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导游 我和大漫一出巷子就遇上了一个来自农村的送葬车队。车队中有一辆大卡车是乐队专车。乐手们穿戴着不伦不类的白制服大盖帽,看上去像北洋军阀的仪仗队。他们各操一件铜管乐器,奋力齐奏,招摇过市,倒也轰轰烈烈。 我说:“坏了,坏了,出门不吉。” 大漫说:“希望在田野,大吉大吉。”我回过味来——他们奏的果然是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真叫人哭笑不得。 大漫说:“你这箱子重得要命,里头装什么了?” 我说:“谁知道装的什么。我奶奶装的。”接过箱子,我按了上头一个机关,提箱变形金刚似的成了一辆小推车。 大漫说:“西宁,你是你奶奶的一级保护动物。” 我说:“嗨,你才是动物呢。” 大漫说:“有啥,人不也是动物吗?” 我说:“那好,大漫加甲虫加屎壳郎等于三只动物,可以吧?” 把对方的论点推到极端,使对方的论点成为荒谬是我的辩论绝招。 大漫说:“你是不是读过《变形记》?” 我说:“《变形记》是什么?” 大漫说:“那是卡夫卡的名作。” 我说:“你老弟不愧是作家的儿子。” 大漫说:“我老爸首先是农民,具体说是养猪专业户。”大漫是我表弟,就是说他老爸是我小舅舅。小舅舅是养猪专业户,同时是个农民作家。小舅舅刚出的一本散文集叫《男人不带伞》。这次我奶奶破例同意我不进这种那种暑期培训班无疑和这本书有关,因为我奶奶对所有的印刷品都是崇拜的。她老人家最崇拜的印刷品是日历。 我老爸老妈都是搞地质的,天南海北走天涯,一年四季不在家,我从断奶起就归我奶奶承包了。 暑假开始之前,我老爸老妈就给奶奶联名写信,说这个暑假一定让我到乡下小舅舅那儿去过,因为小舅勇是个作家,可以让我大吃小灶,很快提高作文水平。小舅舅配合默契,一放假就派大漫进城接我来了。大漫和我同岁,只是比我晚生十四天,只好委屈叫我一声哥了,没办法的。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奶奶就把我和功课捆得死紧,我们兄弟之间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老爸老妈在信里一个劲儿地鼓吹大漫怎么怎么的聪明能干,言外之意是说我怎么怎么的不能干。我知道树立榜样是大人们惯用的教育方法。 我和大漫每人出一只手协力推着有轮子的箱子。这条街的人行道相当宽阔、相当平坦,还有浓浓的树荫。 大漫说:“西宁,你箱子里有伞吗?” 我说:“不清楚,怎么问这个?” 大漫说:“你忘了我老爸的名言啦?”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大漫一字一顿,说:“男,人,不,带,伞。” 我说:“其实现在出门什么都不必带的,只要带身份证和钱。” 大漫说:“你东张西望干什么?想打的对不对?” 他说对了,可我偏不承认,说:“老弟我没这么娇气。奶奶是奶奶,我是我。告诉你吧,我的蝶蛙仰全校一只顶了。知道蝶蛙仰吗?蝶泳,蛙泳,仰泳之谓也。” 大漫说:“谁说你娇气啦?我亲眼见过你的蝶蛙仰的,在游泳池。你们那个游泳池可真挤的,像个大浴池。”我明白这家伙在贬低我的蝶蛙仰,就开始谋划着压压他的浪头,一想,有了! 我说:“到你家二十八公里吧?乘车要好长时间才到呢。但是,假设现在我们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怎么办?” 大漫说:“这很容易。去沙家浜的便车多的是,那帮驾驶员好多我都认得的。” 我说:“停。这么说一点儿没趣了。我再加一个假设,假设我们身在异乡,举目无亲,一个人也不认得。” 大漫说:“不错,这就有点儿意思了。”我当然是在出题目和大漫较量。老爸老妈把他描写得那么能干,可他能够干这个吗? 一边走,我们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着机遇。大漫说:“你是不是想捡一个钱包?”我说:“嗨,你还不明白啊?”大漫说:“你的假设太不严密,对不对?” 我说:“别打岔了,我差不多有办法了,往前看,看到那辆旅游车了吧?” 一辆旅游客车泊在虞山门前面的广场上,车门口聚着一些服饰鲜艳的上海游客。确实上海人,不一定听口音,看看他们的服饰和神情就可以了。来自国际大都市的人自有一份见多识广的从容、优越和随便。 我估计是他们工会组织的活动,虞山业已游罢,待守齐人员将去下个景点游览。 我走近车门口那帮人时,他们正在评价刚买到手的旅游纪念品。 我说:“这里的山泉豆腐干不要忒好吃噢。”我说的是准上海方言,而这个句式是特上海的。 其中一个女游客搭讪了:“是此地特产是吗?和苏州卤汁豆腐干有勿有两样?”我说:“导游没有向你们介绍啊?” 几个人一齐说:“阿拉没有导游,自己瞎闯闯的。” 我说:“你们到常熟白相怎么不去沙家浜啊?《沙家浜》当然知道啰,样板戏,其实就是你们上海沪剧《芦荡火种》改的噢。” 有人问:“去沙家浜远吗?”这就有苗头了。 我赶忙把今日沙家浜介绍一番。现在的沙家浜不但是革命老区,还是个旅游胜地。芦苇荡已基本恢复,味道老崭。“老崭”这个词也是上海方言,近似于“很好”“挺迷人”。我说我愿意免费为他们当导游,因为我恰巧要去沙家浜。 在这帮上海人眼里,我的条件“老崭”的:一个愿意当免费导游的、会讲上海话的当地中学生。 事情就这样成了。 领头的秃头汉子一吹哨子,那些选购小纪念品的队员很快聚拢来上车。我一看,嗨,除了这个秃头工会主席,其他清一色是女同胞,连驾驶员也是女的。纺织厂和越剧团差不多,基本上是女人的世界,没办法的。 车上还有现成的话筒呢。我侧坐在车头副驾驶座上,说:“如果车上还有空位子,我还有一位朋友要去沙家浜……” 秃头主席忙说:“欢迎,欢迎。”我就用麦克风呼唤大漫上车。 大漫猜到我会来这一手的,早把“箱车”还原成为箱子,听我呼唤,提着箱子就上了车。 我心中不免得意:老弟,我这一手露得够精彩吧?车子开动了。 我仿效职业导游,朗声“开导”,说:“欢迎各位来自大上海的朋友,欢迎各位!” 车厢里响起掌声。大漫朝我挤挤眼睛。 我说:“现在我把沙家浜景点的概况介绍给大家。景区分三部分——一是沙家浜革命历史纪念馆,那儿的展品相当丰富。二是阳澄湖芦苇荡,芦苇荡里有新四军野地医院,修枪所和印刷所等遗址。三是阳澄湖游泳场,那儿有野营小帐篷出租,朋友们如果有兴趣可以在湖滩上过一个充满野趣的夜晚……” 又是一片掌声。 秃头主席举起一架小摄影机瞄准了我。 一激动,我承诺道:“我将全程陪同朋友们游览!” 掌声响起来。 车子出了市区,奔驰在乡间公路上。 在灿烂的夏日阳光里,小河,稻田,绿荫掩映的村庄都如未干的水粉画,使人记起昨夜的阵雨。田野的风把俏皮的手伸进车窗来,一忽儿暖,一忽儿凉,还带着淡淡的青涩味和水田特有的微微的泥腥味。 秃头主席找出一盘音带让驾驶员放,竟是《在希望的田野上》。想起刚才的送葬车,我觉得滑稽得要死,就是不能笑出来,笑出来会被上海人当作憨大的。不敢看大漫,大概大漫也不敢看我,如果我们一对眼神,保证会忍不住笑起来。把笑闷在肚子里可不是好滋味,憋得腹肌酸汪汪的难受。 汽车“咔”一声来了个急刹车。车厢里一片尖叫声。原来前面出了交通事故。 一辆卡车不知怎么在稻田里玩了个倒栽葱。车头扎在水田里,四个轮子还在玩命地转。 已有两个农民从车头里拖出了受伤的驾驶员。驾驶员身胚老壮,又是一身滑滑的泥水,把两个农民弄得歪来倒去的,像在和伤员搏斗。 我忙喊:“谁有大哥大,快拨110!谁有大哥大……” 车门一开,大漫和秃头主席就跳下车去,飞步扑进稻田,帮着两个农民把伤员抬到了公路边。伤员的伤势并不怎么严重,只是一身的血和泥,看上去挺可怕的。 秃头主席问伤员:“车头里还有人吗?车厢里有没有危险品?” 大漫已到了车头那儿,喊:“没有人了!没有人了!” 有人喊:“苹果!苹果!”原来,车厢里装的都是纸箱包装的红富士苹果,这时有几箱着了水的裂了箱,从里头噼里啪啦地滚出苹果来。车上早有人用大哥大报了警。 秃头指挥旅游车掉头,要把伤员送城里去,可这么庞大的车要在乡间公路上掉头并非易事。没等车掉过头来,110警车已呼啸而至。 伤员被警车带走。被带走的还有一盘记录了救助过程的录像带。这一回是一位女工拍摄的。警察很是感激,说今晚的电视节目中将会播放这个录像带。哇!大漫能在电视屏幕上风光一回了。 车到沙家浜,停在“沙家浜革命纪念馆”门口。大漫因为沾了半身泥水先回家去了。从这儿到他家已经不远。 大漫临走时说:“我在家里等你。你得全程导游对不对?拜拜!” 纪念馆的讲解员把上海游客领进了展厅。 我在门厅里等着。我当时情绪不错,若不是一阵锣声把我引走,说不定我还真会导游下去呢。难得当一回导游还是蛮有趣的——一帮人无条件地专心听你胡侃神聊,你心中当然会升腾起类似权威的良好感觉。 快乐的锣声来自街头的一个人圈子。小镇上是常常有这种“娱乐性人圈子”的。 我当然得去考察一下这个“娱乐性人圈子”。 人圈子里正在耍猴。 一般说来,猴戏总是那么老一套,我所以有兴致挤进人圈去是因为这个“猴班子”阵营比较强大。 猴子有三只之多。为首的是灰褐色的老公猴,另有一公一母两只浅黄色的青年猴,还有一头浑身污垢的老山羊。 耍猴的有两个。一个是干瘦老头。可能耍猴太久,他的身体与神态和猴子有了不少相像之处。他抱着膝盖坐在一旁,表情阴沉,眼光散漫,嘴唇在一努一努地动。 正在圈子中央表演的是小猴。敲小锣的逗猴人是一个魁梧的青年。说这人魁梧一点儿也没夸张。看到眼前站着这个人,你就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作“虎背熊腰”——不对,他的腰不是熊的那种,而是收煞得很精干的那种“狼腰”。眉是很浓,眼是很亮;上身穿那种纽襻儿在腋下的无袖小白褂子;下身穿黑长裤,腰间收束得紧,裤腿肥大飘逸,一走动忽忽的响……总之,在他的年轻英武比照下,那老头和老猴显得格外的衰老而萎缩,那老山羊显得病态而丑陋,那两个小猴子则显得弱小而可怜。 年轻耍猴人自称刘百得,把小母猴唤作“小伙子”,反把小公猴唤作“小妞妞”。 刘百得敲几下小锣,说:“小伙子,坐好了,刘百得叫你坐好了。小妞妞,快把绳子拿给我。” 小公猴从一口木箱内翻找出一根绳子来交给刘百得。 刘百得说:“麻烦哪位看官把这小伙子捆住了,反手绑着,就像绑盗窃犯……来来来,麻烦哪位看官进场来……” 没人敢接近猴子。刘百得只得放下小锣,动手把小母猴反手绑了,还让小母猴绕场走一圈让大家检查一下绑得是否结实。 小公猴很配合,及时把一块脏兮兮的黑布从箱子里翻找出来送到刘百得手里。 刘百得抖开黑布,把被缚的小母猴整个儿蒙住,口中不断说:“刘百得蒙住小伙子,嗨,嗨,小伙子在里头干啥哩? 刘百得倒要看一看,刘百得倒要瞧一瞧……”他一口一个“刘百得”,说得这三个字快不像一个人的名字了,谁会这样把自己的名字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嘴上呀。 刘百得将黑布揭开时,小母猴已经摆脱了那根绑着它的绳子,站起来蛮优雅地向大家敬了个礼。 “小伙子”的表演引得一阵喝彩。 “小伙子”乖巧地捧起小锣绕场讨起赏来。 刘百得口若悬河:“看官,有钱的帮个钱份,没钱的帮个人场咮!嗨,嗨,看吔,小伙子没有裤子穿,它讨赏钱想买裤子……” 人们忍不住笑起来。不少人往“小伙子”托着的小锣内放些小钱,有角票,也有一元,两元的,就是没人好意思放分币。“小伙子”把讨得的赏径去交给老头。瘦老头收了钱,给小母猴一条红短裤让它穿上,还把叼在嘴上的半支香烟给了有功的小母猴。 小母猴刚吸一口烟,蹲在老头身旁的老公猴恫吓性地尖叫了一声。小母猴不敢造次,乖乖地把烟给了老公猴。老公猴狠命抽一口,憋老半天才从朝天鼻孔里喷出来一团烟雾。 刘百得说:“瞧,这老猴烟瘾比天大,老烟龙噢!” 这时,瘦老头给小公猴套上了一个肮脏的白乳罩。刘百得当当地把小锣敲得挺快乐:“瞧,小妞上场喽。