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场部 一。 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天空蓝的透明。满岛子的芦苇花开得有些败了,白色的花絮漫天里飞飞扬扬,屋顶上、门前晒着的蓝印花棉被上、人们的发梢睫毛胡须上,哪儿哪儿沾得都是,腻腻歪歪,躲又不行,拂又不行,挠心得很。 小芽从河边拎了一桶水过来,水面上眨眼飘了一层苇花,像清碧碧的水中长了霉点,气得小芽直想连水带脏物“哗啦”一声泼了。 她看见机耕队的知青李小娟提着两只水瓶到场部食堂打开水。李小娟刚刚洗过头发,额前湿淋淋的,怕漫天的苇花沾着湿头发下不来,用一块红头巾将脑袋整个兜住,衬得她那张俏俏的鸭蛋脸越发娇嫩鲜艳,食堂里的大师傅老曹和挑水工李聋子就把半个身子探出门边,一个眯了眼,一个张着嘴,傻呵呵地看着。 小芽拎着水桶,加快了脚步,想赶上去问问李小娟在哪儿买了这条红头巾,结果她的好朋友花红从后面奔过来,差点儿撞翻了小芽的水桶,弄得小芽两只裤管都湿淋淋的。 “花红!你忙着……”后面是一句骂人的话,小芽没有说出来。小芽文静害羞,轻易不肯出口伤人。 花红煞住脚,气喘吁吁拉住小芽:“看见我家的兔子了吗?” 小芽大惊:“兔子?你们家还养了兔子?”这一年是一九七三年,农场三令五申,不准职工家私养家禽家畜,养了就是搞资本主义,要狠狠地斗争。开春三队有个职工家偷养了几只小鸡仔,其实是给孩子玩的,结果鸡仔被掐死了不说,那家的男人还被逼着上台“斗私批修”,有一次当众尿了裤子,这才罢休。 小芽煞白了脸儿说:“花红你要死啊!养兔子你不怕挨批斗啊!” 花红撇撇嘴:“是我妈偷养的,不是我。我妈把兔子藏在床底下养,都这么大了……”她伸手比划了大小。“本来是留着过年杀了吃兔子肉,谁知道今天她把兔子拎出来清理兔子窝,一不留神小东西溜了!我妈一急就骂我,你说关我什么事啊?” 花红边说边轻轻地跺脚,又气愤又撒娇的样子。 小芽放下水桶:“快找啊!找回家藏起来啊!你妈也真是,惹这个麻烦。” 花红鼻子里哼一声:“老娘儿们就爱占便宜!”花红这一句批评她妈妈的话,把小芽都惹得笑了。 两个女孩儿开始茫无目的地往田边地头张望,嘴里还“罗罗”地轻唤。秋季的庄稼早已收尽,冬麦和蚕豆冒出了地皮,绿茵茵一片。如果有一只白花花的肥兔子在田里逃窜,应该是一眼看得见的。小芽怀疑兔子窜进了芦苇棵棵里,真是那样的话,就别想再逮住它了,过段日子,家兔子就变成野兔子了。 农场革委会的副主任苏立人忽然背着两只手踱过来,远远地望着两个女孩儿,很感兴趣地问:“你们两个找什么呢?” 花红机灵,立刻在背后拉了小芽一把。小芽意识到不能实话实说,就闭住嘴,把发言权让给了花红。 花红笑眯眯地:“苏主任,你今天这头发剪得真好看!我们俩没干什么,找田鼠洞呢!学校又号召灭鼠了。” 苏立人并没有跟花红说话的意思,转头对着小芽:“小芽,你不去学校上课,跑到这儿拎水干什么?”他用下巴点点不远处的那只水桶。 小芽回答:“今天星期三,学校放假,老师下午要集中学习。我爸让我帮他打扫招待所南头的两间屋子。” 小芽的爸爸林富民是场部招待所的所长,招待所有两排屋子归他管理,大小也算个官儿,支使别人不行,支使自己的女儿还是有权威的。 苏立人马上明白过来这事的重要性,“哦”了一声,嘱咐小芽:“要弄得仔细点,角角落落都弄干净,别让人家一到农场就感觉不好。 跟你爸爸说,到供销社买块花布做个窗帘,开上发票,回头找我报销。” 小芽答应一声,奔过去把那桶水拎上,如遭大赦地离开花红。她生怕苏立人再盘问下去,养兔子的事就会被她坦白出来了。 小芽拎着水走进招待所南头的屋子,一眼就看见她爸爸林富民端着一只大号的搪瓷缸子在屋里站着,大概是缸子里的茶水太烫,他用两只手不停地来回倒着,见女儿拎水进来,连忙做出首长视察民情的模样,挺胸凸肚地在空屋子四处慢慢走动,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房梁,再低头瞄一瞄墙脚,装模作样,活像是为国计民生的问题煞费苦心,倒把个小芽弄得不忍多看。 林富民是建国初期从附近农村招募到农场里来的,生就了一个地道农村人的模样,面色黧黑,颧骨鼓突着两块结结实实的肌肉,肌肉上方密密麻麻的鱼尾纹中,一双小而亮的眼睛总是似笑非笑地看人,显出了这一带农民特有的精明和狡黠。尤其他的一左一右两颗金牙,小芽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小芽知道城里人很少有镶金牙的,农场里下来了这么多知青,知青的身后又常常追过来成百成千的城里的父母,小芽帮着林富民做招待员的时候一一地都见过他们,她注意到没有人嘴巴里镶着亮晶晶的金牙。真的是没有。所以林富民自己深为自豪的这一件口腔饰物就显得可笑,怪里怪气,令小芽在人前觉得脸红。 小芽放下水,挽了袖子,把笤帚绑在一根长竹竿上,先刷房梁,再刷墙壁、扫地、擦窗户。小芽举着笤帚说:“爸你出去啊,担心脏东西掉你茶缸子里。” 林富民就慌忙抱了茶缸子出门,两手将茶缸口捂着,伸头从窗户里看小芽做事,真有点地主老爷的架势。 场部招待所的房子跟下面生产队的职工住房不一样,职工住房是就地取材,屋柱房梁用粗大的毛竹搭妥,上上下下再用芦苇苫个密密实实,不花钱,只费点力气。场部的房子就讲究了,一律的红砖红瓦,是从江对面的窑厂订了货,再用拖轮一趟一趟拉到小岛上来的。夏天,站在高高的江堤往下看,铺天盖地的芦苇和庄稼绿得近乎于疯魔,多亏了场部那一小片艳艳的砖红,才让人稍稍地透一口气,不担心霸蛮的绿色把一个世界都淹没了。 林富民趴着窗户做总指挥,不住口地唠唠叨叨:“北角,北角,再上去一点,对了对了。那边还有片蛛网,西边,看见没有?右手的那块脏,就手擦了哇!啧啧,你这孩子做事……唉哟!” 小芽嫌他烦,想起苏主任要他买窗帘的话,就对他说了,打发他走开去。林富民很乐意做这事,直怪小芽没早说,茶缸子往窗台上一搁,摸一摸身上的钱,急急忙忙往场部前面走。 才不过一顿饭的工夫,林富民手里小心翼翼托一块布料,一溜小跑地回来了。他眉开眼笑地告诉小芽,去得早不如去得巧,供销社刚到了一批大花布,专门给人做窗帘用的。说着话,他不顾自己身子笨重,拖一只凳子到窗口,爬上去,把手里那块布料展开,比划着,问小芽是不是好看。 窗帘布真不算俗气,天蓝色底子,上面是白色的竹子图案,花型很大,整幅布料上也就是纵横了疏疏的几枝,蛮有点文人画的味道。 小芽说:“好是好……” 林富民得意洋洋:“当然是好,雅致得不能再雅致了,不是吹,换了别的人,怕还挑不出这么雅致的一块料子。” 林富民找来钉子和铁丝,很快地把窗帘挂上去。小芽左看右看,觉得有一点点不对,又说不出来不对在哪儿。 林富民郑重其事地告诉小芽:“人家两夫妻是上海人呢,人家一个是拍电影的导演,一个是医生呢,你想想人家会有多讲究?亏好这招待所长是我当,大城市的人是什么个口味,没人比我更清楚。” 小芽这才想起来问他:“上海人在上海呆得好好的,怎么会跑到我们农场来?” 林富民啧一声:“傻女!犯错误了呗,下放农村呗。其实他们能到我们农场来是福气,除了交通不方便,来往要坐船,江心洲农场哪儿也不比别处差!” 林富民说得理直气壮,说完了还清一清嗓子,很昂扬地往地上吐一口痰,大有一副雄霸天下的样子。 小芽皱一皱眉,赶快弄一点土,把地上的痰迹擦了。 小芽心里有点失望地想:原来是犯了错误的导演啊!为什么来的不是电影明星呢?长到这么大,小芽还没有见过真正的电影明星是什么样呢。 二。 打扫完招待所的两间屋子,帮着林富民把桌子板凳床铺什么的摆置到位,天色已经擦黑了。时令一过了立冬,天总是忙不迭地要往下黑,好像天和地急赶着要在暗夜里会面耍玩似的。 林富民的鼻子很灵,他及时地闻到了场部食堂里熬猪油的香味,让小芽回家跟她妈李秀兰说,收工的时候顺便买一把韭菜,他会带油渣回去,晚上用油渣煮挂面,撒上韭菜。林富民说着,喉结上下一滑动,“咕”的一声,咽了一口口水。 这人怎么总是这样!小芽心里很羞惭地想。就好像他是一只苍蝇,农场处处都是缝,从哪儿都能钻进去叮一嘴,没有他占不到的便宜。 小芽拎着空水桶往家里走。她妈李秀兰在场部菜园队上工,家也就安在菜园边的工房里。菜园队的好处是一年四季能吃上新鲜蔬菜,而且还不必花钱买,象征性地记个账就算数。这是林富民没有削尖脑袋把家往场部搬的原因。他情愿天天上班下班多走一段路。 小芽走过场部最后面的一排房子,看见农场副书记老江头家的电灯已经亮了,小芽学校的化学老师程秀娟背着灯光在他家的桌上揉面,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上身跟着有节奏地一扑一仰,齐耳的短发也就随着一飞一散,真是好看。程老师的儿子小米粒儿侧身跪在桌边的方凳上,手里拿着一团湿面在捏什么东西,神情专注,鼻尖上脸颊上都沾着白白的面粉,弄成一个舞台上的小奸臣模样。 老江头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择韭菜,一抬头看见小芽,笑嘻嘻地招呼她:“小芽你别走,进屋等着去,晚上吃韭菜馅饼。” 小芽说:“不了,我妈等我回家呢。” 老江头站起来,沾着泥巴的手往两边张开,不由分说地拦住小芽:“走走,进屋去!家里有什么好等的?早晚不都是个回嘛!在这儿尝尝你程老师的手艺。”小芽就不再推辞,绕过门口小板凳,熟门熟路地进屋去了。 程老师知道小芽进来,手里没停工,只回头朝小芽笑笑,脸上还微微地红了一红。程老师是北京人,大学毕业跟着丈夫到江苏,“文革”开始后丈夫被判成反革命,关进滨海农改农场里,程老师就流落到了江心洲。她身高大概有一米七,瘦削的身板总是挺得很直,除了给学生上课,平日里几乎不跟人说话,见人只羞怯地一笑,脸颊上泛一点红,像个大姑娘。北方人的肤色本来就比较深,程老师又爱红脸,因此在小芽印象里,程老师脸颊上的两团深红色一年四季都是油汪汪地染着,像是油彩涂上去的一样。 老江头其实也不老,四八年从东北参军,而后随军南下的时候,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算起来现在也不过四十五六岁。就是面相老了点,看上去很沧桑,总觉得是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了。他的老伴儿是个不识字的农村人,病歪歪的,一年有半年起不来床。有个女儿二十多了,去年刚刚嫁到江对岸。老江头因为资格老,拿着全农场最高的工资,喝喝酒,吃吃肉,得空的时候到芦苇荡里打个野鸭子什么的,日子过得消消停停。小芽的学校里每年总有一次要请他这个“老革命”去讲讲打仗的事,他一开口就是一句怪腔怪调的东北话:“二十五年前……”底下马上哈哈地笑成一片。老江头一点也不恼,闭了嘴,笑眯眯地望着一操场的学生娃娃,心平气和地等着笑声过去。 有一天,老江头在学校操场讲完了他的战争史,又被校长拖着看了一回高中班的军训,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老江头走过学校后面那一排教师宿舍,突然闻到一股久违了的北方烙饼的焦香。刹那间,老江头如同被子弹击中,他晃了晃身子,满脸惊讶地站住,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在老江头生活的这个江心小岛上,人们一般是很少跟面食打交道的,不会做,也不乐意做,觉得面食吃了不当饱,像吃零食点心一样,是哄孩子玩的东西。老江头的女人是当地出身,自然对面食一类同样地敬而远之。老江头就总是馋他东北家乡的东西,饺子啦,烙饼啦,馒头和玉米面窝窝啦,卷着面酱的煎饼啦,什么什么的。 黄昏中烙饼的焦香勾起了老江头肚里的馋虫,他喉咙里吞咽着唾沫,目光惊喜而快乐,不由自主地寻香而去,于是看见了脸颊上浮着两团红晕的羞怯的程老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们是全农场仅有的以北方普通话为语言体系的两个人啊,他们有着同样的发音方式,同样的对于面食的爱好,同样的关于北方白杨树和漫天冰雪的回忆啊。那个晚上,老江头不客气地坐在程老师的宿舍里,狼吞虎咽地大啖一顿烙饼卷鸡蛋之后,一发而不可收,连着几天点名要程老师给他做了他能想得起来的各种北方面食。而后老江头就郑重其事地提出邀请,要程老师每个礼拜都去场部他家里一次,由他来采买各种原材料,程老师做,两家合着过一个地道的东北之夜。 程老师不好意思推辞,也不敢推辞,毕竟老江头是她的顶头上司。显然程老师也觉到了有一种愉快,是一种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感受。程老师搀着她的小米粒儿,腰肢笔挺,眼皮低垂,脸颊上带着红晕,从农场的二道江堤上往老江头家里走的时候,柳枝拂面而来,芦苇的清香熏芬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她嘴角边笑意盈盈,心里的愉快是每个从她身边过去的人都可以察觉到的。 小芽帮着老江头把韭菜择了,洗干净,细细地切碎,程老师拿出剁好的肉末,开始拌馅。其实食堂里有的是刚熬出来的猪油渣,油渣做馅更香更好吃,但是老江头不用,他这个人是从来不肯沾公家一点光的。小芽想起她爸爸林富民闻到油香时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觉得人和人之间到底是不一样。 程老师包馅饼的时候,小芽帮不上忙,就进里屋看老江头的女人。小芽一直没弄清楚老江头的女人得的是什么病,但是她形销骨立、浑身僵硬,一年有半年起不来床是真的。小芽进去之后,一眼就看见她半个身子歪在床边,侧了头,支棱了耳朵,显然是在很费气力地注意外面的动静。 小芽说:“江家娘娘,好些了吗?” 老江头的女人叹口气:“好什么哟,比死人多口气罢了。”她随即用鸡爪一样蜷曲的手指死死抠住小芽的手:“小芽你要帮我做个事,江家娘娘求你个事。” 小芽看着她的五根变形的手指,心里有些怕,就慌不迭地点头,只盼着她放开手说话。 老江头的女人说:“你爸爸前几日出岛给我求了个方子,却是要知了壳做药引。现在往冬天过了,知了壳是找不到了,明年天一暖和,叫你家二伢子三伢子放勤快点,给我多弄上些。那两个小猴子会上树,能行。你跟他们说,弄到知了壳,江家娘娘买糖给他们吃!” 小芽说:“知道了,明年我会催着他们弄的。” 老江头的女人咧了咧嘴,像是要笑:“小芽你是个好孩子,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妈生了你是福气。江家娘娘现在还不想死啊,真的是不想死啊。小芽你现在不会懂,将来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懂了。千好万好,活着才是真好。” 小芽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回了她几句什么话,总之心里感觉怪怪的。 从阴暗的里屋出来,馅饼已经出锅,盛进了盘子里,小米粒儿两手抱着一个,咬得一腮帮子的油。老江头拿小碗另盛了两个,送进里屋给他的女人,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一瓶酒。 “好饭食还得要好酒配着。”老江头笑眯眯地,也不知道是对小芽还是对程老师说这句话。同时他拉开桌边抽屉,一手抓出三个小小的瓷酒杯,在桌上一溜儿排开,拿牙齿咬开瓶塞,神情专注地将杯子一一倒满。 酒的颜色很怪,是一种清澄的淡绿色,像初春被岸边绿柳映透的渠水。小芽低头细看那酒瓶,才知道酒的名字叫“竹叶青”。小芽想起来有一种毒蛇也叫这个名字,脊背上立刻升起一股凉意,顺着脖子咝咝地往头顶上爬。 小芽说:“不行,我不会喝酒。” 老江头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没事,不会就学,喝!”说着一仰脖,吱的一声,一杯酒下肚了。他放下酒杯,转过脸,不动,看小芽和程老师的表现。 程老师脸红着,嘴角浮着笑意,一句话不说地端起杯子,两片薄唇轻轻一抿,也不知道怎么的,杯子就空了。 小芽才明白,程老师原来是会喝酒的,她一定不止一次地跟老江头这样对喝过了。也许北方人都会喝酒? 老江头朝小芽点点下巴:“咳,你!”小芽没有办法,只好把杯子端起来。才端到下巴处,一股浓烈的酒味已经冲了上来,一下子钻进她的鼻孔,她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张开鼻孔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眼睛里同时迸出两点泪花,弄得眼泪汪汪像是哭过一样。 小米粒儿首先感到了好笑,脑袋一仰,哈哈地傻笑起来,手里的半个馅饼都掉在桌上。 老江头也跟着大笑,两手搓着,神情十分愉快。 “喝!”他像是发布打仗冲锋的命令一样,大手用劲一挥。“喝下去!一回呛,二回辣,三回包你香到骨头里。” 小芽不敢不喝,她捏着鼻子,屏住呼吸,小口小口地把一杯烈酒喝下了肚。嘴巴里已经是辣得没有知觉了,食道里胃里却是火烧火燎,有无数的小蛇被惊动起来,拼命地扭搅着,向身体的四面八方游走,感觉真的是很奇特。 “哈哈! 如何?我说喝杯酒死不了人吧?”老江头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此刻的快乐已经胜过自己独饮独斟了。 程老师不答话,微笑地拿起酒瓶,替老江头倒了一杯,又主动替自己倒满,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松松捏住酒杯,端起来,说一句:“江书记,喝吧。”嘴唇一抿,喝下第二杯酒。 至此,两个北方人自斟自饮,气氛非常融洽放松,除了不停地让小芽吃馅饼外,谁也不再提让她喝酒的话。 过了一会儿,老江头脸红红地问小芽:“南头那两间屋子,收拾干净了?” 小芽说:“收拾干净了。” 老江头转过脸,给小米粒儿又夹了一个馅饼,还掏出揉成一团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手帕,将他鼻尖上腮帮子上的油污擦了擦。 小芽迟疑了一下,问老江头:“那两个上海人,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老江头纠正她:“不是两个,是一个,只有女的犯错误了。男的没犯,他是自愿陪老婆下放。” 小芽追根究底:“到底是什么错误呢?” 老江头看小芽一眼,又喝一杯酒,笑笑:“也没有什么,女的是导演,好像是拍了一个不该拍的电影吧。咳,上海那地方,跟农场不一样,是非多,弄不清楚。小芽你将来要是能走出这个岛,干什么都行,千万别跟文艺沾上边,那玩意儿太危险。” 小芽的心忽地跳了一下,低了头说:“我不会的。我能够去哪儿呢?” 三。 小芽回家的时候,一家人已经吃过了香香的油渣面。四壁和顶棚的芦苇棵子里还保留了油渣的气味,香得有点腻歪。林富民在家里坐不住,出门找人打“老K”去了。李秀兰在厨房里刷锅洗碗。二伢子、三伢子围着暗淡的油灯写作业。 农场里的事,说起来也有点不公平。电灯本来是有的,但是发电机功率不够大,电力不够用,后来就把各个生产队的电线掐了,只保留场部直属机构和机耕队、学校几处地方用电。一到晚上,整个场部范围内灯火通明,与场部一河之隔的菜园队却是黑灯瞎火,鸡不鸣狗不叫。林富民因为他的三个孩子要读书写作业,代表菜园队向场部抗议过。苏立人的回答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差别在哪儿都是存在的。”林富民回家一细想,不但认可了这句话,还对苏立人服帖得五体投地,逢人就说苏主任政策水平高,一句话概括了世上的一个真理。 小芽一进门,李秀兰放下正洗的碗筷,甩着两只湿淋淋的手走过来,埋怨小芽:“你爸叫你回家传个话,你传到哪儿去了?可倒好,油渣弄回来,韭菜没备下,煮了一锅光生生的油渣面。” 小芽说:“光生生的油渣面不也一样吃了吗?”李秀兰没话可说,就问小芽吃过了没有,还说锅里给她留着一大碗。小芽告诉她被老江头拦下来吃馅饼的事,但是没提到喝酒。 在农场以至在整个江心小岛上,大批的知青没有从城里下放过来之前,李秀兰都可以算得上此地数一数二的漂亮人儿。她的漂亮跟小芽不同,小芽是纤弱的,楚楚动人的,像芦苇棵子上刚刚抽出来的花穗一样,柔软而滑顺,带着一种银色的令人心颤的光亮。李秀兰是强壮的有活力的漂亮,身材高大匀称,一对结实的奶子颤颤耸起在绷紧的花布小衫内,面如满月,皮肤红润光滑,眼睛大而黑亮,笑盈盈看人的时候,眼内有一种孩童的天真,让你忍不住地就会产生出亲近和爱抚她的意思。 李秀兰这样一个漂亮的人儿,当年怎么就会认可了年长她十岁的、其貌不扬的林富民,说出来也是一段好笑的事。 林富民在那一批新入场的民工中一眼看中了漂亮的小姑娘李秀兰,这是可以肯定的。林富民这个人很有心机,知道自己条件不怎么样,变着法儿地讨李秀兰的喜欢。可怜农场地处江心,荒僻简陋,有钱都没处买东西。林富民围着场部转来转去,脑子转到了场农技员试验栽培的几棵西红柿上。 五八年那会儿,西红柿在这一带还是个稀罕物,从农村刚到农场的小女孩儿李秀兰别说是吃,听都没有听说过。有一天林富民把李秀兰叫到了芦苇荡子里,袖子里滑出一个红艳艳的西红柿,放衣襟上小心擦了擦,递给李秀兰说:“你尝尝。” 李秀兰怔怔地望着西红柿,不敢接,问他:“是什么?” 林富民回答:“洋柿子。” 李秀兰问:“好吃吗?” 林富民回答:“好吃。好吃得打嘴都不会放。”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吃过,压根儿不知道西红柿的味道是苦是甜。 李秀兰相信了他的话,接过西红柿,张嘴就咬一大口。 西红柿已经熟透了,熟得只有鲜甜而没有酸涩。林富民看着李秀兰美美地吃着,粉红色的舌头搅动着鲜红的西红柿汁液,时不时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嘴唇湿濡濡、光润润的,有一股清新甜蜜的气味从她嘴巴里溢出来,搅扰得林富民的呼吸无法顺畅。他觉得他两条腿已经软得站不住了,他的脑子也已经晕乎乎地化成了一团浆水。 整整一个夏天,农技员的西红柿成熟一个,林富民就给李秀兰带去一个。农技员很惊奇岛子上有专门偷吃西红柿的野物。到最后一个西红柿摊开在林富民手里的时候,这个狡猾的坠入情网的男人对李秀兰说:“嫁给我吧,我保证让你天天吃到洋柿子。” 刚满十八岁的李秀兰就这样稀里糊涂嫁给了林富民。 有好几年的时间,农技员见人就说:“李秀兰原本应该是我的。她白吃了我那么多西红柿。” 林富民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他眯缝着那双精明而狡黠的小眼睛,露着两颗亮亮的金牙,心满意足地笑。 此时,小芽听着厨房里锅碗碰撞的动静,想到妈妈出了一天的工,回来还要忙一晚上家务,心里有些不忍,就走过去,想跟妈妈说说闲话,顺便也帮一帮她。 李秀兰慌忙阻止女儿:“小芽你放下,这儿没你的事,你到外面看书写作业去。” 小芽说:“下午就没上课,哪儿来的作业呢。” 李秀兰从锅里铲了半碗油渣面,塞到小芽手里:“那你喂喂虎子去。” “虎子呢?”小芽问。虎子是他们家养的一只斑纹猫。 “这半天都没见到它。