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步蛇” 每年暑假,马林照例要去江西九江看望老外婆。回程时,马林照例会搭乘长江客轮。顺流而下,长江客轮的速度不比火车慢多少。 这一次,马林乘的当然还是“长顺号”。马林喜欢这条船,因为这条船上有一个他熟悉的船员王定波。王定波象棋下得太棒了!人家是象棋大师胡荣华的弟子呢,能不棒吗? 马林是个象棋迷。因为象棋,马林结识了王定波。因为象棋,马林将走进一个幽灵岛,也就有了这一本惊险的书。 登上“长顺号”,马林就直奔“好望角”。“好望角”是王定波的说法,是大轮顶层平台上的一个角落。只要不当班,王定波准会在那儿和人下象棋。这家伙已经蛮有名声,很多人都知道“长顺号”上有个棋手王定波。 王定波果然又在那里摆开了棋局。围观的人有十多个,脑门上的血管一根根都暴得蚯蚓似的——嘿,棋局一定精彩!马林尖起脑袋挤进人圈子,尖起屁股在王定波身旁坐了。棋局正紧张,王定波见来了小朋友马林也没工夫讲话,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一看盘上局面——好家伙,王定波这方已经奄奄一息,死到临头啦。自从结识王定波,马林从来没见过王定波这么狼狈,哈,这回可遇上强手啦,有劲死了! 王定波的对手是个皮肤惨白的瘦老头,皱皱的脖子细得一塌糊涂,没剩几根白发了,眉毛倒是黑的,还挺长,看着觉得怪怪的。老人挺腰端坐,左手揽一只巨大的茶瓶子,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那棋子也特别,是瓷质的,洁白细腻如凝脂,一看就是老古董。 王定波思谋半天,动了一只炮。老人放开茶杯,不假思索地用一根瘦棱棱的中指将当头兵往前推了一步。 围观的人乱糟糟地发出一阵低声惊叹。这又是一子妙着!王定波不断地抹着脸上的汗,犹豫着下不了决心。围观者都是懂一点棋的,明白到了生死关头,都屏息着陷入苦苦思谋。一时间,“好望角”静得坟墓似的。 老人推开大茶瓶,说:“对不起,我方便一下。”站起身来飘然消失在楼梯口。人走了,巨大的茶瓶子还守着棋局。茶瓶里泡的不是茶叶,而是几枚红色的小果子——对了,是枸杞子。 老人是故意给人一个机会的。果然,观棋的立刻七嘴八舌地为王定波出起主意来。他们有话要说已经很久,憋着难受呢。 王定波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默默端坐着,像在练什么气功;忽然吁一口气,击桌道:“这一盘,过瘾!” 等到老人方便回来,王定波打个拱道:“先生果然高手,我输了。”提前看出死局也是显示水平的。 老人平静地说:“你几点上班?我看出你心不在焉。玩玩而已,何言输赢?” 王定波抬腕看看手表,说:“我先告辞,哪一位有兴坐上来?” 众人明白不是老人对手,而且快到晚饭时间,一哄散了。马林不走,寻思着和老人攀谈呢。 王定波向老人介绍:“唐老伯,这是我的小棋友马林,今年十四岁。” 马林赶紧纠正:“去年十四,今年十五。” 老人一笑:“这么说,你属龙。小王也属龙。好,有缘。”王定波要上班,走了。好望角只剩下了一老一少。 这一带江面辽阔,江风习习,挺凉快的。满天云朵堆积,好像有隐隐的雷声。老人拧开茶瓶呷一口水,说:“马林,家在何方啊?上海?南京?还是……” 马林没听见。他正盯着棋盘紧张地思索呢。老人说:“马林,看出什么了?” 马林说:“我看看这棋还有没有活路。” 老人说:“绝无生路。” 马林说:“爷爷,我太喜欢象棋了,你、你肯收我这个小徒弟吗?” 老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马林说:“爷爷,我是认真的。收下我吧!” 老人想一想,将棋盘上的子调动了几颗,说:“还是这个有点意思。你看看。” 老人摆出的是一个形势特别的残局。红黑双方各剩五子,而红方的五颗子恰好排成了一路纵队。 老人说:“这是个有趣的残局,号称‘五步蛇’。红方先手,黑方能抵挡五步不死者堪称不俗。如果你能持黑抵挡四步……” 马林抢着说:“就收我为徒对不对?” 老人微微点头,跳出一匹马:“将。” 马林兴奋起来,托着腮“用劲”思考一会儿,横炮相挡。 老人不假思索地出炮沉底。 …… 马林使出浑身解数只挡住了三步,懊恼得要命。 老人道:“能挡三步,很不错了。” 马林还是懊恼:“只差一步呢!只差一步呢!” 老人说:“别以为只差一步,这一步之差可了不得,中间有一道鬼门关哩!这个残局够你琢磨好多年的。” 马林说:“那最厉害的人能抵挡几步?” 老人诡秘一笑,说:“最厉害吗?嘿嘿嘿……这个,我还不能告诉你。” 这可把马林急死了,把自己的头发揉得一团糟。 阵雨说下就下,而且一来就是杨梅大的雨点子。紧跟着来的是轰轰隆隆的雷声。避雨的慌乱中,马林在昏暗的楼梯口滑脚打了个趔趄。老人一把抓住马林的手臂——用他的右手!到这时,马林才回想起来——老人下棋时只用左手,从来没有露出过右手。 老人的右手……很大,很黑,很复杂,而且——很冷!马林打了个冷战。 老人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抽回右手顾自去了,再不回头。冷静下来之后,马林又去找老人,可找遍了大轮船的每个地方也没找到。轮船是在长江里航行,一直没有靠过岸,老人怎么会不见呢?可老人就是不见了。这可真是奇怪! 马林去问王定波,王定波想了想,支吾着说:“你是不是看见……我是说,他的,他的手……” “他的手怎么啦?” “他叫唐鬼手。” 唐鬼手?这个名字真吓人。 寻找青螺岛 《幽灵岛》的故事现在正式开始。 半个月之后,马林来到苏州。他自以为能抵挡“五步蛇”的第五步了,所以决定去青螺岛投师。唐鬼手住在太湖中的一个名叫青螺岛的地方。青螺岛上有个白虎山庄,是一个不对外开放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唐鬼手就是山庄的看护员。这是王定波告诉马林的。 唐鬼手是人们背地里对老人的称谓。老人寡言少语,行踪飘忽,只说过他姓唐,可以叫他老唐,家住太湖青螺岛,青螺岛就在西山岛附近,除此之外再不肯说什么。大家叫他唐鬼手,一是因为他右手的畸形,再是因为他神出鬼没的高超棋艺。下棋时,他总将右手藏在桌子下,只用左手来动子。而当他伸出可怕的右手来动子时,这一着就必定是杀着——就是说,这一着下去,你就输定了。这只手可真是有点邪。不过,在少年马林看来,这位象棋高手正是因为有了这只鬼手而有了神秘色彩,他的投师也有了传奇性,就更有劲了。 一出火车站,马林就买了一张苏州地图,蹲在车站广场上查找起来——东山岛、西山岛、阴山岛、绍山岛、三山岛、小雷山岛、大雷山岛、老鼠山岛……太湖里的小岛真是不少,可就是没有青螺岛! 马林想,这准是青螺岛太小,小到没资格上地图的缘故,就去向商店里的营业员打听。听到这个地名,这些苏州人一律摇头——勿知道,勿晓得,倒是耳朵尝鲜喏!苏州人讲起话来可真是软。 马林快绝望时,一个过路的老爷爷给马林出了个点子,让他去西山岛打听。既然小岛靠近西山岛,那里的人是一定会知道的。热心的老爷爷还具体指点了去西山岛的走法。由于建了太湖大桥,乘上公交车就可以直达那里。 在公交车上,马林一下子就打听到了青螺岛。那果然是个小得像西瓜子似的地方。 按照热心人的指点,马林在西山岛的石公山庄站下了车。在这个站头下车的只有马林一个。 一下车,马林发现自己正站在“石公山庄”的大门口。这个山庄居山面湖,主要的建筑在山腰,看上去像仙境似的,美丽,但有点遥远,有点不真实。 这时已是下午三点钟光景,马林急着赶路,也没心情欣赏风景,东张西望着就想找个人打听去青螺岛的走法。 这附近清清净净的阒无人迹,满耳朵只有鸟歌蝉鸣。 走到山庄门口,发觉这个门楼其实只是一个标志性的牌坊,真正的山庄大门必定是在半山腰的。人呢?怎么连个过路人也没有呢?就看见香樟树下的一个鱼摊。说鱼摊是有点抬举了——除了两只塑料桶,就只有一块广告牌了。所谓广告牌就是一块肮脏的硬纸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两行歪歪斜斜的字:“太湖活鱼很便宜。”