小妞,来,到这边来,刘百得叫你到这边来……” 小公猴笨拙地扭着光屁股走路,引得围观人一阵哄笑。不知谁把一块吃剩的油饼抛向表演区。小公猴敏捷地接住油饼,嗅一嗔就往嘴里塞。那老公猴又来了,用裂帛般的嘶叫警告小公猴。小公猴单爪着地,发了两个虎跳,让刘百得处在它和老公猴之间,希望刘百得庇护它。 老公猴闪电般到了小公猴身边,伸爪凶狠地击在小公猴腮帮上。小公猴几个翻滚逃到老山羊身后,嘴角上立即挂了红。老公猴在小公猴吐出的油饼上撒了点尿,然后一步步遥向小公猴。小公猴绕半个圈避到刘百得身边,慌乱之间把乳罩也弄丢了。 刘百得敲锣道:“贪馋小妞吃亏了,瞧,一丝不挂多苗条!”围观人哈哈大笑。 刘百得道:“小妞,小妞,来个虎跳。”小公猴眨眨眼睛发了个虎跳。 刘百得道:“刘百得说,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再加一个,跳,跳,跳……” 把个小公猴跳得累倒在地,瘪瘪的小肚皮一起一伏的煞是可怜。 刘百得敲小锣催它起来:“小妞,小妞别装相,刘百得叫你起来哩。看官,叫小妞来一套少林寺醉拳怎么样?起来,起来……” 小公猴累坏了,就是不起来。 瘦老头背着手走了过来,没说完一句话,藏在他背后的鞭子就抽在了小公猴身上。 小公猴吱吱惨叫着,跌跌滚滚逃到老山羊肚子下。老头说:“过来,刘百得叫你过来。”小公猴哪肯过来,趴在地上磕头求饶。 老公猴朝小母猴哼了一声。小母猴忙去把老山羊牵开。老公猴揪住小公猴,扯到老头面前。 小公猴看看没法子了,再不逃,再不叫,抱头蜷成一团听凭发落。 老头的鞭子在小公猴头顶飞舞呼啸。小公猴在簌簌发抖。鞭子并没有真的抽到小公猴身上。 老头丢了鞭子,从刘百得手里拿起小锣当当敲,哑哑道:“起来,起来,刘百得叫你乖乖的……” 小公猴爬起来,尖叫着,不顾一切地冲向人群,竟然被它冲开了一个口子。 老头大叫:“截住它!截住它!” 谁敢截住一只疯狂的猴子?谁忍心截住一只可怜的猴子? 小公猴飞快地爬上一棵法国梧桐,又从树梢跳到了一个二层楼的阳台,然后翻上二楼屋顶,一转眼不见了。 街上一片混乱。 这时有个人在叫着我的名字:“西宁,西宁……”原来是表弟李漫。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绿岛 沙家浜镇紧靠阳澄湖。 小舅舅几年前承包了镇外一个“转水墩”,办了一个养猪场,办得相当成功。 为了方便,小舅舅在转水墩建了一幢小楼,索性把家也迁了去。转水墩简直成了小舅舅的庄园了。 小舅舅的猪场专养“二花脸”。这种猪是太湖猪和约克夏经过几代杂交筛选而成的瘦肉型良种猪,因脸上的线条很像京剧二花脸的脸谱而得了这个挺幽默的名号。这个个体户养猪场是多管局直“抓”的绿色食品基地,小舅舅就把猪场所在的转水墩称为绿岛。“转水墩”即是四面环水的意思,不就是“岛”吗? 绿岛的东、南两方临着阳澄湖,而西、北两方和“大陆”只隔着一条河。河有二十米宽的样子,密密匝匝地长着水花生、水葫芦等水生植物,水花生作带状分布,在河面上打出绿色的格子,格子里长着水葫芦,正开花呢。花是紫色的,水灵灵的非常好看。 只有两道平行的水花生带之间没养水葫芦。这便是上岛的水道。水道里随意漂着一条小小的船,便是渡船了。典型的“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风景。 这类渡口称为拉拉渡,是没有艄公和篙桨的。船的两头各有一根长绳分别连着两岸,只要拉动绳子,人就可以渡河了。 上了船,大漫不忙拉绳子,说:“西宁,我来试试你的运气。如果你运气好,篷篷会来迎接你。” 我说:“你家那狗不是叫雪灵吗?” 大漫说:“篷篷不是狗。” 我说:“是不是猫?”大漫不答,只用手有节奏地拍着船舷,嘭嘭嘭的响。我说:“这就是篷篷啊?” 大漫噘起嘴唇让我别说话,侧着头,眯起眼,感觉着船和水的样子。 这家伙捣什么鬼? 大漫的眼睛忽一亮:“听!篷篷来了。看水里——”顺着大漫的目光,我一看,船前水面上有了一个动着的幽黑发亮的小脑袋——嗨!那不是水獭吗? 大漫说:“你的运气不错。”水獭和大漫照了个面就沉入水里,只在水面上留下它尖尖的、长着胡须的尖吻。尖吻叼着船绳指向对岸……船动了,徐徐向对岸滑去。 奇了!一只水獭竟能拉动一只小船。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渡口。 船快到岸头时,篷篷又在水面上露了一下脑袋。大澳说:“篷篷,谢谢啦。”水獭不回答,一眨眼就不见了它的踪影。 我们登上绿岛。 绿岛以一片凉爽的绿荫相迎。这一片年轻的樟树林蓬勃极了。树没有五官,可我觉得它们在快活地笑。 我拍拍这棵树,拍拍那棵树。这么拍着我也觉得挺开心。只要愿意,树是最容易结交的朋友。 我忽然想起另一个朋友,问:“咦,雪灵呢?”雪灵是大漫家的一条狗,和我关系不错。按理,它应当出场了。 大漫不说,不看我。 我急了:“怎么了?雪灵怎么了?” 大漫说:“死了,病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 大漫说:“死了,没办法。”他无声地笑了一笑,似乎在表示歉意。 小舅舅家新居是一幢朴素的农家小楼。楼前有一道矮矮的竹篱。竹篱的折角处有一架青翠的丝瓜。 小舅舅在丝瓜架下张罗着什么,老远就招呼我:“欢迎光临!” 我说:“小舅舅,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说蓬荜生辉啊?” 小舅舅说:“谁说谁是酸秀才——上大人孔乙己。” 我说:“我是上大人,不是孔乙己。” 小舅舅说:“你是不是想把上大人当作你的绰号啊?” 我忙说:“免了,免了。”小舅舅这种乡村秀才提起绰号来生动得叫人过耳不忘、口口相传。他从小就用绰号威胁我,他知道我怕这个。小舅舅说:“你们怎么又在一起了?”大漫说:“想不到他在看耍猴呢。”我说:“什么话,我就不能看耍猴啊?”小舅舅说:“你不是在当导游嘛?”我说:“嗨,那是业余的。” 小舅舅说:“大漫一回来就吹嘘你的应变能力呢。你的业余导游当得不错吧。是不,简称你曾导了?曾导曾导,乍一听还以为是电影导演呢。” 我说:“导游还不好当吗,把那帮上海人往纪念馆一领就结了。” 大漫说:“你不是许诺全程导游的吗?怎么就说话不当话。” 我说:“那是广告词噢,再说上海人老会白相的,还用我全程导游吗?” 小舅舅说:“行了,调频道好不好?都满头大汗的,吃西瓜吃西瓜!” 调频道就是换个话题的意思。 客堂的矮桌上早备着一个大西瓜和一把刀。人看见这组静物一般都会手心发痒、“杀心”顿生。 我举刀切瓜——嚓嚓……真是痛快淋漓。每人捧起一刀瓜乱啃。 我小舅舅吃瓜的速度最快。你可千万别向他讨教其中窍门什么的。他的速度是以不吐籽换来的。我从小就怕吞进西瓜籽,那东西牢固。 我说:“我小舅妈呢?” 小舅舅说:“她去南京农业大学上暑期短培班去了。”西瓜真甜。 我说:“小舅舅,这瓜是自家种的吧?” 小舅舅说:“哪能呢,我一个人养几百头猪,忙得想多长一只手。” 我说:“那你是三只手的小扒手了。” 小舅舅说:“照你这么说千手观音就是大扒手了。”没想小舅舅也有把对方观点推向极端的绝招。 我和小舅舅在一起就能这么斗嘴玩。这种对候大漫一般只当听众,或者干脆失踪一会儿。比如,这时大漫就在厨房里忙,在做饭呢。 厨房里飘出香味。 我立刻觉得饿得没了五脏六腑,大叫:“大漫,可以吃了吗?” 小舅舅说:“你小子有口福,大漫今天要犒劳你蟛蜞豆腐。” 一听有蟛蜞豆腐,我欢呼一声,忍不住发了一个虎跳。这可不是受了小公猴的影响。 小舅舅说:“嗨,你这是学的猴子吧?快洗手去。”你知道这蟛蜞豆腐是何宝物!当然不是一般的豆腐。 阳澄湖的大闸蟹是中外闻名的特产。阳澄湖的蟛蜞也是了不得的鲜美。和蟹比,蟛蜞个儿太小,吃起来太麻烦了。这一带的农家就创造了“蟛蜞豆腐”的吃法。把小蟛蜞放在石臼里杵成泥糊状,用纱布沥去硬壳,然后加酒和鸡蛋水蒸,上桌时洒一点儿葱姜末,那个香啊! 吃过中饭,我缠着大漫去“渤海湾”逮蟛蜞。这不只是为了继续吃蟛蜞豆腐,还因为那儿好玩。大漫在信里多次提到了那个好玩的地方。“渤海湾”不过是绿岛的一个小水湾,我们称之为“渤海湾”只是因为它的形状挺像渤海湾。 水浅是“渤海湾”的妙处之一。水浅处没及脚踝,最深处也不过水及大腿根。这儿的芦苇可能是一个特别的品种,格外纤细,从远处看犹如一带一带的青烟。从苇叶可以看见风。这儿的风常常是打着转转的。阳光在这儿仿佛就变成了裸体的孩子,快快活活地玩个没完。 我和大漫脱剩个小裤头,戴一顶宽边草帽就稀里哗啦蹚下水。当然,我们没忘背一个小鱼篓子,手里还握着一柄三个刺的小鱼叉。 大漫比我稍稍矮些,但要结实得多,赤裸的背上有一些正在脱皮的晒斑。他的灵动的眼睛在草帽下的阴影里闪着机警的光芒。这个行动敏捷的家伙有时会让我想起潜行的黑豹。 水底的泥比较坚实,所以这儿的水很清,可以看得见小鱼小虾在芦苇和水草之间穿梭。水草是向一个方向斜立的,像谁用梳子梳过了似的。“渤海湾”的水幽亮幽亮的绿,仿佛水中浸着许多绿宝石。 青虾生性憨实,不像鱼那样稍有动静便逃得不见影踪。它们还蛮好奇,人站定一会儿,它们就会踱过来考察你的脚。它们挑着长须大摇大摆的神气颇像头插羽翎的将军。逮青虾不难,预先布好“赶网”,把它们赶进网去就是。我们没带网,我们下水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就想这样蹚水,看看鱼虾的世界。看看鱼的世界蛮有趣的,看着看着人就会想去那个清清凉凉、安安静的世界里当条小鱼试试。 大漫折了一截苇,尖着手指把一层薄薄的蒙皮儿取来放在嘴里吱吱哇哇地吹,一会儿吹子规叫,一会儿吹老头笑,一会儿吹知了闹,都是欢天喜地的。 我本想追问雪灵的事,看他这么开心,倒不忍心调频道了。 我们开始挖野荸荠。野荸荠并不好吃,可紫溜溜、水淋淋的挺好玩。偶尔还可捉到野红菱,把一朵菱整个儿提出水来看看它到底长了几个菱角儿。逆着阳光看,小小的菱角儿红得可爱极了,从它们身上滴落的水滴似乎也被染上红色了。 我说:“嗨!这朵菱生九个呢!” 大漫说:“瞧,十一个!”我又捉几朵,一心想比过十一个,总是没打破纪录。我到底发现了一个“蟛蜞窝”。是一个小小的水草潭子——里头栖满了小蟛蜞,越细看数量越多。这些家伙只有分币那么大,小眼睛一摇一摇的傻极了。蟛蜞的眼睛有“柄”,可以摇的。 我好兴奋,没等大漫走过来就把大部分小家伙兜进了我的小竹篓。 大漫过来捧起竹篓往里看看,说:“这么小啊,放掉算了。” 我说:“不是可以做蟛蜞豆腐吗?” 大漫说:“用这么小的蟛蜞做豆腐太不合算了。” 我说:“什么合算不合算,这不是野生的吗?” 大漫说:“阳澄湖的蟛蜞不多了,人逮它们逮得太厉害了。” 我说:“阳澄湖又不是你的,你这么操心啊!”大漫看着我无声地笑。 这种笑干净得不得了,叫你不好意思再违拗他。他把一只小蟛蜞托在手心里,不断翻动手掌,使小家伙来来回回地跑个没完。 他说:“西宁,你明年夏天再来这儿,它们已经长大了。” 大将风度 晚饭之前,我随小舅舅到他的猪棚里参观了一番。这种参观对写作文很有用,比如要写改革开放大好形势就可以写这个,说个体养殖业怎么怎么发展了;比如写《暑假一日》或者《记一件有意义的事》等等,都可以用这块材料。“这块材料”是我们语文老师常挂在嘴上的。相比而言,渤海湾“那块材料”虽然有趣,写作文怕就用不大上。 若是我奶奶在这儿,这会儿她保证会提醒我:“西宁西宁,仔细观察,晚上写好日记。这是有意义的事,要好好记住。” 如果一天到晚为写作文搜集一块一块材料而活着,那不成作文机器人啦! 读小学四年级时,奶奶就督促我每天写日记,她每天要检查的。一戴上老花眼镜,奶奶就会瞎兴奋,拼命要从日记里找出“意义”,找不到“意义”不罢休。“碰到一个盲老头,搀着他过马路”这一类有意义的事哪是天天有的?对这种有意义的事我当然得节约点儿用。搀盲老头次日的日记是这样的:“今天,我又经过那个路口,心想那盲人还会路过这儿吗?这么想着,我在路边站了几分钟。” 我虽然浪费了一点时间,可我觉得这是有意义的。