挨千刀的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李秀兰像农场大部分的女人一样,说话总要带着粗字。 小芽端着碗,身子倚在门框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李秀兰忙碌的侧影。 “妈!” 李秀兰不回头地:“什么?” 小芽停了一停:“妈,你说说,上海人是什么样子的?你见过没有?” 李秀兰转过脸,好笑地看了看小芽:“什么样子?长得白一点,好看一点罢了。” “你真的见过?” “我没见过,你爸见过,有一次到南通出公差的时候。你爸说,上海人都喝放了漂白粉的水,漂得浑身上下嫩豆腐一样的白。” 小芽回想着嫩豆腐的形状、颜色,心里就有些惊叹。 三伢子走进来,扯扯小芽的衣服:“姐,贺天宇要找你。” 小芽一愣,心里忽悠悠地一跳,赶快放下盛了油渣面的碗,跟着三伢子走出去。 知青贺天宇果然站在门外。他两手插在裤袋里,肩膀半耸,因为从门里照出去的灯光只罩到了他的半个脸,那面孔就显得神秘莫测,令小芽想看又不敢看的。 “贺天宇,你找我吗?”小芽脸色微红地问。 贺天宇说:“想问问你家里有没有五香料。” 小芽轻轻地呀了一声,说:“没有了。” 又说:“你现在等着要吗?”贺天宇点点头:“最好现在能有。” 小芽说:“隔壁驼子婶婶家昨天刚买了,你跟她要一点。” 贺天宇摇头:“我跟她没怎么说过话。” 小芽自告奋勇:“那我去帮你要,要到了送给你。” 贺天宇笑起来,叮嘱她:“别说是我要的。”贺天宇说完,好像生怕被驼子婶婶看见,马上转身,两手仍然插在裤袋里,身子一耸一耸地走了。 小芽盯着暗夜里渐渐远去的那个背影,心里柔柔地想:他不肯问驼子婶婶要东西,却跑来问她要,是不是觉得跟她的关系更加靠近一些呢? 小芽从自己用过的练习本上撕下一张纸,到隔壁驼子婶婶那里包了一小包五香料,攥在手里,往知青工房那边走过去。 老远的,小芽看见贺天宇的屋前热热闹闹围了好几个人。有一盏风灯搁在地上,橙黄色的暖暖的光晕从地面冉冉浮起来,把周围那几个晃动的身影团团围裹在光中,高矮胖瘦自成剪影,暗夜中竟有一种奇妙的透视效果,像是那灯光能从他们的身体中穿行而出,映亮各人的五脏六腑。 再走得近了点,小芽闻见了风中飘过来的奇怪的味道,跟路边卷心菜的腻甜和沟渠边芦苇的清香完全不同的气味。很快小芽醒悟到那是地道的血腥气,这帮知青哥哥们肯定又是从场部哪儿弄来了猪下水之类的东西,口水沥拉地忙着收拾下锅呢。怪不得贺天宇立时三刻要用五香料,他们可真是会吃啊。 围成一团的知青们嘻嘻哈哈地喊:“小芽小芽,来跟我们共产主义吧,好东西见者有份啊,过来等着。” 小芽说:“偷来的东西,我才不稀罕。” 一个知青说:“怎么是偷?是花力气打到的野物,不吃白不吃。” 另外一个知青朝小芽眨眨眼睛:“小芽,尝过天底下一等一的美味吗?错过机会就太可惜了。想当年,那可是皇帝老儿才能享受到的极品!” 小芽不理他们,目光在人堆里寻找着,有几分害羞地问:“贺天宇呢?” 有人就朝屋子里喊:“贺天宇!”贺天宇在屋里答应一声,开门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支大号的手电筒,出门就锃亮了,对着风灯四周的人照了照,带着点不耐烦地:“怎么还没有弄好?”一个知青回答:“才把皮剥下来。滑溜溜的不好弄。” 贺天宇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问:“皮呢?”手里的电筒就一通乱照。 这当儿,站在黑暗中的小芽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电筒的光柱哆嗦了一下,很快捕捉到小芽的位置,一下子把她罩在了光柱里。 贺天宇不无关切地问:“小芽?”小芽面色煞白,两只手痉挛地抱住胸口,两眼痴痴地盯住人们脚下的一处地方,身体微微地发着抖,像夜风中孤单单的一根芦苇。贺天宇又问一声:“小芽,你怎么了?” 小芽伸出一根手指,抖抖地指住那个暗处,用哭一样的声音说:“那是……那是我家的虎子……” 电筒光唰地转过去,顺小芽的手指移到地面。磨盘大小的光圈中,一张虎斑猫皮血糊拉塌地摊开在地上,四肢向四个方向懒懒地伸开着,何去何从不能决定似的。那个拳头大小的脑袋还勉强地支撑在地上,耳朵依旧尖耸,眼睛却已经暗淡无光,活像随手嵌进去的两颗陈旧的玻璃珠儿。 贺天宇毫无疑问感到了吃惊,他默默地站着,一声不响地掐灭了手电筒的光。 虎斑的猫皮又隐藏进黑暗之中了,但是浓烈的血腥味却不可阻挡地发散出来,垄断了周围的空气,搅得在场的人呼吸憋闷。风灯四周的几个人终于蹲不住了,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起身,垂头丧气地立着,扎撒着几双血淋淋的手。 小芽身体的哆嗦不可遏止,越加剧烈,左右摇晃,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很快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逆呃,双肩跟着往前一耸,脑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她捂住嘴巴,紧跑两步,俯身在沟渠边,一声接一声地大口呕吐。晚饭时喝下去的那一杯淡绿色的酒,此时仿佛才开始了真正的发作。 寂静的夜空里,小芽的呕吐声惊心动魄,使她身后知青们的心里有一种别样的震撼。 四。 上海导演叶飘零和她的丈夫温卫庭终于在这一天的下午出现在场部。 时间大约是四点多钟,太阳已经开始沉沉地西坠,场部西边空地上用芦席晾晒的新摘棉花被夕阳映照得微微发红,猛一看会以为那是着火的先兆。因为没有风,所以芦花没有像往常那样飞得到处都是,眼睛看过去的一切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小芽被场部卫生室的医生李艳抓了差,帮着她洗涮针头针筒压舌片镊子什么的,以便放进一个特制的高压锅里蒸煮消毒。 李艳是场革会副主任苏立人的老婆,南通的一个什么卫校毕业生。 按理说这样的学历只能当护士,可是李艳有苏立人做后台,再加小岛位置偏僻,正经的医学院毕业生分不过来,李艳就无可替代地当起了场部医生。 李艳身材娇小,皮肤白皙,嘴巴鼻子都长得极为精致,浑身上下飘散着一种香皂和酒精混合的气味,连十根手指伸出来也是柔软洁净,很有些医生的做派。 煤炉上烧着的压力锅已经开了,蒸汽从某个地方噗噗地冒出来,发出挺吓人的声音。小芽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只锅,问李艳:“要不要把炉门关了?”李艳正在看浩然刚出的一本《金光大道》,听见问话,从书上抬起头,瞥一眼锅盖上附设的压力表,说:“没事,再烧一会儿。”这时候,场部收发室的王麻子在外面一迭声地喊:“来了来了!” 他这么喊着还不算,还沿着这排房子小跑着走,边走边用手指敲着一扇扇窗户:“来了,来了啊!” 李艳嫌他咋呼得厉害,皱了皱两条细细的淡眉:“谁来了啊?这个老疯子!” 王麻子敲着医务室的窗户:“小芽,快出来看,上海人来了!” 李艳不屑地一笑:“我当是谁呢。来个上海人也值得惊天动地?”小芽溜出门,老远就看见一辆墨绿色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轰鸣着从江堤上冲下来,柴油机轰出来的大团黑烟和尘土搅成一片,一路翻滚涌动。知青小海威风凛凛地坐在机头上,嘻着一张灰扑扑的娃娃脸,露出嘴里整齐的白牙。拖拉机冲进人堆后,他才熟练地拉了刹车,又熄了火,屁股一掀,腿一抬,从机头上跳下来。 黑烟渐消,尘埃落定,人们这才看清了从拖拉机的车厢里缓缓立起的一个女人。 是怎样一个风姿绰约、神态高贵的女人啊!她长身玉立,一件米黄色卡其布料子的束腰风衣宽松地垂挂在肩头,衣长及踝,敞开的衣襟中露出一件玫红色毛衣和咖啡色灯芯绒长裤。一路风尘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污痕和倦意,相反她柳眉高挑,双眸炯炯,紧闭的嘴角带着一种像是嘲讽又像是不屑的笑意,目光在人群中先是居高临下地一扫而过,而后又从相反的方向缓慢地看过来,一个一个,尖锐却又不动声色,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一缩脖子,忍不住地心中一凛。 她就这样在车厢里高高地站立着,似笑非笑,不卑不亢,娴静优雅,如踩着云朵下凡的女神,又如一种标志,一个宣告,一声应答。 场部招待所所长林富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显然地他为自己没有能及时到场而懊恼和歉疚。他拨开人群挤到拖拉机前,仰着一张苦瓜似的皱纹重重的脸,操着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热情洋溢地说:“是叶同志吧?辛苦辛苦!有失远迎!到家了到家了!” 人群里就有孩子在学说他的话:“辛苦辛苦。到家了到家了。” 林富民转过身,张开双手,做出恼怒和驱赶的架势:“去去!走开走开!”又回头对叶飘零:“请下车,请下车,房子都收拾好了。” 叶飘零不动,只探身朝林富民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下,等待着握住什么东西似的。 林富民一下子愣在那里,他搞不清叶飘零做出这样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回头往人群里看,见大家的神情都很木然,知道不可能指靠这些人给他做出提示,想了想,便也试探着伸出一只手。 叶飘零向下的手掌依旧停留在半空中。 林富民试探着把自己伸出去的那只手向上抬,手掌翻过来向上,努力地去接近叶飘零的那只手,直至双脚踮起,露出裤腰处一截黑乎乎的赘肉。 人们一声不响,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无声的哑剧。 在林富民伸出的手掌勉强接近叶飘零手掌的高度时,叶飘零四指轻轻往下一压,如蜻蜓飞落水面一般,四个指肚按压在林富民的掌面上,同时另一只手哗地撩起风衣下摆,借助林富民手掌的托力,整个人飞身而起,飘然落地。 原来她是示意林富民搀扶她一把! 简直就是电影里才能一见的经典镜头!在“文革”前放映过的三十年代的电影中,贵妇人从马车里姗姗而下时,才会这样手指尖搭着男人的掌心,显出那样的娇弱和尊贵。 叶飘零落地之后,只对林富民微微地点头表示了谢意,而后转身朝车厢里说了一句话,一句很标准的普通话:“下车吧,到家了。” 直到这时,人们才注意到拖拉机里还坐着另外一个男人,也就是传言中自愿跟随妻子下放的上海医生温卫庭。 与人们的再一次期待有些差距,上海男人温卫庭的外表非但算不上英俊,还多多少少有几分怪异。首先他的肤色过于苍白,不是小芽的妈妈李秀兰所形容的那种“嫩豆腐”的白,而是如煺毛的猪皮在水中浸泡太久之后的白,白得带了点腐味,以至于皮肤上的点点瘢痕、痘疹甚至毛孔都历历可见。他穿的又是一件黑色呢子短外套,新鲜的黑色衬着陈腐的苍白,就给他的面容带上了没落的气息,一种冷漠的、出世的、将就的、无可无不可的神态。 他的整张脸还略微的有点歪斜,从鼻子开始,整个的往一边偏了过去,像是时时地都在撇嘴冷笑。他的眼睛很大,眼神也很厉害,骨碌碌地,一直能看到人的心里。可惜近视的度数很深,在厚厚的镜片后面如金鱼眼睛一样鼓突着,让人觉得对这样的一双眼睛难以亲近,不大能够生出好感。 众目睽睽之下,他拒绝了叶飘零的好心搀扶,自己从车厢里伸出腿,小心翼翼而又带了点笨拙地跳到地上。他那副认真的、生怕出错的模样引出围观的孩子们一阵嘻嘻的笑声。 林富民转身招呼小芽和另外几个他能使唤得动的半大孩子:“来来,你们都来,帮忙往下卸东西,往屋里搬。快,别傻站着发呆!” 就在这时候,上海人的出场仪式中却意外引发了又一次戏剧性的高潮:从拖拉机的车厢里忽然跳出来一只长毛飘拂的狗! 这是一只多么干净、漂亮、可爱的小狗!它浑身雪白,柔软的长毛几乎拖垂到地,耳朵温顺地披挂在脑袋两边,乌溜溜的眼睛懂事地看着人,活像个乞求大人宠爱的孩子。它的小黑鼻子湿淋淋的,粉红色的小舌头不断伸出来,一舔,又一舔,舔得让你觉得不给它喂点什么心里就过不去。它紧紧地依偎在温卫庭的腿边,安静、娴雅、心满意足,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了身边这个男人似的。 小岛上的居民们何曾见过这样可怜可爱的狗啊!与这样的狗相比,岛上所有的狗们都变得肮脏和粗俗,变得野气、丑陋、面目可憎,除了长一张大嘴能吃之外,其余简直就一无是处。 小芽走前一步,弯下身子,试探着接近这只小狗。她从小狗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被缩得很小的脸。小狗微微仰了头,鼻孔勤快地翕动着,要想辨认小芽身上的气味,判断跟她能不能交上朋友。小芽的心瞬间被一种柔柔的温情胀得很满,她毫不迟疑地喜欢上了这只小狗,感觉到她和它之间有很多的共通之处,几乎就是前世的缘分。 “喜欢它吗?”温卫庭的目光从眼镜后面探究似的射向小芽,说话中带着浓浓的上海口音,语速很快,尾音有些飘上去的意思。 小芽抬头看看他,点了点头,脸上微微一红。 “它叫贝贝。宝贝的贝。”他嘴角边开始有了笑容。“贝贝,来,给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敬个礼。” 贝贝就真的举起一只爪子,在耳边停了有几秒钟时间,才放下。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哄笑,这回的笑声是友好和愉快的,就像解冻后的河水从草地上轻轻漫过去一样。 就这样,在江心洲农场无数职工们惊讶和好奇的目光中,叶飘零和温卫庭带着他们的宠物和大大小小的行李,住进了小芽为他们打扫干净的招待所的房子。那里从此成了他们的家,也成了小芽离开农场之前的生命经历中至关重要的地方。从那里小芽懂得了农场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诗意和感性的世界,用人类的激情和梦幻构造的世界。 林富民从供销社买回来并亲自替他们挂上去的那幅窗帘,很快就被叶飘零取下来,铺在木板钉就的小方桌上,成了一块差强人意的桌布。窗户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竹篾编成的帘子,竹工活儿做得极细,帘子因此相当的柔软,竹纹里透着淡淡的宝石绿,走近了还闻见一股清新的竹香。 场部竹器组的瘸子阿四也因此觉得十分的荣耀,他说他做梦也想不到上海人到农场后头一个欣赏的手艺人居然是他。阿四得意洋洋说:“人家上海人说了,凭我的手艺,到英国美国做生活都能挣到大钱。我这手艺叫个传统!别人学都学不会的。” 小芽一开始弄不懂上海人为什么不喜欢花布窗帘,反而费事巴拉弄个竹帘子挂上。有一天她从他们的门口走过去的时候,屋门恰好是关着的,小芽忽然发现这一排红瓦房的屋门不是通常的木料做就,而是就地取材用一截截粗毛竹料钉成。毛竹的屋门配上低垂的竹帘,遥遥映衬,相得益彰,说不出来的雅致好看。 小芽从此又明白了什么是和谐之美。 第二章 学校 一。 江心洲中学是沿江一带几个公社里数得过来的好学校。不仅仅因为学校有江心洲农场这个强大的后盾,校舍规模比别的学校整齐,还因为从五十年代建校之初,一次又一次的群众运动把上至省城教授、下到县中教学骨干陆陆续续地遣送到这里当了老师,迫令他们思想改造的同时,起用了他们丰富的学养知识。 一个人有了知识和没有知识是真的不一样啊!这些江心洲中学的老师们,他们布衣布鞋,面庞清癯,白发飘飘,双肩微耸,夹着厚厚的备课笔记和作业本从校园中疾步而过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味到文明和理想是怎样从他们的身体中穿透而出,像一股气息和一道清风飘扬在学校的空气里,使这里的每一块砖瓦和每一棵树木都变得端庄和厚重,使坐满了教室的汗气蒸发的农村孩子们静默和思考,而后一点一滴地、潜移默化地在精神的世界里向他们靠拢。 小芽初中时候的数学老师黄规章,一米八的个儿,因为做了将近二十年右派的缘故吧,腰背已经佝偻得厉害,走路的时候脖子总是向前伸出去,勉力支撑着那颗白发苍苍的硕大脑袋,每走一步路,脑袋在脖子上总要晃上几晃,仿佛随时会有掉落的危险,让人觉得真该做根钢筋替他插进去撑着才放心。 黄规章是复旦大学数学系毕业,五十年代在县中当数学老师时,真正是红透了一个县城,因为每年全国高考,省里的数学状元总是非他的学生莫属。那些学生们说,进了他的班,上到他的数学课,精神上总是莫名其妙的兴奋,脑子突然地灵醒起来,奇思妙想排成串儿地出来,想不理睬都不行。 黄规章的家里因此总是高朋满座。来讨教解题方法的年轻老师,问难题的本班学生,外校外地慕名而来的数学爱好者,每年寒暑假回家探亲的他的昔日高足……他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端坐着,中气十足地哈哈大笑,高大的身躯前仰后合,仿佛生命中再没有比这样更加温馨和愉快的时刻。 五八年的反右派运动中,从来不过问政治的黄规章却在座谈会上说了这样一句话:“工农干部的业务水平太差,学校有的领导兼教政治,可是连杜林和布哈林都分不清。” 反右运动结束时黄规章被定为“中右”,下放到江心洲农场劳动改造。他那个曾经是高朋满座的家被说成是“裴多菲俱乐部”,常去玩耍的几个年轻教师都受了牵连。他的妻子是一个老实本分的良家妇女,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冷不丁一吓,竟吓成精神失常,从开往江心洲农场的渡轮上跳下去,淹死了。黄规章唯一的儿子莫名其妙成了哑巴。 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里,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四清、“文革”、深挖“五一六”、清理阶级队伍、批林批孔……无数次的运动,无数次的低头认罪,黄规章老师的腰背就这样一天天地弯了下来,成了现在这副弱不能支的模样。他每天每天夹着巨大的木制三角板和圆规从校园中蹒跚而过,低垂着的脑袋上像是安装了触角或是雷达,用不着抬头,他总能在第一时间里发现对面来了人,不管来的是领导、学生、校工,甚至是偶尔到学校后面厕所里挑粪的农民,他一律地止步肃立,鞠躬如仪。 刚进中学的小芽,胆小懦弱,沉默寡言,学习成绩不好不坏,对自己毫无自信。黄老师每每在课堂提问,小芽从来都不举手,因为她对所有的答案都不能确信,生怕回答错了惹人耻笑。 有一天,小芽在教室走廊上打扫卫生的时候,听见黄规章在隔壁的教室里上课,那个班的学习进度刚好比小芽的班级提前了一点点,他们今天学到的课程是小芽他们班明天才会教的东西。小芽出于孩子的好奇,扫到那里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停了一停,探头往窗户里张望,想看看黄老师给别班上课时是怎么个模样。 那一天教的是初中三角函数。黄规章已经讲完了三角形的有关定理,正在讲台上来回踱步,目光炯炯地鼓励着同学们积极思考,提出问题。 但是教室里一片沉寂。农村孩子的个性比较内敛,不像城里孩子们那么张扬,他们即便有问题也喜欢放在心里,下课了再对着书本琢磨。黄规章于是在教室里扮演了一出独角戏,先对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而后自问自答。他敲着黑板说,这是一个关于三角形内角之和的问题,也是这一节课的关键之处,切切记牢,非常重要! 窗户外好奇旁听的小芽,不知怎么就把这个“内角之和”的问题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在小芽的班级上课,讲完所有的定理,黄规章又一次鼓励大家提问。在一片难堪的沉默中,小芽细心地发现了黄老师的目光正在一点点地由期待转为失望。说不上是出于对这个白发老师的怜悯,还是一种孩子气的冲动,小芽竟然高高地举起了右手。 有足足十秒钟的时间,黄规章努力地抬起脑袋,惊讶地注视着讲台下这个纤弱的、眉眼鼻子都十分清秀的女孩。他没有想到班上唯一的提问者会是她,而且她把这个重要的问题提出得完整缜密而恰到好处,宛如炮弹击中目标的心脏部位。黄规章喜不自禁,他感觉到天边出现了曙光,有一个数学天才的娇小身影正从高空中破云而出,她会给他未来几年的生活添上绚丽动人的色彩。 黄规章眉开眼笑,手舞足蹈,一反从前谦和的常态,手挥着三角板大声疾呼:“什么叫善于学习?什么叫勤于思考?林小芽同学的提问就是一个样子!可了不得啊,同学们,这是一个了不起的问题啊,能想出这样的问题,说明她已经有了十分天才中的七分!” 小芽满脸通红,一颗心怦怦地像要跳出胸腔,汗水从后背渗出来,顷刻间濡湿了衬里的小褂。她心里实在是万分的惶然,有一点骄傲、有一点害怕,又有一点羞惭。她红着面孔想:怎么是我想出来的问题呢?明明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啊,是我从窗外偷听来的啊! 可是小芽终于没有说出谜底。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来说,老师的赞扬总是最最受用的东西,熨帖得像是怀中揣了个暖暖的热水袋。小芽心里只是想,这一回不算,下一回我要积极思考,自己想出一个同样精彩的问题。 小芽是那种既有悟性又有耐性的女孩子,她说到做到。用心研习了一个星期的数学课本之后,她果然再一次大胆提问,于是再一次地得到了黄规章的热烈赞扬。 有什么样的孩子能够抗拒得了这样的胜利和辉煌啊!小芽知道自己已经攀登上了一处危险的绝壁,她无法降落也不愿意降落,唯有咬紧牙关,奋力地向上,直到站上高高的顶峰。她开始对数学着迷,刨根究底,穷追猛打,把解出难题视作生活中最大的快乐。她潜睡着的智力和才华被充分地激发出来,活像童话中忽然睁开眼睛的睡美人,惊讶地发现窗户外面百花盛开、蝶飞鸟鸣,竟是一个美丽无比的崭新世界。 黄规章对他心爱的学生永远是欣赏备至。他在年级组里公开宣布说:“我们班的数学作业,我第一本肯定是看林小芽的,如果她也错了,那就是全班皆错。” 学校里有人感觉黄规章这句话的味道不正,好像“文革”前的白专道路又走回来了似的。但是林小芽这孩子柔顺娴静、可怜可爱,又让人对着她挑不出什么错来。 林小芽的脑子好像是一开窍就开窍,数学之外,语文、外语、物理、化学……呼呼地都跟上来了,简直就是无一样不好,无一样不是出类拔萃。她憋着劲儿地学习,全心全意地学习,不去管学完了之后干些什么,反正拿百分就是她最直截的目标。 有一段时间,班里的一个男孩子不甘居后,咬牙切齿地要跟林小芽较一个高下。男孩子姓管,叫管心宏,爷爷给地主家当过账房先生,父亲正当着场部会计,几辈人都生着一颗复杂的数学脑袋。中学开学的第一次摸底考试,管心宏全年级第一,因此他极傲,终日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沉思冥想,好像爱因斯坦思考着他的相对论问题似的,没工夫也不屑于跟别人搭腔。 