越来越淡,最后成为大灰狼。 小公狼狂暴地啃噬栅栏,疯狂的劲头一点不比“少爷”进笼时差。 “少爷”阴沉地站在另外一个笼角,冷眼旁观,似乎和它没一点儿关系。其实那小公狼身上散发出来的体味与血腥正在猛烈地搅动着它野性的血液。 那些汉子饶有兴趣地等待着一场血肉横飞的拼杀。他们知道来自不同部落的两条公狼必然会拼一个你死我活。反正动物园死一条狼没什么关系。 “少爷”确是在等待着出击的时机。它估计这条小狼即使不受伤,也不是它的对手。这一点,甚至只需听一听对方的叫声就可以断定了。 在山野的黑夜里,狼能通过对方的叫声来判断对方的实力。从嗥叫音调的高低、音量的大小,它们彼此能估计出对手的体形大小和体力强弱,从而决定进攻或规避。狼的这种能力曾经避免了许许多多次流血冲突。狼与狼之间的争斗和狗与狗之间的争斗不同,绝不会以偃旗息鼓、各奔东西而告终,狼之间的争斗结局不是你死我活便是两败俱伤,除此再没有别的可能。 稍稍镇静之后,小公狼发现了“少爷”。当它明白自己陷入了双重危险的境地时,反而变得镇定异常。 狼和狼默默对视。 “少爷”的眼神淡漠如水。这正是狼发起进攻之前的眼神。 小公狼的眼神复杂难言:是恐慌中的佯作镇定?是绝望中的坦然?还是超脱后的轻松?……也许是这许多的总和,也许什么也不是。也许它没料到在被囚时还能见到同类——这可能是它希望着的,而这又使它加倍危险。但愿狼的思想不会这么复杂。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它向“少爷”这边踉跄几步,然后颓然趴倒在地。它的左前爪已被折断,嘴角有凝结的紫黑的血痂,还有流淌着的鲜红的热血,喉咙深处颤抖着一种低沉的呜咽声。它完全明白自己不是强壮的“少爷”的对手,若是在山林,它会望风而逃,退避三舍,可这是在笼子里,不能做这明智的选择。搏斗!除此别无选择。 狼和狼更近地对视着。 紧张的对视使笼外的人也紧张得要死。 “少爷”原本是在等待小公狼的攻击的,它绝对有把握避过对手的第一次进击,然后给予致命的反击。可小公狼并不进攻。“少爷”有些遗憾,它许久未曾做殊死的拼斗了,狼不断需要在血腥的拼杀中振奋自己。 小公狼抬起头来,抬起哀怨的眼睛来,向着天空寻觅。 据说月亮里住着狼的始祖,月亮里那个阴影便是挺身踞坐的狼神比尤丽。这是一个西方神话,不过狼在绝望和悲伤的时候的确是会对着月亮哀嗥的,似乎在祈求着什么。人类还无法洞悉狼这个举动的真正缘由,而且这恐怕也是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千古之谜。 “少爷”知道小公狼在寻觅什么。他们是同类。 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夕阳西悬,如一只巨大的兔子眼睛。 然而,小公狼以日代月,还是对着上天悠长地哀嗥了一声。 “少爷”情不自禁,竟也跟着仰脸哀嗥了一声。它被对方带着颤音、感慨万千的悲怆之音深深地感动了。它们毕竟是同处囹圄的同类。 唉!被囚的两条狼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它们的久久相撞又久久黏合的目光到底做了何种交流呢? 请别追问了。我们无法揣测它们的内心。它们是狼,和我们不一样。人对狼的了解太少了。 它们的目光掉下去,掉在那座苍茫的远山之上。 是人类文明的火把将狼一步步地驱逐到荒原野山。在那些荒原的棘丛沼泽之中,在那些野山的峰壑洞穴之间,必定有许许多多不为人知、只有狼知的故事,神秘而古老,悲凉而又美丽。 是的,狼也有它们的社会。 老动物学家摇着轮椅赶到了。他的白发在秋风里闪闪如炬。他呼喊着什么,少有血色的嘴唇如在战栗。 汉子们不得不想办法把两条狼分开,结果是把“少爷”迁到了旁边的空笼里,而把受伤伏地的小公狼留作豪猪的紧邻。 黄昏时分,“少爷”看见白发老人和少年也为昏睡不醒的小公狼送来了那种名叫漏卢的神奇的药草。 他们在草地上寻撷药草时,夕阳正发出最后的光亮。一老一少被沉甸甸的阳光镀作两个黄铜的塑像。这真是一个宗教般辉煌的画面。 白衣少年把漏卢轻轻放在小公狼嘴边。“少爷”从少年的神情与动作里体会到一种温情。 好像故意要败坏“少爷”的情绪,黄猫这时又在梧桐树那儿出现了,喃喃地叫唤着,纵身投进了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怀里,扭捏作态,媚相百出。 猫这种动物愿意——也许只愿意学习人类的缺点,而狗似乎是愿意努力学习人类优点的动物。狼不学人,它们就是狼。 “少爷”睥睨着猫。 这时,豪猪在水坑里戏水,把水弄得哗哗作响。它们连自己的同类也不愿接近,它们总是用刺和别的动物保持距离。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小公狼在黎明前死去。它受了很重的内伤。 小公狼曾拼着最后的力量咬噬过钢丝网,啃断了几根2.5毫米粗的钢丝。 它后来就平静下来,吃力地爬到了笼子的中央。它在最后一息时,把前爪垫在颏下,好看见月亮。 秋天的月亮格外皎洁明净,可惜被铁栅栏割碎成了几块。月光很动感情地覆盖着小公狼的尸体。 “少爷”昂首对月,发出一声声凄婉的哀嗥。 第二天,“少爷”和豪猪之间的笼子空了,只有小公狼留下的几处黑色血迹。 来抬狼尸的两个人没觉察那处被咬破的钢丝网。“少爷”已经能穿越破洞而进入空笼子。这个笼子的另外两面只有栅栏而没有钢丝,豪猪可以毫不费劲地穿栅而去。 尽管“少爷”无法利用这个破洞,但它还是激动不已,烦躁地在笼子里不停地奔跑、行走,以缓解它绷得过紧的神经。 那两只愚钝的豪猪直到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才发觉这个破洞。它们穿越这个破洞后还完全没有想到要逃跑,不过是出于一种好奇心。它们在空笼里玩了好长时间才发觉这一边的栅栏上并没有钢丝网层。这就是说,这边的栅栏对于它们已完全失效。它们试探着钻出了栅栏,畏畏缩缩地又退回笼子。如此进出几次,把旁观的“少爷”折磨得恼火非常。最后,豪猪终于出了笼子,犹豫着消失在黑暗里。 夜很静。“少爷”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撞击胸腔,它的血已经发烫,已经沸腾!它知道它的牙齿对付不了又粗又硬的钢筋,可还是忍不住用劲地啃噬。钢铁在戏弄它的牙齿,咔,咔咔……舌头上又有了腥咸。 当曙色镀亮了山尖时,“少爷”终于平静了下来。豪猪出逃成功,又一次强烈地刺激了它对自由的渴望。欲望的烈火折磨得它精疲力竭,巨大的沮丧像大山一样压垮了它。 它趴伏在地,一蹶不振。 粗心大意的公园管理员一点不介意“少爷”的情状,甚至为豪猪的食盆添食时也没有发觉豪猪的失踪,以为豪猪是在水坑里泡着消磨时光。 囚狼心绪恶劣,神情恹恹,一整天趴着半睡半醒,像一堆黄泥,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直到这天半夜时分,它死灰似的情绪才又亢奋起来。 两头业已逃逸的豪猪竟然又回来了! 它们循原路回到笼内,哼唧着扑向它们的食盆,吃得啧啧有声。 它们曾经顺利地通过阴沟口,穿越了动物园的围墙。围墙外不远就是一片杂树林子,杂树林子那边有一片沼泽地,那座山就在沼泽地的尽头。好一片广阔自由的天地啊! 然而,生长在铁笼里的豪猪很快就怀念起它们的笼子来,那食盆,那水坑,那丑树…… 它们在广阔的天地里惶恐万状,无能为力。它们在这自由的天地里徘徊、彷徨,茫然不知所措。 它们猝然遇上了一头狗獾,慌忙倒过身体,把头埋在一棵倒伏的树下,拼命地摆动着长满长刺的尾巴。其实狗獾的驻足,只不过是出于一种好奇。当豪猪再也无力继续摆动尾巴时,那条好奇的狗獾早已离去多时了。 这一场虚惊使它们决心回头。它们觉得那个安全的笼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豪猪的归来把囚狼弄糊涂了,觉得脑子里一片迷蒙。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个世界真复杂。 又是一个秋云弄巧、斜阳闪烁的傍晚。傍晚常常是动物世界多事的时光。 半瘫的老学者坐在草地上,正在兴致勃勃地指导他的孙子学骑自行车,他现在只能操纵三个轮子的轮椅车,可以前能熟练地驾驶两个轮子的自行车。 少年脚穿白色胶鞋,下穿白色的紧身运动裤,上身穿一件火红的运动衫。他黑发飞扬,明眸闪亮,骑着他的自行车在环绕草地的水泥路上飞驶。看得出,他还不能灵巧自如地操纵自行车。那车子还不太听他的指挥,不时做种种的扭捏和蛇行。他欢快地呼叫着,又不时做单手骑车术,把腾出的那只手高高举起,挥舞着,炫耀它的勇敢和快乐。 草地、秋林一齐做衬托,让一个青春的生命熠熠生辉!在白发爷爷的眼里,这是一个多么美好动人的情景啊!但在囚狼的眼里,这又是一个意外的情景。这个红衣少年“奔跑”的速度实在太使它惊羡不已了!原来人是能如此迅速地奔跑的啊!它当然无法知道这是机械对人的帮助。 使囚狼兴奋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那件火一样红的运动衫。狼对火,进而对红色从来就格外敏感。它们对火怀着深深的恐惧,同时又怀着神秘感和钦佩。当红衣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它冲来时,它全身的神经几乎铮然作响,全身的肌肉一齐骤然压缩,使它变得异常的亢奋和灵敏。 少年本想驾车在狼笼之前飞掠而过,只要处在笼前的扶手之处就绝无危险。但是,不测的情况总是有的,何况他还是一个车上的新手。当他突然发现车轮之前有几块石头时,已经来不及避开了。慌乱间他忘了刹车。如果一个骑手在必须刹车时想不到刹车的话,他还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骑手。 少年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跌落在扶手和狼笼之间。屁股着地,也没撞到铁笼上,没什么要紧,然而严重的是他的一条腿插进了狼笼! 狼是决不讲究怜悯的。 狼像一条打挺的青鱼,腾身而上,坚强有力的吻闪电般地咬向那条白色的人腿…… 白发老人狂喊一声,扑跌在远远的草地上,向他的孙子伸出一只无力援救的手…… 既然狼宁死不向人类屈服,那么人和狼之间的仇隙就永远不会冰释。这种源自远古的世仇已经渗透在狼的每一个细胞里。囚狼的这凶狠无情的一噬发之于本能,根本不会考虑到少年曾经施与它的救命之恩。 视觉,听觉,嗅觉,意志,耐力……这一切能力狼都优秀无匹,除了作为万物之灵的智慧之处,和狼相比,人类其他的所有生理机能几乎全都大大逊色。此时,完全因为有那件烈火一样闪动着的火红的衣裳,囚狼才有过一瞬间的犹豫。而仅仅因为这生死攸关的一瞬间,少年才来得及缩回了他的腿。 即便如此,狼还是咬住了少年穿着白胶鞋的脚板。又幸亏那胶鞋带偶然没有系紧,少年才得以赶在狼嘴完全咬合前,从胶鞋里拔出了他的脚板。 狼咬住了胶鞋,又吐了,然后若无其事地沿着笼边颠颠儿地小跑起来。 少年等狼走远时,竟伸手从笼中捡回了白胶鞋。这少年也非同寻常! 老学者气急败坏地摇着他的轮椅过来了。少年说这狼不过是和他开个玩笑。 这骗不了老动物学家,老人惊魂未定地说:“不!我们是无法改变它的。” 确实无法改变。狼不相信眼泪,也不相信微笑。它们种属里的软弱者已在远古时代被人类驯化成了狗,剩下的就是真正的、永远的狼了。 接着发生的一个事件将再一次证明老学者的论断。 那是次日早晨,黄猫为了炫耀它的优越,选中了狼笼顶作为它晒太阳的场所。若是黄猫目睹了昨天小主人的历险情景的话,它是绝不敢如此放肆的。 囚狼对于黄猫君临头顶装出一点不过分的惶恐,不时在笼子里走动,似乎竭力想和黄猫保持尽量大的距离。 随着太阳光的移动,慵倦的黄猫不时挪动身体和睡姿。它终于给了狼一个机会:尾巴从两根钢筋之间垂了下来,这已在乌鸦被扑击时的高度之下了。 一阵剧痛,使黄猫从若睡若醒的朦胧中惊醒过来,这时它的尾巴已和屁股诀别而叼在狼的嘴里了。 狼过高地估计了猫尾巴的韧度,咬噬的力气用得过大了些,否则还可能指望把这个无赖从钢筋间隙里活生生地扯进笼子里来。 黄猫满屁股染血,撕肝裂胆般惨烈地叫喊,屁滚尿流地夺路逃遁。和乌鸦一样,它从此再也不敢接近狼了,即使是笼中的狼。 囚笼中的狼依然是狼,它们总还想着有所作为。这是狼的处世哲学之一。狼就这样不断提醒着人类和万物:任何时候,你总得争为强者! 近日来,“少爷”和豪猪一样都烦躁不安,魂不守舍,不时感觉到有一个恐怖的东西在蠕动。这个强大的力量时而在遥远的天际,时而在大地的深处。什么东西在摩擦,什么东西在翻卷,什么东西在断裂,什么东西在崩坍,咔咔啦啦、轰轰隆隆…… 殊不知,这正是大自然要给囚狼一个摆脱囚禁的机会。这一天凌晨,大地震发生了! 大地在痉挛,在战栗,在摇晃。水泥地咔咔龟裂,然后是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然后世界突然哑了。 一瞬间,狼只剩下视觉。 栅栏的钢筋在悄悄地扭曲,脚下的大地如波浪般无声起伏,大树在默默倾倒……天地间的一切都在一个伟大的力量面前战战兢兢,抽搐变形。 水泥墙壁——这一排囚笼靠着的那座坚固的水泥墙壁轰然倒塌。是向外倒的,所以并未砸着笼内的动物。狼立刻看见了动物园之外的天地! 然而,不管狼如何强悍,在大自然无与伦比的伟力面前,它一时也惶恐不已,惘然无措了。大墙业已倒坍,囚笼已经洞开,可它还是蜷伏在囚笼里,愣着,呆着,不知怎么办。 慢慢地,狼又听见了声音。它听到天底下一切有声带的生命都在呼喊着。其实世界并未哑过,而是它自己聋了一段短暂的时间。 一场猝然而降的暴雨最后提醒了狼。它长嚎一声,纵身跃出囚笼,向无边的黑暗冲去。 两头豪猪这时跳进了它们的水坑,尽量长时间地把头埋在水里。它们认为这笼子是天下最安全、最可信赖的地方。 囚狼的脚爪踩到了久违的泥土,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快感,还有一种酸楚。向哪里跑呢?向哪里跑呢?山呢?那座山呢? 天空中,雷霆在不断炸响,闪电在连续地撕裂黑色和棕色的云。山峦在一大片蓝光中摇撼着,呻吟着,就如一条受了重伤而发狂的巨蟒,可怕极了,山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从来没有这样狰狞过。 狼盲目地奔突在布满了怪诞景象和充斥着奇异气味的天地间,一时迷失了一切,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就这样,它糊里糊涂地汇进了一股人流。人流中夹杂着狗、马、猫,还有鹅,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奔跑。 它忽然记起自己是一条狼。一条狼正肩并肩地和人,和狗,和猫一起逃生。这实在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可这是真的。它们逃避共同的危险时,完全平等了。 狼错了。这股人流可不是为了逃生的,这是一支很快自动形成的救灾队伍中的一支。这支队伍恰巧是奔向动物园去的——不能让猛兽逃出樊笼,伤害生灵。 可敬的老动物学家此刻正冒着滂沱大雨,端坐在轮椅里,端坐在那片草地的中央,镇定地指挥着人群。推着轮椅,为老人打着伞的就是我们英俊的白衣少年! 狼又被惊呆了。它驻足凝思。它在想什么? 第三章 大地震给了独狼一个逃出动物园的机会。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毕竟是荒野之子,它很快从地震引起的惊悸中摆脱出来,而重获自由的兴奋又使它的力量倍增。在诡谲的、惊天动地的雷雨里,在各种活物的惊恐万状的呼喊声里,它疾走如风。 没用多少时间,它弄明白了在动物园铁笼里日夜向往的那座山不过是一个长满了高树的土丘,而且树林掩映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房屋。这儿还是人的领地,不是狼的家乡。 这时,暴雨不可思议地突然停止了。人畜的呼叫声显得更响,更喧嚣,更可怕。 它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虚假的山林,向旷野奔去。它的奔跑是忘情的,像疯了似的。它要尽快、尽远地离开这个可怕的人类聚集的处所。 发生余震时,它正在泅渡一条河。 一个水老鼠的家庭惊惶地从水里爬到岸上,又急急忙忙跳到水里。它们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陆地和水中哪里更安全些。水老鼠的惊慌失措却唤醒了独狼的某种优越感。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品质是狼所以成为山林强者的缘由之一。 尽管大地在隐隐颤动,它还是毫不迟疑地登上岸头,而且还按狼的习惯耸身一摇,把水珠抛洒到一丈之外。 铅灰色的天幕上有几片不祥的锈红色,天之尽头在忽闪着险恶的蓝光。 它趔趄着蹚过河滩的泥泞,登上长满青草的河岸。出现它面前的是一片长满了棉花棵子的平野。 砉地,它像弹簧似的向平野冲去。它把脚掌张得很开,尽可能地感受脚下的泥土和植物。 奔跑啊!奔跑啊! 它那么久、那么久地渴望着这种纵情的奔跑了! 这一天的黎明到来得分外艰难。天地间存在着一种似雾非雾、似烟非烟的阴霾。惨白的太阳像是在这阴霾之中缓慢地、痛苦地融化。 不管怎么说,白昼总是取代了黑夜。如果说城市不属于狼,那么白昼也不属于它们。 独狼找到一个废砖窑,在那儿打盹。它已经饱餐过一顿了。在穿过公路时,它幸运地发现了一头刚刚断气的小白猪。这头小白猪是地震的幸存者,它拱出废墟,却被汽车撞死在公路上。 窑洞里充斥了烂稻草发霉的气息。这气味使狼产生反感。它走出窑洞,趴伏在废窑洞口的草丛里,灼热的双颊感受到青苔冰凉的清芬。废砖窑洞具有洞穴的主要特征,能够在心理上给它一些安慰。但若有危险迫近的话,它是不会逃进窑里去的,那儿没有退路。 地震临近之前传感给狼的莫名的惶恐和不安已经平息,它重新信任了身体下的大地。除了失去家园的鸟雀们烦恼地吵闹,独狼没感到其他的反常。它眯细了眼,听凭眼前的世界变得迷离朦胧;它耷拉双目,听凭一切的自然音响调和为含糊的一种。它太累了。不过它并未真正睡去,这里不是狼的世界。 若不是发生下面的变故,独狼会在这里待到黄昏,然后继续去寻找它的山林和荒原。那才是狼的故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从迷瞪中悚然醒来——它的湿漉漉的鼻子捕捉到了一个信息。 不错,有一条狗正从上风处往这儿奔来。 这是一条年轻的雄狗。主人买回这条狗时卖主说狗是德国的克莱奥良种狗,于是就叫它阿克。 阿克的主人是个搞运输业的年轻人。当大地震发生时,主人还驾驶拖拉机飞驰在回家的途中。深夜归家是常有的事。 天崩地裂那一瞬间,拖拉机正从水泥长桥下坡。大地倾斜、战栗,长桥咔啦一声折断…… 就在拖拉机即将冲出桥栏,向几丈深的湍急的河流坠落前的一霎,阿克纵身一跃,幸免于难。在大自然的雷霆淫威面前,阿克也茫然失态了。 它很快清醒过来:主人呢?主人呢! 它抓住了最后一个脱险机会,可它怎么能撒开主人不管呢?大灾难中的大幸运有时是一种耻辱。 它在狂风暴雨之中冲着桥下湍急的、黑色的河水狂吠,吠几声就停一会儿,想听到主人的呼应。什么回应也没有,河面在闪电照亮的一瞬间就像一条银鳞闪闪的巨蟒,接着便是黑洞一般的黑暗。 它狂叫一声,纵身一跃,不要命地扑向吞没了主人的呼啸的大河…… 它并不是名贵的克莱奥种,从小也没受到过正规训练,但它既然是一条狗,那就具备狗的那种忘命式的忠贞品性。狗的这种品性常常使人类感动不已。据说当第一条狗从森林里,从狼群中走进人的篝火映照的窝棚时曾经和人类订立过一个契约。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几乎所有的狗的子孙都无条件地履行了这个古老的契约。当然,被贵妇人们宠坏了的、生活在地毯上的那些狗已不再是狗,充其量不过是一种狗形的活玩具罢了(还记得小山谷里那条叼空罐头的小白狗吗?)。 在大河转弯处的一片滩涂上,主人和狗相遇了。他们都昏迷着,所谓的相遇不过是急流开的一个玩笑。 阿克先醒来。首先恢复的是它的嗅觉。嗅觉告诉它:主人就在附近!这个信息针扎一样使它完全清醒过来。它一边汪汪吠叫,一边踉跄着到了主人身旁。在闪电光里,它看见主人惨白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便激动万分地狂叫起来,后来就用舌头去舔主人的脚心。在平时的戏耍中,它了解脚心是主人最敏感的部位,就像它的鼻尖。 主人呻吟着,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这时雷电和暴雨突然全部停止,天空里出现一片又一片怪诞的光彩。阿克凭着这些光彩,看见河面上漂浮着一些东西。它突然想起了拖拉机上它主人的财产,它不顾一切地再次扑进波浪,向一些漂浮物游去。它想主人既已醒来,它就可以去找回那些财产。这一次它错了。主人现在急需它立即回家去报信,他的一条腿已经摔断,寸步难行。 阿克听到主人在呼唤它“回来”,可它这时已无法回头,急流推着它,扯着它,搓着它,戏弄着它。它被不由自主地冲出好长一段路程才找到机会爬回岸上。它趔趄着奔回到主人身旁时,天已经大亮了。它筋疲力尽,左后腿负了伤,疼痛像潮水一样一阵阵袭来。在离开主人一箭之地处,它倒下了,挣扎几次也没能爬起来。 这是一个荒僻的滩涂,河岸两旁的芦苇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主人向阿克爬过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引发一阵腿部的创痛。一边爬,一边还收集了几个河蚌,他知道精疲力竭的阿克急需吃一点东西。 阿克理解了主人的用意,呜呜地哼呵着,也拼命向主人爬过去…… 目睹滩涂上这动人的一幕,使人不禁感慨万千地又想起了那个传说中的古老契约。 人和狗啊! 阿克在废砖窑和独狼猝然相遇。 因为阿克是从上风处奔来,所以当它嗅到独狼的气味时,离独狼仅只两丈之距了。 它们的棕黑色的外形很相似,可它们一下子就彼此认出了对方。有生以来,阿克还是第一次看到狼。 阿克知道拖着伤腿、劳顿不堪的自己不是这条雄健的公狼的对手,可它明白这时千万不能转身逃跑。两丈之距对于这条以逸待劳的狼来说只是一抬腿的问题。阿克拼命压抑着逃跑的念头,迎着独狼锋利、凶残的目光,奓开脖子上的毛。一种表示愤怒和强大的咆哮声在阿克的喉咙里滚动。 独狼只把后腿收拢了一点,依旧趴着,镇定得像一只铁锚。它清楚自己在这场对抗中的优越地位,一点儿也不用慌乱,何况饱餐不久,有时间玩弄一下弱者的情绪。 阿克的毛是棕色的,根部淡些,逐渐深浓,到毛尖时就变成灰色,风一吹就像有一层淡灰的烟雾缭绕着。这使独狼的脑子里突然复活了一个遥远的记忆——它想起了自己热恋过的那条母狼,独狼眯起眼睛,阿克的形象朦胧起来…… 意想中的攻击并未如期发生。阿克有点意外:莫非对方受伤了?这时它记起了主人交给的使命,先是慢慢退了几步,接着侧过身体不紧不慢地走,努力掩饰左后腿的伤势;最后奔跑起来,越来越快。使命在身,它无心恋战。 独狼醒悟过来,砉的一声向阿克扑去。 奔跑中的阿克侧着头,始终未能滑出独狼的视野。它向一片杂树林子奔去——它知道树林那边有许多人。它现在十分需要人的帮助。 杂树林这一边确是有一座轮窑,这时却没有一个人。轮窑熄火已久,看守人也在地震发生后离去。 本能使阿克信任房屋,它逃进了一个虚掩着门的屋子。屋里没人,只有几只甏,窗户上都布有铁栅栏。 一条黑影在门口闪了一下,然后门框里就出现了独狼强壮的身形。 阿克已无路可退,它把力量集中在后腿,准备拼死一跃,主动出击。 独狼锐利的目光盯住了阿克颈部的那几道隆起的部位。在格斗中,狼总把注意力集中于对方的最软弱、最致命的部位,而对其他漫不经心。这种强烈的致死对手的意识常使它们一举成功。 而阿克在出击之前还在考虑着“在哪里下口”这些问题。久离荒野的狗在格斗中想得更多的是打败对手而不是致死对手。 这一场较量的结局在没有开始时已能预料,然而却发生了出乎意料的结局。 大地又来了一次猛烈的抽搐。又一次余震! 阿克和独狼被一下子投入一个黑暗的世界。由于专注于敌手,双方都猝不及防。凭着非凡的敏感,它们本来有可能发觉危险的来临。 它们都陷入了困境,成排沉重的水泥板和折叠起来的砖墙构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大块水泥板之间倒是有一道道缝隙,但是只能漏下光线和空气,甚至无法通过猫那样大的动物。 在大自然恶作剧般的袭击下,狼和狗在一段时间里都把对方忘记了。阿克狂叫着在这个空间里到处乱窜,有好几次和独狼挤跌在一起。 独狼的尾巴根儿被两块水泥板夹住了。大地还在微微抽搐,两块水泥板残酷地碾着狼尾巴。剧烈的痛楚蛇一样顺着脊骨蹿上来,又像网一样罩住了全身。独狼眼前发黑,四肢颤抖…… 大概是轮窑的一个烟囱倒塌了——轰然一响,然后是死寂。狼和狗在寂静里同时记起了对方,忽然认识到了双倍的危险。阿克退到一个旮旯,尽可能远地离开对方;独狼忍住痛,掩饰自己灾难中的灾难,它不能让对方知道尾巴被夹的情况。 它们在这咫尺之地默默对峙。 几个小时过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它们的外形都像石头一样平静,可是它们的内心都紧张到了几乎痛楚的地步。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两只兽紧绷的神经和肌肉才松弛下来,再坚强的神经和肌肉也不可能如此久长地绷紧。 兽的思维毕竟单纯,直到此时,阿克才又想起了主人的使命。垂危中的主人正等待着它领人去救援呢! 于是,阿克又开始在折叠过的墙角里扒拉。起先是小心翼翼的,不时斜眼警惕着独狼,后来就简直把狼忘了,疯狂地嘴爪并用,扒拉一块又一块砖块。 其间,狼做了几次摆脱的努力,几次回头想咬断已经死去的尾巴,都未能成功。尾巴是紧靠根部被夹的,狼的尖吻无法插入臀部和水泥板之间太窄的空间。它不知道伤了脊椎神经会有多么严重,但它也不会硬扯,即便是轻轻的动作,剧痛中也会出现一种眩晕的感觉。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阿克的口吻和前爪都被鲜血染红。焦急、恐惧之外又加上了饥渴和疲倦,它喘息着,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动弹不得了。它先是感到耳郭发麻,然后从前爪开始,感觉在渐渐流失。若不是有一个意念在提醒,它很快就会处于昏迷状态。那个意念就是它对主人的忠诚。 它必须吃下点什么,否则它再无法和灰砂咬住的砖块相对抗。它注意到一种味道,这气味从余震之后就一直存在着,只是阿克无暇顾及罢了。 气味是从倾侧着的一只甏里散发出来的,这是一只酒甏。阿克知道这甏里装着一种能喝的液体,它主人常常津津有味地喝着这种东西。在人类世界,狗比狼懂得多。 阿克设法接近并推倒了酒甏,揭下了甏口的沙袋。酒的气味立即浓郁地充满了这个空间。阿克舔了一下这种褐色的液体——不好吃。酒的气味猛烈地刺激着阿克的食欲,酒的形态又猛烈地刺激着阿克的渴欲。阿克不顾一切地舔吮着,急迫中几次作呛。 独狼惊讶万分地嗅着这种可爱而又可疑的陌生气味。狗的吞食使它愤怒起来,喉咙里开始滚动起低沉的咆哮声。 黄酒使阿克恢复了体力,狼的咆哮又提醒了它。它便继续它突围的努力。 阿克仅仅扯开几块砖,墙角便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坍塌,一个墙洞突然出现了。 一秒钟也没有耽搁,阿克蹿出墙洞,跛着一条后腿,口吻滴着血,向主人家的方向急奔而去。 狗的摆脱使独狼更加焦躁难耐。现在它不再掩盖什么,摆出各种姿势来设法摆脱尾巴的约束。一切尝试都失败了,它懊恼得快疯了。最后,它嗥叫着在原地翻滚着……一道灼烫的感觉箭一样沿着脊椎射到它的脑髓深处,使它失去了知觉。 当它从剧痛中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血一样的夕阳从阿克打开的洞口直射进来。它流了不少血,整个臀部的毛被血浸染,凝成硬硬的一片。 酒从水门汀上流过来,在它面前积成一个小洼。独狼小心地用舌头尖点了一下,凉凉的,然后是热灼灼的,而后有了一种非常想喝的欲望。它吮了一口,又吮了一口,整个身体兴奋得微微战栗。可不久,它又觉得不妙,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开始弥漫开来。它连忙把长长的舌头折叠起来,用劲向喉咙深处舔去。 狼和狗都有这个绝招:当它们对吃下去的食物产生怀疑时就用这个方法使食管和胃痉挛,把食物呕出来。 狼是不能接受酒的。 独狼在这时发觉它已经摆脱了尾巴。其实这个摆脱早在它昏迷之前已经实现。它在墙洞口窥探一下,然后一纵身蹿出了这个该死的地方。 暮色开始发稠了。这正是狼开始活动的时间。该往哪儿走呢?四周都是望不到头的庄稼地和潜藏危险的村落。山林荒原在哪儿呢? 这时,它嗅到了阿克留下的气味,便习惯地循着这个气味追踪而去。动物在没有主意时就根据本能和习惯行动。 它的鼻子挨近地面,用一种鬼鬼祟祟的、滑似的步法疾走,不时停下来张望四周和舔吮臀部伤口。 它追踪阿克,但也会撕碎遇上的一切生命。漫漫的囚笼生涯并没磨灭它一丝野性,反而积累了更多的对人类的仇恨,刚刚失去尾巴的伤残和屈辱更使它成为一个疯狂的复仇煞星。 生活在大平原上的人们做梦也想不到会在动物园之外遇到一条狼。如果有人遇上独狼肯定会赞叹一句:“呦,多神气的一条狗啊!” 第一个遇上这条狼的会是谁呢? 这里我得补述一下阿克脱险之后的情况。 当阿克几经磨难赶到主人家里时,它的主人已被过路的船只送回到家里了。主人的家其实是停泊在河湾里的一条船。自从主人有了拖拉机,这条船就不再当作运输工具了。 主人全家急切等待中的救护艇靠到岸头时阿克正好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阿克和主人隔着一条连着船和岸的跳板,它必须稍事喘息才能通过跳板。它激动地朝主人吠了两声。 主人和主人家人一齐回过头来。阿克从人的眼神和动作中感受到了对自己的愤怒。它确实耽误了那么多的时间。 年轻气盛的主人指着阿克叫道:“打死它!打死它!”他对背叛了他的狗恨之切骨。 主人的弟弟操起一把渔叉恶狠狠地向阿克掷去。渔叉嗖地擦过阿克的耳尖,斜戳在泥地上。主人的弟弟走上跳板向渔叉靠近,准备进行再一次的打击。阿克明白了人的意图,起渔叉的时候一纵身跳进了河里。阿克小时候就得到过主人的驯教:如果对方是人,那么必须把人手里的武器夺下来而不能真的伤害对手。 阿克泅到对岸,趴伏在岸边草丛里,遥望着主人。这位无言的朋友是无法向主人申述的,只有等待主人慢慢平息怒气。 救护艇带走了主人和主人所有家人。大船上只剩下了一个陌生的男孩子。这是主人弟弟的儿子,因为大人们投入紧张的抗震救灾工作,所以把他暂寄在这儿。大船在地震时期是一个难得的安全处所。 阿克在短时间内是不敢返回大船的。它忧伤地遥守着主人的家。 暮色渐起,大船在水上轻轻地摇晃。 男孩子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在船头上因寂寞而啃着面包。独狼就在这时跟踪而至。 寂寞难耐的男孩子发现了跳板那头的独狼,高兴地喊着:“阿克回来了!阿克,快过来……” 狼和狗比耳要尖些,眼要斜些,尾巴是僵直的(这条狼已没了尾巴)。但在这个水乡孩子眼里阿克和独狼没什么两样。当然,如果他和阿克熟悉的话是另外一件事了。事实上,独狼的个子比阿克高大不少。如果这时独狼叫一声的话,男孩子也可能会发觉有异……再多的“如果”也是没有意义的。男孩子把狼当成了狗。 人和狗天生有一种亲和感,更何况是男孩和狗。男孩子高兴地呼唤着亲戚家的狗:“阿克,阿克,快上船来……” 在河水的反光里,独狼看清了男孩子白嫩的脖子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它知道那里头流动着什么。经过动物园的囚禁生活,它对人有了更多的认识,它知道小孩子是人类中的弱小者。 独狼第一次看到船,对这个晃动在水面上的庞然大物心存疑惧,所以它还迟疑着不敢轻举妄动。 男孩子却走上了跳板,一边呼唤着一边向狼走去。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在一步步走向死神。 在最危急的时刻,忠贞的阿克出现在狼和孩子之间。 阿克狂吠着,希望人闻声相助。独狼则默不作声,把嘴唇蜷翻起来,露出凶恶的牙齿。 狗与狗之间的争斗总以胜负相分,狼和狗之间的争斗总以生死告终。 阿克决斗之前瞥了男孩一眼。它希望人能助它一臂之力,它自知不是公狼的对手。 男孩子兴奋起来——两条狗的争斗一定很有趣。 阿克左右蹦跶做了几次佯攻。独狼岿然不动,睥睨着阿克。阿克见对手并无作为,退过几步衔住了跳板的一头,想把跳板掀到水里,在船与岸之间造成间离。 男孩子并不理解阿克,反而对阿克的无心恋战很不满意,随手抓起一把拖畚,挥舞着,纵容着:“冲!冲啊!” 活动的拖畚分散了阿克的注意。独狼就在这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了凌厉的攻击。 阿克闪过一旁。独狼并不理会阿克,蹿上跳板径向船上的男孩子扑去。攻击弱小是狼的一贯战略。 阿克奋力跃起,向独狼的臀部追扑。 独狼以前爪为轴心,迅疾地调转身体,使扑空的阿克的颈部正好处在它的吻前。狼的死亡之吻迅疾无匹,准确无比…… 阿克在一团红色灼热的液体里胡乱地咬住了独狼的前爪…… 两个扭作一团,一齐从跳板上掉到河里。男孩子向赶到的大人们大喊大叫。 阿克当场死去,临死还咬着狼爪不放。这个死命的纠缠使独狼遭了殃:被人用渔网生擒,又被雨点般的棍棒打得昏死过去。 一个名叫阿麦的青年人从棍棒下救出独狼,他要把这条没尾巴的“狼狗”带到百里外他的养鱼塘去。 阿麦的家在六牛山脚下,山顶上有一个近十亩大的池塘,这个“天池”就是阿麦承包的养鱼塘。这个荒僻的鱼塘边有阿麦的一个小茅棚和他的一条狗。 阿麦很宠爱这条忠心耿耿为他看守鱼塘的母狗。他以为母狗拉拉是条良种狼狗,一直留意着想为拉拉找到一条般配的雄狗做伴。 谁都没有认出这是一条狼,或者说没一个大平原上的人会想到去辨别一下这是条狼还是条狗。在江南水乡的原野上出现一条狼确实是不可思议的。 当独狼苏醒时,它已被囚禁在六牛山顶鱼寮旁的铁笼子里了。除了铁笼子,阿麦还为这条雄狗带上一个皮项圈,拴上了一条铁链。看来他对这条“狗”的狂狷不驯有充分的估计。 它伤得不轻。许多动物会因这样的伤势而死去,可它不会。它受过严酷的生活锻打,因此它有非常强大的生命力,把生命抓得很牢很牢。何况,这里还有一个强劲博大的力量召唤着、滋养着它。那就是六牛山。在野兽看来,山——这个神奇的生命呼吸着,辐射着。这个伟大的生命统领着它们,爱抚着它们,激荡着它们遒劲的生命力。 山野的气息针一样刺进它混沌的意识。它悠悠苏醒,睁开眼睛——啊,山林! 狼看到的绝对和我们不同。狼的感情是粗糙的,在它们的意识里也许有类似“亲近”“愉悦”这样的感受,但不会有“美”。 黑色的岩石,靛色的松林,杂色的灌木和茅草构成的荒野氛围使狼感到亲近。它深受感动,举起尖吻发出一声长长的哀怨的嗥叫。 狼是荒野之子,荒野庇护它们,它们因荒野而活着。 这一声狼嗥使六牛山悚然一惊。这座孤立在大平原的小山从未听见过这种野蛮的声音。 如果阿麦听到了这一声嗥叫,这个故事会简单得多。他下山去了。他常常把鱼塘整个儿交给他的爱犬拉拉监管总督。 拉拉这个名字用六牛山方言称呼时亲昵得要命。事实上拉拉是条强悍的母狗。 