第三天的日记是这样的:今天,我又经过那个路口,又在那儿站了几分钟。虽然没等到那盲人,可我觉得是有意义的。”第四天再不好意思有意义了。 小舅舅的养猪场管理得不错。猪舍分左右一字儿排成两行,喂食是半自动的,食料的配方科学得一塌糊涂。猪舍铺有铁栅垫底,隔一定时间就自动水冲一次。每个猪舍装有几个特制的水龙头,猪要喝水就去把水龙头含在嘴里,水会自动流出来,一放开嘴,水就自动停止了,有一个猪舍的给水方法不同,要水时,猪得用一只爪子去踩一块小铁板。一踩,龙头就喷水。这种给水方式在夏季兼可进行淋浴。看着那些胖墩墩的开开心心的小猪熟练的操作叫人好笑死了。 我说:“小舅舅,你是怎么教会这些笨家伙的?难死了。” 小舅舅说:“错了,猪可一点儿也不笨。《动物行为学》说,猪可以掌握一条狗能掌握的任何技巧,而且所花的培训时间更短。经过训练,猪很快能学会拔插销这类小动作,而这只有最聪明的狗才有可能学会。骂它们脏猪也是不对的。 它们大小便都有固定的地方,从不乱来。以前养猪用泥圈,它们胖,怕热,汗腺又不发达,夏天只能去烂泥里滚。现在装了淋浴,你逼它们去滚烂泥,它们也不肯……” 仔细看,这些“二花脸”的身上果然相当清洁。想不到猪还能这么上台盘呢。 “这块材料”真有意思。 “意思”和“意义”是不一样的。 小舅舅说:“行了,我们打道回府,吃晚饭。” 大漫还是充当火头军。 桌上有酒,而且是大名鼎鼎的五粮液和蓝带啤酒。 小舅舅给我和大漫各斟了一小杯啤酒,给自己斟了一小盅五粮液。 小舅舅举杯说:“小伙子们,来吧,干一杯!” 我挺怕啤酒的,又苦又涩有什么好喝的?看在“小伙子”的面上,我还是蛮豪气地干了杯。 小舅舅举盅齐鼻,鼻翼微微开翕,眼神先就散了;双唇浅嘬“啧”的一声响,随即倾杯人口;紧闭双唇,含而不嚥;少顷,酒下,猛力开口,发出响亮的一声“哒”;稍稍屏息,又哈出一口气,击桌赞道:“好酒!” 大漫说:“老爸,你喝就喝,怎么这样不文明噢!” 小舅舅笑道:“看到一篇关于品酒的随笔,我这是照着来,想感受所谓的‘三响一条线’的妙处。” 我说:“什么‘三响一条线’?” 小舅舅说:“那文章说得玄。一为‘啧’,二为‘哒’,三为‘哈’,‘一条线’指的是酒下肚时那一条热辣辣的感觉。” 大漫说:“你感觉如何?” 小舅舅说:“总的说是玄而不妙。” 我说:“怎么个玄而不妙?” 小舅舅说:“这可难说清了。要不,你们各人来一小口试试怎么样?今天不是机会难得吗?” 我说:“什么叫机会难得?” 小舅舅说:“桌上清一色的男子汉是也。” 我豪气地说:“那好,就来一次‘三响一条线’。”小舅舅供应我和大漫每人泪珠那么大一点点五粮液。 一点儿五粮液入口,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成了一个拉了弦的手榴弹,拼命镇定,挣扎着叫了一声“好酒”。 做个男子汉可不容易。 小舅舅说:“怎么样,说说真实感受,要说真实的。大漫,你先说。” 大漫说:“感觉是吞了一条毒毛虫。” 小舅舅说:“西宁说。” 我说:“感觉是喝了一口砒霜。” 小舅舅笑道:“真可怕。” 我说:“你不是说要讲真话吗?这是真实感受。” 小舅舅说:“好,我很欣赏的。不过,我顺便问一句,你们吃过毒毛虫,喝过砒霜?” 我们当然没有,我们是猜想的。 小舅舅说:“不错,这种事情猜想就可以了,可不必去试,对不对?” 我和大漫都笑起来。 小舅舅到底是作家,说出话来机智得要死要活。小舅舅说;“大漫,来点背景音乐。” 小舅舅这话立即使我想起去年的一个类似场面。我灵机一动,抢着挑出了一张CD片。这片子中第一首歌就是齐秦的《青苹果乐园》。去年,小舅舅在他家老屋里为我们全家设宴,也让大漫来一点背景音乐,大漫就放了这个CD盘。我老爸不大接受齐秦,又是评曲又是评词。说话间,小舅舅家的狗雪灵领着那只名叫蜜雪儿的猫神情怪怪地走进屋来,面对着音响坐下,一副听得入神的样子。老爸感慨起来说:“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歌,连动物也这样,没办法的。”《青苹果乐园》的旋律布满了堂屋。 “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苹果乐园来,欢迎流浪的小孩,不要在一旁发呆,一起大声呼喊,向寂寞午夜说声BYEBYE。” 我说:“这首歌让我想起雪灵。” 小舅舅说:“你还记着它?” 我说:“它是我的朋友。”我把音乐“灭”了。欢快的歌这时显得很可恨。 小舅舅干了一杯酒,讲起雪灵。 雪灵明白自己的职责是守护猪棚。它可能以为守护小楼是黄猫蜜雪儿的责任,所以在家里它对黄猫相当忍让。它的忍让养成了蜜雪儿的坏脾气。一次,蜜雪儿在渡口遇上了两条野狗。蜜雪儿喝令野狗让道。它以为所有的狗都像雪灵一样会迁就它,这不是笑话吗?野狗毫不客气地教训它。黄猫几次想爬树逃窜都被野狗咬住尾巴拖下来,惨得不得了。雪灵闻声赶到,勇猛地迎战两条比它强壮得多的野狗。雪灵负了伤,在走廊上躺了好几天才缓过来。从此,雪灵和蜜雪儿成了朋友。一天,有人来绿岛买二花脸苗猪。因为有急事,小舅舅在买家把苗猪抱上船后就勿忙离开了,守护猪棚的责任就交给雪灵了。载着小猪的船驶出去二三十米时,那头母猪不知怎么越栏冲了出来。小猪们在船上大声哭叫,母猪在岸头狂叫着来回奔跑。这头第一次当母亲的年轻母亲终于不顾一切地跳到湖里向小船泅去。雪灵在警告无效的情况下跳湖追赶母猪。追子心切的母猪凶暴地咬伤了雪灵,但雪灵并没有放弃职责,还是拼命把母猪扯了回来。船上的人说他们看到这条忠心耿耿的狗拖着母猪,还拖着它的肠子…… 最后的一幕真是悲壮得人吃不消。席上默了好一会儿。 小舅舅先缓过来,说:“行了,换频道,换频道!”这话提醒了大漫。他赶忙去打开电视,调出本地新闻。 我反应过来,赶忙配合:“各位注意,常熟台有重要新闻。” 小舅舅说:“西宁,莫非你上电视了?” 我翻翻眼睛,说:“等着瞧吧。” 几条本地新闻之后,屏幕上出现了抢救翻车驾驶员的镜头:倒栽葱卡车,秃头工会主席冲向稻田的背影,然后是抬伤员,伤员的特写,秃头的特写,两个农民的特写,110警车赶到…… 大漫的形象始终在画面之外,只有一次出现了他抬伤员的手。 小舅舅联想到大漫的半身泥,醒悟过来:“大漫,你也参加抢救了?脚上的伤就是那时划破的?” 大漫无声地笑着。 我喊道:“气死人了!怎么不拍大漫呢!” 大漫学广东话:“拍不拍呒关系的啦。” 我说:“怎么没关系!谁知道参加救人了?” 大漫说:“我知道,你知道,还不够啊?” 小舅舅赞道:“好的,好的,大将风度。”这父子俩一对阿Q,对不对! 我正想发表评论,大漫大惊小怪叫起来:“肃静!肃静!” 原来电视台正播送著名作家郭一心来到本地的消息:“……著名作家、获奖小说《十六岁进行曲》作者郭一心先生最近来到本市。他将在阳澄湖疗养院完成他的新作……” 大漫兴奋起来:“郭一心!我太喜欢他的《十六岁进行曲》了!老爸,你应当会会他。” 小舅舅说:“人家是躲这儿来写作的,我不忍心去打扰他。作家不是歌星,不喜欢别人围住他。” 大漫说:“打扰一小会儿,碍不着。我一直想见见他。”小舅舅说:“别着急,到了适当的时候,我们去会会他。” 大漫说:“适当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我说:“嗨,还听不出吗?这是外交辞令。” 小舅舅说:“确是外交辞令。我的意思还是别去打扰人家。” 等到小舅舅走开,我问大漫:“疗养院离这儿远不远?” 大漫说:“你是说,我们……” 我晃着头说:“干吗要大人带着?” 大漫说:“那作家……” 我说:“作家就是像你老爸那样的人,你爸爸不是作家吗?” 我知道大漫在陌生人面前总是拘束。作为表兄,我得领着他点儿,对不对? 拜访 从绿岛划船去疗养院要花40分钟。 阳澄湖疗养院在一个半岛上,分成东区和西区。西区比较高档一点儿,有专人守着门——闲人免进。 我们的小船靠岸在西区的湖滩上,守门人就管不到我们了。 走过一片干净的沙滩,我们走进一幢考究的房子,在那儿的餐厅里找到了大漫的熟人阿水。阿水给什么人挂了电话,告诉我们郭一心住在西区21号房。 西区是个乡村别墅群,一小幢一小幢的平房零零落落地分散在绿荫之中。我和大漫在林间小道上走,及时出现的一个个路标指引着我们。 21号房出现了——是一幢带门廊的小平房。 我问:“大漫,你见郭老师有什么事?” 大漫说:“我只是想见见他,告诉他我喜欢他的作品。” 我说:“就这些?”听我这么说,大漫竟犹豫起来了。 见他这样子,我倒来劲了,鼓励他:“没什么,就说我们想见见他。对了,叫他签个名。” 大漫说:“对,签个名!不过,我没把那本书带来,也没带笔记本。” 我说:“嗨!哪儿不可以签名啊?瞧,太阳帽上、汗衫上都可以签名嘛。” 大漫往路边树上一靠,说:“算了,我们还是……还是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我说:“咦,你掏糨糊啊?划几十分钟船来这儿就为在草地上坐一坐啊?” 大漫只管在草地上坐下了,说:“别烦,我想一想,有什么问题可以问郭老师的。” 我说:“想什么呢?人见到人,自然有话说的。走吧,要不我来当主角,行了吧?走嘛。” 这么搞来搞去地乱了一会儿,我们才走上了21号的门廊,按响了门铃。 屋子里没反应。这时是上午十点多,有客来访是正常的。我又连按几次门铃。 门突然开了,门洞里庞大地站着一个穿白汗衫的男人。我们还闻到了一种酒的味道。 这个突然出现的胖汉子使我们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我说:“老师好!” 男人皱了皱眉,有点不高兴:“老四?你找我?你们找我?” 在他(他叫孙老四)听来“老师”和“老四”是一样的。 我们一开始就搞错了。 我和大漫恭恭敬敬地、正式地叫了一声:“老师!”他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大漫看看我。我想起我是主角,忙说:“老师,我们是你的崇拜者。”其实,我还未读过他的《十六岁进行曲》。我相信我的这句话会立即改变对方的态度,会热情地让我们进屋去。 可是,他的态度仍旧没改变,仍旧庞大地堵着门,仍旧用干巴巴的口气说:“到底有什么事?你们。” 我听出他的舌头有点僵硬,意识到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朝大漫挤挤眼,说:“老师,我们只是想请你签个名。” 老四说:“中饭的买单?我不是签过了吗?” 大漫没反应过来,直搔头皮。 我认定郭老师处在酒醉之中,决定撤走,说:“郭老师,我们……” 老四光火地打断我,说:“我叫老四,可不姓郭!我姓孙,孙悟空的孙!” 搞来搞去乱了一会儿,我们才弄明白这胖大汉是个皮革行的经理。 孙老四不高兴是因为我们直呼了他的名,等到搞明白了,他立刻热情起来。他说他知道郭一心住在27号房,还知道郭一心今天一早就被文联接去做讲座了,要到下午才能回来。 我们去疗养院一直等到太阳西垂也没等到郭老师回来,只得打道回府了。 我们划船回到绿岛时,夜幕已经降临了。 夜色中,岛的绿色部分变成层次丰富的灰色,而所有的水面都呈现出一种暗暗的银色。这儿那儿有蛙的鸣叫,这儿那儿有各种水的声音…… 我就预感到这个小岛会发生一些有趣的故事。 吃过晚饭,小舅舅邀请我散步。“散步”这种说法文质彬彬得叫人吃不消。我说:“散步怎么散?” 小舅舅说:“你跟我学就是了。” 我说:“那我就虚心向你学了。”我学着小舅舅,背起手慢慢悠悠地走。小舅舅看看天空,说:“月色不错。”我也看看天空,说:“月色不错。” 小舅舅伸展一下双臂,说:“挺凉快的。” 我也伸展一下,说:“挺凉快的。” 小舅舅说:“西宁,照你这么学会退化为猴子的。” 我说:“不学了,散步挺容易,对不对?”我和小舅舅就能这么搞来搞去地玩嘴皮。 小舅舅说:“你们等郭老师大半夫真是诚心诚意的,想必你对文学很热爱。” 我忙说我是陪大漫去的。我最怕的就是写作文了。小舅舅笑道:“怕什么呢?” 我说:“小舅舅,你是作家,你说写文章到底有诀窍没有?