不显山不露水的林小芽在班上突然地浮出水面,让管心宏心中一凛,他意识到一种来自虚空的威胁。管心宏是何等自负的一个人,岂能容忍一个小女孩儿在班上出尽风头!起早带黑地背了一个月的课本,期中考试的时候他以两分之差把小芽甩在身后。 但是到期末考试时,小芽竟又不声不响摸上来了,六门功课有上有下,总分却比他多了一分! 那个时候还没有“家教”这个说法,聪明的管心宏几乎比所有的中国人都早走了一大步,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本数学题集,诚心诚意拜了菜园队的高中生贺天宇为师,一有空闲就缠着贺天宇研究书上的难题。几年以后考大学,贺天宇以仅次于小芽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理工学院,而管心宏只考取了本县师范学校。很多事情其实与聪明不聪明无关,人的一生有一种定数,他的出生、经历、性格、气质、悟性和耐力等等综合在一起,决定了他这一生能成多大气候。管心宏无疑是聪明的,但是他性格中多了一种可称为“偏执”的怪东西,关键时刻他就总是不能把自己释放到最好。 这都是后话了,我们还要在很长的篇幅之后才能详细地说到这些。 二。 小芽升入高中之后,数学老师换成了欧阳阶痕。 这真是个典雅到伤感的名字。欧阳的姓氏本来就很少见,偏偏后面还跟着两个在古典诗词中才能找到的字眼:阶痕。学校里的语文老师就猜测,欧阳阶痕的父亲肯定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老夫子,某一天他的娇妻临产时,老先生正在庭院阶下多喝了几口酒,状态是在似醉非醉之间,口中随意地吟诵着一两首诗词。仆佣过来报喜,老先生一听是个女孩,情绪略感忧伤,不愿再费脑子,就着眼前的景物选了“阶痕”两个字。 如果有人在听到这样一个美丽伤感的名字之后,好奇心大动,执意照着名字的含义寻找此人,以便一睹芳容,那就真是错到了爪哇国里去了。实际生活中的欧阳阶痕是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太太,身材矮胖敦实,一头花白的短发硬生生地夹在耳后,一年四季常穿一身大襟的蓝布褂子,黑布圆口鞋,与当地祖母级家庭妇女的穿着毫无二致。区别在于她抽烟,抽好牌子的香烟,“大前门”或者是“飞马”。任何时候你走进办公室或是在路上碰见她时,她的指间总是烟雾缭绕。而且她夹烟和吸烟的姿势都是充分男性化的,刚气十足的,带着一种怡然的陶醉和贪婪。长年累月的烟雾熏烤之后,她手指焦黄,牙齿积存了厚厚的烟垢,脸色也是瘾君子特有的枯萎,整张脸盘笼罩着一层沉沉的黑气似的。 只是她上课的时候不抽。绝对不抽。她找学生谈话、批改作业、解答难题的时候,一概都不抽。 农场的人嫌她两个字的姓氏绕口,省略成了一个单字,“欧老师”。 小芽升入欧老师的班级之后,黄规章特意找他的这位同事谈了一次话,详细介绍了小芽的情况,指出这样的孩子是可造之材,恳请欧老师在高中三年里对小芽多加关照,好好培养。 欧老师听完黄规章这番絮絮叨叨的话,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学得再好,有什么用?你以为她有机会考清华北大吗?” 黄规章嗫嚅着说:“但是……但是……终归我们是当老师的……” 欧老师把手里的香烟屁股往烟灰缸里用劲一碾:“你要是不放心,领回去放在你班上好了。你本来就是教高中的,比我有水平。” 黄规章搓着手,唏嘘着,不敢再说下去。他是个监督使用的老右派,欧老师却是响当当的“光荣家属”,她的丈夫二十年前牺牲在朝鲜战场,是我们国家的有功之臣,志愿军总部发下来的“立功嘉奖令”至今还在欧老师宿舍的墙壁上挂着。欧老师因此在学校的地位特殊,她谁都可以不买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很有些特立独行的味道。 开学第一天,她给班上每个学生发了一本“高一数学辅助教材”,是她自己用钢板蜡纸刻好,再油印出来的。漂亮的钢板字体,每个图例都画得精确到位。 欧老师矮墩墩地站在讲台上,板着一张焦黑的面孔说:“你们现在所用的教材太浅,连高中数学的皮毛都没有学到。这样的教材只会培养懒人,培养不了中国的爱因斯坦和居里夫人。从今天起,统编教材摆在桌上做样子,我们班上只用我的教材。” 真是胆大呀,这样的事情只有欧老师敢做,这样的话也只有欧老师敢说。 那一天下课之后,欧老师径直走到小芽面前,敲敲她的课桌说:“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小芽怯怯地跟着她去了。 欧老师从她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手抄的试卷,简短地命令小芽坐在旁边当场做完。 那是一张有相当难度的试卷,许多题型小芽甚至没有见过。她咬着嘴唇,紧张得满头大汗,连猜带蒙地做出来一半。 欧老师冷笑着说:“这就是黄规章欣赏的尖子生?他是不是自己给自己降低了水平?” 那一刻小芽羞惭无比。因为她自己的蠢笨,非但当众受辱,而且还败坏了黄老师的名声。她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欧老师对她的眼泪很不耐烦:“哭个什么?天塌下来了吗?知道自己的根底,发愤用功就是,有什么好哭的!” 欧老师给她做了规定:中午不许回家,在学校带伙,吃完饭就到办公室,桌上有她当天必须做完的习题。不会可以问,但是不可以不做。听明白没有? 小芽含泪点头,说听明白了。 开学不久选举班干部,因为小芽学习好,不少同学都选她当学习委员。欧老师不同意。她语带讽刺地说:“就她这样的,也算学习好?充其量也就是比别人细心一点,会死记硬背一点罢了。” 全班同学目瞪口呆,不明白小芽什么地方得罪了欧老师,使得老太太用这样尖酸的语气说她。 班上组织活动,写批判稿,出黑板报,下到田头地边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什么的,小芽过去一向都是骨干,但是现在不行了,欧老师不让她参加,她总是撇过小芽,而点了班上其他同学的名。那些人都是学习平平,只想混上一张高中毕业文凭的。 小芽慢慢地就很自卑,觉得自己已经被欧老师彻底地打入冷宫了,三年当中再没有挺胸做人的机会了。班上同学自然是看老师的眼色行事,他们察觉出老师对小芽的冷淡,也就跟着对小芽冷淡,连推荐入团这样的好事都把她排除在外。小芽天性柔弱,不敢把心里的苦闷对人诉说,就连碰到黄规章的时候,也只是简短地告诉他说,她最近的习题已经做到哪儿哪儿了。黄规章就点头微笑,很放心很满意的样子。 学期当中的一天,校园里忽然出现了几个穿着公安制服、面容严肃、派头十足的人。他们踏进校门,指名道姓地找到校长,而后关起门来说了约摸半个小时的话。之后门又开了,校长探身出来,哑着嗓门儿着人去叫欧阳老师。欧老师进去之后,门立刻重新关死,谁也不清楚在那一天那扇门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但是有人看到了,是欧老师第一个出的门。跨出门槛的刹那间她像是被阳光迷住了眼睛似的,不由自主地扶住门框,低了低头。她手里没有夹着须臾不能离开的香烟,脸色比平常更加焦黑,几乎可以说是一种骇人的死气。 看到她的那人心里就恐怖地想:欧老师是不是得了癌症了?活不长了? 中午小芽照例在办公室里做习题,一道关于扇形切割的复杂的几何题目难住了她,好像必须画出辅助线,但是她画了几条都于事无补。 小芽想起欧老师嘱咐过她的话:不会要问。她就夹了题目去欧老师的宿舍。 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进去,小芽发现欧老师面壁而坐,袅袅的一缕青烟从她发顶间盘旋着升起来,悠长不断,仿佛很长时间内这支烟仅仅是在她指间燃着,她根本没有想到去抽上一口。 小芽喊一声:“欧老师。” 欧老师身子微微一动,转过头来。当她的面孔朝向小芽的时候,小芽大吃一惊:欧老师在哭!她的眼泡已经哭得红肿,鼻头肿亮,脸颊潮湿发白,下巴处还有一颗欲滴未滴的硕大泪珠。 小芽惊慌不止,心中狂跳,下意识地退出一只脚,嘴里嘟囔着:“没事没事,我没有问题,我走了。”欧老师鼻音重重地说一声:“你等等。” 小芽不敢动,一脚门内一脚内外地等在门口。 欧老师起身,从洗脸架子上拿一条毛巾,仔细地把面孔擦了,又擤一把鼻子,另外拿草纸擦掉,草纸扔进门后的簸箕里,再对镜整一整头发,回身在桌前坐下,声音平静地问小芽:“题目呢?我看看。” 她看了不到两分钟,随手拿过一支笔,在扇形的图面上嚓地画出一条直线,看一看小芽:“明白了吗?” 小芽不敢看她的眼睛,也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欧老师叹一口气:“你没有明白。你现在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她抬一抬下巴,示意小芽在旁边坐下,然后开始讲解。除了眼泡仍然肿着,鼻塞声重之外,她思维清晰、条理分明,一二三四讲得纹丝不乱,看不出几分钟前还一个人痛苦得面壁流泪。 但是小芽心里乱成了一团。她人在屋里坐着,耳朵里根本没听清楚欧老师都讲了些什么。这样一个刚性十足的老太太,她也会哭吗? 会有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她哭? 不久消息还是传了出来,原来欧老师那个当志愿军的丈夫没有死,他在朝鲜战场被美军俘虏了,先是在朝鲜南部关了半年,战争结束时被送到了台湾,从此在台湾落脚定居,二十年来一直不敢跟欧老师联系。前不久他重病去世,死前给欧老师留下一封信,同住的志愿军老兵托人从香港辗转寄出,结果在邮局就被扣下,送到县公安局手上。 如此一来,事情的性质急转而下,欧老师的丈夫不再是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的志愿军战士了,他成了可耻的叛国者,而且居然投奔的是台湾! 世界上就有这样不堪的男人啊!他给可怜的欧老师带来多大的羞辱和痛苦啊!当年他真的是应该死,他就是吞钉子撞墙也应该把自己弄死。你说他跑到台湾活下来干什么呢? 人们偷偷打量欧老师黑雾笼罩的面孔,暗地里为她叹息和哀伤。人们觉得欧老师是白白守了二十多年的寡,这一辈子过得都不值,因而普遍地对她表示了同情和谅解。有人甚至跑到校长跟前说:“那块光荣家属的牌子,就别给她摘了,欧老师不容易,她心里苦啊!”校长摊着手一脸为难:“这事我能够做到主吗?我做不到主的!” 牌子终究还是摘了。 那几天里,欧老师宿舍前后来回走动的人忽然地多了起来,时不时还有人把头凑近窗户或者门缝里看上一看,实在看不见什么,也要贴墙听上一听。大家伙儿互相之间心领神会:他们是怕欧老师想不开自杀呢。 欧老师当然不会自杀。别人不会知道,小芽班上的同学都知道。 欧老师每天照旧踏着预备铃进教室,从来没有迟到过一分钟。她也照旧用她自编的教材,课后留下至少五道习题,时不时地来一次课堂测验,把学生们唬得心惊胆战。八十分以上的试卷,她会用红笔写一个大大的“好”,还要写上“继续努力”。不及格的卷子,她会生气地打上许多的叉叉,然后力透纸背地写上一句:“不想学,就不要来混日子!” 这样的欧老师,她怎么可能丢下一课堂的学生自杀呢? 期末考试,小芽的成绩全班第一。数学考得尤其是好,一百零八分,附加题的十分她也拿到了。 欧老师在班上讲解试卷的时候,小芽满心以为她能够得到一句赞扬,起码也要把她的分数提上一提吧。但是欧老师像是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高分的存在,她讲的几条全都是大部分同学做错了的题目。 小芽低下头,心里感到深深的失望。 班级评选三好生的时候,就没有一个人提名小芽。 评选结果出来的第二天,欧老师怒气冲冲地走进教室。她把教案教具重重地往讲台上一放,目光在全班同学脸上阴沉沉地扫过,突然问了一句:“为什么不选林小芽?” 全班人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欧老师声音更大地问:“说啊,为什么?有思想比林小芽更好的吗?有劳动比林小芽更积极的吗?有学习成绩比林小芽更优秀的吗?谁认为自己有,请他站出来!” 一片沉寂。满教室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欧老师黑着面孔望着大家:“没有?如果没有人站出来,那就说明了一点:林小芽是全班最好的!她最有资格当上三好生!既然你们都不肯提她的名,那么就让我来提。请同意林小芽当选三好生的人举手!” 在左右观望、努力理解了欧老师的意思之后,全班同学都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 小芽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坐着,那一刻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三。 农场领导把上海导演叶飘零的工作落实到了学校之后,校长曾经为她大大地伤了一番脑筋。他找到苏立人发了一通牢骚,说:“我们这个江心洲中学再不上档次,可也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够站上讲台的地方。叶老师她会教什么呢?” 苏立人叫起来:“你可不要搞错啊,人家是堂堂大上海的电影导演哦。你想想,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又是个女同志,要是没有相当的水平,在大上海那样的地方,她能够当上导演?” 校长两手一摊:“你这话说得对,我承认她肯定有水平。问题是我们学校没开电影课。如果她是个编剧,她或许能教教语文;如果她是美工呢,美术课我又有人上了。可是她做导演啊!说句真话,导演到底干些什么,我自己都弄不清。” 苏立人半真半假地笑着:“那你就赶快去弄清,补上这一课。”见校长讪讪的样子,又帮他出个主意:“教别的不行,教教历史啦、地理啦、自然啦,这些课总能行吧?” 校长无可奈何道:“试试吧。” 学校里的历史课已经有人上了,校长就跟叶飘零商量,让她试试教地理。校长同时交给她一套上下两册的中学地理课本。 叶飘零很用功,一上班就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把那两册地理课本熟读得差不多能背下来。背完了之后,她心里想,地理课就这么回事,讲来讲去不过这点内容,不难。于是她信心十足地走进课堂。 走进了课堂她才知道,熟背课本是一回事,给学生上课又是另一回事。一个优秀的教师,当他在课堂上讲出一个知识点的时候,他肚子里需要有起码十个知识点的储备,他需要前推后导,需要旁征博引,需要随手举出相当的例证来加深学生印象,还需要时刻准备着回答学生的各种提问,有可能这些提问的范畴已经超出了课本的知识点,但是你不能不知道,不知道就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那样一种尴尬是相当令人羞惭的。 硬着头皮支撑了将近一个月,随着课本内容的加深,叶飘零不能不承认自己教不了地理。师范学院里专设一个地理系不是没有道理的。 校长愁眉苦脸地对她说:“怎么办呢?让你教点什么好呢?” 叶飘零自告奋勇:“我教摄影吧,摄影我还可以。” 校长就苦笑:“我的叶老师哎,江心洲中学的孩子,有一半人都没见过照相机什么样子呢,摄影?拿什么摄?谁又摄得起?” 叶飘零说:“我有照相机啊,我还有一套不错的洗印设备,搬家的时候都带过来了。这样吧校长,我在学校里组织一个摄影爱好组,相机、胶卷、相纸、洗印药水,都由我来提供,算是丰富学生的业余生活,好不好?” 校长心里想,也只有你们两口子经得起这么折腾。两个人都拿着高工资,又没个孩子,权当花钱买个乐呢。 校长就说:“也不叫丰富业余生活,农村的孩子家务多,生活够丰富的了。算是给他们开眼界,长见识吧。你比如我——”他笑笑:“我活了几十年,还不知道照相机拿在手里是冷是热,几斤几两呢。”叶飘零十分热情地:“那我明天就教你。” 校长摇摇手:“别别,有机会还是让孩子们多摸摸。”又说:“要是耍弄得开,叶老师干脆多搞上几个兴趣组吧,写个诗啦,唱个歌啦,画个画啦,让我们学校里也出上几个人才。” 叶飘零一口答应:“没问题。” 校长说:“我给你名正言顺地委个职:你是我们学校的课外活动辅导员。” 辅导员上任伊始,先拣最拿手的干——成立摄影爱好组。为此她专门请温卫庭搭渡轮过了江,又坐汽车进城,买回来整整十打黑白胶卷。 叶飘零又说,人像摄影必须要有模特。她在校园里转悠来转悠去,从每一间教室的窗口探身往里看,把几百个学生的面孔体态都放在眼里过了过,反复地斟酌和比较,最后选定了小芽。 林小芽的眼神里有内容。她请小芽站在一堵土坯墙的前面,对她的几个门生讲解说。你们看她身后的背景,再看阳光在她和土墙之间构成的阴影,从这幅画面你们想到了什么? 不等学生回答,她忽然地把相机塞在一个学生手中,三两步奔到小芽面前:“不不,你不能这么站,这样的姿势太僵硬,毫无美感。你试试这个动作——”她转身,后退一步,背靠土墙而立,身体往左边侧过来,头部向右边扭过去,两者之间组成了两个相反的平面。她又将右边的胳膊尽力伸展,手掌贴住墙面,仿佛要感觉墙体的温度似的。左边的那只胳膊,她试了几个姿势,觉得都不妥,干脆背到了身后。然后,她把脑袋微微仰起,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专注而凝重,她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鼻梁挺峭,像是某种欲望的坐标,嘴唇似开似合,在惊讶和渴盼之间迟疑不定,整张面孔的深处升腾出明亮和动人的光辉,使站在旁边的小芽忍不住地怦然心跳。 心情和神态居然可以表演,而且能够演绎得如此美好和神圣! 小芽的心里,从这一刻开始,对叶飘零有了一种异样的崇拜和迷恋。 叶飘零示范完了刚才的动作,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从墙上弹出去,转一个漂亮的弧形,站到了小芽的前面。 “你过去,照我的样子,做一个看看。”她简短地命令小芽。 她本着完美主义的态度,亲自搬动着小芽的肩、胳膊、臀部,转动小芽脑袋的侧角和仰角,寻找眼睛的最亮点,退后几步看看,再奔上去稍做修改,像是对付一个精心构思的雕塑作品。有几秒钟时间,她的面孔距小芽的鼻尖那么近,小芽甚至感觉出她皮肤上的热气,是温暖而发散的,掺杂着阳光下花开的香味。小芽不知道这究竟是女人皮肤该有的气味,还是叶飘零用了某种特殊化妆品的缘故。 从她的双手传导给小芽的暗示也非同一般。那双手柔软而有力度,手指的语言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专横。被她的指尖触摸之处,小芽的肌肉马上变得灵性起来,每一根韧带的伸展和收缩都那么得心应手,每一个细胞都饱满得如同花朵开放,简直就是肉体本身对叶飘零手指的心领神会的呼应。 叶飘零眯缝着眼睛,用压得很低的声音引导小芽:“不不不,你不必拘泥某一种固定的神情,你可以变化,按照你心里想到的一切,任何一个飘忽而过的念头,一个情感的片断,甚至是一个笑话,一段音乐……你想到的东西都会在眼睛里有所流露,那就是眼神,是凝固在照片上的最可贵的痕迹。” 小芽把自己的身子靠在墙上,感觉到了吸饱阳光的墙体异常温暖,后背和臀部都非常舒服,完全可以支撑住身体的全部重量。于是她放心地让自己的灵魂在这片野地里自由飞升,紧贴身后斑驳的土墙,飘摇和摆动。 叶飘零率先摄下了有关土墙和女孩的第一个镜头。接着她抓紧时间把相机传给旁边的学生,教他如何调整光圈和速度,用变异来获得不同的效果。然后相机再传给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在紧张传递的过程中,叶飘零时不时抓空自己亲自拍上几张,把她认为的小芽最好的神态记录下来。 整个的拍摄活动中,鸟不飞、虫不鸣、草不动,连喧闹的芦苇都不再歌唱。一切都变得伟大和神圣。 艺术的魅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超越平凡,让混沌初开的乡村孩子们享受到了人类的创造之美。 这一次摄影活动的照片,叶飘零一张一张地冲洗出来,拣出最好的几张重新放大,跟其他几个小组的诗歌、作文、绘画作品一起,专门布置出一个展示栏,张贴在校园最醒目的地方。小芽在照片里的神情各个不同,有的忧伤,有的快乐,有的坚定,有的又很迷茫。下课的时候同学们争先恐后挤过去看,指指点点,七嘴八舌。 欧老师也挤过去看了一次。她把燃着的烟头背在身后,仰了头,看的时间很长,好像她平常对着几何图形琢磨从哪儿画辅助线似的。后来黄规章也伸着脖子踱过去看,欧老师就转头对他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黄规章之后告诉小芽说:“欧老师这个人其实并不粗糙,她很懂得欣赏美。” 四。 临近期末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音乐老师徐渺渺服药自杀了。 徐渺渺的丈夫汪志远,先前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教高中政治,有关马列主义政治经济学是他的拿手,据说通读过《资本论》。 汪志远瘦长俊朗、神采飘然,一件普通的灰色中山装穿在他身上,也能够穿出常人所不具有的体面。语文老师孟夫子私下里曾经说,若放在从前穿西装的时代,凭徐志远的这副身架子,穿西装是绝配。 汪志远如此出色,当然徐渺渺也不是等闲之人。徐渺渺体态娇小而丰腴,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终日巧笑盈盈,浓密的睫毛随笑容在脸上轻轻扇动,宛如一对黑色蝴蝶的翅膀。她喜欢穿黑色衣服。夏天是立领短袖掐腰的黑丝绸上衣,一条宽松的黑色绉纱裤子。春秋是黑色平绒外套。冬日里一件粗呢黑大衣。黑色衣装配她丰腴的身材和白嫩的娃娃脸,就显出另一种韵味来了,其丰腴更见性感,其白嫩更具诱惑。当然,这性感和诱惑都是后来才有的词,是小芽在回忆徐渺渺的时候才悟到的内容。其时其地,小芽从徐渺渺身上感觉到的只是黑与白的反差之美。 徐渺渺是南京人。汪志远是当地人。两个人都是六五届的大学生,同在南京师范学院读书,认识了,就恋爱了。毕业分配时,那一届的学生几乎都发到了农村,算是半下放的性质吧。徐渺渺自愿跟随汪志远来到这个江心小岛。 这一对玉人的婚礼在当时的农场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壮举,事隔很多年,小岛上每有新人结婚时,老人们还都会津津乐道地谈起当年两位老师结婚的情景。 婚礼借场部礼堂举行,苏立人亲自担任司仪,为他们主持一切。农场领导是把这个活动当做全场树新风的榜样隆重推出的,因此贴钱买来了许多的花纸,许多的糖块、瓜子、花生用小竹筐装着,沿礼堂舞台的边缘摆了齐齐一排。 