拉拉沿着天池做常规性巡逻时听到了狼嚎。它并无惊骇,它一眼就认出了笼子里的独狼是一条狼。它并不像它的同类阿克那样对狼抱有深刻的成见和严重的对抗情绪。它和阿克不同。 第一,拉拉长年死守在六牛山荒僻的山顶,没有机会接触到同类。它渴望和同类相伴。狼和狗毕竟有遥远的血缘。第二,拉拉是条成熟的母狗,而且正处于发情期,繁衍种属的本能使它宽宏大量。 拉拉回到鱼寮,隔着笼子观察着独狼。 独狼坐在后腿上,尽量显出精神,显出它的不在乎。它知道笼子,知道不必介意笼子外的一切。 拉拉也坐在后腿上,酷似一头神气十足的非洲豹。它从小生活在荒野,荒野赋予它比一般狗更强健的体魄,这一点使它比其他的狗更接近于狼。 它们就这样坐着,审视着对方。这是一种对峙,也是一种交流。 最后,独狼装作搔痒,回过身去。这是一种求和的表示。 在荒野的怀抱里,独狼很快就恢复过来。 一天,阿麦把铁笼子撤去,只让铁链约束着新来的“狗”。阿麦拋给独狼一块骨头,说:“灰灰,吃!”灰灰是阿麦给新起的名字。独狼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加理睬。 阿麦决定治一治这条傲慢的狗。他单手握着一根结实的棍子,一步步走进了铁链规定的狼的地盘,如果灰灰胆敢鲁莽,他就会给予很狠的一击。 独狼睥睨着他,嘴唇蜷曲,胡须在嘴唇两旁竖起。拉拉也处于极度的紧张状态,脖毛奓起,身体下蹲。 熊、野猪这些猛兽所以不能像狼一样兴盛是因为狼除了强悍之外还有狡诈。 独狼垂下头来,还趔趄一下夸张它的伤势。在强大的阿麦和警惕的拉拉之前,它假装臣服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狼和狗常常久久地在铁链的两端默默对坐。 湖水在它们旁边叨叨絮语,好像在诉说着一些遥远神秘的故事,又好像在耐心地劝说着什么。 终于有一天,拉拉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狼的领地。独狼从拉拉散发的臊气中知道这条母狗正处在发情期。它忘了自己已经丢了尾巴,摇了摇屁股表示响应。 两个湿漉漉的鼻子碰在一起了。这象征着谅解和友谊的建立。 阿麦高兴起来。他收留灰灰的主要目的就是让这一对狼狗为他生一窝良种狗,阿麦走过去打开了独狼脖子上的锁。 狼对人的接近存在着强烈的反感,独狼好不容易才压抑住了反抗的欲望。 独狼对拉拉的亲昵表示的响应一开始是假装的,但是就在鼻子相触的那一瞬,它的内心深处涌起了一种温情。这种感受已经久久地离开它了。 拉拉和灰灰沿着湖岸追逐远去。在这片宁静的天地里,它们嬉戏着,显露出一种动人的深情。当它们逆着日光奔跑到幽暗的地平线时,在阿麦看来,它们身躯四周出现了一圈蝉翼般半透明的轮廓线。种种优美的造型使山水林莽有了一种童话般的神采。 拉拉和灰灰开始了它们的蜜月生活。 人的误会给了独狼一个当狗的机会。独狼会变成狗吗? 独狼在天池边踽踽独行。 太阳快下山了。夕晖使池水宛若铜汁。天池对面有一片杂树林,原来密匝匝的树冠现在已变得稀疏,颜色也不再油绿,斑驳中透出些憔悴。杂树林的寥落更显出黑松林的威仪。 寒风掠过,松涛起伏。冬天快到了。 冬天,绝大多数小动物深藏冬眠,对狼来说是一个严酷的季节。为了度过冬季,狼会聚合成群,合作围猎较大的动物。这些日子,它变得焦躁不安,冥冥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它。这些日子,狗的汪汪的吠叫更使它难于忍受。 拉拉已生下三个儿女。生下没多久,拉拉和独狼都认准了:三个儿女之中有两个是狗,有一个是狼。 自从打开锁链,独狼难得走近鱼寮,白天在池边踯躅,夜晚便在树林里漫游。它酝酿着干一件大事。 这一天的黄昏是突然降临的。 独狼走进了黑松林。幽幽的、不知源自何处的莹光在黑暗里勾勒着树木峥嵘的轮廓。很远的地方传来夜猫子的声音。这正是狼喜欢的环境。它风也似的穿行在树、石、草莽之间,就像鲨鱼游弋于大海。有人把狼比作陆上的鲨鱼,其实鲁莽的鲨鱼是不能与狼比拟的。 它对六牛山已非常熟悉。这山太小,又被人包围着,危机四伏,不是久留之地。它等待着突出这孤山的时机。它等待着的时机是什么呢?它自己也并不清楚。 今晚它要去袭击一个黄鼠狼的窝。它卧在黄鼠狼洞下风处的一块山岩上,静静地等待着黄鼠狼的外出。它要等那一对黄鼠狼外出后再去袭击它们的巢穴。 一些枯叶在风中贴着地面翻滚,松脂味在林中流淌,蝙蝠在枝叶间掠过…… 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气味——小狼来了。 在狗弟兄的鼾声里,小狼烦躁难安,悄悄溜出狗窝,循着独狼的气味进了松林。狼比狗更喜欢夜,更喜欢山野。尽管如此,它毕竟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夜出,面对不可知的黑松林不免感觉到一种恐惧。 独狼黑巍巍地突然出现在小狼面前。小狼紧张地退后几步,但没有叫唤。这一点使独狼满意,若是小狗,这时就会汪汪地叫个不休。独狼用鼻子触了触小狼的脸颊,表示抚慰和鼓励。小狼兴奋地用头蹭着父亲的身体。 有了小狼的帮助,掏窝的工程进展得很快,扒开黄鼠狼的洞口,再挖了几尺,洞穴就宽大起来,最后小狼就爬了进去,不一会儿就叼出了一只没有爪子的老鼠。 黄鼠狼的洞穴里大多有一间养殖室,里头养活一些被咬掉爪子的老鼠。这样,即使是大雪封洞的日子,黄鼠狼也能吃到新鲜的肉食。 小狼叼着无爪老鼠恭恭敬敬地放在独狼爪前,而且大度地摇摆着尾巴。 独狼对小狼的摇尾动作十分厌恶,咆哮一声,狠狠地给了它一爪子,它认为这种露骨的献媚有失狼的体统。 小狼被打,惨叫一声,滚倒在地,眼睛里充满了困惑的神情。要是它妈妈的话是一定会表扬它的。 这时,那对外出觅食的黄鼠狼回来了。因为已近家门,松懈了警惕,当它们发觉情况有异时,独狼已近在咫尺。这一惊非同小可,夫妻两个就地打了几个不成体统的翻滚,然后鼠窜而去,逃出老远了,才毫无必要地大放起屁来。 独狼并不追赶。这一对黄鼠狼是这座孤零的小山上最大的食肉动物,它是故意留下它们的,让它们一次又一次地营筑巢穴,又一次次地倾家荡产。狼是耐不得过于平静的生活的,它们不断需要对手,需要搏斗。只有在不断的搏斗中,它们才能获得心理上的安宁和生理上的满足,才能不断验证它们在荒野里的强大和优越。 对手的惊慌失措、不堪一击,有时会激起独狼的愤怒,有时又会使它们快乐。这一次,独狼觉得快活,一切在它的主宰之下和意料之中。 小狼突然出现了——它叼着一只黄鼠狼! 这一刻,独狼忽然明白它等待着什么。它等待着小狼长大些,然后带着它一起去寻找它们真正的故乡。 就在这时,六牛山上来两了个倒霉的偷鱼贼。 这两个年轻的偷鱼贼都是阿麦的熟人。他们和阿麦一起在山下酒店喝酒。阿麦烂醉如泥之后,他们临时想起来进行个偷鱼行动。两人的用意不尽相同:胖青年主要出于忌妒,高个子青年多半是出于游戏心理。 月光很好。两人摸上山来,熟门熟路地进了阿麦的小屋,熟门熟路地悄悄关死了狗棚的门——他们知道阿麦屋里的所有“机关”。 拉拉在窝里呜呜地叫,对关住狗棚的举动表示不理解和不满。偷鱼贼身上强烈的酒精味掩盖了他们的体味。阿麦身上是常常有这种酒精气味的。 一胖一瘦两个偷鱼贼出了小屋,绕着天池走,一直走到和小屋隔水遥对的地方。他们觉得在这儿下网安全一些。即使拉拉破门而出,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调好手中的渔网,让追踪而至的拉拉落入网中。他们不知道这儿有一条狼。这时,独狼和小狼就在他们背后的黑松林深处。 这两个偷鱼贼倒霉透了。 小狼走出松林就发现了偷鱼贼。它毕竟太稚嫩,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便用劲叫了一声,而且把叫声拖得很长。这叫声还不能算狼嚎,但也不是狗吠。 这一声怪叫把两个偷鱼贼吓了一跳,他们回过身来时,小狼已经到了近旁。 高个子丢了渔网,一边后退,一边拧亮手电。胖子蹲下身子,装作捡东西的样子。狗对人的这种动作最易起疑。 小狼果然退了几步,在这雪亮的手电光前它眼花缭乱。胖子在装作捡东西时还真的捡到了一根树棍,死命向“小狗”扫去。 小狼着了一棍,扑通一声掉进湖里,不敢上岸,索性向湖对岸游去,一边惊恐地向它妈妈呼救。这一棍着在它尾巴上,伤得不重。 两个偷鱼贼赶紧调网,准备撒几网就溜之大吉。“小狗”败坏了他们的情绪。 但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拉拉听见了儿子呼叫,突出狗棚,冲到岸边的一块巨石上向湖面张望。它双目灵动,鼻子在咻咻声中战栗。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不能容忍!它从巨石上纵身跃下,箭也似的顺着湖边向对岸那两条人影冲去。母狗狂怒了。它不再吭声,跑到半路又改变了一下方向,绕道到了偷鱼贼的身后。 胖子避开了拉拉的第一次冲击,可在仓促间被拖在地上的渔网绊跌在地上。拉拉回身、下蹲,然后又是凌厉地一击——它看准了那只抓着渔网的手。主人的渔网是不容别人乱动的! 这一次是他的同伴帮助了他。高个子青年急中生智,把手中的手电筒向腾空跃起的母狗奋力投去,拉拉被飞近来的这个发光怪物吓了一跳,赶忙做了一个空中动作,躲过了这个来自侧面的反击,跌倒在地。 胖子方寸已乱,丢了渔网返身便逃,两只手神经质地高举着,似乎他这时只要保护他的两只手。他刚才觉到他的手已经触到了狗的灼热的舌头了。 拉拉就地几滚,到了胖子身边,一口叼住了胖青年的短裤裤口。 即使是狼狗也和狼有绝对的不同,若非万不得已,狗是不会真正咬人的。 拉拉叼裤子的用力方向是向下的,松紧带的短裤便一下子从胖子的浑圆的腰臀上扯了下来。短裤箍住小腿,把奔跑中的胖子绊了个大跟头。他不顾一切地摆脱羁绊狂奔而去。 对于这个人,拉拉以为已经够了。它踩住那条短裤、咬住,用力一扯,缴获物扯作两半,狗常常这样庆贺胜利,可它庆贺得太早了,它忘了还有一个人。事实上,只要停下脚步,它就注定有厄运临头。 一阵腥风从天而降——拉拉被笼罩在渔网之中。 高个子青年比胖子镇定得多,撒网之后又捡起手电,把耀目的光柱射在狗眼上。拉拉一时什么也看不见,狂吠着在网里胡乱冲突,反而被越困越严重。 胖子回过神来,操起一把渔叉向渔网奔来。他遇上了尾随而来的两条小狗。胖子歇斯底里大吼一声,把羞辱和愤恨集中起来,用力将一尺长的五齿渔叉整个儿地刺进一条小狗的身体。若不是一时摆脱不掉死狗,另一条小狗也会惨死叉尖。 高个子青年这时觉得过分了,再这么干下去对不起阿麦,已超过了恶作剧的限度。他喊道:“胖子,走吧,我们下山!”一丝不挂的胖青年设法把渔叉从死狗身体里拔出来,吼着:“不!不!” 就在此时,独狼出现在胖子身后! 又是高个子青年先发现了这条“狗”,一边呼喊一边把电筒光对准了狼。正是这道雪亮的光使独狼延迟了出击,救了胖子的性命。 胖子忘了手里正拿着武器,丢了渔叉向高个子青年这边逃过来。高个子提醒他:“上船!快上船!”胖子那儿正泊着一条船。 胖子已不会思想,按照别人的话拼命一跃,到了船上,幸亏刚才已把船缆解开了,经他这么一跃,小船便向湖中漂去。 独狼脱开电光,恢复过视力时,小船已离岸不近。它嚎了一声表示它的愤恨和威风。 这一声嗥叫把两个偷鱼贼惊得魂飞魄散——啊,是一条狼!高个子不敢耽误,奔向最近的一棵树,褪掉鞋子爬上树去。手电筒从他的口袋里掉落,咔一声熄灭了。 独狼赶到树下,绕树一周,然后蹲下来斜眼观察着树上的人。 拉拉终于摆脱出渔网,带着一条小狗在另一条小狗的尸体旁呜咽。而落水的小狼却悄然来到了独狼身边。 树上的高个子青年几次拧大腿,怀疑这是一个梦境。这儿怎么可能有狼呢? 然而,那一声嗥叫绝非狗吠,确有一头狞笑着的狼坐在树下。 独狼站起来走到树干旁,咔一声啃下一片树片,又试着咬了咬树质。这树不粗,而且是一棍尚未长结实的空心泡桐树,它不用多长时间就可以啃断。 小狼对要不要帮忙拿不定主意,打了个转还是原地坐下来。泡桐树似乎在摇晃了。 高个子向漂在湖里的胖子喊着:“快去叫人!快去叫人!”什么反应也没有,原来胖子已吓昏了过去。他在船上鸵鸟一样掩住双眼,拱起屁股,把身体缩作尽量小的一团,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高个子努力镇定下来,他得想出个办法来对付这条老奸巨猾的狼。 树开始倾斜了。 镇定是非常重要的,慌乱使人失去大部分的智慧。人离开了智慧就可怜,就可悲。 高个子发现他还有几件“武器”可以一用:一件上衣,一条长裤和裤袋里的半瓶酒。不错,即便是朽物,智慧也能使其化为神奇。他想好了战术,然后就喝酒。他的冒险战术还缺少一件东西——勇气。 他一仰脖子喝了三大口白酒。仿佛有一条火龙直冲丹田,又奔突而上直达头颅,弥漫全身,果然有一股豪气在徐徐泛滥。 哧!是时候了。 他脱下衬衫,裸了上身,又脱下长裤当作围巾在脖子上打了一个结。牛仔裤是很厚实的。 他右手倒执着酒瓶,左手展着衬衫,大叫一声飞身下地。一着地,便抡起酒瓶四下里一扫。不巧,酒瓶砸在树干上,砰然粉碎,使他失去了一件得力武器。 独狼也迅疾,让过酒瓶,一旋腰肢已到了高个子青年背后,死亡之吻直取对手颈项。对不起,青年送它的是一嘴坚实的斜纹布。没容它二次出击,青年已把手里的衬衫蒙住了狼头,而且就势死死地抱住;又调整一下体位,形成了一个骑马之势,双手死命地扼住了狼的脖子;再把整个体重一下子压在狼身上。狼趴下了,彻底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境地。这是它没有料到的。 千万别小看一层薄薄的衬衫布,它使狼无法张口,气闷心慌,两眼一抹黑。一寸布、一方铁全看人怎么个使用法。 小狼在这一刻拿定了主意,一声不响地向人冲去。 青年避开了小狼,却让独狼奋力突出了困境,狠命地向人的手腕咬去…… 狼没能完成这反败为胜的一噬,被凌空而来的一个力量撞倒在地。 这是母狗拉拉。 拉拉的这一举动也许只能以那个传说中的人狗契约的故事来解释了。狗是不能容忍狼侵犯人类的,尽管这两个人刚刚还残酷地杀死了它的小狗。 这一场人、狗、狼的混战纠结了多少难以言明的恩怨情仇啊! 趁狼和狗撕打的混乱时机,高个子青年泅水爬上了小船,把小船撑到湖里,狼狈不堪地等待着天明。 独狼在一场厮拼之后躲进黑松林,不再露面。那小狼困惑万分,愣着不知所从。 拉拉受伤严重。它知道自己随时都会死去,可它不能死去啊!它在两个儿子惶恐的呼叫声里匍匐而行,伏在湖岸上,努力睁大眼睛监视着漂在湖心的小船。主人的财产是不容侵犯的。 它终于没能等到主人上山,在黎明到来之前死去了。它的两个儿子一左一右伏卧在它身旁,并没有发觉母亲的死去。拉拉至死还睁着眼。 东方天际终于露出了淡青色的曙光。 阿麦这才明白这条不肯近人的沉默的无尾狼狗原来是一条狼,不免一阵后怕。可他对两个偷鱼贼说:“我不知道你们来偷鱼,没把狼锁上,对不起。” 他不动声色地照旧给独狼喂了一些食物。独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又被铁笼子囚住在湖边了。铁笼就放在那棵泡桐树边和鱼寮隔水相望。 这笼子的铁丝并不粗,狼坚固有力的牙齿是可以一根根咬断的,但这不是阿麦的大意,他知道狼无法下口——铁网眼子小,狼吻无法咬住任何一根铁丝。从知道这是一条狼起,阿麦就从未小看过它。没底的铁笼是固定在一块铁皮上的,这样就断绝了狼掘土逃逸的念头。 阿麦有阿麦的打算。 只要道路一通,这个“天池”会是一个新的旅游景点。阿麦正计划在湖边造一个小酒店。吃客要吃鱼就自己钓去。这很有特色,很有风味。这一下子,阿麦又有了新点子——把这条狼囚在他的酒店门口,起一个“野狼酒家”什么的店名,就更吸引人了。当然,这个计划暂时还得保密。他送了胖子一条裤子,送了高个子一件衬衫,条件是不把狼的事传出去。 凭着智慧,人类对一切异类就是如此为我所用的。独狼又开始了囚笼生涯。 风雨越笼而入,撩拨它的脾气,月光越笼而入,勾起它的哀怨。它整日价看着小湖里的波浪。波浪从老远的地方滚过来,滚过来,最后一下子撞碎在岸边的山石上,或者被平缓的滩涂扯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浪自不息,山石便愈见百孔千疮,滩涂便愈见疲惫憔悴。波浪的力量在它不屈不挠的韧性。 狼看见波浪里有一点儿黑在飘忽,自远而近。这是阿麦。秋已深了,可阿麦还是每天游泳。他承包这鱼塘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太喜欢这一片未被污染的水域了。 他踩到了湖滩,蹚水向岸上走,身体渐次从水里升起来。两块有棱角的胸肌是沾不了水的,中间的肉沟可以嵌住一枚硬币。裸露的大腿膨鼓鼓的,向四周散发一种热力。生命力是如此饱满,快要像麝香一样从体内辐射出来了。 他每天横泅天池,前来拜访独狼。他照例底气十足地喝了一声:“嘿!”算是和独狼打招呼。 阿麦的走近,使独狼感到一种咄咄逼来的力量。它站了起来,抖擞起精神。它无法小看这个人。这个人和其他的许多人大大不同。人和人太不相同。高个子青年不同于胖青年,而阿麦不同于他们两个。这一点使它困惑不解。 是的,如果说狼和狼之间也有一点儿差别的话,那么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要大得多,太大了:愚钝和聪慧,猥琐和伟岸,卑贱和高尚,平庸和优秀…… 阿麦特地养一群鹅,有意让阿黄(小狗)和阿灰(小狼)生活在鹅群里。这一群鹅共有十二头,由一头年长的雌鹅统领。 鹅并不呆笨,如果以禽类的标准衡量的话,甚至还称得上聪明。它们平时略嫌迟缓的动作主要是出于一种自重。它们傲,也许知道它们是高贵的天鹅的后裔。它们高视阔步,旁若无人,漠视一切,似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一点在领头的老鹅身上表现得尤为充分,看它权威在执的神态使人很容易想起原始部落的酋长。阿麦就叫它为“酋长”。 鹅群和阿灰、阿黄的第一次争执发生在鹅群上山那天傍晚。阿麦把狗棚做了彻底的改造,成了鹅棚。这就使阿灰、阿黄兄弟无家可归了。阿黄很气愤,很着急,而阿灰却无动于衷——它从断奶起就不大肯在狗棚里睡觉了。 阿黄“汪汪”吠着,冲进鹅寮,立即遭到鹅群的痛击。火黄色的鹅喙雨点般袭来,有一只恶毒的小公鹅专啄它的睾丸。阿黄惨叫着逃出来,丢尽了脸。 阿麦闻声赶来,手里拿着一根竹竿。阿黄呜咽着向主人诉苦,希望主人惩处侵略者。它想错了,主人的竹竿无情地落到它的身上,又呼啸着向旁观的阿灰打来。阿麦要它们兄弟明白:鹅群是不可侵犯的。 阿黄低低哀嗥着,把尾巴压进股沟,落荒而逃。 阿灰却向主人露出了白生生的牙齿。竹竿准确地抽在阿灰翻卷起的嘴唇上——啪!血肉飞迸。阿灰匍匐后退,然后一声不吭地逃走了。 从此阿灰对人的手怀有戒心。它想不通人手何以能使竹竿像蛇一样飞舞起来。 阿麦故意在小狼面前干劈柴锯树之类的活。那么粗大的树在手的动作下拦腰折断,那么坚实的树柴在手下惊心动魄地四分五裂。 阿麦有空就让阿灰靠近,抚摸它,揉搓它,搂抱它,狎戏它。这种时候,手又给了阿灰许多的舒适和亲昵。 小狼阿灰对手既敬畏,又有亲近的欲望。阿麦的这一手似乎挺成功。他并无驯兽的专业知识,只是凭着一些朴素的想法在行动。他要在这小狼的心灵上一点一点地擦去狼性。 阿麦从不喂生肉给阿灰,而且喂食时总是先吐一点唾沫,表示他“已经吃过了”。若是阿灰胆敢吃他“没吃过”的东西就会遭到严厉的惩罚。 就在这种苛刻的约束中,阿灰和阿黄一天天长大。这一对小狼和小狗除了叫声之外,行为的差异日趋接近。阿麦深信他的调驯,何况这条小狼毕竟有拉拉的狗血统。 然而阿麦忽略了独狼对阿灰的影响。 拉拉死后,阿麦就住在鱼寮里值夜。这时候阿灰就被锁在鱼寮附近的一棵树下。 总是先有小狼的呼唤,冲着天空,冲着黑松林那个方向。独狼并不有呼必应,但一嚎起来就显得非常动情。有时哀怨,有时苍凉,有时激昂。小狼急忙响应,但它不会使自己嗥叫的声调和老狼谐和。 狼对同类的谐调是很讨厌的,一旦发生和谐,双方都会变调,直到不再和谐。这也是狼的一种计谋——当群狼以五花八门的音调“合唱”时,不谐和的叫声会给其他的狼群造成“狼多势众”的印象。其他的猛兽也会被夜空中那一阵高过一阵的狼叫声所震慑,不敢贸然进犯。 大多数人相信狼和狼之间是有言的。 那么这两条狼在诉说些什么呢?难于破译,但阿麦后来突然发现他对小狼的驯教几乎完全无效。这和两条狼之间保持着“对话”这一点儿不可能没有关系。 白天,小狼有机会去拜访它的父亲。它们的相见有时候阒无声息,只是隔着铁丝网彼此嗅一嗅,看一看。 有一次,老狼对小狼的到来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原来它正专注于观察一场激烈的搏杀——一条紫红色的大蜈蚣沿着泡桐树干向上爬,爬着爬着停住了,摇摆着头。它上树不是出游而是出猎——那儿有一只绿豆大的小蜘蛛正悬在丝上。蜘蛛发现了敌情,急忙收丝上升,要逃回它的网去。大蜈蚣一个打挺,从小蜘蛛上空掠过,扯断了那根丝,绝了猎物的退路。两个都掉到了地上。 独狼用眼神阻止了小狼的妄动,让它静观战争发展。 蜘蛛机灵地闪过蜈蚣的一扑,绕到侧面,兀然一跃,跳到蜈蚣的颈部。这么一来,蜈蚣再无法咬到对手,便连打了几个滚,想把对手压死或撒落。蜘蛛早有准备,就势绕着蜈蚣颈部行动,使自己总是处于上部。待蜈蚣力疲,蜘蛛把一对螯针刺进了蜈蚣体内,同时喷出丝来绕住蜈蚣的两个触角;一跃回到树干上,粘牢了,慢慢地收丝,最后竟将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蜈蚣吊了起来。蜘蛛口部的螯针里是藏着毒液的。蜘蛛不等对手死去,又跳到蜈蚣的头部把螯针刺进去吮吸起来……最后,蜈蚣只剩下了个空壳,在风里飘荡…… 老狼认为让小狼观看这一类搏杀是有好处的。生死相搏,智勇者胜。 这天天气很好。酋长率领着它的“船队”在天池游弋。这些大禽白羽红冠,雍容华贵,在水上就如一条条华丽的皇家游艇。 它们登岸了,在滩涂上梳妆一番,然后大摇大摆地向铁笼子这边走过来。它们要到黑松林那边去,那儿有一片很好吃的野苜蓿。初冬,好吃的草已经不多。 独狼眯起眼睛,一只一只地比较着哪只鹅更肥些,想象着哪些柔嫩的长脖子在口中折断,鲜美的血液喷涌而出的愉快感觉。 骄傲的白鹅们多走了一些路,避开了铁笼子。它们能够感受到这条老狼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 这时,阿麦领着阿黄也来到了这里。他看到小狼和大狼在一起,便想到一个主意。他要在老狼面前检阅一下自己驯教小狼的成绩。 他把阿灰召到身边,抱了起来,让小狼在他的怀抱里做出种种亲热的动作。 独狼对此毫不介意。阿麦后来甚至怀疑就是老狼让小狼对人佯装顺从的。人对狼的智力往往估计偏低。 阿麦在湖岸上坐下,随手拉起一个比较完整的蛋壳一扬手抛到湖里,喊:“阿黄,捡回来!” 小狗阿黄纵身下水把蛋壳叼回阿麦手里。 阿麦又把蛋壳抛下湖去,喊:“阿灰,捡回来!”小狼阿灰完全照着阿黄的样子做了。 阿麦哈哈大笑,一仰身躺倒在草地上,突然打了一个漂亮的翻滚。 初冬的草地柔软而干燥,阿麦躺着觉得很舒服。阿灰和阿黄乖乖地趴伏在旁,守护着主人。 阳光很灿烂,独狼斜眼谛视着阿麦的脖子。壮健的男子的颈项是很漂亮的,当然独狼是看不到美的。审美是人类的特权。狼看见的是鲜嫩的食物。独狼还想不到一件往事:很久之前它正是被躺着的一个装死的人徒手逮住的。 那队大白鹅过来了。酋长的叫声确是很有些气派,阿黄和阿灰连忙为这帮贵族让路。 阿麦坐起身来,很有点得意。他养这一队鹅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践踏小狼的自尊心。 鹅队从身旁走过时,阿麦抓住了一只鹅。那鹅毫不留情地在他手背上狠啄了一下。阿麦哈哈大笑,把鹅抛下湖去。鹅展开翅膀,尽量不失体面地落到了水面,回过头大声大叫着提出抗议。 接下来的一个镜头是阿麦没料到的。 小狼阿灰腾空而起,一下子就扑到那只鹅的身上,闪电般地咬断了鹅的长脖子…… 阿麦跳起身来,从腰间解下了皮带。 可阿灰并不逃跑,反而把白鹅扯上岸来,吃力地向主人这边拖过来。 阿麦忽然想到:啊,这不是自己教它的吗?笼内,独狼好像在冷笑。 春天来到时,阿灰已长得有模有样了。 一个雨夜,阿灰悄悄地来到了铁丝笼边。两条狼触碰了一下鼻子,阿灰便干了起来。 我说过这笼子的铁丝并不粗,独狼所以无法突破牢笼,仅仅是因为网眼太小,无法下口。而这对于笼子外的小狼来说就两样了——它可以在笼子折角处下口。只要打开一个足以拐进尖吻的口子,老狼就好办了。 这一点,阿麦没想到。独狼很快就突出了笼子。 因为人的误会,独狼有过一个当狗的机会,而小狼阿灰得到的机会更好。然而,它们都断然拒绝了。 狼就是如此固执地保持着它们生命的原生态,不肯做一点的变通。这一点使它们不凡,同时也是它们悲剧命运的缘由。 如果有一天人类想留下生命原生态的活标本的话,那就选择狼这种动物吧。 独狼举起尖吻,冲着天池对岸的鱼寮做了一声悠长的、含意不明的长嚎,然后带着它的儿子,穿过黑松林,涉过山溪,向山下走。这孤立的小山不是它们狼的久留之地,它们要去找寻真正属于它们的天地。 它们在黑夜里疾走如风,奔向远方。 第四章 由于在人的世界里历经磨砺,这条没尾巴的独狼对人和狗比它的同类有了更多的了解。这就使它成为一条非凡的狼。 它带着它的儿子亡命天涯,一心要回归它们的家园——山林和荒原。 在这片辽阔的大平原上,独狼失去了方位感。它盲目地、固执地逆风而行,一往无前。 凭着意志和本能,凭着在人世间的经验,凭着它是一条能冒充狗的无尾之狼,它奇迹般地走到了大平原的尽头。 在一个浓雾如幔的黎明,独狼感受到了山林的气息。雾太浓,几步之外什么都看不见,独狼是用它的嗅觉、它的毫毛、它的灵性感受到山林的切近的。 面向山林的方位,它跪下前爪,战栗的尖吻几乎触及地面,深深地吸吮然后尽力地昂起头颅,将尖吻指向天空发出一声长嚎。 它知道狼和狗的外部差异除了尾巴、眼角之外就是叫声了,在大平原上亡命的这许多日子,它几乎一声未吭。 这一声长嚎是压抑已久的一种欢呼,一种哭喊,一种倾诉,一种宣告。 啊,山林啊! 就在这一声惊魂夺魄的长嚎里,有一半狼血的那条小狗最后学会了狼嚎。长嚎再一次呼唤着它心灵深处萌动的狼性。 小狼模仿着父亲,长嚎着膜拜在山林面前。 独狼听出小狼的嗥叫声里有一种飘忽,缺少狼应有的那种猖狂的自信。 两条狼和山林之间横亘着一条宽阔而湍急的大河。 它们无法平静,沿着河岸忘情地奔走。但它们是无法穷尽这条河的。山林在河的彼岸与它们并肩而行。 它们终于精疲力竭地倒卧在河边的草丛里了。必得渡过河去,但这得等到大雾散去之后。狼能泅水,但并不擅长,在精疲力竭时投入前途不明的水域是太鲁莽了。 最初的激动业已过去,它们面向山林并排趴伏着,积蓄力量静等大雾弥散。 黎明之前的黑暗和寂静非常深刻,这是人的感受。对狼来说这世界是没有寂静的。除了风吹草动,除了流水潺潺,除了蝙蝠翼颤,这河边还起伏着一种声息,若无而确有。这声息由无数声息组合而成,所以非常密实。像来自渺渺苍穹,又像来自大地深处;像有一万只蟹在水底吐沫,像有一万只狐狸在雪地上疾行……这是根须在蔓延,这是茎叶在拔节、舒展,这是木质在扩张年轮…… 狼知道这是些什么声息。非凡的听觉使它们从小就熟悉这种生命涌动、搏动、萌动的声息。这也许就是它们对大地信任、崇拜的缘由之一,也许就是它们整个一生充满活力、充满竞争意识,充满生存紧迫感的缘由之一。 两条狼尽可能多地让自己的身体和大地接触,它们相信大地会给予自己力量和勇气。 当大雾慢慢稀落时,山林巍巍地出现在大河对岸。有劲的风掠过林梢,密匝匝的树冠摇撼着,涌动着。林涛起伏,声震河谷。山林自有山林的威仪。 河的对面有一片开阔地。山林和开阔地交接处还有一组房子,扼守着一个大山谷。有了山林的保护,对狼来说房子已不再那么可怕,况且过河之后,它们可以绕过房子进入山林。它们不想和这些房子发生什么纠葛,所以没有重视。然而,这些房子以后会进入它们的生活。 残剩的雾成为丝缕状,在水面上流动、消散,看上去好像是被河水吞吃掉的。 不能再等待。它们得过河。 河很宽,水很急。狗刨式游水很费体力。它们得先吃点东西恢复一下体力才行。 大狼站起来,舒活腰肢,伸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动物打哈欠不是表示慵倦,而是为了集中注意力。它高高扬起头,耳郭支棱着,随着目光的移动而调转方向。这时候,它的听觉已从根须、茎叶等等声息组成的“深层”声音世界浮到“浅层”。它警惕地捕捉着值得注意的细微声响。它的耳尖微微震颤了一下。 一条蛇进入了大狼的视野。 它打了一个寒战。蛇唤醒了它的一个遥远的记忆——那时它还在狼群里生活。 一次,一条长蛇闯进了狼群的驻地。有一条年轻的公狼想在狼群面前表演一下它的身手,迎着蛇走去。蛇发觉有来犯者,气呼呼地昂起三角形的头颅,目光四射,芯子吞吐。事实上蛇的视力不佳,但它们的眼睛看上去很有威慑力,像冰粒一样寒彻,像针尖一样有穿透力。 小公狼竖起蓬松的尾巴,摇晃着把蛇的注意力引开。这一招还灵,大蛇上当了。当蛇张开大口向狼尾猛扑过去时,小公狼尾巴一划,一口咬住了蛇颈。大蛇一击未成,陷入困境,立即施展出它的第二个绝招——很快完成了对对手的盘缠。蛇灵活有力的身子一道又一道箍住了狼的腰肢,越收越紧。任何需要呼吸的骨肉之躯都会在这死神的拥抱下憋闷难过,很快丧失活力。 小公狼刚才一噬的取势不好,无法一举咬断蛇颈。大蛇是绝不会给它调整的机会的。只要小公狼稍稍松口,它就会反被大蛇咬住。 困境中的小公狼并未惊慌失措。镇定自若常常使狼绝处逢生。小公狼灵机一动,飞跑着向棱角峥嵘的山石撞去…… 在一连串的撞击之下,大蛇遍体鳞伤。等到大蛇稍一松怠,小狼就寻机调整了咬势——咔嚓!大蛇身首异处。蛇身从狼身上耷拉了下来。小公狼好得意! 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那离开了身体的蛇头狠命地咬住了小公狼的前腿。小公狼惨叫一声。 本来骚动着的狼群突然凝冻般不动,都侧首望着它们的头狼。 头狼走到小公狼身边,察看了一下伤口。小公狼呜咽着,知道它的末日到了。 有些蛇毒可以把受伤的狼变成疯狼,这就会祸及群体。一条被毒蛇咬伤的狼会被群狼断然处死,这是狼类世世代代用神秘方法传承下来的铁律。 蛇,这种没有脚的动物是难于对付的。 独狼制止了小狼的轻举妄动。它无法把记忆中的故事讲给儿子听,可它能让小狼明白对于蛇得十分小心。 它们谛视着蛇。 这是一条临产的母蛇。 它还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痛苦使它一阵阵痉挛、不停地蠕动,就像在跳着一个漫长的无伴奏的舞蹈。它已被痛苦折磨了一天一夜,一会儿昏死,一会儿清醒。它明白自己活命无望,可作为母亲的庄严的使命尚未完成。 它在河边的一丛箭竹里逡巡,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了一个竹茬。这竹茬还不够尖利,它奋力地在竹茬的尖端处啃着、咬着,不惜折断牙齿,喷射出宝贵的毒液。 竹茬终于锋刃毕现。几天之内,任何一个活物若被这沾染蛇毒的竹茬扎破皮肉将必死无疑,死了还不知道中的是蛇毒。 老蛇在竹刺旁盘桓了一会儿,然后逶迤到了河边的一个小水洼内。它要在临死之前洗个澡。它在水洼中盘缠交结,变幻百态,像在顾影自怜,又像在自我拥抱,也许是在用这怪诞的方式向世界和自己的身体诀别。 经过一番缠绵悱恻,老蛇重又回到竹茬那儿,很切近地逼视着它自造的凶器。这时,来自身体深处的痛苦再度发作,它翻腾着,虬曲着,痉挛着,不一而足。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它离开竹茬几丈之地,然后微昂头颅,笔直向竹茬冲去,越游越快,最后简直成了一支暗绿色的飞矢。 难以清楚过程,不知怎么一来,那笔立锋利的竹刺已经深深地剖开了老蛇的腹部。 许多小蛇在鲜血里蚁蚁蠕动! 老蛇奋力回头,谛视着它的儿女们。可怕的难产啊!它只能用这么可怕的献身方法来完成一个母亲的职责。 它好像不再痛苦,只是疲倦地滚跌在地,只有尾尖还在缓缓地虬动。 它并未死去。过了一会儿,它又悠悠醒来,挣扎着、晃动着前半身,拖着后半身向大河游去。在水边,它又回头看了一眼它的儿女,看了一眼天空和大地。这是它投向世界的最后一瞥。 老蛇消失在水里。不一会儿,漂在水面上的一些红色也荡然无存了。 这惨烈的一幕强烈地震撼着小狼的心。这也许是它艰难一生的一个征兆,一个序幕。在一生中,狼能记住的事件不多,但这条小狼会记住这一幕。和它的同类相仿,小狼从此对蛇怀着一种由厌恶、恐惧、钦佩等组合而成的复杂情愫,不愿意和蛇发生纠纷。 这一幕对于久经磨难的独狼来说是算不上什么大事件的。这时,它已在远处呼唤着小狼了——它在浅水里发现了一些河蚌。冷血动物不配胃口,此时却别无选择。 独狼示范性地咬碎了一个河蚌。 小狼只能挑选小一点的蚌,它的咬力不够。 事实上它的咬力是足够对付蚌壳的,问题是要考究下口的取势和咬噬的方法,以免牙齿在蚌壳最坚固、弧度最小的部位上打滑。 几个河蚌是不可能填满狼贪婪的胃的,但“吃到食物”这一信息使它们的情绪大为改善。饥饿常常败坏狼的情绪。 该行动了。 独狼纵身跃入湍急的河水,奋力向对岸泅去。 动物是无须学游泳的,这是它们天生的本能之一。作为小狼是应当毫不犹豫地紧跟着下水的,然而小狼未能做到这一点。面对激流,它想起那条入水赴死的老蛇。在意识深处,它把入水和赴死联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彻骨的恐惧。 当独狼到达对岸,回头张望时,小狼还在此岸徘徊踯躅。独狼愤慨地低吼了一声。 小狼竟失魂落魄地叫了一声:“汪汪!”这是一声可怜巴巴的狗吠。 它在这严峻的时刻又变回去成了一条小狗。它还没有彻底变成一条狼。做一条狼要比当一条狗难得多,难得多。 独狼大吃一惊,它愣住了。 一条湍急的河横亘在狼和狗之间。这是一条难于逾越的界河吗? 独狼抖洒去身上的水珠,向山林奔去,头也不回。 为了对手之间互相避让,也为了给自己家族成员传递情报,野兽都有自己的领地疆域。熊把体味磨蹭在树干上;狼和豹等则用尿液标志疆界。 一进入山林,独狼就嗅到了豹的新鲜得刺鼻的尿味。凭此,独狼甚至还约略知道了这是一头强壮、年轻的雄豹。尿味能标示动物的性别和身体状况。这是一个豹家族的领地。 群狼不怕豹,但单独的狼不是豹的对手。豹子生性凶残,行动诡秘,能泅水,擅爬树,腾跃如簧、奔走如风,是丛林的全能杀手。 独狼不敢贸然进入禁地,绕道而过,却发觉了一个又一个豹家庭……原来,这片偌大的山林业已被许多个豹家庭瓜分殆尽。 这个发现使独狼焦虑不安。 这是一个金钱豹自然保护区。这里的豹子受到人类的庇护。刚刚经过艰险的长途跋涉,独狼已经心力交瘁,它只能将就着偏安一隅,栖息于豹和人之间的狭窄地带。具体点说,豹子只留给它一个山谷。这山谷的谷口就是独狼渡河时看到的那几幢房子。 这一组房子是自然保护区的一个哨所。有一些平房和一幢小楼,还有一些围墙组合成一个大院子。在哨所和山谷之间横设着一道铁丝网。几乎所有的野兽都忌讳铁丝网这种东西,远远看见就会掉头避走,似乎也知道这是人类为束缚生灵而营筑的藩篱。和人类“交往”了几千年、几万年,动物和人类似乎有了一种心灵感应。 独狼不愿和人类“交往”,它已经吃尽了苦头。 山谷中有一个水潭。这个水潭以前要大得多,树林在水潭四周留下一个环状的空白,灌木和杂草便乘机在这儿繁衍。这水潭看起来很像是山谷的中心。 对野物来说,水潭确是一个中心,因为它们全得喝水。仿佛有一个丛林契约,野物们来水潭喝水的时间相对固定,彼此错开,以免引起冲突。飞禽一般在傍晚时分纷纷降临,深夜是那些小动物喝水的时间,那些猛兽则大多在黎明之前下驾光临。 水潭成了独狼取之不尽的食盆。它每晚在此狩猎,总能有所收获。白天就回到洞穴去。在它的洞穴能遥望铁丝网,一般的野兽是不敢涉足的。 山林待它不薄,而它总感到有什么不满足。 狼这种动物是过不惯平静的生活的。它们浓稠的热血里总是骚动着挑战、拼斗的欲望。