对了,树上还挂有一杆秤呢。卖鱼人呢? 马林走到樟树下,等着摊主的出现好问个路。 一只塑料桶里养着杂七杂八的鱼,鱼都活泼着,人只能看见它们青苍的背脊。另一只桶里养的是蚬子,也蠕蠕地活着。 马林蹲在鱼桶前,不自禁下手去想摸摸鱼。鱼很反感,先是一阵骚动,继而有一条近尺长的鱼大惊小怪地跃出桶来,在地上噼里啪啦活蹦乱跳。 卖鱼人出现了。他是从灌木丛后走出来的,响亮地吆喝:“来——喽!”是个和马林差不多年纪的男孩,赤着上身,穿一条肥肥的沙滩裤;胖胖的,黑黑的,眼睛和牙齿一闪一闪的白。 马林放下背包,想把跳出来的鱼抓回桶里去,却滑滑的一时捉不住。 男孩说:“我来我来!”从树丫上取下秤,只一下就将秤钩扎进了鱼鳃,提起来,熟练地用小手指一拨秤砣,说:“翘梢二斤一,算二斤平头,五元钱。这可真便宜哎!”马林忙说:“不,不,我不买鱼。” “这鱼可是你自己挑的。买下吧,这么便宜的鱼哪儿去买啊!瞧,多有劲的活鱼!” 马林说:“我是路过这儿,想……” “你真不买?” “不买。” 男孩想一想,问:“你会下棋吗?” 马林感到突然:“下棋怎么了?” “你先回答,会不会下象棋?” “会。” “那就好,摸子动子不能悔的对不对?这是规矩对不对?你摸到鱼了,就得买,规矩是一样的……” 听对方提象棋,马林心里很舒服,忙说:“行,我买了,我买了。”付过钱,却不接鱼,说,“我想打听个地方,可以吗?” 男孩用一根准备好的藤蔓串了鱼,递给马林:“先拿鱼,再问路。提着吧,这鱼真的很鲜。” 没办法,马林只好提着鱼了。 男孩说:“问路吧,看看我知道不知道。我也不是这儿人。”听口音,他确实不是这一带的人。 马林说:“我要去青螺岛。” “青螺岛?” “有这个岛吗?” “有,我去过一次的。” “怎么走?” “当然要用船的,你要叫船对不对……你去那儿干什么?” “找个人。” “那儿没有人。” “怎么没有人?” “我去过那儿的,没有人,只有坟。” “只有坟?坟墓?” “不对,那儿有个破花园,叫……叫什么山庄,其实很小,很破,有的房子已经坍了。对了,那儿可能会有看房子的人的……” “那儿叫白虎山庄,看房子的是个老头?” “我没见过。那天我敲过门,没人应,只有空空的回声,听着怪怪的,怕人,我赶紧离开了。那天,雨雾迷蒙的,是出鬼的天气。我说过,那儿有好多坟墓。你去找一个老头?” “他姓唐。” “姓唐的老头?噢,我明白了,你是说……是有人老远去看他的。他叫唐伯虎对不对?” “什么呀!唐伯虎是古代的大画家。” “不是他?我听说唐伯虎就是死在那个山庄的,后来葬在那儿。想起来了,那破山庄叫白虎山庄。白色的老虎。这名字很凶险的,怕人!是不是和唐伯虎有关?” “你怎么老是怕啊怕的,有什么怕的,我就要去那儿找人。” “那老头是你什么人?” “是我师傅。下棋的师傅。” “下象棋?” “人家是象棋大师,人称唐鬼手!” “鬼手?”男孩缩了一下脖子。 “胆小鬼,别怕。叫鬼手是因为棋下得厉害,和江南棋王差不多。你真没听过这个人?” “我不是这里人。” “算了,我找本地人去。这鱼我不要,你还是卖给人家吧。” “你要租船对不对?那就找我好了。” “你不是本地人,怎么会有船?” “我的船就泊在那边。你出多少钱?” “你先开个价。” “那鬼岛很远的。瞧,往那边看——看到了吗?” 顺着男孩所指的方向,在太湖的烟波浩渺处,有一团迷蒙的青色。 哦,那就是青螺岛吗? 贼船 卖鱼男孩让马林叫他加加。他说用加加做名字最好了,因为除了吃官司的年限,什么东西都是加比减好。他是苏北人,用苏北方言说“加加”,声音挺有劲的,两个“加”字的声音有一种微妙的不同。 加加果然有一条船,一条很小的乌篷船。加加说这船是他捡来的,是一条随风漂着没主人的船,他行好事收留了它,现在成了他的家。 马林钻进船舱到处看看,心里在想:是谁不小心没系好缆绳啊? 加加冷笑一声,说:“告诉你吧,这条船上发生过一起杀人案。” 马林吓了一跳:“什么?” 加加开心地笑起来,说:“到底谁是胆小鬼啊?那是我猜想的。第一次上船,我看见舱里有一摊血迹——喏,就在你脚边。还有一把刀子——瞧,就是这一把!”他的手里果然有一把一尺长的刀子。 马林说:“别唬人。这是杀鱼的刀哎。” 加加说:“能杀鱼就不能杀人吗?杀鱼会在船舱里杀吗?还有……” 马林说:“行了,别乱猜了。天黑之前,我们来得及到达青螺岛吗?” 加加说:“这个没问题的。问题是……你真的想去?到了那儿,我摇船一走,那个荒岛上可能只你一个人了,天慢慢黑下来,到那时候……” 马林说:“到那时,我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对不对?总把别人想作胆小鬼的人自己一定是胆小鬼。再说,那不是荒岛,唐高手住在那儿……” “怎么又叫唐高手了?” “叫唐鬼手你会害怕。人家是象棋高手,叫唐高手更准确。” “结了,再好心劝你,我反倒成胆小鬼了。开船喽!” 加加到了船艄,解开缆绳,一蹬,船就离了岸头;咿呀咿呀地摇起橹,船就活活地在水面上走了。 马林说:“什么时候学的船?” 加加说:“拉倒吧,你以为苏北就没有河,就没有湖啊。 微山湖知道不?” “你老家就在微山湖边上?”加加不回答,唱起歌来:“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这家伙五音不全,从第二个词开始就跑调了,狼嚎似的难听。幸亏他唱了几句就忘词了。 马林盘腿坐在船头上,眺望着水天相接的地方,想着见到唐鬼手爷爷后怎么表达自己的诚心。这会儿下起雨来就好了,来点儿风浪也好,诚心投师的人总得接受点考验对不对! 船头和涌浪相撞击,发出一种“啧啧”的声音,就像有一群小猪在吃食。没有太阳,灰云和白云在慢慢蠕动。这一带远离航道,船只都在很远的地方,看上去都是虚无缥缈的样子。向后望,西山岛在远去,石公山庄被一种淡蓝的雾霭缭绕着,看上去也是虚无缥缈的样子…… 马林忽然挺想听到人的声音,就说:“加加,怎么不唱了?” 加加说:“不好,我要拉屎。肚子好痛。” “那就拉好了,这里拉屎不要钱。” 加加扳了几橹,船调了方向:“得去牛肚子岛。” “什么?” “别烦我,去那儿拉屎。看到了吗,那个小不点岛就是牛肚子岛。” “牛肚子岛”其实只是一块大礁石,形状就像一个英文字母G。加加将小船摇进G字中间的小水湾,迫不及待地拉起屎来,嘴里哎哟哎哟地哼哼。 马林说:“你在拉稀。” 加加说:“一下午拉四次了,肚子疼得要命。” “吃药了吗?” “哪来的药啊!哎哟!”加加痛得脸上都是汗。 马林赶紧从背包里找出药来,说:“不要紧,我带着药。” 加加说:“别看我的屁股,看着我就拉不出。”马林只好捂着鼻子背对着等加加完事。听加加的哼哼真是痛苦得一塌糊涂。 一会儿,听加加说:“行了,你有什么药啊?” 马林回身给药:“这是诺氟沙星,很灵的。你船上有开水吗?” 加加打开船艄的平基板找水。马林伸头一瞧——好家伙!舱里头的东西可真不少呢——西瓜,黄瓜,玉米棒子,各种听装和瓶装的饮料,碗式方便面,午餐肉罐头…… 加加说:“告诉你,这些都不是买来的,懂啦?”马林不好表态。 加加说:“有这条船,什么都不用愁了,脚踏平基板,样样都有来,懂啦?” 马林还是不好表态。 加加说:“不错,你上贼船啦。” 马林说:“这是你打鱼卖鱼挣来的。肚子还疼吗?” 加加朗声吆喝道:“开船喽!往哪儿开?” 马林说:“别逗了。一拉屎,把青螺岛忘了?快走,臭死了!” 船出了牛肚子岛。风似乎更小了。船橹的声音变得很好听:杏得尔,杏得尔…… 加加忽然说:“真有青螺岛吗?” 马林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 “真有青螺岛吗?青螺岛在哪里?” 马林指着前方:“那不是吗?” “谁说那是青螺岛?” “你说的。” 加加怪怪地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说假话?” “你为什么要说假话?没必要。” “为什么?哈!那我问你——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我不会少你船钱的。