那一天晚上,几乎全场的职工都被场部大喇叭叫到了现场。大人们或站或坐,聊天,嗑瓜子,评点新人的穿着打扮。孩子们嘴巴里含着糖块,在大人的腿间串来串去,疯笑打闹,快活得赛过年节。雪亮的大灯往舞台上亮堂堂地照着,门窗紧闭的礼堂里暖融融地热闹着。汪志远和徐渺渺在台上并肩而立,一个潇洒俊逸,一个娇艳如花,神态都是大大方方,叫说恋爱经过就说恋爱经过,叫啃苹果就啃苹果,跟司仪苏立人的每一个程序都配合得丝丝入扣。 后来有几个小伙子被热闹的气氛撩拨得起了性,在台下一商量,七八条粗嗓门喊成一条声:“香一个嘴!香一个嘴!我们要看新娘子香一个嘴!” 人们就跟着起哄:“香一个吧!新郎新娘香一个吧!”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台上,都等着即将发生的激动人心的一刻。 苏立人笑得眼睛都快没了缝,假装公允地征求新人的意见:“怎么样?你们可以吗?真不好意思的话就别勉强。” 汪志远就用眼睛对徐渺渺发出询问。徐渺渺抿嘴笑着,微微点一点头。汪志远随即一转身,没好意思当众拥抱,只用双手扶住徐渺渺的肩膀,头低下去,脸侧过来,双唇轻轻贴上了徐渺渺的嘴边。 全场爆发出如雷的欢呼。小伙子们激动得嘶哑了嗓门,互相擂着对方的胸脯。姑娘们一个个面红如血,娇羞地把脑袋藏到同伴的肩窝里,好像被当场香嘴的是她们自己。小孩子们似懂非懂,也跟着直蹦直跳,嗷嗷地叫得像一群小狼崽子。场中气氛沸腾得如同开锅。那是在七十年代的当众接吻啊!那是一个禁欲的年代,那个时候的电影戏剧都绝对没有这样刺激的场面和镜头啊! 时间持续了约摸十秒钟,而后两个人分开。分开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仍然胶着在一起,彼此都显得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忽然地,在人们的猝不及防之中,他们竟又不顾一切地扑在一起,开始了他们的第二次接吻,姿态和神情都越加迷狂,根本就有些旁若无人。 礼堂里一反常态地安静。人们屏息静气地注视台上,不敢吐痰、咳嗽和移动身体,生怕意外的响动惊吓了这美妙的一瞬。 汪志远和徐渺渺的婚礼使全农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到了极大满足。 婚礼之后,汪志远继续啃他的《资本论》,徐渺渺也接着上她的音乐课,一切生活回复到日常的轨道上。 也有一些不同,那就是小芽和她的同学们对待徐渺渺的态度。在这之前,因为徐老师的开朗和随和,又因为她那副洋娃娃一样的可爱面孔,女同学都喜欢跟她嬉笑玩闹,男同学也拿她当同辈人,互相之间不拘礼节,相处得自然融洽。但是婚礼之后就有些变了,女同学一见到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就砰砰发跳,皮肤也发烫发红,嘴角边浮出隐隐的笑意,像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男同学会低下头,偷眼瞟她,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想说什么又不肯说的,一副脱毛小公鸡的窘样。 农村孩子在性的问题上开窍都早,学生对徐渺渺态度的转变,说明他们某种意识的觉醒,他们都不再把徐渺渺看作一个普通的老师,她在他们心目中首先是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激情的,极具诱惑力的女人。 徐渺渺的音乐课变得很受欢迎。在她上课之前,总是有人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粉笔按红黄蓝绿在讲台上摆出整齐的一排,风琴也早早地抬进了教室,琴盖掀开,琴后面放着全班最光滑的一张板凳。待到徐渺渺一踏进教室,不等班长下令,全班同学已经唰地起立,面孔微微地红着,眼睛闪闪地亮着,仿佛徐渺渺是掠过教室的一道耀眼阳光,但凡被她照射之处,暖意融融,春情荡漾。 好景不长,全国性的深挖“五一六”分子的运动把徐渺渺抛进了灾难的深渊。徐渺渺被县教育局一纸通知莫名其妙地提进牛棚受审。 封闭性的学习班关了两个月,徐渺渺回岛的那天满面死灰,圆面孔瘦出来一个尖俏的下巴,关在房间里三天没有出门。关心她的男同学们三三两两在她宿舍的附近转悠探望,都说听到了徐老师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像小猫哭叫一样。 徐渺渺的丈夫汪志远,无巧不巧在那段时间接到了县里他一个亲戚的密信,说是县委党校要调他上去,有希望提拔成一个科级干部。汪志远拿着这封信思前想后,跟徐渺渺商量说,可不可以他们暂时先办个离婚?徐渺渺的“五一六”问题是一顶不小的帽子,毫无疑问会成为汪志远仕途上的障碍。汪志远说,只要他提了干部,马上就跟她复婚,然后将她调进城里。两个人都调到城里去了,离她最想念的家乡南京也就近了,一步一步地就有回南京的可能了。 正是“回南京”这三个字打动了悲伤中的徐渺渺。世界上几乎无人能够抗拒故乡对他的诱惑。徐渺渺哀哀动人地对汪志远说,好吧我听你的,我们先离婚,先让你走。 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妇就这么分手了。离岛之前的那几天里汪志远胡子拉碴,丧魂落魄,完全地没有了过去的飘逸俊朗,可见灵魂的决斗同样是熬煎人的事情。 汪志远走后的两个月,徐渺渺一身黑衣、苍白了面孔去县城看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在城里如何见面,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反正徐渺渺回来的时候神气大变,圆脸上重新有了动人的笑靥,黑衣上甚至添扎了一条洋红色围巾。她走路、说话、上课的动作无一不是在告诉别人:汪志远快要把她的事情办成了,她很快就要调往县城去了。 又一个月,徐渺渺发现自己怀上了身孕。她吐得很厉害,场部医生李艳来看了她好几次,还动员她到卫生室挂了几瓶葡萄糖水。 第五个月,汪志远的信来了,随信寄来的是一张结婚喜帖,他要跟县城肉联厂的一个普通女工结婚了。女工的出身和经历都非常纯粹,可以保证一生中绝不会以任何差错影响汪志远的政治生涯。 那一天小芽班上有徐渺渺的音乐课。男生们早早地擦了黑板,摆好粉笔,抬来风琴,放下板凳。上课铃响了好几分钟,徐老师的身影迟迟不能出现。全体同学坐得整整齐齐,他们不愿意让校长发现徐老师未曾到班。他们并且推举了班长和学习委员到徐老师的宿舍去提醒她上课。 两个男孩子是砸开徐渺渺宿舍的窗户跳进去,把奄奄一息的徐老师轮流背在身上,连滚带爬地奔向场部卫生室的。十六七岁的农村小伙子真的很有力气了。他们后来告诉同学说,徐老师的脑袋软绵绵地垂在他们肩上的时候,吐出来的白沫里全都是农药味,那味儿真是熏人啊!他们说他们腿肚子发软,一路上跌了无数个跟头,不是累的,是吓的,他们哪儿见过自杀快死的人呢?何况人还趴在自己背上。 班长和学习委员说着说着,一教室的男生女生都哭了。 校长找到叶飘零,说:“叶老师,这学期剩下没几天了,徐老师的课就请你代一代吧,下学期我再向教育局要人。”叶飘零点头,说:“也只有这样了,满校园里不就我这么一个闲人吗?” 叶飘零不会踏风琴,简谱可以识得,五线谱却是谱盲,唱歌也比较勉强,所以上课时干脆带一台手摇唱机进教室,把她家里收藏的胶木唱片拿几张过来,让学生们改上音乐欣赏课。 乐曲从唱机里溪水一样清粼粼地流淌出来时,小芽和她的同学们面面相觑、惶惑不已:这不是他们平常听惯的民歌、语录歌和样板戏呀!这到底是什么?这么陌生又这么好听?难道是外国音乐?叶老师居然给他们放外国音乐? 平生第一次,这群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们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天籁般的声响。 清粼粼的小溪就这样从山间岩石中撒着欢儿地奔出来了,它拥着泡沫,打着旋涡,挟带着嬉笑和快乐,一路欢奔着冲向平原。它看见了辽阔的草原和田野,大地像一个温柔的母亲,敞开胸膛接纳它入自己怀中。它因此而变得沉稳和端庄,安静如一个歌吟的少女。它舒缓地迈步行走着,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雍容大度的风范。它用自己的身体负载船只,浇灌土地,涌动起一个又一个浪花向人类致意。天黑了,沿途的村庄都睡了,它也慢慢地停息脚步,沉沉睡去。暗夜中时不时有它轻轻的呢喃声,是不是它做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好梦呢?然后天光四亮,红日涌出,给它披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袍,它伸一个懒腰醒来。该是奔腾入海的时候了。你看它浩浩荡荡、激情澎湃,似乎在向大地做最后的告别。可是海这个家伙过于高傲,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派头,用力地把它推开。它被激怒了!它咆哮、抗争、撞击,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天巨浪。它想要告诉海,勇敢者是完全无所畏惧的!你听你听,海不是屈服了吗?它们终于交汇和融合到一起,彼此轻抚着对方的伤痕。一切归于平静。 教室里也是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呆呆地坐着,望着唱机上嗤嗤空转的针头。很久之后才有人小心移动身体,抬一抬坐麻的腿脚和屁股。 好几年之后,小芽在复旦大学的阶梯教室里听一场学生会组织的音乐讲座,主讲人用卡式录音机放出来的也是这样一段音乐。少年时代初次聆听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了,所以小芽听到一半时竟忍不住地全身颤抖,活像高烧之后接着而来的寒战。 那一次小芽记住了乐曲的名字:交响诗《沃尔塔瓦河》。作者是捷克音乐家斯梅塔纳。 第三章 情书 一。 小芽和她同座位的好朋友花红肩并肩地往家里走。两个人都是一样苗条的身材,穿着一样的深蓝布裤子,浅紫色底带白色和黄色小碎花的棉袄罩衣。去年春节前小芽过江到江岸镇上扯了这身料子,回来送到场部裁缝那儿做,被花红看见了,花红说好看,硬是赶着去扯了同样的一身。小芽本来不介意:料子是供销社里卖的,谁有钱都可以去买。可是有一次贺天宇站在对面端详她们的时候,眯着眼睛说了一句:你们两个穿这身衣服真像双胞胎啊!小芽心里就咯噔一跳,意识到贺天宇的话里其实是有意思的:人和人之间不应该处处雷同。以后小芽总是小心避让着不跟花红同时穿这身衣服。只是花红一点儿也没感觉,她偏喜欢打扮得跟小芽一模一样,仿佛好朋友就要好得让外人分不出彼此。小芽上午才把这衣服换上身,花红下午回家赶紧也换上,哪怕衣服刚洗过,领口袖窝还湿得冰手。 此刻两个人穿一样的衣服走在路上,偏偏又遇上了贺天宇。 贺天宇的双手像往常那样插在裤袋里,斜倚着大场边的一个芦苇垛站着,右腿交叉在左腿之上,膝盖拱出去,身体的全部重量落在左腿脚跟处,显出一副懒散和闲暇的样子。 小芽一下子就站住了,心里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慌张。 “贺天宇,你今天没有出工啊?”花红抢着跟他打招呼。 贺天宇不理她,眼睛只盯住了小芽。 “小芽,你到我屋里来一下。”小芽惊讶地看着他:“我?”贺天宇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说完话,不等小芽的回应,他扭头就往那一排知青工棚走,好像认定了小芽会不声不响跟上来一样。 小芽和花红对视一眼。花红的眼睛里有一点点失落和抱怨。但是小芽顾不得照顾好朋友的情绪了,她紧走两步,跟在了贺天宇的后面。 贺天宇的屋子一进去就有一股霉味,是好几天没有住人的缘故。小岛上就这一样不好:潮湿,什么东西都容易发霉。 贺天宇弯着腰,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硬纸的鞋盒。盒子里发出很轻很细的一声叫,娇滴滴的,婴儿呢喃那样的。 “是小猫!”小芽忍不住地大声说出来。 贺天宇笑笑,掀开鞋盖,里面果然是一只黑白花纹的小猫,小得蜷在盒子里像一只毛茸茸的花球。贺天宇伸手进去轻轻拨弄着,一边嘟哝:“起来,起来,小懒球,起来让你的主人好好看看你。” 小芽愣住了,又惊又喜:“是给我的?” 贺天宇说:“给你的,赔你的虎子。” 小芽想起电筒光下虎子那张血糊拉蹋的皮,心里一酸,转过脸去:“不用,你自己留着。” 贺天宇善解人意地一笑,捞起小芽的一只手,把鞋盒连同小猫塞在她的肘弯里。 小猫在盒子里动,四条小腿软软的,摇摇晃晃要想站起来,小爪子把盒底挠得窸窸窣窣响,那盒子就在小芽怀里来来回回地蹭。小芽的心在一瞬间被蹭得融化了似的。 “我不要你赔,我没有怪你。”小芽抱紧了盒子,又一次说。 贺天宇逗她:“真的不要?真不要我就给花红了?” 小芽咬住嘴唇,不肯说话。 “抱回去吧,好好养着。”贺天宇替她把鞋盒的盖子盖上,顺便在小猫身上轻轻抚了一把。“别担心,猫在我这儿挂了号,再不会丢了。”小芽这才抬起头,对贺天宇感激地一笑,两手抱住盒子出门。 贺天宇真是个很仗义的人哎,小芽心里不无柔情地想。怪不得好多的知青都服他,他做出来的事情就是让人心里舒服。 江心洲农场两年当中陆陆续续来了三批知青,贺天宇是第一批来的,资格算是最老。那一批知青到场时的欢迎仪式也最是隆重,是苏立人和校长亲自带着学生们到江边敲锣打鼓开的欢迎会。一条船上下来的知识青年们,几乎个个身边都簇拥了三两个家长,唯独贺天宇孤零零一个。他孤单地走在江堤上,在全体知青和知青家长的队伍后面,扛着和拎着他的行李,踽踽独行,像一只离群的孤雁,那姿态和神情让十四岁的小芽心生怜悯。 那一天贺天宇穿着一件洗成微黄的白布衬衫,领口敞了一颗扣子,露出里面浅蓝色带白边的背心。袖口是卷到肘部的,手腕上明晃晃地带着一块手表。那块七十年代初期的上海牌手表无言地说明了贺天宇家不错的经济状况。裤子是当年最时兴也最普及的草绿军裤,好像还没有下水洗过,带着布浆的特有光亮。又因为坐车坐船的时间久了,膝盖处鼓起两个大包,一走路就两边晃荡。脚上的鞋不是如大多数知青一样的军绿解放鞋,而是一双雪白的回力球鞋。肯定也是崭新的。 小芽当时心里想,以后要告诉他,让他别穿白球鞋,岛上的泥土重,白鞋穿不住。 总之,那一天贺天宇留给小芽的印象只有两个字:干净。她在岛上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干净的男孩子,这样一种清爽、洁净、整齐,大水洗过一样的晶亮。 她从自己的队伍里跑出去,跑上江堤,二话不说地抢过他的行李,扛在肩上。行李很重,她使劲地咬牙扛着,脸涨得通红。 贺天宇扭头看她,轻声说:“不行,你扛不动,还是给我。” 小芽紧抓行李不放:“我扛得动。” “扛不动的。” “就扛得动!你瞧不起人。” 贺天宇忽然笑起来。是那种兄长一样的体贴、怜爱又带着理解的笑。他像是知道了十四岁的女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不再坚持要回行李,而是暗地里伸出一只手,在小芽的肩下帮她把行李托起来一点点。 三四里路长的行程,贺天宇就那么侧了身子,别扭而费力地托着自己的行李,帮助小芽完成了她的一个心愿。他们彼此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又都没有说破,带着一种共同作弊之后的快乐。 从那天开始,小芽心里对贺天宇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她一看到他就会觉得脸红、心跳,怀里揣着只小兔子一样,兔子的蹦跳撞得她的肋骨都疼。她总是侧了耳朵留心有关他的消息,暗地里注视从他身边走过去的人们,在需要维护他的时候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她从小没有哥哥,希望有哥哥一样的男孩呵护和疼爱她。她又是一个干净和整洁的女孩,对同样干净和整洁的异性自然而然地产生出亲近的愿望。 情窦初开的小芽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就是爱情。她还不懂得爱情到底是怎么个东西,她从来没有渴望过被他拥抱或是抚摸什么的,她只要他在自己的视线范围里站着,用目光或是语言对她表示一点什么,心里就快乐得如同歌唱。 这样,小芽捧着这只装小猫的鞋盒,满脸是笑地从贺天宇宿舍里走出来的时候,很愿意在路上碰见一个什么人,把自己的快乐分一点出来给对方共享。 小芽果真就碰到了机耕队的李小娟。 工人家庭出身的李小娟单纯而朴实,几乎可以算是全农场最漂亮的女孩子,说她是“场花”毫不为过。只是李小娟做人一点都不张扬,她的漂亮是安静的、本分的,静悄悄开放的玫瑰一样,连香味也是若有若无。正因为如此,喜欢她的人就越发的多,就出现了我们开头写到的一幕:李小娟去食堂打水,大师傅老曹和挑水工李聋子藏在门边偷偷看她。 小芽离得老远就喊她:“李小娟!”李小娟答应着,声音不如往常那么爽快,脸上也有些微的忧伤之色。 小芽走近几步,问她:“你怎么了?” 李小娟勉强一笑:“没事。”又看看小芽手里的盒子:“是什么呀? 捧个宝贝似的。” 小芽开开心心地告诉她:“是一只小猫。”说着掀开盒子展示她的宝贝。 小猫在盒子里闷得久了,看见有光亮,马上站起身,一个劲地喵喵叫着,每叫一声,嘴巴里居然能喷出来小小的一股白气,粉红色的口腔和雪白的小乳牙也看得清清楚楚,真是有趣。李小娟忍不住伸手进去,用指尖抚了抚它的小脑袋。 “多好玩。”她说。 “贺天宇在城里买的。老猫只生了这一只,很金贵。”小芽笑盈盈的。 “贺天宇买的?”李小娟有些惊讶。 小芽就把买猫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她。李小娟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这些家伙!” 小芽离开李小娟往家走,走了两步又听李小娟在背后喊她:“小芽!”小芽回头,看见李小娟一只手伸进口袋里,迟疑不决的样子。 “有事吗?”小芽问。 李小娟终于把手抽出来,手里多了一封信。浅蓝色的信壳子,蓝得像初春最晴朗的天。 她微红了面孔,说是请小芽帮忙把信交给贺天宇。 小芽心里就咯噔一跳。她听见很响亮的这一声跳。 有几秒钟的时间,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僵硬地看着李小娟。她好像忘了对方要请她干什么。 “小芽!”李小娟轻轻地又叫了她一声,像是再一次恳求。 小芽勉强伸手接过信。她努力要对李小娟做出一个笑,可是心里却郁闷得想哭。 李小娟走了之后,小芽左手捧着鞋盒,右手捏着信,一个人在小路上僵立了很久。信封微微地有点温热,是李小娟身上的体温。闻一闻,若有若无地沾着一丝香气,大概是李小娟出门的时候洗了脸,擦了香花膏,手指上的一点余脂无意中沾上去的。 信里面写着什么?李小娟要对贺天宇说什么? 小芽再不灵醒,也猜得出来这样的一封信里会写些什么。一个女孩子不好意思当面拿出来,要托别人转交的信,还能够写什么? 小芽慢慢地转回身,拖拉着脚步往贺天宇的宿舍走。天光在眨眼间就黑了下来,四周围暮色沉沉,树木田野都变得模糊不清。她好像听到了妈妈在家门口呼唤两个弟弟的声音,长一句短一句的,让人心里发躁。她真是不愿意贺天宇拿到这封信啊,可是她又不能不送给他。 就在她走到距那排知青工棚几步之遥的时候,她忽然听见贺天宇的房门发出“吱”一声响,好像是他要开门出来。在这一刹那间,小芽心里闪过一个不顾一切的念头,她把那封信藏进怀里,转身就跑,撒开腿地跑,一口气跑出贺天宇的视线范围。 蹑手蹑脚地溜进家门,她心跳如鼓地坐在自己床边,鞋盒搁在腿上,惊慌失措地想:她今天做坏事了,她把人家的情书藏下来了。 二。 小芽在厨房里洗碗,塞在上衣口袋里的那封信硬邦邦地戳着锅台,发出很刺耳的嚓嚓的声音。她直起身子,拿湿淋淋的手按一按口袋,又烦恼又怨恨地想:你抱怨什么呀?闹腾什么呀?你不就是一封情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灶膛里的火还有一点点余烬,暗红暗红的,李秀兰在火上煨着一锅洗脚水。小芽不错眼珠地看着那一点暗红,只觉得心里有一种冲动,想把口袋里的信掏出来,一闭眼睛扔进去。想象天蓝色的信封在火中挣扎、扭曲、翻滚,直至瘫软下来,变薄、变脆,变成灰白色接近透明的一小片纸烬,她忍不住打一个哆嗦。 外屋忽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凄叫,声音惨得都有点失真。小芽反应极快地冲出去,正好看见二伢子抓住小猫花花的两条前腿,一心一意地把它往水盆里按。三伢子蹲在旁边,手里托着一小块肥皂,满脸都是激动。花花用两条细细的小腿死命抵住盆沿,屁股往后赖着,浑身上下的绒毛都扎撒起来,一副临刑之前的哀痛惨绝。 小芽大喝一声:“干什么你们?” 二伢子抬了头,表功似的:“给它洗个澡。它身上有一股尿臊味,不信你闻。” 三伢子补充:“用的是热水,不会冻着它。你摸摸。”小芽只觉得怒气往头顶上涌,浑身都躁动得难过,跺着脚,尖声嚷嚷:“你们想害死它呀!想害死它呀!” 她劈手夺过花花,放它到一旁,心里还不解恨,还有一股无名之火顶在胸腔里,突突地往喉咙里窜,弄得她刹那间双眼迷糊,耳朵里轰轰作响,整个心性都有些迷失。她按捺不住地在二伢子脑勺上打了一下,又打一下。二伢子很不服气,哇地哭喊起来:“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打我!”他骂了她一句很粗的脏话,脏得不堪入耳。小芽心里更火,干脆揪住二伢子的衣领,把他揪得站了起来。二伢子无法逃脱,便手抓脚踢,在小芽胳膊的范围内团团直转。三伢子丢下肥皂,扑过去要帮他哥的忙,被小芽不客气地一脚踢开。 事后小芽自己都感到惊奇,她一个人怎么就能轻而易举对付得了两个蛮劲很大的男孩。那一刻好像力量从身体里源源不断涌出,有点拼刺刀拼得眼睛发红的架势。 李秀兰闻声冲过来,撕开三个缠作一团的孩子,转头骂小芽:“你个死丫头,吃了疯狗肉啦?那只猫是你爸还是你妈?你能为它下手打人啊?” 小芽回一声:“谁让他们欺负它?”一扭头跑回里屋,扑在床上,哭得呜呜咽咽。 李秀兰在外面询问两个男孩:“你姐姐怎么啦?你们怎么惹她啦?”二伢子很委屈:“我不过是碰了碰她的猫。” 李秀兰走到门口,隔着房门问:“小芽,到底出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 小芽呜咽道:“不是,我就是想哭。”李秀兰又好气,又好笑。站了一会儿,走出去往外轰两个男孩:“出去出去!谁都别去碰你姐,她这会儿是个炸弹。”