随着体力的恢复,独狼的这种欲望日愈强烈起来。 它选择了一个强大的对手——金钱豹。 这个山谷毕竟太靠近人类,金钱豹一家对此并无领土要求。它们自有另外的水源,只在漫游时偶尔光临山谷。 这是一支年轻的金钱豹。颀长的腰肢,挺削的双耳,还有J形的长尾使公豹显得强壮剽悍。母豹的一条后腿有点瘸,这使它逊色不少。 独狼进攻的首选目标当然是那两头豹崽子。豹崽子有半大狗那么大,动作还很笨拙。 无论是歇息还是行动,母豹从不允许豹崽子稍稍远离它,公豹则忽隐忽现地出没在母子周围,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它们配合得非常好。 独狼是无法突破这双层的防线的。于是它选择了一个阳光明媚的白昼闯进了金钱豹的领地。它要做一次奇袭。它有丰富、严酷的经历,它比任何一条狼更能适应白昼。和狼一样,豹也是一种夜行性动物。这样,独狼先就在天时上胜了豹子一筹。 它逆着风,循着豹的臭迹小心翼翼地迂回行动。 太阳傲居天空,金光炫目,仿佛充满了戒备和敌意,使一切夜行性动物胆战心惊。森林一会儿浓密,一会儿稀疏;这儿那儿挂下一些藤萝,蛇似的晃荡不停。阳光金箭似的从枝叶间隙射下来,扫射在一丛一丛深浅不一的草棵和灌木的尖刺上,闪烁不停。林涛一会儿舒缓,一会儿汹涌,澎湃不停。 林地尽是发黑的积年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有一种危机感。 空气中渗进一种陌生气味,而且越来越浓。独狼小心地把握着豹的气味,走几步,回一回头。这就有名的“狼顾”。 它在一个灌木丛旁趴伏下来。它捕捉到了一种溅水声,强敌就在附近,它的每一根神经都亢奋起来。 它微眯双眼——这样能把眼光投射到更远的地方。它看到远处的树木掩映着一个活物。 它很快选定了一条曲折的线,尽量利用地形地物的掩蔽,用一种无声的、迅疾的矮步向活物迂回接近。 林子里有一个小水凼,两个活物在水凼里活动。阳光被树木切割成无规则的形状,在水面上变幻不定,使水凼在幽暗的丛林里显得明亮。独狼看清了,那两个活物就是那两头小豹子。它们的父母呢? 独狼趴伏在灌木丛的阴影里,全身的器官紧张地感受着四周。 那渐渐渗进来的气味更浓了,来自水凼那儿。原来是香樟树的气味。 四周没有什么异样。一只啄木鸟在很远的地方敲着树干,一只黑蜘蛛在修补它的罗网…… 独狼逡巡着,绕水凼一圈。还是没有发现异常。这儿确实只有两头小豹子在戏水。袭击的好时机! 独狼连连打着哈欠,选定了出击和退走的路线,抖擞着站起来向小水凼走去…… 母豹埋伏在香樟树的第一根横枝的密密的树叶间。它早就发现了来犯者,却连尾巴也没动弹一下。像天兵天将一样突然自天而降是豹子的世传绝招。 香樟树就在水凼边,这是独狼偷袭小豹子的必经之路。香樟树和小豹子的气味掩盖了母豹的体味,况且狼的注意力集中在地表,往往忽略来自上空的信息。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话分两头。 既然小狼在激流面前“汪汪”吠叫,我们就只好叫它小狗了。既然这条小狗被它的新主人命名为阿灵,我们也就跟着这么称呼它。 阿灵的新主人就是自然保护哨的马力。这个保护哨只有两个人:马力和他的妻子阿芳。 阿灵的血管里流着一半狗的血液,从小受到的主要还是狗的“教养”。它并不忌讳人类的房屋,当它走进一个农家院子打算找一点什么充饥时,被一对农民父子用一只竹篓子罩住,之后辗转到了马力手中。马力本来养的一条日本秋田种狼狗不久前死于一次意外事故。 刚见到阿灵时,马力以为这是一条名贵的德国灵堤。灵堤是狗中之杰,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狼犬种之一。马力把他的好朋友小金请到保护哨来鉴定犬种,被小金否定了。小金是武警大队的警犬驯导员,是这方面的行家。小金警告马力:这是一条具有狼性优势的狗,或者说是一条具有部分狗性的狼,驯养具有较大风险。 听小金这么说,马力反而更来劲了。他一心要把阿灵培养成为一条堪与灵堤媲美的优秀狼狗或“狗狼”。 马力把阿灵囚养在哨所后院。磨减阿灵的野性,培养对人的依赖,服从和亲和是驯化的第一步。 三四棵高大的树织成一片森森绿荫,投在院子的北半部。围墙很高,爬些“百脚草”,显出古老的样子。院子的南半部有几个石砌的花坛,种着一些花。 院子不算小,可阿灵是被铁链锁着的,活动的范围不大。这根死死扣着的铁链使阿灵痛失自由。阿灵把愤怒和委屈发泄在铁链上,咬啊,啃啊,弄得满嘴流血。当它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毫无作用之后便沮丧万分,整日价恹恹地躺在树荫里。 动物是不会后悔的,否则它会后悔没跟随父亲渡河而去。当它失去自由的时候,方知自由是如此宝贵。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囚禁地,阿灵能见到的只有马力和阿芳两个人。一些小鸟有时也落到树上噪吵,一俟发现树下的阿灵便大惊小怪地一哄而散。狼确能神秘地散发一种气息,使小动物心悸不宁。 阿灵当然知道院子南部那间小屋里还有一个生灵。那活物的哼叫声雄浑壮健,有一种大大咧咧的自信;体味浓烈而陌生。就这一些,阿灵猜想那是个强大的对手。强大的对手却从不走出屋子来。 事实上,屋里不过栏养着一头猪。 阿灵的阅历太浅,没见过野猪,也没见过家猪。 马力和阿芳每天来喂阿灵。那食物是一种蚕豆粒那么大小的灰色颗粒,伴有一些怪味的液体。这是一种科学配制的狗食,是马力特地托小金买来的。他尽量按《军犬驯养规程》来驯养阿灵。 阿灵慢慢地接受了新环境,情绪变得安宁了,有时还温习一些幼时的游戏来排遣寂寞。 也许安静下来的阿灵的情绪和举止更像狗一些,小鸟们也不再惊惧趋避,就在树枝上栖息和游戏起来。有些胆大一点的,还敢落到地上来和阿灵抢食。阿灵往往佯装睡着,猝然把尾巴一扫,惊得小鸟屁滚尿流,咒骂不绝。 马力不时来到阿灵身边,带来一些好吃的食物,比如牛肉干之类,还友好地哼唧咕哝,抚摸阿灵的头、背。因为那些颗粒状的标准狗食只讲营养成分,不考虑口味,所以马力带来的、作为表示友好、表示奖赏的牛肉干之类格外可口迷人。阿灵对马力的到来从反感到好感,最后变成一种感激、一种需要。它这一辈子还曾感谢过一个生灵——那就是它的妈妈。对于父亲,它只有敬畏而没有感激。 马力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的外表就足以使阿灵敬畏。这样,马力就能使阿灵既感激又敬畏。 人总需要狗对他们亲和、信任和忠诚。除此,马力还要求阿灵保持狼超凡的生理、心理素质,还要求阿灵兼有人的某些规范化的行动和部分智慧。也许马力对阿灵的企求太多,标准太高。 这一天,院子里来了个陌生人。他是给阿灵送食物来的。对陌生人,阿灵本能地产生了戒备心理和对抗情绪。它绷紧肌肉,竖起双耳,露出白牙,喉咙里滚动着狺狺之声。 陌生人留下食物匆匆走了。 阿灵饿了,嗅嗅那食物,并不曾多加思索就吞食起来。那食物是标准食物豆,和以往的一模一样,不必怀疑。 这个陌生人是马力所遣。马力早在食物豆中掺进了微量毒药。 吃下食物不久,阿灵的肚子就绞痛起来。腹痛发生在吞食后的“不久”而不是“立即”,这就使它无法把食物呕吐出来。 腹痛和害怕使阿灵大叫起来。它呼喊着马力和阿芳,它认定他们能救它。 马力和阿芳久久不出现。这也是故意的,他们要加深阿灵的记忆。 阿灵大叫不绝。它只能依靠马力和阿芳来抢救它。这是“依赖心”的培养。 马力和阿芳终于出现,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马力先是抚慰阿灵,表现出温柔的态度,而后拿起食盆嗅了一下,立即变得恼怒起来。他在食盆扔得老远,从腰下解下皮带,斥骂着,把阿灵抽打了一顿。最后,阿芳给阿灵送来了一盆带有甜味的水。阿灵喝光了甜水。它相信这水能解除腹痛。腹痛不久就消失了。这是“信任”的培养。 这种事发生过几次之后,阿灵明白了一点:来历不明的食物是千万吃不得的。只要不是马力和阿芳给予的食物都是“来历不明”的食物,不能吃。 这正是马力要阿灵明白的。这是每一条训练有素的警犬必须牢记的铁律。 丛林。 独狼一步步向戏水的小豹子走去。在这种时候,狼的爪缩进了爪鞘,全用足掌的肉垫接触地面,几乎毫无声息。其实,它是在一步步走向母豹的伏击圈。只要它走到香樟树下,自天而降的丛林杀手会在它叫出第一声之前咬断它的颈动脉。 一只牛虻嗡嗡地盘旋着,最后降落在香樟树下的一片苔藓上。独狼注意到那儿有一些血,它立即停住了脚步,狐疑着:哪儿来的血? 滴落的血滴使牛虻惊飞起来。 独狼的视线从血滩上抬起来,投向香樟树的那根横丫。不错,血是从那儿滴下来的。 金钱豹总把吃剩的食物叼到树上储藏起来,那横丫上除了潜伏着母豹,还藏着它吃剩的半只狗獾。 正是这只牛虻在无意之中挽救了独狼。 为了警备,独狼并不掉过身体,而是以急骤细碎的矮步向后退去,一转眼就隐匿到了灌木丛里。它并不急于逃跑,仓促的逃逸是危险的,何况它到这时还并未放弃这一次袭击。狼不会轻率进攻,也不会轻易退却。这也是它的可怕之处。 它蛰伏着,考察着,等待着。 母豹也蛰伏着,考察着,等待着。豹也是遇事冷静,沉得住气的动物。 这是一场意志力的对峙。 母豹对胆敢闯进领地的独狼愤怒而又惊骇。除了大象,几乎所有的野兽都不会小看豹,都不敢小看豹。 在水凼戏水的两头小豹子为一只青蛙而争执起来。一头小豹叼着青蛙向独狼这边跑过来,另一头紧紧追逐,要夺回它的猎获。 母豹再不能无所动作了。它嗖的一声从树枝上飞蹿而下,也不顾豹崽,径向灌木丛扑去。它知道狼藏匿之所。 母豹显然低估了独狼。就在母豹鲜亮的身体在绿叶中闪现的第一秒钟,独狼也有了动作——它已像一滴水银在灌木丛中做了转移。 母豹发觉扑空时,独狼赫然已出现在两头豹子近旁。当然,独狼明白在这种时候扑咬小豹是没有意义的——它没有机会吃到或拖走猎获物。它现在得利用小豹来摆脱母豹。在一对一的正面遭遇战中,豹毕竟在体力上占了优势。而且,谁知道那头公豹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突然出现? 小豹子的处境果然使母豹乱了方寸。它狂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向独狼扑去。豹的身体是大自然的一个杰作,矫健无比,向上一跃可达五米,纵身一跳就在十米之外。 独狼一闪身避开母豹,仍然使吓呆了的小豹处在它的一扑之内。焦躁的母豹双眼血红,狂吼着连连腾扑,而独狼始终让小豹隔在它和母豹之间。 狂呼乱叫、几经扑腾的母豹已经气喘吁吁。而独狼一声不吭,化作一片死亡的影子飘忽在三头豹子中间。 两头小豹子因为害怕,呜呜叫着向妈妈身边冲,以寻求庇护。 这一次,母豹没有跃过小豹扑向独狼,而是以矮步后退,想把豹崽引出狼的爪牙所及。 独狼看出母豹要退却,很想把尾巴直起来增添一点威风(可惜它永远不再有尾巴了)。看到强大的对手在它面前退却,它有点得意。动物确实也有得意扬扬,甚至得意忘形的时候。得意使独狼忘了“狼顾”。 在它的背后,公豹已悄悄地向它逼近! 公豹的出现才是母豹退却的真正原因。豹这种强悍的野兽甚至敢于向比它们体大一倍的猛虎发动进攻。豹害怕狼群,却不会在一条狼面前退却。 幸亏公豹处于独狼的上风处。灵敏的嗅觉再一次拯救了独狼。在公豹的一扑之前,独狼及时地闪避,穿过灌木丛,夺路而逃。 无奈豹的奔跑速度不在狼之下。独狼几经努力无法摆脱公豹的追逐。很麻烦了,很危险了。 这时候,独狼看见了那一道铁丝网,看见了铁丝网那边人类的房子。那一组房子之中有一间楼房耸立着,就像一个瞭望台。 独狼别无选择,向铁丝网逃去。它最后所能借用的就是人类对野兽的威慑力量这一点了,能想到这一点的狼不是平常的狼。 它成功了。 对铁丝网,公豹望而却步。 独狼再不敢延迟,绕过几丛灌木蒿草,脱出公豹视野之后便掉过方向,向山谷奔去。 慌不择路其实危险。 猛听得一声巨响,天就坍了,地就陷了。独狼在懵懂之中四足悬空,一下子跃进一片尘埃中。 尘埃稍落时,独狼发觉它已落入一个绝境。这是一个陷阱。 应该说阿灵的接受能力很不错。 只用十几秒钟,它就能在几十只气味相近的鉴别罐中找到要找的那一只。反复几十遍,它就记住了前进,后退,跟踪,卧下等等口令。 阿灵缺少的不是体力,不是智力,而是耐心。每个训练项目开始时,阿灵都表现出色,不久就表现出淡漠、烦躁和懈怠。为此,它常常遭到马力的训斥。 这天,常规性的训练开始了。马力关上院门,放开铁链、命令:“转圈,快跑!” 阿灵得绕着院墙飞跑,直到主人叫停。阿灵仅仅跑了几圈就厌倦了,停下了,而且任主人怎样敦促、训斥也无动于衷,不予理睬。马力解下皮带抡得呼呼作响,这是警告。阿灵竟翻起嘴唇,露出牙齿恶狠狠地叫嚣起来,而且索性躺下了。这是对抗,也是示威。 这是无法容忍的。马力不得不采取小金传授他的严厉措施了。 从第二天起,阿灵被关到猪圈隔壁那间小屋子里。除了一天送两次水和食物,小屋子的门窗严严紧闭,任你狂叫乱跳就是不予理睬。 阿灵在这间黑屋子里被囚禁了整整十天!这是一种比鞭打厉害得多的惩罚,一种精神折磨。在这种叫天不应,呼地不灵的冷酷无情的黑暗中,阿灵感到深刻的孤寂、绝望和恐惧。这是活着被埋葬。 第十一天,当马力打开屋门和铁链让阿灵走到院子里时,阿灵急不可耐地沿着院墙狂奔起来,一圈又一圈,越奔越快。 它感到世界如此之大,如此之好。从此它再也不会对这个世界,对在这个世界上的活动感到厌倦了。 可是,这个院子里有了一个对手。对手就是那头深居不出的老母猪。 自从老母猪生下八头小猪崽之后,马力就打开了猪栏门,听凭它领着它的小宝贝们在院子里活动。 别以为在半狼半狗的阿灵面前猪们会处于劣势。是的,一般的人对猪多有误解,以为猪是又蠢、又馋、又脏的畜生。其实错了,猪很愿意动脑子,只要有人教它就可以轻易地掌握一条狗能掌握的技巧,甚至能弄明白插销的开启这一类连狗也难于学会的技巧。顺便提一下,当猪长到相当于人的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把全身的血肉毛骨献给了人类,能活到成年的只有极少数的猪,例如用于繁殖的母猪。这样,我们见到的猪大多是年幼的猪,智力尚未发育成熟。说猪馋也不公正,因为它们从不过量进食。把它们称为动物中的美食家倒未尝不妥。它们不把进食仅仅当作填肚子的动作,从不匆忙地囫囵吞下食物,总是从容不迫地细细咀嚼、品味,还不时用长嘴搅拱食物,使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人们常把它们的这种美食家的习惯看作贪馋。只要条件允许,猪也不脏,相反,猪是驯养动物中最讲卫生的,譬如从不随地大小便。 八头小猪崽虽然满院子乱窜,但要大小便时会专程跑到母猪指定的屋角去。母猪很计较这一点,哪只小猪胆敢违命在睡觉的地方方便,就会被逐出群体,不予喂奶。 阿灵被这么多活蹦乱跳顽皮绝顶的小东西弄得头昏眼花,十分恼火。但它曾受到主人严厉警告:不可侵犯这个猪家庭。这真是要命的事。 阿灵就以院子中间三棵树的连线为疆界,提出了它的领土要求。边界当然是用尿液划出的。 对阿灵的领土要求,猪母子们采取了全然不承认的态度。老母猪对院子里的这个外来者十分鄙视,从不正眼相看。和它肥硕的身体相比,阿灵确实瘦寡寡的不好相比。一只顽劣的小猪首先越过了边界线。 阿灵狂叫着,一个箭步蹿到小猪身边,警告性地用尖嘴抵了一下猪耳朵。被妈妈宠坏了的小猪爆炸性地大叫起来。 猪喜欢人类在它周围活动,尤其是人对它说话,给它喂食,用手或者笤帚什么的给它搔痒的时候。除了人,猪对四条腿的动物都取友善态度,只对无腿的爬行动物蛇之类才深恶痛绝,不共戴天。这头母猪之所以对阿灵反感全是出于一个母亲的护崽心理,怕小猪受到伤害。当母亲时的动物总有一种排外心态,对异类戒备有加。 母猪是不能容忍阿灵对小猪的侵犯的。 母猪动作之迅疾,力量之巨大都出乎阿灵意料。阿灵一愣之间,母猪的长嘴已经插到了它的腰下,用力往上一挑,阿灵就被拋到空中。很倒霉,阿灵掉到了长满尖刺的花丛中。 这时,马力脸色严峻地出现在阿灵面前,手里提着那根蛇似的皮带。 阿灵的喉咙里呜呜着,是在表示它的委屈。马力却以为阿灵表示对主人的不服。由于动物语言的过分简单,人类常常误解。 皮带无情地在阿灵身上呼啸肆虐。不顺从是主人最不能容忍的。 马力不该当着九头猪让阿灵如此威风扫地。从此以后,在猪崽的眼里,阿灵和一只鸡一样无足轻重。马力想磨灭阿灵不顺从的狼性,却把阿灵作为一条狗的自尊也深深地挫伤了。 越是优秀的狗,对主人的忠贞越是矢志不渝,无论在什么艰难的情况下都追随主人永不背叛。但是,越是优秀的狗也就越懂得自尊,有的灵堤甚至带着几分傲气。尤其是经过训练的警犬,它们的作为都显示它们是主人的朋友、伴侣而不是被任意凌辱的奴隶。主人只有用友爱和温性来征服它们的心灵,无情的不分是非的打骂和苛刻的责罚会使狗恩断义绝。 狼可以仇视警犬,但没有理由蔑视警犬。阿灵的父亲独狼已经认识到这一点。阿灵也正在认识着。这时,在强大的主人面前,阿灵表面上屈服了。 不管怎么说马力是操之过急了。 这天深夜,遍体伤痕的阿灵,仰视着苍白的月亮嘎哑地叫出一声凄怆的长嚎。 这是一声狼嚎! 阿芳从睡梦中惊醒,摇着丈夫的肩膀说:“快醒醒,狼在嚎!” 并未出现第二声狼嚎。 马力说:“哪有狼?这山里只有金钱豹。” 阿芳说:“在院子里,怕是阿灵叫的。这阿灵到底是狗还是狼?” 马力颇有得意之色:“是狗,也是狼。”对主人是狗,对敌手是狼。这就是马力对阿灵的企望,这是他的一个得意的实验。 应该说,这个年轻人的实验有极高的难度。生灵的性情是难于像鸡尾酒那样调配的。 陷阱里。 独狼的境遇比阿灵的黑屋子之囚险恶百倍。 这陷阱是金钱豹偷猎者们私挖的,它深邃,而且呈口窄底宽的瓶罐状。阱壁是光滑而坚硬的红泥。偷猎者对于豹子的攀缘能力做了充分的估计。 最初的恐慌过去之后,独狼感到了更深刻的恐怖。这是一个绝境。在这儿,狼的一切能耐都变得一文不值。 几昼夜过去了,猎人却没有来。在保护区里,猎豹子是一种非法行为。挖陷阱的人也许已被查办,也许再没有机会、勇气来闯禁地了。 独狼将被困死在这里,致死它的将是饥渴。 像这种死实板结的红泥是连蚯蚓也掘不动的。坑底有两个积水洼,但水洼里的水又苦又涩,喝一口只觉得有一条火舌在烧灼喉头和肠胃。 苍白的月亮在狭窄的阱口无可奈何地张望着。 独狼连悲嚎也不能了,喉头干裂。它只能伏在坑底喘息般地呜咽。 独狼就在这时听到了一声悠长悲怆的狼嚎从坑口颤颤而过。这是另一条狼在叫。 狼嚎戛然而止,再没有第二声出现。然而,这已经给这条绝望中的狼注入了一种神奇的力量。 难道这山村里还有同类? 难道这个世界还有狼的一席之地?难道…… 不,不知道独狼是怎么想的,我们人类对它们的了解很少,很肤浅,是难于揣摸它们的内心的。 总之,它忍着痛苦喝了一些水洼里的水,然后站起来,战栗着立起后腿,把前爪屈折——这样,它勉强能叼到长在坑壁上的一撮苔藓。 把能吃到的都吃下去,把能抓住的机会都抓住。生存本来是不容易的。 子夜时分,外边的世界发生了变化。大风引发了许许多多声响。这些声响使天地失去了平衡。月亮不见了,接着下起了雨,越下越大。 狼是厌恶潮湿的,可这时候的独狼却大张着嘴,贪婪地迎承清凉甘甜的雨水。 陷阱里到处是滴水声和流水声。大自然总是慷慨。 不久,独狼预感到了新的危险。雨水沿着坑壁不断灌注下来,没多久坑底已积起半尺来深的水。照这样下去,独狼就有灭顶之灾。真是祸不单行。 这是一种“干时像块铜,湿时像盆糊”的红土。雨水在坑壁上流淌时变成红色,而且不时挟带着一些大小的泥块掉下来。这一点提示了独狼。它用前爪奋力地扒拉起坑壁来。红土簌簌地掉到坑底,使这一角的坑底升高起来。它想用“水涨泥高”的方法来自救,其实是在制造着又一个危险。不久,它会发现自己已陷于红色的泥沼,而且本来倒着斜悬的坑壁会产生塌方将它埋葬。 这一幕使我们人类为我们的智力优越于万物而自豪,同时也为狼的强烈的、不屈不挠的生存意识而感动。 天亮时井口传来脚步声,之后露出了一张戴着斗笠的人脸。这是阿芳。 独狼以为是猎人到了,停止了动作,一动不动地耽视着陷阱口。 雨天,天光晦暗,陷阱里一片昏暗。独狼希望陷阱上的人不要发现它。 阿芳首先看见了井下两点幽蓝的兽眼,又约莫看见了野兽的身体。她向陷阱下大喝一声:“嘿!” 这一声断喝在陷阱里被夸张成为一种可怕的巨响。狼本能地、对抗性地哼了一声。这种滚动在嗓子里的吼声其实是难于分别豹和狼的,可阿芳断定下边是头豹子。她的误认说起来也不足为怪。第一,这山林是金钱豹保护区,从未有过狼;第二,红色的泥土给狼染了一身棕色,约略一看还真有点像豹呢。 阿芳有责任援救金钱豹。她很快扛了根绕了草绳的毛竹,尽量倾斜地插到陷阱里,然后很快离开了现场,一头刚从陷阱里摆脱出来的豹子是十分凶暴的。 独狼又一次从惶恐中镇定下来,久久审视着这根奇怪的毛竹。它迟疑不决。 被扒拉过的那一角坑壁坍塌了,轰隆一声惊心动魄。这声巨响竟使独狼不由自主地攀缘到了毛竹上。 这毛竹是不是猎人的又一个圈套?独狼一分神,一滑脚又跌落到坑底,被泥浆呛得眼冒金星。被这种红色的苦涩的泥浆呛死是太可怕了。独狼宁愿铤而走险。它努力集聚力量,调动虚弱颤抖的四肢沿毛竹向上攀缘。 毛竹对豹子来说是坦途,对狼来说却是登天之梯。独狼在这时又想起了它的尾巴。本来,尾巴是能帮助它平衡身体的。 一次次跌落,一次次攀缘。 痉挛的爪趾拼力分张,草绳在爪下瑟瑟呻吟。这一次,攀到竹竿中间时,独狼伸出尖嘴在坑壁上叼了一块苔藓在嘴里咀嚼起来。 狼把世界概括为“吃”和“被吃”。“吃”能唤起狼的自信。痉挛的爪子变得有力了,它终于把握住了身体的重心。 它终于冲出了陷阱。 外面的山林并无异样。这出于它的预料。那个戴着斗笠的人呢? 那人在铁丝网那边的楼窗里! 独狼和小楼里的阿芳隔着铁丝网和迷离的雨幕默然对视了足有半分钟。 阿芳挥手喊着:“豹子,回去吧!回去吧!”她还是把染着红泥的狼当作豹子。人的视力到达这么远的地方已经疲弱了。 独狼听不懂人的话,但听得懂声音里包含的情绪。没有敌视,没有恫吓。 阿芳并不知道她的这一次无意的营救差一点儿改变独狼对人类根深蒂固的成见。 出于报复,在以后的日子里,金钱豹只要发现独狼的行迹,便进行疯狂的搜剿和阴险的伏击。 绝大部分野兽有“走老路”的习惯。山林里有许多可辨不可辨的“专用小道”。它们谨慎地各走各的道,从不轻易更改、逾越。它们以为这么做安全可靠,其实是一个祖传的错误,因为有经验的猎人和猛兽深谙此道,正好“守株待兔”。 金钱豹利用这一点伏击猎物往往成功,而它们自己却也守着“走老路”的规矩,有时就自己撞到猎人的枪口和机关上去。 这一条风尘独狼却在许多次的伏击和被伏击之后明白了“走老路反而更危险”这一点。能明白这一点对野兽来说是非同小可的。这一条敢于违反祖规、不走老路的狼使金钱豹老奸巨猾的伏击接连失败。 这一条来历不明、行踪飘忽的狼使这个金钱豹家庭深感不宁。它们不能无视这条敢于向它们主动出击的胆大妄为的独狼。这一天,金钱豹索性把这个山谷也纳入了它们的领地。豹子用这一举动主动激化冲突,寻求决战。 野兽每走一程就会在树干、石头、水沟边等等地方嗅一嗅。它们这么做如同人每天读报了解世事一样,是在“阅读”它们动物世界的社会新闻。 独狼及时了解了豹子的领土扩张之举,从那些“界碑”的尿味中,独狼甚至还约略了解到豹的愤怒的情绪。狼有两亿个左右嗅觉细胞,而人类仅有一百五十万个上下。我们是难以想象到它们的味觉世界的。 在高度戒备的强敌面前,独狼决定退让。它越过了横拦在山谷和房屋之间的铁丝网,把巢穴安顿在这个狭窄地带。这又是违背祖训的。自从那次陷阱遇救之后,它对这幢房子的恐惧已大大减弱。更有甚者,有一个想法在它混沌的脑子里不时出现——它要切近地看看拯救过它的那个戴“圆帽子”的人。 这么看来,陷阱遇救这件事对它的根深蒂固的狼的观念的震荡、冲击是不小的。与其说是豹子把狼逼进了铁丝网,不如说是人把狼让进了铁丝网。 遗憾的是,那次营救不过是人的一次误会。狼的自作多情的想法会给它引来什么? 对狼的“亲近”,马力、阿芳夫妇浑然不觉。 如果不是发生了下边要说的这件事,独狼和阿灵怕不久就会“父子相聚”。 事情还是由豹子引起的。 那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草木、岩石、房屋……一切东西都被铺上月光,像大水漫过一样。 夜行动物都是色盲,它们的视觉世界是一个层次鲜明的黑白世界或近于黑白世界,如同我们看到的优质黑白电影。它们没有审美能力,但环境也能影响它们的情绪。狼就喜欢这种迷离月光下的山村。这是它们展露能耐的最佳环境。 独狼潜行在夜色中,忽徐忽疾,飘忽不定,犹如一条鲨鱼在浅海游弋。它来到小溪边,舔饮几口水,然后逆水而行。 铁丝网在横穿小溪时留下一个水城门式的间隙。独狼常常在午夜时分穿越“水城门”,闯进豹子的领地猎取食物。那山谷原是它的地盘,沿着这条山溪能到达山谷里那个水潭。 刚想穿越“水城门”时,独狼发现了豹的踪影。独狼处于下风处,只要掩蔽不动,被豹子发现的可能性不大。 公豹开路,母豹断后,两头小豹居中。它们鱼贯而行,小心翼翼地沿着铁丝网逶迤而行,走着走着,停下了,或蹲或卧,隔着铁丝网久久地审视着月光下的房子。 它们计谋着要干一件危险的事。原来,两头小豹中的一头得了病,腹痛难耐,看来只有喝到人尿才能解除病痛了——这是它们豹子的世传秘方。它们对人类的房子怀有疑惧,在铁丝网前忧心如焚,迟疑不决。 什么地方有一只山蛙在喊叫,大概是被蛇咬住了,凄厉而绝望。一朵云在月亮旁边做种种变态。月亮左躲右躲,好像惊恐万分。不能再等待了。 公豹站起来,巡视了一下它的家庭成员,似乎在做临阵嘱咐。然后,它后退一程,疾走,腾空跃过铁丝网。 铁丝网对豹来说不是物理障碍,而是心理障碍。 公豹在铁丝网内巡视一会儿,做警戒状。母豹便鼓励生病的小豹跟它爬过了铁丝网。另一头小豹趴伏不动,显然得到了“原地守候”的命令。 三头豹编队行进,向房子迂回而去。它们的行动更加谨慎了,为避开一张蜘蛛网不惜绕许多路。 跟踪窥视的独狼的皱纹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一下唇齿。它站起来,抖擞一下,然后向那头守候待命的小豹子走去。 它本来可以干得非常利索——有力、准确地一噬,不容小豹子叫出一声。可当它快靠近小豹时,那头耐不了孤独和害怕的小豹子却学着它同胞的样子也爬进了铁丝网。 独狼也越过了铁丝网。 这时,房子那个方向传来了狗吠。 是阿灵在叫。隔着墙,它感受到豹子的接近,便向主人报警。 哨所小楼的窗子打开了,隐约出现了人影,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然后空气里布满了可怕的硫黄味。 盗“药”的三头豹子夺路而逃。 其实,即使马力和阿芳看见了豹子也不会开枪的,他们正是保护豹子的人。这是一次猎枪走火。 三头豹子越过铁丝网消失在林木深处。它们以为留下的小豹已按原路回穴去了。 那小豹子被独狼截住退路,慌不择路地爬上了一棵斜长的老树。独狼追至树下,绕着树干转,看看能不能攀缘这棵倾倒的老树。 这里离哨所小楼不远。一道雪亮的电光笼罩住独狼,独狼赶紧躲过。电光移动又笼住了它,它纵身跳进蒿草丛用矮步急速逃逸。 可怕的电筒光游动着,寻觅着。枪声又响了。又是一枪…… 这是冲它来的。子弹在它头顶上呼啸而过。 它在逃向铁丝网之前,回首看着小楼里的人影,眼睛里一片迷惘:人啊,怎么又变了? 这时,找不到小豹的三头豹子又回到了铁丝网外。这条狼真多灾多难。 第五章 公安局发生了一起食物中毒事件。遭殃的不是人,是五条警犬——三条死亡,两条病危。 偏在这时候,这座边境小城发生一起重大案件:两名歹徒持枪抢劫了银行,打死工作人员,盗出现金八万元逃向茫茫林海,企图越过国境逃出法网。 追踪急需警犬! 警犬驯导员小金奔进局长办公室,请求让自然区保护哨马力驯养的“警狼”阿灵上阵。他知道阿灵已在马力的驯养下掌握了“跟踪”这一科目。 没有把握。但没有警犬,追捕小分队一进入林海就会像瞎子一样无能为力。 局长同意了,并釆取了防范措施。 二十分钟之后,追捕小分队已带着阿灵进入了森林。 马力拉着牵引带,紧张地注视着阿灵的举动。阿灵还是第一次和这么多人相处。小金带着警棍紧随在后。局长指定小金协助基干民兵马力控制阿灵,保护马力。全副武装的武警相距几米,紧跟在后。 阿灵低头疾走,鼻翼翕动,进入了形式反射,把注意力投入到追踪上。看来马力的努力没有白费。 “嗷——”阿灵低吼一声。看来它发现了情况。马力一解开牵引带,阿灵便凶猛地扑向一个灌木丛。 小分队已迅捷地包围了灌木丛。 灌木丛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银行专用扎钞票的绳子。阿灵引导的方向是正确的,按时间推算,歹徒离此不会太远了。 继续前进。 马力拍拍阿灵的脑门,奖赏了两块牛肉干,然后命令:“追踪!” 阿灵兴奋地扬着扫帚般粗大的尾巴,沉着鼻子向前奔去。 追捕小分队面前出现了一条小溪。马力和小金紧张起来——有经验的潜逃者常常利用流水摆脱警犬的追踪。这对阿灵来说是个考验。 阿灵在小溪边停了下来,鼻息咻咻,不时地抬起脑袋张望,似乎在犹疑不定。 逃犯涉过小溪不久,小溪也不宽,阿灵并未失去追踪信息。它之所以这么盘桓不前是因为黑夜、密林、小溪构成的环境使它忽然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感动。 马力觉察到了阿灵的微妙变化,喝道:“阿灵,追踪!” 这一声呵斥打断了阿灵的情绪,它回头瞅了马力一眼,埋下头去辨别气味。 一个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嗷——”远处山谷里传来了狼嚎。 阿灵浑身震颤,抬起头,扇动耳朵,愣愣地遥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狼嚎继续着,似乎在相互应和。 阿灵听出其中有它父亲。 不错,独狼几经波折,已经回到了狼群,而且登上了狼王的宝座。 独狼在长嚎。这条没尾巴的狼已进入中年,毛色青灰,嗓音深沉,比其他的狼嚎更多几分自信、几分矜持,还有一种久经风霜之后才会有的那一份苍凉的意韵。同类的呼唤一下子喊醒了阿灵心灵深处久久压抑着的狼性。它终于忘情地,激动万分地嚎了一声:“嗷——” “小金,快控制它!”队长紧张地喊“,别把狼群引过来。” 众人握紧枪,各自进入战斗位置。 马力怒喝一声,从腰上解下牵引带,向阿灵走去。小金握住警棍紧紧相随以防不测。 阿灵厌恶地看看马力手中的牵引带,向后退避。 “过来!过来!”马力厉声说着,一个箭步到了阿灵身边,一把抓住了它脖子上的颈圈。 阿灵一晃脑袋甩开马力的手,眼睛里闪着绿光,背毛倒竖,低吼一声,露出了牙齿。 马力的心中腾上一股恶气,抡起牵引带狠狠地向阿灵抽去。阿灵闪过一边,又吼了一声。这时它想起了当着母猪、小猪挨的那次毒打。它的嗓子里在低沉地咆哮着,它在积累愤怒,狼是记仇的动物。 小金轻声说:“马力,镇静!” 马力稳定一下情绪,用亲切的语调说:“阿灵,阿灵,你过来啊……” 阿灵看着它的主人,记起许多和主人共处的快乐时光。它犹疑着。狼会记恩吗?至少这一条半狗半狼的动物是记恩的。 这时它看见了小金手里的警棍。在车子上,它吃过这东西的亏,这是一个可怕的厉害万分的“蛇”。 阿灵回过身去,一弓身跃过小溪,飞快地向对岸的灌木丛奔去。 一个武警气愤地举起枪来,向阿灵瞄准。 “别开枪!”队长喝道。 “砰!砰!”两声枪响。 这两枪是从对岸的灌木丛里射出来的。一枪打在石头上,一枪打在阿灵身边的树干上。 罪犯! 阿灵怒嚎一声,箭似的向灌木丛蹿去。 灌木丛里冲出两条黑影,各自抱住一棵大树,惊恐万状地叫唤着向树上爬去。他们的神经已经崩溃了。 两个罪犯束手就擒。 当队长命令小分队返回时,发现不见了马力。 马力是去追赶阿灵的。当时阿灵并未走远,就在旁边转悠,显然还在犹疑不决。马力一边呼唤着,一边跑拢去。当马力靠近时,阿灵又一闪身逃开去,逃出一程又回头来看着主人…… 马力不知不觉离开了小分队。 这时,马力听到了对空发射的枪声,知道是呼唤他归队的信号,又不见了阿灵,只得往回去。走几步,回一次头,他总还希望阿灵回心转意。 阿灵不再出现。 马力正懊丧,脚下被什么一绊,同时头部被重重地一击,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是小分队没有掌握情况的又一个歹徒。这个歹徒认得越境的路,等候那两个抢银行的同伙已很久了。听得来路枪声,知道出事了,便自顾向边境逃亡,不料撞上了孤身的马力。他用枪托击昏了马力,拖到灌木丛里,死死地扼住了马力的喉咙。这时,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同时听见了一个咻咻的喘息声。一回头,魂也飞了——一对绿莹莹的兽眼就在他眼前!他来不及叫一声,喉咙就被切断了。 是阿灵回来了。 阿灵把马力扯开,跪下前腿,嗅着、舔着它的主人的脸,喉咙里呜呜地轻唤着。 马力悠悠醒来,觉得脑袋铅一样重,四肢动弹不得。他轻轻地唤着:“阿灵,阿灵……” 歹徒流出的血沾了马力一身,看起来挺怕人的。阿灵着急起来,叼住了马力的腰带吃力地把马力从灌木丛里拖出来。 小分队赶到了!他们看见阿灵叼着浑身鲜血的马力,以为阿灵在加害马力。 “砰!” “砰砰!” 子弹嗖嗖地从阿灵头上飞过。人们不敢瞄准着打,怕误伤了小马。 阿灵惊惶地跳开去,愣住了。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 子弹击中了阿灵。一枪打穿了它的左耳朵,另一枪击中了它的臀部。 阿灵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然后消失在森林深处。 马力叫喊着:“阿灵!阿灵——” 阿灵不再回来,永远不再回来。 那条没尾巴的狼在远处嗥叫,它叫响了这部小说的尾声。苍狼的故事还在发生,狼的故事是说不完的。 第六章 幽谷狐踪 一辆汽车在山路边停下了。 驾驶员推开车门,一纵身下了车,在身上到处摸索,想掏出一点什么来充当手纸。所有的口袋里都没有可利用的东西。他把手伸进驾驶室按了一个按钮——车厢的门“吱”的一声打开了。 这是一辆中老式客车改装的货车,驾驶室和车厢是隔开的。年轻的驾驶员绕过车头,随手就在车厢里取到了手纸,急急地向山路旁边的灌木丛奔去。他忘了关上车厢的门。 山路另一边的灌木丛里正潜伏着一对饥饿的红狐,饥饿使它们非凡的嗅觉更加灵敏。除了那个走开的人的气味和汽油味之外,它们还嗅到了一种成熟的水果的香味。噢,多么浓郁的苹果味啊! 母狐的胡须在颤动,它还有些犹豫不决。 公狐认为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就像一条弹簧突然挣脱开压抑着的力量,它蹿出灌木丛,无声无息地绕着汽车转了一圈,然后向母狐划了一下尾巴。这是一个信号,一个狐的“旗语”:没有危险! 母狐几个纵跃就从敞开的车门进了车厢。车厢里装满了一箱箱的苹果。 按照默契,公狐并不跟着进入车厢。它的任务是在门口警戒。所有的野兽对封闭的空间都抱有天生的戒心。可这时它听见了母狐的一声低微的呼哨:快进来! 公狐进入车厢之后便明白了母狐的想法。原来这个能移动的“屋子”排满了窗子,而且每扇窗子都敞开着。确实是不必警戒的,一有动静,它们立即可以越窗逃走。狐对自己行动的迅疾一向很自信。 它们各自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向包装箱发起攻击。这是一种纸箱,往纸箱上撒一泡尿,受潮的纸板马上变“嫩”,一点也不费事。不一会儿,香喷喷的大苹果就从被扒开的洞眼里滚出来。这是特级优质苹果,一看这么整齐的包装箱就知道了。 公狐抱住一只大苹果贪婪地啃起来。过分浓烈的香气和过分鲜美的味道使它有点儿眩晕。 母狐咬下一口苹果,却没敢咀嚼——这时它听见有人的脚步声和人的气息在逼近。它摆动着耳郭,扩张鼻孔,静待事态的发展——它有一点懊悔,刚才应当去跟踪一下那个走开的人。 驾驶员匆忙而来。这是一位从南方来的小伙子,他对北方陌生的山林总有点不放心,尤其是在这寂静的黎明时分。他一边系裤子,一边拉开车门爬进驾驶室,紧接着就按了一下控制车厢门的气阀开关。 “吱——”一声关门声和接着响起的马达声,把两头红狐吓了一跳。它们好不容易才抑制住逃的念头。既然有这么多敞开着的窗子,它们尽可以在这里多耽搁一些时间。 在马达的轰鸣声和车厢的颠簸声里,它们各自啃完了一只苹果,然后又叼起一只苹果准备越窗而走。这时它们发现,刚才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车厢的每一扇玻璃窗其实都是紧紧地关闭着的。不久前的一场雨把窗玻璃洗得十分明净透亮,所以看不见车窗上有什么障碍物。本来嘛,玻璃这东西不属于狐的常识范围。 当一切尝试都归于失败后,它们明白自己竟陷入了无法突破的困境。窗子上原来有一层“冰”!这种“冰”怎么这么坚固呢? 汽车在奔驰。青灰色的黎明的天空越来越亮,突然出现了一片橘红色的云雾。啊,太阳要君临这个世界了! 对于狐来说,太阳这个光芒四射的火球是可怕的。除非万不得已,狐在白昼几乎都蛰伏在洞穴里。一直要到太阳下山,暮色发稠的时候,它们才外出觅食、活动。月色迷蒙、星光闪烁的时候,是最适宜于狐活动的时刻。这时候,狐、狸、狼……这些夜行动物能看清每一棵小草,甚至每一片羽毛、每一根毫发,而人,还有一些素食的禽畜,此刻看什么都模模糊糊,难以发现夜行的动物。于是,夜行动物就处于进可以突袭、退可以藏匿的有利地位。 这对红狐的家在眼前这座山的那一边。正是春寒料峭的艰难日子,洞内的存粮经过漫长的冬季已经吃光,它们必须外出觅食。这个季节里是难觅到食物的。松鼠、野兔、山鼠什么的小动物不会贸然出穴,而除了稀有的山药之外,山林里也没什么可吃的果实。狐是杂食动物,对食物并不挑剔。它们依稀记得曾在几个地方埋藏过一些当时吃不完的猎获物,但当它们想去挖掘时,却发现这些地方已经改变了模样,好多树林被砍伐,随后又被开垦成梯田。这当然是人类的作为。更糟糕的是:当饥饿威胁这对红狐时,这个家庭又过早地增添了四只小红狐。 被困在车厢的红狐想起了它们的孩子。唉,这时候,可怜的孩子会在怎样的焦灼中期待着双亲啊! 焦躁使公狐如遭火燎,它一刻不停地在车厢里奔突。 母狐显得镇定些。它认真勘察过了,知道奔突毫无用处,必须等待新的时机。它趴伏在车门旁边的苹果箱上,等待车门开启。母狐的镇定使公狐逐渐平静,终于,它也在旁边趴伏下来。 但是,一个更加严重的情况出现了:汽车已经驶离山地! 两只红狐一齐扑向车厢后窗。山林迅速向后退去,离它们越来越远了! 这一片山林虽然并不宁静,并不可靠,可到底是它们祖祖辈辈生存繁衍的故乡呀!而且,在这片山林里还有一个它们苦心经营的洞穴,还有四个可爱的孩子! 这个可恶的、会奔跑吼叫的小屋要把它们挟持到哪里去啊? 它们挖掘过山药,熟悉山药的根须被扯断的情景。这会儿,它们觉得自己的心也像山药一样被扯出山林。 它们狠命地、盲目地啃咬一切咬得住的东西。鲜血在它们的嘴角流淌。 它们不会流泪,只会流血。 囚着红狐的货车在大平原上奔驰了几天几夜。其间停过几次车,但车厢门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车子渡过长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座江南小城。 “吱——”车门打开了。 “嗖——”“嗖——”两头红狐就像两道闪电蹿出车门。 驾驶员只从后视镜里看见两道红色的光闪过,无票“乘客”就无影无踪了。 这是一次无意的绑架。被绑者被带到千里之外的异乡客地,而绑架者损失了两箱上等苹果。 两头失魂落魄的红狐穿过几条凶险莫测的小巷,离开了人类聚居的城市。幸运的是这时正是黄昏时分,而且停车的地方又是在城郊。 它们惊恐万分,在麦田、油菜田、村庄、小河等组成的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拼死拼活地奔跑,终于精疲力竭,昏倒在河边的油菜田里。 等到苏醒过来,已是半夜时分。最先恢复功能的是嗅觉,鼻子是狐身上最灵敏的器官。浓郁的油菜花香气是陌生的、神秘的、可怕的。如果不是看到了一片熟悉的星空,它们或许又会忍不住狂奔起来,直到再一次倒地。 星星在高远的天空中闪烁。 神秘的星星能给它们一种心灵上的抚慰。 每一只小狐出生时总是处于黑暗的洞穴深处,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母狐的眼睛。狐的眼球有特殊的晶点,能把最微弱的光集合反射,熠熠生辉。有生以来的第一印象会镌刻在每一个动物的意识深处。也许是因为黑暗中的狐眼和夜空中的星星相像的缘故,狐类总是把星空和母亲联系在一起。 星空使这对红狐镇定,使它们本来拥有的非凡的功能迅速恢复。 它们听见风在草尖上摩擦,听见蛐蛐在悠闲地吟哦。它们闻到植物清新的涩味,闻到水和土的难以形容的气味。他们看见草尖上快要坠落的露珠,看见小河里漂着一尾银白色的死鱼…… 母狐蹭了一下公狐的脸,公狐蹭了一下母狐的脸。大难不死,它们应当庆幸。 公狐站了起来,伸展了一下腰肢,甚至还打了一个哈欠,表示它已经完全镇静下来了。它总是努力在母狐面前炫耀自己作为雄性的优势,特别是勇敢和强健。动物的词汇比人类贫乏得多,不可能分辨勇敢和莽撞的不同内涵。 公狐走到河边,嗅了一下,然后几乎把整个脑袋扎进水中。水很凉,激得头皮发麻。它像马一样昂起头来,猛然一摇,把水珠洒脱。这时,它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 原来是一只蟛蜞。蟛蜞一边唧唧地吹着泡沫,一边横着身体在水边的草丛间奔跑。 公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动物,眼睁睁地看着这种怪里怪气的活物从它面前爬过,不敢贸然动作。 母狐天生有更多的生存忧虑,在一个小土丘上向公狐发出一声激动的呼唤。它竟凭着一种高深莫测的能力,感受到山林的呼吸。它断定逆风的方向有一座山林。 是的,离此地三里处有一座山。那是一座小山,山里人叫它“土丘”,而平原的人称之为“山”。 它们跟着感觉走。它们兴奋地奔跑起来。它们要回到山林去,回到它们的孩子身边去。它们到底是狐,不知道这座山已经不是那座山。它们的洞穴已远在千里之外了。 地平线那儿果然出现了山亲切的身影! 过分的兴奋和专注使这对狐疏于警惕。在穿过一座小山村时,它们突然遇上了几条凶狠的狗。它们被堵在一条窄窄的小巷里。 山林已使它们恢复了自信。它们自信在智力、速度等方面,这些汪汪叫的狗不是对手。厉害的狗从来不这么吆喝。 连犹豫也没有,声息也没有,它们笔直地向拦截它们的狗冲去。这一举动使狗们大感意外。 当接近对手时,红狐突然连翻了几个跟头。月光下,迅速变形的身体和蓬松摇晃的大尾巴把几条狗的眼睛都弄迷糊了。在狗辈一呆一怔的当儿,它们腾空而起,双双突破了重围。 半个小时以后,它们扑进了山林的怀抱。啊,山林! 林涛涌动,星光晶莹,山林自有它的凛然威仪和宽阔胸怀。 它们用力地呼吸,鼻翼在痉挛般翕动。新叶香甜混合着老叶辛涩的山的气息一下子渗透了它们的五脏六腑。一种愉快的倦怠感催促它们快快回到自己的巢穴。 可这是一座陌生的孤山。山很矮小,而且离人类聚居地很近,有些房子简直就紧傍着山林。 母狐的乳房一次次肿胀发痛。 它们失去了孩子,失去了那个温暖的巢穴。它们得从头开始。 在黎明到来之前,它们找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洞穴栖身。这个洞穴显然是一对獾留下的,有几条通道、几个出口,洞外的环境也不错。洞穴处于一片灌木丛生的山坡上,坡底有一脉涓涓流淌的山泉。凭气味,狐知道洞穴的主人离去已有好几天了,或许主人已被猎犬捕杀,因为迁穴是不会不带走洞内的存粮的。 仅仅用半夜时间,它们就走遍了小山,除了那条猎犬之外,这小山上也许不会有其他食肉兽了。 山谷里有座旧庙,那儿拴着一条黑色的猎狗。那是一条真正的猎狗,就像一条神出鬼没的黑豹。不用说,这是它们以后生活里的重要对手。 不错,这时候,那条强悍的黑狗正循着它们的臭迹向它们奔来。 狐知道优秀的狗拥有和它们同等的灵敏嗅觉,所以对于黑狗的光临,公狐一点儿也没感到意外。 公狐趴在洞口担任警戒,老远就发现了向洞穴奔来的黑狗。它没有理由害怕,因为那么大的狗是无法进入这个洞穴的窄口的。 公狐和黑狗相距不远,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公狐礼节性地向洞内退了几步,纯粹是为了给对方一点面子。它们已不是第一次会面,半夜时分已遭遇过一次,那时黑狗被一根铁链子约束着。 黑狗明白自己奈何不了对方,知趣地、装出不感兴趣地离去了,好像是一次邂逅。黑狗此行主要也是因为好奇。自从那只孤独的獾被人类打死后,这片山林就更加平淡无奇了。它从没有看见过狐这种动物,当红狐在庙门口闪过时,黑狗起先还以为是它的同类呢。它并不急于捕杀这两个新对手,它很庆幸现在有了两个看来并不愚蠢的对手。 星星在越来越亮的天空一一隐去。大概是应了鸟的请求,树林停止了庄严的吟哦。许多种鸟鸣在林中奏响,它们不断变动着位置。公狐专注于一只乌鸦那么大的鸟:羽毛是红色的,翅膀上有几个黑色的斑点,纤细的舌头在淡黄色的喙间弹跳不休。 母狐却没有一点儿兴致。胀痛的乳房顽强地提示着它,使它想念四个孩子。它蜷伏在洞穴深处,颓丧得像被咬断了腿的山鼠。 这个洞穴的老主人看来是个挺勤快、挺聪明的家伙。食物储藏室旁边的一个支洞内,竟饲养着几只被咬断腿的山鼠。狐没有这种储藏活物的本领,所以感到很新奇。 两只红狐分吃了断腿山鼠。几天来,它们以苹果充饥,很需要用鲜肉来调剂一下口味了,而失去腿的山鼠又格外肥美。 公狐还是趴在洞口,不时探出头去舔草叶上的露水。 这时,公狐看见一只山鼠拖着毛茸茸的尾巴沿着小溪行走。这只迟归的小家伙走得很匆忙。 公狐一纵身出了洞,影子一样跟上了山鼠。山鼠奔跑的速度远不如狐,但公狐怕它发现危险会钻到石缝中间去,所以还是采用潜行靠近、突然袭击的办法。 山鼠在泉水边的乱石间逶迤而行,后来抬起上身,喘着气四下张望了一下,便离开泉水向崖壁奔去。 崖壁前方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坡地,无遮无拦,崖壁上也没有可供隐匿的洞隙。眼看出击的时机已到,公狐却忽然迟疑起来,因为它看到了山鼠奇怪的举动——这只跛了一条后腿的山鼠跑到壁根处,突然身体紧贴崖岩,一动也不动了。 原来,这山崖上渗出一种黄色的、黏稠的液体。公狐知道,这种成分复杂的“山泪”能奇迹般地使动物的创伤很快愈合。 公狐明白了。野生动物之间存在着不少共同的本能,存在着不少不需传授就能掌握的常识。 公狐在明白之后决定出击。吃过山鼠,它可以再“考察”一下这面流着“山泪”的崖,说不定以后对它和它全家会有用处。 公狐打了个哈欠。动物打哈欠大多不是因为困倦,而是为了集中注意力。就在这时候,公狐超凡的嗅觉捕捉到了一种气味——那条黑狗驾到了! 既然公狐能跟踪山鼠,黑狗为什么不能跟踪公狐呢?倘若没有人类的干预,没有双筒猎枪、霰弹、毒药,动物世界的一切纠纷本来是可以用它们特有的自我调节的方式进行的。 一切嗅觉灵敏的野兽都会利用风向。跟踪者一定处于被跟踪者的下风。公狐这时能够觉察是因为黑狗犯了一个错误——由于崖壁,山风在这里回旋。 公狐却不想改变原来的攻击打算。相反,处于被袭危险中更使它来劲。可惜母狐不在。这条年轻的公狐总想展示一下它的机智和勇敢,总想在严酷的生存争斗中增添些游戏的成分。 它装作没有觉察,很专注地准备袭击山鼠。黑狗小心翼翼地又靠近了一些。 公狐箭似的跃起,前爪在空中调整,向山鼠摁去。前爪的落点并不在山鼠身上,而是在山鼠的前头。它是从山鼠的身后出击的,山鼠只要向前一冲,必定挨打无疑。 谁知它这次估计错了。山鼠因有一条后腿受伤而没有向前跃进,反而一仰身就地一个后滚翻。公狐临时迅速调整爪姿,抓住了山鼠的尾巴。哈! 然而,公狐高兴得太早了。山鼠使出了祖传绝招——丢尾。山鼠的丢尾不同于蜥蜴,它只是把毛茸茸的尾巴上的皮毛脱掉,尾巴的筋骨还是能抽回去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山鼠尖叫一声,从公狐的胯下穿过,一闪身消失在一个窄小的石洞里。 没容公狐眨一下眼睛,黑狗已经飞身扑来。 公狐是有准备的。它就势紧靠笔直的崖壁,使自己平地拔葱而起,用力一蹬崖壁,腾空的身体突然改变方向,摆脱了黑狗的一扑,又借惯性连打几个翻滚,一转眼到了溪水边。 当黑狗调整姿势时,红狐已盘踞于溪水中的一块黄石上了。它还想和黑狗玩玩呢! 黑狗低哼了一声,可能是自嘲。 山溪里露出不少石块。红狐挑选着转移到一块小而光滑的圆石上,注视着黑狗。那眼神除了挑战,竟还有一种调侃捉弄的意味。 黑狗恼羞成怒,猛地跃起,再扑红狐。 红狐是有提防的,一闪尾,又转移到预先选中的另一块石头上。它把那块布满青苔的圆石留给对手。 黑狗果然未能在圆石上站稳,扑通一声,滑跌到水里去了。落水狗总是狼狈的。 公狐跳跃着到了对岸,它在逃逸中表演着轻盈的舞蹈。 它的红棕色的皮毛在早晨的阳光里闪出金属般的光泽。由于逆着日光,它身躯的轮廓线被晕化得辉煌无比。 它并非在舞蹈,而是紧张得要命——它嗅到了那种可怕的火药味。也许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已在看不见的地方瞄准了它。它使出了浑身绝招:纵跃翻滚,徐疾多变,飘忽不定…… 母狐从另一个出口出了洞穴。乳房肿胀得难受,它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顺便观察一下洞穴周围的地形。 它绕着一棵小树走了几圈,好不容易才打消了一个念头:如果它从小树的树枝间挤身过去,乳汁就会被挤出来。 本能阻止它这么做。它得再生一窝小狐。毕竟是春天,它甚至能听见一些植物拔节、分蘖发出的游丝一般的声响。 它走进一个山谷。 这是一个幽静的地方。山泉在一丛一丛的灌木间忽隐忽现,有些灌木在结一种不知名的果实。这种和叶片一样颜色的小果子尽量躲在叶丛间,不想被发现。母狐知道这种果子现在还不能吃,太酸太涩。过了夏季,这些果实变黄变红,在叶丛间变得很显眼,就希望动物来吃它们——为的是让种子通过动物的吞食和排泄传播开去。 山泉在山谷腹地积成一个大水塘。塘水清澈,水面上浮动着几丝乳白色的雾。雾气缭绕,使盘旋在水面上空的一只暗绿色的翠鸟久久未能寻找到猎物。这位逮鱼能手叫了一声,表示不满,倏忽不见了踪影。 狐确实有用尾巴钓鱼的本领。不过,那得在尾毛上沾上一点血,还得遇上生性嗜血、不顾性命的鱼种,其他情况下把握不大。 它绕着大水塘走了一圈,很满意。水塘周围有灌木和杂草,山泥的颜色是褐红色的,和它们红狐的毛色相近——这很重要。 翠鸟又出现了,振翅伫留在水面上空,像一团翠色的雾。蓦地,它敛起双翼,尾毛一翘,“嗖”地俯冲而下,“砰”地扎入水中。一眨眼工夫,它已口叼小鱼钻出水面,在空中猛地转个方向,消失在树丛间。 翠鸟的这一番绝招表演一点儿也没引起母狐的兴趣,它的注意力已完全被一种气味所吸引。那气味在不远的前方,它飞似的向那气味的源头奔去。 越过一片黑松林,母狐看见了期待中的那一片艾蒿。噢!它太喜欢了,喜出望外! 因为兴奋,它湿润的鼻子在微微地抽搐,蓬松的尾巴在微微地震颤。它不顾一切地向艾蒿丛扑去。 它在艾蒿丛里打了一个滚,又打了一个滚。 这是一幅动人的画面:墨绿色的、生机勃勃的艾蒿簇拥着一头红色的、年轻的狐。 它的毛色要比公狐的艳丽些:棕红的底色上还飘绕着一种灿烂的红光。它脖项颀长,腰肢苗条,双眸晶亮,四肢轻灵……毛茸茸的尾巴又为它增添了一种流动的韵味。 它在艾蒿地里忘情地奔跑。当艾蒿的清香不断地扑进它的肺叶时,它获得了一种腾空感,感到自己和翠鸟一样在自由自在地飞翔。这种迷人的感觉它已久违了。 千里之外,老巢的洞口就有一片艾蒿。它常常这样忘情地奔跑,进入一种愉悦陶醉的状态。 这一片艾蒿也许能勾起母狐对北方、对老巢的怀念,但它不会为这个忧伤。动物总比人类洒脱得多,严峻的环境也不允许它们沉湎于对昔日的眷恋之中。它们必须以全部的精力应付今天。 艾蒿是野性十足的植物,就连嗅觉迟钝的人类也能闻到它不淡的气味。对狐来说,这刺激是够有力度的了。艾蒿能长成一米高,足以隐蔽狐的躯体:而艾蒿茎叶很有弹性,被踩倒后会很快恢复原状,又能及时掩护狐的踪迹。尤其重要的是这种浓烈的气味可以盖住狐属出名的“狐臭”,使敌人不易发现它们的巢穴。 神出鬼没,藏踪匿迹是狐的天性。它们总在努力隐匿自己,使自己处于暗处。这种努力使它们一代比一代聪明,一代比一代工于心计。天地之间,体力上比它们强大的动物多的是,但就智慧而言,比得上它们的动物却寥寥无几。人类往往因为过分自负而低估了它们的智力,又因为低估而把它们的智慧误当作神鬼给的。 因为发现了这一片艾蒿,母狐决定把窝迁到这里。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 这时,母狐听见了一声枪响。枪声在山谷里引发了一串令它惊心动魄的回声。所有的鸟鸣虫吟戛然而止。它感到一阵心慌。 是的,这一枪是对着它的伴侣放的。 扣动枪机的是那条黑狗的主人——一个年轻人。 这一枪并没有击中公狐,但却预示了红狐一家前途艰险和命运多舛。 母狐真的迁穴了。 如果把它们在艾蒿地坚硬的红沙土里挖掘新穴的过程描写出来,或许会使不少人感叹不已。但是它们不知道,这儿不久就要动工兴建一座疗养所。这将使它们狂热的、血腥的营巢工程成为一个悲壮的故事。 一连串的日子过去了。 这对红狐筑成了新巢,它们在新巢内生下了三只小红狐。不久,小红狐们已经能跟随父母出洞学习捕猎了。再过些日子,小红狐们就得别离父母,在这个充满艰险的世界里独自谋生。它们必须赶快学会生存的本领。 三只小红狐的毛色并不完全相同,其中两只雌性的和父亲相同,是一种较暗的棕红色;另一只是母亲的那种明亮的橘红色,这是一只小公狐。 在红狐的家庭里,年长的狐对幼狐的照料一视同仁,并无偏心。但是,在每一窝幼狐中,不分公母,总有一只是比较强壮的。强者对于兄弟姐妹一点也不讲平等,常常横行霸道,欺凌同胞兄弟。小公狐就是这么一只强者。由于抢食,它长得特别健壮,而其他两只母狐则要瘦弱得多。 对于幼狐之间的争食和等级状态的逐渐形成,年长的狐既不理会,也不管教。如果环境恶劣,食物不多,年长的狐甚至还会“丢卒保车”——故意让最瘦弱的幼狐死去。动物世界崇拜强者,决不怜悯弱者,也决不相信眼泪。 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红狐一家走到“山泪崖”附近的谷地。这是一次捕猎的实习。 母狐是这次实习的指挥。它让公狐去谷口扼守,自己率领幼狐潜伏在一片坡地的灌木丛里。从这儿几乎可以俯视山谷的每个角落。这山谷里有一片还算平坦的草地,一条细细的山泉从公狐守着的谷口那边流来,穿过草地,穿过乱石和榛树林,然后汇入那个大水塘。 星光淡淡的,显得很遥远。风轻轻地在草尖上走过,怕惊动了吟哦的蛐蛐。山谷里的一切东西都被星光晕化了,像大水漫过,洁净而秀美。 面对星光下的幽谷,狐和人的感受没有多少共同之处。狐喜欢这种迷蒙神秘的环境并非因为什么诗情画意,只是因为它在这种环境里能够施展才能,易于成功。 母狐把它的孩子带到这个幽谷来,一方面是为了实习,同时还为了对幼狐进行一次心灵熏陶。这种氛围和它们种属诡谲的本性十分吻合。 母狐焦急地等待着野兔的出现。它接连几个夜晚来这里潜伏,几乎每晚都看见两只灰野兔到这里觅食。它没有惊扰它们,打算让它们成为幼狐实习捕猎的对象。 野兔没有出现。 对这次潜伏最兴奋的小公狐开始焦躁起来,几次试探着想站起身来走动。星光下的幽谷呼唤着它心灵深处的本能,它急着要表现一下才能。母狐坚决地阻止小公狐的轻举妄动。焦躁不安是不能容许的!它狠狠地在小公狐的背上击了一爪,而且无声地露出牙齿。这是狐类的一种很严厉的警告。 小公狐不敢胡来,只是偷偷地挪动身体,让一块有棱角的石子一会儿硌在胸前,一会儿硌在肚皮下。这多少可以减少一点寂寞感和束缚感。 野兔还不出现,而水塘里却有了动静:水面上黑影晃动。啊!原来是一群野鸭子。它们本来栖息在水潭边的茭白丛里,因为处于下风,红狐没有发现它们。这会儿,出于安全的考虑,头鸭决定把部落迁到水潭中央去过夜。水潭中央,有磨盘那么大一片长满草的小渚。 这群野鸭正在艰苦的北迁途中。启程时,野鸭在百只以上,一路上,有的丧生,有的被俘,现在只剩下十一只了。惊慌、愤懑、悲伤的长途跋涉,使它们疲劳不堪。野鸭们转移到潭中小渚,把头藏在翅下,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只有一只忠于职守的“值班”鸭站着,不时转动头颈,警戒着。 这是一个难得、意外的机会,母狐决定为孩子们做一次捕鸭示范。 母狐站起来,绕着并排趴伏的三只小狐走了一圈,大尾巴挨个儿在小狐头上扫了一下。它用这个动作告诫儿女,要它们耐住性子,就地观看它的举动。临走时,它特别对小红狐露了一下牙齿。孩子,不准顽皮! 母狐像一个影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灌木丛的阴影里。它绕到水潭边的草丛里,屏息谛听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叼了一团草,推入水里,让风推着草团向潭中央慢慢漂去。 值班鸭发现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渐渐漂近,立刻惊恐地大声喊叫起来。野鸭们一齐醒来,竖起头颈,等着头鸭的命令。 首领是一只很有经验的老鸭。它没有轻率地发布起飞的命令。夜晚起飞,看不清四周环境,那是很危险的。它下水,向移动的黑影慢慢靠近。其他鸭子紧张地引颈注视。 原来是个草团子。首领轻轻地叫了一声,说明这不过是一场虚惊。 鸭群重新睡去,值班鸭则绕着小渚缓缓地游弋。这比干站着好些,多少能驱赶一些睡意。游着游着,它又发现一个黑影在向小渚靠近。这只年轻的野鸭好不容易才忍住惊慌,没有喊叫。它毕竟已有了一次经验。又是一团草?它模仿着首领的样子,迂回靠近黑影……哈,真的又是一团草呢!它把扁扁的喙插进草团,甩了一下。草团散开了,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不成团的草容易沉没。可惜鸭子的嗅觉太迟钝,否则它会闻到红狐在草团上留下的气味。 过了一会儿,第三个黑影出现了。 这一次值班鸭懒得理会了。它单腿站在小渚的最高处,隔一会儿换一条腿。如果它知道这团草是一只母狐泅水衔着的话,必定会拼命大叫起来。 由于拥有大尾巴,浮力是足够的。母狐悄悄地划动四肢,向野鸭靠拢。对这些鸭子,它没指望一网打尽。它只想找准一个目标,一下子咬断对手的脖子,然后迅速扑向第二个目标。当然,要想再捕住第三只鸭几乎是不可能的。 对狐来说,事态的发展却并不那么如意。 就在这时,两只野兔不合时宜地在山谷里出现了。这山谷中有一种非常鲜嫩的、含有白色乳汁的马齿苋,是野兔垂涎三尺的食物。 野兔生性谨慎,时时提心吊胆,一天中只睡几分钟,永远有一条后腿屈着,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惊惶逃逸。它们的听觉很好,嗅觉也还不错。 然而,这对灰野兔对草丛里暗设的夹子失去了警觉。黑狗聪明的主人预先把铁夹子在青草汁里浸泡过几天。在这个星球上,人类的智慧是无与伦比的。 公狐在谷口那儿突然出现,使这对兔夫妻魂飞魄散。它们犹如两条弹簧,“唰”地向两个方向逃窜而去。公狐认准其中一只,紧追不舍。 野兔在谷地里飞奔。飞快地奔跑是野兔的主要本领。当然,它们至少还有两个绝招:一个是在飞奔中突然拐弯,另一个是装作仰面倒地,用后腿给来犯者一蹬——这一蹬既是对来犯者的迎击,也是重新获得速度的起跑。 后腿是兔子身上最强大的器官了。 就奔跑而言,狐的速度不如野兔,所以狐逮兔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潜行靠近,突然袭击;二是几只狐像接力赛似的轮番追击,直到兔子气力衰竭。草地无遮无拦,当然只能采用第二个方法。 公狐不知道母狐此时正在与野鸭斗智。按照常规,母狐这时应当在兔子的前方迎候,接替追击。如果母狐出现,公狐就会回到谷口去,在那儿再从母狐爪下接过继续追击的任务。如此一来二去,野兔不能不力竭倒地。 前来接应的不是母狐,而是小公狐。 趴伏在高地上的小公狐看见落荒而逃的野兔,再也无法遏制出猎的欲望,竟把母狐的警告忘得精光。它腾空而起,流星般蹿下土丘,突然拦在野兔奔逃的前方。 野兔急施绝招,来了一个祖传的“突转”动作。可是,它的运气不好,后足恰好踩在一丛长在斜坡上的山棱草上。山棱草滑如冰凌,野兔一滑足,失去重心,摔倒在地,连打两个滚。 小公狐猛扑上去,一张嘴就咬住了野兔的肋部。野兔使出又一绝招,把小公狐蹬出老远,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野兔肋部的一块皮毛留在小公狐的嘴里。这个部位正好是兔子最经得起打击的部位。兔子在肋部被咬时会一挣而去,丢下一层皮。奇怪的是肋部一点儿血也不会流,而掉皮的地方会很快长出新的皮毛来。在无数代的进化过程中,各种动物为了生存各显神通,发展出各种各样奇特的潜能。 小公狐惨痛地尖叫起来。原来它被蹬后,在不由自主的翻滚中,被埋藏着的一个铁夹子夹住了。小公狐呼天抢地的叫声惊动了潭心的野鸭,它们在母狐发起偷袭之前惊叫着腾空而起。 公狐闻到了从谷口那儿传来的人和火药的可怕气味。它刚刚舔了舔昏死过去的儿子,年轻人就扛着火铳赶到了。雪亮的电筒光像利剑一样刺着公狐的心。 即使在这时刻,公狐还是保持着镇定,一闪身藏进上风处的树丛,观察人的举动。 这时母狐已回到土丘,留在这儿的两只小母狐正在瑟瑟发抖。 想逮野兔而逮住了狐,年轻人又惊又喜。他把小公狐装进一只蛇皮袋,急忙走上归途。小山出现红狐,这是一个大大的新闻。 在跟踪年轻人的途中,公狐和母狐会合了。它们走近道抄到年轻人前头,埋伏在路旁的灌木丛中,互相鼓励着,决心对这个可恶的人发起突袭。 年轻人走过来了。 狐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一个人。 两只狐这时不仅是用它们自己的眼睛,而且是用它们一切祖先的眼睛逼视着人。一种彻骨的惶恐一下子使它们所有的器官变得迟钝、麻木,一种先天遗传的本性还在它们身上起作用。那是许多许多代积累起来的对人的敬畏。这种敬畏和恐惧的情绪像符咒一样扼住了它们全部的勇气。 它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背着它们的孩子从眼前走过去,然后走远,最后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它们突然醒悟过来,想起它们必须干下去的一件事:跟踪! 突然的剧痛像一个黑色的浪头淹没了小公狐的意识。它只叫了几声就沉入一片寂静的黑暗中。 大腿还在剧烈作痛,而狐的本能使它忍住了哼哼。它慢慢地睁开一只眼睛,窥视四周。发觉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当头是一轮很亮的小太阳,其实只不过是个电灯泡。虽然有一个像蛛网的东西笼罩着,它还是对这个强烈的发光体感到恐怖万分。 铁夹子已经取开了,所以它始终没弄明白自己是被什么敌手“咬”伤的。它想站起来回到洞穴去,一动弹,右大腿彻骨的疼痛几乎又使它昏过去。好痛啊!它出生几个月,这是第二次尝到“痛”的滋味。第一次受到伤痛的情景它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黄昏——在狐类,黄昏犹如人类的早晨,它等不及天完全暗下来就溜出洞穴。它不敢走得太远,就在洞口附近的树林中转悠。刚刚过去的白天下过一场雨,树林里的一切都还湿漉漉的。缠绕在老树上的那一根很嫩的藤蔓上有一线积水在往下流。由于藤蔓上有极细的茸毛,水线流动得很慢,到了一个叶柄结节处就停住了,然后就慢慢鼓成一颗水珠。水珠越来越大,然后就滴落下来,落在小公狐的鼻尖上,凉凉的。小公狐快乐地打了个喷嚏。这时它听到一只啄木鸟忙碌的声音,便循声到了黑松林里,想找个机会逮住那只肥硕的鸟。它看到过那只啄木鸟。那啄木鸟像在和它捉迷藏,一会儿在这儿啄,一会儿在那儿啄。由于昂着头,小狐发现一根树枝上吊着一个很大的蜂房。好多细腰鼓肚的黄蜂在那上头忽隐忽现。它想,这种肥胖的小虫一定很好吃。便退了几步,一跃而起,想一举摘下蜂房。蜂房比想象的要牢固得多。这冲击只不过使它晃荡了几下。不料,这一下就闯了大祸——被激怒的黄蜂群呼啸着向小公狐进攻,向赶来的公狐和母狐进攻,像发疯一般。小公狐的屁股上、鼻子上各被狠狠地蜇了一下,痛得它直打滚…… 好痛呀! 这个陌生的地方有许多陌生的气味和响动,每种气味和声响都不怀好意。然而,它无法摆脱。怎么办呢? 忽然,小公狐的鼻子激动地痉挛起来——它嗅到了父母的气味! 公狐和母狐早已跟踪过来。由于院子里盘踞着黑狗,它们不敢轻举妄动。这会儿趁黑狗打盹的机会,潜进院子,登上窗台。它们发觉无法进入屋内,门和玻璃窗都是关着的。它们早已领教过“弄不碎的冰”的厉害。 只能静待时机。公狐潜伏在厢房的瓦檐口,这儿离门最近。母狐伏在窗台上,透过玻璃苦苦地遥望着它的爱子。 这里并不是寺院,是在离寺院不远的一个小村庄里。这是一个古怪的独身瘦老头的家院,朝南三间瓦房,朝东两间厢房。囚禁小狐的是厢房中的一间,那个年轻人和那条黑狗常常在这儿吃猎物。瘦老头常让年轻人带着黑狗去山上猎杀野物。这时,年轻人不在这里,瘦老头则睡在正屋的东房内。 小公狐隔着笼子,看见窗外的母狐,不禁撑起前爪,哀伤地呼唤起来。它感到愤怒和委屈。 这叫声惊动了瘦老头。他打着手电筒,披上衣服走出正屋,咳了一声。黑狗立刻醒来,向瘦老头无声地摇着尾巴——它为自己的打盹感到歉意。老头不睬黑狗,开门进了厢房,返身关上门,没让黑狗进屋。 除了手电,老头还托着一只陶罐。黑狗一见陶罐,马上现出浓厚的兴趣。 笼罩小红狐的不过是一只竹篾编成的鸡笼子,可是对断了后腿的小狐来说,这已是难以逾越的樊篱,何况还有这紧闭门窗的小屋。 尽管小红狐立刻闭眼装死,但老头明白,它已经醒来了。他把陶罐放进笼子,系在笼子上。罐里装着肉,却显然不是喂小狐吃的。那陶罐的口子很小,小狐只能伸进尖吻的一部分,却无法叼到肉吃。老头是想用这个办法获取狐的口涎。 有一个毫无科学根据的传说,说狐的唾沫是一种奇妙的媚药。瘦老头在厢房里得意地踱着步。他可能要发一笔小财了。 黑狗悻悻地捧着它的鼻子又打起盹来。若是再仔细辨嗅一下,它会发现空气里除了肉味之外,还有其他的变化——狐的骚味更浓了。 这时,母狐已从窗台撤离,去和公狐会合。 天越来越亮,星星越来越稀疏。黎明已快来临,不能再等待了。 公狐鼓足勇气,突然从屋檐上飞蹿而下,凶狠地扑在黑狗身上,同时叫了一声。 黑狗从假寐中惊醒,它就地打了个滚以摆脱突袭者,同时惊恐万状地叫了一声。 瘦老头闻声拉开厢房门,黑狗正在院子里追逐公狐。公狐自信比黑狗敏捷,镇定自若。但当瘦老头像意料中那样开门出来时,巨大的惶恐感一下子就攫住了公狐的心。它努力抑制住狂乱的心跳,竟不顾一切地蹿进开着门的正屋。紧跟着,黑狗也冲了进去。 瘦老头顾不上把厢房的门关好,一个箭步冲进正屋,返身关上了门——他要把公狐困在正屋里。然而他很快就发现正屋的后窗是开着的。 就在他醒悟的一瞬间,公狐已越窗而出,而黑狗却无法穿越窗栏,只能大声吠叫。 老头打开正屋门时,只见黎明的青光里有红光在围墙上一闪。 这正是母狐的计谋! 这时,母狐已经叼着小公狐逃出院子了。 狐和狐之间的“语言”简单,何以能如此精细谋划和配合的呢?不知道,也许它们有很强的意会能力,尤其在伴侣之间。 老头抓起枪,带着黑狗冲出院门。背负小狐的母狐是跑不快的。 果然,黑狗很快接近了母狐。黑狗的嗅觉不错,能分辨三只狐的气味。这使公狐不断施行的引敌之计渐渐落空。黑狗不理睬公狐的干扰,只是专注于追赶背负幼狐的母狐。 母狐衔着小公狐的一只前爪,让小公狐趴在它的背上,拼命向洞穴的方向奔逃。然而它毕竟负着重,所以无法摆脱黑狗的追击,它甚至已听到黑狗的喘息声了。放下小狐,和黑狗硬拼?不行,五只狐也不是这条像狼一样的黑狗的对手。刚才如果不是千钧一发,公狐也不会贸然扑向黑狗。 母狐在奔跑中突然一跃,猛地冲撞了一下蜂房…… 黑狗突然看见许多黄褐色的小点迎头向它扑来,接着身上这儿那儿就开始了一阵阵剧烈的刺痛…… 小公狐恢复得很快。尽管它还有点瘸,但它依旧是三只小狐中最强悍的一只。 这个季节的食物比较丰富。对一时吃不掉的猎物,狐的习惯是找个隐蔽的地方挖个浅坑埋起来。母狐得把这个办法教给幼狐。它在两天之前带着小狐埋了几处食物,今天让几只小狐竞赛似的去把这些食物找回来。两天之中下过雨、刮过风,要找回食物主要得凭记忆。 三只小狐出动了。母狐在后面远远地跟踪,公狐则在前方警戒开路。 三只小狐把鼻子贴近地面,用一种特别的、鬼鬼祟祟的、滑行似的步伐,争先恐后地奔跑,有时停下来昂头看一下。 狐不走人走的路,它们有它们的路。它们的路是无形的,只有它们才知道。 护送子女的母狐发现两只小母狐走着走着就偏离了狐路,向一条人类的山路靠拢。这时小公狐犹疑不决,它记得埋食物的坑并非在小母狐奔去的方向,可它也分明嗅到了浓浓的食物腥味正从那个方向传来。 两只小母狐很快找到了食物气味的源头,急急忙忙地挖掘起来。小公狐禁不住诱惑,也过去了。 母狐没有干涉它的孩子,但总觉得有点蹊跷。它改变了前进的方向,迂回着向上风处潜行。 两只小母狐从土坑里挖出了食物。它们兴奋得要命,准备享用它们的收获。 小公狐走过来了,用低沉的声音哼哼。这是一种警告。两只小母狐立刻退避一旁,现出了一副俯首听命的奴才相。它们知道哥哥的厉害,承认哥哥拥有首先享用的权力。 小公狐认定这个土坑里的食物不是它们埋下的,但这的确是一餐难得的美味——新鲜的鱼内脏。浅黄色的鱼卵和淡红色的鱼肝散发出浓浓的腥香。唾液立刻溢满了小公狐的口腔。它们生活在山上,难得尝到从山溪水塘里逮到的很小的鱼。它仔细地嗅着,小心地用舌尖舔了一下:一切正常,但它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对劲。动物多半按感觉而不是按思索行动,它总觉得这地方不应该有这样的美味。多疑是狐的本性之一。这头小公狐很好地继承了祖宗传下来的一切有用的本能。它决定放弃这可疑的食物。它用低声的哼警告两个妹妹也放弃这意外的美味,赶快回到狐路上去。 小公狐离开食物,很快回到了狐路上。 两头小母狐却禁不住美味的诱惑。小公狐一离开,它们就迫不及待地争着吞吃鱼杂。仅仅半分钟,这些鱼杂就到了它们的胃里。 母狐在迂回途中没有发现什么情况,便回过来催促小母狐重上正路。 这些鱼杂并不是有人下过毒的,但它们本身就是有剧毒的。这是人类美食家从河豚的肚子里挖出来埋在这儿的。河豚的肉鲜美异常,没有毒,而这些肚杂是有毒的。美食家很有责任感,特意找到这处僻远的地方把它们埋掉。 红狐一家回到洞穴不久,河豚毒就在两只小母狐身体里发作了。它们先是嘴唇发麻,然后,全身的关节都在剧烈的痉挛中格格作响,它们立刻感到了死亡的威胁,恐惧地嗥叫起来。这种长嚎从最低调开始,急骤地扶摇直上,带着一种惨痛、绝望的情绪,在最高调上久久回荡,像要撕裂所有的灵魂。 公狐和母狐立即驱赶两只小母狐出了洞穴,领着它们向“山泪”崖奔去。它们以为“山泪”能治愈一切病痛。 在去“山泪”崖的途中.一只小母狐蹬腿死去了。它吃的毒物比另一只多。公狐和母狐丢下死的,挟扶着另一只小母狐向岸岩奔跑。 那“山泪”对创伤和衰弱也许有些帮助,但对食物中毒是毫无效用的。这小狐又死在“山泪”崖下。 公狐和母狐把死去的小狐埋了。它们并不是为了安慰死者和自己,而是为了尽量掩饰它们的踪迹。它们还得去埋掉死在半路上的小狐。 它们突然遇上了黑狗。 这条带有狼的血统的黑狗已经吞吃了刚刚死去的那只小母狐。在它面前,只剩下一张血迹斑斑的狐皮。 这样,它也要倒霉了。它等于间接吃下了有毒的河豚内脏。