不是讲好价了吗?” “那我再问你一句——你的钱都放在什么地方了?都放在背包里了对不对?” “你不信?” “再问你一句——如果我是一个大汉,你也会这样相信我吗?” 这一句问,一下子提醒了马林:哎呀,出门在外,怎么能如此轻信陌生人呢!在这水天茫茫之处,如果这个卖鱼人是个歹人,只要他一挥竹篙,自己不就喂鱼去了吗?如果……这么胡乱想着,马林倒有些紧张了。当然,他不能泄露内心的紧张。 加加打了一声尖锐的呼哨。这呼哨声听起来有些儿匪气。 马林也打了一个呼哨。 加加又打了一个怪诞的呼哨。 马林也来了一个,可就是怪诞不起来。 马林说:“加加,你的呼哨怪响的,教教我可以吧?” 加加说:“马林,还去青螺岛吗?算了,我们回去吧。船钱我也免收了。怎么样?” 马林说:“你还在考验我?” 加加说:“你这人哪,真胆大。” 马林说:“去青螺岛到底有什么可怕的?是不是有恐龙啊?有恐龙倒有劲了,那是个轰动世界的事哎!” 加加冷笑道:“我说你胆大,不是指的这个,我是说你胡乱相信人。懂了?” 马林说:“你不是和我一样吗?” “我?哈!” “刚才我给你吃的药知道是什么药?” “肚子疼的药。” “谁说的?” “你说的。” “我?哈!” 加加想了想,回过味来,仰天大笑。笑完了,忽地从船篷的夹层里掏出一件东西来抛给马林:“接着!” 马林一看,愣了——抛过来的竟是自己的钱包!自己的钱包怎么会到他手里的呢?这苏北来的加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墓碑上的象棋残局 青螺岛其实并非像加加说得那么远,就是说,它离西山岛不远。加加的行船路线大部分是在绕着西山岛走。 青螺岛是个圆溜溜的小山包,山包上长满了树木,远远看,真有点像一颗巨大的、青色的田螺。 小船开始绕着青螺岛走,走啊走啊,就看到了山庄的围墙。围墙里有浓浓的树荫。蝉在园子里闹成一片。有一段围墙几乎是紧贴着水面建的,攀缘着一些叫爬山虎的藤蔓,看上去年久失修,但还是很高很结实的样子。 马林说:“要是水位再升高,这老围墙就要被淹了。” 加加说:“你别为古人担心,他们比我们细心着呢。知道不?眼下正是太湖水位最高的季节。瞧,看见那个铁栅门了吗?如果这个门开着,我们的船就可以一直驶进山庄里去。” 确实有个铁栅门,紧紧地关闭着,往里张望——里头黑咕隆咚的,好像是个屋子。 山庄的大门终于出现了——是一个古老的砖门楼。门楣上隐约刻有一行绿色的字:白虎山庄。密布铜钉的木门很旧了,但还是挺结实的样子。门槛有一尺来高,大门环黑森森的,被一个凶相毕露的虎头咬着。大门口的树上集中了许多蝉,喳喳地叫成一片。 船靠在石条做的水栈边。加加跳上岸,拉着船缆却不拴,等到马林一上岸,就跳回到小船上,一招手:“行了,我走啦!” 听到这一句话,马林的心里立刻空空的,孤身一人在这荒岛上真不是个滋味。 加加看出马林的心思,说:“怎么的?要我陪着吗?那可是要加钱的。” 马林赶紧说:“我加钱!我加钱!” 加加将缆绳系在一棵杨树上,笑道:“怎么的,谁是胆小鬼?” 马林还要面子,说:“你来过这里,当个向导嘛。” 加加说:“我也就走到这个大门口,向什么导啊。”马林拍响了大门环:咣咣咣!这声音将蝉吓了一跳,霎时间哑了。 加加喊:“有人吗?里面有人吗!唐爷爷!唐爷爷……” 马林还是拍门环:咣咣咣!咣咣咣…… 两个男孩忙了半天,没用,大门里毫无反应。蝉又闹起来,喳喳得让人脑子发胀。 加加说:“算了,别说人,怕连鬼也没有。走吧,上船,回去!亏你想到来这个野猫不拉屎的鬼地方。找死啊?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马林说:“说不定人在里头没听到。看看围墙上有没有缺口。” “哎哟,还不死心哪!” “远远地来这里不容易,怎么拍拍门就走呢,说不定……” 正说着,“哇——”一声怪叫,门开了一道缝,门缝里露出一张惨白的、瘦瘦的老人的脸。 马林赶紧叫:“唐爷爷!唐爷爷!” 惨白脸阴森森地说:“什么唐爷爷,这里没有唐爷爷。” 声音未落,门“哐”一声关上了。 加加说:“马林,你有没有搞错啊。哪有唐爷爷啊,别是做了个梦吧。” 马林说:“要错就是你搞错了,这里到底是不是青螺岛啊?” “我没错,要错就是你的错!” “你的错!你的错!” “你的错……” “你的错……” 大门又“哇”的一声开了一道缝。惨白的老人脸说:“快走吧,山庄是文物,不开放的。快走。” 马林说:“爷爷,唐爷爷就是看山庄的,他说过的。 我……” 老人脸说:“看山庄的?姓唐的?没有。” 马林说:“不可能!我打电话去问王定波。” 老人本来想关门的,听到“打电话”这句话,停住了关门的动作,说:“他叫什么名字?” 马林只知唐爷爷的绰号唐鬼手,说:“他是这里看山庄的。” 老人说:“你们打电话问清楚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马林说:“爷爷,我们借打个电话可以吗?” “你们没有电话啊?” “没有。” “我这里也没有电话。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马林说:“我是来向他学象棋的。” 老人说:“下象棋的?姓唐?” 马林觉得有希望了,赶紧说:“对,是下象棋的唐爷爷,唐爷爷的象棋下得一流了!” 老人说:“你们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马林说:“半个月之前。在长江客轮上。” 老人沉默了一下,咬牙说:“见鬼了!他早死了,死了好多年了。行了,你们快走吧。胡搞什么呀,你们。” 马林说:“死了?不可能!不可能!” 老人关了门又开,说:“不信?不信你们去看他的坟墓,喏,就在五棵樟那儿。他的名字叫唐岱夫。”话没完,门就“咣”一声关上了。 马林面对着黑咕隆咚的大门直发愣。 加加说:“行了,走吧。别再碰上鬼了。” 马林自言自语:“唐岱夫?不可能……”加加说:“还不相信啊,那就去看看他的坟墓好了。不是说在五棵樟那儿吗?看见了吧——那边有五棵樟树。” 不远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子,五棵高大的樟树耸出林梢。难道那儿果然有唐鬼手的坟墓? 穿过许多灌木丛,马林和加加到了五棵樟附近,在那儿转悠着寻找。这一带奇怪地没有蝉鸣,什么都屏息着似的。 他们东张西望,有点紧张。他们的紧张不是因为想找到什么,而是害怕找到什么。这儿并非公墓区,灌木草丛间毫无规则地散布着一些坟墓,站着一些碑,躺着一些坟台。马林觉得这些碑是在一声不吭地注视着自己的,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当石块或水泥作为坟或碑的时候就不再是石块和水泥了,就成了躺着或站着的和人、灵魂有关的符号了。 马林撒了一泡尿,尽量把声音弄得响些。有人说,鬼是害怕人尿的。难道真有唐鬼手的坟墓?如果有,那就真是活见鬼了!这是不可能的。 加加在灌木丛后面大叫:“唐岱夫?唐岱夫!啊,找到了!” 马林说:“别起哄了,骗三岁孩子是不是?我可以和你打赌,真的……” 可是,马林转过灌木丛时确实看到了唐岱夫的名字——一块石碑上刻着:唐岱夫之墓。 “你是不是要打赌?赌什么?” 马林想一想,说:“一定是搞错了。唐鬼手一定不是唐岱夫。下象棋的人多着呢。” 石碑后还有一块平置的石板,石板上满是落叶。马林想在石板上坐一坐,用脚划拉着将落叶扫掉。 石板上刻着一个棋盘——哦?是个象棋残局! 定睛看时,马林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个残局正是唐鬼手的“五步蛇”! 整个树林,整个小岛霎时在马林的眼睛里都失去了颜色,变成了黑白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世界在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一只鸟不知在什么地方怪声怪气地哭叫:“呀——哇——” 加加悄声说:“有人监视我们。