小芽哭了一会儿,听见屋里没有了声音,转过身子坐起来,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经过刚才的一番近身厮打和床上的蹂躏,信封已经变得皱皱巴巴,捏在手里软塌塌的,几乎是毫无神秘可言。小芽把信扔在床的另一头,远远地看着它,心里开始恨这个东西。就这么饭前饭后的两个时辰,这封信已经搅得她疯疯癫癫,三迷五道。人真的是不能做坏事,人做了坏事,自己就要跟自己过不去。 小芽深深叹一口气,探身抓起床那头的信,在腿上抹一抹平,重新放在衣袋里。然后她下床,轻手轻脚走出里屋。 天气已经很冷了,芦苇收割了之后,岛上好像少了一道坚固的屏障,西北风长驱而入,发出尖利的啸叫,一副来势汹汹准备在岛上安营扎寨的架势。天边仅有的一点云絮很快便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夜空就显得更高更远,四下里空旷得让人心里发紧。这样的夜晚走在农场的任何一条路上,你能感觉到的只有孤独,孤独的世界和孤独的你,彼此之间都是疏远和戒备的,是无依无靠和冷漠无情的。 转过麦场上的芦苇垛,就看见河边的那一排知青工房了。贺天宇的屋里有灯光。他是个习惯晚睡的人。林富民有一次很晚从场部回来,看见贺天宇屋里的灯,心生好奇,走过去隔窗一看——他问小芽:你猜他在干什么?小芽说不知道。林富民挖着鼻孔,眯眼朝太阳怔了半天,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说:他什么也没干,就坐着发愣!林富民表示不可理解:怎么能点灯熬油就为了发愣呢?吹了灯上床躺着发愣不行吗?林富民还说,要不然城里人怎么总喊钱不够用,他们浪费太多! 小芽不这么想。贺天宇点灯发愣总有点灯发愣的理由。语文老师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富民跟贺天宇从来就不是同一类人,所以他永远也不可能理解一个人在灯下静坐发愣的乐趣。 小芽在贺天宇的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风不再像旷野里那样割人面孔了,小芽甚至能感觉到从芦苇扎成的门扉里渗透出来的一种温暖。她听到了贺天宇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声音,他的腿曾经碰上了板凳,而后他把板凳挪开,他还端起茶缸喝了一点水,不是那种渴极了之后咕咚咕咚的牛饮,是小口吞咽,因为茶水太烫而咝咝地吸气。 接下来,如果他看到了李小娟的这封信,他拆开了,也读过了,他会怎么样呢?开心得一个人大笑?喜极而泣?迫不及待冲出门去找她? 小芽轻轻地哆嗦起来。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慢慢地伸手进衣袋,慢慢地摸到那封信,又一点点抽出来,拿在手中。留在信封上的她的体温很快就随风而逝,信封变得冰凉冰凉。她就着微弱的天光最后看了它一眼,弯下腰,从门缝的下面塞进去,然后掉头就跑,几乎是慌不择路。 一口气跑到芦苇垛边,她把背靠上去喘气时,脑子里忽然又掠过一个念头:贺天宇读了信之后到底会怎么样呢? 小芽毕竟还是个孩子,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多的没有道理。这样,小芽便蹑手蹑脚打了回头,一直潜行到贺天宇的窗口,隔了带一层薄薄水气的玻璃往里边看。 贺天宇果真已经读过了那封信,信纸信封都随随便便地扔在桌上。现在他是背靠着墙,神态慵懒地坐着,屁股落在一条板凳上,两条长腿笔直地伸出去,搁在另外一条板凳上。 正如林富民看到过的那样:他在灯底下闲坐发愣。 小芽万分奇怪地想,他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呢? 三。 贺天宇第二天去找李小娟的过程,小芽因为没有在场,不得而知。 实际情况是这样:贺天宇在傍晚放工之后悠悠荡荡地晃到了场部。一路上有不少农工和知青都看到了他,其中包括下班回家,腋下挟了一个油腻腻的纸包,纸包里裹着几根猪筒子骨的林富民。林富民还跟他打了招呼,问了他去哪儿?贺天宇神态悠闲地答:“逛逛。” 贺天宇走到李小娟宿舍的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乳白色的雾气挤成扁扁地从门缝里冒出来,氤氲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明白无误地昭示着屋内的温暖和舒适。李小娟背对着他,正蹲在地上,往一口小小的开水锅里放挂面。锅是坐在煤油炉子上的,锅口比饭碗大不了多少,因此李小娟把半筒挂面分成一小撮一小撮的,慢慢地、很有耐心地投进水中。大概因为屋子里比较暖和的缘故,李小娟没穿外衣,一件暗紫色线绨料子的收腰小袄紧紧地卡在身上,从肩膀到臀部的线条显得特别圆润,腰部一带被下蹲的姿势拉得有点长,因而更加纤细和柔软,在男人们眼睛里是非常有看头的。 贺天宇微感惊讶的是拖拉机手姚小海也在小娟的屋子里,在灯光下低头拆卸一把大号手电筒,灯泡、弹簧、电池什么的摊了小半个桌子。另外的半个桌子上放着一碗葱油炒过的萝卜干,两只淡绿色中号搪瓷盆,盆子里已经搁好了猪油、酱油、葱花、味精,只等面条一熟,捞进去拌一拌便可以吃了。 两只搪瓷盆。这就是说,姚小海今晚是要在李小娟的宿舍里,跟她共同分享煤油炉上的这锅面条的。贺天宇心里很清楚,男女之间达到这样一种状态,必定是相互熟悉得不能再熟,是老朋友相处成了兄妹,或者情侣间跨过了恋爱过程步入婚姻境界。 姚小海和李小娟,他们的关系属于何种类型?兄妹还是恋人?贺天宇心里有一种疼痛。 李小娟已经用筷子把煮透的面条挑起来,准备往搪瓷盆子里盛了,蓦然感觉背后有人,连忙回头,一下子看到了贺天宇那张没有太多表情的面孔。 “是你!”李小娟的声音不无惊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挑在筷子上的面条自然而然地滑落回到锅中,溅出星星点点的开水,在煤油炉子上冒着噗噗的白气。 “你还是来了。”她又说。脸上的神情已经带了一种幽怨和伤感。 贺天宇不及答话,锅里的面条一下子被开水顶出锅面,胀成一个馒头形的高位,然后忽地塌下去,顺着锅边往四面八方流淌。火苗马上变成了红色,在锅下激越地跳动起来,水火之间将要拼死一搏似的。贺天宇一个箭步冲过去,灵巧地绕过李小娟,弯腰把炉火捻灭。 姚小海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跳过来,把整只钢精锅连同面条端离炉子,放到桌上。“我来,你别管。”他说,声音和脸色都不算友好。 贺天宇就别有意味地笑一笑,退后几步,回到门框那里,后背很舒服地靠上去,冷眼观看小海如何手忙脚乱地处理那锅面条。 李小娟在贺天宇和姚小海之间站着,转脸看一看这个,又回头看一看那个,突然带了点赌气地责问贺天宇:“我在信上都跟你说了,叫你不要再来,你为什么不听?” 贺天宇慢悠悠地回答:“我过来看看你,怕你太伤心。我不知道你已经跟他……” 李小娟的泪水立刻就涌上眼眶,好像蓄谋已久了一样:“你还知道怕我伤心?怕我伤心你为什么要对她那样?你跟她都那样了……” 贺天宇一头雾水地打断她的话:“你说的到底是谁呀?” 李小娟又委屈又伤心地:“还能是谁?商影影嘛!人家是干部子女,又能歌善舞的……” 贺天宇冷笑一声:“你们都这么想!干部子女很了不起吗?我需要巴结一个干部子女?” “那你跟她还那么亲热!你晚上送她回五队,她把她爸的军大衣都给你披上了!” 贺天宇哭笑不得地:“她硬是要给我披上,我有什么办法?” “真的?”李小娟仰起脸来看他:“你对她真的没有意思?” 姚小海在后面咳嗽了一声,好像嗓子眼儿被一口痰堵住了。 李小娟紧追不放:“说啊,就是你对她没有什么,那么她对你到底有没有意思呢?” 贺天宇又笑一笑,很温柔地看着她:“李小娟,你真的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你我之间只不过彼此都有好感,并没有确定恋爱关系,所以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可以跟我随便来往。” 李小娟用眼睛瞪了他半天,忽然激动起来,呜咽出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你对我是这样的……你从来都没有……” 贺天宇有些惶惑:“我对你说过什么了吗?没有啊。我一向都不对女孩子轻许诺言的……” 李小娟更加伤心,双手捂住了脸,哭得肩膀都在颤抖。贺天宇轻叹一口气,走过去,抚一抚她的肩膀,几乎是耳语一样地:“别哭了,别这样,让人家看笑话的,啊?” 肢体的接触使李小娟越发激动,她浑身上下都开始哆嗦起来,整个人显得柔弱不堪,楚楚可怜。 姚小海这时候忽地起身,用脚尖把板凳勾到一边,有所准备地向贺天宇走过来:“贺天宇,你跟我出去。” 贺天宇抬眼看一看他,表情十分平淡地跟着他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身,向李小娟投过关心和怜爱的一瞥。 姚小海等贺天宇一步跨出门槛,马上回身,手脚敏捷地将李小娟的宿舍门反手带上,并且将锁扣也扣了上去。他是怕李小娟心疼贺天宇,会冲出来阻拦。 门里门外立刻成了两个世界。门里面有灯光下的痴情和哀怨,门外边是黑暗中的妒意和愤恨。贺天宇心里很清楚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境地,但是他一声不响,既不喊叫也不逃跑,对他这样一个内心极度骄傲的人来说,这两种选择都不足取。 姚小海攒足了力气,一拳打在贺天宇的鼻梁上面,几乎把他的鼻骨打断。鲜血汹涌而出,热热地流淌下来,流进嘴巴里,腥得贺天宇差点儿呕吐。他晃一晃身子,赶快将两脚岔开一些,很绅士地站稳。 姚小海再打,却不敢打贺天宇的门面了,改打他的肩、胸、腰肋,一拳接着一拳,声音闷闷地响。贺天宇当然不是一个任人欺侮的孬种,让过姚小海一拳之后,他便开始着手还击,也是用拳头,也打得嘭嘭作响。 两个人都一言不发,闷头死打,你进我退,你来我还,原则上都是不肯声张的意思。两个人都是为李小娟着想,怕声张开来对她不利,替她维护着面子。 可怜李小娟被扣在门内,耳听得门外嘭嘭之声,生怕贺天宇伤着了哪儿,急得拍门踢墙,恨不能放把火把房子烧了才好。后来她打开窗户,爬在凳子上从窗户洞里钻出来,不顾一切地扑到贺天宇身上,回头朝姚小海发狠:“你怎么下手这么狠!你存心要把人打死啊!”接着她摸到了贺天宇鼻子下面粘稠稠的血,更是痛哭失声:“姚小海你这个流氓!你打死人要偿命的,你这个流氓!” 姚小海就停了手,万分吃惊于李小娟的态度。然后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很酸楚很无趣地,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似的。然后他就回身走了,留下黑暗中一对尴尬的男女。 李小娟颤抖着声音问:“贺天宇,你疼吗?” 贺天宇想了想,鼻音重重地对李小娟说:“李小娟,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你对我好。” 李小娟哭一样地:“贺天宇!” 贺天宇耸耸肩:“算了,我走了。”他真的就回头走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四。 小芽第二天从她妈妈的嘴里知道了贺天宇受伤的事。当时李秀兰下工回来,一只手撑住墙,腰弯着,用另一只手费劲地脱着脚上泥乎乎的高筒胶靴,一边说:“少了一个贺天宇挑粪,今天少上了两垄菜的肥。” 小芽走过去帮着李秀兰拔那只靴子,随口问:“贺天宇又回家了?”李秀兰换上棉鞋,顺手拿起一把小铁锹,铲去靴子上臭烘烘的湿泥巴,颇不以为然地回答:“回家?他还能回家?都快被人打得不能动啦。” 小芽脑子里轰的一声响,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秀兰:“妈!” 李秀兰头一抬,小芽已经跑出好远。李秀兰喊她:“饭还没有煮呢!菜也没洗……” 风把李秀兰的喊声断断续续吹过来,小芽听见了,但是她装着没听见。 小芽一口气跑过打麦场,跑到贺天宇的宿舍,嘭地撞开他的门。她大口喘气,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呼出来的白气让自己的睫毛都凝上了小水珠儿。 贺天宇从床上欠起身,吃惊地看着小芽。他的整个鼻子都肿得发亮,上嘴唇四周有一大块青紫色的淤血,唇边因此而可怕地翻翘起来,露出小半排白生生的牙齿,形象竟变得有几分狰狞,又可怜又丑陋的那种狰狞。 小芽大睁着一双眼睛,泪水慢慢地涌上眼眶,盈盈欲滴。 贺天宇沙哑着嗓子说:“小芽,你干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呀?”他勉强笑了笑,龇牙咧嘴地:“这么点儿小事,也值得你哭?真是个小孩子。” 小芽轻手轻脚走过去,轻轻地轻轻地弯下腰,憋住呼吸,看他脸上的伤。 贺天宇再一次笑起来:“你当我是吹口气就破的纸人儿?小心成这样!” 小芽也笑了,泪水珠儿还挂在睫毛上。“肯定很疼。”她说。贺天宇摇头:“不疼。” “不会的。” “是不疼。顶多麻酥酥的。” 小芽不再问了,她知道贺天宇不会告诉她实话。她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想去摸一摸他红肿发亮的鼻子,手指却在离他鼻子不远处停住了。她觉得不太合适:他是个男人,她从来也没有碰过男人的脸……贺天宇却是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小芽的手,把她冰凉的小手按在他肿胀发烫的嘴唇上。“小芽,你手指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是汗味。”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 小芽惊讶地屏住呼吸,发现她身体中所有的触觉味觉嗅觉听觉都集中到那几根指尖上去了,指尖之外的身体全部成了废物。她摸到了那一片温热的柔软,有一点点像发酵的面团,但是比面团多了一些鲜活的生气,因为指尖下的皮肤忽然波动起来,起伏荡漾,像春江涨潮。她明白过来,那是血液在细细血管中的流淌。她触摸到的这片肌肤,虽然受了伤,肿胀着,但是它是活的,生长着的,温润得让她想哭。 此后的很多天里,小芽的指尖上始终保持着这种温热和柔软的触觉。在课堂上,在睡梦里,在虚空中,指尖的异物感绵绵不绝。有时候她把指尖放在自己的唇上,想区分两种肤质的不同。指尖冰凉,连带着唇边的皮肤麻木不仁。她对自己感到失望。 贺天宇很快又开始出工了。小芽远远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唇上的青紫褪干净了没有,但是他弯腰时的动作显然是在让疼,一条腿也有些别别扭扭的。他很少跟别人说话,实在需要表态的时候总是点头摇头。他的脸上无忧无喜,无怨无怒,平静得让人心里发疼。 小芽心里想,他一定因为李小娟另有所爱而伤心了,所以他才会跟那个人打架。他肯定是深爱李小娟的,他盼望她来,可是她一次也没有来。像他这样骄傲的人,自然不可能走到李小娟跟前去求她。 李小娟真是的啊,既然爱过了贺天宇,为什么又要爱别人,让贺天宇这么伤心?世界上的爱情总是这么互相折磨、互不让步的吗? 贺天宇在小芽的眼睛里一天天憔悴。小芽心疼不过的时候就埋怨自己,那天晚上真是不应该把那封天蓝色的信交出去给他。如果没有那封信,贺天宇会照常去看李小娟,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就能当面说清,李小娟即便有两个男朋友需要选择,她也会重新选择贺天宇。可是,可是……那封该死的信啊!那封信打垮了骄傲的贺天宇!它把他的心深深地伤着了。 小芽真想把自己变成一封信,出乎意外地飞到贺天宇的房间里,让他拆开信封后心花怒放。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她不能替李小娟写一封信呢?一封真正的情书,字里行间充满爱意,使读过它的人马上忘记不愉快的一切。 小芽激动起来,觉得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主意。她喜欢看到贺天宇快乐的笑脸,为了贺天宇的快乐她可以去做任何事情。 只是有一点:小芽不会写情书。书店里没有这样的范本出售,语文老师也没有讲过情书的格式。小芽甚至不知道它跟普通的书信是不是相同?它应该使用什么样的称呼?开头是什么样的?结尾又怎么落笔? 一片茫然。具体到每一个问题,小芽都觉得是一座翻不过的高山。放学的时候,小芽紧走两步追上花红,小声问她:“你哥哥跟你嫂嫂谈恋爱的时候,写过情书吗?” 花红吃惊地看她一眼,嘻嘻笑起来:“情书?”花红又笑:“什么是情书?你真敢说啊,好难为情的!” 小芽掐她一把:“你小声一点儿!” 花红说:“我真不懂什么是情书。我看见过我嫂子写给我哥的信。” 小芽万分紧张地:“真的?她怎么写的?” “一开头就是:花建国同志……”花红又一次嘻嘻地笑起来,一直笑到整个人都趴在了小芽身上。 笑着笑着,花红忽然一把推开小芽,紧盯住对方的眼睛,神情诡秘得像个巫婆:“小芽,你要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想给贺天宇写情书?” 小芽慌慌张张躲开她的目光:“谁呀?你说什么呀?我怎么会给人写那个?” 花红轻轻地哼了一声:“小芽我可告诉你,贺天宇比你大六岁呢! 再说人家是知青,将来肯定要回城里的,人家跟我们不一样。” “你真的想错了。”小芽有气无力地反驳她。 “我们是好朋友,错不错我都要告诉你。”花红说话的口气像长辈。 “贺天宇起码已经有了两个女朋友,一个是李小娟,一个是商影影。” 小芽脱口而出:“不可能!商影影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商影影她爸可是县人武部长。我亲眼见到商影影来找贺天宇,两次。” 小芽不再说话了,她知道商影影在农场的地位。况且商影影长得不难看,浓眉大眼,白肤红唇,那双眼睛尤其灵便,扫视别人的时候就像能用它说话。她又有着与李小娟不同的一种气质,说是干部子女的傲气也对,说是对自己的过分自信也对。 “小芽,如果你是贺天宇,你会选她们当中哪一个?”花红对小芽紧追不放,仿佛存心要将她一棍子打死。 小芽使劲地摇头。她此刻心里发疼,好像噎着一块什么东西。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疼痛,为李小娟,为贺天宇,还是为她自己呢? 五。 小芽到场部去找叶飘零,本意是要想借两本外国小说,看一看小说里的情书是怎么写的。语文老师孟夫子说过,外国人写书,三句话不离一个“爱”字,爱得都让人难为情。小芽心里很想见识见识这份“难为情”的尴尬。 小芽知道叶飘零家里有书。那一天,小芽帮忙从拖拉机上往下搬东西的时候就知道了。装书的那两只木板箱很沉,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温卫庭跑前跑后叮嘱说:“担心别让书砸了脚。”小芽心里就有了数。但是她没有对别人说出去,连花红都没有。孟夫子曾经因为私藏的一百多本书被押到场部礼堂批斗,当他的面,那些书被点一把火烧了,小芽记得清清楚楚。她不愿意叶飘零的书也同样被烧。 叶飘零不在家,出门迎接小芽的是欢蹦乱跳的贝贝。小芽进门之后,一眼看见温卫庭靠在床栏杆上拉手风琴,这使她很惊讶。医生和手风琴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小芽意念中只有死去的音乐老师徐渺渺才应该会这一手。 温卫庭仍旧穿着他那件黑呢子短外套,他好像只有这一件过冬的衣服。他的皮肤既没有晒黑也没有被江风吹成赭红,像农场里大部分男人的肤色一样,而是依然苍白到过分,如同长久不见天日的石灰墙,透着一种湿冷的凉气。他的裤子有点肥大,看样子穿了很久没有洗过,皱巴巴地垂挂在身上,两条裤腿像两条装过了石头的麻袋,被过重的货物撑了个七零八落。如此一比,他胸前的那架红色手风琴就显得非常隆重,琴身上带着高贵的珐琅质的光泽,一长排琴键洁白温润,就连深陷进他肩膀里的黑色皮带也有一种卓尔不凡的气度。 很显然,他的琴艺是相当出色的,起码不比徐渺渺差,因为小芽进去的时候他在自拉自唱。小芽听到的歌词大概是这样:在路旁啊在路旁有个树林,孤孤单单人们叫它撒力登,在那里面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我一见她就神魂飘荡。 美丽的姑娘你抢走了我的灵魂,我也决不让你安静,我要占有你那迷人的心房,因为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你。 假如这条路它是属于我,那我一定要请人们来装饰,在那路上我要镶着美丽的宝石,让我们甜蜜地度过青春。 温卫庭一曲唱完,手臂大幅度地一扬,在琴键上弹出一个漂亮的结束音,而后,既没有过渡也没有停顿,他突如其来地向小芽发问:“林小芽,你为什么脸红?” 小芽心里慌乱地跳着,想:我脸红了吗? “你不应该感到脸红。”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不过是一首巴西民歌。多忧伤的旋律,多美的歌词!小伙子在树林边上对他心爱的姑娘歌唱,他愿意为她去做一切,因为姑娘已经抢走了他的灵魂,幸福的小伙子就这样成了一个神魂飘荡的人。将来你也会遇到这样的小伙子吗?” 小芽低下头,不敢看他。她是完全彻底地慌乱了!从来还没有一个人问过她如此尖锐和滚烫的话题:关于爱情,爱她的人和她想爱的人。而小芽仅仅是一个十六岁的高中学生。 房间里的空气僵了一会儿。温卫庭突然地笑起来:“我是不是让你非常难堪?”他抬起双手,托住手风琴的底部,抬高,让两根皮带离开肩膀,脖子一缩,脑袋往后一让,手风琴就从肩上摘了下来。他把它小心地放在床上。“没什么的。”他说,“我有时候不喜欢跟别人想一样的问题。一般性的问题都没有意思,我不愿意追究。灵魂深处的东西才能使我兴奋。我对你有一个感觉:我们的灵魂能够相通。” 小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好像颈后的皮肤被风吹得发冷。她赶快扭过脸,声音有一点发颤地说:“温医生,我是来跟叶老师借书的。” 温卫庭不出声地看了她一会儿,一歪头:“过来吧。”鬼使神差地,小芽已经跟着他走到了床后。两个木板箱高高地摞在一张方凳上,温卫庭脚踩着另一张凳子爬上去,打开箱盖,在里面翻了一阵,又略略地思考了一下,拿出来的是一本纸张已经泛黄的小书——《西方爱情诗选》。 “先看这本吧,我觉得你好像需要。” 小芽伸手接过诗集。她脸上已经红得像一只蜜桃。 