黑狗感到情况不妙,立即前爪伏地、后臀高耸,舌头倒卷着拼命向喉咙深处舔吮…… 犬科动物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当它们疑心自己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食物时,能自己收缩腹肌,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黑狗发现了红狐,边跑边呕,向村里逃去。它怕一旦倒地会遭到攻击。它这时十分需要得到人类的庇护。 这儿只留下小母狐血迹斑斑的皮,还有一只可怜的小爪子。 母狐的鼻子指向天空,喉咙由于剧烈抽搐而发痛。它张开嘴,用心碎的长嚎表达悲伤和愤怒。 小山上出现红狐的消息使许多人激动起来。 没过多久,那么小的山上便布下了那么多的圈套、陷阱。野兔全家不久就在这座险象环生的小山上灭绝了,它们比不上狐机敏和狡猾。 红狐一家知道小山上有危险,但饥饿还是把它们逼出洞穴。这天子夜时分,三只红狐出现在幽谷中。它们三个保持距离,小心翼翼地像幽灵似的循着它们的狐路鱼贯而行。它们死死地记牢了所走过的路,沿途每一块石头的移动和每一丛草、每一棵树的变化都能觉察。 草丛里有一只用枯草做成的鸟巢,里头趴着一只鹌鹑,看样子在打盹,这是个骗局。 红狐不会上当,它们知道一切禽畜为避免羽毛被风揉乱,睡觉时都把头正对着风向。 现在,除了活着的山鼠和鸟类,红狐对一切食物都起了疑心。新月如钩,星光迷离。 蛙声把它们引到大水潭边。 这是一潭活水,一头流进多少水,另一头就流走多少水。月光下,墨绿的水草在悠悠波动,看上去像会随着水流漂走,其实它们根本就没有离开原地。几枚殷红的蛇梅子在月光下成了深褐色……这一带一切正常。 它们沿着潭边走。 有一尾小小的条子鱼,银亮亮地死在水边。鱼目圆睁,像怀着什么幽怨。 饥饿勒着小公狐的下腹,它情不自禁地将鼻子伸向死鱼。好香啊! 母狐用一只前爪敲击了几下地面,这是对小公狐的警告:可疑的小鱼! 小公狐悻悻地离开小鱼,极小心地吸起潭水来,吸出一个小小的旋涡。它觉得更饿了。 母狐开始挖起土来,蚯蚓是喜爱这种潮湿的地方的。眼下,蚯蚓成了红狐一家的主食。挖掘是盲目的,挖到一条蚯蚓有时要费去许多体力和时间。辛苦的长时间的挖掘反而使它们更饥饿,更累,更沮丧。 这时响起了蛙声。 蛙声来自水潭那个半浮半沉的小渚上。春天有一群过路的野鸭曾在那儿栖息过。 听起来,那些蛙挺壮硕。蛙的联想使小公狐的辘辘饥肠痉挛起来,它悄没声息地蹚下水去。别看蛙鼓腮瞪眼一副傻样子,其实它们的敏感程度并不亚于狐,要泅水接近它们、逮住它们,并非易事。 大尾巴一时不会被浸湿,能为狐提供不小的浮力。狐可以凭此调节身体在水中的位置:压下尾巴使身体向上浮升,反之则会使身体下沉。 小公狐只让耳、鼻、眼露出水面,小心地划动四肢,悄悄地向小渚泅去。 这一次母狐没有阻止。野生的活蛙是没有什么可疑的。月光在水面上铺开,如一层迷离的、幽幽的白雾。小公狐的鼻息使这层白雾起了微皱。有一些很柔滑的东西在小狐的腹部轻轻擦过——是水草,也可能是些小鱼。这些游戏性的挑逗一点儿也引不起小公狐的兴致。饥饿使它把全部注意力聚集在小渚的蛙身上。 母狐忽然发出了一声警告:“哦——” 有一条蛇在向小渚泅近。从昂出水面的头和一闪即逝的尾巴之间的距离来看,这条蛇不算小。显然,蛇袭击的目标也是那只倒霉的蛙,蛇和蛙是一对天生的冤家。 小公狐停止前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在陆地上,狐并不怕蛇,但在水里就不同了。在水里,蛇远比狐敏捷自如。 这是一条黄唇蛇,饥肠辘辘,穷凶极恶。这会儿,它也使出浑身解数,使自己成为一个幽灵。蛙的耳朵是裸露的,对声音非常敏感。极细微的动静都会促使它跃入水中,转瞬不见踪影。蛙的双腿强健有力,那潇洒的一跃几乎可以摆脱所有的袭击者。 小渚上有不少蛙。 蛙群还没有觉察危险的临近。这里现在是一个情场,雄蛙正以歌唱炫耀自己的强壮和优秀。 黄唇蛇在接近小渚时来了一次长距离的潜泳。按照预计,它准确地在一丛水花生那儿探出了水面。 母狐已无声无息地泅到了小公狐身边。它清楚这不仅是一次觅食的行动,而且是教育小公狐的一次难得的机会。母狐等待着出击的时机。 黄唇蛇凭借水花生丛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动,使最近的一只蛙进入了它的“射程”。它极其缓慢地调整自己柔韧的身体,使之成为后仰的弓状,并且让下部分身体抵实在水花生的气根上。这样,它的出击就有了一个依托。 有几只蛙跳进蛇的“射程”范围,但老练的蛇不为所动,依然死死盯着原先的那一只蛙。蛇往往专一得近于固执,一旦认定目标,绝不肯轻易放弃,甚至不惜舍近求远,舍大求小。 目标既定,弦已绷紧……之所以引而不发,只因蛙的姿态还不利于捕捉。在攻击蛙时,蛇从不咬蛙的后腿。它不可能一口咬住两条腿,倘如咬住一条腿,另一条腿会猛烈反蹬。蛙的后腿很有力量,尤其在拼死的挣扎中,会给蛇头造成伤害。 那只厄运临头的雄蛙无意中挪动了一下身体,使自己面向蛇。这正合蛇意。 “箭”射出了,热恋中的蛙未及做出反应,一只前爪已在蛇的嘴里了。强烈的痛感使蛙猛蹬后腿,可这向前的冲力正是蛇所要借用的。蛇在这一刹那张开了嘴,让蛙的前半截身体冲进自己的嘴里。蛙自投罗网,蛇不再需要采用比较麻烦的“绞杀术”了。 其余的蛙惊惶逃窜,一片咚咚的跳水声。 蛙还在蛇口中咕咕地叫,绝望地、沉闷地叫。 蛇一下子无法合拢它张大的嘴。它不急,它的牙齿已把微量的某种液体注入蛙体。等到蛙瘫痪了,蛇再从容地囫囵吞咽。蛇有蛇的祖传绝招。 而蛇的这个绝招有时会被别的动物利用,比如,这时候,母狐正等着这种态势呢。 母狐给了儿子一个信号:出击! 这时候的蛇是一点儿也没有自卫能力的。 小公狐的突然出现使黄唇蛇陷于绝境,它无望地举起它的尾巴舞动着。 小公狐向蛇扑去…… 接下来的情况是出乎意料的。“哗啦”一声响,小公狐、蛇和蛇口里的蛙一齐跌进了设置的陷阱。 水上陷阱设计得巧妙极了,简直是一个创造。坑里布着一张网。 这网奈何不了黄唇蛇。它急急忙忙地吐出半死的蛙,摆脱罗网,逃之夭夭。这网本来是专为对付狐的。 小公狐四爪漏在网眼里,徒然地抓搔着网下的水。网波浪似的纠缠着它,戏弄着它,使它无法逃脱。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小公狐也没有嗥叫,这一点使母狐感到欣慰。狐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大声嚷嚷是一点儿也没有好处的。 母狐小心地接近陷阱。它发现这网并不怎么可怕,还是咬得断的。事实上,当开始的惊慌过去之后,小公狐也想到了这一点,而且已在行动了。 但是,可怕的并不是这张网。陷阱的坍塌已由一个电讯装置报告了猎人。 晃动的电筒光和杂乱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月牙如眉,星星疏朗。夜空显得很高远。蛐蛐儿在吟哦,听起来凄婉得很;远方的狗吠,哑哑的,含有几分伤感。 微风从河面上拂过,然后沿着山坡走进杂树林。杂树林不动声色,似乎正沉沉入睡。隔了好久,才有一片枯叶坠落的声音,犹如树的梦呓。 整个山林在夜色里装出一种虚伪的安详。为了捕捉这对红狐,小山上布满了圈套、阴谋,已经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了。虽然夏天狐皮价值大贬,可人们已经难以遏制自己猎狐的欲望了。 在这个夜晚,惊恐和饥饿终于把这对红狐逼下山去。泅过山脚那条小河,不远处就是人烟稠密的小城了。 两只红狐伏在河边的草丛里,忧伤地看着山林。它们疑窦丛生,又恋恋不舍。 到底要不要进城呢?对狐来说,城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可是,不进城又能到哪里去?在山上,在野外,即使是一只活蛙也可能是人类设下的诱饵啊!它们的三个孩子先后在山上死于非命,它们苦心营造的巢穴已经被兴建疗养所的推土机夷为平地。它们还能在那儿活下去吗?然而,山林毕竟是它们的家园呀!山林仍然使它们牵肠挂肚。 它们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河对岸有了动静——有一条黑影在河边草丛间走动,时疾时缓,时隐时现。 那是一只黑猫。 无忧无虑的生活使这只雄猫肥胖而颟顸。它不时到河边来活动,不是觅食,而是来散散步、解解闷的。这不,此时它正在追逐一只蟛蜞,很有趣。 黑猫沿着河边走,截断蟛蜞下水的道路,迫使蟛蜞横着身体奔逃。黑猫不时找机会伸出爪子把蟛蜞掀个肚脐朝天,然后欣赏对方翻身时七手八脚的狼狈相。 玩弄爪下的弱小者是猫的嗜好。 在猫玩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两只红狐悄无声息地泅过了小河,悄悄地接近了黑猫。 若在平时,狐是不会找猫挑衅生事的。也许它们知道自己和狸、猫这类动物有着某种血缘关系。可眼下不一样,这时狐正被仇恨和饥饿煎熬,急于要找一个厮杀的对手来发泄愤懑和不平,急于要捕捉一个猎物填充空腹。 被猫捉弄得怒不可遏的蟛蜞突然“揭竿而起”,大螯给了猫爪狠狠一下子。黑猫怪叫了一声,听起来十分惨痛。 过多的和平与厚爱使许多猫丧尽了由山野培养的勇武品性。几乎所有的野兽都不会因为敌手攻击而轻率地大声咋呼的。 正是这一声大惊小怪的惨叫救了黑猫。 这一声惨叫大出狐的意料,它们突然间的应变举动弄出了声响。黑猫觉察了,慌忙夺路逃窜,屁滚尿流地上了公路。 本来这条肥胖的黑猫是难逃脱的,可它运气不差,公路边的一团油纱救了它。油纱团是某个汽车司机遗弃的。这团黑乎乎的、散发着强烈异味的东西使红狐生疑却步。直到弄清楚这并不是一个活物,它们才小心翼翼地绕道上了公路。 这一对无家可归、无所适从的红狐,不由自主地跟踪着黑猫,从一根电线杆爬上屋顶,然后沿着一个又一个相邻的屋脊和围墙前进。当一间房子里传出孩子的哭声时,它们才突然明白自己已经深入人类的居住区了。 人类的声音,使它们惶恐万分。 一扇屋门打开了,雪亮的灯光从屋子里射出来。一个人走出屋子,关上门,骑上自行车向红狐这个方向驶过来。 红狐抑制住巨大的恐惧,颤抖着。 那骑车的人根本没看见它们,远去,消失,一切复归于寂静。 红狐突然非常怀念山林。故乡啊! 从这个屋顶上,它们还可以望见那座黑黑的山林。它们知道山林里正有无数阴谋算计着它们。 它们在生命的三岔路口犹豫不定。 远远传来一声猫叫。正是这一声猫叫决定了它们以后的生活。 黑猫的气味把它们引到一个新天地。 这是一座荒凉的大园子。西半部有十几棵树,东半部是荒草,草丛间有一眼井,古井栏在月光下成了白色。一条碎石小径从井台穿过一个葡萄架,通向一幢二层楼房。所有的墙壁上都爬了些苍黑的爬山虎。 这院子僻静和荒凉的气息使红狐感到分外亲切。它们全然把黑猫忘了,在荒园里不停地奔跑。 公狐小心翼翼地把前爪搭在井栏上,探头向下张望。老井并未枯竭,有一弯月影沉在井底。一不小心,井栏上的一块小石子被碰下去,“咚!”一声闷响,那一弯月亮碎了。 母狐在树林里用一种特别鬼鬼祟祟的步伐前行,鼻子贴近地面,探索着树根和草丛。草叶上沾着新鲜的兔子的气味,这气味对狐来说真是妙极了。兔子出没的地方是比较和平、安全的。 蛐蛐儿在吟哦;风,一缕缕地从草丛中穿过,一缕缕地从皮毛周围滑过。母狐产生出一种愉快的倦意。直感告诉它,这是一个可以安全休憩的地方。 这时母狐听到了公狐召唤它的密语。所谓密语就是前爪拍打地面发出的细微声响。它们就用这种密语互相联络。 公狐在荒园的东北角发现了用木条钉成的兔房。公狐未敢贸然动作,怕兔子引发骚乱而招来危险。这片天地毕竟陌生,出击之前得仔细勘察。公狐通过气味已经知道兔房里有一公一母两只兔子。 母狐退到一个阴影里伏着担任警戒,公狐绕着荒园的墙根走了一圈,然后走了两次对角,最后才靠近兔房。要突破这木条组成的障碍,并不太费事——有不少木条的下部已经腐朽。 木条小房子里的一对家兔此时还懵然不知。一代代被豢养使它们变得迟钝、愚蠢,已经无法和野兔相比较。 公狐开始啃木条。对付朽木,它坚实的牙齿宛如电锯。木屑无声地掉到地上。 母狐忽然用密语发出“向我靠拢”的信息。 母狐决定在这个荒园里安家。留着这对兔子是有好处的,是一种最好的掩护。人们不会想到白兔有红狐为邻。 第七章 荒园狐影 一连几天,红狐在荒园里紧张地营造新穴,简直达到了狂热的程度。狐实行一夫一妻制,因此家庭观念极重,无家可归是难以忍受的。另外,还有一个更实在的原因,它们得抓紧时间再生一窝小狐。这是千万年来生存斗争赋予狐的一种本能。在严酷的环境里,幼狐的成活率很低,它们就用数量来弥补。 这个荒园是一片不错的天地。这里,有树林草丛,有虫吟鸟语,有星月霜露,简直就是山林的一个缩影。三面高高的围墙挡住了可能来自人类的侵犯,而墙上的爬山虎藤蔓倒便于它们逾越围墙。它们不用费事就可以爬上屋顶。 人类是不大会到屋顶上来的。在山林,狐在人类的眼皮底下生活,现在它们却生活在人类的眼皮之上。 荒园的南面是一幢二层楼,很古老的样子。红狐对住在这房子里的人进行过一个昼夜的连续跟踪、窥视。它们从此对人类多了一些了解。人类并不像原先想象的那么可怕。人的眼睛、耳朵十分平常,而鼻子简直太一般、太迟钝了。 人类往往低估一般的动物,一般动物也常常低估人类。人和一般动物之间的许多故事就是这么发生的。 母狐选择了一棵满身疤痕的皂荚树作为家门,就把洞口开在树的根部,那儿刚好有一丛灌木充当掩体。这棵半枯的老树的下半部是空的,在离地一丈之处,树干上有一道裂缝。在出洞之前,洞主可以先从树洞登上“小阁楼”,通过裂缝观察外边的世界。 树洞里栖息着一些萤火虫,即使在白天,洞里也闪烁着点点幽光。红狐并不讨厌萤火虫,萤火虫使它们联想到星空。狐对星空有一种亲切的感情。 洞穴后半部的挖掘要艰苦得多。这部分的工程主要由公狐来完成。公狐把后洞口开在一道石阶的下面。这一道石阶已在荒园之外了。 这里并非十全十美,最使它们烦恼的是那一对多嘴多舌的喜鹊。喜鹊的巢筑在一棵高高的白皮松树梢。红狐只要一出洞口,就会被机敏的喜鹊发现,喜鹊就会大惊小怪地喳喳不休。 红狐无法除掉喜鹊,爬那么高的树太危险了。狐是不肯在无遮无掩的地方长时间攀缘的。 这株白皮松正是这个荒园得以保存的原因之一。主干修长挺拔,四丈之下绝无旁枝,四丈之上忽地分为三枝,每一枝都展示出松遒劲刚健的特点。主干上缠绕着一道银白的粉色,传说是一条白龙上天时留下的痕迹。这一点使这奇松身价百倍。 正是喜鹊泄露了红狐的秘密。 这幢老楼里住着一位老画家和一个少年。 老楼本是清代一位著名画家的藏书楼。早先是回字式转楼,几经乱世,只剩下朝南的正楼。 除了画风的师承,现在住着的老画家和房子的老主人并无其他关系。他是由外地来到这座小城,经文管会同意临时在此小住。 老画家喜欢这儿。每天晨昏,他总在窗前静静地坐着观赏荒园的景色,领略荒园所特有的沧桑感。 荒园里的树,一棵就是一个品种,绝无重复。这当然是清代那位画坛宗师的精心设计。 这是夏天一个凉爽的傍晚。老画家沏了一杯茶,临窗而坐,又陶醉在荒园的情调里了。 这园名为“白松红豆园”。除了白皮松之外,还有一棵百年老龄的红豆树。 红豆树的旁枝多为浅弧状,树冠匀称,显得端庄儒雅复叶纤纤,好像羽翼在微风里颤动。晚霞里,这种颤动使树的轮廓晕化出一种朦胧迷离的美。红豆树并不每年结荚生子。听说自宗师谢世之后,这树再未认真结过红豆。莫非红豆树果真是一种多情的相思树? 老画家胸中冉冉生出几丝苍凉的情绪,脑子里浮起宗师的诗句:“最是故园秋深时,白松红豆……” 这时喜鹊的晚歌已经唱罢,双双坐在高枝上眺望着什么。一对白兔出现在画家的视野里,这对兔子是少年天文养的。天文是宋老头的孙子,宋老头是文管会派驻在“白松红豆园”的。近来宋老头出差,天文就和老画家做伴。少年很崇拜这位外地来的老画家。 荒园因为有了这一对白兔而平添了许多生气。 兔子相伴着来到葡萄架下。其中一只好像在草丛里寻到了好吃的东西,炫耀着逃开去,另一只就兴致勃勃地去追。 那对喜鹊忽然吵闹起来。 老画家的目光循着喜鹊注意的方向滑落到皂荚树根,吓了一跳。 狐!红棕色的背,乳白色的腹,脖颈颀长,腰肢苗条,蓬松的尾巴比身体还长,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一只多么漂亮的红狐啊! 更使老画家吃惊的是那对白兔近在红狐身边,却一点儿也不惊慌,依然很开心地嬉戏着。 一个童话? 老画家急忙摘下眼镜,擦了擦再戴上。 红狐在灌木丛中叼了一个什么,尾巴一晃,消失在隆起的树根后面…… 少年天文走过来,注意到老人的神态,问道:“爷爷,看什么哪?” 老画家有点儿慌乱地说:“哦,没什么,没什么。” 他还是不大相信刚才看见的情景。人老了,有时会对自己的视力和听力失去信任。 狐是昼伏夜出的动物,这一对红狐为什么会在傍晚时分归洞呢?这里要补写它们的一段奇遇。 进城这么多日子以来,它们已经对小城这一隅相当熟悉了。靠近人类,它们已逐渐习惯,不再过分惶恐,而且还记住了人的活动习性,知道人在深夜就难得出屋。这正是它们活动的时间。在这里,猎取食物比在山林容易得多。由于猫的懒惰,那些肥胖的家鼠要比山野的鼠类粗心大意得多。 充斥着各种怪气味的街道小巷一到深夜就宁静下来,高兴的话,可以到那些垃圾箱里去转一转,新鲜的鱼内脏总是有的。 那天深夜,它们来到一片大草坪。它们在心情好时常常光临这个运动场。不为别的,就为纵情奔跑一阵子。在屋顶上小心行走与在草地上恣意疾走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还有太阳留下的那种说不出的使生灵兴奋的气味。狐在疾走中眯起眼睛,就感觉到空气在吻前撕开,在毛皮上一滑而过,然后又无声地在身后汇合得不留一丝痕迹。野兽毛是向后生长的,又为了便于捕捉前方的气味,它们都习惯于逆风而行。但在安宁的环境里,它们也想感受一下顺风而走的滋味。风透进毛层,轻轻地或有力地摇撼每一根毛。这时候的风就如大自然伸出的母性的手,在摩挲着它的儿女。 伏在草地上休息时可以顺便找一点蚯蚓换换口味。偶尔还可以遇上蟋蟀或蚱蜢,但这些昆虫并不可口,逮住也不容易,然而恰恰因为捕捉不易,才使这过程充满乐趣。无饥、无渴、无危机时的动物也需要点娱乐活动。 后半夜,乌云从四面涌上中天,远处还传来闷雷,要下阵雨了。既然已吃够、玩够,它们决定提早回府。 这一次,它们试探着改变一下固定的路线。有那棵高高的白皮松作为标志,它们不会搞错方向。 当它们走过洞开着的窗户时,闻到屋里有一股浓郁的大山林的气味。这气味的浓烈是它们离开不久的小山所不能比的。它们一下子就忆起了遥远的故乡——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北方大林莽。 这间屋子太神奇,太亲切,太有吸引力了。 原来这是一家中药店的仓库,屋里放了许多加盖的瓮,每只瓮里贮放一种采自大自然的药草。 它们情不自禁地越窗而进,激动地、惊诧万分地在屋里乱窜。 母狐在装艾草和茵陈的容器旁久久不愿离去。这久违的清香使它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小山上的家和死于非命的孩子。 动物能回忆的东西不多,能记住的一定是那些对它们十分重要的东西。 母狐的鼻翼在翕动,在震颤。它拥抱着这个瓮,把脸颊在柴扎的瓮盖上蹭着,蹭着。 忧伤是高级动物才有的情绪,不过狐却是容易忧伤的动物。 “啪!”随着一声响,屋里顿时亮如白昼。两只狐急忙躲藏在瓮与瓮之间的阴影里。 进屋来的是一个小伙子。他叫白亮,是中药店的仓库保管员。他听到雷声,起床来检查库房的门窗。他关上窗子,走出门去,再关上了门,然后熄灭电灯。电灯开关是装在门外的。 这样,两只狐便被囚在屋子里了。这种无意的被囚,它们已遇到过一回。那一回它们被关在汽车车厢里,被“绑架”到了这座南方小城。 母狐让公狐安静下来,它断定这个人并没有发现它们。 在和人类的接触中,母狐竟然已经能从人的动作和表情里,多少猜度出一点人的思想了。 狐是兽中的佼佼者,而这只母狐又是狐中的佼佼者。和它相比,公狐就显得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 偶然之间,母狐学会了开关瓮盖。这些用柴草结扎或布袋装砂而成的盖子和瓮并不相连。 这一来,它们尝到了连它们的老祖宗们都无缘尝到的一种美味:熟地。这种用蜂蜜浸拌然后反复蒸制的块茎好吃极了。 被关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第二天傍晚,它们才得到突出困境的机会。 在它们匆忙地逃回洞穴时,老画家冷眼看到了它们。老画家下楼来到后院,假装散步,踱到皂荚树下。 此时母狐正在它们的“小阁楼”上眺望。它是认得这个戴眼镜的白发老人的,它曾经窥视过他。 老画家绕皂荚树下的灌木丛走了两圈,又用拐杖试着把灌木丛分开。什么都没有。 少年天文在井边呼唤老画家。那里已放好了两把椅子。傍晚,老画家和少年常在井边纳凉。老人有趣的故事使天文很珍惜这段时光。 老画家应着,拄杖向井边走去。 母狐对这位白发老人产生了疑虑。它决定对他再进行一次反侦察。 在山林里,狐对猎人常常进行这种反侦察。这是猎人设置圈套往往失败的主要原因。在猎人设陷阱、布机关时,狐往往在暗中窥视着,它还会上当吗?这还不算,它们还会反过来利用猎人。它们远远地潜伏着,耐心地等待着。倘若有莽撞而贪馋的野兽中了猎人的圈套,它们就会冲上去,用尖吻撕扯捕兽夹上的倒霉蛋。当然,如果来的是同类,它们便会出来制止对方的冒险。 野兽的智慧和绝招大部分是由猎人培养的。 第二天,老画家磨墨化朱,在宣纸上画出一只活灵灵的红狐。潜伏在隐蔽处的母狐惊讶不已。 老画家又提笔在红狐旁画了一对安详的兔子,一白一黑。这一次是天文惊讶了:“爷爷,狐和兔子怎么能待在一起呢?”老画家抚须道:“是呀,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老画家并没有讲昨晚的事。他要再一次得到证实,才敢相信如此不可思议的事。 当然,如果母狐听得懂人话,它也会大起疑心的。老画家接下去给天文讲了几个狐的故事。他讲的不是《聊斋》里的狐的故事,而讲的是大自然里的狐。狐和狸是两种动物。狐比狸优秀得多。狐是一种聪明、狡狯、老想来一点恶作剧的动物。 老画家说他小时候亲眼看过一次黄狐偷鸡的场面。那天太阳刚下山,一只迟回窝的小母鸡还在场角觅食。一条黄狐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小母鸡身后,伸出一只前爪,轻轻地、老朋友似的拍了一下小母鸡的背。小母鸡还以为是老公鸡呢,就顺从地蹲下去。这只小母鸡很肥硕,屁股饱满得不得了。狐上了母鸡的背,口吻含住了母鸡的脖子,尾巴不断地敲打着小母鸡的屁股。小母鸡站起来驮着黄狐就跑。狐把握着方向,骑着小母鸡消失在树丛里……少年听着,开心地拍手大笑,然后就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追究个没完:后来呢?后来怎样了?为什么?怎么会…… 老画家招架不住,只好坦白这不是他的亲眼所见,是听别人说的,而别人也是听别人说的。 老画家喜欢画动物,他的彩墨动物在画坛上很有点儿名气。为此,他考察过许多动物,研究过一些动物学方面的书籍。 确信屋子里没人之后,潜伏的母狐从隐蔽处出来,几个跳跃就到了一把椅子上。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幅挂在墙上的画。 画面上是一头稚气十足的小红狐。挂在墙上的小红狐一时使母狐恍惚迷茫起来:小红狐怎么会在这儿呢?孩子!孩子!它甚至觉得墙上的红狐动了一下耳朵。它稍稍清醒了一点儿,发现这小狐不是它的孩子。人类能分辨出人与人之间最细微的差别,动物也能分辨同类个体间的细微差别。那么,这是谁家的孩子呢?怎么连一点点气味也没有呢? 母狐划动尾巴,抬起一只前爪,喉咙里咕噜着什么,好像在问:你从哪里来? 墙上的小狐纹丝不动。 椅子上的狐困惑不解,侧着头思考着,也不动。 老画家就在这当儿悄悄地进屋来了,老画家也被这个场面惊呆了。 这是一个有趣的场面。 母狐回过头来看见了老画家,可它一时还无法从过度的诧异中回过神来。 人和狐各自张着口,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 然后,母狐的大尾巴一划,化作一团红色的烟雾,消失在窗外。 老画家扑到窗口,探身寻觅。美丽的雾已经无影无踪。 老人发出一声感叹:“美极啦!”只有一个善良的艺术家才会在这个时候说这句话。 到底生性诡谲、多疑,母狐由于在出神观画时被白发老人撞见,非常惶恐不安。若在山野,它会毫不犹疑地逃遁,但这是在城里,这一片颇具山野气息的安宁天地太难得了。 而且,母狐已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很难再经受创建新家的艰苦了。 母狐决定继续窥视白发老人,看看这个人会不会采取什么伤害它们的行动。 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画家还是没有把发现狐的事告诉任何人。他不想惊动红狐,他希望看到在自由状态中的狐的生态习性和神情举止。 所以什么都没有发生。 母狐慢慢就对白发老人有了好感。原来人类并非都是那样危险。 于是有了下面这个美丽的故事。 一个阵雨过后的傍晚,空气清新,凉爽宜人。老画家和天文结伴去郊外钓鱼。 他们来到城外小河边。河水是那种动人的孔雀绿,天空蓝得空灵,云朵动得悠然。仰视久了,人的意识会恍惚起来,觉得这些云朵到了你的脚下。 老画家叹道:“好一幅没干的水粉画!”一老一少来到河边垂钓,却总难集中起思想来。这地方太美了! 一群乳白色的鸟悄然降落在河对面的草坡上,这次降临大概是归途中的一次小憩。它们从容地用红色的喙梳理羽毛,毛茸茸的白羽在晚风中轻轻地颤动,每一只都是一色静静的白。 天文问道:“爷爷,这是什么鸟?”老画家也不知道。大自然的物种太丰富了。 像听到了什么口令,白鸟几乎在同时腾空而起。在山林黛色的背景上,几十个飞动的白色点子犹如一抹白雾,转眼间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有些东西就是这样的,它让你看见,知道它存在着,却不让你具体了解。 人对动物世界所知实在太少。人看鸟时,狐在看人。 母狐和公狐就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这可不是跟踪,而是巧遇。隔一些日子,它们就来到这里隔河眺望它们的山林。它们毕竟是山林的儿女。 狐知道人在做什么。它们的祖先曾用尾巴钓过鱼,但如今的鱼不再那么傻了,不会再上狐尾巴的当。 天文钓到一条鱼,高兴得手舞足蹈,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 母狐忽然想起了它的孩子们,它们一高兴就会在草地上打滚。 天光逐渐暗淡,远处的树林和草丛间弥漫起灰粉似的暮色。 平缓的河水弯曲着一条又一条无始无终的波纹,从远处逶迤而至,又向远处蜿蜒而去。 老画家的目光随着一些波纹滑动着。这些流畅的、莫测的线条不时牵动着老画家的艺术灵性。 一根波纹线突然中断了,那儿站着一只美丽的红狐。老画家惊喜万分。 母狐默默地站在河边,看着老画家,从容而镇定。它看到老人的目光从眼镜片后透出来,像水波一样柔和。 老画家看着红狐。狐身体上的所有线条都像是用波纹线画出来的,自然而隽永。 老画家猜到狐这么暴露是故意的。 不错,这是母狐的一个惊人之举。这个举动集中了它的全部机智和勇气。对了,还有一种迫切希望和解的意愿。 母狐的举动,使灌木丛中的公狐困惑不已。母狐的举动,使少年天文困惑不已。 母狐收回目光,毫无戒备的样子,慢慢垂下头,尖吻在水面上吮出一个优美的旋涡。 老画家努力用最平静的口气对天文说:“我们送它一条鱼,好吗?” 老人如此镇定的声音使天文不好意思大惊小怪。老人讲过的那些关于狐的故事一下子涌上少年心头,他觉得对这只狐并不陌生。 他把钓到的一条小白鱼抛向母狐。 母狐抬头和少年对视了一下,叼起了还在摇尾巴的白鱼,一闪身消失在灌木丛中。它接受了老人和少年的馈赠,以表示它对人类的信任。 老人在心灵深处发出一声无声的感叹:“噢!”这一声感叹的内涵是丰富的,却又难以言说。 很静。仿佛整个世界在屏息静听、凝神注视。在以后的日子,荒园里出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每天凌晨,老画家都让天文把一些食物放在荒园的某个地方,等待觅食归来的红狐来取。 放食物的地方常常是那些有弹性的、不粗的树枝梢部。母狐很轻巧地从树的主干爬过去,在那儿停留一会儿,花一点儿时间来试一试树枝的韧性。天文常在这时用巴掌做喇叭状,发出一声悠长的:“噢——”这是打招呼,也有催促的意思,催促母狐开演杂技节目。 对于那些树枝来说,狐已经是过重了,树枝不断地动荡摇晃。母狐要不断地变换身体的姿势,熟练地运用大尾巴来保持平衡,结果还是险象环生。有时身体失去平衡,翻身滚倒,便干脆肚皮朝天抱着树枝往前挪动,依旧很有信心地向目标接近。 这当儿,老画家真是目不暇接。母狐千变万化的身姿使他一次次惊叹造物主的高妙。这些变化无穷的形象,以后会在他的画笔下重现。世上有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为什么不能有他的狐呢?他已经在酝酿《百狐图》了。 两只白兔睁开惺忪的红眼睛,在木栏笼里仰视着。那只喜鹊在白皮松顶上俯视着,不再为红狐的出现而大惊小怪地聒噪了。它们知道这会儿还轮不到它们,下一个节目才轮得上它们出场。喜鹊乐天的个性同样得到画家和少年的赏识。 这实在不是一片荒凉的天地。 那黑猫时不时在屋顶的某个地方闪过。它老是阴沉地关注着园子里发生的一切。 公狐从不愿意在人前露相。即使后来母狐的肚子越来越大,不能去承领人类的馈赠,公狐也不肯代劳。尽管它挺想吃到那些难以觅到的美味。 母狐每天跑动时,肚皮下的那一排湿红的奶头总被地上的草尖或屋顶上的瓦棱草摩擦得躁动难耐。它身上原来鲜亮的毛色多少有些暗淡,但晶亮的眼睛里却闪着柔顺幸福的光泽。 后来它不再出洞,整天躺在洞中软软的茅草叶上,等待着它的第三胎孩子降生。它生过两胎,却都失去了它们。它有信心把这一胎哺养长大,因为如今幸运地来到了这个和平、宁静的荒园,天底下恐怕难有这样的乐土了。孩子,来吧,来到这片乐土哟!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小宝贝们在母腹中躁动起来,有一点突然。公狐恰好这时外出未归。 母狐的身子在茅草叶床上扭动,牙齿咬得咯咯响。血把后胯和茅草叶浸湿了,那条漂亮的毛茸茸的尾巴在血水里痉挛。 一只即将做母亲的红狐,心中同样是充满了庄严感的。 把孩子生下来,抚育它们长大,这是每个做母亲的自觉承担的对本种族的神圣职责。它明白做母亲是要付出辛苦乃至牺牲的。它心甘情愿,甚至有些欣喜地走向痛苦的时刻。 这一刻,好像整个世界失去了平衡。 洞顶上栖息着的几只萤火虫在一闪一闪。 巨大的痛楚已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了。它忽然发觉萤火虫幽绿的光点在一点一点熄灭,有一股混沌的暖流涌进头颅。感觉在麻木,意识在向远处逃逸…… 恰在这非常时刻,一个熟悉的、好听的人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悠悠传进洞来。 这是少年天文在呼唤它:“噢……” 多么亲切的呼唤啊! 母狐蓦地清醒过来,对自己说:“不要死,不要死去……” 公狐及时赶回来了。它气喘吁吁地把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喂进母狐干渴的口中,随即伸出舌头舔着母狐的脸和脖子。 活下去,活下去啊! 萤火虫又一点一点亮在洞顶上了,如同灿烂的星光。 三个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它们一声不吭地在母亲的腹下蠕动着。 母狐痴迷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天,母兔也生下了六只小兔子。真是太巧了。 这些日子,母狐全靠公狐提供食物。连日辛劳,公狐这天晚上想就近取一点熟地算了。熟地是一味中药,是一种植物的根茎。狐的食谱很广,除了肉食,它们也吃蚯蚓、昆虫和植物果实。 在去中药仓库的途中,公狐听到了一种使它高兴的声音。它觉得这声音一下子就抓住了它,使它感动。 这些美妙的声音来自中药库隔壁的房间。 中药库保管员白亮在拉他心爱的小提琴。这青年有音乐天赋,少年时曾从师学艺,受过一段比较正规的基础训练。小提琴成了他的“第二嗓子”。 他在奏马斯内的《沉思》。这是他最喜欢的曲子之一。乐曲在D弦和A弦上流动,深沉、优美、温暖,还有一种动人心弦的淡淡的忧伤。 窗子开着,窗台上有一盆含羞草。黄昏了,含羞草半合起它的叶,显得格外纤秀和脉脉含情。 白亮的左下巴枕在琴上,半闭着眼,全身心进入了乐曲。他在怀念童年。他是在外婆家度过童年的。那是一个美丽的小山村,山坡上有不少含羞草。有一位失意的老音乐家常在这山上拉小提琴,把这些含羞草当成听众。后来白亮也成了一个忠实的听众…… 《沉思》化作白亮的情绪之水,自然地、汩汩地从他指间流淌出来,充溢全室,漫出窗户。 公狐认为它听懂了,全懂了。 音乐的魅力在于它抽象,在于妙不可言的可塑性。音乐表现的不只是某个人的情绪,还表现这种情绪的本身。公狐脑子里出现的当然不是小山村,而是北方的茫茫雪野——雪缓缓地从迷茫的天空降下,大地一片白,整个世界温馨而宁静。那时公狐就看见了母狐,母狐在远处的雪坡上走。由于雪的衬托和阳光的照耀,母狐犹如一朵跳动的火焰。它走走退退,又退退走走,有时候用尾巴扫平自己的足迹,有时故意留下一片杂乱的无头无绪的足迹——聪明的狐常常这样在雪地上布下疑阵。它一声招呼,母狐站住了,现出一点害羞的神情,然后自顾自回头走路。它又叫了一声,更加亲切。母狐站住了,回过头来……这一回头就注定了它们的婚姻。它们并肩在雪地上快乐地、忘情地奔跑,雪地在爪下窃窃私语…… 真正的音乐不是写出来的,是生命与大自然的一种共鸣,是天籁,是生灵的心声。谁拥有大自然,谁就拥有音乐。动物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听得懂音乐。 琴声戛然而止。 这使公狐感到遗憾。它等了好久,再听不到音乐,便悄悄来到白亮房间的窗下,小心地向屋里窥探。这一窥探并非出自戒备,也不完全是好奇心的驱使,它实在是怀着一种感激、一种钦佩的心情的。 屋里没有人。公狐纵身上了窗台,想弄明白优美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叫”出来的。 白亮走出屋去了。灯亮着,那把小提琴很优雅地躺在椅子上。 公狐不可能知道琴和声音之间的关系。它留意了一下小提琴,是因为小提琴的颜色和它的毛色相近。 它忽然发觉屋里有一个红色的活物——啊!竟是一只红狐! 巨大的意外几乎使它惊叫起来。它定定神,确信那是真的,屋子里实实在在有一只活灵灵的同类。它和它对视着。它动了动耳朵,它也动了动耳朵…… 公狐看到的不过是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公狐来不及和同类交流,慌忙从窗户跳出屋子。 或许由于过于入神,公狐的动作稍稍慢了一点儿,推门而入的白亮看见了一团红色在窗口一闪而逝。是什么?他急忙奔到窗口向外察看。什么也没有。是眼花了?不,窗台上的含羞草不会无故垂下叶片的。是黑猫?不是,那是一个红色的动物。难道是黄鼠狼? 白亮由此联想到仓库里熟地的常常失窃,难道黄鼠狼也喜欢吃熟地? 白亮为此已在仓库里布下了机关。公狐去的正是那里。 公狐熟门熟路地通过气窗进了中药仓库,直奔存放熟地的瓮。 当某一件事做得很熟练时,往往也是容易粗心大意而出错的时候。