看左前方灌木丛。”马林慢慢将目光滑动——灌木丛深处的阴影里,果然有一对幽幽发亮的眼睛! 加加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悄声说:“你左我右,包围!一,二,三!” 马林和加加敏捷地从两个方向冲向那个不大的灌木丛,同时大喝:“快出来!快出来!” 灌木丛阒无声息。 再敏捷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逃出灌木丛,逃出视野。可是,灌木丛中确实没有人。可是,仅仅在几秒钟之前,那对眼睛确实是在那里幽幽发亮的!可是……见鬼!哪儿来的这么多“可是”?见鬼!难道世界上果然有鬼? 马林感觉汗在额头上缓缓地流动,一抹,特凉。加加说:“走吧,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有人暗算 小船又绕着围墙走,当然,方向是和刚才相反的。船到铁栅门时,两人都集中目光朝里面张望。铁栅门里确实不是院子而是一个黑屋子,黑咕隆咚地看不出眉目。在两个男孩眼中,这道围墙现在除了古老之外又增添了一丝神秘。两个人都不说话,在咿呀的橹声中回想着刚才经历的一幕幕:门缝里那张惨白的老脸,墓碑上那个象棋残局,灌木丛中那双幽幽发亮的眼睛……这一切,好像都有点儿怪,有点儿不对劲。 加加耐不得这种沉寂,开口了:“你真的在半个月之前,遇到过那个唐鬼手?” “那还有错!我还和他下棋呢。他先是摆出了‘五步蛇’——就是墓碑上那个残局。” “吓死人了!莫非那眼睛……马林,我最想不通的是那双眼睛。难道真的有鬼啊?” “你说世上有没有鬼?” “谁知道,你说呢?” “我说有鬼。” 加加吃了一惊,停住了橹:“你说有鬼?” “世界上只有一种鬼。” “什么鬼?” “胆小鬼。” 加加松了一口气:“这里有没有啊?” “有啊,有两个。” 加加笑起来。 马林说:“我看这道围墙里一定有什么秘密。” “什么秘密?” “笨蛋,知道的秘密还算秘密啊!不过,我想这秘密说不定和唐鬼手有关系。对了,说不定唐爷爷遇上了什么麻烦,我得回去,掉转船头,我要回去!” “不能掉头。” “胆小鬼,你放下我就走好了。快掉头!你听见了吗?” 加加将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嘘——小声。说不定围墙里有人在……我们绕到后头去,这么长的围墙肯定有后门的。” 马林朝加加竖起了大拇指。这个主意好。侦察就得秘密进行对不对! 两个男孩兴奋起来,做侦探是蛮有劲的。本来有节奏的橹声乱了套。 围墙拆了一个直角,不再沿湖延伸了。小船悄悄地泊岸,泊在一棵斜向水面的合欢树下。两人上了岸,还是沿着围墙走。走了十多米,加加让马林等一下,回到船上去拿了一支篙,顺便又检查了一下缆绳。在这种孤岛上需十分注意这个,要不,船漂走了可有大麻烦了。 马林轻声说:“拿这个干什么?” 加加轻声说:“说不定有用的。”这家伙看来比较有经验。这儿没有路,长满了茅草灌木,走起来并不顺利。加加抢先走,用手中的竹篙扫荡着开路。这种地方是可能潜伏着蛇蝎的。马林折了一根树枝握在手里,手里握着个东西是可以壮胆的。 加加问:“几点钟了?” “快三点了。” “我们得抓紧点,哎呀,我忘记拿手电筒了。” “瞧,后门!” 围墙上有一个小门,门上包着铁皮,紧紧关着,挺结实,推一推——纹丝不动。两人继续走,希望围墙上有个缺口什么的。 又走了一大截路,希望中的缺口还是没出现。这个山庄虽然不对外开放,但毕竟是省级的文物单位,围墙维护得挺完整。围墙又拐了弯,出现了成片的荆棘,更加难走了。 加加说:“不行了,看来我们只能翻围墙了。” “围墙这么高,行吗?” 加加将竹篙倚靠在围墙上,说:“我先上。”脱下凉鞋衔在嘴里,噌噌地就往上爬。马林赶紧为他扶住竹篙。加加比较胖,屁股一扭一扭地挺吃力。 到顶了,加加慢慢地将脑袋探出围墙顶往里头张望。张望一会儿,又哧溜一下滑了下来,说:“得换个地方,否则没法下去。走,再往前一点儿。”看来他在上面已经选好地方了。 艰险地穿过一片棘丛,加加往一棵大树上爬。距这棵大树不远处有另一棵大树,而那棵大树是长在围墙之内的。加加顺利地在两棵树之间用竹篙架了一道“桥”。竹篙其实只能算桥的扶手,真能负载人的还是两个几乎相接的树杈。 加加又向围墙里张望一会儿,向马林打了一个“上!”的手势,然后手脚并用,敏捷地越过了围墙。仿照加加的示范,马林随后也进了院子。 白虎山庄分为前中后三个部分,这是后院。后院本来就没什么建筑,只有一个草亭和一大片梅林。如今草亭只剩一个基座,梅树已经难寻,整个后院灌木丛生,野草疯长,不过是一片芜杂而已。空气里有一种青苔和腐叶的味道。蝈蝈和螟铃子在这里那里细声细气地吟唱。几乎每一部惊险片里都是有这种听得人心里一揪一揪的声音的。这儿的气氛挺配两个男孩的胃口。 加加折了一根树枝开路,小心地躲开有刺的棘丛。 马林想起他将那根树枝忘在了后门那儿,重新折了一根树枝用以开路。 加加发暗号似的学了几声鸟叫,学得很像。 “这是什么鸟?”马林问。 “这是画眉。” “你会学几种鸟?” “其实也不是学的鸟。你随便吹出来好了,总会有一种鸟叫和你相像的。山林里有那么多的鸟啊!”马林学了一声鸟叫,问:“这是什么鸟?” 加加悄声说:“别,说不定附近有人呢。快走。”两个人穿过一丛丛的灌木,进了一个月洞门。月洞门里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杂乱地长了些花草。草丛间有块条石,条石上居然有一只蟋蟀在摇它的触须。马林忍不住去扑,蟋蟀却不失时机地失踪了。条石下原来有一眼井,很古老的样子。探头看,井下有水,黑幽幽的。马林想起了语文课本上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登上几级石阶,就是一间凸形的屋子,没有门,迎面是一排木格长窗,窗扇还是齐备的,只是嵌窗格的蚌壳片儿已经缺了不少。过去没有玻璃,嵌窗格是用蚌壳片的。 透过窗格往屋外看——原来这个房子是突出在池塘里的。是个不小的池塘,生长着杂七杂八的水面植物。池塘中央有一个亭子,已很破败。亭子连接对岸的一座曲折的木桥已经坍了一截。对岸的房屋虽然破旧,但错落有致,使人想到那些名扬天下的苏州园林。 马林说:“来这里拍《聊斋》故事倒是挺合适的。” 加加说:“没人的地方可能有鬼。” 马林说:“我们就是来捉鬼的。走,我们到池塘那边去。”出左侧门就是一条绕着池塘的长廊,沿着长廊走就可以走到对岸去。出右侧门则是一大片假山,地形很是复杂,但看上去也是可以抵达对岸的。走哪条路好呢?来这里可不是游园的,首先考虑的是如何掩蔽自己。两人商量一下,觉得还是走长廊比较安全。如果这园子里有人,他们现在最可能是在对岸的某一个房子里,说不定某扇窗子里就有一双监视的眼睛呢!假山的地形虽然复杂,却在监视者的视野之中,反而容易暴露。 出了右侧门,两人大致沿着长廊依次前行。长廊临池塘的一边完全敞开,另一边则有一米来高的矮墙。如果有情况,他们可以利用这道矮墙来掩蔽身体。他们不时地经过一些关着门或是开着门的屋子。屋子里没有人,连桌椅家具也没有一件。这种空空荡荡的老屋子和空空荡荡的新房子是不一样的,它们会将空空荡荡的感觉传染给人,让你没着没落地心头发慌。 长廊终于到头了,一扇紧闭的门阻断了去路。门很坚固,连道缝也没有,推一下纹丝不动。两人退回一点路,走进一个小侧门,沿着一条阴暗的小弄走。这条小弄长久没人走了,地上和墙上都长了滑腻腻的青苔。有蜗牛在青苔上慢慢悠悠地蠕动。 小弄把两人引到了一个没有出路的小天井。小天井里有一棵枇杷树,挺茂盛,高高地耸出院墙。正要抱怨呢,墙那边传来了一个声音:砰,砰,砰…… 声音很闷,似乎来自于地下。这是什么声音?侧耳静听时,墙的那边传来了说话声。一个哑嗓子说:“猛子,该你下去换他了。卖力点,估计再挖下一两米就到井底了。铲下当心一点,别砸坏了东西。”另一个声音说:“大块,上来!”这个声音是朝着井下喊的。砰砰的声音停止了…… 墙那边在挖井,挖井不是为了吃水,而是为了挖出一个什么好东西。 