我是你亲外甥,总可以传授一点儿吧?” 小舅舅说:“怎么弄得这么玄虚啊?” 我说:“要不我们联系一点儿实际,比如要写绿岛的夜景,怎么动笔?” 小舅舅说:“那可以,你听我的。” 我说:“行,我听着你的。” 小舅舅说:“走慢一点儿,细细地感受一下。” 我说:“怎么感受?” 小舅舅说:“用你的眼睛、鼻子、耳朵、皮肤,当然,还有你的心灵。好,别再提问,快调动你的五官:看到什么了,听到什么了……” 我就“感受”起来。 乍圆未圆的月亮是柠檬的那种淡黄。乡村的月亮总比城里的大。有薄薄的带状的云,星就疏疏朗朗,天空就显得很高远。 路边的草丛、灌木在轻声摇曳。空气中有一种青涩的芬芳。记起这一带长着不少艾蒿。那是一种野性十足的植物,农家常用来熏驱蚊虫的。 蛙鸣是一直起伏着的。仔细听,蛙鸣似乎是有简单的歌词的,在诉说着一些远古的故事。有人研究过蛙鸣吗?不知道。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是小舅舅在吟哦。 我说:“这是谁的句子,好像听过几次了。” 小舅舅说:“好像是辛弃疾的。” 我说:“小舅舅,你这位作家脑子里有多少唐诗宋词?” 小舅舅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我说:“我们的语文老师说过几次,说能背50首唐诗、50首宋词的人思维会不一般。” 大漫说:“怎么不一般?” 我说:“有了这些东西,人表达感受时办法就多了。” 小舅舅说:“这话有道理,但我以为同时也有弊端,我是说表达感受时容易落入窠臼。”我说:“什么叫窠臼?” 小舅舅说:“就是老套子。落窠臼是‘学饱而才馁’一类读书人的通病。他们忙于引经据典罗列知识,把创作降为搭积木式的操作,写出来的作品总是黄苇白茅,尽是老生常谈。还有一种读书人是‘才富而学贫’。他们是没有柴米的巧媳妇,同样写不出好作品。最理想的当然是‘才富而学饱’者……” 文学是个说不完的东西,再深入下去会叫人头疼。恰好大漫在这时赶了上来。我乘机更换频道,说:“那帮上海人,只把镜头对准自己人,其实第一个跳下车的人是大漫。真是气死人。”大漫说:“知道我下车时心里想什么?”月光下,他的眼睛忽闪闪的亮。 我说:“什么也没想,对不对?” 大漫笑道:“你落窠臼了。” 小舅舅显然对这个话题蛮感兴趣,说:“大漫,说说,当时想什么了。” 大漫说:“老爸,我说了你别写文章里去。” 小舅舅说:“嗨,你把我当告密者还是长舌妇了!说吧,别卖关子了。” 大漫说:“不说不说,换频道换频道。” 小舅舅说:“算了,算了,我不听。”点上一支香烟紧走几步走到前头去了。 我说:“这下可以说了。” 大漫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以前碰到过差不多的情况,我心想有这么多大人在轮不到我的,就没有动,后来想想很懊悔。今天,我跳下车时心里就想:我不能再错过机会,不然以后又会懊悔的……” 听大漫这么说,我就想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当时没有想要不要下车去救人,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呢?我好像在收看一则电视新闻吗?我真会像看电视新闻一样的袖手旁观吗? 这么想来想去的,我竟然已记不准自己当时是怎样想的了。这时,小舅舅忽然在前头大叫:“大漫,西宁,快来!”我和大漫快步上前,问出了什么事。 小舅舅指着前边说:“看,我的香烟!”烟头的那粒猩红在黑暗中飞行着!见鬼了! 小舅舅说:“我背着手走,觉得有只手把烟夺了去。” 我们大声喊:“站住!站住!你是谁!”这里离猪棚不远,小舅舅去里头取了个电筒出来。我和大漫则跟踪着那个燃着的烟头。 经过一番追逐,一只贼眉贼眼的猴子出现在电筒光里。这鬼东西正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呢。 小舅舅惊诧道:“怎么会有猴子的?!” 我马上联想到了当街逃跑的那只猴子,说:“会不会是从耍猴人那儿逃出来的?” 大漫说:“不错,就是那只小猴子!看,它脖子上系着项圈呢。” 小舅舅一边用表示友好的声调招呼猴子,一边慢慢靠拢上去。 猴子精乖着呢,闪避着不让人靠近它。 小舅舅说:“大漫,你快去猪棚拿渔网来。西宁,你去饲料间再取一只电筒来。” 等我和大漫回来时,情况发生了变化——猴子不见了。猴子已把香烟抽完。没有了那粒猩红的烟头,在这茫茫的夜色掩护下猴子是很容易逃遁的。 大漫说:“爸,你再点烟,引它过来。”小舅舅把一支香烟点上,卡住在路边的灌木上。我们熄了电筒,分头埋伏起来。 风一阵一阵吹着烟头,烟头一忽儿猩红,一忽儿橘黄。狡猾的猴子久久不出现。 大漫轻轻叹道:“要是雪灵在就好了。”可惜那条忠诚的狗已经死了。 香烟燃到头了,猴子也没出现。 正待悻悻作罢,草丛间忽然传出一串惊恐的尖叫声,接着有一条黑影飞快地窜进了亮着灯的猪棚。 小舅舅说:“鬼东西准是遇上蛇了。快,我们分头去关上猪棚的门!” 猴子被堵在猪棚里了。在雪亮的灯光下它再无处躲藏。圈里的猪被灯光和响声惊动,咕噜咕噜叫闹着,有的表示不满,有的表示兴奋。 我们虽然看得见猴子,可就是难于接近它。它的攀缘本事太好,梁上柱上如履平地,还冲着我们龇牙怪叫,嘲笑我们的无能。 猪看见了猴子,对这个瘦寡寡的入侵者十分反感,都激动地哇哇乱叫起来。猴子再不取嘲笑我们,爬在梁上缩作一团。 猪闹了一会儿就厌倦了,慢慢安静下来。我们浑身大汗,也厌倦了。 小舅舅说:“我们明天再收拾他,撤!” 我说:“它不会逃吗?” 小舅舅说:“只要把渡船拴死,它就逃不出岛去,猴子是怕水的。” 大漫说:“爸,再点香烟!这猴子怕有烟瘾的。”我们3个都点上一支烟,吸了就往猴子那方向猛吹。不一会儿,猪棚里已是一片乌烟瘴气。 这一招确是灵光,猴子在梁上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可怜兮兮地吱吱叫唤。 小舅舅说:“大漫,用烟逗它下来。”大漫一边友好地呼唤,一边举起烟装出愿意把烟送给猴子的样子。 那猴受不住这种诱惑,攀下一点儿伸爪要来接烟。大漫不断缩手,总是差一点点儿,不让猴子够到。这么一逗两逗,猴子就下了地。 小舅舅正等着呢,一网撒开就把猴子捉拿归案,关进了一只铁丝笼子里。 这一下,我和大漫都认准了——这确是耍猴人手下那只饱受欺凌的小公猴。 囚禁猴子的笼子放在堂屋中间。小公猴就像一名等候判决的被告。 我们三个像陪审团一样开始讨论这只小猴子的前途。 我和大漫都不愿把猴子送回到那个刘百得手里去,就把小猴子受到的虐待大肆渲染了一番。我们知道最后决定猴子前途的是这个岛上的主人。 其实小舅舅是知道耍猴人的行状的,来了一番慷慨议论那样的猴戏,其实不是在耍猴,而是在展览人的丑陋。特别是那些年轻力壮的耍猴人,他们为什么不去干点别的,偏要来干这种营生?那是乞讨,一种变相的街头乞讨。这叫人悲哀,叫人感到害羞…… 小舅勇到底是作家,这番高论还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那种街头猴戏也真的是不上台盘的。看猴戏,我也跟着哈哈乱笑,但总觉得笑得有些下流。 这样,需要讨论的不再是要不要交还原主的问题了。可不交还原主又交给谁去呢? 首先想到的是动物园。 我反对这个提议:“不行,不行。”我讲出一个发生在动物园的故事:一次,我去上海西郊公园玩。在猴馆转悠时,我猛听到一声声凄厉的猴叫,随即有两个带伞的青年嘻嘻哈哈地跑过去。我循声走去,见那尖叫着的小猴子躲在笼角直抖。它双爪捧头,额上血流如注。显然,它是被那两个青年游客用伞尖刺伤的。 大漫也讲出一个动物园的故事来:在南通动物园的猴山,大漫目睹了一幕惨剧。受伤害的是一只未离母猴的幼猴。小家伙捡到一块游客扔下的面饼,忙不迭地往嘴里塞。只听“啪”的一声响亮,藏在面饼里的一个拉炮炸开了。幼猴当即昏死过去。管理人员闻讯赶来,一检查,小猴的右眼已被炸瞎…… 小舅舅讲的故事更是可怕:那次,小舅舅到南方某地开会,看到了活吃猴脑的惨剧。大笼子里囚着不少猴子待售。买主就在笼边“相猴”。猴子知道事情的严重,一只只目露惊恐,筛糠似的直打战,别说叫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些乖巧的猴子情急智生,把屎尿抹在身上,装出蔫头蔫脑的生病样子,以逃脱被买主选中的厄运。一旦买主相定了,猴主人便将一根套杆伸进笼子去套那个倒霉蛋。这时,未被相中的猴子立刻兴奋得不得了,一跃而起又一拥而上,争着帮忙把倒霉蛋弄出笼子去,以讨好主人。倒霉蛋一出笼便被一块中间有个圆洞的木板卡住脖子…… 这些故事真叫人又气愤又悲哀。唉!等待猴子的命运似乎都不妙。 笼中的小公猴似乎听懂了我们的故事,满目凄伤,弓缩成一团。它的一只前爪在抹泪,另一只前爪在抚摸红肿的右膝。 小舅舅叹了口气,说:“先把它的伤治好了再说吧。” 黄毛先生接受洗礼 我在鸡啼中醒来。 我想起小舅舅书中的一段话:鸡啼兼有生命的激越和欢欣,鸡啼兼有人间烟火的亲切和家园的宁静。 鸡啼使绿岛的早晨相当古典。 一睁开眼睛,我就看见了“奔腾”,看见了斜靠在键盘上的名为《FIFA97》的游戏光盘。 这是一个典型的当代苏南农家。 吃早饭的时候,小舅舅给我和大漫布置了一项特别任务:给猴子洗澡。洗澡得用一种名叫百部的中药泡在洗澡水中。这东西能灭虱。 在人的印象中,猴子是天生就有虱子的。它们总是耐心细致、津津有味地在为自己或者同伴捉虱。 捉虱这个动作在猴类中是有非同寻常的意义的,是猴类之间建立信任和联盟、避免纷争的重要交际手段。 这个“捉虱交际说”是大漫的高论,他说是从某本动物行为方面的书上读到的。 说起动物行为学,小舅舅提出一个问题来:猴子脖子上的金属项圈是怎么套上去的? 仔细看,猴子的项圈果然是没有接口的。要把这么一个完整的、无法退出来的金属圈给贼机灵的猴子套上去非得有窍门不可。 在卖足了关子之后,小舅舅才说出了这个窍门:预先给猴子量好头径,做好比头径略小的金属圈,发给猴子玩。猴子正玩得开心时,人拿来几只缚住的鸡。这些鸡大部分是套着金属圈的,只有一两只没有套圈,人反复示意,让猴子区别带圈的和没带圈的鸡,然后当着它们的面把没带圈的宰杀。这就叫杀鸡儆猴。猴子看到鸡被惨杀,大惊失色,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总有一只悟性高的猴子想到戴圈保命的方法,拼死拼活就把爪上的金属圈套到脖子上。其他猴子赶紧仿效。从此,它们再也无法摆脱这个箍了。 小舅舅说这是他从茶馆里听来的。他讲这个是想提醒我们:要摆布猴子这种动物得多动点脑子才行。比如:怎样才能让猴子乖乖地洗药澡。 我说:“小舅舅,给猴子洗澡的窍门你听到过吧?”小舅舅笑道:“便当,只要让它照照镜子,让它知道自己多么脏。” 我说:“这是从茶馆听来的?” 小舅舅说:“我乱想的。” 我说:“怕不行。” 大漫说:“肯定不行。” 小舅舅说:“那就靠你们二位想窍门了。今天我还要上城办事。” 小舅舅吃过早饭就上城去了。看来是不能指望他出点子了。 我和大漫上了一次小镇,买回了细铁链子和百部。我们从镇上回来时,鬼精灵的猴子已经发现了在笼子里移动的窍门。它的窍门就是不断跃起撞击笼壁,使笼子不断翻滚。 猴子翻滚笼子是朝着一个方向的。换句话说,它是有目的的。 猴子见我和大漫回来,并不顾忌,反而更急迫地继续它的努力。它这么奋不顾身地冲撞到底为了什么呢?谜底很快揭晓——它是为了得到畚箕里的烟蒂。当笼子滚近畚箕时,猴子奋力从笼子眼里伸出爪去抓了几个烟蒂,迫不及待地狂嗅乱撕。 这鬼猴子的烟瘾竟是这么大! 我们踢着笼子大声喝止,可一点儿也没用。 大漫心生一计,突然喊道:“刘百得,刘百得……” 这招特灵,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像听到了咒语,鬼猴子丢下烟蒂缩到笼子一角吱吱地哀叫。 