温卫庭站在凳子上,敲了敲木箱的板壁,低头俯视小芽:“小姑娘,如果你有耐心读完这两个箱子里的全部名著,我保证你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以后也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小芽没有说话,她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问题:一封信上如果只抄一首爱情诗,算不算情书? 当天晚上,小芽面前摊着一本特地从农场供销社里买来的横条信纸,关好房门,在煤油灯下抄录情诗。 她先抄的是这样一首:英国十九世纪女诗人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我的相思围抱住了你》。 我想你!我的相思围抱住了你,绕着你而繁荣,像葛藤卷缠着树木,…… 天很冷,西北风从芦苇壁帐的缝隙里尖叫着挤进来,灯罩里的火苗忽闪忽闪,信纸和书页都被吹得轻轻掀动。握笔的那只手,指尖冰凉,麻酥酥的,一直到手腕的部位都发僵发硬。小芽把嘴巴张大,整只手几乎都伸进了嘴巴中,用劲地哈气。 行吗?抄在信纸上的这首诗?是贺天宇能够喜欢的诗吗? 好像太复杂了一点,绕来绕去的。诗人们说话总喜欢兜一个大圈子。 那么抄一首简单些的,直截了当的。 好吧,就这一首,裴多菲的《谷子熟了》。 谷子成熟了,天天都很热,到了明天早晨,我就去收割。 我的爱也成熟了,很热的是我的心;但愿你,亲爱的,就是收割的人! 天蓝色的信封没有买到,供销社营业员说是没有,卖光了。卖光了小芽也有办法,她用过的数学练习簿的封底封面就是天蓝色的,把封底撕下来,干净的一面朝外,稍作修剪,粥碗里沾点稀粥粘上,跟李小娟用过的那种简直就没有区别。 情书多漂亮啊。是从里到外都漂亮的情书啊。可惜信页上的署名不是林小芽。 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小芽把情书带在身上,妥帖地安置在棉袄内袋里。整整一天,靠近情书的那片皮肤都在发热,并且隐隐暴出一些疙疙瘩瘩的皮疹,惹得小芽不住地想去瘙痒。放学铃声一响,小芽鹿儿一样地奔出教室,生怕被花红缠住甩不掉她。 她沿着江堤奔出半里路的样子,折身冲下堤岸,在见到打麦场那个高高的芦苇垛时拐弯向东。她把李秀兰缝制的那个紫花布书包挟在腋下,扎着彩色玻璃丝的辫梢跑得在肩头飞了起来,额前的刘海上下飘动像黑色江鸥的翅膀。 就在这时,她快乐的跑动骤然停止,双脚如同被钉枪射中,牢牢地钉在了地上。她抬起眼睛,惊讶而又惶然地看着芦苇垛边的两个男女。 男的是贺天宇。他穿一件非常文气的对襟立领棉袄罩衣,藏青色,下面是一条同样颜色的粗呢裤子,脖子上围一条浅灰色开司米领圈,偏分的发式梳得一丝不苟。这样一身打扮令他更见儒雅和修长,简直就像极了银幕上或者舞台上走下来的人儿。他站立的姿态也很漂亮:侧身朝芦苇垛倚过去,两条小腿交叉而立,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无可无不可的谈话态度。 他谈话的对象正是商影影。 与他的闲适散漫刚好相反,穿一身女式棉军装的商影影神情激动,双目圆睁着,额前和鼻尖上都泛着一片亮亮的红色,话说得快而急促,辅之以舞台动作一样的手势。贺天宇微微地笑着,目光温柔地在她脸上停留着,好像在听,又好像并没有认真地听进去。 小芽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抬起来,停留在棉衣口袋处。那里装着一封天蓝色的情书,是她替李小娟用心制作的情书,本意只是为了安慰失恋的贺天宇。 小芽的泪水涌出来。她忽然一个转身,飞快地往回跑去。她好像听到贺天宇在后面喊了她一句什么,但是她不想回头,一点儿一点儿都不想。 第四章 冬雪 一。 这一年农场的冬天冷得有点邪虎。九九八十一天,几乎是逢九必下雪。场里的老人都说,建场这些年,还没见哪个冬天有这么多的雪窖下来。 雪总是从前一天的傍晚开始飘落。先是零零星星,横七竖八,小一片大一片,毫无章法,仿佛探头探脑的侦察部队,对地面上看到的一切都万分好奇。很快地,大部队就性急起来,铺天盖地蜂拥而上,管你河流田地房屋行人,扑上去掳住再说。 雪大的时候,三步开外看不见东西,也不能开口,嘴一张雪就把你呛住了,噎得你险些窒息。满世界都是急速下坠的一根根线条,眼花缭乱,久看之后会感觉天旋地转,弄不好真的咕咚一声坐倒在地,屁股跌得生疼。 耳朵也像是被棉花闷紧了一样,真是静啊,静得耳膜嗡嗡作响,疼痛、胀紧,脑袋也跟着发炸。极度静谧的状态原来并不好受。雪这玩意儿怎么就这么能够吸音呢? 冷。除了冷还是冷。这里的冷跟北方不同,北方人家起码有个暖烘烘的屋子可以躲藏,在这里往哪儿躲呢?每一间屋子都成了冰窖,洗脸的毛巾瞬间会结上一层薄冰,饭菜端上桌子,如果不能在三五分钟之内咽下肚去,那就只好冷着进口让舌头牙齿受罪了。 因为天冷,上冻,田里进不去,各队里都把人招呼到仓库里,男的搓草绳、编杞柳筐、修整农具,女的剥棉桃。雪天里的仓库,不存种子化肥和农具了,就这么腾出地方来库存人了,男人和女人,搓草绳的男人和剥棉桃的女人。这时候的仓库是全农场最热闹的地方,人们一堆堆一簇簇,手不停口不停,讲古说段子,打情骂俏丢媚眼,恼极了就站起来追打一番,惹出又一阵笑骂。门外大雪飘飘,门内人气沸沸。棉桃的烂熟味,稻草的霉腐味,杞柳条子的沤溲味,加上人们的口臭脚臭汗臭,仓库里终日氤氲着这种乡间特有的气息,使每一个呼吸在其中的人心里无比踏实。 小芽的学校放假了,小芽想去替代李秀兰剥棉桃,好让母亲腾出空来缝制过年的新衣新鞋。李秀兰死活不让。她宁可让小芽在家里学着缝衣纳鞋。她总是抱怨小芽手笨,说现在的女孩子虽说个个上学认字,却是越学越拙,什么活儿都拿不出手。“将来怎么办呢?将来你女婿你孩子的衣服鞋袜谁来做呢?”李秀兰忧心忡忡地说。 每次听她说这样的话,贺天宇的面孔就会从小芽心里一掠而过,依然是那种温柔和怜爱的目光,漫不经心的笑意,以及浑身上下传递出来的清爽和洁净。明明知道这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幻,小芽还是愿意这么想。不可能不想。 场部宣传队早就开始了活动,苏立人委派叶飘零当队长兼总导演,雄心勃勃要在全农业局的下属单位文艺会演中夺个头名。更进一步地打算是能参加全县文艺会演。那时候各地宣传队的水平都比较高,因为专业团体少,老百姓平时又没什么娱乐,放电影都只放《地道战》《地雷战》,看宣传队的演出就成了城里乡下最大的欢乐。村村社社、工厂学校,若没有一个相当建制的宣传队,就好像过年过节家里都拿不出一盘炒花生似的,是很丢面子的事。 叶飘零上任之后,有一天在场部碰到小芽,她看看小芽白杨树般的苗条身子,说:“小芽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到宣传队来吧。” 小芽心里就一动。她鼻子里又闻到了叶飘零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更重要的一点,她知道贺天宇最近一直都在宣传队里写剧本。 小芽感激地望着叶飘零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轻声说:“好吧。”小芽当天没有回家,立刻去了宣传队排演节目的场部大礼堂。 她看见了傲气的商影影和农场里最为出众的一帮男女知青,他们在排演一个《采棉舞》。商影影是节目的编排者,她总是离开人群躲在角落里苦思冥想,神神怪怪地自唱自舞,变换着各种手势和造型。其他人没事似的三三两两站着,说闲话,互相梳理发辫,交流回城探亲的见闻,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神态。那边商影影想好一个动作或是造型,赶快转过身,拍着手吆喝大家站队,各人回各人刚才的位置,然后她在人前把想好的动作做出来,然后是慢动作和分解动作,一二三地喊着口令,让大家学做一遍,直至前后能够连贯。 完了又是第二轮的苦思冥想和教学。 小芽觉得商影影一个人怪累的。别人就这么看着她辛苦,也没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帮一帮她。后来小芽才知道,是商影影不要别人帮她,她喜欢这种专断独行的方式和唯我独尊的感觉。 小芽最想不到的是温卫庭温医生也进了宣传队。他一个人端一把椅子坐在礼堂窗口,手风琴搁在大腿上,头仰着,眼睛微闭着,非常陶醉地拉着一首技巧性极强的练习曲。他双手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移动,指关节有力地弯曲起来,乃至手背处青筋暴凸,皮肤下四面游走的活物似的。练习曲的节奏越来越快,旋律也越发昂扬,温卫庭兴奋莫名、激情澎湃,屁股在椅子上小船般地颠簸摇晃,甚而至于悬浮而起,在离开椅面的一刹那又仰倒坐落。那椅子就在他屁股下面委委屈屈地呻吟哭泣。在最后的收尾处,温卫庭上身前倾,双肩高耸,一对金鱼泡眼珠几乎就要跳出眼眶,嘴巴也可怕地呲开来,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糟牙。 毫无疑问,一支普普通通的练习曲耗尽了可怜的温医生的全部体力。 小芽站着看他,等他深吸一口气,疲惫地伸出两条细腿,身子软软地靠到了椅背上,脸上开始恢复平静,才小声地喊他:“温医生。” 温卫庭忽地又坐直,两条胳膊环抱住手风琴,下巴搁在琴面上,歪头打量小芽。 “哈,叶飘零还是把你弄过来了。她总是要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一网打尽。” 温卫庭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弄得小芽心中忐忑,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宣传队好玩吗?”温卫庭忽然问她。 小芽抬头看一看专心练舞的商影影那一帮人,点头。 “那你就要小心了,这儿可是一个是非的旋涡。”温卫庭的思维又来一个跳跃。 小芽想,温医生真是好玩,跟他谈话,你永远不可能猜得出他下面一句会讲什么。 “你的专长是什么?唱?跳?表演?我不太了解。”温卫庭脸上有一种孩子气的好奇。 小芽老老实实回答:“我是第一次来。” 温卫庭又歪着头看了她好久,若有所思地说:“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不止一样的潜能,如果碰不到机会,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发现。”他挥了挥手,意思是小芽可以走了。 小芽实在不知道往哪儿去。礼堂里有形形色色的排练圈子,每个人都站在他自己该站的地方,专注于自己的一份事情,唯独小芽是局外人。 温卫庭忽然又在后面喊她:“小芽!” 小芽走过去问:“有事吗,温医生?” 温卫庭慢悠悠地说:“贺天宇在写一个小戏,你该找他问问有没有适合你演的角色。” 小芽慌忙摇头:“不不……我恐怕不行……” 温卫庭望了她一会儿,忽地一笑:“谁比谁行?不过是玩玩的事情,不必太当真。” 小芽脸红红地:“我没看见贺天宇。” 温卫庭提示她:“找你爸爸去,你爸爸给他在招待所开了个房间。”小芽心里想:温医生什么都知道啊。小芽就出了礼堂的门,往场部招待所去。 冬天往江心洲的路不好走,外面很少有客人来,林富民闲得没事干,在房间里自己跟自己玩牌,打通关。他用故意留出来的寸来长的小手指甲先把牌挑起一个角,粗短的食指跟着一抄,拿一张牌在手里,翻开,看看,咂一咂嘴,也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庆幸的意思。 林富民抬头看见小芽,又咂一砸嘴:“是你?哑巴啦?怎么站着不说话呀?” 小芽说:“贺天宇在你这儿?” 林富民“哦”了一声,摆功似的:“我做主,给他开了个房间!写唱本儿的人,闹闹哄哄怎么行。他那唱本儿写得还不错,我都看了。” 小芽好笑地纠正他:“是剧本,不是唱本。” 林富民不以为然:“剧本唱本不都是本儿吗?排戏用的嘛,你以为我不懂?里面还写到一段炕房里的事,贺天宇拿不准,特地来请教了我。”他说着,神情很得意。 小芽不愿再跟他啰唆,问清贺天宇在哪个房间,赶紧走开。 小芽还没有走到房间门口,贺天宇已经从窗户里看见了她,他跳起来去帮她开了门。 “来得正好!本子写完了,叶老师让我起码印十份,我正想去找个人帮我刻钢板。你会吗,小芽?” 小芽几乎想也没想:“我会。我在学校里刻过。” 小芽坐下,飞快地把剧本看了一遍。这是一个独幕小歌剧,主角是养鸡场的一对老头和老太。老太太喜欢接受新事物,讲究科学,一心要试验新的养鸡方法。老头趋于保守,拒不合作,对老太婆又是讽刺又是挖苦。经过一番动员说服和思想斗争,以及“眼见为实”的教育,老头甘拜下风,承认了自己的落后,表示全力支持老太婆的科学实验。 剧中人物寥寥,场景故事都非常简单,但是人物性格突出,思想转弯的过程一波三折,对话和唱词妙趣横生,是一出温馨的家庭喜剧。 “很好玩的。排出来大家一定喜欢看的。”小芽由衷地称赞。 贺天宇耸耸肩,表示他的不以为然。“这算个什么?”他讪笑道,“命题作文罢了。从前,我说的是“文革”之前,我最想当的是电影编剧。我们家门口就有个电影院,每部新片子我都看了,而且不止一次。我从我妈的钱包里偷钱买电影票。有时候县委礼堂里放内部片,我爸爸就把他的票给我。还有我大哥,你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吗?省电影发行公司的经理!每年我去南京过暑假,都是从早到晚泡在他的放映间里的。那些电影啊……那些电影……” 贺天宇背靠墙坐着,双腿抬起来搁在前面的凳子上,仍然是小芽熟悉的那种身体姿态。他的头也是微仰着的,后脑勺顶住墙,目光便跟着往上抬,好像盯在屋顶和对面墙壁之间的虚空中的一点上,这就使他面部的神情看上去有一些茫然,有一种往事不再的惆怅。 小芽静静地听着。她只有静静聆听的份儿。贺天宇不过是一个县城下来的知青,可是他的生活距离小芽已经是十分遥远。她想象不出整天泡在电影院里是什么感觉。她甚至还没有去过县城,更不用说南京。 她想,人和人之间是多么的不同!江心洲到县城不过一百里的路程,如果到学校的那张全国地图上去量,两者的距离几乎重叠,是同在一个小黑点上的。就是这么两小时不到的汽车路,把她和贺天宇的生活远远地隔开了,毫无道理、从生到死地隔开了。 小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跟贺天宇一样地感觉惆怅。 二。 春节前,黄规章托人带了信给小芽,要她到学校里去一趟,帮他做大年夜的砧肉。 过年吃砧肉,是岛上人家的习俗。红烧的砧肉要尽量做大,至少有男人的拳头大小,先在油锅里煎出一层焦黄的软壳,再放入泡开的干笋,浓酱重糖,大火猛烧。烧砧肉的香味三里之外能够闻见。 做砧肉很有技巧。肉剁得碎,再多放淀粉,黏性就好,砧肉在锅里不容易破碎,有看相,但是口味就老了。砧肉要想做嫩,瘦肉肥肉须分开处理,瘦肉可剁,肥肉就要一刀刀地切丁,肉剁多碎,丁切多大,都是有讲究的,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有本事的人家,肉糜中还要掺进剁碎的荸荠,吃起来更觉肥嫩。 前年黄规章在家里做砧肉,煎的时候还能勉强成团,待到锅里咕嘟咕嘟一通猛沸,肉团不争气地全部散开,化成一大锅红烧肉糜,拿勺子舀着吃了一个春节。全校老师都拿这事当笑话。 去年做砧肉,赶巧小芽到学校给他送一篮芋头,看黄规章手忙脚乱的样儿,自告奋勇帮他的忙。小芽一个人在黄规章的厨房里剁肉、拌料,用淀粉团成形,轻翻锅、慢火烧,忙了一下午,居然弄出来像像样样的一锅砧肉。黄规章惊讶小芽的能干,逢人就说:“聪明人做什么都聪明。”是对自己喜欢的学生褒奖有加的意思。所以,今年过春节,他又来请小芽这个“大厨师”了。 小芽往学校里走的时候,三九的一场大雪刚刚在地里化尽,四九的雪将到未到,因此路上和田里稍稍地收了点干,脚上的胶靴不至于踩一脚带出一大砣烂泥巴。她走到五队的麦田时,看到地里有几个人在走来走去寻找什么。小芽认出来,那个腰背微驼的小个男人是老江头,瘦高的女人是化学老师程秀娟,窜来窜去撒欢儿的小不点自然是小米粒了。 小芽扯开嗓子喊他们:“程老师!你们干什么呀?”程老师回头,看见是小芽,笑眯眯朝她招招手。小芽就跳过沟渠,小心地踩着田埂过去。 原来他们是在麦田里挖荠菜!程老师拎着的那只敞口竹篮里,已经有了大半篮子的收获。程老师满手都是泥,一双旧毛线织成的无指手套也弄得污脏。野田里的风比路上更大,她脸上的皮肤原本黑红,被冷风吹着半天,更加红得喷薄,仿佛根根血管都在渗出血丝。 小芽说:“程老师,挖荠菜要等开春才好,那时候荠菜长大长肥了,一会儿工夫能挖一大篮。” 老江头穿一件青色老棉袄,戴着连耳朵的棉袄,两手各抓一把泥乎乎的荠菜,踮着脚尖走过来:“谁说开春才能挖荠菜?嗯?是小芽在这里煽动消极情绪吗?” 小芽不好意思地叫了他一声:“江书记!”老江头把手里的荠菜扔进程老师篮子里,两手合起来拍了拍。“做什么事情都别教条,荠菜在地里长着,想挖就挖。过年来吃荠菜饺子,听见没有?算我正式邀请过你啦,你不来我是要生气的!”他对故意对小芽板起一副面孔。 程老师在一旁温顺地笑着:“小芽你就来吧。江书记说,荠菜饺子比白菜饺子香,他都馋了好几年了。” 小米粒儿在远处跺脚叫着:“妈妈!妈妈!这儿有一棵最大的!”程老师抱歉地又笑笑,朝儿子走过去。 老江头问小芽:“你们那宣传队,怎么样了?” 小芽回答:“已经排好了不少节目。” 老江头鼻子里哼哼着:“别总想着到外面出风头,春节期间拿出点东西来让场里工人乐和乐和,才是真的。” 小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点头。 小芽在黄规章家里有了一个更意外的发现:欧阳阶痕老师也在!欧老师一向是不喜欢串门的,她总是独来独往,跟学校里其他老师没有任何瓜葛,可是她今天居然坐到了黄规章家里。小芽真觉得这世界上有很多不按常规发生的事情。 欧老师从来不做家务。她在黄规章家里也仍然不做。黄规章佝偻着腰背,忙来忙去地洗肉,洗砧板、菜刀,择葱,捣姜,削荸荠…… 为小芽的入厨做着一切必要的准备,欧老师就坐在桌前,眯着眼睛看着,没有一丁点动手帮忙的意思。 小芽抢下黄规章手里的东西,说:“黄老师,我来吧。”黄规章抬头朝欧老师看看。欧老师咳嗽一声,言不及义地说一句废话:“其实也没什么好忙的,做不做砧肉都无所谓。砧肉是个吃,肉末也是吃,整块煮熟了还是吃,吃进肚子一样的营养。” 小芽就住了手,愣愣地看着欧老师,不知道她说这话什么意思。黄规章打圆场一样地笑笑:“小芽,欧老师她不会说话……” 欧阳阶痕尖锐地瞥他一眼:“那你自己说?” 黄规章就越发尴尬地:“不不,还是你来说。” 小芽一头雾水地:“欧老师,黄老师,说什么呀?”两个老师又一次对视。欧老师用手指间燃着的烟头指一指旁边的凳子:“小芽,你坐下。”小芽恭恭敬敬坐了半个屁股。 欧老师用劲吸一口烟,张开嘴,让那烟雾在她口腔中缭绕盘旋着,借机也在思考要说的话。 小芽心里有一些紧张,手心都微微地出了汗。 欧老师终于说了一句:“小芽,黄老师今天请你来,其实并不为做砧肉。我刚才就说了,砧肉做不做无所谓的。他是想让你听听他儿子拉的二胡。” 小芽更加惶惑:“听二胡?让我?” 黄规章同样惶恐地笑着:“小芽,你不是在宣传队吗?宣传队不是叶老师负责的吗?要是犬子二胡拉得还像个样子,能不能烦你跟叶老师说说,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出去见见世面?” 欧老师探着头,一脸关注地盯住小芽,补充道:“我们知道叶老师喜欢你,你去说,比较能有把握。” 小芽如释重负,坐得僵直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欧老师,其实你们谁去说都能行,宣传队现在就缺拉二胡的。” 欧老师神色庄重:“不,请你说比较好,我们都不希望被人当面拒绝。” 黄规章的哑巴儿子叫黄滔。不会说话的人,取的名字里偏有一个“滔滔不绝”的“滔”,听上去真是很荒诞。黄滔哑,但是不聋,他只是声带有毛病,发不出音来。那年他约摸二十五六岁,被校长照顾了在学校做校工,负责打铃。他身边时时刻刻揣一个闹钟,在校园里走着,隔一会儿就要把闹钟拿出来看看,如果时间恰好到了,他飞一样地奔到大铜钟下,很有章法地扯动钟绳,把钟声敲得不急不缓,悠悠扬扬。校长因此很喜欢他,夸他是个从不误事的人,也是责任心最重的人。 黄规章领着小芽走进里屋。欧老师也跟了进去。里屋在小芽印象中一直被两个男人弄得很乱的,这回却出乎意外收拾干净了,并且别具匠心地布置成一个临时舞台的样子:迎面放一张带靠背的木椅,哑巴黄滔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二胡已经竖在了手中,左手搭弦,右手握弓,腰背笔挺,双肩松弛,随时随地都能够运弓起弦的架势。在黄滔的对面,一进门的地方,放着两条长板凳,另有一张旧藤椅。 黄规章是真的把小芽当上宾了,他执意要请小芽坐藤椅。小芽哪里肯,一时间惶然得满脸飞红。推让半天,最后还是欧老师坐了上去。 黄滔的模样有一点点怪,脸形是扁的,眼睛狭长,鼻梁饱满,嘴巴阔大,是一种很喜庆的、讨人喜欢的青蛙脸。他完全没有黄规章弓腰驼背的谦恭,相反,在他直身而坐的姿态里倒有那么一点点尊贵的矜持。他的肩膀也是平直宽阔的,即便在他埋头运弓时,双肩也从不乱摇乱晃,而格外沉稳安静。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双手,奇大,手指长而有力,指甲深陷进肉中,骨节又突出在外,显出一种桃树疙瘩一样的坚硬感。 他先拉了几个收音机里常能听到的曲子,都是那种旋律欢快跳跃活泼的。《奔驰在千里草原上》《我为祖国运粮忙》《百鸟朝凤》什么的。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是那种心境平和、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笑。每当他拉完一个曲子,等着父亲为他作出必要的解说时,他一声不响微笑聆听的样子总让小芽的鼻子发酸。 黄规章解释说:“也没有乐谱,都是他听收音机听会的,拉得对不对很难讲。” 欧老师早已经掐灭了她的烟,这时候就骄傲地插话:“他有天赋。他是真正的无师自通。” 黄滔的脸上跟着现出羞涩的神色。 忽然他埋下头去,静默片刻,握弓的右手舒缓地伸展出去。一缕细细的风声从屋子里轻掠而过。风在江边潮湿的土地上飘荡和舞蹈,炊烟般地升起,又如阳光般地洒落。有什么东西开始在风中吟哦和歌唱,哗啦啦地叹息,扑簌簌地大笑,摇曳了一片碎豆子样的声响。 黄规章凑近了小芽,轻声告诉她:“是他自己编出来的一个曲子,写我们江心洲的风和芦苇的。” 风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增强,变得狂暴而肆虐,像一群被禁闭许久才放出笼中的猛兽。猛兽狂蹦乱跳,仰天嘶吼,恣意踩踏脚下的一切。芦苇温顺地在它们的利爪下弯腰躲避,以自己的忍让和柔韧来换取生存。比较倔强的枝叶就痛苦地折断了,伤口中流出绿色的汁液,那是一部分芦苇的生命挽歌。剩下的族类强忍悲伤,互相抚慰、相倚相靠,告诉自己和同伴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壮大、繁衍,一代接着一代生生不息。 