马林朝加加打了一个手势,脱了鞋,往枇杷树上爬。加加来帮忙,用手托马林的屁股。枇杷树却脆,一根旁枝“咔”一声折断了。马林和加加都吓了一跳,不敢动,紧张地等待反应。墙壁那边好像并没有发觉。有个人在那边哗哗地撒尿。 枇杷树是不能用了。马林下了树,正思谋怎么办,见加加已经蹲在了墙脚边,打着手势让他上肩呢。马林扶着墙壁,小心踩到加加肩膀上。加加慢慢地站起来……马林努力在加加肩上踮起脚,才勉强在墙顶上露出眼睛……墙那边是个院子,果然有一眼井,井边堆了一堆湿泥。一个浑身泥水的赤膊青年正从井栏里钻出来呢!他当然就是“大块”了。另一个赤膊的汉子看样子是准备接替下井的,那么他就是“猛子”了……赤膊青年是背对着这边的,马林看不见他的脸。 哑嗓子说:“大块,快到底了吧?” 大块说:“这井深,都快两丈了。”打个喷嚏,又说,“井下很凉,操!”接着是喝水的声音。马林又慢慢探头来看…… 大块正仰着脖子闭着眼睛将矿泉水往头上、身上浇。趁这个当儿,马林踮起脚努力探了探头,想看到哑嗓门。马林还是没看到哑嗓门,这家伙是紧靠着墙的,正处在死角。 响起了手机声。哑嗓门接电:“喂,说……两个男孩?可能进山庄了?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快采取手段……可以,不能让他们离开青螺岛……我马上到……”哑嗓门一边说话,一边在走路,到后来就听不见他的话了。 这个电话显然是与马林加加有关的! 马林下了地,拉了加加就跑。在这儿可不能说话。到了小弄堂里,马林说:“他们在井里挖东西……”“井里挖东西?” “井是被填上的。有人打来手机,说发现了我们,哑嗓门说不让我们离岛。” “他们是在搞鬼!他们有几个人?”“这儿有三个,还有打来电话的那个,起码有四个。打电话来的一定是白脸老头!” 加加想了想,说:“不行,这么小的岛,没处躲……搞鬼的人是有杀心的!这我知道……” 马林一挥手:“走!我们离开这儿。快走!”两人回到小侧门,探头看看没人,便沿着长廊向后院飞跑起来。 仅仅六七分钟时间,马林和加加就走原路回到了湖边。可是,合欢树下已经没有了小船! 来了个摄影家 丢船意味着被困小岛。对加加来说,丢船还意味着丢了一个家! 加加大喊道:“缆绳是拴得很牢的!不可能,不可能是漂走的!” 如果船不是松缆漂走的,那就是被人劫走的。对了!很可能就是给哑嗓门打电话的那个家伙。这就说明山庄里的那帮人确实正在这儿干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他们容不得有人离开小岛泄露他们的秘密,所以劫走小船…… 马林叹道:“唉,有个手机就好了!我只要一拨110,警察的摩托艇……” 加加没心思听这种空话,火急火燎地沿着湖岸跑起来。马林说:“加加,去哪里?” 加加没好气地说:“还能去哪里,找船!” 没跑出多少路,加加就遇上了一大片密集的荆棘丛。加加折了一根树枝咒骂着,凶狠地抽打着棘丛,看样子想要硬冲过去。 马林拉住加加,说:“找船得先看看风向,得往下风处找……” 加加说:“你不懂!”挣开马林的手,还是凶狠地抽打棘丛。 马林不再说什么,也来帮着披荆斩棘。马林能理解加加的心情,对加加来说,那小船太重要了。 湖和河的水流是不同的。尤其是太湖这样的大湖,其涌流的方向和风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冲破了荆棘,涉过浅水湾,可前面还有许多的荆棘丛呢!两个男孩在湖岸上急急忙忙地奔突。他们知道找到小船的希望非常渺茫,可在这一刻,除了这么奔跑,他们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渺渺太湖,叠叠涌浪,小船渺无形迹。 终于累得跑不动了,两个人一齐滚倒在地,吁吁地喘。躺了好一会儿,加加才坐起来,恨恨地说:“这帮浑蛋,不能饶了他们!” 马林也正在这么想呢,听到加加这句话,猛地坐起来:“对!不能放过他们。加加,倒不如我们再进山庄去,进一步侦察……” 加加说:“拉倒吧,你以为是玩游戏啊?作案中的坏蛋就像衔着肉的狗,敢玩命!起来,继续走,看见靠近的船就呼喊。到了西山岛就报110。” “可是,谁会在这时来青螺岛呢?” 加加眼睛一亮,说:“瞧,船来了!” 他们的运气真不错——还真有一条船在向青螺岛驶来! 是条小船,船上的只有一个人,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 两个男孩兴奋地向小船呼喊。 听见喊声,船上的汉子先是有点吃惊,继而挥手接应。 船近来,汉子问:“喂,你们怎么在这里?” 马林说:“叔叔,我们在山庄里……” 加加抢着说:“叔叔,我们来这儿玩,不小心漂走了小船。”回头悄声对马林说,“先弄明白他是什么人。” 马林没有怀疑人的习惯,若非加加岔上来说话,他刚才急着要将白虎山庄的事告诉别人呢。马林想:加加这么做是对的,说不定这个人也是挖井那帮人的同伙呢! 从这时开始,马林愈加留意起加加来:这个苏北男孩和自己差不多年龄,可他在许多方面比自己老练得多。加加是苏北男孩,怎么成了一个太湖里的打鱼人?他一定有一段不平常的经历。那是一段什么样的经历呢? 小船靠岸了。两个男孩蹚水扶住了船帮。汉子近四十岁的样子,挺壮实,有点儿秃顶。他穿着一件淡黄色的马夹,马夹上有许多鼓鼓囊囊的口袋。汉子不下船,坐在船上说话。 他的脚边有一只不小的帆布包,棱角分明,也是鼓鼓囊囊的。加加说:“叔叔,我们能搭你的船吗?”汉子说:“没问题,可我要在小岛过夜。我从上海来,是搞摄影的,听说青螺岛的风景很特别,还有许多难得一见的鸟,比如中华秋沙鸭,比如……就特地来了,准备在这儿停留一天一夜,日落啊,日出啊……噢,对了,这小岛上有人吗?山庄里有人吗?” 马林想说话,被加加以一个手势阻止。加加说:“山庄里有人的。”汉子说:“是看守山庄的?有几个人?” 马林说:“叔叔,你有手机吗?”马林的眼睛盯着汉子鼓鼓的口袋。 汉子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口袋,支吾着说:“手机?” 马林说:“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汉子说:“我的手机没有电了,不,可能是坏了。” 加加说:“算了,家里不是知道我们今天不回去了吗?反正我们明天可以搭叔叔的船回去,没事。” 汉子说:“你们真要在这儿过夜?” 加加说:“这岛上的蟋蟀特棒!一个晚上能逮好多,拿到苏州城里能卖好价钱呢!” 汉子说:“那你们的船怎么办?” 加加说:“一条小破船,丢了也没啥。再说,这时候也没办法可想,就不想它了。” 汉子想了想,说:“那好,我们先去哪儿?” 马林说:“先去山庄。” 汉子说:“对,先把过夜的地方落实好再说。上船。” 加加说:“不,我们得先把船藏好。” 汉子说:“放心吧,我拴的船缆不会松。” 加加说:“不,不。” 汉子看看加加的脸,又看看马林的脸,说:“你们的船,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才……我明白了,我们把这船藏起来。” 三个人协力将小船拖上岸,藏在一个灌木丛中。 害怕手机的老头 马林和加加再次叩响了白虎山庄的门环:咣咣咣!咣咣咣…… 这一次,蝉们不再理会,顾自喳喳个不休。 叩了好一会儿,大门才哐啷一声开了一道缝。门缝里仍旧是那张苍老惨白的瘦脸:“你们……”老头怒气冲冲地说了两个字就顿住了——他看见两个男孩后面站着一个雄壮的汉子。他好像打了一个激灵。 摄影师正在打手机,哇哇地和手机说着什么。两个男孩想:咦,他不是说手机没有电了吗?老头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摄影师啪一声关了手机,说:“老先生,我是市文联介绍过来的,想在山庄借住一宿。我是搞摄影的,来拍这小岛上的鸟。” 老头注意到摄影师脖子上的相机,又激灵了一下,说:“这两个孩子也是吗?” 摄影师说:“噢,是我租了他们的船。我们的小船不小心漂了。不要紧,我已经打过电话了,明天有船来接我的。