如果公狐保持狐所特具的多疑和谨慎,它是可以在揭开瓮盖之后发现异常的。它照例闻到了熟地的酸甜香味,没再仔细考究一下瓮里的情况,便伸进两只前爪,想捧出可口的熟地片来。 有一个东西在里头猛地一跳,非常有力地咬住了公狐的一只前爪。 是一只老鼠夹子,这就是白亮布下的机关。那扇故意开着的气窗也是为小偷留着的。 公狐低叫一声,一面倒退,一面用嘴和爪拼命拉扯,想摆脱这个可怕的纠缠。慌乱、盲目的挣扎全无效果。由一块木板和一些弯曲的钢丝组成的怪物依旧死死地咬住公狐的左前爪。 和狼一样,狐的长处之一是能较快地镇定下来。公狐努力克制住由意外之灾引起的恐惧,接受了现实。它就此变得镇定,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摆脱的办法。它发现牙齿是能够对付这块木板的,可以一点一点地把木板啃碎。 它的想法不错,如果白亮不在这时出现,它是可以就此脱险的。它毕竟要比老鼠的力量大得多。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接着玻璃窗上出现了一张人脸。 气窗还开着。 公狐拖着鼠夹子,几个腾跳上了气窗,纵身向窗外蹿去。 白亮的脚步声和在窗上露脸是故意的,他在气窗外还布设了捕鱼用的大“捞海”。这是一种装有竹柄的兜网。 公狐在情急中自投罗网。 灾难第二次降临。 在洞穴中喂乳的母狐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三只小红狐在它的怀里一阵躁动。 公狐误入兜网之后,又被白亮几次击撞在墙上,一时天昏地暗,昏厥过去。 白亮一时找不到笼子,就把公狐装进一只空铁桶,用一只筛晒药材的钢丝筛子盖住了桶口。 公狐醒来后,第一个感觉是左前爪剧烈地疼痛,不过夹子已被去掉了,第二个感觉是铁桶里充满了一种陌生的气味。它慢慢睁开一条眼缝,看一下处境。人就在旁边!它赶紧闭上眼睛,微屈后腿,耷拉着头,一动不动地趴着,还把鼻息压抑成难以觉察的游丝。 装死是它们惯用的花招,没经验的猎人常上它们的当。 如果人以为它已死去,必定会揭开筛子,那它就会像闪电一样夺路而逃。如果伤的不是前爪而是后爪,那就要麻烦一点。白亮果然上当了,以为桶内公狐已死,便去揭筛子。 要命的事恰在这要紧关头发生了。这个空桶曾经装过某种药物,强烈的异味终于使狐灵敏的嗅觉器官痉挛起来,而这痉挛又是无法抑制的——它连打了两个喷嚏。 原来这狐还活着啊! 白亮骂了一句,庆幸没有上当。 等到白亮一离开屋子,公狐就在桶内左冲右突,上蹿下跳,做了种种突围的尝试。一切都无效,它的牙和爪根本不是钢铁的对手。 它终于安静下来,沮丧地舔着受伤的前爪,悲伤地想念着它的家,它的山林。它并没有绝望,它在等待着人类的一切疏漏,等待着一切可以争取的机会。 它等到的是它的忠实伴侣——母狐。 母狐在白亮回屋睡下之后出现在这个空屋子的天幔检修洞里,它在那儿低声唤着丈夫。 公狐兴奋起来,也仰脸低声回应。 母狐从幔洞跳到挂在墙上的竹匾上,然后纵身跳到盖着铁桶的钢丝筛子上。这筛子的直径比铁桶口大得多,母狐落爪的地方又是在筛子的边上,所以当它落下身时,筛子在铁皮桶上翘了一下。这偶然的一翘立刻提醒了这一对聪明的动物。它们隔着钢丝筛子相互嗅了一下,母狐就紧张地开始了行动。它在筛子边沿上用力跳,想再制造刚才出现过的间隙。 不料,不管母狐怎样使劲,筛子就是翘不起来。母狐不停地努力,它们不甘心。 屋外突然响起一声嘹亮的鸡鸣。这报晓的鸡啼使它们胆战心惊。啊,天快亮了! 发自本能的惶恐使母狐纵身跳到挂在墙上的竹匾上。 并没有异常。母狐镇定一下后又从那儿跳回到筛子上。筛子翘了一下!这一来母狐弄明白了:从高的地方跳下来,筛子才会翘起。它试了一次,又试了一次。筛子动了,但翘起的幅度太小,瞬间出现的缝隙太窄了。 只要有时间,母狐是不肯放弃努力的。这一次,它从竹匾跳到天幔检修洞,然后直接从那里向筛子冲击。 缝隙果然大了不少,公狐可以从缝隙跳出了,可惜这一次公狐没准备好。公狐激动地唤了一声,圆睁双目,做好了腾跃的准备。母狐知道成功在望了,高兴地划了一下尾巴,准备跳跃动作。 房门就在这时开了!来的正是白亮。他手里提着一只铁丝笼子。 母狐闪避在铁桶后边。根据屋内的光线,它知道那人进屋之后并没有关上房门。它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母狐从桶后闪出,跌跌撞撞地冲过发愣的人,夺门而出。在全部过程中,母狐夸张地装出前爪受伤的样子。 白亮追出房门,走廊里已经空空荡荡。他在懊丧之余,很自然地想去探究一下那个囚桶。他目睹狐已逃走,所以在揭筛之前很自然地没有认真看一下桶里。母狐期待的正是这个。 当又一只红狐跳出桶来,奔出房门时,白亮简直傻了眼。他追出房门时,看见走廊里有了两只红狐。 原来,母狐并未逃去,刚才是躲在走廊里的一只纸箱后面。公狐毕竟受了伤,在必要的时候,母狐会再一次冒险帮助它的丈夫。 母狐叫了一声,让公狐先走,自己则连续地在走廊里翻着跟头。这是狐类惯用的另一个花招,这么做可以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受骗的白亮这一次不再发愣,他随手抓起一把扫帚狠命地向母狐掷去。 母狐头部被击中,慌忙跳过走廊的矮墙。 走廊外有一池化好的石灰。因为石灰上撒了一层沙子防干燥,母狐还以为是一片沙地呢。它一下子陷入石灰池,无法自拔。 这一次母狐傻眼了。 白亮把母狐从石灰池中捞起,关进笼子,然后摁到水里迫使母狐洗了个澡。 多么漂亮的红狐啊! 白亮决定把红狐悄悄送给他敬重的老画家。他欣赏过老画家的几幅画狐的画,当时以为老画家对狐是过分美化了。 白亮别出心裁,还把赠狐的形式设计得挺艺术。 他把铁笼子用一块白布蒙起来,放到荒园的草地上,这才把老画家请来。 早晨。晶莹的露珠、和煦的阳光使这个初秋的荒园勃发生命的活力。园子里所有的草木都未经人工规范过,按照各自的品性恣意生长,毫无矫饰。红豆树好多年不结荚了,它才不管那些痴情男女呢。在由各种绿色组成的背景上,白皮松银白色的树干分外惹眼,一舒一卷都显得苍劲有力。爬山虎随心所欲地在墙壁上作画,茑萝蔓的触须多情地颤动着,而芭蕉叶无动于衷,大大咧咧地在风中晃荡…… 白亮就在此时此地揭开了笼子上的白布,好像是一件重要的雕塑的揭幕仪式。 白布飘落在绿色的草地上。 这一瞬间所有的人和动物都屏住了呼吸。老画家无声地张圆了嘴。 少年天文欢呼一声,扑跪在铁笼边的草地上,向红狐伸出两只手。 母狐镇定自若,端坐在大尾巴上凝然不动,仿佛一尊瓷塑。逆着阳光,它的身体轮廓外环护着一层迷离的、半透明的金红色,诡谲、绮丽,如一朵流霞。 只有母狐自己并没有忽略铁笼子的存在。虽然毫发未损,其实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自由。一只独囚的狐不久就会忧郁地死去。它们很看重自由。 它甚至没有瞥一眼主宰它的人。一揭开白幕,它的目光就很快地在皂荚树那儿扫了一下。过强的光线耀得它几乎眩晕,可它还是看到了家门。公狐回到洞穴了吗?三个小宝贝怎么样了? 它心如刀割,恨不得化为一阵风,越出牢笼,但它还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不能让人发现它的家。这时它认出了少年天文,也认出了白发老画家。它马上站了起来,目光轮番地投向一老一少。 老人和少年都懂得这目光——请求,恳求,哀求,乞求。老画家确实从未有过逮住红狐的念头,不过,母狐如今身居囚笼,使他产生了这个念头。老画家再过几天就要离开荒园,离开小城,回到他设在大城市的画室中去。齐白石不是养着虾吗?号称“虎痴”的画虎大家张善子不是也在家里养着虎吗? 老画家喃喃地说着什么。 母狐不懂,它依旧期盼着这两个人类中的朋友能帮助它挣脱桎梏。 少年天文的想法简单得多,他只不过是希望能更多、更近地接触可爱的狐朋友。 洞穴里,公狐心急如焚。母狐迟迟不归,是凶多吉少,它明白。白日朗朗,它如果拖着伤腿出洞也必定是凶多吉少,它也明白。为了三个小宝贝,它不敢轻举妄动。 三只毛茸茸的小狐相互依偎着,发出寻母的孤苦叫唤。这种叫唤虽然压抑得很微弱,但在公狐听来,也是不能允许的。公狐绕着小家伙们,无可奈何地转着圈子,最后傍着它们侧身躺下了。三张柔嫩的小嘴立刻在它的腹下乱钻乱拱起来。妈妈鼓鼓的奶头在哪儿呢?它们急急忙忙地寻找着,寻找着,终于失望地哀泣起来。公狐舔舔孩子的脸,又用蓬松的尾巴摩挲它们的身体。这是爱抚,又是一种警告。小狐们果然懂事地不再哼叫了。它们一出生,双亲就反复警告,要它们千万当心这个凶险的世界。在洞穴里是不可以叫喊的,哪怕饿死也不能叫。 公狐突然把尖吻竖起,对准了洞口。它隐约在空气里捕捉到母狐的气息。它站起来,小心地向洞口走去。 于是它就看到了荒园里的一幕。 于是我们这个故事就有了传奇的色彩。 公狐来到洞口时,白亮已经离去,而留下的一老一少两个人都是公狐所认得的。它和母狐反复确认这是两个友善的人。 就因为有这个确认,公狐在百般无奈之时才敢于在大白天走到人前。 公狐从灌木丛里闪出时,母狐叫了一声,不知是警告,是恫吓,还是慨叹。 公狐不理会母狐,在离开人两米开外的草地上,把两只前爪合拢在一起,然后把头枕在爪上,喉咙里发出一种呜咽般的颤音。 跪在笼子旁边的少年向公狐伸出一只手,兴奋地说:“过来,你过来呀。” 黑猫在这当儿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跃而至。它以为红狐要夺去人对它的专宠,所以愤怒得忘了害怕。它叫着,对着公狐张牙舞爪。 老画家抓起一个什么东西向黑猫投去。这可恶的猫坏了事,要不然他可能会带回去一对红狐而不是一只。 投出的东西没有击中黑猫,击在地上又弹起来飞向公狐。公狐闪电般消失在灌木丛里。 母狐竖起尖吻,凄楚地长嚎了一声。 当夜。 铁笼子被搬进楼上一间空房子。房间的窗户开着,紧贴着铁笼子放着另一只开着门的笼子。这当然是一个圈套,只要公狐走进空笼子,笼门就会自动关闭。老画家希望这一对红狐在铁笼里团聚。他知道狐的家庭观念挺重,知道狐一夫一妻白头偕老的习性,知道单只的狐是难以驯养的。 母狐明白这是一个圈套。它还担心那开着的窗是一个圈套。如今它不再信任人类的一切行为。 笼子里有鱼,还有水,可它一点胃口也没有。一整天没给小狐喂奶了,乳房的胀痛越来越厉害。这是一种深刻的、残酷的折磨。它在笼子里不停地走动,以放松它的身心。一直到精疲力竭,它才趴下了。笼子里湿漉漉的,那是它滴下的乳汁。 一只蜘蛛在窗洞里结网。 起风了,窗扇在吱吱咯咯地呻吟,荒园里的草木在窃窃私语。从这儿只能看见白皮松的上半部分。在灰色的夜空里,松树的树冠黑黑的,如一座远山的轮廓。和阔叶树不同,松针发出的是一种细密、结实的颤音,厚重而威严。松涛是大山的呼吸。 人在晚年常会念及和童年、母亲连在一起的故乡,野兽在生存受到威胁时也会怀念山林或荒原。 蜘蛛把网织好了。这面多角形的网布满了整个窗洞。网上挂了些细细的露珠,亮晶晶的。网从外向内由疏而密。原来鼓着肚子的蜘蛛现在瘦成了一个黑点,坐在网的中央,一动也不动。它大概也疲惫不堪了。 黑猫出现在窗台上,挥舞了几下爪子,把蜘蛛网撕得只剩下几挂乱丝。它扭了扭腰,跳进屋来,径直走向笼子。 母狐厌恶地喷了一个响鼻。黑猫充耳不闻,走近笼子,叫了一声。 它们很近地对视了一下。 狐在猫的眼睛里看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 猫嗅到了乳香,抽动着鼻子绕到母狐的身后,把淫邪的目光死死地粘在母狐的尾根,还无耻地舔了一下乳湿的铁丝。 母狐用大尾巴围住自己,闭上双眼,不再理睬这个恶棍。黑猫怪叫了几声,想引起对方的注意,可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实在没趣,它想去睡觉了。这猫的床随季节而变迁,冬天睡在电视机上,春天睡沙发,夏天睡磨石水泥地。眼下是秋天,它就选择了主人客厅里的一张椅子。 临走,这家伙还要生点是非。它绕着屋子慢慢地走了一圈,俨然是一个巡夜的狱卒。它在思谋着如何再捉弄一下笼中的可怜虫。 它到底想出歪点子来了。它纵身上了笼顶,叉开后腿,准备把一泡臊臭的热尿射到母狐身上。它玩这种恶作剧总是有滋有味,非常兴奋的。 一条黑影突然出现,仿佛自天而降。 黑猫没来得及叫出一声,喉管和颈动脉就同时被利齿切断了。 红豆树上挂着九具动物的尸体:一对大白兔、六只小兔崽和一只黑猫。每具尸体卡在一个树杈里,紫黑色的血在树干上凝成花纹。 黑猫的尸体被卡在最显眼的树丫里…… 可这是一棵象征着爱、象征着美的相思树呀!老画家因为这棵树才选择了这一个房间。这棵树就在这房间的后窗外。 现在夜幕还遮掩着这个惨不忍睹的景象。血树就在窗外,睡在屋里的老画家和天文还茫然不知。 天文从梦中醒来,喊道:“快!快!” 老画家在对面的一张床上问道:“天文,怎么啦?”天文说他刚做了个梦,梦见公狐中了圈套,走进了那个空笼子。 老画家开了灯,看看表,说:“去看看。”天文跳下床。那只空笼子是他布置的,所以他特别关注。他们推开房间的门,拉亮了屋里的电灯。 屋里的景象是他们没有料到的。他们一时都愣住了。 母狐侧身躺在笼子里,将乳头挤出笼子。三只小狐惊惶地向门口张望,却并未放开含在嘴里的乳头。母狐使劲地把尾巴从笼网眼里伸出来,然后弯过来护住三只小狐。有了妈妈蓬松的尾巴卫护,三个小家伙放心了,埋头吸吮奶头,发出幸福的哼哼声。 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没有,却不能没有母爱。 老画家和天文站在门口,惊诧的姿势和表情保持了好久。公狐在壁橱的杂物后面,调整全身的肌肉,使自己成为一支引而待发的利箭。它沾着血的毛在微微战栗。 天文的眼眶里涌满了眼泪,回头带着哭腔喊道:“爷爷,放了它吧!” 老画家乏力地靠在门框上,额上沁出一层细汗…… 大自然紧张地屏息静听。 老画家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呢? 母狐隔笼哺仔的一幕深深地感动了少年天文。 老画家也被打动了。但是,和天文不同,打动他的主要是狐这种动物惊人的习性。他心里惊叹:“狐,人对你们的了解太少啦!” 老画家靠在门框上想了一下,一把将天文拉出房间,随手关上门,说:“天文,我们想个办法去把那一边的窗子关上。” 天文没动,不愿意。 老画家说:“我是说,把母狐放了,把三只小狐留下养起来。看来狐是只能从小养起的。” 天文说:“留下小狐,母狐会气死的。” “不会,它们很快又会生小狐,它们的繁殖力是很强的。走,我们到隔壁房间去想办法把窗子关上,然后进屋去逮住小狐,放走母狐。”老人这么说着,把一只手按在天文的肩上。 每个少年都看重长辈以平等的态度和他们进行的商量。 由于受到平等的对待,他们往往会因为感激而尽量顺从长辈的意志。 天文听从了老画家。爷爷是为了观察狐,然后用画去表现狐,而且,狐到底是野兽,总不必像对待人那样对待它们的。天文这么想,这么说服自己。 房间里,公狐已经紧急行动起来。既然已被人发现,危险就会接踵而至了。它必须尽快转移三个孩子。 隔着铁丝笼子,公狐与母狐的鼻子相触在一起。由于情况紧急,这一触是如此急促,这一触必定传递了浓烈而复杂的情感。它们都情不自禁地低哼了一声。它们全明白,这一触极可能是生死永诀。 母狐把尾巴收进笼子去。 公狐一口叼住一只小狐的颈皮,轻轻摇撼了几下,催促小狐赶快放开奶头。饿急了的小狐哪里肯放开呢?反而伸出爪子想去抱住母亲,结果是抓住了铁丝。 临危转移幼崽的先后次序并非是长狐的随意之举。它们是有选择的,优先转移的必定是幼崽中最健壮的一个。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把这头小狐唤作大毛,把另外两头分别称作二毛和三毛。这排列的次序不一定是它们出生的次序。 母狐朝大毛严厉地哼了一声,又伸出一只前爪在大毛的头上轻拍了几下。大毛这才很不情愿地松开爪子和嘴巴,委屈地轻声呜咽着。公狐叼起大毛离开笼子,跳上窗台时,大毛的呜咽及时停止了。它明白它们家又遭到危险了。 公狐叼着大毛从二楼窗户跳到围墙上,纵身跃上另一个屋面。翻过屋脊,它把大毛放下,拍拍儿子,示意它趴在这儿别动,然后急忙返身而去。它要去营救二毛和三毛。 楼窗已经关闭,是老画家在相邻房间借助于竹竿从外面推上的。 这时,老画家和天文已走进那个房间,当然,一进屋就把门关上了。天文手里拿着一只准备扣留小狐的硬纸盒。 笼中的母狐立刻明白了人的意图。它尖声叫唤幼狐赶快躲藏。二毛和三毛吐了奶头,跌跌撞撞地躲到笼子后头,无声地圆睁着惊愕的眼睛。 眼看着幼狐被强行关进盒子,母狐愤怒地狂叫不已。两个小家伙在盒里哭喊着,冲撞着盒子的内壁。 这时,公狐已经到了窗户上方的屋檐处,只有从那儿才能下到窗台。窗子里传出来的凄厉的大呼小叫声激起它冲天的怨恨,它决心冒死冲进去营救。过分的激动打乱了它动作的协调。它在长满青苔、沾着露水的油滑的檐口瓦片上接连打滑,一下子从檐口跌落下去。它赶紧在空中调整身姿。可惜,在没调整好之前它就撞在一垛砖上了。这个砖垛码得不整齐,一撞便哗啦一下坍塌了。公狐的左后腿被坍塌的砖块压住,一阵钻心的剧痛几乎使它昏过去。它在心里对自己呼喊:“不能死,不能死!” 母狐就在此时不可思议地出现在公狐面前。 这是真的。老画家在逮住小狐之后把母狐释放了。笼子被抬到窗口,母狐直接从笼口跃到围墙上。突如其来的自由使母狐晕头转向。它飞快地逃回到皂荚树下边的巢穴里。家里空空如也。公狐呢?大毛呢?逃生的本能并未操纵它多久,它回到洞口,紧张地注视那扇窗子——那里头还有二毛和三毛。 窗已关闭。母狐发现了墙根下受伤的公狐。 在母狐的帮助下,公狐摆脱了困境,一瘸一拐地离开砖垛。 它们在皂荚树下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放弃这个家。洞穴暴露了,那里比屋顶上危险得多。天马上会亮,得赶紧去找一个隐蔽之所。 公狐记起了临时安置在屋脊那边的大毛,顾不得伤腿的剧痛,爬上皂荚树,从那儿上了围墙。从围墙往屋上跳跃时,它失败了。一条右腿的力量无法把它送上屋面。它焦急地冲着屋脊呼唤着大毛。 母狐大致明白了大毛藏身的地方,纵身上了屋面,镇定一下情绪,怒张鼻翼,捕捉大毛的气味。它果然抓住了大毛淡淡的气味,循着气味翻过屋脊。 没有大毛,大毛的气味突然中止在另一面的屋檐口。不好,屋檐下是一条宽阔的河道。 母狐回到公狐身边,询问大毛的去向。 狐的语言确实太简单了,公狐没法确切地表述。 它们出了围墙,沿着墙根绕到那座房子的另一边。河挡住了去路。 公狐领着母狐往回走,又上围墙,让母狐上屋去找大毛。它们就这样上下反复寻找着,一时把二毛和三毛都忘了。 曙光使它们从忘情的寻找中清醒过来。与生俱来的对太阳的畏惧让它们把徒劳的奔波中止了。它们仓促间躲进一个废弃的出水洞。这个出水洞位于一处塌方的石驳岸旁边。幸运的是,这个洞深处有几只来历不明的蟛蜞,可以勉强充作它们一天的口粮。 老画家在天亮之后不可避免地看到那棵触目惊心的红豆树。鲜血淋漓的树使老人沉思良久。良久之后他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明白之后,他就释放了两只小红狐。 这件事是老人单独完成的。少年天文已赶头班车离开小城去乡下了。 老画家也于当天中午回老家去了。离开白松红豆园时,老人特地到园子里朝皂荚树方向鞠了一躬:“对不起,对不起。”其时兔子和猫的尸体已被弄走,而红豆树上的血迹犹在。 老画家的突然悔悟并没能改变红狐的悲剧命运,并没能阻止这个狐的故事走向残酷。因为这个故事并非一个人制造的,并非偶然制造的。 必然的悲剧是真正的悲剧、深刻的悲剧。 请你继续关注红狐们的命运吧。 二毛和三毛获得自由之后奔回它们的家——皂荚树下的那个洞穴。家里静悄悄的,没有父母和大毛。两个小家伙懂事地在洞穴里静等亲人归来。 这种又饥又渴的苦等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它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决定去寻找妈妈了。 一出洞,它们就扑到草丛里去舔食草叶上的露水。三毛的运气不好,刚舔几颗露珠就遇到一只杀气腾腾的螳螂。三毛退避不及,鼻尖上挨了一刀,痛得它叫唤起来。 二毛用尾巴拍拍三毛,提醒它妈妈不在的时候千万不可以乱叫唤。 狐没有狮的威风、虎的强悍、狼的凶残,也没有其他弱小动物摇尾乞怜、争宠献媚等讨人欢心的招数,所以对它们来说,这个世界充满凶险,丧命的危险真是很多。危险袭来时,它们孤立无援,难以逃避,属于它们的草地和山谷已经越来越少。 白亮到白松红豆园来是为取回他的铁丝笼子的。走进那个房间,白亮吃了一惊。 那个囚过母狐的铁丝笼子里蜷缩着两头半死不活的小红狐!更奇怪的是,笼子的门是大开着的。小家伙是自投罗网。 其实,这事不奇怪,二毛和三毛是沿原路来寻找妈妈的。这屋子,尤其是这笼子里还聚集着母狐的气味。这笼子是这两个孤苦伶仃的小家伙最感亲切的东西了。 白亮关上笼门,提起笼子走路。 两个小俘虏惊醒过来,眼睛里充满惊恐和悲苦。饿啊!饿啊! 第八章 小城狐魅 一连几个夜晚,这对大难不死的红狐都在小城南部无休止地奔波,寻找它们失散的三个孩子。过度的悲愤和焦急一时改变了它们的许多行为规范。它们失去了幽默,变得暴躁不安;凡事不再退避三舍,变得凶狠好斗。 遇上家猫时,它们不再避让,而是毫不犹豫地主动发起进攻。攻击不是威慑性的,而是要致死对方的那种殊死拼杀。它们后来甚至渴望和家猫遭遇,迫不及待地要和这些人类豢养的、和它们多少有点血缘的家伙决一死战。它们夫妻联手,穷追猛打,使遇上它们的家猫非死即伤,无一幸免。若非公狐左后腿受伤,它们的战绩会更可观些。它们发现自己一旦摆开殊死一搏的架势,那些势利的猫立刻就丧失斗志,就哀嚎着乞求人的庇护。这种时候便是它们给对方致命一击的时机。 家猫望风披靡,再也不敢小看这两个乡巴佬儿了。 许多日子过去,它们思念儿女的念头渐渐淡薄,开始为自己寻找一个栖身之所而奔波。 体育场的荒野气息吸引了它们。 它们对这儿并不陌生。住在荒园的那些日子里,它们不时光临这里,以排解对山林的思念之苦。 狐常在地形复杂的环境出没,那是出于安全考虑。其实它们更喜欢在广阔的地方纵情奔跑腾跃。在广阔的地方,它们更能享受到自由的滋味,并展示生命的活力。 它们把新家安置在主席台遮阳大顶的夹层之中。那儿离地面足有四层楼高,要爬上去必须借助于主席台后面几棵高大的老树。老树的树干粗糙,适宜于攀登。一个伸向遮阳大顶的旁枝使这一“绿色通道”更加理想。 狐狸的狡猾其实是环境逼出来的精明。 它们不知道主席台的含义,大不敬地居于主席台之上,纯粹出于无意。 不过,这对历经磨难的红狐确实比它们的同类自负多了。如果目睹它们扑杀家猫时狂傲不羁的神气,我们会胆战心寒,我们会想象这对苦大仇深、疯狂自负的红狐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人类算老几? 如果它们真有些狂想的话,那么,巧了,即将在这儿举办的运动会及时地回答了它们。 那天,体育场成了一个沸腾的人的海洋。它们发觉自己已被人类重重包围,根本没法逃匿,震耳的高音喇叭惊得它们屁滚尿流。它们蜷成一堆,浑身发抖,紧闭双目,大有坐待末日来临之势。 好久好久,它们才从惶恐中缓过气来,记起它们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又过了好久,它们顽强的好奇心才悠悠苏醒过来。从巢穴的缝隙间,它们远远近近地看到运动会的许多比赛项目。 飞速奔跑的人,腾跃起来的人,扬臂投掷的人,手举巨物的人…… 震天的枪响,呼啸而起的标枪,流星般无法捉摸的圆球…… 上万人齐声的呐喊更是排山倒海、惊心动魄。这一天,它们觉得已经死过几百次。入夜,体育场恢复了宁静,但它们还是不敢出穴。在与家猫的搏杀中获得的自信已经消失殆尽。 第二天晚上,它们挣扎着出了巢穴。 运动场四周的草丛里有不少人们丢弃的食物。它们很饿,但总是不敢吞食这些可疑的东西。它们怕人类,信不过人类。 草丛间千奇百怪的食物引来了不少老鼠。 逮住几只老鼠之后,这对沮丧的狐才稍稍恢复了一点儿自信。 奔跑,潜行,埋伏,扑杀……一次次成功的出击使它们快活起来。人类大集会的景象开始模糊,失子之痛更变得遥远。 但是,对它们来说,体育场已不再可亲。几天之后,它们开始寻找新的居所。 小城被穿城而过的梅子河分成南北两半。红狐的活动限于南半部。长长的穿梅大桥对狐来说是一个容易出事的开阔地,它们从来忌讳这种光溜溜、不长草的大路。 这一回,它们决心冒险远行,寻找活路。一个没有星月的晚上,它们越过梅子河。 它们尽量避开路灯照亮的大街,在寂静的小巷里疾走。它们谨遵祖训,显得训练有素,极有章法。 到了一个巷口。母狐留下来警戒,看看有没有尾随而来的危险。公狐迅疾无声地穿过小巷,在巷尾小心探望前途,在确定拐角那边平安无事之后向母狐摇尾示意。母狐向公狐靠拢,然后又重复这样的默契、配合,去穿越下一条巷子。 公狐的左后腿依旧有些拐。母狐用鼻尖戳戳公狐的伤腿,询问怎么样。公狐用一个有力的跳跃表示“无碍”。它们是名副其实的患难夫妻。 穿越一些街巷之后,它们在空气里感受到类似山林的气息,尽管这世界上的绝大部分山林已不属于它们,然而当它们感受到山林时依然激动。 山林的气息引导它们来到公园。 夜是深了,风是倦了,鸟是睡了,树还醒着,草在啜饮露水,纺织娘、蟋蟀……这些昆虫在预习秋天的曲目。几只萤火虫在游荡。 狐眼中的公园和人类眼中的公园绝对不同。在它们看来,这儿只是一块被人类占据的树林。人类在这儿留下了许多讨厌的气味。花间草丛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空袋子和空瓶、空罐吐散着古怪的气味,一个啃剩的李核在一个积水坑里呕吐泡沫。 母狐注意到几只栖息在一起的麻雀。这些小雀儿相当谨慎,栖息的树枝相当细脆,是没法偷袭它们的。 一只知了在树枝上积累破壳而出的力量。在这之前,它已在泥土里七八年时间了,为的就是今晚的蜕变。不久,它就会成为自由飞翔、引吭高歌的蝉了。 公狐像人吃五香豆似的吃了知了。这东西挺可口的。 母狐率先到达一个葫芦状的池塘边。它用尖尖的吻轻触了一下水面,又举起尖吻分辨迎面而来的风。它确信这附近有鹅——对了,鹅就栖息在池塘中央一个小洲上。 一只蛙在对岸起劲地鼓吹,几尾红鱼在水草间唼喋,一枚大螺蛳在水陆相接处徘徊。 与狼和狗这些动物一样,狐是夜视动物。在黑夜里,它们的视觉比嗅觉还有用。作为代价,它们的视觉世界是没有彩色的,连白天也是如此。不过,它们的黑白世界层次丰富,它们可以分辨出多重颜色。 母狐示意公狐绕开这个池塘。鹅是十分警觉的禽类,且体重是狐的一倍,一闪翅就可以把狐击个跟头。 狐不轻易冒犯鹅,鹅却在小洲上叫唤起来,先是一只,而后是一群。独鹅的叫唤充满警戒的意思。鹅群的呼应是镇定的、严肃的警告。 惊动鹅的不是狐,而是两个人。他们在池塘对岸的浅水里蹚水寻找什么,手里晃着一个手电筒。对于手电筒,这两只狐已不陌生。它们疑窦丛生:这两个人在做什么呢? 人离开池塘时,两只狐盯上了。好奇心的复活说明它们又回到了正常的状态,盯梢是狐难改的嗜好。 这两个青年是公园的管理员。今晚轮到他们值班,两人天南海北地聊着,不知怎么就谈起龟。他们去池塘捉了一只龟来,准备验证一个传说的真实性。 一锅冷水被放到电炉上煮。那捉来的龟在锅里慢吞吞地爬着。龟的脾气太好,对于这种半夜绑架的行为也并不反抗。 随着水温的升高,龟不安起来,慌张起来,在锅里或潜或浮,团团乱转。水温更高了,龟的前爪奋力贴住光滑的锅壁,尽力伸长脖子,可怜巴巴地喘息着。 人把一只玻璃杯放到龟的面前。那杯子里盛着刚从冰箱里取来的豆腐。人制造出一种情势:玻璃杯搁在水面上,杯底顶着锅壁,龟头钻进杯子,杯口却卡住龟壳。 龟的后爪撑着锅壁,拼命想逃离越来越烫的水,躲进杯子里去。 两个人兴奋异常,嚷着笑着,手舞足蹈。他们要见识乌龟自己脱壳而出的奇观。 陷入绝境的龟依然默默无言。对世界,它们已没有话说。龟的身体的某些部位被撕裂,血出现了。龟的血太稠,在水里不散,一条一条直往锅底沉,沉到底之后又弹射似的往水面升起来,升起来。 龟用它的血在锅里画出一道立体的符咒,这便是它无言的抗议与诅咒。 龟不再动弹,它已在人类的一场儿戏中痛苦地死去。它至死没有丢弃它的壳。 并无奇观。人很失望,咒骂着龟。一个人去熄电炉,另一个人把龟头从玻璃杯里扯出来。 龟一口咬住这人的手指,咬住之后它才真的死去了,死去之后它也不肯松开它的牙。 人叫着,跳着,惊恐万状,狼狈不堪。人料不到龟还含着最后一口气,料不到龟死到临头还敢咬人。自古以来,龟确实是不咬人的。 龟咬人,这才是一个奇观! 狐在目击这绝顶惨烈的一幕之后,突然想起落在人类手里的三个可怜的骨肉。 大毛,二毛,三毛,你们在哪儿啊! 二毛和三毛落在白亮手里,白亮把小狐带到家里囚养起来。起初,白亮倒是挺照顾它们的,特地买了奶瓶来喂它们奶粉。 随着年龄的增长,狐的毛色会越来越深。小狐的毛色基本属于黄色,半年之后才会开始向红色转化。白亮知道这一点,他知道这两头小狐会越长越漂亮。 白亮住药店宿舍属于短期轮值。他的家在小城北部。也就是说,如果公狐和母狐不敢越过穿梅大桥的话,它们就不会再发现二毛和三毛的踪迹。 狐把家迁到穿梅桥北。它们并未选择公园,那地方有残暴的人,而是出人意料地把新家安置在一家服装商店的天幔顶里。 这个大天幔顶被分隔成若干空间,一些不规则的通道连通这些空间。这是三楼楼顶,几个出口之外是连成片的屋面。复杂的天幔顶内部简直是对狐穴的模仿,而起落复杂的屋面则是山坡的变相。太妙了。 是的,这对颠沛流离的狐始终忘不了它们的故乡。 夜深人静之时,经过一个人类料想不及的通道、它们还可以下到服装店三楼,这里是服装店的工作场。二楼是精品屋,陈列着昂贵的皮装和名牌西服。底楼是时装屋,流行什么供应什么。它们暂时还没能找到进入二楼和底楼的通道。我们一时无法设想它们进入二楼之后的情形。那儿有多种兽皮,当然也有不少狐的皮。 三楼工作场里有一些模特。一开始,这些以假乱真的模特儿把它们吓得不轻。它们看见了人却没嗅到人的气味,以为是处在上风处的缘故,慌忙转移位置,却仍旧嗅不到“人味”。这使它们困惑不解。它们长时间研究这些“人”。窥视是狐类解惑的法宝。好奇心和习惯于通过窥视以探究外界,使它们比其他动物耳聪目明,见多识广。 它们试着弄出一点声响,看看这些人有什么反应。没有反应。不久,它们终于明白这些人是“死”的。它们走近去探究,进而明白这些不是死人,而是“另外一种没有危险的人”。明白之后,它们就敢于在这些“人”身边坦然活动了。我们在以后会认识到,接近这些模特对它们来说是一种特殊的训练。 其实,这里没什么它们感兴趣的东西。它们偶尔下来,不过是散散心而已。它们以为这里的安全情况不错,这是它们的大错。这里和下边两层楼一样,安装了自动监视电视网。它们在这里的活动被摄入录像带。人们暂时没发现它们,是因为这里并未发生反常情况。自动录像始终保留着十小时的店堂景象,过时便会被自动抹走。 确实,狐的智力远远不是人类的对手。只要愿意,人类完全可以使它们整个种类走向绝境。当然,当人类逼着一种种物种走向绝境时,人类自己也在一步步走向绝境。 既然狐迁家到小城北部,它们注定会在某个时间发现它们的二毛和三毛。 发现二毛、三毛之后,它们先是喜出望外,继而忧心如焚。 小狐被囚在铁丝笼中,铁丝笼又放在一个很难攀登的三楼阳台。双重的囚禁使营救非常困难。 狐伏在另一座楼房的屋顶,两幢楼之间夹着一条街道。它们可以看到阳台上的小狐,却没法爬上那个可恶的阳台。凭狐的智力,它们不知道除了直接攀缘之外还有到达阳台的另外途径。 发现孩子是在凌晨的归巢途中。它们不再归去,决定在即将到来的整整一个白昼潜伏在这里窥视阳台,指望找到一个营救办法或者守到一个人的疏忽。 它们所在的屋顶上有一扇蛙眼似的“老虎天窗”。伏在和屋顶逆向翘起的天窗后,人们就无法看到它们。 是个阴天,很好。处在下风头,很好。 天亮之后,街上不断有人和车经过,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使它们心绪不宁。 一群鸽子照例落在这个屋脊上歇脚,发现情况之后立刻气急败坏地大呼小叫,慌乱起飞。 正是这群鸽子使二毛注意起对面的屋顶,它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个蹊跷的天窗。 二毛发现父母了,跳起来,情不自禁地长嚎一声。 母狐想对二毛说:“孩子,千万别声张!”但是它没法向二毛表达。 二毛又长嚎一声。 公狐想对二毛说:“傻小子,闭上你的嘴!”但是它也没法向二毛表达。 二毛用尖吻拱三毛,呜呜地传达它激动的情绪。 三毛蜷身躺着,用力睁眼看看二毛,又闭上了。它已经病得奄奄一息。 二毛再次长嚎,向父母报告三毛病重的消息。 母狐注意到病恹恹的三毛,内心一阵刺痛:“孩子,你怎么了?” 正是午睡时间。二毛的哀嚎惊跑不少人的睡意。一些人推开门窗朝这儿大声抗议。 白亮出现在阳台上,二毛也惊了他的好梦。邻居的责备更使他情绪恶劣。他恶狠狠地踹了笼子几下,骂道:“鬼东西,再号丧,我杀了你!” 三毛受惊,可怜兮兮地躲到二毛身后。 二毛打个翻滚,来个倒立,想用这副怪异的姿态吓退对方。这是一种抗议,一种恫吓,它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它以为有父母做后盾。二毛还年幼,它的幼稚行为应当原谅,应当同情。 白亮没经历什么苦难,还没有学会原谅和同情。他决意惩罚一下这只叛逆。他早已对这两个不驯服的小东西失去兴趣,这两天正盘算着如何处置这两个累赘。 他找来一根捅炉子用的铁钎,隔笼子去戳二毛。论敏捷,人远非狐的对手,他这么做因此显得相当可笑。他一次也没戳中二毛,反而被二毛喷了一手的热尿。 气愤的白亮便想出了另一种刑罚。他除去笼门的机关,缓缓开启闸式的笼门。 这是一个圈套,还是一个机会?二毛看着对面的屋顶,希望父母给它一个指点。 那群受过惊吓的鸽子又回来了,在上空一圈一圈盘旋。它们想看一看那坨红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二毛把目光对准白亮。两个都在对方的眸子深处看到一个陌生的、神秘的世界。无论空间还是时间,人的世界和动物的世界都是同步的、重叠的,只是由于难以交流和拒绝沟通,这两个世界才变得如此陌生,如此遥远。 白亮哗啦一声把笼门提开又迅即闸下。又来了一次。二毛激动起来,这种诱惑太强烈了。 白亮再次缓缓提起笼门。 二毛弯曲后肢,圆张双目,将身体调成一支弓弦上的箭。通向自由、通向父母的笼门正在一点点扩大。 应当说,动物对洞口大小的目测是相当准确的。可惜,二毛过于急迫了。它过早的冲击失败了,反而被闸下的笼门卡住了脖子。这正是白亮希望看到的结果。 冰凉的笼门无情地扼住二毛的脖子,越扼越紧。 它觉得自己快像水泡一样爆裂了。叫不出声音,它只能用四肢狂乱地挣扎。 白亮听到二毛一声哀嚎。 其实,这一声哀嚎来自对面屋顶。是母狐情急的呼号和抗议?是母狐给二毛“临场指导”?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这一声叫唤之后,二毛立即停止挣扎,合上眼睑,伸出舌尖。 装死是狐的一个绝招。 它死了吗?白亮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减少了压闸的力量。这样一来,二毛趁机冲出了牢笼。 二毛蹿上阳台上的晾衣架子,尖声叫着呼唤三毛赶紧行动。但是笼门已经关闭。 白亮先是吃了一惊,再一想,没什么要紧的——从阳台通向客厅的门窗都关闭着,对小狐来说,阳台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绝境。他不相信小狐敢从三楼阳台跳到马路上去。 其实,小狐可以从这儿下到二楼阳台,再从二楼阳台逃离这幢楼房。和白亮一样,二毛也没有想到这一招。对囚禁的痛恨,对重获自由、投入亲狐怀抱的急迫感以及对“高度”估量的经验不足,一齐推动二毛忘情地一跃。 二毛看见父母所在的那个方向突然出现了一个正午的太阳。 