很多年后,在省城南京,有一次,小芽去看一场歌舞剧院的民乐节目演出。中场休息之后,大幕拉开,台上赫然坐着一个长着喜洋洋的青蛙脸型的年轻人,他的腿上搁着一把暗红色二胡。报幕员飘然上台,替他报出一个曲名:《风中芦苇》。 刹那间,小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二十五年的岁月风一样地吹过去了,小芽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个多雪的冬天,那个肉香弥漫的下午,黄规章的哑巴儿子黄滔在黑幽幽的小屋里微笑操琴。黄规章低头告诉她说:这是写江心洲的风和芦苇的曲子。 成年后的小芽闭目仰靠在剧院里带皮革味的软椅背上,仔细倾听了江边芦滩风起风止的全部过程。她的心被一种遥远年代的温暖胀得微微发疼。散场后小芽没有立即离去,她逆着人流挤到后台,站在那个青蛙脸的小伙子面前,问他:“你是黄规章老师的儿子吗?” 小伙子两手抱住二胡,讨人喜欢地笑着,回答她:“不,我是他的孙子。” 小芽如梦初醒。她想,天哪,她怎么忘记了二十五年的漫长时间。她又想,黄老师的愿望终于达到了,他的孙子成了一个优秀的二胡演奏家。她于是不等对方发问,赶快回头,冲到黑暗无人的角落,让眼泪痛痛快快流下来。 三。 毫无疑问,叶飘零是整个农场宣传队的灵魂。只要她的身影出现在礼堂,男孩女孩们总是肃然无声,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井然有序地将所有成熟和不成熟的节目在她面前展演出来,以期得到她的一两句评价。舞蹈、独唱、表演唱、快板书、三句半、对口词、相声、小歌剧……小小一个宣传队竟然弄出了这么多节目,旁观者的小芽简直感觉到惊讶! 叶飘零穿着一身米黄色的长风衣,双手抱胸,远远地站在台下。 节目一个一个从她面前过去,她面色冷峻,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一言不发其实就是一种肯定,不久宣传队的人都掌握了这样一个原则。偶尔她会抬起右边的胳膊,竖起一根手指,以此动作示意暂停。被暂停的演员立即停止动作,泥雕木塑般地站在台口,眼睛看着叶飘零,心里惴惴不安。 叶飘零示意暂停之后,会快步走到台口,仰起脸,很简洁地对已经在台口蹲下聆听的演员们说几个字。只有很少的几个字。但是这几个字实在重要,总是说在节目的要害之处,能使节目的内容和形式发生根本改观,或推翻重来,或另想开头结尾,或改变演员的服装造型,使之达到另外一种效果。 经她把关的节目,无疑会得到一种艺术的提升,与之有关的人便有了一些醍醐灌顶的顿悟,他们惊讶地想:之前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就没有看出毛病? 叶飘零真的是一个很懂艺术的人。 整个宣传队里,跟叶飘零一样站在台下看排练的,常常还有叶飘零的丈夫温卫庭。温医生也是被苏立人三顾茅庐请出来的,专门为宣传队里所有的演唱节目担任伴奏。同时任伴奏的还有一管竹笛,一把小提琴,一把大提琴,一把高胡,一张扬琴,最后又有了黄滔的二胡。不中不西,不洋不土,凑合在一起十分热闹。 温医生在台下看节目时,他所选择的固定位置非常微妙:在礼堂的第一个侧门处。他的脚站在门槛外,肩膀的侧面倚住门框,脑袋探进了门内,双手交叉在腹前,整个身体略往前倾斜,表现出了局外人对礼堂里排练过程的一种参与和关注。 只有叶飘零到场的时候他会采取这样的姿态。如果他去的那天叶飘零恰巧不在,显然地他就轻松许多也快乐许多,他会走进礼堂,四处闲逛,偏着脑袋欣赏女孩子们小小的、可爱的卖弄,不失时机地说几句讨她们喜欢的话,或者拉一把椅子坐下来,旁若无人地拉他的手风琴。如果有人求他伴奏唱一首什么歌,他总是答应,虽然进不了情绪,却也不肯马虎了事,并且从不对歌唱者的水平做任何褒贬。总之,只要叶飘零不在,他就是一个温和的、机智的,能给大家带来轻松愉悦的人。 苏立人经常也来。苏立人一来,大家就会心有灵犀地寻找种种借口退居到隐秘的角落,而把商影影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前面。这样的情景常常使得他们两个人都很尴尬。每次苏立人走了之后,商影影会把温怒发泄到排练节目的演员们身上,想出一些很别扭的高难度动作,一遍遍地催逼他们跳、蹦、转身、劈腿,一个动作定格很久之后才喊出下一个动作的口令,弄得他们手脚酸软,叫苦不迭。 但是商影影否认不了她跟苏立人的特殊关系。 据说商影影的父亲当初把女儿送到江心洲来,就因为苏立人在商影影家拍着胸脯表示要照顾好她。苏立人每次去城里开会,商影影家是必到之处。他在她家里吃饭、喝酒,甚至住宿。商妈妈总叫保姆做最好的菜款待苏立人。商部长常常放下公务亲自陪客,开出来的酒也不是老江头的那种“竹叶青”,而是瓷瓶的“茅台”。在七十年代的县城里,人武部长几乎可是算是最有权势的官员,军管时期他就是全县第一把手,之后也是县委会的重要成员。所有的干部子女要想参军提干,商部长这儿是必过的一关。如此显赫的人物,对小小的农场副主任这样礼遇厚待,苏立人怎么能不感激涕零! 商影影的身上固然有一些干部子女的放纵任性,但是她的肯吃苦、不娇气在农场有目共睹。夏收大忙时节,商影影和所有的农场职工一样,白天下地割麦,晚上登场脱粒,别人轮换着睡几个小时,她偏偏要强,一班连着一班地苦干,终于发高烧晕倒在地里。苏立人得知这个消息,五分钟之内就从场部一路急跑到五队,跑得他自己差一点吐血。他双眼通红,嗓音嘶哑,先是劈头盖脸地将五队队长和会计大骂一通,而后一条腿跪在商影影面前,将她软绵绵的身子用劲抱起来,双手托着,又是一路小跑着托到场部,在他家的大床上安顿下来,急火火地催着李艳给她输液打针。 在整桩事件的过程中,苏立人对商影影的那种心疼、爱惜、体贴,那种不顾一切的救助和发自内心的着急,人们都默默地看在了眼里。也就在从这事以后,李艳开始了对商影影的冷淡和戒备。生活像一条大河,波动在表面的仅仅是细碎的浪花,更大更汹涌的潜流深埋在河底的。人们看不见潜流的方向和速度,但是人们能够感觉。感觉是世界上最可靠也最重要的东西。 苏立人每次到排练场来,王顾左右而言他,先跟每一个女孩子都嘻嘻哈哈调笑一番,再跟小伙子们拍拍打打弄个没上没下,最后的目光还是落在商影影身上。只是一瞬间,那目光明显变得绵软,带动的整张面孔都起了变化,印堂明亮动人,鼻头饱满鼓胀,嘴唇欲张不张,完全是恋爱中的生理反应。 商影影的面容也在这一瞬间里同时发生变化,变得沉默,也可以说是沉重。她垂着眼皮,盯住自己的脚尖,脚尖在地上来回搓动,有一句无一句地回答苏立人的问话,时不时飞快地抬头,扫视对方一眼,再重新看回到脚尖。她身体的姿态也是绷紧了的,好像是因为紧张,又好像是因为激动。有时候她脸颊还会发红,发红的时候她就偷偷抬头,观察周围同伴的反应。她极不愿意让别人发现她的不正常。 宣传队的人私下里都说,商影影心里爱着的还是贺天宇。可是她既然爱了贺天宇,为什么又跟苏立人黏黏糊糊,纠缠不清的呢?她的父母如果略知一二,对已婚的苏立人就应该戒备有加,为什么一直还待若上宾呢?外人就不大容易搞得懂了。 苏立人每次到宣传队来,必须先从场部出发到一队,而后转一个弯,从一队西边的小路潜到场部另一边,悄悄进入礼堂,搞得像是地下工作者干革命。他若是从场部他的家或是办公室直接到礼堂来,必得经过医务室。那就糟了,李艳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医务室窗口,目光炯炯注视窗外的所有行人和动静呢。苏立人可不愿意冒这个险。 贺天宇呢?贺天宇为什么总不在礼堂出现?小芽每次看到排练的间隙中商影影用目光往台下看着,找来找去的时候,忍不住也跟着她的目光寻找。 贺天宇的踪影总是难觅。人们只看到他源源不断写来的对口词、快板书、表演唱,看不到他的笑,撇嘴、轻蔑和掠头发的动作。 晚上十点钟,场部熄灯,宣传队结束一天的排练四散回家时,贺天宇就双手插着口袋晃晃悠悠地出现了。他温柔地招呼小芽:“走啊,回去啊。”他们两个人都到蔬菜队,同路。 商影影赶出来,想要招呼贺天宇,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贺天宇朝她笑笑,点点头,也不说什么话。然后商影影久久地站着,目送贺天宇和小芽走远。 看不见她那时候脸上的表情,小芽试过。礼堂门口的路灯已经熄了,即便有星光或者雪光,也是朦胧的,只大致地勾勒出商影影的身体轮廓。穿着一身旧军装,傲然地挺立,肩膀很平,脖子有一点点僵直,那样一种轮廓。 雪夜跟贺天宇并肩同归的时刻是多么幸福啊,小芽一生一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时刻。南方的雪光是柔和的,仿佛四野都撒上了荧光剂,是存心要给小芽制造一种梦幻和惊喜。两双厚底的棉鞋踩着路上刚刚上冻的冰凌,喀嚓喀嚓响得十分清脆,心里面就多了一层孩子气的欢愉。空气尖利而清冷,只能够小口小口地、轻轻地呼吸,让冷空气在鼻腔和气管中稍稍地停留一会儿,变得温暖一点,再滑入肺腑。身上倒是一点不冷,前胸和后背甚至还有微微的汗沁出,那是因为幸福把体内的细胞全都激活了,它们争先恐后地要参与到兴奋中来,挤来挤去挤出赶集般地热闹。 贺天宇大部分的时间是双手插袋,贴着小芽的身体而行。为了便于跟她说话,俯就她的身高,他总是稍微地佝着一点腰背。这样,他口中的热气时常拂过小芽的耳垂,痒丝丝地令人心颤。偶尔碰上高低不平难走的路面,贺天宇会下意识地抽出一只手,把小芽拥在肘弯里,还小声提醒她:“慢一点。”小芽的身体一阵哆嗦,像风中芦苇的嫩叶。贺天宇感到奇怪,把她的一只手握在掌中,问她:“冷吗?”小芽摇头,不说话。她已经窒息了。她的整个身体都已经窒息了,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四。 叶飘零很欣赏贺天宇的小歌剧《鸡场新事》,她想要尽快地排出来,作为这一台节目的主打戏,放在压台的位置上。她说,一台节目如果从头到尾都是歌舞说唱的小节目,太零碎,也觉得闹得慌。加上一出小戏就完美了,好像一桌酒席最后端上来的大菜,是全鸡或是全鸭,很像样子,对主人、对吃客都是一个交代。 叶飘零指定哑巴黄滔为小歌剧谱了曲。自从试听过黄滔的二胡曲《风中芦苇》,叶飘零就不再把哑巴当哑巴,她推崇备至地称他为二胡演奏家。甚至她还利用幕间换装的时候为他安排了一个独奏节目,让那一张扬琴、一管竹笛、一把高胡、大提琴和小提琴统统上场,替二胡伴奏。 关键是歌剧的男女主角人选成了问题。谁都知道老年人的妆很难化,穿衣梳头也比较费事,全部弄妥起码半个小时。这样一来,演员必须在开幕前就装扮完毕候戏,当中没法再上别的节目。商影影肯定是鸡场老太太的最佳人选,可是商影影的节目最多,唱的跳的一样离不开她。想让那个南京知青上老头儿,也不行,三句半和快板书没人顶替了。 叶飘零为这事特地召开全体人员大会。会上七嘴八舌半天,终究也没有拿出最妥当的方案。叶飘零大概嫌浪费时间,会开到一半时起身就走,留下一台子的演员面面相觑。 但是叶飘零第二天再来的时候又变得眉飞色舞,她拍拍手把大家集拢过来,指着贺天宇说:“鸡场老头你来演。剧本是你写的,你熟悉,进戏肯定快。” 贺天宇大吃一惊,后退,摆手,连声地说:“不行不行。” 叶飘零眉毛一扬:“怎么不行?” “我从来没有演过戏。” “每个人都会有第一次。” “我真的不会。”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你会写戏,就一定会演戏。” 贺天宇皱着鼻子,一脸愁苦,无话可说。 叶飘零接着指小芽:“给你个锻炼机会,你演老太太。”这一回不光是小芽吃惊,礼堂里所有的人都吃惊了。 叶飘零不由分说地一劈手:“就这么定吧,我想了一夜才想出这个组合。年龄小不是问题,林小芽做过我的摄影模特,我知道她有多少可塑性。我在上海看过一台少儿演出的《红灯记》,那个李奶奶才十二岁,照样演得满堂喝彩。” 中午吃饭的时候贺天宇跟小芽开玩笑:“我们两个人年龄差别这么大,哪里适合演夫妻呢?演父女还差不多。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不写老头老太的戏,写一出父女戏好了。” 小芽不喜欢他说这样的话,反驳道:“我们只不过差六岁。” 贺天宇叹口气:“是啊,如果再过十年,你二十六岁,我三十二岁,我们的年龄就差不多合适。可你现在是十六,十六岁到二十二岁,从少年到成年啊。” 小芽的一口饭含在嘴里,半天都没有能咽下去。 在起用小芽的问题上,叶飘零虽然努力说服了别人,自己心里毕竟也没有太多的底,所以一连几天她是真把这事当成了事,上午下午的时间全都耗在了礼堂里。 她让小芽稍稍地佝一点背,双膝微弯,双臂微提,撇出外八字的脚,走出戏剧程式上的老太太的步子。小芽僵腿僵胳膊地走了几步。叶飘零不满意,眉头皱得打了一个结:“胳膊怎么搞的?怎么能提在肋下?这不成长跑运动员了吗?要往下!放在你的小腹和腿弯交会的地方。手不能捏成拳头,捏拳头就成了打架的姿态,你见过老太太打架吗?五指要张开,尽量地张!你总共才这么大一双手。张开后贴紧小腹,贴在你的衣服上……” 旁观的人很多。宣传队的人差不多全部停止了排练,来看可怜的小芽出洋相。商影影睁大了眼睛,眉头微蹙,好像比叶飘零还要着急。南京知青干脆嘻嘻地笑出声来。 小芽浑身冒汗,鼻尖上已经挂出一排小小的灯笼,额前头发也是湿淋淋的,贴在脸上,更显慌张和狼狈。众目睽睽之下,她心里想哭。她想她就快要哭出来了。 “叶老师,”贺天宇忽然上前一步,把小芽挡在身后,“能不能让小芽休息一下,自己琢磨琢磨?先排我的几段戏行不行?” 叶飘零张了张嘴,惊讶地看着贺天宇。她肯定猜到了贺天宇说这话的意思。她不屑地笑笑,好像认为贺天宇做得多余。但是她还是顺从了他的意思。 贺天宇比小芽好不了多少,对于演戏他同样是个门外汉。折磨小芽的过程原封不动地搬到贺天宇身上。但是贺天宇脸皮比较厚,他始终好脾气地笑着,在叶飘零面前表示出既无奈又配合的态度。 小芽看到贺天宇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就乐,想:原来初上舞台的人都是一样的。她从他的僵硬中看到了自己的僵硬,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明白了怎么纠正才是最好。她躲到台后,把自己裹在幕布里,佝下背,微弯了膝,双手提起来放在小腹处,走几步,转过身,再走几步。她心中惊喜,觉得自己正在逐渐找到感觉。 克服了最初的羞怯和紧张,小芽在叶飘零面前又一次表现了她的灵性,是那种只在叶飘零面前才会出现的灵性。她松弛的身体对叶飘零的每一个眼神都有了反应,每一步走台,每一个转身,每一下赶鸡、喂鸡、扫地、掸尘的动作都轻灵而优美,完全地“做”出了一个可爱的老太太。正因为是“做”,因为角色的年龄和小芽的面容、体态、声音都拉出了太大的距离,看的人才会觉得忍俊不禁,觉得津津有味,觉得幽默而荒诞。 叶飘零的脸上有了笑容。这样一种欢欣的笑容让小芽心花怒放,她唯有更加用心更加卖力。她张开鼻孔,呼吸叶飘零皮肤上的温暖和香味,希冀着这样的排练长久地持续下去。有时候她会故意地停下,等待叶飘零手把手地教她某一个动作:纳鞋底、拣鸡蛋,虚拟中的关门和开门……叶飘零的指尖会在无意间拂过她的手背或是脸颊,那种柔软和冰凉的感觉奇异而舒适。 跟贺天宇的配戏同样令小芽开心。舞台上的贺天宇不再是小芽崇敬和心仪的对象,他变得笨拙起来,走路脚底打绊,说话的声音发飘,哆哆嗦嗦的,一切都那么慌张和迷茫,像一个真正的丢三落四没有主见的小老头儿,恰合了剧中人物的性格。 小芽时不时发出开心的大笑,长到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如此开心过。置身在叶飘零和贺天宇两个人中间,在他们目光和呼吸的笼罩中,她的生命如花盛开,她的身体轻盈到了失重,像透明的苇絮一样飘飞和张扬。 彩排的那天也很有趣。叶飘零要求大家都换上正式演出的服装。小芽的一件藏青色大襟厚棉袄是从老江头女人那儿借来的,但是小姑娘的身子实在发育得不够,棉袄穿上去空空荡荡,怎么看都觉得单薄。结果叶飘零带着小芽满场部地转,在瘸子阿三身上相中一件同是藏青色的大棉背心,又相中他干活儿用的一条蓝花布围裙,立逼着人家脱下来,穿到小芽身上。棉袄外面包着棉背心,背心上面再扎围裙,腰背处立刻臃肿了许多,老太太的形体才算出来了。只是灯光一打,小芽热得可以,三十分钟的戏下来,行头一卸,小芽周身都冒着白气,像一根刚捞出锅的玉米。 正式演出一直拖延到正月十五,因为当中几天城里的知青们都回家过年了。整场演出小芽只上了这一个节目,也是最重要的节目。散场之后小芽拿棉花擦干净脸上的油彩,走出后台,发现礼堂里还有最后四个人没有走:林富民、李秀兰、黄规章、欧阳阶痕。 林富民笑得两只眼睛剩下一条缝,颠颠地跑上几步,把小芽手里的棉袄棉背心接过去抱着,说:“真是的,看不出啊,你还真能吃这碗饭。” 黄规章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蛮好,蛮好,真是蛮好。” 欧老师抢白他一句:“蛮好什么?一点儿也不像个乡下老太,说话都奶声奶气的。” 黄规章仰头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欧老师转头对小芽:“开了学,不要再跟着这些知青们疯了,功课要紧。” 小芽点点头,回身看舞台上依次熄灭的灯光,心里有些怅然若失。 第五章 医生 一。 春天真正地来到了小岛。 满滩的芦苇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嗖”一声窜出一尺多高,淡绿色的叶片柔软得像女人皮肤,摸上去毛茸茸腻手。风吹过芦滩的时候,哗啦啦的响声此起彼伏,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的快乐。站在江堤的任何一段,鼻子里都能闻到芦叶那股特有的清香,香得人口舌生津,不由自主就想到端午节的粽子。到那时候,岛上的芦叶能长到一掌多宽,四面八方的人撑着小船上岛打芦叶,江边上热闹得像赶集。三两米的粽子,别处的芦叶要三片重叠着才能裹下来,江心洲的芦叶只需一片便够了。裹好的粽子,大火煮透,灶头上闷一夜,第二天揭锅,异香扑鼻。剥开粽叶,但见颗颗米粒碧绿油亮,用一只精致瓷碟盛了,案头一供,说是翡翠艺术品,准有人信。 江水的颜色也有了变化,不似冬天那般的厚重滞涩,变得白亮而轻灵,载了一江的阳光,金闪闪的,蹦蹦跳跳的,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 学校后面的毛竹林开始疯长,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竹笋破土而出,胖鼓鼓的、黑黝黝的,尖尖的头上顶着一个鸡冠似的小帽子。早晨看它的时候,可能也就是钢笔长的小不点儿,到傍晚再看它一次,它已经威风凛凛挺出一尺多高了,弄得你揉着眼睛怀疑是自己记忆有误。挑水工李聋子那些天不停地往返竹林和场部,把挖出的竹笋一趟趟挑回去。每支竹笋都有碗口粗细,胳膊长短,剥一根就能煮一大锅。竹笋在食堂里堆成小山的时候,场部通知各队派人来领,每家分到了一百来斤。于是整个小岛上一连几天弥漫着油焖笋的鲜香。 有一天晚上小芽睡觉,睡到半夜,双脚一弹,身子一挺,鱼一样地跳了起来,又重重地摔落下去,发出“嗵”的一声响。她醒了,心里扑扑地跳着,茫茫然然以为自己落到了深渊,前心后背都吓出了一片黏黏的汗。后来她用手一摸,发现身子下面还是往日睡惯的床铺,才放了心,翻一个身,继续沉沉地睡去。 从那天之后,小芽经常重复着半夜惊魂的搅扰,每次都是鲤鱼打挺样地弹起,“嗵”地坠落,吓醒,出一身冷汗。她以为自己得病了,是稀奇古怪的病,老人们口中常说的:阴司里派小鬼来拘人了。她害怕得厉害,眼圈红红地告诉了母亲,有一点诀别的意思。谁知道李秀兰笑得弯了腰,泪花四溅地说:“傻丫头噢!你个书呆子哎!你这是长个儿呢,要长成个苗苗条条的大姑娘了!” 小芽不太相信。人长个子难道像玉米拔节,“喀叭”一声就拔上去了?可是有一天她跟花红走在一起时,欧老师刚好从对面过来,她盯着她们看了半天,说:“我记得你们是一样高的?”小芽就想,欧老师说这话什么意思?她和花红对望一眼。这一望,小芽忽然明白,她在这个春天里已经比花红窜高许多了,她有了从上往下俯视花红的感觉。 晚上睡下来抚摸自己,小芽发现周身的皮肤也有了变化,不再有从前的生涩感,而变得饱满和滑腻。手放在胸口,“嚓”一声就滑下去了,根本停不住。大腿和小腹,每一寸肌肤都在轻微地颤动着,那是血液忙着往各处输送养料的动静。手指和脚尖微疼发胀,麻酥酥的、痒丝丝的,奇妙到令人惊讶。 早晨起来对镜梳头,小芽看着镜中的人儿,心里不由发愣:这真的是我吗?脸还是那一张脸,神情怎么变得陌生了呢?镜子里的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灵光闪动,愉悦而自信,是对自己的命运和前程了然于胸的模样。小芽奇怪了:我自己还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样子,我的眼睛怎么就盲目乐观了呢?人的器官难道能够脱离人的灵魂而存在?真是好笑啊! 不好的事情也有,那就是小芽发现了管心宏对她的偷窥。其实更早的时候花红就注意到了,花红告诉小芽:“管心宏喜欢你。”小芽脸一冷,对她说:“去。”管心宏为人阴沉,喜欢闷着脑袋在心里想事,小芽就是把全班男生爱一个遍,也爱不到管心宏头上。再说,管心宏一直对小芽心存妒意,上学期期末考试后,小芽的成绩比管心宏多了两分,他居然跑到校长跟前告状,说小芽考英语的时候把课本摊在抽屉里,她的课桌又有一大条裂缝,从裂缝中完全可以看书作弊。小芽知道这事后气得浑身发抖,冲到管心宏面前责骂他:“你太卑劣了!这种卑劣的作弊方法只有你才想得出来!”管心宏望着小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心里肯定惭愧得不行:男孩子家,哪能这样的小肚鸡肠! 花红也是的,都已经是高中学生了,学习上一点心思不用,考试指望着打小抄,作业胡乱应付,却对男女间的那点事情敏感到过份,谁对谁说了什么话,谁送给谁什么东西,甚至谁的父母到谁家串了门,她没有个不清楚的,真是无风都能造出浪来。 有一天班里调座位。小芽身后的一个男生眼睛近视了,提出来想调到前面坐。前面的管心宏这一回非常大气,马上表态说愿意跟那个男生对调。欧老师还点头说了一句:“很好。” 然而,接下来的一堂课,小芽开始感觉到背后的不舒服。有一双眼睛蛇一样地爬行在她背上,粘腻而阴冷,又仿佛撕破她的衣服,刺进皮肉,从后背贯穿到前胸,令她心里不住地打呃作呕。她竭尽全力把注意力转移到黑板上,不行,那眼睛粘在她的头发上,鼻涕一样挂着,阵阵的腥臭,甩都甩不掉。 花红发觉到小芽的厌恶和不安,她附着小芽耳朵说:“咳,这回你相信了吧?” 小芽也小声说:“怎么办呢?我难过得要死。” 花红想了想,很仗义地:“没事,我来想办法。” 下课的时候,花红到讲台上把欧老师拉过来,命令小芽:“你站一站。”又对后面的管心宏:“请你也站一站。” 