文联说,他们在这儿搞了几个房间,为来岛上搞创作的人……” 老头似乎挺怕人提文联什么的,赶紧说:“那就进来吧。”他咯吱一声拉开了门。 大门里头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铺着石板,石板缝里长着青草。正面和左厢房都紧紧地锁着门,只有右厢房敞开着门。右厢房显然是个门房间,里头有一张老式的账台和一些黑咕隆咚的椅子。正面墙上有一幅装在镜框里的国画《虎啸图》,还有一副装镜框的对联。对联写的是篆书,马林只认出来两个字:山林。有一个小门通向内室,猜想里头是守门人的房间。 摄影师和老头正点香烟说话,马林冲内房喊道:“唐爷爷,唐爷爷!”同时走进去朝房里张望。房里挺暗的,马林又刚从外面进来,一时看不清什么。 白脸老头倒没在乎马林,说了声“我拿钥匙”就推开小门进了内房,而且表白性地敞开了门。内房没有人,陈设也极简单,一床一桌一椅而已。 乘老头进内房的时机,站在账台旁的加加逐一拉开账台的抽屉,动作十分麻利。 老头出来了,手里拿了一串钥匙,说:“走,我们去对面厢房。”他领着三人到了西厢房。西厢房是个空空荡荡的屋子,推开正面的一个小门,里头是一条黑洞洞的弄堂。弄堂里挺阴凉的,就是霉气太重,显然是很久没人来了。打开弄堂尽头的小门,有一排三间小房。其中两间是房间,各有两张挂蚊帐的小床和床头柜什么的。床头柜上还放着难得一见的煤油灯。最里边的一间是空着的,什么也没有。 摄影师说:“这就是文联来搞的屋子?” 老头支吾了一句什么,又说:“这里什么都没有的。” 摄影师说:“有顶蚊帐就行了,别的我都带着的。” 老头不再说什么,掉头往外走。临走时,他又瞥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神情有点儿紧张。马林在心里说:这老头怕手机。 摄影师叫住老头,说:“老伯,我们还有个请求……” 老头站住,脸上的神色挺不耐烦的:“哦?”摄影师提出来想进里头参观一下园子。 老头沉默了一下,说:“你们先安排一下再说吧。”话没完,掉头就走。 估计老头回到东厢了,马林和加加不约而同地快步到了西厢,隔着窗子往院子对面看。 老头从账台抽屉里拿了个东西,进了内室,关上了门。加加说:“老头要请示什么人。”马林说:“房里没有人嘛,我看过的。”加加说:“他不是有步话机吗?” “他有步话机?” “有。我刚才看到账台抽屉里有一只步话机。” “抽屉里还有什么?” 加加想一想,说:“还有一副象棋。” “什么样的象棋?”马林立刻想到了唐鬼手在长江客轮上用的那副石根做的象棋。 “啥意思?象棋就是象棋呗。” “比如说,那棋子是木头的还是石头的。” “这个我没注意。” 马林想一想,走出西厢往东厢走,走到院子中间就看见老头从东厢出来了。老头警惕地看着马林。马林说:“爷爷,我们想借一副象棋。”老头坚决地说:“没有。”马林说:“爷爷,我们只是……” 老头不耐烦地打断马林,说:“去叫他们吧,不是要看园子吗?” 摄影师和加加正从西厢房走出来。 摄影师说:“老伯,谢谢你。”他还是背着他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游园是摄影师提出来的。马林和加加没多大兴趣,因为他们早就“游”过了。当然,这一次他们可以从容地走走,不必鬼鬼祟祟地躲来藏去的。 绕着池塘的长廊原来是有名堂的,叫“荷花一卷廊”。有井的那个凸形房子名为“品轩”。湖心亭则名“淼亭”……这些文绉绉的名字都是镌刻在匾上的,写字的人一定都是些有名的人。 白脸老头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可不是来当导游的,从不主动介绍什么,答问也是含糊其词地支吾一下,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有这么个阴沉的老头跟着,什么游兴都会泡汤的。 大概是职业习惯,摄影师奔来奔去地拍了不少镜头。 马林说:“刘叔叔,这么荒凉的园子还拍啊?”摄影师自我介绍姓刘名进。 摄影师说:“荒凉的园子是很有味道的。”马林不露声色地留意着白脸老头,发现老头十分小心地规避着摄影师的镜头——这老头非常害怕被摄入镜头。这个害怕手机和照相机的老头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走着,就到了一个闭锁的月洞门前。月洞门上的匾额上写着:快阁。按方位估计,马林知道这就是有人在挖掘的院子。黑漆的门严丝密缝地关闭着,漏不进一丝目光,侧耳细听,里头阒无声息。马林想:如果刚才白脸老头真是在用步话机联络的话,那么,与他通话的人很可能就在这快阁之中。挖掘的人得到消息,当然就小心防范着了。 摄影师说:“老伯,可以进去吗?” 老头坚决地说:“进不去,没钥匙。”说完背着手就走。他那鸡爪似的手紧紧地抓着那串钥匙。 黑梅花 马林和加加合住一个房间,摄影师单独住一个房间。摄影师给两个孩子拿来了面包、火腿肠还有矿泉水什么的。看得出,摄影师是个惯于出门办事的人,看来,他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包是足以对付任何意外情况的。 摄影师游园回来,情绪变得很高涨,说:“小伙子们,别光顾吃火腿肠,往窗外瞧一瞧!” 窗外是个天井,比较大的那种,有八九米见方的样子。中间有一座黄石叠成的假山,上面爬着藤蔓——对了,这种藤蔓名叫爬山虎。除了这面有窗,另外三面都是挺高的墙,否则这大天井就可以称作院子了。 摄影师说:“看出什么名堂来了?”不过是一个天井而已,有什么名堂呢? 摄影师兴致高地提示道:“仔细看假山,那上头有什么字?” 仔细看,假山上好像有几个淡绿色的阴文石刻,只是年头远,颜色褪得厉害,又有爬山虎遮掩着,所以很难认出什么字。 摄影师说:“告诉你们吧,那上头是‘啸君阁’三个字。来小岛之前,我去图书馆查过资料。这个山庄本来是明代著名画家仇英的私家别墅。仇英在这里养过一只老虎,所以称白虎山庄。” 马林说:“是一只白虎对不对?” 摄影师说:“你怎么知道?” 马林说:“不是白虎山庄吗?仇英养的一定是白虎。” 摄影师说:“说白虎,其实也并非真是白毛的老虎,不过是毛色淡一些罢了。仇英和白虎的关系很好,称老虎为啸君。这个天井就是当年白虎的住处。” 马林说:“怪不得这窗子上的铁栅栏这么粗哎!对了,旁边那间屋子有一个栅门可通天井。我们这间小屋一定是养虎人住的地方了。” 摄影师更来劲了,滔滔不绝地讲起著名的明代“吴门四家”来,说的是当年苏州的四大书画家——唐伯虎、祝枝山、文徵明和仇英。 马林说:“加加,你不是说这个山庄和唐伯虎有关吗,怎么是仇英的呢?” 摄影师抢着回答:“唐寅和白虎山庄当然是有关的,因为仇英是唐寅的好友。唐伯虎常来山庄做客,有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在这里和仇英论诗作画。‘荷花一卷廊’,还有‘快阁’,就是唐伯虎的手迹。你们刚才注意到了吧。” 马林说:“我根本不会注意这个。那字草得很,谁能认得出啊。” 摄影师说:“加加,你呢?你怎么变哑巴啦?”从游园回来,加加就愣愣的有些发呆。 马林说:“加加,是不是又想你的小船了?” 加加叹了口气,说:“那是我的家呀。我看到这蚊帐就想起船来了。如果找不到船,我明天就没地方睡觉了。” 难怪加加情绪不好,虽然钱和换洗衣服什么的都还在加加随身带的书包里,可小船毕竟是加加临时的家。 想起小船,马林心里也挺不安的,毕竟是他雇的船。马林说:“加加,我们再找船去。” 加加说:“不是已经找过了吗?” 马林说:“你不是说太湖里的涌浪是来来去去没个准的吗?说不定小船打个转转又回青螺岛来了。” 加加忽然眼睛一亮,说:“刚才我们只顾在水里找,说不定那船是被人拖到岸上来藏在哪个灌木丛里了!” 正因为湖里的涌浪是不规则的,所以你要让一条小船漂远,有时还挺难的,说不定一会儿又漂回来了。藏船的最好办法倒是把船拖进灌木丛中去。那个暗算加加的人说不定就是这么干的呢!这么一想,马林和加加就坐不住了,赶紧背起背包跑出去请求白脸老头开大门。