母狐与公狐看见刚钻出云层的太阳射出无数金针,击落了它们腾空飞起的孩子。 二毛坠落下去,被两道铁刺组成的栅栏中的一根贯穿了身体。二毛叫不出声音,努力地昂起头来,对着父母所在的方向。它的眼前只有一片金光,然后便成为一片黏稠的黑色。 白亮从三楼下到楼下时,小狐已神秘失踪。 为救援二毛,母狐不惜违背祖训,在大白天里不顾一切地冲上大街。 午睡时间,街上总是很清静。看见母狐营救二毛的只有马家婆婆一个人。 白亮在栅栏旁连呼“见鬼”时,马家婆婆走过来,说:“后生,你找啥呢?” 白亮说他找一只他养的小狐。马家婆婆问白亮一共养了几只狐狸。白亮说还有一只。 马家婆婆就说:“后生,放了那一只狐狸吧,听我这一句话吧。” 这时,白亮已经进了楼洞。他是不会把一个七十岁老太太的话当一回事的。 马家婆婆还在说:“可别逼它们太急了,它们是通人性的……” 如果老太太看见红狐葬子的悲惨场面,她还会说些什么呢? 那个悲惨的场面发生在当天晚上,地点在郊外梅子河边一片小树林里。 狐在一片野艾草丛中挖了一个坑,然后把二毛的尸体放进坑里。它们早已确定二毛死去了,但在这最后的时刻还指望发生转机。它们久久地趴伏在坑边,低声呼唤着,时不时用尖吻或前爪去摇二毛。 月光如水,从树冠中流下来,忧伤地注满了泥坑。许多星星呈现出一种铁锈般的暗红色,极像哭泣过的眼睛。 河水如墨汁一般黑,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异味。一条蛇从彼岸向此岸泅渡,在河心多次停滞不前,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这条河已被某种化学物质污染,岸边的草叶大多镶了一道白色或褐色的边。 河的彼岸就是那座多灾多难的小山。那儿现在已矗立不少房屋。月光下,那条进山公路犹如一条花斑巨蟒,那山则像一只被蟒蛇盘住的蛤蟆。 狐依稀记起,当时它们就是在这一带渡河进城的。进城是无奈,如今它们寄居城里更是无奈。它们别无去处。 它们终于开始把坑边的泥土推下去,最后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土丘。它们有意把二毛的尾尖露在小丘上,依旧趴着,观察着这个尾尖。 尾尖终于动了。 它们兴奋起来,忙四爪并用将土扒开,挖出二毛。二毛并没活过来,尾尖的摇动不过是风的恶作剧。 等了一会儿,它们又将泥土推下去,却照例把那个尾尖露在外面…… 那条蛇好不容易才爬上岸来。它不断地晃动着头,冷不防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这条蛇成了一个环。 蛇用力将自己的尾巴吞咽下去,吞咽下去,吞咽下去…… 这条中了毒的蛇莫非在预示着某个可怕的结局? 狐对蛇环毫无兴趣,它们依然紧张地注视着二毛的尾尖。 风,请你绕道而行。 大毛如今和鲁鲁生活在一起。 那天,大毛失足从屋面直接掉入河中。落水声惊动了鲁鲁,它冲着传来声响的水面叫着,提醒主人注意。 鲁鲁是生活在一条渔船上的狗。那条渔船当时正从大毛落水的河面驶过。船主是一个名叫星的青年。 星用一个叫“捞海”的小网兜把大毛打捞到船上。从水中捞到一头小狐狸,真是百年不遇,星又惊又喜,怀疑自己正在梦中。 鲁鲁对这个有异味的水淋淋的小怪物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敌对情绪,吠着,冲上去想咬一口,一时却不知从何下口。鲁鲁太小,还不懂得如何攻击天敌。 星挥臂推开鲁鲁,命它一旁待着。鲁鲁气呼呼地不服,结果被主人一抓颈皮投进一个装过煤球的深竹篓子里。鲁鲁深感委屈,在篓子里哭喊着、冲撞着,黑色的煤屑落了一身。 星喝道:“鲁鲁,讨打!”鲁鲁听得懂这句话,只好忍辱闭嘴。 星把大毛关进一个木条钉成的笼子。这个长方形的笼子原来是鲁鲁的卧室。 大毛已被河水呛得晕头转向,陌生的环境更使它不知所措。它一声不吭地蜷成一团,浑身打战,不时斜眼瞟一下星接触它身体的手。 星拿来几条银鱼放在大毛嘴边,说:“吃吧,吃吧。”大毛看看白色的鱼,又看看拿鱼的手。 星用手摸摸大毛的头:“吃啊,你怎么不吃?”大毛不敢吃,不过,这鱼,这温和的声音,这有点腥味的手对它确实是一种抚慰。 过了一会儿,大毛不再颤抖,试着去舔银鱼。银鱼是娇气的鱼,已经死了。大毛叼起一条嚼了一会儿又吐出来,鱼还是完整的。 星知道它还没长牙,就给它弄来一点糖水。 这一次很对大毛胃口,喝得急了还呛了几次。完了,它舔舔嘴唇看看星的手,好像在问:“喂,还有吗?” 星又弄来一些糖水,还在里头泡了几片饼干。 大毛吃饱了,蜷起身体不顾一切地睡着了。它累了。它以为过一会儿父母会来接它回家。 “杏得尔,杏得尔……” 船在好听的橹声里驶出小城,驶入黎明。 大毛的毛在它睡着时慢慢干了。小家伙现在很漂亮。晨光在它每一根淡黄的毛尖上点上一点银白。这样,它就有了一个光环。 星决心要创造一个奇迹:让小狐和鲁鲁共同生活在一条船上。 鲁鲁在睡梦中打了一个喷嚏。 星想,首先要做的是让鲁鲁明白主人的决定。 鲁鲁见小怪物占了它的卧室,再次愤怒起来,激动地吠着逼近对方。大毛挺害怕,退到笼子的一角,将大尾巴拦在它和鲁鲁之间。与狗不同,即使害怕,狐也不会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 大毛看见给它食物的那只手抓住了向它逼近的对手。大毛很佩服这只手,很感激这只手。 鲁鲁被主人揪住颈皮,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真是威风扫地。 “鲁鲁,讨打!鲁鲁,你不能欺负它,它是你的朋友丹丹,明白吗?它叫丹丹。” 鲁鲁和丹丹白天在一个盆里吃食,晚上在一个笼子里睡觉。起先是被迫的,后来就习惯成自然了。星坚持按人类的作息来安排这两个小家伙的起居: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鲁鲁被迫接受这个小伙伴,慢慢消除了反感。鲁鲁毕竟孤陋寡闻,以为丹丹是它们种族的一种。狐属犬类也是动物学家的观点,但狗和狐显然是互不承认的。它嫌丹丹的吻太尖细,尾巴太蓬松,体味太“冲”,一句话,这条胖胖的小母狗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个瘦骨嶙峋的家伙。 丹丹比较大方,和鲁鲁交往比较主动,睡觉时坚持把尖吻插进鲁鲁的前腋,弄得鲁鲁挺不好意思的。 一天,星打开笼门,把自由还给丹丹。如果丹丹不愿留在船上,星也任凭它自主。当时船泊在岸边,还搭着跳板。 丹丹一溜烟上了岸,尾巴一划就没了踪影。鲁鲁要去追赶,被星喝止了。 星说:“鲁鲁,别追,丹丹是狐,不是狗。”过一会儿,星叹了一口气,解缆开船。 丹丹却出现了,在岸上跟着船走。 鲁鲁很是激动,在船上奔来奔去叫唤着。 星把船靠近岸去时,丹丹一纵身上了船。星用手摸摸它的背,说:“你回来啦?” 丹丹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一下星的手。它是因为这只手才回来的。 鲁鲁低声呜呜着,摇着尾巴,做出久别重逢的热情样子,还领着丹丹在船上到处走了走。 这条船下水不久,很新,是星准备结婚用的。渔家的儿子成人之后,他们的父母就会打造一条新船送给他作为成家立业的基本。 一条渔船就是一个渔家,一方小天地。 船头是劳作的地方,捕鱼捞蚌,逮青虾扒螺蛳,春雨秋霜,酷暑严寒,许多的辛苦全堆积在这不足一平方米的地方了。船头之下有一个隐蔽的小舱,和中舱隔绝,却有两个小孔与河水相通,于是就有了活水。这儿是养活鱼的地方。星还在里头养了一条小鲶鱼。鲶鱼是食鱼的鱼,很凶,使入舱的鱼时刻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因而就保持了活力。 中舱是房间,有床。艄棚是起居间,比较宽敞。艄棚顶比中舱顶高出一尺左右,高出的部分装了一排玻璃。人在艄棚驾船、作业时,眼光可以越过舱顶看到前方的水路。 船的每一处都用桐油油过,干干净净,光可鉴人。在这儿,最讲究的女人也会忍不住脱了鞋享受一番。艄棚一面傍着舱,其他三面毫无保留地向世界敞开,拥有最鲜活的阳光、空气和水。说渔船是一方小天地,其实不确切。渔家比陆地上的人更信赖大自然,更亲近大自然,便拥有了广阔得多的生存空间,往往也就有了更广阔的胸怀。 舱顶上栽了一盆蒜、一盆葱、一盆非常辣的尖头红辣椒,还有几盆月季、山茶和仙人掌。 船尾贴近水面处挂着一个用板条钉成的小鸭笼,里头养着五六只鸭子。白天,鸭子在河里自由自在地觅食。船要走,星就招呼一声,让鸭跟着走。有恋食掉头的鸭,鲁鲁就汪汪警告。那鸭展翅踩水跟上,弄出一道白浪花,还嘎嘎叫,对狗的多管闲事表示不满。 船还拖着一条非常小巧的舢板,称为“淌淌船”,是布网用的。 过去了一些日子,丹丹就习惯渔船上的生活了。丹丹首先表现出出色的模仿能力。 每当船靠岸,星有上岸的意图时,丹丹就及时地把鞋子叼到主人脚前。这是对鲁鲁的模仿。鲁鲁对这挺有意见,但也无可奈何。一是它没有申请过专利,二是每到叼鞋时,它总是不及丹丹敏捷和准确。所谓“准确”是指叼成对的鞋。如果船上有几个人,那么这项工作的难度会大大增加。 使鲁鲁不敢小看丹丹的是丹丹对人的模仿。比如“收蛋”这种事,鲁鲁是无能为力的。 鸭们把蛋下在鸭笼里。因为鸭笼是悬在船尾下、水面上的,要收蛋,星得下到淌淌船上去才行,要不就得把船靠岸蹚水去收,都是挺麻烦的。丹丹收蛋就不必如此麻烦,它轻易就可以从船尾下到鸭笼,叼了蛋再攀缘而上,直接将蛋送入贮蛋的、装了许多砻糠的篓子里,埋在砻糠里。 丹丹这一招身手不凡,得到星大大的赞赏。星因此常赏丹丹喝一小碗麦乳精或者可口可乐。丹丹对可口可乐这种饮料不怎么欣赏,主要是那些气泡挺冲鼻子的。自从丹丹长出牙之后,星一般不再供给饮料。 船上多的是鱼虾。由于营养充足,丹丹和鲁鲁都很健壮。这一点只要看毛色就清楚了。鲁鲁是条纯白小狗,白色的毛泛出瓷器的光泽。丹丹的毛有蜡的质感,黄色中隐隐泛出艳红。 大概是出于本性,除了主人之外,丹丹还是怕人。遇到渔船和别的行船相接或者驶近集镇,丹丹会悄悄地躲进尾舱里去。中舱和尾舱有一个口子相通,丹丹认定尾舱里那个装过录音机的硬纸盒是它的领地。 好多日子过去了,丹丹对亲狐的思念渐渐淡远。它已把这条和平而富足的船当作家了。 星希望丹丹更大方一点。有时,星上淌淌船去下麦钓,招呼丹丹同去。丹丹总不愿意,把身体藏在什么东西后头,只探出一个头来朝主人张望着,做出一种害羞状。它用这种身体语言来向主人表述它的推辞和歉意。 鲁鲁是很高兴出头露面的,呜呜着表示愿意前往。 星就说:“鲁鲁,你留下。留下看着鸭子。” “鸭子”两个字鲁鲁是懂的,就是指那些会生蛋的扁嘴家伙。鲁鲁坐着,懊丧地看主人驾着淌淌船远去。它想,那小船一定是很有趣的。 鸭子在浅水边觅食,扁扁的嘴总能在水草间叼到些吃的。鸭子生性达观,胃口很好。它们虽是水禽,却不喜欢下雨。在这种阳光明媚的日子,它们整天都兴高采烈、欢语连篇。 鲁鲁不久就打起瞌睡来。狗与狐都是夜行动物,它们在阳光强烈的白天总是精神不振。 有一些本性是难改变的。 白亮将两头小狐带回家去时,确实是想当作别致的宠物好好养起来的。但小狐的表现使他越来越失望,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思谋逃跑,三毛便是在企图强行冲出玻璃窗时被击伤,从此一蹶不振的。它们决不取悦于人,对人的逗引一律报以敌对的反应。它们越来越忧郁古怪,暴躁凶狠。突然而发的号叫,焦灼、凄厉,使人如吞芒刺。 二毛坠楼失踪之后,白亮对病恹恹的三毛更不敢再有奢望。他采纳朋友的建议,决定把三毛处死,然后制成一个装饰居所的标本。他打算在标本制成之后,在客厅里挂一块“聊斋”的条幅。这是挺浪漫、挺刺激的主意。 他之所以不动手,是因为他还未掌握制作动物标本的技巧。这些日子,公狐和母狐一刻也没有停止营救三毛的努力。它们冒险潜伏在住宅楼附近等候白亮的出现。狐一般只注意人的下半身,比如裤子和鞋子,但白亮多次出现给它们深刻的印象,它们已记住他的脸、他的气味了。 时近黄昏,白亮在街口出现了。他把自行车锁在车棚里,提包进了楼洞。提包里有一本关于动物标本制作的书。 乍起的暮色使天地间朦胧,街角有自行车的铃声,但附近并无人踪。母狐沿着一道墙造成的阴影迅速到了横洞口。它躲在那儿的一辆板车下面。它明白自己必须百倍谨慎。那么多亮灯的或没亮灯的窗口里都可能有人类的眼睛。在城市里,空气里的味道混沌而强烈,嗅觉帮不了它多少忙。 公狐也到达板车下。两狐轻触了一下鼻子,这个动作表示:可以继续。 母狐闪电般进了楼门,追随白亮的体味上了二楼。二楼楼道里没有亮楼道灯,墙上有一只壁虎在行走。公狐也上来了。可以继续。 母狐上三楼时格外小心,因为三楼楼道里灯光不弱。它伏在最后一级阶梯上,然后慢慢抬起头来。楼道里没人,这儿那儿堆放着一些杂物。这样挺好。 公狐上来了,告诉母狐:“有人上来了。”果然有人声在靠近。 人上三楼时,二狐已分别藏进杂物堆里。 上来的是个醉醺醺的老头。他随口哼着小调,手里提着一只有笼衣的鸟笼。不知里头是只什么鸟。 笼中鸟突然惊恐地叫起来,在里头不要命地冲撞。老人心疼得要命,酒也醒了一半,放下笼子,蹲下身子,揭开些笼衣来探看。 “怎么了,怎么了,小宝贝?”他问。 母狐和鸟只隔了一层硬纸板。那鸟吓得再也叫不出声来,跌落在笼底。 和人靠这么近,对母狐来说也是心理上的巨大压迫。母狐拼命地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压抑着逃走的念头。 老人提着鸟笼走进一个门里去了,试过每一把钥匙才打开门。门关上了,可楼道里依然充满了他留下的酒味。白亮的体味被这种强烈的气味淹没了,找不到了。 二狐沮丧极了。它们会合在一起,用它们的方式讨论着是继续留下还是离开这儿。就在这时,它们听见三毛的叫喊。 它们一下子就断定三毛所在的方位,断定白亮所在的“门”。 那门紧闭着,且有两道,一道是铁栅门,另一道是木门。 它们当然是不会去敲门或者按门铃的,它们在杂物堆里苦等门的开启。它们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白亮拿着一只铁皮畚箕,穿着拖鞋走出来,向楼道的尽头走去。他是出来倒垃圾的。 门开着,屋里灯光并不强,白亮背对着二狐向远处走去。这是一个极好的进屋机会。可是,在这关键时刻它们都犹豫了。它们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突然从心底涌出一种无法克制的恐惧。他们非常害怕中人的圈套。 我们明白其中的缘由——屋子里充满了苹果的香味。它们曾经被这种水果味的诱惑而误入车厢,从此被迫远离家园开始了没有尽头的苦难生涯。 白亮倒掉垃圾之后回头走来,进门,门在他身后响亮地关上。他今晚会睡得晚些,他要读那本制作动物标本的书。明天是他的轮休日。 就这样,二狐在第二天上午,在“老虎天窗”那儿目睹了三毛极其悲惨的死。 白亮用一些小棍棒从铁丝笼网眼中一一插进去,把可怜的三毛限制和固定在笼子的一角。事实上,伤病和饥渴已经使它没有多少挣扎的力气了。 白亮再次在阳台出现时,手里握着曾经出现过的那根捅炉子的铁钎。这一次,这根铁钎已被烧得通红!原来,在制作标本之前,他顺便还要玩一个游戏。 据说,那些羔羊皮的毛之所以卷得那样好看,是因为用烧红的铁钎从肛门插入了这些羔羊的体内。 我不忍心叙述三毛的惨死。 白亮用这根残暴的铁钎把两只红狐改造成为两个复仇的凶神恶煞。 狐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那只握着铁钎的手。 ××月××日黄昏 兄弟俩去乡下钓鱼。 晚上是在池塘边进的野餐。在一方塑料布上排开带去的卤菜、午餐肉罐头和啤酒,挺有野趣的。鱼钓得多少没什么要紧的,主要是钓出趣味、愉悦身心。 晚餐之后又游泳。能游泳的水域如今已经很少,钓起能吃的鱼的水域也不多了。好多河塘里的鱼有异味,没法吃,或者不敢吃。 兄弟俩玩得很痛快,回到小城时已是月上树梢时。哥哥骑车在前,弟弟骑车在后,当然吹着好听的口哨。月光从行道树冠漏下来,在自行车的部件上闪烁不定。 弟弟违例骑车上了人行道。好在这会儿几乎没什么行人。在人行道骑车不为什么,只图个新鲜。钓竿已缩节成一尺来长的一节,他不时从车头网篮里拿起钓竿来挥舞一下。想象他是骑在一匹骏马上挥着马刀的骑兵少校。 忽然,弟弟觉得脚旁除了车轮擦地声之外又多了一个声音,像是一条狗在疾走。他正要回身看,却觉得那活物已一跃上了他的后车座,再一跃就上了他的肩,立刻有一团腥味扑鼻的毛团子扑在他脸上。这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遭遇。他举臂一挡,惊呼一声,连人带车跌在人行道上。他又惊叫了一声,因为他发觉他握着钓竿的手一阵剧痛,一摸就是一手血! 哥哥闻声赶来,连声问怎么回事。弟弟惊恐万分,说好像是有一条狗。 街上只有月光树影,没有活物的踪迹。 哥哥抬头看树,说也许是蛇。他想只有蛇才可能如此迅疾地匿迹。 弟弟说不可能,因为他确定那活物有毛。蛇没有毛。 那么是什么动物呢?别说在城里,即使在森林里,真敢主动侵犯人的野兽也是少有的。 兄弟俩忙赶到附近的医院去请医生医治。医生在查过伤口之后认定是猫。这么主动攻击人的猫估计是疯猫,得注射狂犬疫苗。 ××月××日午夜小丁姑娘从睡梦中醒来。使她醒来的是窗外的雨。下雨了,小丁想起窗外还晾着几件衣裳,便开灯起床找了个叉子,伸手去窗外挑衣架上的衣裳。 当她第二次伸出手去时,她的手撞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接着是一阵剧痛。她惊叫一声,丢了叉子,缩回手来。她的手已被鲜血染红。 一个女孩子遇到突袭,常常会惊慌失措。而小丁却表现得相当镇静。她冲到门口按了一个按钮——院子里的灯亮了。她要弄明白袭击她的是什么东西。院子里什么活物也没有,隔壁张家院子里的鸽子在咕咕地骚动。 张家和丁家的人都被惊动,两家人马上到处搜索查究。 什么也没发现。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疯猫。他们听到过有个男青年在大街上遭到疯猫袭击的新闻。 小丁立即被送进医院。 ××月××日凌晨 个体商贩老董踩着黄鱼车到达集贸市场时,市场里还空空荡荡。他看错了表,来早了。返回去是不合算的,就在这儿多吸几支烟吧。 老董是做活鸡生意的。抽完一支烟,他开始把黄鱼车上的几个鸡笼子卸下来排开。笼子分成几层,里头挤满了鸡,这些鸡已被折腾得憔悴不堪,听天由命地只顾打瞌睡,只有几只被挤痛了的,敷衍了事地咕咕几声。老董就着灯光一一检查过笼子,如果有死鸡得清除,否则会影响生意的。老董发现有一只鸡有些异常,便拿起秤杆来插进笼子去探那只鸡。还好,鸡还活着。 这时,街对面一家小吃店的灯亮了,随即开了门。 老董是熟客,便进店去搭讪。老板忙着,叫他自己泡茶喝。老董在店堂里朝外坐着喝茶。鸡笼子离他十米,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视野中。 鸡骚动过几次,老董也没在意,估计是笼里的鸡太挤了。鸡是夜盲,这会儿你赶它走,它也不肯走的。 老董喝完一杯茶想再续水时,看见鸡笼子下边游出来一条蛇。他一惊,定睛看时,原来不是蛇,是一条黑色的水流。水泥地是向这边倾斜的,那黑水流近时就成了红色。 知道出事了。 一百二十只鸡的脖子全被咬断,老董惊得目瞪口呆。 小吃店老板说:“当然是黄鼠狼。这家伙放个屁,鸡都会昏过去。” 老董不明白:“要吃鸡就叼一只去,为啥都咬死呢。”后来老董数一数,鸡一只没少。见鬼了! ××月××日午后 小贝贝刚满七个月,他有他的“作息时间表”。 午睡醒来之后,小贝贝不哭不闹,光溜溜的脑袋侧来侧去,胖胖的小手划来划去想抓个什么东西玩玩。他的小手触到一件硬东西,就抓起来。那是他妈妈在摇篮边一边织绒线衣一边哄他睡时忘在这儿的一把竹尺。 小贝贝觉得这玩具比较新鲜,就摇来摇去地玩着。他的手腕上戴着银镯子,镯子上还有小银铃,手一摇就叮当响。 小贝贝不知道有两只红狐对“拿着棒的手”是怀有刻骨仇恨的。两只红狐这时正坐在小贝贝家的窗台上。窗子外头是一个小小的天井。 狐注意到小贝贝的手。它们互触了一下吻,意思是:干!当!当!座钟敲了两点。 狐一惊,尾巴一晃下了窗台。它们在花丛后坐着,尖尖的耳郭微微转动,听着屋里的动静。 小贝贝还在摇他的玩具,嘴里咿咿呀呀地学语。狐又进了屋,先后跳上摇篮旁的一把摇椅。 小贝贝身上飘出一股婴儿特有的奶香,一种无法模仿的、新鲜无比、温馨无比的香味。 公狐看见母狐微微战栗了一下。小贝贝看见狐,就把尺丢了。 母狐看见小贝贝的眼睛里有一个清澈见底的池塘,那里有两个红色的投影。 小贝贝看见狐的眼睛里有一只小小的手。 原来人与狐是可以这样平静、坦荡地对视的。小贝贝的手伸向母狐,手腕上的银铃叮当响。母狐忽然很想舔一下这只手…… 小贝贝的妈妈推门进来时,分明看见摇椅在晃动,就像一个人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 没有风。那么是谁来过了? 这个猜想被证实了——金鱼缸里沉浮着许多杂物:录音带、剪刀、拖鞋、手帕,还有尺。 如今,丹丹和鲁鲁的相处已相当默契。知道叼鞋是鲁鲁的发明,丹丹也就不再侵犯专利。叼蛋是丹丹的绝招,鲁鲁干不来,就当观众,而且是百看不厌的样子,活像人类中的追星族。管理鸭群应当是它们的协作项目,但鸭子不大买账。有“白围巾”的老母鸭是鸭群的头领,它尤其反感丹丹,常常一惊一乍地警告大家离得远远的,别睬这瘦寡寡的东西。 丹丹感觉到这种反感,总是趁鸭子下河觅食离船较远时才去完成收蛋的任务。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去认真管束鸭子,但真到非管不可时它也毫不含糊。 有一次,船泊在野外,主人驾淌淌船下麦钓去了。那帮鸭子觉得是个放纵的机会,一窝蜂地上了岸,去刚收过庄稼的农田里找活食吃。蚱蜢、蚯蚓还有小青蛙都是它们的美食。追追吃吃就离船很远了。鲁鲁急了,汪汪吠着招呼鸭子回来。鸭才不听它的呢,反而散得更开。鲁鲁四处奔走去拦,却顾了这个跑了那个。鸭子被撵烦了,还冷不防给鲁鲁一扁嘴。 丹丹出马了。它箭似的赶上头鸭,没吭一声就跳上这只肥硕母鸭的脊背,一口含住了鸭脖子。别说是头鸭,连鲁鲁也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头鸭以为丹丹要开杀戒,吓得腿软了。 丹丹用毛茸茸的尾巴轻轻地拍打着鸭尾。头鸭嘎嘎乱叫,站起来就跑。丹丹骑马似的操纵着鸭头,跑回船边。其他鸭子怕也被骑一下,忙不迭地回来了。 丹丹出手不凡。其实这一招是狐的祖传本领之一。狐就是用这种办法来偷鸡鸭的。狐身小力弱,真要叼一只鸭是太吃力了。 鲁鲁很佩服丹丹这一手,但它是学不会的,它的体重是丹丹的几倍。 这些日子,星却在盘算怎么使丹丹离开渔船。这是他未来的岳父、岳母的指令。 尽管蒲松龄先生笔下的狐绝大部分都是善良之辈,但人们还是讨厌和恐惧狐,总把这种动物与精怪相提并论,视为不祥,视为异端。 星没法再拖下去了。他的婚期已经临近。 一天,星有意把船靠在一片荒野的树林旁过夜,事先将中舱通向尾舱的通道堵上了。堵洞时,丹丹也在。丹丹惊愕地看着星的手,一声不吭。星离去后,丹丹在洞口嗅了又嗅,非常留恋的样子。它已经依稀明白星的意思了。 星请丹丹吃了一顿鳗鱼,还上了一点儿麦乳精。鲁鲁似乎也感觉到了异常,客气地坐着看丹丹吃。 星把丹丹带上岸去,到了树林边缘。 月亮弯弯地俯瞰这片树林,稠稠的黑暗在林子深处聚集着。有蚱蜢在草丛间飞蹿。一只孤独的鸟在树林深处叫:“滴滴水儿,滴滴水儿……” 风从林中、从荒草丛中吹过来,亲切地揉着丹丹的毛。荒野有心唤醒丹丹身体深处的野性。 丹丹被感动了,低声叫唤着。它的内心一定相当复杂。星说:“丹丹,你长大了,已经能吃生鱼了。你走吧,走吧。” 丹丹听明白了,退着走了几步,最后看了一眼星的那只手,就消失在林子深处的黑暗之中了。 星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心里竟有许多惆怅。鲁鲁在船上呜呜地呼唤。 星回到船上后把跳板抽掉。鲁鲁着急起来,冲着岸上汪汪吠着,喊丹丹归来。 星说:“鲁鲁,别闹了。丹丹走了,丹丹和你不一样。”鲁鲁不明白,脑袋侧来侧去地想,还是不明白。 船开了,鲁鲁又吠,被星喝止。鲁鲁在舱里舱外到处找,看看丹丹是不是藏起来和它开玩笑。 不见丹丹。 鲁鲁在舱顶上趴着守了一夜。 十多天之后的一个凌晨,星在睡梦中被鲁鲁叫醒。他坐起来,一眼就看见舱门口的丹丹。丹丹把身体藏起来,只探出一个头,害羞似的。 星说:“丹丹,你回来啦?”丹丹不吭声。 星走出舱来,去船头活水里抓出几条鱼来放在丹丹面前:“丹丹,吃啊。” 鱼还是活的。 丹丹连吃两条鱼。看得出来,它很饿了。它的毛色似乎也暗淡了不少。 星有点为难。他的婚期就在近日,他不得不赶丹丹离开。他把跳板搭上了。 这一次,鲁鲁情愿让丹丹给星叼鞋。星穿上鞋,示意丹丹跟他上岸。 丹丹转身往船头跑去。 星走过去,见丹丹蜷身躲进船头上的捞海里。当初星就是用这个捞海把丹丹打捞上来的。 丹丹以为人不留它是因为它没办一个上船的“签证手续”呢。 星明白了丹丹的意思,忍不住笑起来。 鲁鲁还是不明白,跟着主人胡乱哼了几声。星点了一支烟抽,心里有些难过。 到了这天傍晚,丹丹不辞而别了,和鲁鲁也没打个招呼。原来它只是回来探望一下的。 星对自己急着逐客的行为后悔了好久。丹丹再也没有回来过。 每当渔船路过那片树林,星就会在心里祝丹丹好运。 狐没有忘记它们的仇人。它们曾多次潜入那幢住宅楼伺机复仇,但是,那扇门总是紧闭不开。 白亮在制成狐狸标本之后就外出进修去了。这可能不是好事,因为当他回到小城时,狐的报复已经不再满足于伤其一手了。 它们更加暴躁凶狠,充满了攻击性。它们发现人迟钝、胆小得可笑。只要有黑暗相伴,单个的人是相当脆弱、相当无能的。 空守一夜,又空守一夜。它们不得不一次次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撤回巢穴。 为了发泄烦躁和愤恨,它们从顶棚下到三楼,在那儿狂奔乱窜,完全抛开了“不留踪迹”的祖训。 到了上班时间,人们发觉三楼的混乱情况,赶忙开启监控电视来看。 荧屏上竟然出现两头发疯的红狐!最使人惊异的是它们叼着绸布飞蹿的镜头。绸布在它们身后飞扬起来,使它们看上去活像披着斗篷的侠客。一只狐还跳到一个模特的肩头,用双爪摘下一只绿色的贝雷帽戴在头上。若不是帽子使耳朵不适,它可能就会不付分文,将帽子带走。 公司经理严令职员们对外封锁这个情况。这十分有损公司的形象。 经理反复强调:“因为它们不是其他什么动物,而是狐狸,知道吗,是狐狸!” 狐狸使事情十分严重,十分复杂,十分敏感。人和狐到底怎么了? 使人迷惑不解的是狐是如何进入的。可惜录像带没能透露这一秘密。 为了减少监视死角,经理让人把底楼的监控装置临时并到三楼,打算在解开狐进入之谜之后再确定一举捕杀的计策,暂时还不可“打草惊蛇”。 白亮偏偏在这天回到小城。 当晚,再度登门寻仇的狐隔门嗅到了白亮的气味。那门虚掩着,苹果味也不再存在。 即使如此,狐还是要按部就班实施行动。它们潜伏在楼道的杂物堆里,窥视着,谛听着。一旦确定没有意外情况,它们便会化作两道红色的闪电,破门而入。客厅里的那个新鲜的红狐标本会激起它们百倍的杀气。 一个美妙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来。 是白亮在用他的提琴演奏马斯内的《沉思》。 乐曲深情、舒缓,蕴含着美丽的、淡淡的忧伤,像温泉的水淙淙地流淌。 狐的耳郭在微微颤动,心也在微微颤动。 人和动物不通语言,几乎无法交流。音乐是不用翻译的声音、不用翻译的语言,所以它能为人与动物共用。人与动物有可能通过音乐做有限的交流。 如果公狐记忆力不错,那么它应当记得这支曲子。它在中药店值班房的窗外听到过白亮的演奏。发出声音的那个东西的颜色和它们的毛色非常相近。当时,它们在荒园皂荚树洞安家不久,母狐就生下了孩子,公狐单独出外觅食,无意中听到了这美妙的曲子。 母狐觉得它也熟悉这支曲子。这曲子里有北方的那座宁静的山林。那是它们的家乡呀!那里的树林很大,星星很亲切;那里有大片好闻的艾蒿,一片艾蒿丛中有它们的家;洞里有它的孩子,孩子啊…… 母狐的眼角莹然,似乎有了一滴晶亮的泪。 真正的音乐不是笔写出来的,而是生命与大自然的一种共鸣。 大自然诉说着,感叹着,呼唤着…… 第八章 小城狐魅 一连几个夜晚,这对大难不死的红狐都在小城南部无休止地奔波,寻找它们失散的三个孩子。过度的悲愤和焦急一时改变了它们的许多行为规范。它们失去了幽默,变得暴躁不安;凡事不再退避三舍,变得凶狠好斗。 遇上家猫时,它们不再避让,而是毫不犹豫地主动发起进攻。攻击不是威慑性的,而是要致死对方的那种殊死拼杀。它们后来甚至渴望和家猫遭遇,迫不及待地要和这些人类豢养的、和它们多少有点血缘的家伙决一死战。它们夫妻联手,穷追猛打,使遇上它们的家猫非死即伤,无一幸免。若非公狐左后腿受伤,它们的战绩会更可观些。它们发现自己一旦摆开殊死一搏的架势,那些势利的猫立刻就丧失斗志,就哀嚎着乞求人的庇护。这种时候便是它们给对方致命一击的时机。 家猫望风披靡,再也不敢小看这两个乡巴佬儿了。 许多日子过去,它们思念儿女的念头渐渐淡薄,开始为自己寻找一个栖身之所而奔波。 体育场的荒野气息吸引了它们。 它们对这儿并不陌生。住在荒园的那些日子里,它们不时光临这里,以排解对山林的思念之苦。 狐常在地形复杂的环境出没,那是出于安全考虑。其实它们更喜欢在广阔的地方纵情奔跑腾跃。在广阔的地方,它们更能享受到自由的滋味,并展示生命的活力。 它们把新家安置在主席台遮阳大顶的夹层之中。那儿离地面足有四层楼高,要爬上去必须借助于主席台后面几棵高大的老树。老树的树干粗糙,适宜于攀登。一个伸向遮阳大顶的旁枝使这一“绿色通道”更加理想。 狐狸的狡猾其实是环境逼出来的精明。 它们不知道主席台的含义,大不敬地居于主席台之上,纯粹出于无意。 不过,这对历经磨难的红狐确实比它们的同类自负多了。如果目睹它们扑杀家猫时狂傲不羁的神气,我们会胆战心寒,我们会想象这对苦大仇深、疯狂自负的红狐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人类算老几? 如果它们真有些狂想的话,那么,巧了,即将在这儿举办的运动会及时地回答了它们。 那天,体育场成了一个沸腾的人的海洋。它们发觉自己已被人类重重包围,根本没法逃匿,震耳的高音喇叭惊得它们屁滚尿流。它们蜷成一堆,浑身发抖,紧闭双目,大有坐待末日来临之势。 好久好久,它们才从惶恐中缓过气来,记起它们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又过了好久,它们顽强的好奇心才悠悠苏醒过来。从巢穴的缝隙间,它们远远近近地看到运动会的许多比赛项目。 飞速奔跑的人,腾跃起来的人,扬臂投掷的人,手举巨物的人…… 震天的枪响,呼啸而起的标枪,流星般无法捉摸的圆球…… 上万人齐声的呐喊更是排山倒海、惊心动魄。这一天,它们觉得已经死过几百次。入夜,体育场恢复了宁静,但它们还是不敢出穴。在与家猫的搏杀中获得的自信已经消失殆尽。 第二天晚上,它们挣扎着出了巢穴。 运动场四周的草丛里有不少人们丢弃的食物。它们很饿,但总是不敢吞食这些可疑的东西。它们怕人类,信不过人类。 草丛间千奇百怪的食物引来了不少老鼠。 逮住几只老鼠之后,这对沮丧的狐才稍稍恢复了一点儿自信。 奔跑,潜行,埋伏,扑杀……一次次成功的出击使它们快活起来。人类大集会的景象开始模糊,失子之痛更变得遥远。 但是,对它们来说,体育场已不再可亲。几天之后,它们开始寻找新的居所。 小城被穿城而过的梅子河分成南北两半。红狐的活动限于南半部。长长的穿梅大桥对狐来说是一个容易出事的开阔地,它们从来忌讳这种光溜溜、不长草的大路。 这一回,它们决心冒险远行,寻找活路。一个没有星月的晚上,它们越过梅子河。 它们尽量避开路灯照亮的大街,在寂静的小巷里疾走。它们谨遵祖训,显得训练有素,极有章法。 到了一个巷口。母狐留下来警戒,看看有没有尾随而来的危险。公狐迅疾无声地穿过小巷,在巷尾小心探望前途,在确定拐角那边平安无事之后向母狐摇尾示意。母狐向公狐靠拢,然后又重复这样的默契、配合,去穿越下一条巷子。 公狐的左后腿依旧有些拐。母狐用鼻尖戳戳公狐的伤腿,询问怎么样。公狐用一个有力的跳跃表示“无碍”。它们是名副其实的患难夫妻。 穿越一些街巷之后,它们在空气里感受到类似山林的气息,尽管这世界上的绝大部分山林已不属于它们,然而当它们感受到山林时依然激动。 山林的气息引导它们来到公园。 夜是深了,风是倦了,鸟是睡了,树还醒着,草在啜饮露水,纺织娘、蟋蟀……这些昆虫在预习秋天的曲目。几只萤火虫在游荡。 狐眼中的公园和人类眼中的公园绝对不同。在它们看来,这儿只是一块被人类占据的树林。人类在这儿留下了许多讨厌的气味。花间草丛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空袋子和空瓶、空罐吐散着古怪的气味,一个啃剩的李核在一个积水坑里呕吐泡沫。 母狐注意到几只栖息在一起的麻雀。这些小雀儿相当谨慎,栖息的树枝相当细脆,是没法偷袭它们的。 一只知了在树枝上积累破壳而出的力量。在这之前,它已在泥土里七八年时间了,为的就是今晚的蜕变。不久,它就会成为自由飞翔、引吭高歌的蝉了。 公狐像人吃五香豆似的吃了知了。这东西挺可口的。 母狐率先到达一个葫芦状的池塘边。它用尖尖的吻轻触了一下水面,又举起尖吻分辨迎面而来的风。它确信这附近有鹅——对了,鹅就栖息在池塘中央一个小洲上。 一只蛙在对岸起劲地鼓吹,几尾红鱼在水草间唼喋,一枚大螺蛳在水陆相接处徘徊。 与狼和狗这些动物一样,狐是夜视动物。在黑夜里,它们的视觉比嗅觉还有用。作为代价,它们的视觉世界是没有彩色的,连白天也是如此。不过,它们的黑白世界层次丰富,它们可以分辨出多重颜色。 母狐示意公狐绕开这个池塘。鹅是十分警觉的禽类,且体重是狐的一倍,一闪翅就可以把狐击个跟头。 狐不轻易冒犯鹅,鹅却在小洲上叫唤起来,先是一只,而后是一群。独鹅的叫唤充满警戒的意思。鹅群的呼应是镇定的、严肃的警告。 惊动鹅的不是狐,而是两个人。他们在池塘对岸的浅水里蹚水寻找什么,手里晃着一个手电筒。对于手电筒,这两只狐已不陌生。它们疑窦丛生:这两个人在做什么呢? 人离开池塘时,两只狐盯上了。好奇心的复活说明它们又回到了正常的状态,盯梢是狐难改的嗜好。 这两个青年是公园的管理员。今晚轮到他们值班,两人天南海北地聊着,不知怎么就谈起龟。他们去池塘捉了一只龟来,准备验证一个传说的真实性。 一锅冷水被放到电炉上煮。那捉来的龟在锅里慢吞吞地爬着。龟的脾气太好,对于这种半夜绑架的行为也并不反抗。 随着水温的升高,龟不安起来,慌张起来,在锅里或潜或浮,团团乱转。水温更高了,龟的前爪奋力贴住光滑的锅壁,尽力伸长脖子,可怜巴巴地喘息着。 人把一只玻璃杯放到龟的面前。那杯子里盛着刚从冰箱里取来的豆腐。人制造出一种情势:玻璃杯搁在水面上,杯底顶着锅壁,龟头钻进杯子,杯口却卡住龟壳。 龟的后爪撑着锅壁,拼命想逃离越来越烫的水,躲进杯子里去。 两个人兴奋异常,嚷着笑着,手舞足蹈。他们要见识乌龟自己脱壳而出的奇观。 陷入绝境的龟依然默默无言。对世界,它们已没有话说。龟的身体的某些部位被撕裂,血出现了。龟的血太稠,在水里不散,一条一条直往锅底沉,沉到底之后又弹射似的往水面升起来,升起来。 龟用它的血在锅里画出一道立体的符咒,这便是它无言的抗议与诅咒。 龟不再动弹,它已在人类的一场儿戏中痛苦地死去。它至死没有丢弃它的壳。 并无奇观。人很失望,咒骂着龟。一个人去熄电炉,另一个人把龟头从玻璃杯里扯出来。 龟一口咬住这人的手指,咬住之后它才真的死去了,死去之后它也不肯松开它的牙。 人叫着,跳着,惊恐万状,狼狈不堪。人料不到龟还含着最后一口气,料不到龟死到临头还敢咬人。自古以来,龟确实是不咬人的。 龟咬人,这才是一个奇观! 