看它这么驯服,我打开笼门想乘机把铁链子拴在它的项圈上,却遭到了它的反抗。它甚至企图冲出笼子来呢。 大漫去他父亲房里取来一包香烟点上一支,隔着笼子逗它。这支燃着的烟立刻完全吸引了猴子的注意力。我乘机把铁链子扣在了它的项圈上。 猴子得了香烟,猛抽几口就把一支烟抽完了。抽完之后,它显得安详多了,听话多了。我们把它牵出笼子,拴在院子里的樟树上。 我们大汗小汗地把一盆泡着百部的洗澡水抬到它面前,示意它下水洗澡。它挺着不干,龇牙咧嘴地抗议。大漫耐心哄它:“黄毛,下水,黄毛,看你多脏啊,下水……” 大漫这么随口一说,猴子就有了个“黄毛”的名字。黄毛坚决不肯洗澡,一松手它就往树上窜。好在链子拴得短,它没法爬到更高。 大漫示意它若肯下水可以再给一支香烟。 黄毛肯定明白了意思,但还是不肯就范,还吱吱地乱叫,似乎在说:本猴子刚刚过把瘾,别拿烟来烦我! 气死人了。 看来要等它烟瘾复发时再说了。 大漫就是点子多,忽然说:“我们给它照照镜子,看它会怎么样。” 我说:“嗨,那是你老爸乱说的,根本不行。” 大漫说:“我就想试一试,看它认不认得镜子里的自己。” 那就试试。 我们就去楼梯底下的杂物间找出一面废置的、嵌着大镜子的老式衣柜门来,立在黄毛恰好够不到的地方。 镜子里的猴子使黄毛大吃一惊。它先是激动地尖叫蹦跶,继而唧唧哝哝地做出谦恭友好的表示。看来,它把自己的影像当作了另外一只猴子。 黄毛退到树干那儿,捂住眼睛,偷偷地从指缝里看它的“同伴”。那“同伴”当然也在偷偷地看它。 我突然往黄毛面前抛了一根黄瓜。这一下形势大变!黄毛猛地一扑,抓起黄瓜敏捷地逃到樟树后面。可当它看到“同伴”居然也抓着一根黄瓜时,又跳将出来朝“同伴”恫吓性地尖叫…… 利用黄毛的迷惑不解,我们顺利地给它洗了个澡。我们不断地让它注意镜子里的影像,让它看到它的“同伴”被人摁在水盆里而幸灾乐祸。 幸灾乐祸是猴子这种动物的丑陋之处、愚蠢之处。黄毛先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接受了“洗礼”。 黄毛先生的尾尖原来是白色的。这使我们猛地联想到死去的雪灵。那黄狗就是因为白色的尾尖而得名雪灵的。 我说:“大漫,干脆叫它雪灵好了!” 大漫摇头道:“不要。” 傍晚,小舅舅从城里回来,一见到我们就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为猴子想出一条出路了!那真的是一个理想的归宿。” 小舅舅想把猴子送到浙江千岛湖去。千岛湖中有不少小岛。其中有几个名叫猴岛的小岛上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一些猴子。 我立刻表示赞成,因为我去过千岛湖,是亲眼见过那群开心的猴子。 小舅舅说:“儿子,你怎么不表态。” 大漫说:“我不表态。” 小舅舅说:“怎么啦?” 大漫说:“我不想表态,我只想表扬你——你这个点子一流了。” 这个点子确实不错。当然,那要等到黄毛先生右膝的伤好了之后才可实施。我们当然没法料到在此期间将发生的一连串的变故。 曼哈顿落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黄毛先生表现不错。它对我和大漫的顺从和信赖使我们有点感动。它的小聪明、小洋相也为我们增添了不少乐趣。 大漫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条他小时候穿过的绿色短裤给黄毛穿上。虽然小岛上清一色男性,可这么赤身露体总是不大雅观。对不对? 对裤子,黄毛起先还有点新鲜感,不久就不耐烦起来,终于背着我们把裤子扯了下来。 我们商定以不带它作为惩罚。它知道跟我们出去会有许多的乐趣,比如去“渤海湾”摸野荸荠啦,去“金沙滩”挖芦根啦,在“吐鲁番”放小猪啦……它见我们把它拴在院子里不带它走就急了,忙去把绿裤子找回来穿上,吱吱地招呼我们:瞧,我穿上这玩意儿啰!总可以了吧? 我把链条从樟树上解开,黄毛就捧起链条主动送到大漫手里,让大漫牵着它走。它的这个举动感动了我们,我们一感动就把链条从它项圈上取了下来。当然,到傍晚时我们还得拴住它。 自由使黄毛先生高兴得不得了,屁颠屁颠地追随着我们,简直成了一条忠诚的小狗。有一次,它还亲昵地要为大漫翻头发逮虱子。大漫制止了它的臭讨好,可还是心领了它的好意,嗔道:“鬼东西,一边去!” 比较起来,黄毛对大漫更友好些。我们后来才明白,这是因为大漫给它香烟的次数比我要多。 也许鸡们也知道“杀鸡儆猴”的故事,大漫家的鸡起先是很反感黄毛先生的,一遇上就会气急败坏地极尽谩骂、恫吓、袭击之能事;后来,见这黄毛家伙并无不轨,也就慢慢地容忍了些。当然,出于祖传的偏见,它们是不愿意接近猴子的。 大漫家的猪起先是看不起这瘦寡寡的家伙的(猪肯定是坚持以胖为美的原则的),后来见这家伙上蹿下跳积极地帮着主人为它们张罗食物,也就不再排斥它了。黄毛先生挺喜欢穿着绿裤子、背着前肢从两排猪圈中间的过道走。这种时候,它表情一般比较严肃,只是转动头颈和转动眼珠的频率太高,看上去总归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 一次,黄毛先生巡视时发现一个猪圈里的水管在漏水,细细的水柱喷得老高,赶紧尖叫着向我们报警。等到我们赶去时,见它正奋力用爪子按着那个漏水口子,看上去英勇忘我得叫人吃不消。 最使我们动感情的是黄毛先生对曼哈顿落日的迷恋。 所谓的曼哈顿不过是渤海湾旁边的一个小土墩而已。土墩上有几棵树,树下是一片结实的马绊草。 关于“曼哈顿落日”得从雪灵和蜜雪儿说起。还记得大漫家的那条黄狗和那只白猫吗?雪灵上岛不久,大漫曾带着它到曼哈顿看过一次落日。当巨大的太阳轰轰烈烈地沉下阳澄湖时,雪灵吃惊得不得了,拼命地吠叫。自此,只要是有太阳的日子,这条黄狗就会准时地赶去曼哈顿看落日。它对落日的奇景着了迷。它不再吠叫,只是大睁双眼,笔立双耳,静静地看着太阳的沉没。白猫蜜雪儿在和雪灵和好结友之后也成了落日的观赏爱好者。每到落日时分,一狗一猫结伴而行,在土墩上并排而坐,默默地等看大自然的壮观。 雪灵死后被大漫埋在曼哈顿。失去朋友之后,蜜雪儿整天心神不宁,无心吃食,每天独去曼哈顿等待它的朋友。在无望的等待中,它很快衰弱下去,半年之后也郁郁而死。大漫把它埋在雪灵旁边。大漫没有给它们立碑,连坟包也没有堆。大漫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他肯定大部分人不会相信这个狗和猫看落日的故事。大漫认为我会相信这个故事。 大漫讲这个动人的故事时,正是我和他在那个土墩看落日之时,动人的故事便有了最好的背景和气氛。 当时,西天正有一道带状的云。这道紫色的云比较厚实,侈奢地镶着金边。我们知道太阳就在这云的后面。我们紧张地等待着。黄毛不知道这个,搔头挠耳、跳来窜去地表示它的不耐烦,结果遭到了大漫的严厉警告。 酡红色的太阳终于在横云的下方出现了,很大,越来越大。这一刻的太阳好像是软的,是扁的,好像是正在经历痛楚。它似乎是在努力地攀着那道云不使自己掉下湖去,可它还是在无可奈何地往下掉落。它越来越大、越来越红、越来越扁……它终于触及了湖,触及的那一瞬间它变得“毛”了,忽然从“横的扁”变作了“竖的扁”……云和水在撕扯着它,它在呻吟吗?横云好像往上弹了一下,太阳脱离了横云,一下子就沉到了湖里…… 我在心里呼喊了一声,不知道喊的什么。 我这时才发现黄毛先生已变得非常安详。它目不转睛地看着西天,紧咬嘴巴,端坐如同雕塑。 黄毛先生自这天起很乐意随我们去曼哈顿看落日,它甚至还会独个儿去那里等待那个奇景。 黄毛先生的这一认同,使我们对它看重了几分。与狗和猫一样,猴和人也是有不少相通之处的。 小舅舅看出了这一点。 一天晚饭后,小舅舅忽然问:“黄毛的膝盖已经不肿了,它的伤已经好了。” 大漫朝我眨眨眼,说:“还没有全好呢。” 我忙作证:“它走路还有一点儿瘸。” 小舅舅说:“黄毛,过来,到这儿来。”其时,黄毛正在院子里的丝瓜架上玩,听到叫唤立即跳下架子跑进客堂来。对我和大漫,黄毛有时还耍赖,可它对小舅舅却是绝对地服从,甚至还有点阿谀之态,使人联想到慈禧太后身边那个李莲英。现在回想,其实很简单:黄毛知道小舅舅才是真正的香烟拥有者。 小舅舅示意黄毛来回走走。 黄毛背手挺胸,煞有介事地走,眼睛瞟来瞟去看人,意思是:瞧我吧,不要太潇洒噢! 这个笨坯!这时候是应当装瘸的。 小舅舅笑道:“不是讲好送千岛湖的吗?你们莫非想反悔?” 大漫说:“千岛湖在浙江,那么远,谁送啊?” 小舅舅说:“有巧事呢。农科所要组织我们去千岛湖旅游,希望我参加。他们是有专车的,大半天就到,不是很便当吗?” 大漫看看我,我看看大漫。 小舅舅当然轧出苗头了,说:“哦,是不是和黄毛先生建立友谊了?”说完哈哈大笑。 大漫说:“嗨,老爸,这有啥好笑的?” 小舅舅说:“男子汉,这么婆婆妈妈的不可笑啊?” 大漫说:“什么婆婆妈妈的,你忘了白毛啦?” “什么白毛?”小舅舅旋即想起来,说,“瞎!你这家伙。” 大漫舔舔嘴唇,说:“你自己写的文章,还赖啊?” 小舅舅说:“白毛和黄毛不同。白毛是猪,黄毛是猴。” 大漫说:“有什么不同啊?不都是动物?猴还比猪高级哩。” 小舅舅说:“我告诉你,猴子这种动物怕是不可以随便养的。带它去千岛湖之前,我还得带它去防疫站检查一下病呢。” 大漫说:“要不然,由我和西宁带它去千岛湖。” 小舅舅笑道:“我猜得出你的计谋!等到你们回来,黄毛先生也回来了,说是那边不同意放猴子。对不对?” 大漫说:“爸,说正经的,我挺想去千岛湖,西宁,你想不想去?有专车好便当的。” 我马上配合:“我当然想去。小舅舅,钱不用你出,而且我们出门不带伞。” 小舅舅大笑起来,说:“专车的没有,我是试探你们的——你们果然和黄毛建立友谊啰!” 事情暂时这么不了了之。 随风漂去 天气陛下在午饭时大张旗鼓地下了一场阵雨。雨停之后,太阳并未复出。满天的乌云散去大半,剩下的则变作了白云。 白云在天空娉婷表演,云缝间的天空像被靛草汁浆染过,蓝得强烈而又透明。 夏天是难得有这样的天空的。这样的天空使人产生出门玩玩的欲望。 大漫说:“西宁,我们玩不玩随风漂去?” 我不懂,说:“什么叫随风漂去?” 大漫说:“你不是读过《男人不带伞》吗?” 我想起来了,那书里有一篇《随风漂去》。 “随风漂去”是小舅舅年轻时发明的玩法,很简单—— 往小船里一躺,不系缆,任小船在湖里漂。小舅舅在文章里记了几次“随风漂去”的经历,我记得的只有其中的一次。那一次,小舅舅漂着漂着就睡过去了。当他睁开眼睛时,竟然看见一只小水獭坐在船头上朝他眨着眼睛。真有劲! 我说:“好噢,我们就随风漂去!”船是现成的,一只小小的“蚱蜢船”在猪棚那儿的船舫里泊着呢。 乘黄毛先生在猪棚里巡逻,我和大漫解缆上船,悄悄地离了绿岛。黄毛先生天生是个坐立不宁的家伙,若它在船上,随风漂去的那种悠闲境界就泡汤了。 得不到人的驾驭,小船起先有点儿手足无措的样子,懵懵懂懂地打着转转儿,后来就听凭了风,听凭了水。我和大漫并排躺在船舱里。 大漫说:“闭上眼睛,想象些什么。”浪吻着船,轻轻地,“吃吃”地响。 大漫说:“这声音挺像小猪崽吮奶的声音。” 我说:“嗨!你这么说,这条船就是一条老母猪了,多腻味。这比喻太蹩脚,拍死。” 大漫说:“那你来打比方。” 我说:“这声音蛮像蚕吃桑叶的。” 大漫说:“那我们是桑叶,一点儿一点儿地在被吃掉,哇!好痛的。” 这个想象也不怎么的,拍死。还是闭着眼想。 一会儿,大漫问:“西宁,飞起来了吗?” 我说:“飞起来了,我们是躺在一朵云上呢。” 大漫说:“一群鸟从我们下边飞过呢。” 我说:“好多城里孩子在阳台上看我们呢。” 人在小时候大多会做“飞”的梦。我也是,我常常做飞翔的梦,不过,我飞时总乘着我的床,而不是鸟一样凭空的飞。有几次,我睡在地板上,想做一个凭空而飞的梦,可我的床仍然在梦中载着我,真是岂有此理。现在想,这可能和我看过一本关于阿拉伯飞毯的连环画有关。 