一走出西厢,两个孩子就感觉到了从东厢房里射出来的目光。 白脸老头端坐在东厢房的账台后,两眼睁睁地盯着西厢呢。见两个男孩出来,老头马上警惕地站起来,问:“你们要去哪里?” 加加抢着说:“我们要去湖里洗澡。爷爷你开一下门吧。” 白脸老头一声不吭地走近来,冷不防说:“那个拍照的手机能打外省的电话吗?” 加加说:“能,当然能。” 马林说:“那是全国漫游的,你是不是要借打电话?那是没问题的。” 白脸老头似乎点了点头,而且无声地笑了一笑,去把大门的门闩拉开,放两个孩子出了大门。 走出山庄不远,加加说:“就这儿,下水。” 马林说:“真洗澡啊?不是出来找船的吗?” 加加朝山庄的方向努努嘴,说:“这会儿保证有人在远远地监视我们。你信不信?” 马林当然是相信的,内心相当佩服加加的细心。 两人下了湖,不游,就在浅滩上泡着。折腾半天了,他们都觉得有点疲劳。 夕阳正在西天迷茫处一点一点地沉入太湖。太湖的细浪上粼粼地闪烁着金光。波浪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一坎一坷地奔来,或者撞碎在嶙峋的岸头,或者撞碎在两个男孩并不结实的胸脯上。 加加含了一口湖水,喷出来,想制造一道微型的霓虹。 加加没有成功,就不想再试了。他的目光有些散,闭着嘴,微微地动着腮,似乎是在默唱着一首歌。是那首《弹起心爱的土琵琶》吗?这首歌的前半部分有一点苍凉,有一点忧郁:“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加加的故乡就是铁道游击队的故乡。微山湖上的落日也是这样辉煌的吗? 加加感觉到了马林在注意他,抖擞了一下,笑了一下,说:“马林,要是找到我的船,我请你吃大西瓜,还有香瓜。你是看见了的,船舱里多的是。还有鱼,桶里有好多鱼,你吃过生鱼片吗?” 马林说:“船会找到的。回到西山,我们就向水上警察报警,他们会管的。说不定,你的船已经被人交到派出所了。” 加加说:“你可千万不要报警。” “为什么?” “你忘啦?” “什么?” “我向你坦白过的。那船是我在湖里捡来的。” 马林搔搔头——这倒是个问题。马林从水里站起来,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先把船找回来。走!” 加加说:“你去把你的包藏起来。我们要游一段,游过那片杂树林子,他们就看不见我们了。”这种时候,加加就是细心。 游过杂树林子,上了岸,两人就开始了又一次的环岛搜索。这一回,他们搜索的重点是岸边的灌木丛。两人赤着上身,穿着湿淋淋的沙滩裤,在沿岸的乱石和灌木丛间突路而走。虽然艰苦异常,但小船还是没有踪影。最后,他们来到摄影师的小船那儿。摄影师的小船还在灌木丛中,看来这是小岛上唯一的船了。那么,白虎山庄那些掘井人的船在哪儿呢?加加说:“马林,你可以肯定山庄里那些人是坏人吗?” “好像可以肯定了。” “那个白脸老头和快阁里那些人是一伙的?” “没错。” “那好,我们走吧。回西山去,石公山庄的门房里就有电话。” “怎么走?” “不是有这条船吗?” “那刘叔叔怎么办?这船是他的。” 加加沉默了一会儿,说:“刘叔叔是好人吗?” “什么?你怀疑他?有什么根据吗?” 加加摇摇头:“没有根据。但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头。” 马林回想了一下,觉得摄影师真是没什么可疑的,说:“别乱想了。走吧,我们回去,让刘叔叔用手机打个110就可以了。” “他肯打吗?他是个小气鬼。” “把我们发现的情况告诉他,他就会打电话。” 加加确实说不出摄影师的疑点来,只能答应回去,毕竟这么走了对不起人家。 两人跑回到游泳的地方时又是一身大汗了,在水里草草洗一下,然后取包里的短裤来换。 就在加加背对马林脱下短裤时,马林看见了加加身上的梅花——啊,这不是文身吗! 黑色的梅花图案文在加加的右胯上。马林吃了一惊:加加到底是什么人? 在马林的意识里,这种身体隐蔽部位的文身总是和黑道人物相关联的。 鬼眼 马林和加加回到啸君阁时,摄影师正在摆弄他的相机。这是他带来的另一架相机。 见两个水淋淋的男孩回来,摄影师说:“嘿,进来进来,我为你们拍张照好不好?” 马林说:“好哎!”加加用一只手挡在脸前,连说不要。 马林以为加加害怕赤膊上照,说:“赤膊上阵怕什么,又不是女孩。” 加加坚决地说:“要拍你拍好了,我就是不要拍。” 摄影师说:“别错过机会啦,瞧,这是立即成像的相机,马上可以给你照片的。” 加加说:“不,我不想拍。”掉头往隔壁房间去了。 这挺扫兴。 摄影师说:“不拍算了。马林,我们去天井好不好,那里的假山可以当背景,挺好的。” 两人通过空着的第三个房间,到了天井里。摄影师扯开些爬山虎蔓,让“虎啸阁”三个字露出来。夏天,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但天光还是挺亮的,只要延长一点曝光时间,不必用闪光灯。摄影师先给马林拍了一张照,然后调好相机让马林来为他拍一张。相机不是傻瓜机,零件很复杂,这儿那儿都是可以转动的。马林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相机,拿在手里觉得有一点莫名的惶恐。 摄影师叉腰站在黄石假山前,说:“都调好的,你只要对一下焦距就可以。看见那只调焦键了吗?就在左手大拇指旁边。” 马林按住那个键,镜头就吱吱地伸缩起来。随着镜头的伸缩,镜头中的摄影师一会儿虚化,一会儿清晰。有效的操纵,还有表示精密的吱吱的微响给人的感觉好极了。 石刻的“虎啸阁”三个字在摄影师的右耳旁。他的左耳旁则是一个被爬山虎半掩蔽的石洞。马林总觉得那个书本大的石洞里有内容——似乎有活动着的、发亮的东西在里头……马林调动焦距,石洞深处的内容一点一点地被“拉”到近处——啊!那不是一双眼睛吗?马林立即联想到五棵樟那儿出现在灌木丛中的那双眼睛。是的,那双神秘的眼睛又出现了! 马林不顾一切地按下了快门,将相机往摄影师手中一塞,几个快步绕到了假山的后面。 假山背面的爬山虎藤蔓长得更密,看上去就像是一面绿色的墙。马林不顾一切地抬腿蹬了一下——咣!声音和脚下的感觉告诉马林:这是一扇金属的栅栏门。 摄影师跟过来,问:“怎么了?” 马林说:“这里头有鬼!” “你说什么?” 马林绕到假山前面,指着那个石洞,说:“我看见这里头有一双眼睛。” 摄影师几把扯开爬山虎蔓,往里看——假山里头果然是空的,没有眼睛。 马林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把折叠式的文具刀,将刀片拉开来,准备再绕到假山后面去。 摄影师说:“马林,等等,看一下照片。”相机吱吱响起来,吐出了一张照片。 因为没用闪光灯,照片上的那个石洞里的东西不清晰,但洞的深处确是有内容的——似乎是一双人的眼睛。 加加也到天井里来看照片。 刀手并用,马林将假山背面的爬山虎藤处理掉一些,一个生锈的铁栅门显露了出来。铁栅门里是一个黑森森的喷吐着腐朽气息的洞穴。 摄影师说:“这可能就是虎道。” 冷不防听见一个“虎”字,两个孩子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再一想,那白虎早成历史了,那双眼睛不可能是白虎的。那么这是什么东西的眼睛呢? 马林将文具刀指向洞穴,说:“我们进去看看。” 摄影师说:“等一等。”返身去屋里将相机装进背包,又从包里找出一个手电筒来,然后背起背包走到天井里,说:“你们两个中留下一个在这里。加加,你留下吧。”没待加加反应,打亮手电,踢开铁栅门,一侧身进了洞穴。马林赶紧跟上。 洞中高有一米七左右,摄影师要微微低着头走路,而马林则完全可以直着腰走。有风从洞穴深处迎面扑来,说明这是一个贯穿的洞,必有另一个出口。洞壁是块石垒成的,脚下似乎是竖着铺的砖地。并不怎么潮湿。除了通风,并不潮湿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洞穴并没有下到地表之下。在江南,地表下的洞穴是难免积水的。 