狐在目击这绝顶惨烈的一幕之后,突然想起落在人类手里的三个可怜的骨肉。 大毛,二毛,三毛,你们在哪儿啊! 二毛和三毛落在白亮手里,白亮把小狐带到家里囚养起来。起初,白亮倒是挺照顾它们的,特地买了奶瓶来喂它们奶粉。 随着年龄的增长,狐的毛色会越来越深。小狐的毛色基本属于黄色,半年之后才会开始向红色转化。白亮知道这一点,他知道这两头小狐会越长越漂亮。 白亮住药店宿舍属于短期轮值。他的家在小城北部。也就是说,如果公狐和母狐不敢越过穿梅大桥的话,它们就不会再发现二毛和三毛的踪迹。 狐把家迁到穿梅桥北。它们并未选择公园,那地方有残暴的人,而是出人意料地把新家安置在一家服装商店的天幔顶里。 这个大天幔顶被分隔成若干空间,一些不规则的通道连通这些空间。这是三楼楼顶,几个出口之外是连成片的屋面。复杂的天幔顶内部简直是对狐穴的模仿,而起落复杂的屋面则是山坡的变相。太妙了。 是的,这对颠沛流离的狐始终忘不了它们的故乡。 夜深人静之时,经过一个人类料想不及的通道、它们还可以下到服装店三楼,这里是服装店的工作场。二楼是精品屋,陈列着昂贵的皮装和名牌西服。底楼是时装屋,流行什么供应什么。它们暂时还没能找到进入二楼和底楼的通道。我们一时无法设想它们进入二楼之后的情形。那儿有多种兽皮,当然也有不少狐的皮。 三楼工作场里有一些模特。一开始,这些以假乱真的模特儿把它们吓得不轻。它们看见了人却没嗅到人的气味,以为是处在上风处的缘故,慌忙转移位置,却仍旧嗅不到“人味”。这使它们困惑不解。它们长时间研究这些“人”。窥视是狐类解惑的法宝。好奇心和习惯于通过窥视以探究外界,使它们比其他动物耳聪目明,见多识广。 它们试着弄出一点声响,看看这些人有什么反应。没有反应。不久,它们终于明白这些人是“死”的。它们走近去探究,进而明白这些不是死人,而是“另外一种没有危险的人”。明白之后,它们就敢于在这些“人”身边坦然活动了。我们在以后会认识到,接近这些模特对它们来说是一种特殊的训练。 其实,这里没什么它们感兴趣的东西。它们偶尔下来,不过是散散心而已。它们以为这里的安全情况不错,这是它们的大错。这里和下边两层楼一样,安装了自动监视电视网。它们在这里的活动被摄入录像带。人们暂时没发现它们,是因为这里并未发生反常情况。自动录像始终保留着十小时的店堂景象,过时便会被自动抹走。 确实,狐的智力远远不是人类的对手。只要愿意,人类完全可以使它们整个种类走向绝境。当然,当人类逼着一种种物种走向绝境时,人类自己也在一步步走向绝境。 既然狐迁家到小城北部,它们注定会在某个时间发现它们的二毛和三毛。 发现二毛、三毛之后,它们先是喜出望外,继而忧心如焚。 小狐被囚在铁丝笼中,铁丝笼又放在一个很难攀登的三楼阳台。双重的囚禁使营救非常困难。 狐伏在另一座楼房的屋顶,两幢楼之间夹着一条街道。它们可以看到阳台上的小狐,却没法爬上那个可恶的阳台。凭狐的智力,它们不知道除了直接攀缘之外还有到达阳台的另外途径。 发现孩子是在凌晨的归巢途中。它们不再归去,决定在即将到来的整整一个白昼潜伏在这里窥视阳台,指望找到一个营救办法或者守到一个人的疏忽。 它们所在的屋顶上有一扇蛙眼似的“老虎天窗”。伏在和屋顶逆向翘起的天窗后,人们就无法看到它们。 是个阴天,很好。处在下风头,很好。 天亮之后,街上不断有人和车经过,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使它们心绪不宁。 一群鸽子照例落在这个屋脊上歇脚,发现情况之后立刻气急败坏地大呼小叫,慌乱起飞。 正是这群鸽子使二毛注意起对面的屋顶,它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个蹊跷的天窗。 二毛发现父母了,跳起来,情不自禁地长嚎一声。 母狐想对二毛说:“孩子,千万别声张!”但是它没法向二毛表达。 二毛又长嚎一声。 公狐想对二毛说:“傻小子,闭上你的嘴!”但是它也没法向二毛表达。 二毛用尖吻拱三毛,呜呜地传达它激动的情绪。 三毛蜷身躺着,用力睁眼看看二毛,又闭上了。它已经病得奄奄一息。 二毛再次长嚎,向父母报告三毛病重的消息。 母狐注意到病恹恹的三毛,内心一阵刺痛:“孩子,你怎么了?” 正是午睡时间。二毛的哀嚎惊跑不少人的睡意。一些人推开门窗朝这儿大声抗议。 白亮出现在阳台上,二毛也惊了他的好梦。邻居的责备更使他情绪恶劣。他恶狠狠地踹了笼子几下,骂道:“鬼东西,再号丧,我杀了你!” 三毛受惊,可怜兮兮地躲到二毛身后。 二毛打个翻滚,来个倒立,想用这副怪异的姿态吓退对方。这是一种抗议,一种恫吓,它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它以为有父母做后盾。二毛还年幼,它的幼稚行为应当原谅,应当同情。 白亮没经历什么苦难,还没有学会原谅和同情。他决意惩罚一下这只叛逆。他早已对这两个不驯服的小东西失去兴趣,这两天正盘算着如何处置这两个累赘。 他找来一根捅炉子用的铁钎,隔笼子去戳二毛。论敏捷,人远非狐的对手,他这么做因此显得相当可笑。他一次也没戳中二毛,反而被二毛喷了一手的热尿。 气愤的白亮便想出了另一种刑罚。他除去笼门的机关,缓缓开启闸式的笼门。 这是一个圈套,还是一个机会?二毛看着对面的屋顶,希望父母给它一个指点。 那群受过惊吓的鸽子又回来了,在上空一圈一圈盘旋。它们想看一看那坨红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二毛把目光对准白亮。两个都在对方的眸子深处看到一个陌生的、神秘的世界。无论空间还是时间,人的世界和动物的世界都是同步的、重叠的,只是由于难以交流和拒绝沟通,这两个世界才变得如此陌生,如此遥远。 白亮哗啦一声把笼门提开又迅即闸下。又来了一次。二毛激动起来,这种诱惑太强烈了。 白亮再次缓缓提起笼门。 二毛弯曲后肢,圆张双目,将身体调成一支弓弦上的箭。通向自由、通向父母的笼门正在一点点扩大。 应当说,动物对洞口大小的目测是相当准确的。可惜,二毛过于急迫了。它过早的冲击失败了,反而被闸下的笼门卡住了脖子。这正是白亮希望看到的结果。 冰凉的笼门无情地扼住二毛的脖子,越扼越紧。 它觉得自己快像水泡一样爆裂了。叫不出声音,它只能用四肢狂乱地挣扎。 白亮听到二毛一声哀嚎。 其实,这一声哀嚎来自对面屋顶。是母狐情急的呼号和抗议?是母狐给二毛“临场指导”?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这一声叫唤之后,二毛立即停止挣扎,合上眼睑,伸出舌尖。 装死是狐的一个绝招。 它死了吗?白亮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减少了压闸的力量。这样一来,二毛趁机冲出了牢笼。 二毛蹿上阳台上的晾衣架子,尖声叫着呼唤三毛赶紧行动。但是笼门已经关闭。 白亮先是吃了一惊,再一想,没什么要紧的——从阳台通向客厅的门窗都关闭着,对小狐来说,阳台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绝境。他不相信小狐敢从三楼阳台跳到马路上去。 其实,小狐可以从这儿下到二楼阳台,再从二楼阳台逃离这幢楼房。和白亮一样,二毛也没有想到这一招。对囚禁的痛恨,对重获自由、投入亲狐怀抱的急迫感以及对“高度”估量的经验不足,一齐推动二毛忘情地一跃。 二毛看见父母所在的那个方向突然出现了一个正午的太阳。 母狐与公狐看见刚钻出云层的太阳射出无数金针,击落了它们腾空飞起的孩子。 二毛坠落下去,被两道铁刺组成的栅栏中的一根贯穿了身体。二毛叫不出声音,努力地昂起头来,对着父母所在的方向。它的眼前只有一片金光,然后便成为一片黏稠的黑色。 白亮从三楼下到楼下时,小狐已神秘失踪。 为救援二毛,母狐不惜违背祖训,在大白天里不顾一切地冲上大街。 午睡时间,街上总是很清静。看见母狐营救二毛的只有马家婆婆一个人。 白亮在栅栏旁连呼“见鬼”时,马家婆婆走过来,说:“后生,你找啥呢?” 白亮说他找一只他养的小狐。马家婆婆问白亮一共养了几只狐狸。白亮说还有一只。 马家婆婆就说:“后生,放了那一只狐狸吧,听我这一句话吧。” 这时,白亮已经进了楼洞。他是不会把一个七十岁老太太的话当一回事的。 马家婆婆还在说:“可别逼它们太急了,它们是通人性的……” 如果老太太看见红狐葬子的悲惨场面,她还会说些什么呢? 那个悲惨的场面发生在当天晚上,地点在郊外梅子河边一片小树林里。 狐在一片野艾草丛中挖了一个坑,然后把二毛的尸体放进坑里。它们早已确定二毛死去了,但在这最后的时刻还指望发生转机。它们久久地趴伏在坑边,低声呼唤着,时不时用尖吻或前爪去摇二毛。 月光如水,从树冠中流下来,忧伤地注满了泥坑。许多星星呈现出一种铁锈般的暗红色,极像哭泣过的眼睛。 河水如墨汁一般黑,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异味。一条蛇从彼岸向此岸泅渡,在河心多次停滞不前,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这条河已被某种化学物质污染,岸边的草叶大多镶了一道白色或褐色的边。 河的彼岸就是那座多灾多难的小山。那儿现在已矗立不少房屋。月光下,那条进山公路犹如一条花斑巨蟒,那山则像一只被蟒蛇盘住的蛤蟆。 狐依稀记起,当时它们就是在这一带渡河进城的。进城是无奈,如今它们寄居城里更是无奈。它们别无去处。 它们终于开始把坑边的泥土推下去,最后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土丘。它们有意把二毛的尾尖露在小丘上,依旧趴着,观察着这个尾尖。 尾尖终于动了。 它们兴奋起来,忙四爪并用将土扒开,挖出二毛。二毛并没活过来,尾尖的摇动不过是风的恶作剧。 等了一会儿,它们又将泥土推下去,却照例把那个尾尖露在外面…… 那条蛇好不容易才爬上岸来。它不断地晃动着头,冷不防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这条蛇成了一个环。 蛇用力将自己的尾巴吞咽下去,吞咽下去,吞咽下去…… 这条中了毒的蛇莫非在预示着某个可怕的结局? 狐对蛇环毫无兴趣,它们依然紧张地注视着二毛的尾尖。 风,请你绕道而行。 大毛如今和鲁鲁生活在一起。 那天,大毛失足从屋面直接掉入河中。落水声惊动了鲁鲁,它冲着传来声响的水面叫着,提醒主人注意。 鲁鲁是生活在一条渔船上的狗。那条渔船当时正从大毛落水的河面驶过。船主是一个名叫星的青年。 星用一个叫“捞海”的小网兜把大毛打捞到船上。从水中捞到一头小狐狸,真是百年不遇,星又惊又喜,怀疑自己正在梦中。 鲁鲁对这个有异味的水淋淋的小怪物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敌对情绪,吠着,冲上去想咬一口,一时却不知从何下口。鲁鲁太小,还不懂得如何攻击天敌。 星挥臂推开鲁鲁,命它一旁待着。鲁鲁气呼呼地不服,结果被主人一抓颈皮投进一个装过煤球的深竹篓子里。鲁鲁深感委屈,在篓子里哭喊着、冲撞着,黑色的煤屑落了一身。 星喝道:“鲁鲁,讨打!”鲁鲁听得懂这句话,只好忍辱闭嘴。 星把大毛关进一个木条钉成的笼子。这个长方形的笼子原来是鲁鲁的卧室。 大毛已被河水呛得晕头转向,陌生的环境更使它不知所措。它一声不吭地蜷成一团,浑身打战,不时斜眼瞟一下星接触它身体的手。 星拿来几条银鱼放在大毛嘴边,说:“吃吧,吃吧。”大毛看看白色的鱼,又看看拿鱼的手。 星用手摸摸大毛的头:“吃啊,你怎么不吃?”大毛不敢吃,不过,这鱼,这温和的声音,这有点腥味的手对它确实是一种抚慰。 过了一会儿,大毛不再颤抖,试着去舔银鱼。银鱼是娇气的鱼,已经死了。大毛叼起一条嚼了一会儿又吐出来,鱼还是完整的。 星知道它还没长牙,就给它弄来一点糖水。 这一次很对大毛胃口,喝得急了还呛了几次。完了,它舔舔嘴唇看看星的手,好像在问:“喂,还有吗?” 星又弄来一些糖水,还在里头泡了几片饼干。 大毛吃饱了,蜷起身体不顾一切地睡着了。它累了。它以为过一会儿父母会来接它回家。 “杏得尔,杏得尔……” 船在好听的橹声里驶出小城,驶入黎明。 大毛的毛在它睡着时慢慢干了。小家伙现在很漂亮。晨光在它每一根淡黄的毛尖上点上一点银白。这样,它就有了一个光环。 星决心要创造一个奇迹:让小狐和鲁鲁共同生活在一条船上。 鲁鲁在睡梦中打了一个喷嚏。 星想,首先要做的是让鲁鲁明白主人的决定。 鲁鲁见小怪物占了它的卧室,再次愤怒起来,激动地吠着逼近对方。大毛挺害怕,退到笼子的一角,将大尾巴拦在它和鲁鲁之间。与狗不同,即使害怕,狐也不会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 大毛看见给它食物的那只手抓住了向它逼近的对手。大毛很佩服这只手,很感激这只手。 鲁鲁被主人揪住颈皮,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真是威风扫地。 “鲁鲁,讨打!鲁鲁,你不能欺负它,它是你的朋友丹丹,明白吗?它叫丹丹。” 鲁鲁和丹丹白天在一个盆里吃食,晚上在一个笼子里睡觉。起先是被迫的,后来就习惯成自然了。星坚持按人类的作息来安排这两个小家伙的起居: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鲁鲁被迫接受这个小伙伴,慢慢消除了反感。鲁鲁毕竟孤陋寡闻,以为丹丹是它们种族的一种。狐属犬类也是动物学家的观点,但狗和狐显然是互不承认的。它嫌丹丹的吻太尖细,尾巴太蓬松,体味太“冲”,一句话,这条胖胖的小母狗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个瘦骨嶙峋的家伙。 丹丹比较大方,和鲁鲁交往比较主动,睡觉时坚持把尖吻插进鲁鲁的前腋,弄得鲁鲁挺不好意思的。 一天,星打开笼门,把自由还给丹丹。如果丹丹不愿留在船上,星也任凭它自主。当时船泊在岸边,还搭着跳板。 丹丹一溜烟上了岸,尾巴一划就没了踪影。鲁鲁要去追赶,被星喝止了。 星说:“鲁鲁,别追,丹丹是狐,不是狗。”过一会儿,星叹了一口气,解缆开船。 丹丹却出现了,在岸上跟着船走。 鲁鲁很是激动,在船上奔来奔去叫唤着。 星把船靠近岸去时,丹丹一纵身上了船。星用手摸摸它的背,说:“你回来啦?” 丹丹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一下星的手。它是因为这只手才回来的。 鲁鲁低声呜呜着,摇着尾巴,做出久别重逢的热情样子,还领着丹丹在船上到处走了走。 这条船下水不久,很新,是星准备结婚用的。渔家的儿子成人之后,他们的父母就会打造一条新船送给他作为成家立业的基本。 一条渔船就是一个渔家,一方小天地。 船头是劳作的地方,捕鱼捞蚌,逮青虾扒螺蛳,春雨秋霜,酷暑严寒,许多的辛苦全堆积在这不足一平方米的地方了。船头之下有一个隐蔽的小舱,和中舱隔绝,却有两个小孔与河水相通,于是就有了活水。这儿是养活鱼的地方。星还在里头养了一条小鲶鱼。鲶鱼是食鱼的鱼,很凶,使入舱的鱼时刻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因而就保持了活力。 中舱是房间,有床。艄棚是起居间,比较宽敞。艄棚顶比中舱顶高出一尺左右,高出的部分装了一排玻璃。人在艄棚驾船、作业时,眼光可以越过舱顶看到前方的水路。 船的每一处都用桐油油过,干干净净,光可鉴人。在这儿,最讲究的女人也会忍不住脱了鞋享受一番。艄棚一面傍着舱,其他三面毫无保留地向世界敞开,拥有最鲜活的阳光、空气和水。说渔船是一方小天地,其实不确切。渔家比陆地上的人更信赖大自然,更亲近大自然,便拥有了广阔得多的生存空间,往往也就有了更广阔的胸怀。 舱顶上栽了一盆蒜、一盆葱、一盆非常辣的尖头红辣椒,还有几盆月季、山茶和仙人掌。 船尾贴近水面处挂着一个用板条钉成的小鸭笼,里头养着五六只鸭子。白天,鸭子在河里自由自在地觅食。船要走,星就招呼一声,让鸭跟着走。有恋食掉头的鸭,鲁鲁就汪汪警告。那鸭展翅踩水跟上,弄出一道白浪花,还嘎嘎叫,对狗的多管闲事表示不满。 船还拖着一条非常小巧的舢板,称为“淌淌船”,是布网用的。 过去了一些日子,丹丹就习惯渔船上的生活了。丹丹首先表现出出色的模仿能力。 每当船靠岸,星有上岸的意图时,丹丹就及时地把鞋子叼到主人脚前。这是对鲁鲁的模仿。鲁鲁对这挺有意见,但也无可奈何。一是它没有申请过专利,二是每到叼鞋时,它总是不及丹丹敏捷和准确。所谓“准确”是指叼成对的鞋。如果船上有几个人,那么这项工作的难度会大大增加。 使鲁鲁不敢小看丹丹的是丹丹对人的模仿。比如“收蛋”这种事,鲁鲁是无能为力的。 鸭们把蛋下在鸭笼里。因为鸭笼是悬在船尾下、水面上的,要收蛋,星得下到淌淌船上去才行,要不就得把船靠岸蹚水去收,都是挺麻烦的。丹丹收蛋就不必如此麻烦,它轻易就可以从船尾下到鸭笼,叼了蛋再攀缘而上,直接将蛋送入贮蛋的、装了许多砻糠的篓子里,埋在砻糠里。 丹丹这一招身手不凡,得到星大大的赞赏。星因此常赏丹丹喝一小碗麦乳精或者可口可乐。丹丹对可口可乐这种饮料不怎么欣赏,主要是那些气泡挺冲鼻子的。自从丹丹长出牙之后,星一般不再供给饮料。 船上多的是鱼虾。由于营养充足,丹丹和鲁鲁都很健壮。这一点只要看毛色就清楚了。鲁鲁是条纯白小狗,白色的毛泛出瓷器的光泽。丹丹的毛有蜡的质感,黄色中隐隐泛出艳红。 大概是出于本性,除了主人之外,丹丹还是怕人。遇到渔船和别的行船相接或者驶近集镇,丹丹会悄悄地躲进尾舱里去。中舱和尾舱有一个口子相通,丹丹认定尾舱里那个装过录音机的硬纸盒是它的领地。 好多日子过去了,丹丹对亲狐的思念渐渐淡远。它已把这条和平而富足的船当作家了。 星希望丹丹更大方一点。有时,星上淌淌船去下麦钓,招呼丹丹同去。丹丹总不愿意,把身体藏在什么东西后头,只探出一个头来朝主人张望着,做出一种害羞状。它用这种身体语言来向主人表述它的推辞和歉意。 鲁鲁是很高兴出头露面的,呜呜着表示愿意前往。 星就说:“鲁鲁,你留下。留下看着鸭子。” “鸭子”两个字鲁鲁是懂的,就是指那些会生蛋的扁嘴家伙。鲁鲁坐着,懊丧地看主人驾着淌淌船远去。它想,那小船一定是很有趣的。 鸭子在浅水边觅食,扁扁的嘴总能在水草间叼到些吃的。鸭子生性达观,胃口很好。它们虽是水禽,却不喜欢下雨。在这种阳光明媚的日子,它们整天都兴高采烈、欢语连篇。 鲁鲁不久就打起瞌睡来。狗与狐都是夜行动物,它们在阳光强烈的白天总是精神不振。 有一些本性是难改变的。 白亮将两头小狐带回家去时,确实是想当作别致的宠物好好养起来的。但小狐的表现使他越来越失望,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思谋逃跑,三毛便是在企图强行冲出玻璃窗时被击伤,从此一蹶不振的。它们决不取悦于人,对人的逗引一律报以敌对的反应。它们越来越忧郁古怪,暴躁凶狠。突然而发的号叫,焦灼、凄厉,使人如吞芒刺。 二毛坠楼失踪之后,白亮对病恹恹的三毛更不敢再有奢望。他采纳朋友的建议,决定把三毛处死,然后制成一个装饰居所的标本。他打算在标本制成之后,在客厅里挂一块“聊斋”的条幅。这是挺浪漫、挺刺激的主意。 他之所以不动手,是因为他还未掌握制作动物标本的技巧。这些日子,公狐和母狐一刻也没有停止营救三毛的努力。它们冒险潜伏在住宅楼附近等候白亮的出现。狐一般只注意人的下半身,比如裤子和鞋子,但白亮多次出现给它们深刻的印象,它们已记住他的脸、他的气味了。 时近黄昏,白亮在街口出现了。他把自行车锁在车棚里,提包进了楼洞。提包里有一本关于动物标本制作的书。 乍起的暮色使天地间朦胧,街角有自行车的铃声,但附近并无人踪。母狐沿着一道墙造成的阴影迅速到了横洞口。它躲在那儿的一辆板车下面。它明白自己必须百倍谨慎。那么多亮灯的或没亮灯的窗口里都可能有人类的眼睛。在城市里,空气里的味道混沌而强烈,嗅觉帮不了它多少忙。 公狐也到达板车下。两狐轻触了一下鼻子,这个动作表示:可以继续。 母狐闪电般进了楼门,追随白亮的体味上了二楼。二楼楼道里没有亮楼道灯,墙上有一只壁虎在行走。公狐也上来了。可以继续。 母狐上三楼时格外小心,因为三楼楼道里灯光不弱。它伏在最后一级阶梯上,然后慢慢抬起头来。楼道里没人,这儿那儿堆放着一些杂物。这样挺好。 公狐上来了,告诉母狐:“有人上来了。”果然有人声在靠近。 人上三楼时,二狐已分别藏进杂物堆里。 上来的是个醉醺醺的老头。他随口哼着小调,手里提着一只有笼衣的鸟笼。不知里头是只什么鸟。 笼中鸟突然惊恐地叫起来,在里头不要命地冲撞。老人心疼得要命,酒也醒了一半,放下笼子,蹲下身子,揭开些笼衣来探看。 “怎么了,怎么了,小宝贝?”他问。 母狐和鸟只隔了一层硬纸板。那鸟吓得再也叫不出声来,跌落在笼底。 和人靠这么近,对母狐来说也是心理上的巨大压迫。母狐拼命地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压抑着逃走的念头。 老人提着鸟笼走进一个门里去了,试过每一把钥匙才打开门。门关上了,可楼道里依然充满了他留下的酒味。白亮的体味被这种强烈的气味淹没了,找不到了。 二狐沮丧极了。它们会合在一起,用它们的方式讨论着是继续留下还是离开这儿。就在这时,它们听见三毛的叫喊。 它们一下子就断定三毛所在的方位,断定白亮所在的“门”。 那门紧闭着,且有两道,一道是铁栅门,另一道是木门。 它们当然是不会去敲门或者按门铃的,它们在杂物堆里苦等门的开启。它们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白亮拿着一只铁皮畚箕,穿着拖鞋走出来,向楼道的尽头走去。他是出来倒垃圾的。 门开着,屋里灯光并不强,白亮背对着二狐向远处走去。这是一个极好的进屋机会。可是,在这关键时刻它们都犹豫了。它们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突然从心底涌出一种无法克制的恐惧。他们非常害怕中人的圈套。 我们明白其中的缘由——屋子里充满了苹果的香味。它们曾经被这种水果味的诱惑而误入车厢,从此被迫远离家园开始了没有尽头的苦难生涯。 白亮倒掉垃圾之后回头走来,进门,门在他身后响亮地关上。他今晚会睡得晚些,他要读那本制作动物标本的书。明天是他的轮休日。 就这样,二狐在第二天上午,在“老虎天窗”那儿目睹了三毛极其悲惨的死。 白亮用一些小棍棒从铁丝笼网眼中一一插进去,把可怜的三毛限制和固定在笼子的一角。事实上,伤病和饥渴已经使它没有多少挣扎的力气了。 白亮再次在阳台出现时,手里握着曾经出现过的那根捅炉子的铁钎。这一次,这根铁钎已被烧得通红!原来,在制作标本之前,他顺便还要玩一个游戏。 据说,那些羔羊皮的毛之所以卷得那样好看,是因为用烧红的铁钎从肛门插入了这些羔羊的体内。 我不忍心叙述三毛的惨死。 白亮用这根残暴的铁钎把两只红狐改造成为两个复仇的凶神恶煞。 狐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那只握着铁钎的手。 ××月××日黄昏 兄弟俩去乡下钓鱼。 晚上是在池塘边进的野餐。在一方塑料布上排开带去的卤菜、午餐肉罐头和啤酒,挺有野趣的。鱼钓得多少没什么要紧的,主要是钓出趣味、愉悦身心。 晚餐之后又游泳。能游泳的水域如今已经很少,钓起能吃的鱼的水域也不多了。好多河塘里的鱼有异味,没法吃,或者不敢吃。 兄弟俩玩得很痛快,回到小城时已是月上树梢时。哥哥骑车在前,弟弟骑车在后,当然吹着好听的口哨。月光从行道树冠漏下来,在自行车的部件上闪烁不定。 弟弟违例骑车上了人行道。好在这会儿几乎没什么行人。在人行道骑车不为什么,只图个新鲜。钓竿已缩节成一尺来长的一节,他不时从车头网篮里拿起钓竿来挥舞一下。想象他是骑在一匹骏马上挥着马刀的骑兵少校。 忽然,弟弟觉得脚旁除了车轮擦地声之外又多了一个声音,像是一条狗在疾走。他正要回身看,却觉得那活物已一跃上了他的后车座,再一跃就上了他的肩,立刻有一团腥味扑鼻的毛团子扑在他脸上。这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遭遇。他举臂一挡,惊呼一声,连人带车跌在人行道上。他又惊叫了一声,因为他发觉他握着钓竿的手一阵剧痛,一摸就是一手血! 哥哥闻声赶来,连声问怎么回事。弟弟惊恐万分,说好像是有一条狗。 街上只有月光树影,没有活物的踪迹。 哥哥抬头看树,说也许是蛇。他想只有蛇才可能如此迅疾地匿迹。 弟弟说不可能,因为他确定那活物有毛。蛇没有毛。 那么是什么动物呢?别说在城里,即使在森林里,真敢主动侵犯人的野兽也是少有的。 兄弟俩忙赶到附近的医院去请医生医治。医生在查过伤口之后认定是猫。这么主动攻击人的猫估计是疯猫,得注射狂犬疫苗。 ××月××日午夜小丁姑娘从睡梦中醒来。使她醒来的是窗外的雨。下雨了,小丁想起窗外还晾着几件衣裳,便开灯起床找了个叉子,伸手去窗外挑衣架上的衣裳。 当她第二次伸出手去时,她的手撞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接着是一阵剧痛。她惊叫一声,丢了叉子,缩回手来。她的手已被鲜血染红。 一个女孩子遇到突袭,常常会惊慌失措。而小丁却表现得相当镇静。她冲到门口按了一个按钮——院子里的灯亮了。她要弄明白袭击她的是什么东西。院子里什么活物也没有,隔壁张家院子里的鸽子在咕咕地骚动。 张家和丁家的人都被惊动,两家人马上到处搜索查究。 什么也没发现。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疯猫。他们听到过有个男青年在大街上遭到疯猫袭击的新闻。 小丁立即被送进医院。 ××月××日凌晨 个体商贩老董踩着黄鱼车到达集贸市场时,市场里还空空荡荡。他看错了表,来早了。返回去是不合算的,就在这儿多吸几支烟吧。 老董是做活鸡生意的。抽完一支烟,他开始把黄鱼车上的几个鸡笼子卸下来排开。笼子分成几层,里头挤满了鸡,这些鸡已被折腾得憔悴不堪,听天由命地只顾打瞌睡,只有几只被挤痛了的,敷衍了事地咕咕几声。老董就着灯光一一检查过笼子,如果有死鸡得清除,否则会影响生意的。老董发现有一只鸡有些异常,便拿起秤杆来插进笼子去探那只鸡。还好,鸡还活着。 这时,街对面一家小吃店的灯亮了,随即开了门。 老董是熟客,便进店去搭讪。老板忙着,叫他自己泡茶喝。老董在店堂里朝外坐着喝茶。鸡笼子离他十米,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视野中。 鸡骚动过几次,老董也没在意,估计是笼里的鸡太挤了。鸡是夜盲,这会儿你赶它走,它也不肯走的。 老董喝完一杯茶想再续水时,看见鸡笼子下边游出来一条蛇。他一惊,定睛看时,原来不是蛇,是一条黑色的水流。水泥地是向这边倾斜的,那黑水流近时就成了红色。 知道出事了。 一百二十只鸡的脖子全被咬断,老董惊得目瞪口呆。 小吃店老板说:“当然是黄鼠狼。这家伙放个屁,鸡都会昏过去。” 老董不明白:“要吃鸡就叼一只去,为啥都咬死呢。”后来老董数一数,鸡一只没少。见鬼了! ××月××日午后 小贝贝刚满七个月,他有他的“作息时间表”。 午睡醒来之后,小贝贝不哭不闹,光溜溜的脑袋侧来侧去,胖胖的小手划来划去想抓个什么东西玩玩。他的小手触到一件硬东西,就抓起来。那是他妈妈在摇篮边一边织绒线衣一边哄他睡时忘在这儿的一把竹尺。 小贝贝觉得这玩具比较新鲜,就摇来摇去地玩着。他的手腕上戴着银镯子,镯子上还有小银铃,手一摇就叮当响。 小贝贝不知道有两只红狐对“拿着棒的手”是怀有刻骨仇恨的。两只红狐这时正坐在小贝贝家的窗台上。窗子外头是一个小小的天井。 狐注意到小贝贝的手。它们互触了一下吻,意思是:干!当!当!座钟敲了两点。 狐一惊,尾巴一晃下了窗台。它们在花丛后坐着,尖尖的耳郭微微转动,听着屋里的动静。 小贝贝还在摇他的玩具,嘴里咿咿呀呀地学语。狐又进了屋,先后跳上摇篮旁的一把摇椅。 小贝贝身上飘出一股婴儿特有的奶香,一种无法模仿的、新鲜无比、温馨无比的香味。 公狐看见母狐微微战栗了一下。小贝贝看见狐,就把尺丢了。 母狐看见小贝贝的眼睛里有一个清澈见底的池塘,那里有两个红色的投影。 小贝贝看见狐的眼睛里有一只小小的手。 原来人与狐是可以这样平静、坦荡地对视的。小贝贝的手伸向母狐,手腕上的银铃叮当响。母狐忽然很想舔一下这只手…… 小贝贝的妈妈推门进来时,分明看见摇椅在晃动,就像一个人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 没有风。那么是谁来过了? 这个猜想被证实了——金鱼缸里沉浮着许多杂物:录音带、剪刀、拖鞋、手帕,还有尺。 如今,丹丹和鲁鲁的相处已相当默契。知道叼鞋是鲁鲁的发明,丹丹也就不再侵犯专利。叼蛋是丹丹的绝招,鲁鲁干不来,就当观众,而且是百看不厌的样子,活像人类中的追星族。管理鸭群应当是它们的协作项目,但鸭子不大买账。有“白围巾”的老母鸭是鸭群的头领,它尤其反感丹丹,常常一惊一乍地警告大家离得远远的,别睬这瘦寡寡的东西。 丹丹感觉到这种反感,总是趁鸭子下河觅食离船较远时才去完成收蛋的任务。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去认真管束鸭子,但真到非管不可时它也毫不含糊。 有一次,船泊在野外,主人驾淌淌船下麦钓去了。那帮鸭子觉得是个放纵的机会,一窝蜂地上了岸,去刚收过庄稼的农田里找活食吃。蚱蜢、蚯蚓还有小青蛙都是它们的美食。追追吃吃就离船很远了。鲁鲁急了,汪汪吠着招呼鸭子回来。鸭才不听它的呢,反而散得更开。鲁鲁四处奔走去拦,却顾了这个跑了那个。鸭子被撵烦了,还冷不防给鲁鲁一扁嘴。 丹丹出马了。它箭似的赶上头鸭,没吭一声就跳上这只肥硕母鸭的脊背,一口含住了鸭脖子。别说是头鸭,连鲁鲁也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头鸭以为丹丹要开杀戒,吓得腿软了。 丹丹用毛茸茸的尾巴轻轻地拍打着鸭尾。头鸭嘎嘎乱叫,站起来就跑。丹丹骑马似的操纵着鸭头,跑回船边。其他鸭子怕也被骑一下,忙不迭地回来了。 丹丹出手不凡。其实这一招是狐的祖传本领之一。狐就是用这种办法来偷鸡鸭的。狐身小力弱,真要叼一只鸭是太吃力了。 鲁鲁很佩服丹丹这一手,但它是学不会的,它的体重是丹丹的几倍。 这些日子,星却在盘算怎么使丹丹离开渔船。这是他未来的岳父、岳母的指令。 尽管蒲松龄先生笔下的狐绝大部分都是善良之辈,但人们还是讨厌和恐惧狐,总把这种动物与精怪相提并论,视为不祥,视为异端。 星没法再拖下去了。他的婚期已经临近。 一天,星有意把船靠在一片荒野的树林旁过夜,事先将中舱通向尾舱的通道堵上了。堵洞时,丹丹也在。丹丹惊愕地看着星的手,一声不吭。星离去后,丹丹在洞口嗅了又嗅,非常留恋的样子。它已经依稀明白星的意思了。 星请丹丹吃了一顿鳗鱼,还上了一点儿麦乳精。鲁鲁似乎也感觉到了异常,客气地坐着看丹丹吃。 星把丹丹带上岸去,到了树林边缘。 月亮弯弯地俯瞰这片树林,稠稠的黑暗在林子深处聚集着。有蚱蜢在草丛间飞蹿。一只孤独的鸟在树林深处叫:“滴滴水儿,滴滴水儿……” 风从林中、从荒草丛中吹过来,亲切地揉着丹丹的毛。荒野有心唤醒丹丹身体深处的野性。 丹丹被感动了,低声叫唤着。它的内心一定相当复杂。星说:“丹丹,你长大了,已经能吃生鱼了。你走吧,走吧。” 丹丹听明白了,退着走了几步,最后看了一眼星的那只手,就消失在林子深处的黑暗之中了。 星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心里竟有许多惆怅。鲁鲁在船上呜呜地呼唤。 星回到船上后把跳板抽掉。鲁鲁着急起来,冲着岸上汪汪吠着,喊丹丹归来。 星说:“鲁鲁,别闹了。丹丹走了,丹丹和你不一样。”鲁鲁不明白,脑袋侧来侧去地想,还是不明白。 船开了,鲁鲁又吠,被星喝止。鲁鲁在舱里舱外到处找,看看丹丹是不是藏起来和它开玩笑。 不见丹丹。 鲁鲁在舱顶上趴着守了一夜。 十多天之后的一个凌晨,星在睡梦中被鲁鲁叫醒。他坐起来,一眼就看见舱门口的丹丹。丹丹把身体藏起来,只探出一个头,害羞似的。 星说:“丹丹,你回来啦?”丹丹不吭声。 星走出舱来,去船头活水里抓出几条鱼来放在丹丹面前:“丹丹,吃啊。” 鱼还是活的。 丹丹连吃两条鱼。看得出来,它很饿了。它的毛色似乎也暗淡了不少。 星有点为难。他的婚期就在近日,他不得不赶丹丹离开。他把跳板搭上了。 这一次,鲁鲁情愿让丹丹给星叼鞋。星穿上鞋,示意丹丹跟他上岸。 丹丹转身往船头跑去。 星走过去,见丹丹蜷身躲进船头上的捞海里。当初星就是用这个捞海把丹丹打捞上来的。 丹丹以为人不留它是因为它没办一个上船的“签证手续”呢。 星明白了丹丹的意思,忍不住笑起来。 鲁鲁还是不明白,跟着主人胡乱哼了几声。星点了一支烟抽,心里有些难过。 到了这天傍晚,丹丹不辞而别了,和鲁鲁也没打个招呼。原来它只是回来探望一下的。 星对自己急着逐客的行为后悔了好久。丹丹再也没有回来过。 每当渔船路过那片树林,星就会在心里祝丹丹好运。 狐没有忘记它们的仇人。它们曾多次潜入那幢住宅楼伺机复仇,但是,那扇门总是紧闭不开。 白亮在制成狐狸标本之后就外出进修去了。这可能不是好事,因为当他回到小城时,狐的报复已经不再满足于伤其一手了。 它们更加暴躁凶狠,充满了攻击性。它们发现人迟钝、胆小得可笑。只要有黑暗相伴,单个的人是相当脆弱、相当无能的。 空守一夜,又空守一夜。它们不得不一次次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撤回巢穴。 为了发泄烦躁和愤恨,它们从顶棚下到三楼,在那儿狂奔乱窜,完全抛开了“不留踪迹”的祖训。 到了上班时间,人们发觉三楼的混乱情况,赶忙开启监控电视来看。 荧屏上竟然出现两头发疯的红狐!最使人惊异的是它们叼着绸布飞蹿的镜头。绸布在它们身后飞扬起来,使它们看上去活像披着斗篷的侠客。一只狐还跳到一个模特的肩头,用双爪摘下一只绿色的贝雷帽戴在头上。若不是帽子使耳朵不适,它可能就会不付分文,将帽子带走。 公司经理严令职员们对外封锁这个情况。这十分有损公司的形象。 经理反复强调:“因为它们不是其他什么动物,而是狐狸,知道吗,是狐狸!” 狐狸使事情十分严重,十分复杂,十分敏感。人和狐到底怎么了? 使人迷惑不解的是狐是如何进入的。可惜录像带没能透露这一秘密。 为了减少监视死角,经理让人把底楼的监控装置临时并到三楼,打算在解开狐进入之谜之后再确定一举捕杀的计策,暂时还不可“打草惊蛇”。 白亮偏偏在这天回到小城。 当晚,再度登门寻仇的狐隔门嗅到了白亮的气味。那门虚掩着,苹果味也不再存在。 即使如此,狐还是要按部就班实施行动。它们潜伏在楼道的杂物堆里,窥视着,谛听着。一旦确定没有意外情况,它们便会化作两道红色的闪电,破门而入。客厅里的那个新鲜的红狐标本会激起它们百倍的杀气。 一个美妙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来。 是白亮在用他的提琴演奏马斯内的《沉思》。 乐曲深情、舒缓,蕴含着美丽的、淡淡的忧伤,像温泉的水淙淙地流淌。 狐的耳郭在微微颤动,心也在微微颤动。 人和动物不通语言,几乎无法交流。音乐是不用翻译的声音、不用翻译的语言,所以它能为人与动物共用。人与动物有可能通过音乐做有限的交流。 如果公狐记忆力不错,那么它应当记得这支曲子。它在中药店值班房的窗外听到过白亮的演奏。发出声音的那个东西的颜色和它们的毛色非常相近。当时,它们在荒园皂荚树洞安家不久,母狐就生下了孩子,公狐单独出外觅食,无意中听到了这美妙的曲子。 母狐觉得它也熟悉这支曲子。这曲子里有北方的那座宁静的山林。那是它们的家乡呀!那里的树林很大,星星很亲切;那里有大片好闻的艾蒿,一片艾蒿丛中有它们的家;洞里有它的孩子,孩子啊…… 母狐的眼角莹然,似乎有了一滴晶亮的泪。 真正的音乐不是笔写出来的,而是生命与大自然的一种共鸣。 大自然诉说着,感叹着,呼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