这会儿躺在舱里,我还是找不到凭空而飞的感觉,感觉仍是乘着什么东西在漂荡。 “啊,我们漂出多远了呢?”我说。 “别,别想这个。”大漫说。 “有水獭上船了吗?” “啊,别想这个。” “什么都不想,我就会睡去了。” “睡着了才好呢。”大漫说。 “第一次玩‘随风漂去’是不会睡着的。” 我努力着,在想象中把小船删去,想象着我是直接漂在湖上的。慢慢地,我成功了,我觉得我躺在了水天之间。这个感觉不错,但,这不就是仰泳的感觉吗?一分神,船又回到了我身下。没劲。 我问:“大漫,怎么了?” 大漫不吭声。 我呵了他一下。 他从神游中跌落尘埃,说:“没劲,不然我就飞上九重霄了。” 我说:“算了,在九重霄是没有肉吃的。” 大漫说:“那儿有天鹅肉。” 我说:“你莫非是癞蛤蟆?” 这么说着,真有一只蛙呱呱叫起来。 我和大漫都笑起来。 大漫说:“看来两个人玩不起来‘随风漂去’。” 我说:“没错,我们干脆说说话。” “说什么!” “比一比谁吃肉吃的品种多。每人说一种,好不好?” “那我先说,猪肉。” “牛肉。” “鸡肉。” “鸭肉。” “蛇肉。” “蝉肉。” “穿山甲肉。” “蚱蜢肉。” “猫肉。” “老鼠肉。” 我说:“拉倒吧,吃老鼠肉多恶心!” 大漫说:“你吃猫肉才恶心呢。小时候我们有首歌,六指头,捉蜻蜓,馋痨坯吃猫咪……” 有只什么鸟儿啾啾地叫着从我们上空掠过。大漫说:“不好,鬼鸟要朝我们拉屎了!”一惊,我睁开了眼睛。 大漫也睁开了眼睛。 有船舷挡着,我们能见到的仍旧只有劈面的天空。天空的景象已经变了许多。天空中最擅于变化的当然是云了。有的云纹丝不动,似乎在沉思默想;有的云在匆忙的飞翔,于飞翔中变幻出种种形态。有的云在凝结,有的云在爆炸,有的云在巧笑,有的云在怒吼。有的云金红,有的云绛紫,有的云灰,有的云黄,而最多的还是白云。每朵云都在变化,都在表现…… 大漫说:“西宁,怎么不说了?要不要我讲一个偷西瓜的故事?” 我说:“谁偷瓜了?” 大漫说:“我啊。” 这倒有点儿意思,我说:“那好,你得老实交代。”大漫讲出一个偷瓜的故事来: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搬岛上来。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就在湖湾戏水,承包西瓜地的炳公公驾着机帆船到镇上去卖西瓜经过那里。炳公公的船上堆满了西瓜,叫人馋死了。 我们一片声甜甜地叫柄公公。炳公公笑道:“想吃瓜对不对?”我一扑就扳住了他的船舷。 炳公公朝我脸上泼一掬水,说:“嗨!吃西瓜也不能这么容易的。要吃瓜,晚上到我瓜地来偷。” 我说:“做小贼?不得了!” 炳公公说:“那要看你们本事怎么样,不让我抓住就不算你们偷,被我抓住了一个瓜罚两个瓜的钱……”说话间,炳公公一拉快挡,机帆船喷喷喷就神气活现去了。 炳公公是特邀我们去偷瓜呢!天下竟有这样的事啊?想一想也不奇怪,若是老没人去偷瓜,看瓜的人多没劲啊。 炳公公的瓜地在一个转水墩上。那小岛圆溜溜的,中间高四周低,号称笠愣墩。炳公公的看瓜棚搭在笠帽顶上,四面开敞,能观八方,占尽了地理优势,要偷个瓜还真不容易呢。 我们四个小伙伴想出一条妙计来——到时,我们同时从四个方向登陆,让炳公公顾了一方顾不了另三方,这样,就算被他抓住一个,按双倍罚,我们还是赚了两份瓜,对不对?胜利笃定是我们的。 晚上十点左右,当笠帽墩上瓜棚边的野艾蚊烟堆变淡的时候,我们分头泅水登上了小岛。我们只穿一条游泳裤,光溜溜的,一入水就像泥鳅一样滑。 淡淡的月光下,看瓜棚像个没人守的碉堡,没有一点儿动静。炳公公在哪里呢?不管他,我们的行动是必胜的。 我打了一声呼哨,听起来像有一只水鸟飞过。立刻,从不同方向响起了同样的呼哨。这是我们约好的行动信号。我向瓜地冲去…… 突然,我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嗯嗯……” 是熊?不可能。是猪獾?也不可能。是人? 我闭了闭眼睛,努力朝传来声音的地方看去—— 原来,西瓜地野艾的烟气里有一把躺椅,上边躺了一个人——哦!是柄公公。柄公公不是躺着而是趴伏着,虾一样蜷缩着,在不停地抽搐。那声音越来越不对头了:“嗯,嗯,啊,啊,哇,哇……”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我立刻断定炳公公发了急病,也顾不得什么了,跳上去就摇他的肩膀,想把他翻过来。 炳公公浑然不醒,两手紧捂腹部,哼得越发怕人了。碰到他的手,竟是冰一样的凉。 我大喊:“大家快过来,炳公公出事啦!” 深夜里的一声喊,把蛙声都吓停了。我的三个伙伴一齐来扶柄公公。 炳公公突然翻过身来,出其不意地捉住了我们每人一只手,喊:“哈哈!四个都抓住了!”他笑啊,笑啊,笑得在躺椅上滚。 我们中了他的计谋了。 炳公公笑完了,在躺椅下拖出一只大铅桶来,说:“吃吧,包熟的西瓜,井水激得凉凉的。我要奖赏你们四个好心肠的偷瓜人呐!” 这偷瓜可真有趣的。 我说:“炳公公今年种西瓜了吗?” 大漫笑道:“嗨,这故事算没白讲。走,我们去笠帽墩偷瓜去。” 我说:“那得等到晚上吧?” 大漫说:“不,这会儿去,别怕,我有法宝呢。” “什么法宝?” “暂时保密。” 我们从船舱坐起来,发现我们的船离开岸头仅仅几丈之遥。 我说:“哎呀,白漂了老半天!” 大漫说:“我们漂出去老远,又漂回来了。”我们的船向炳公公的笠帽墩驶去。大白天偷西瓜挺刺激的,对不对? 大漫从船头里取出来一个望远镜:PANDA30倍。这就是大漫说的法宝。 我们轮番着用望远镜远远地、阔阔地看。 “正前方就是笠帽墩。”大漫说这话就像一位舰长。笠帽墩像一艘超重的轮船,半沉半浮在水面上。调节望远镜的焦距,一大片西瓜地就充满了视野。 西瓜的宽大的叶片是很招风的,西瓜地就很容易出现波澜壮阔的景象。风吹叶动见西瓜——西瓜是不动的,一个个昏睡不醒的样子。 把镜头瞄准瓜棚,调焦。白头发的炳公公也像西瓜一样正昏睡不醒。他仰躺在躺椅上,微张着嘴,滑稽地翘着他的山羊胡子。 我说:“他这一回不会再装病吧?” 大漫说:“他是喝醉了,看,那个酒瓶子。就是看不清酒瓶上的商标。” 我欢呼:“天助我也!” 举着望远镜观察的大漫说:“不对头,不对头……咦,那不是黑皮阿生吗?” 我接过望远镜观察,见几个水淋淋的男孩子正趴在瓜地一隅忙乎着什么。一个,两个……一共是四个人。 我说:“已有先行者。” 大漫说:“快划船,我们靠岸的地方正是先行者所在之处。”四个先行者不避我们。皮肤最黑的一个叫阿生。 大漫说:“阿生,你们在干啥?” 阿生说:“想吃西瓜你就摘,不过不要摘这一角的瓜。”黑皮阿生他们并不在摘西瓜,而是在给西瓜动手术:轻轻地把西瓜翻过身来,用刀子在瓜上剜出三角形的一小块,随即往这个三角形的、深深的伤口里倒进一些液体,然后把剜出的西瓜榫头一样补好,在表皮上抹些泥,最后把西瓜复位。 我不知怎么联想起可恶的日本731部队。 大漫说:“阿生,你们往西瓜里弄进什么了?” 阿生说:“闻不出吗?这是烧酒。我们在加工酒香西瓜。” 大漫说:“乱搞!西瓜会馊的,会烂的。” 阿生说:“是烧酒,不会坏的。吃西瓜的人一刀切开,噢!一股酒香。到时候,你就听炳公公吹牛吧,笑痛肚皮。”大漫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会砸了炳公公的牌子!” 这种恶作剧确实是过分了。 大漫说:“阿生,住手。不然我叫炳公公了。” 阿生说:“你去叫嘛,叫得醒他算你有本事。”大漫掉头向瓜棚走。 阿生说:“嗨!” 大漫站定,回身说:“住手就算了。” 阿生说:“你是抓老鼠的狗。多管闲事。” 大漫说:“你承认你是老鼠?” 阿生把剜西瓜的小刀一抛,站起来,说:“怎么了,我碍你什么了?” 阿生一身黑皮紧绷绷的,站起来比大漫高出半个头。看他的块头,大漫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身后还有三个同样赤着上身、卡腰凸肚的同伙。他们是泅水而来,湿漉漉的头发和裤头为他们增添了些草莽气。 我们被包围了。 阿生说:“你一心要打架对不对?我们练练也不错。”大漫把汗背心扯下来抛在西瓜地里。 我说:“大漫,我们走。” 大漫说:“你们是不是四吃一?” 阿生说:“我们两对两。” 大漫指指我,说:“没他事,我和你一对一。”大漫朝手心里吹了几口气。 我也把汗背心扯了,抛在地上,说:“两对两!”大漫看看我。 我摸摸瘦瘦的肋部觉得有点对不起大漫。大漫说:“没你的事。”我朝手心里吹了几口气。 大漫和阿生彼此捉住了对方的手臂,沉下头,撑开腿,用力顶着,看上去就像一对没长角的羊。 “731部队”的另外三个都没理我,顾自抄着手观战。大漫和阿生对峙着,进退着,摇晃着手臂都想把对方弄倒,但谁也没能成功。不一会儿,他们开始喘息,似乎在把身体里的力气挤出来,拧出来。 一个光头“731”扯了一枝蟋蟀草,嬉皮笑脸地用草在大漫的肋部一痒一痒地触。 我跳过去扭住了光头。我们也成了一对斗羊。光头似乎不想学大漫、阿生他们打持久战,不断大幅度地扭动腰肢,腾出一只脚来钩绊我的腿。我一面避让,一面也伸脚去钩绊他。没几下子,我们也累得直喘。 咕咚一声,大漫和阿生倒在了地上。他们翻滚着,一会儿这个压住那个,一会儿那个压住这个。 我发现情况不妙——由于喘息,我的沙滩裤的松紧带有些管不住,裤子在往下滑,连肚脐也露出来了。可幸的是,我的对手也发生同样的情况,他的肚脐也出来了。我们挺默契地松了一下手,把裤子往上提了提。 大漫和阿生终于一齐滚到了水里。他们在水里挺默契地松开了手。 阿生在他的两个同伙帮助下爬上岸来,而大漫的登岸却遭到了那两个家伙玩弄性的阻挠。 这种不对等的对抗激怒了我,我大喝一声,居然一下子就把光头拽倒在地上。我跳过去,把蹲在岸沿作弄大漫的两个家伙推下水去。当然,我自己也被他们扭扯了下去。我们四个就在浅水里开展了一场混战。阿生和光头出于对某种规则的尊重没有下来参战,只在岸上观战。 当我们四个家伙都变成泥猴子时,笠帽墩上又来了人。来人是一个铁塔一样的中年汉子,事后我才知道来人是炳公公的儿子。 我们立即稀里哗啦作鸟兽散。 我和大漫把小船划到一个芦苇洲,看看四下无人,赶紧剥光了洗个湖水澡。 我说:“我们干吗不向炳公公的儿子揭发阿生他们?” 大漫说:“什么?揭发他们?” 我说:“他们不是做酒心西瓜吗?” 大漫想一想说:“你也读过《十六岁进行曲》了,那书里有一个类似的情节,对不对?” 我一时记不起什么类似情节。大漫说:“那本书怎么样?” 我说:“味道还不错。不过,有几个问题……对了,我们去找郭老师好不好?” 大漫兴奋起来:“好啊,什么时候去?” 我说:“还等什么?就是现在!” 黑伞 这一回,我们径直到了27号房。 除了门廊里多了两只白椅子,27号房和21号房没什么两样的。 按了两次门铃,门开了。门洞里庞大地站着一个穿白汗衫的男人。 我和大漫赶紧说:“郭老师,你好。” 门洞里的人说:“怎么的,又认错啦?”我听着声音熟,定睛一看——嗨!这人不是孙老四吗? 怎么回事,莫非又敲错门了? 孙老四说:“又走错门了,对不对?”我和大漫连说对不起,往后便退。 孙老四说:“你们找郭老师,对不对?我上次不是已告诉过你们啦?” 我说:“对,对,对……”其实我当时满脑子的糨糊。 大漫先反应过来,说:“孙经理,你是不是和郭老师调房了?” 孙老四说:“郭老师一直住在21号的。”我们退下门廊时,孙老四大笑起来,说:“回来,回来!和你们开玩笑呢。 我是来郭老师这里串门的。”他说着走到了门廊里。 这时,门洞里出现了一个瘦高个的男子,说:“是谁找我啊?” 瞧,这才是郭一心呢! 孙老四说:“这两个孩子已是第二次找你了。” 郭一心走到门廊里,说:“有事吗?”他很瘦,很白,戴着一副茶色的眼镜,吃不准他的年龄。 孙老四说:“他们是你的崇拜者。”我和大漫很正式地叫了一声“郭老师”。 孙老四说:“来,来,进屋去。”郭一心却在门廊的白椅子上坐下了。那椅子原来是可以摇动的。 我和大漫回到门廊里,站在郭一心面前,有一种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谈话的感觉。 