摄影师走得太慢,太谨慎,每跨出一步都警惕着脚下有个陷阱或者机关什么的。走这么慢是不可能赶上那“眼睛”的。如果马林走在前头,他一定不会这么慢。手里有电筒,前头的情况一目了然,怕什么呀! 洞穴挺窄,仅容一人通过,跟在后面的马林没法超越摄影师。挡在马林前面的是摄影师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这种时候,干吗还背这么重的背包呢?这是摄影师的职业习惯吗? 发现的紧张慢慢平缓下来。镇定下来的马林发觉手里握着的文具刀有点不对头——好像有一个力量在争着把握它。试了几下,马林明白了:摄影师的包对小刀有一个不小的吸引力。可以断定,这包里有磁铁,而且是一块不小的磁铁。摄影师在什么情况下需要用磁铁呢?不知道,没听说过。 洞穴在急转之后,突然中断。洞的这边的出口正对着一条逼仄的夹弄。所谓“夹弄”者就是高墙相狭的、很窄的弄堂。这条长长的夹弄和洞穴的宽度相仿。因为两边高墙的遮蔽而难见阳光,地上和墙壁的下半部分长满了苍黑或墨绿的苔藓。那种腐朽的气息主要就是这条夹弄产生的。和洞中不同,这里毕竟可以看见一带天空,光线要亮一些。两个人的行动速度顿时快起来。一转眼又到了夹弄的尽头。远远看,以为夹弄是到底了,走到尽头才知道夹弄只是转了一个急转弯。又转了一个弯之后,两人又进入了洞穴,也是石洞,但构成洞壁的不再是黄石洞而是太湖石。 一进洞,摄影师又谨慎起来,打着手电,一步一顿地像在雷区探察。两人心里都明白,用这种速度是根本追不上什么的,所以继续摸索着前进是想弄明白这条神秘通道将会把他们引向何方。 又见梅花 石洞的出口同样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栅门。铁栅门虚掩着。当摄影师触及栅门时,门尖锐地怪叫了一声,把摄影师和马林吓了一跳。两人再不敢碰门,侧着身体小心地从门缝中走出石洞。 栅栏门外是个“石屋”,有两扇“门”和几扇“窗”。往外望一眼,马林就认出这里已是山庄的中园。石洞所在的假山就在池塘边,那条“荷花一卷廊”就在池塘的对面。 马林想说话,被摄影师用一个手势阻止。摄影师悄声说:“那边有人。” 有两个人在池塘里游泳——不对,是洗澡。一个壮实的汉子浸在水中,只在水面上冒出胸脯以上的身体。另一个穿短裤的瘦高个坐在水栈的石级上抽烟,他的肩上搭着一条毛巾。两个人在讲话。因为离得远,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摄影师从背包里取出相机来瞄准这两个人,嘀咕道:“这两个是什么人呢?”马林说:“可能是快阁里的人吧。” 摄影师将相机递给马林:“看看清楚。”马林用长焦镜头先将瘦子拉到眼前。马林不认识这个人——是不是那个哑嗓子呢?浸在水里的是一个年轻汉子——是不是从井里爬出来的那个人呢?如果汉子背过身去,马林也许更容易辨认一点,因为他在快阁围墙上看到的是那个挖井人的背影。 “怎么样,认得出来吗?”摄影师问。 马林摇摇头。 浸在水里的年轻汉子站了起来——哎呀,这个粗鲁的家伙竟是赤裸着全身的。马林有点不好意思,正想放下相机时,汉子侧过了身体。咦,这家伙的右胯上黑乎乎的有个什么东西,是栖着一只蟹还是一只田螺?又调了调焦距,马林就看清楚了,是一个文身图案——一朵黑色梅花。这朵梅花和加加右胯上的黑梅花一模一样! 马林的脑子里“哐”地响了一声。不好,加加和这帮家伙是一伙的! “马林,认出来没有?马林……” 摄影师问了几遍,马林才听到。 马林将相机还给摄影师,说:“吃不准,还是吃不准。” 摄影师调节焦距把两个人摄了下来。 马林真想把黑梅花的事告诉摄影师,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马林的脑子里忽然变得乱七八糟的难以厘清。黑梅花,加加,黑梅花,加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跟着摄影师从石洞往回走时,马林的脑子里又忽然跳出一个问题:眼前这个背着神秘背包的男人是不是也有文身啊? 走到夹弄里,马林说:“刘叔叔,能不能借我打一个电话?” 摄影师敏感地站住,回头,看一眼马林,问:“手机?你要给谁打电话?打110?” “不,我给家里打电话。” 摄影师沉默一下,说:“好的,不过,我得先打一个要紧的电话。我手机里的电随时可能用光,所以我得先打一个要紧的电话。这鬼岛连电也没有,谁知道啊,要知道就把电充足了。”他取出手机拨了一组数字。 电话立即通了。手机里隐隐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摄影师对着话筒说:“喂,是文管会吗?噢,是小陈啊。 我就是上午来过的上海老刘,对,是搞摄影的……不错,我现在已经在白虎山庄了。我想打听一件事。你知道山庄有人在挖井吗?知道吗?什么?知道啊?噢,是整修山庄的准备工作,不错,太湖的水也不是很干净了,不适合饮用了…… 喂,喂!喂喂……”摄影师做作地摇着手机,回头对马林说,“瞧,果然没电了。你的电话没法打了。” 马林说:“刘叔叔,文管会是什么?” “噢,那是管理文物的单位嘛。这山庄就是属于他们管的。挖井的事他们知道,施工人员是他们组织来的。这山庄到秋天就要整修,明年春天开放,挖井是准备工作。瞧吧,是我们过敏了。好了,这下子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走,打道回阁!” 继续走路。但马林的脑子里更乱了。 不知怎的,马林总觉得这个男人是在演戏。他打电话像连珠炮似的,电话那头的人真能插上话吗?还有,他拨的真是文管会的电话吗?就算他真的去过文管会,可他去过一次就能记住那里的电话号码?……马林觉得自己太愚蠢——对啊,关于唐鬼手的事,给文管会挂个电话不就清楚了吗?刚遇到摄影师时,摄影师的手机还是有电的……不,摄影师说手机没电是真的吗? 走了一段路,马林又产生了新的想法: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凭什么这样不相信人呢? 事实上,身处荒岛的马林在下意识里非常希望摄影师是个好人,是个靠得住的男子汉,希望在这里有一个同盟者。 马林还是不放心自己,还是不甘心,心里在说:别想当然,得想法再考验一下摄影师。 钻出虎啸阁黄石假山时,马林已经想出了一个考验摄影师的办法。 马林跟着进了摄影师的房间,说:“刘叔叔,我跟你合个影可以吗?” 摄影师说:“好啊。”从包内取出了带长焦镜头的相机。 马林说:“不,用即时成像的可以吗?我好带着走。” 摄影师舔了舔嘴唇,说:“这里只有煤油灯,不行。” “不是有闪光灯吗?” “那个相机不带闪光灯。” 马林想:这种独立式的闪光灯不是可以随机组合的吗? 摄影师是不肯,不,是不敢把他的形象留给别人。 马林觉得情况有点不妙。 马林回到隔壁房间时,加加和衣躺在床上,见马林回来,坐起来问:“怎么样,发现什么没有?” 马林说:“没有。” “这个洞通到哪里?” “通到池塘那边。” 摄影师也过来了,说:“听着,我已经知道这个洞的来历了。要听不?” 加加说:“叔叔,别卖关子了。” 摄影师说:“我翻过资料。当年,一到晚上,这山庄的主人就把白虎散放在园子里,让老虎自由活动。这么一来,太湖上的水上强盗就不敢再打山庄的主意了。这个石洞是当年白虎的专门通道……加加,有人来过这里吗?” 加加说:“没有人来过。你以为这里是大饭店啊?” 摄影师说:“咦,你的脸色不好,在出虚汗对不对?” 加加抹抹额上的汗,说:“马林,你还有药吗,我的肚子又疼了。” 摄影师说:“泻肚子对不对?不要紧,我有特效药,一吃就灵。你等着!”说着就急急去隔壁房间取药。 回来时,摄影师手心里托着好几片蓝色的药片,说:“我的肚子也有一点不舒服,是不是那些火腿肠的问题?马林,你刚才也吃过火腿肠,也吃几片预防一下。” 马林说:“我的肚子没反应。” 摄影师说:“保险点好,预防嘛,来,来两片。”马林注意到摄影师在说这些话时舔了舔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