郭一心用一只手指揉着太阳穴,说:“你们读过我什么著作呢?” 大漫扬了扬手里的《十六岁进行曲》,说:“这本书我读过几遍。”郭一心瞥了一眼,说:“噢,这是我早期的东西。” 我说:“郭老师,可以请你在书上签个名吗?”大漫把书和签名笔递上去。 郭一心接了笔却没有接书,说:“这本书是我否定了的,还是签在别处好。” 我想:嗨,有点意思了! 大漫说:“郭老师,这本书挺好的,你为什么否定他?”大漫这个问题提得太早。对郭一心这类性格的人,得先想办法和他热络起来。 我岔开话题,说:“郭老师,签名在太阳帽上可以吗?” 郭一心说:“可以。” 我说:“我把太阳帽留在小船上了,我去取来。” 郭一心眉毛一跳,说:“怎么,你们有船?” 我说:“我们是划船来的。” 郭一心说:“什么样的船?” 我说:“小船。” 大漫说:“蚱蜢船。” 郭一心站了起来,说:“蚱蜢船,有趣!船在哪儿呢?”原来他正想划船去芦苇荡玩呢。 孙老四说:“大作家,太阳辣辣的,孵空调不好啊?”郭一心进屋去拿了一把黑伞出来,“嘭”一声把伞打开,说:“走,下湖去!” 不一会儿,我们的小船就下了湖。 郭一心舒舒服服地倚坐在舱里,打着他的大黑伞。我和大漫在船尾一左一右打着桨。 郭一心在我和大漫的太阳帽上签名时,大漫腾出一只手来为他打伞。没想到,他签完名后没再把伞接回去。《男人不带伞》是一种文学修辞,男人出门打一把伞没什么不可以的,但如果要别人为他打伞就是爷们派头了。 我说:“郭老师,要不要你来划桨,我来为你打伞?”他不高兴地把伞接了回去。 我说:“郭老师,你会划船吗?” 郭一心好像没听见我的问题,用折扇指着前方,说:“往芦苇洲那儿划。”我说:“郭老师,你是第一次来阳澄湖吧?” 郭一心哼起京剧更没工夫回答我了。 小船进入芦苇荡。这一带有许多大大小小长满芦苇的小洲。所谓“进入芦苇荡”就是进了芦苹洲之间的弯弯曲曲的水道。 虽然芦苇在这个季节尚未长足,但坐在小船上看,芦苇已相当的高大,进入芦苇荡就有了一种与世隔离的感觉。每一支芦苇都在风中细响。无数的细响汇合成一种低沉的、相当有声势的声浪。一些蛙在看不见的地方鸣叫:“呱呱……”经过芦苇的过滤,这里的风相当凉快。郭一心把黑伞收起来,停止了哼哼。 “好凉快噢!”我感叹。我指望郭一心也“同感”一下。 郭一心指挥道:“往没太阳的地方划。” 我说:“大漫,我们挖几支芦根吃,好不好?”郭一心就在这时连放了两个响亮的屁。 我和大漫忍不住笑起来。 郭一心用扇子敲打着船舷,发火地说:“笑什么,笑什么,讨厌!” 我和大漫已经难于忍受郭一心的傲慢了。我们似乎成了这位作家的雇员了——即使对雇来的船工,他也是不应当这么恶声恶气地对待的。 郭一心还是用扇子指着方向:“向右划,向右划。”我和大漫交流了一下眼神,一齐打桨往左拐。 郭一心说:“怎么的?我是说向右。哪边是右?” 大漫说:“右边是死巷子。” 郭一心说:“死巷子也有死巷子的味道。往右,往……” 我打了一声长长的呼哨,把他的话撕得粉碎。大漫大声说:“挖芦根啰!” 郭一心注意到了我们的情绪,说:“算了,算了,回去,送我回去。” 大漫说:“别出声!听,什么声音?”果然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听上去像是人的呻吟,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哼叫。我说:“是不是人?” 大漫说:“当然是人,这儿没有大动物。” 我们朝传来声音的方向连打几桨,就看见了那个人—— 是个瘦小的男人,趴在苇洲上,一只手捧着腹部,另一只手伸在水里。他侧着头,闭着眼,呻吟着,惨白的脸上布满了痛苦。显然经历过长时间的折腾,他浑身都沾满了污泥和呕吐物。我和大漫跳上小洲,把这个人翻成仰躺的姿势,摇撼着呼喊着。 这人努力睁了一下眼睛,含糊地说了几句话。我们只听清了“医院”两个字。 大漫把缆绳拴在一束芦苇上,说:“快把他抬船上去!” 郭一心也上了小洲,问:“他发了什么病?他发了什么病?……” 在郭一心的咕哝声里,我和大漫拼力把病人拖上了小船,让他倚躺在原来郭一心的位子上。 大漫回到小洲去解缆,一面对郭一心说:“快上船。”郭一心不肯上船,说:“我们回去报110就可以了,知道110吗?” 大漫跳上船,提桨一撑,小船就离了小洲。 郭一心急了,喊:“嗨,你们怎么了!” 大漫把那顶黑伞抛给他,说:“你等着,我们回去报个讯,疗养院马上会放汽艇来接你的。” 郭一心发火了:“你们,简直……你们,你们叫什么名字?你们……”他到这时才想起问我们的名字。 大漫说:“我叫大漫,他叫西宁。” 我们奋力划桨,再不睬他。听着背后传来的郭一心气急败坏的喊叫,我心里痛快极了。 我摘下头上的太阳帽往后一抛。大漫也照办,把帽子抛得老高。那帽子上有郭一心的签名。我说:“把那本书也扔了。” 大漫说:“想想,说不定这个郭一心是假冒的。” 黄毛先生戒烟记 黄毛先生对小舅舅越是顺从、敬畏,小舅舅就越是对黄毛先生的烟瘾不肯容忍。对于一只有烟瘾的猴子是不能指望它重归大自然的。 我和大漫不是不愿给黄毛戒烟,而是觉得这事不好办,太难。我们明白黄毛之所以肯乖乖地听我们训导,服从我们的修理皆因我们手里控制着香烟。戒烟的事就是这么拖下来的。 这天早晨,小舅舅宣布绿岛从当天起成为无烟区,瞧他那份严肃劲煞像当年虎门销烟的林大人。 小舅舅作了这个重大决定之后,告诉我们他要离家去南京。大漫说:“老爸,我以为你自己也戒烟呢,原来你说的无烟区是这个意思。”小舅舅搔搔头,说:“要不这样吧——如果一星期之后我从南京回来时你们真把猴子的烟戒了,我也坚决戒烟。”大漫伸出一只巴掌在小舅舅面前。 小舅舅说:“什么意思?” 大漫说:“击掌呗,击掌为约,说话算话。”小舅舅犹豫了一下,终于也伸出了手掌。父子的手掌拍在一起。 我抄着手看着小舅舅:“小舅舅,你真能戒?” 小舅舅抄手道:“问题是你们能不能真把猴子的烟戒了。” 大漫说:“走着瞧吧。” 我也说:“走着瞧吧。” 小舅舅也说:“走着瞧吧。”戒烟行动从当天开始。 到了抽烟的时辰了。我和大漫把黄毛引到猪棚旁边的一间空房子里。这个屋子将成为临时戒烟室。 大漫点燃一支香烟,抽了一口,连忙把烟雾喷出来。黄毛两眼贼亮地盯住香烟,耸肩屈腿装出点头哈腰的样子,吱吱低叫。 大漫指指我手里拖着的铁链子,示意把黄毛拴上。黄毛挺反感这条链条的,抱起头,可怜巴巴地缩作一团。 大漫又吹了一口烟,不看黄毛,装出要把香烟抽完的样子。黄毛急了,屁颠屁颠地跑到我身旁,仰着头露出项圈让我把链条扣住项圈。为了抽几口烟,这家伙宁愿放弃自由。 拴上了链条的黄毛转身向大漫伸出爪子,眼睛眨巴眨巴地流露出卑贱的乞求态。大漫把香烟给了黄毛。 这支香烟当然是做了改造的。再抽下去,搀在烟丝里的芥末和胡椒粉就会起作用了。 黄毛迫不及待地猛抽一口烟,憋了一会儿才从鼻子里喷出烟雾来。它抽烟吐雾的姿态神情完全是那种久经沙场的老烟鬼做派,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我和大漫退到门口,等着看黄毛的洋相。 黄毛抽第三口烟时,芥末和胡椒粉起作用了。突然出现的辛辣呛得它剧烈地咳嗽。它没有丢弃香烟,它还没弄明白辛辣味的来由。它在平息咳嗽之后又抽了一口烟,又被呛得大咳不止。它开始对香烟生了疑,翻起上唇大嗅着香烟,然后把烟丢在地上,冲着我们吱吱尖叫,大概在说:“喂,这烟是假冒伪劣!”它想跑过来,可链条拉住了它。铁链的一头已被我锁住在窗子的铁栅上了。 黄毛大叫起来,叫了几声后又突然换了一种哀告式的低吠。大漫说:“对不起,这是为你好。”我们在离开时把门锁上了,把门锁弄得哗哗响。我们已下决心好好修理一下这个老烟鬼了。 小舅舅去了南京,管理养猪场的责任当然地由大漫和我担当起来。因为冲圈和供水都是自动的,我们所要做的事并不太多,主要就是饲料的配制和食料的下槽。 和小舅舅一样,大漫的操作熟练到很少有多余的动作,似乎还有一种节奏感在里头。 食料一下槽,猪棚里便响起一片啧啧的吃食声。猪在进食时不断地用鼻子拱松食物,让食物的香味进一步来刺激它们的胃口。猪的胃口总是极佳,它们为此感到自豪,吃起食来一点儿也不掩饰地把声音弄得瞎响亮,希望全世界都听见它们津津有味的就餐声。它们在吃食时还时不时哼哼,大概想表示对食物的满意。 就像歌星碰上热情的歌迷,给猪喂食实在是一件挺快乐的事情。 大漫说:“西宁,现在你明白汉字‘家’的意思了吧?”汉字的“家”是屋顶下一头猪(豕)的意象。 我说:“我早知道的,古代的人认为家里养了猪才真像一个家庭了。” 大漫说:“可我老爸有不同的解释。” 我说:“怎么说?” 大漫说:“咦,他书里写着,你怎么又没注意到?” 我说:“我读书太快了。你提示一下嘛。” 大漫说:“我老爸说,‘家’就是人最能放松,最能随意的地方。看看这些猪吧,大大咧咧,哼哼哈哈,想吃就吃,想拉就拉,随意得不得了,休闲得要命。” 我说:“又怎么呢?” 大漫说:“‘家’者,是一个可以像猪一样随意生活的地方。” 我说:“嗨,这样解释啊?不过,道理还是有的。” 大漫说:“西宁,这些猪大部分已经认识你了,你信不信?” 我说:“你怎么知道?” 大漫说:“你看它们的眼神。”猪们不时抬头看我们俩,小眼睛里果然满是亲热友好。 如果你仔细观察猪的行为,你就会更加钦佩吴承恩。把那个大大咧咧、开开心心、欲望旺盛的吾能和尚赋予猪的形象真是太确切、太生动了。 大漫对猪的了解当然比我多,比我深刻。他是这样来评介猪的:猪不像马那样驯服和多疑,不像羊那样懦弱和冒失,不像鹅那样充满敌意,不像猫那样心胸狭隘,不像狗那样奴颜邀宠。在猪的心目中,人类是它们的朋友。它们坦荡乐观又贪婪狡黠,活得有滋有味所以心宽体胖。我叹息道:“它们一心宽体胖,人就要吃它们了。”大漫说:“到卖猪的时候,我总是躲得远远的。我怕听猪的喊叫。那喊叫好凄厉啊!好像在喊:这里很好的,我不想离开啊!” 这时,“戒烟所”里传来凄厉的叫喊。 当然是黄毛先生在叫喊。 大漫说:“它要出来,还是要抽烟?” 我说:“它当然首先要抽烟。” 大漫说:“那好,我们再给它一支胡椒牌香烟。” 打开“戒烟所”的门,黄毛立即改用了那种讨好人的低吠。 刚才那支抽剩的香烟已被碾碎,黄毛的朝天鼻孔边粘着一些烟末,显然,在香烟熄灭、不能抽的情况下,它采用了嗅烟末的方法来过瘾。这可恶的烟鬼!黄毛哀哀吠着,向我们伸爪讨烟。 大漫当着黄毛的面从一盒烟中抽出一支点上。大漫让黄毛明白:现在的烟都是辣的了。 黄毛得到烟后大抽起来。这一次它再不怕芥末、胡椒了,不顾呛咳打喷嚏,就是不停地抽,不要命地抽。 和“猪八戒”们比起来,这一个“猴子”显得卑琐极了。我忽然想起孙悟空头上那个法箍,如果悟空不服管教,唐僧便会念动紧箍咒。收紧的头箍会使悟空疼得叫喊连天,满地打滚。那个耍猴人让这黄毛猴染上烟瘾大概是故意的,为的是要控制这猴子。烟瘾不就是一个无形的紧箍咒吗? 显然,我们的“辣烟计”泡汤了。 当然,我们会一计不成又来一计,对不对? 第二天,我和大漫还是顺着“把香烟弄得可怕”这个思路,想出了新的一招——炸弹式香烟。所谓炸弹式香烟就是在香烟里埋一个小鞭炮,抽着抽着,啪!炸得灰飞烟灭。 这种恐怖香烟一共制造了四支,其中一支用于试验。从试验看,电光鞭炮的爆炸力太凶,已经超过了我们的预想。不行,这太酷。如果爆炸时黄毛正叼着烟而不是用爪子抓着烟,倒霉黄毛就太危险了。 可我们老半天也没想出新招来。大漫说:“西宁,用劲想。”我说:“想不出。” 大漫说:“你设想你是个坏人,很阴险的坏家伙,想法就会多了。” 我说:“那你设想你是个歹徒。” 大漫说:“你设想你是个恐怖分子。” 我说:“你设想你是个法西斯。” 大漫说:“你设想你是《萌芦兄弟》中那个恶毒的蛇精。” 还是不行,我们就是歹毒不起来,残酷不起来。我们老是为“受害人”着想。 后来,我们想出了办法。 见我们进屋,嗅到了我们带着的香烟味,黄毛兴奋地跳起来迎接我们。若不是有铁链拴着,这家伙准会过来和我们热烈拥抱。 黄毛又是流泪又是流涕,眼角还结着眼屎,真是一副鸦片鬼的样子。 大漫恨道:“看看,你还像人吗?” 我说:“它本来就不是人。” 大漫说:“你还像猴吗?” 黄毛吱吱叫,好像在说:“我是猴,我只要抽烟。”大漫点燃了一支香烟。 黄毛伸爪来讨。大漫就是不给它。 黄毛发几个虎跳,又来了倒立行走,想用这卖乖表演换得烟抽。大漫把点燃的香烟放在黄毛够不着的地上。 前爪够不着,黄毛就用后爪来抓,用尾巴来钩。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像发了疯。一切努力失败之后,黄毛趴在地上装起了可怜相,两眼苦苦地看着我们,把身体蜷成一个球。 燃着的香烟突然爆炸,惊得黄毛连滚打爬地龟缩到屋角,在那儿簌簌发抖。 屋子里充满了硫黄味。 我点燃了一支香烟,装出送给黄毛的样子。黄毛犹疑了一下,还是跑过来接烟。 我不给它,还是把烟放在地上。 黄毛紧张地盯着那烟,吱吱叫,一会儿逃开,一会儿又跑近,把铁链弄得一阵乱响。 爆炸再次发生。 黄毛再次逃到屋角。 过了一会儿,大漫点燃了第三支香烟,放在了黄毛够得到的地上。 黄毛一声不吭地盯着那支烟,嘴里嘀咕着什么,终于没敢去抓。香烟再度爆炸。 大漫舒了口气:“哈,成功了!”临走,我们没有关门,还给黄毛留下几个香蕉作为奖赏或者庆贺——庆祝它戒烟成功。当然,我们高兴得太早了。 我们在客堂吃午饭时,大漫家那只金毛公鸡丧魂落魄地从猪棚那儿逃回家来。原来,它高耸着的金蓝色尾羽已被扯个精光,鸡冠上还沾着些鲜红的血迹。 这事只有黄毛做得出来。 猜想不久被证实。“戒烟所”里果然有一地鸡毛。这鬼猴子竟用这种形式发泄它的不满情绪。我们没有“杀鸡儆猴”,它们来了个“伤鸡儆人”。气死人了。 事情还不止于此。黄毛在玩了“伤鸡儆人”之后又玩起了苦肉计。我们赶到“戒烟所”时,那厮竟瘸着一条腿在那儿走来走去。大概它认为以前得到的优待是因为瘸着腿的缘故。 黄毛夸张地瘸着,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 我们退出屋来,把门关上,把锁弄得哗哗响。黄毛在屋里尖叫不已。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对黄毛断然采用了“幽禁法”。任它怎么尖叫呼喊,我们就是不睬它,连看也不看它一下。反正屋子里有食物和水,它死不了的。 猴子是最耐不得寂寞的动物。幽禁法可能对它们是很厉害的。当我们终于打开“戒烟所”的门时,黄毛已乖巧驯服得挺感人了。最使我们高兴的是它的“谢绝敬烟”。现在,它一看见香烟就怕爆炸,就会尖叫着逃开。 一高兴,我们解开了铁链,完全恢复了黄毛先生的自由。这天晚上,小舅舅从南京来了电话。在电话里,我们向他报告了黄毛先生戒烟成功的消息。 打电话时,黄毛也在客厅里,如果它听得懂人话的话,它一定会在心里嘲笑我们。 这家伙当时肯定已经算计好了——它将在当晚逃离绿岛,回到它的老主人那儿去。 闯祸 这一章的部分情节根据事后的种种迹象推测而写成。 黄毛在凌晨时分到了拉拉渡口。它认出了那条渡船。它上岛时就是搭乘这条船到绿岛的。那是一次无意的过渡,当时它跳上船只是为了摆脱一只纠缠它的黑猫,一上船,船就开始漂向对岸。 黄毛的运气总是不错——这一次,渡船漂泊在绿岛这一岸。 黄毛跳上小船。它一心要回到老主人那儿去,不为别的,只为能抽上一口不会炸开的香烟。它的烟瘾很深。 “瘾”这个字的字面就是“隐性的病”。这种看不见的毛病往往是难于自拔的、可怕的病。 黄毛以为船会像上次那样漂到对岸去。不料,这次风不帮忙,黄毛等老半天也没见船动起来。它不知道拉绳过渡的诀窍,只能在船上团团乱转。猴子是怕水的动物,对浮在水上的水花生、水葫芦连碰也不敢碰一下。 烟瘾像一群蚂蚁一样在骚扰着黄毛。它呵欠连天,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它搔首跺足烦恼得要命,恨不得把自己点燃成一支烟。 水獭篷篷出现了。它把黄毛跺足的声音误作大漫召唤它的击船声。大涣是篷篷的朋友,何况篷篷乐意干拉船这种事——它很为自己能拉动这么庞大的东西而自豪。 被烟瘾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黄毛只顾在船舱内打滚,根本就没觉察船的动静。直到缓过气,爬起来时,黄毛才发现船已到了彼岸。 黄毛跳上岸,直往镇上奔去,连头也没回一下。 从渡口到集镇并不远。它一上岸就看见了集镇连绵的房子。它以为它的老主人还在这个镇子里,还在那个广场上。其实,耍猴班子在一个集镇上极少能待上三天的。刘百得早就离开这个镇子了。 黄毛尽量避开大路走。它最怕遇上那些游荡的狗。如果没有可供攀缘的东西,狗能轻易追上猴子,那可不是好玩的事。对“冒充人类”的猴子,狗是很反感的。 一进镇子,黄毛就上了屋面。它大致还记得出逃时的路线。 黄毛在屋面上又遇上了那只纠缠过它的黑猫。猝然的遭遇使黄毛吃了一惊。 猫虽属家畜,但它们比较自尊,总是努力想守住一部分野性。尤其在走出主人屋子的时候,它们残存的那部分野性便会张扬起来。和猫相比,家狗保持的野性就很弱很稀薄了。这就是猫所以和狗难于和睦相处的原因之一。对于人模狗样的猴子,猫总持一种鄙视和厌恶的态度。 威风凛凛的黑猫在屋脊上居高临下地怒视黄毛,非常有威慑力地一声不吭。 被烟瘾折腾得委顿不堪的黄毛在黑猫的耿耿虎视之下连滚带爬地逃开,仓皇狼狈的样子不成体统。 这样,黄毛就偏离了原来的路线,盲目地拐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当然,它是在屋面上走。 天已经亮了,小巷里不时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没必要打车铃,但骑车人大多会揿响铃子。铃声在这种石板巷子里格外的清脆悦耳。 黄毛趴在房檐上,好奇地看着骑车经过的人。它趴着的地方有一棵乌绒树,如果愿意,它可以利用乌绒树很便当地下到小巷里。 一个卷发的骑车人在乌绒树下刹住了车。他没跨下车,一足点地,肩膀倚着树干,腾出手来从裤袋内取出了香烟,叼一支,用打火机点燃,吸一口,体味一下,然后把蓝白的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这年轻人当然不知道距他不足五尺的上方趴着一只被烟瘾折磨得快发狂的猴子。 被一种难于遏止的力量推动着,黄毛不顾一切地窜到一根横枝上,用后爪抓住树枝,身体住下一荡,伸前爪从卷发人嘴上摘走了香烟。 一只从天而降的毛茸茸的爪子把卷发青年吓得尖叫一声。一个下意识的躲避动作使他连人带车一下子跌倒在小巷里。 同时跌倒的还有一个胖胖的男孩。这个男孩骑车经过,恰好被跌倒的卷发青年撞倒。 倒在地上的卷发青年指着树上喊道:“猴子!猴子……” 胖男孩则哇哇地叫疼。他的左小臂疼得厉害。黄毛闯祸了。 我们打听到黄毛消息时,黄毛正在被人押解去辛镇的途中。押解黄毛的,一个是卷发青年,是派出所的公务员;另一个是胖男孩的父亲。有人认出被逮住的猴子是前些日子从耍猴人那儿逃跑的那只,又有人提供信息,说那个耍猴班正在辛镇摆场子。他们去辛镇是去追查耍猴人的责任。卷发青年跌一跤也罢了,麻烦的是胖少年摔断了左小臂。这显然得由猴子的主人负责。 听到这些消息,大漫的眉头锁得紧紧的。我说:“该死的黄毛,让它去吧。”大漫说:“不,我们马上去辛镇。”我说:“还管它啊?” 大漫不由我分说,扯了我就走:“走,去那边拦便车。” 辛镇不远。我们拦乘一辆卡车,只二十多分钟就到了辛镇。我们赶到耍猴场子时,小张(那个卷发公务员)和康经理(胖少年的父亲)正和耍猴的瘦老头交涉。 瘦老头竟矢口否认黄毛是他们的。这使我大为惊讶。大漫轻声对我说:“他怕负责任呢。”瘦老头显然已经猜出了来者意图的不善。穿警服的小张尤其使他心存戒备。 这时,黄毛正卖力地为老公猴寻找虱子,还时不时怯怯地瞟一眼老主人的脸色。它好像是看见了我和大漫似的,却不睬我们。 不管小张和康经理说什么,瘦老头就只一句话:“这猴不是我们的。”说话时一点儿表情也没有,眼神散漫成一片雾气。 老头的助手刘百得的回答比较有说服力,你们看:“你们看吧,看猴子的项圈嘛。” 黄毛的项圈果然和另外两只猴子不同。 大漫就在这时挺身而出,说:“小张叔叔,康伯伯,这猴子是我养的。” 大漫的话使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这其中也包括我,天哪!大漫这家伙犯迷糊了,他应该是知道这句话将会带来什么的。那个躺在医院里的胖男孩的一只手臂可不是小事! 小张和康经理都是认得大漫的。 小张说:“大漫,别乱说。我是知道的,你们家养猪从来不养猴子。” 大漫说:“这猴子是我收留的,它昨晚从我们家逃了。” 康经理说:“大漫,你什么时候收留猴子的?” 大漫说:“五天前。” 小张对瘦老头说:“这就对了,五天前,你们在沙镇,许多人看见你们逃走了一只猴子。” 瘦老头依然不动声色,依然是那句话:“这猴不是我们的。”大漫从康经理手里接过拴着黄毛的绳子,对瘦老头说:“这猴子真不是你们逃走的?”老头绝无表情:“这猴不是我们的。” 大漫说:“那好,黄毛,我们走,回家。” 小张拍拍大漫的肩:“大漫,别乱来。” 大漫说:“它确是从我家逃出来的。” 小张说:“它闯祸了,你知道不?” 大漫说:“我知道,责任该由我们负。” 小张说:“你爸在家吗?” 我说:“我舅舅去南京了。” 小张掏出大哥大来,说:“大漫,告诉我你爸的手机号。” 大漫说:“为了啥?” 小张说:“我要和他通话?” 大漫说:“你不相信我?” 康经理说:“大漫,小张是对你负责嘛。” 小张把手机塞给大漫:“来,你来拨。” 大漫不接,说:“你不相信我?” 小张说:“是的,我不相信。你是个孩子。”大漫夺过大哥大拨了号。 电话立即通了。 大漫对着话筒说:“爸,我是大漫。黄毛昨晚逃走了,它闯了祸,把康月新吓得跌得手臂骨折了,在住院呢……是的,当然的。派出所的小张叔叔在我身边呢。”大漫把手机递给小张。 小张对着话筒说:“建国,是我……对,对的,是的…… 哦,要把猴子放到千岛湖去啊?这孩子……” 大漫说:“小张叔叔,现在你相信啦?” 小张收起手机,说:“走,我们回沙镇。” 大漫说:“康伯伯,你点上一支香烟,好吗?”康经理点上一支烟后,黄毛马上改变了立场,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们走,眼光一直盯住了康经理叼着的烟。我看见瘦老头朝刘百得使了个眼色。 刘百得尾随着我们走。 大漫发觉了刘百得的举动,故意走得慢一点儿,落在人群后头。 刘百得轻声说:“小朋友,你家住哪儿?” 大漫说:“我家是打鱼的,阳澄湖就是我们家。” 刘百得说:“你开玩笑,你们家是养猪的,对不对?” 大漫说:“这里的农家哪家不养猪?”刘百得这汉子人高马大,一身肌肉发达得要死。 我想,这家伙肯定会千方百计来寻找黄毛的。 回到沙镇把黄毛关进“戒烟所”之后,大漫拉着我去医院探望康月新。 大漫说:“康月新比我低一个年级,大家都叫他康泰克,滑稽吧?” 我可没情绪考究那家伙的绰号,我担心的是那个倒霉蛋会给我们带来多少损失。 大漫却继续起劲儿地介绍康泰克:“那家伙在家里是个宝贝疙瘩。他奶奶和我们学校的老传达熟悉,在老传达那儿寄着好几把伞。老太太怕孙子淋着雨,听见孙子咳嗽一声就会逼着孙子吃康泰克胶囊。有一次——当时还在小学,老太太到学校来让孙子吃康泰克,一只手拿着药,一只手拿着保温杯,就在校园里追孙子。康泰克的绰号就这么叫响了。” 我说:“糟了,我们碰上药罐子,要赔大钱了。” 大漫说:“没办法。” 我说:“我有个同学的爸爸是个律师,要不要我挂个电话去咨询一下。” 大漫说:“咨询什么?” 我说:“问一问,不懂事的家畜逃出去闯了祸,主人应当负多少责任?” 大漫笑道:“别想这么复杂。”医院门口那个水果店的人是认得大漫的。买水果时,我们得知康泰克已经出院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