小芽和管心宏不知道花红什么意思,都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花红望着欧老师:“欧老师你看见了吗?管心宏的个子比小芽要矮半个头,上课的时候他老是嘀咕说我们挡了他,弄得小芽都不敢坐直身子。” 管心宏大惊,当着欧老师的面又不好说什么,拿眼睛使劲瞪花红,目光很怨毒。 花红不理他,反装出一副懂事的样子,向欧老师提议:“我们换换座位吧,让管心宏他们坐前面,我和小芽坐后面。”欧老师说:“那就换换吧。” 管心宏恨得咬牙,又无话可说。有一天花红来例假,不小心裤子后面印出了一点点脏,管心宏发现了,趁班上人多时一声高叫:“花红!你裤子后面沾了什么呀?”话音一落,全班人的目光“唰”地转过来,盯住了花红的裤子。花红羞得无地自容,整整一节课趴在桌上,头都不敢抬。 花红咬牙切齿警告小芽:“小芽你一定不能跟他好!” 小芽好笑:“怎么可能?我躲他还躲不及。” 花红又说:“我宁可让你跟贺天宇好。” 小芽满脸飞红:“你瞎说什么?” 花红不无醋意地:“那你为什么要脸红呢?” 小芽争辩:“我脸红了吗?是你看花了眼。” 花红搂住小芽的脖子:“你要是跟贺天宇好,我保证不嫉妒。”小芽心里怅怅地想:贺天宇怎么可能跟我好呢?全农场有那么多的女孩子喜欢他,他光是挑选她们都挑不过来了。 在学校的全部功课中,物理是小芽相对比较弱的一项,尤其牵涉实验部分的内容,她总觉得隔了一层,有些吃力。而物理却是管心宏学得最好的一门课,从初中到高中的多次考试,他从来没有丢过一分。 期中考试的时候,物理试卷的最后一道题目出得很难,是教物理的老师存心要用它来拉开分数差距的。小芽想了半天做不出来,她准备放弃了。这时管心宏的一只手忽然伸到背后,手攥成拳头,在小芽的桌面上松开,拳头里滚出一个小纸团。 纸团在桌上骨碌碌地跳动着,花红眼尖,一把就抓了过去。小芽恶狠狠地看着她,用目光喝令她放下。花红被迫刚放下纸团,小芽手掌伸过去一扫,把纸团扫到地上,一只脚跟着踩上去,死死压住,狠劲地碾动,憋得鼻尖都沁出汗来。 花红十分不解,看小芽一副生气的样子,又不敢多说。 几天之后分数下来,小芽的物理成绩比管心宏少了整整十分。恰好是那道难题的分数。 管心宏在路上拦住小芽,问她:“为什么?我给你传了纸条,你为什么没有抄上去?” 小芽回答说:“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到校长跟前告状?” 管心宏激动得脸上发红,赌咒发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从前是我蠢,我不懂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小芽骄傲地仰起头:“谢谢!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愿意被你喜欢的。” 管心宏急得想哭:“林小芽,我想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愿意?” 小芽说:“很简单,千万不要再自作多情,给我传什么纸条。我对所有作弊的方法都感到恶心!” 管心宏张了张嘴,巴巴地望着小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 在那个春天里,小芽听到了太多的赞扬她容貌和身材的话。小芽对所有的好话一笑了之,没有十分地放在心上。 唯一的例外是温卫庭温医生。温医生对小芽说的一句话使她久久难忘。 时间在春日黄昏,地点是江堤。温医生和小芽肩并肩坐在堤上,贝贝乖巧地趴伏在他们中间,下巴搁在交叠起来的两只前爪上,享受着黄昏里暖洋洋的安静。 温医生侧了头,认真地打量小芽许久,正对阳光的那副眼镜片闪闪烁烁,因此小芽不能看见他的眼神。温医生说:“我真想能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儿。” 小芽心里一动。有一根软软的、带橡皮头的棍子在她胸口戳了一下似的,很轻,但是传递过来的力量又很真实。这种轻微的震撼感跟着扩展到全身,小芽的身体就起了微妙的变化,好像有一些东西被传唤起来了,愉快地呼应着,把温医生的这句话和话语之外的情境贪婪地吸收进去,贮存在心里。 “真的,我要是能有个女儿,希望跟你一样漂亮、可爱。”温医生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又说了一句,声音相当平静。 “你们为什么没有孩子呢?”小芽觉得不能不说点什么,就问了这么一句。 温医生低头想了一会儿,笑起来:“我说不清楚。好像我们两个人一直没有这个愿望。生育孩子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需要夫妻双方在最好的状态中完成,我想我们并没有找到这种状态。” “可你们结婚了!” “结婚只是对对方的认可,不一定代表太多的内容。” “我不能明白。”小芽说。 温医生又笑一笑:“这不奇怪。也许十年之后你能够明白一部分,也许一辈子都不能。” 小芽抱怨道:“你说话太玄了,我听不懂。” “不,你听懂了。”温医生侧过头,温柔地看着她。“你绝对听懂了,我从你的眼神里能够看出来。大部分的人仅仅是用耳朵来听话,但是还有另外的一些人,他们的皮肤、四肢、心灵都是话语的接收器,是用整个身体加灵魂来听话的。” 小芽奇怪地想,我是他说的那种人吗?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暮色逐渐从四野升上来,朝着中间的江面合拢。江水的一部分亮成金红,一部分又暗成青紫。金红和青紫的界线也不明朗,时而交叉,时而穿梭,时而又融会贯通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幻映出来的色彩便纷繁杂乱,奇异诡谲。几只带白帆的小船在江面缓慢地飘浮和移动,像是不小心落在画幅上的翩飞的粉蝶。小芽腿边的一篮子槐花因为闷得久了,竟微微地开始发酵,涌出一阵阵过于浓烈的香味。贝贝以前肯定没有闻过,所以它不安地嗅着鼻子,前腿也站立起来,显出万分惊奇的模样。在他们头顶上,无数串雪白的槐花还在树上挂着,因为花香飘下来的过程中已经被风吹成了丝丝缕缕,跟篮中的花味相比就清淡了许多,也雅致了许多。 小芽到江堤来的目的就是采这些槐花。新鲜槐花采回家洗一洗,拌了面粉和调料,上笼屉一蒸,有一股子很特别的味道。小芽采好了槐花,拎着篮子顺江堤走回家时,看见了安安静静坐在堤上的温医生和贝贝。他们之间就有了刚才的对话。 小芽说:“我还没有顾上问你呢,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温医生回答:“看江猪。” 小芽瞪大眼睛又问:“看什么?” 温医生第二次回答:“江猪。” 小芽嘘地吸了一口气:“不容易看得到呢。我在这里长这么大,还没有看到过一次。” 温医生习惯地歪了歪头:“是吗?”又说:“我想试试,看我的运气怎么样。你知道江猪什么样吗?” 小芽告诉他:“黑的,就像真的小猪那么大,在江里一窜一窜。我爸爸看到过。我们自然课的老师说,江猪其实就是江豚,挺珍贵的东西。” 温医生越发兴致勃勃:“那就更加要看,非看到不可。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明天看不到还有后天。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 小芽心里好笑: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看江猪,哪码事对哪码事啊! 小芽起身要走了,她劝温医生也走,因为事实上江面的暮霭已经很浓,有江猪出现也不可能看清。 温医生伸手要帮小芽拎那只篮子,小芽死活不肯。小芽说:“你帮我拎了篮子,就要跟我回家吃槐花饭。”温医生赶紧松手说:“那还是算了,我闻不惯槐花的味。” 小芽第一次跟温医生肩并肩走路,她发现他走路的姿势也有些特别:前脚掌落地很冲,后脚掌只是虚虚地一踩,凌空带过似的,整个身体便略微前倾,感觉上那步伐便带了一些蹦跳的意味,像一个欢天喜地的孩子。 小芽说:“温医生,看你走路的样子,觉得你这个人不担什么心思,也没有什么太复杂的经历。是这样吗?” 温医生歪头朝她看看,反过来问她:“你说呢?” 小芽说:“我觉得是。” 温医生想了一会儿,忽然一个立正,原地站住。小芽不知所以,也跟着站住。贝贝本来已经欢欢地跑在前面,见温医生站住不走,赶快回头,偎依住他的腿,哨兵一样立定。 温医生看着小芽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小芽我要告诉你,第一,痛苦和欢乐之间从来不存在对立。第二,简单生活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可惜这世上能做到的人很少。我希望我是一个简单和单纯的人,所以我喜欢你。我从你身上感受到了这两种东西。” 说完这段话,他弯下腰,手臂轻轻一抄,从地上捞起贝贝,抱在怀中,大踏步地走入前方浓浓的暮色里,甚至没有回一回头。 小芽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她心跳得厉害,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大路,感觉自己孤独而又羸弱。 很多年之后,小芽还常常想起温医生的这一段话。她始终没有能够明白温医生口中的“喜欢”应该如何阐述。包含有“爱”的意思在内吗?他爱过她吗? 可惜温医生已经去世很久,小芽的疑问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澄清。 三。 为庆祝五月里众多的纪念日,江心洲中学篮球队和农场知青联队举办了一场篮球友谊赛,地点就在学校操场上。坑洼不平而且杂草丛生的操场事先就被体育老师带了人重整一新,又从场部借了木夯来夯得结结实实。篮球架子也新刷了一遍油漆,蓝色和白色勾出来的投篮板精神得像新郎官。两只篮球是特地请供销社主任上县里订购的,主任拍着胸口保证这是两只标准的比赛用球,一等一的好货。总之,向来喜欢埋头抓学习的江心洲中学难得有这样的体育盛事,校园里早早就弥漫了节日才有的喜洋洋的气氛。 比赛那天,小芽意外地发现贺天宇也在知青联队中。联队的比赛服五花八门,贺天宇穿的是刚到江心洲那天穿过的浅蓝色带白边的运动背心,下面一条同样颜色的运动裤,脚上是白色回力球鞋。在那些懒散、邋遢和模样自命不凡的知青中,贺天宇的形象令人眼前一亮,小芽再一次想到了她以前描述贺天宇的那个词:干净。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男孩子的形象气质多样多种,能够用“干净”这个词概括全部的从来就不多见。二十年后日本的青春偶像剧疯迷中国校园,小芽的女儿硬要拉着母亲领受一番青春偶像的魅力,小芽饶有兴趣地看完几盘影碟之后,忽然意识到片中的那些男孩子都跟当年的贺天宇相似,他们共同的特征便是“干净”。清爽,单纯,眉目分明,眼神中略略带一点迷离,高高在上,与凡俗中的男生女生永远有着一个不小的距离。 小芽明白了之后惊讶地想:遗传真是一种了不起的东西,她和她的女儿在初恋的口味上竟是如此相像,她们同样都喜欢那种干净又带着点高贵气质的异性。 管心宏那一天也参加了比赛。他是被体育老师硬拉进去的。管心宏个头矮小,打起球来却跟他的学习一样,有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只要抱球在手,他腰一弓头一埋,咬着牙齿左冲右奔,速度既快,步伐也灵活,差不多的人还真是拿他没办法。体育老师就是看中了他这股子恶狠狠的灵活劲儿,起用他专事传球。 比赛一开始,管心宏就注意到了小芽的眼睛盯在贺天宇身上。贺天宇身材高挑,起跳投篮的每一个动作都飘逸好看,宛如表演,大部分在场的女学生都盯住他不放。别人盯无所谓,小芽也这么盯着,管心宏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可是管心宏先天不足,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投出贺天宇那么漂亮的球。管心宏急了,抱住球在场上没命地跑,一个人跑完大半个场子再回到篮下。体育老师拿哨子吹他。男生们在场外嘘他骂他。管心宏不管,因为他终于把场上很多女生的目光吸引过来了。他觉得吸引过来就是胜利,哪怕她们只是把他当做小丑来开心一番。 管心宏在上半场实在跑得太狠太猛,中场休息的时候就不行了,额头冒冷汗,面色发白,手捂住左边的小腹,说他肚子疼。体育老师本来就因为他的反常表现不想让他再上,见此情景忙喊了一个同学扶他回教室休息。 花红捂着嘴,幸灾乐祸地对小芽说:“报应怎么来得这么快呀!” 小芽有点于心不忍:“人家都累病了,你别这么说他。” 花红不服气:“怎么?说错了吗?明明是他个人英雄主义,出风头好表现。他表现给谁看哪?谁要看他那副熊样儿!” 小芽笑,一方面觉得花红的嘴巴过于刻薄了,一方面又承认她说得精确。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下来好久了,管心宏的父亲管会计急慌慌跑到小芽家里,问小芽见着管心宏没有?他怎么到天黑都没有回家? 小芽说:“见着了呀,下午他还参加篮球比赛的呀。” 管会计问:“比赛完了呢?” 小芽说:“比赛没完,他说他肚子疼,老师让一个同学送他回教室了。” 管会计说了声:“那我到教室看看。”拔腿就出了门。 李秀兰招呼林富民和小芽:“你们俩也跟去看看吧,别是心宏出什么事。” 三个人匆匆地赶到学校,小芽把他们领到自己教室。江心洲中学因为地处荒僻的小岛,学生们住得比较分散,晚上是从不上夜自修的。教室那一排房子黑灯瞎火,教室后面是大片的毛竹林,竹林后面就是芦苇滩,风吹过去呜呜地响,好像千军万马藏在里面打游击战,三两个人走过去心里都难免发毛。 管会计边走边喊:“心宏!心宏!你在吗?”他的声音有点发抖,颤巍巍的那种样子,给四周的气氛又添了几分恐怖。 一阵轻微的风啸声过去,他们同时听见了黑暗中的呻吟:“我在……爸你救我……” 三个人都打一个激灵,拔腿就往教室跑。扑进门之后,林富民划着了随身带着的火柴,他们才看见管心宏蜷缩着侧卧在门口,满头满身蹭了灰泥,披头散发,面白如纸,活像个奄奄一息的乞丐。 原来那个同学把管心宏送回教室后,心里惦记着下半场的球赛,以为他肚子疼一会儿就没事儿了,丢下他回了操场。球赛结束,中学队输了三个球,大家不免凑到一堆评头论足、指手画脚,那男生竟完全地忘记了教室里还有个管心宏。偏偏傍晚所有的人看完球赛直接回了家,一排教室全都空荡荡杳无人迹,患病的管心宏彻底被遗忘在这里。起先他自己也以为趴着休息一会儿就没事的,哪想到疼痛越来越剧烈,他浑身发软,心跳头晕,捂着肚子寸步难行。天黑之前他还哭过呻吟过,后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勉强挪到教室门口,就瘫倒下来迷迷糊糊了。 管会计跪下去一把抱住他,心疼地喊:“我儿!你怎么会弄成这样!你哪儿不好?” 管心宏张了张嘴,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已经昏晕过去。林富民说:“先不说别的,赶快背他上场部医务室吧。” 几个人就七手八脚把管心宏撮弄到他爸爸背上。中途林富民又换着背过他几段路。好在管心宏个矮身轻,一路上也没费什么大事。小芽在后面帮忙托他的脚,她感觉他皮肤发烫,像是还发着烧。小芽心里想:管心宏这半场球打糟了。 场部医务室的门关着,里面也是黑乎乎一片。收发室王麻子从他的窗口看见管会计和林富民背了人走过,立刻大呼小叫地冲出来帮忙,还自告奋勇地要找李医生过来。林富民算是比较有头脑,附着管会计耳朵说:“只怕要找温医生看一看的好。”然后他低声吩咐小芽:“快去,请一下温医生。” 温卫庭和李艳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赶到的。李艳急慌慌地开了门,拉亮灯,管会计迫不及待地把儿子放在了病床上。李艳凑上去看管心宏一眼,马上退后一步,客气地招呼温卫庭:“温医生,你给他看吧。” 温卫庭没有半点的推让,洗了手,站在床前,摸一摸管心宏的额头,翻开他的眼皮看看,又把了一阵子脉,拿听诊器听了听心肺什么的,问管会计:“怎么发病的?什么时间?” 小芽赶快把下午球赛前后的事说了说。温卫庭面无表情地听着,伸手把管心宏摆弄了一下,使他呈平卧状态,而后他冷不防地用手指往病人的左下腹猛地一按。管心宏“啊”的一声尖叫,整个人几乎从床上弹跳起来,弯曲成一个虾米的模样。 温卫庭不容置疑地宣布:“急性阑尾炎。”又补充说:“已经开始化脓。” 李艳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脸色白白地:“化脓了?那不是很危险吗?要赶快过江送医院啊!” 温卫庭点头:“送医院吧,请他们立即开刀。”苏立人已经跟着李艳赶过来,听见这话,吩咐林富民骑上他的自行车去找船队尹老大,让他马上把船开到码头准备送人。 林富民骑了车子出去的当儿,温卫庭已经给管心宏挂上了水,又收拾了几样药品,准备随船备用。管会计来不及回家了,从场部招待所拿了一床被子,找王麻子借了茶缸、饭盆、热水瓶几样用物。 林富民很快打了回转,气急败坏报告说:“尹老大不在家,船队到南通运农药去了。” 苏立人脑子转得很快:“再去码头看看渡轮,说不定碰巧停在江这边了呢。” 王麻子叫住林富民:“别看了,傍黑我才坐渡轮过来,我亲眼看见船打了回头。” 管会计嘴皮子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反倒抱住脑袋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出了声。 李艳火上加油,也是想趁早摆脱干系,慌慌张张说:“完了完了,阑尾炎一旦化了脓,再不及时开刀,后果不堪设想!” 管会计的呜咽立马转为号啕,还痛不欲生地拿拳头捶脑袋。苏立人转向温卫庭:“温医生,你的意见……” 温医生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副见怪不惊的样子:“阑尾炎是个小手术,如果你们信任我,我可以在这里替病人做了。” 李艳大惊:“温医生,可不是说着玩的话!我们医务室就这个条件,无影灯、手术刀、止血钳、缝伤口的肠线……要什么没什么,怎么动手术?” 温医生点点头:“除了无影灯,别的我都有,在我随身带来的手术箱里。” “那么灯呢?灯怎么解决?”李艳一步不放。 “弄几支大号手电就可以了。当年白求恩给伤员开刀,恐怕还不如这个条件。” 李艳鼻子哼了一声,好像是说:你能跟白求恩比吗? 苏立人问管会计:“老管,你怎么想?” 管会计眼泪吧嗒地回答:“别问我,我头都晕了,拿不出主意来。 我我……我就听温医生的吧。” 苏立人朝林富民喝一声:“去敲供销社的门,拿四把大号手电筒。 换上新电池!” 林富民答应着,再一次骑车出门。这边苏立人帮着温医生坐镇指挥,给管心宏脱去衣服,各种器械消毒,准备药棉、纱布、胶布等等用品。苏立人还撸着袖子说:“如果需要输血,就抽我的,我是O型。” 温医生笑笑说:“没必要,不可能出太多血的。” 四把大号手电,林富民、管会计、李艳、小芽各拿一把,分别站在四个角度,打亮,光圈一齐对住了病人阑尾的部位。加上头顶的一盏百瓦大灯泡,病床上的管心宏被照得通体透明似的。小芽看到他左下腹的那片皮肤下好像有一缕缕血丝渗了出来,红艳艳一片;又好像藏了一枚小小的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小芽头晕想吐,觉得自己没等开刀就已经支持不住了。 果然,随着温医生手里的刀尖“噗”一声划开皮肉,浓烈的血腥味猛然冲开,小芽喉咙里蝈一声响,从她手里出来的那束手电光上下乱晃,抖颤不止。 温医生住了手,抬起头,很不满意地看小芽一眼,转头找到侯命在旁的苏立人:“苏主任,请你接替她打一下电筒。” 苏立人听话地上前,一声不响接过小芽手里的电筒。小芽在众人不以为然的目光中满脸羞惭,面红耳赤地退出门去。出门以后她赶快冲到菜田里一阵干呕,却是什么也没有呕出来。她蹲了好一会儿,又站起来大口地吸几口新鲜空气,才觉得胃里好受些。 一天的繁星银光闪闪,空气温暖而鲜甜,掺杂了江堤上槐花的香味。四野里是金铃子、纺织娘、青蛙的此起彼伏的叫声,热闹得好像在开演唱会。不知道开始下露水了还是什么,小芽看到远处田野里扯起了一片片白蒙蒙的雾网,闪烁着水珠儿才有的亮晶晶的荧光。 招待所最南头窗口的灯还亮着,叶飘零一定还没有睡觉。她知道温医生正在手电光下替病人开刀割阑尾吗?如果知道,她会不会替他捏着一把汗呢? 肯定是不知道的,否则她不会不赶来看一看。多吓人的事啊!刀子划开肚皮的声音多么惊心动魄啊!还有那些汩汩冒泡的血…… 小芽意识到自己的身子在一个劲地发抖。她抱紧胳膊,收拢双肩,尽可能把肌肉缩得紧一些,以抗拒这种寒热样的抖颤。她自己也很奇怪:到底害怕什么呢?是替谁害怕?管心宏还是温医生? 一直到医务室的手术结束,电筒光熄灭,小芽站在门外没有移动一步。 四。 一星期之后,管心宏又神气活现地坐到小芽前面的座位上。他变了一个人似的,活泼得甚至有一点轻率,上课总是拼命举手要求回答问题,让全班四十多双目光对着他一个。下课和走在路上的时候,他不是撩你一下,就是捅他一拳,跟从前那个阴沉寡言、总是在背地里发狠的男孩子判若两人。还有,小芽好几次都看见他在人群中撩起上衣,褪下裤腰,骄傲地在大家面前展示肚皮上的那条刀疤。这是他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啊!岛上像他这么大的孩子,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拥有一条了不起的刀疤呢! 场部医务室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得门庭若市。各队职工们带着他们的老人、妻子、孩子旋风般涌到场部,看腰腿病、妇科病、眼病、癞疤,甚至豁牙。仿佛做医生就应该万能。仿佛能够在手电光下开刀就能够对付一切的疑难杂症。有人还巴巴地坐轮渡过江,从他们的老家接来了病歪歪的亲戚,背着抬着送到场部。 林富民就变得很忙,他的招待所总是人满为患。每晚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嫌恶地吐着唾沫,指责农场职工们的老家亲戚:“像什么样子啊!脓呀血的弄得到处都是,把苍蝇都招来了。一点卫生都不讲。” 小芽当天晚上在日记本上写了一句话:所有的人对于生命的渴求都是这么强烈。温医生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和救星。 场部医务室的空气热腾腾的,烟味、汗味、体臭味、脓血味、腐腥味,还有老年人身上那股特殊的怪味,从早到晚地弥漫在房间里。爱干净的李艳皱着眉头坐在房间一隅,隔一会儿就要站起身来,把南北两边的窗户打开透气。然而讨厌的苍蝇又是些无缝不钻的东西,它们哼哼地叫着,呼朋唤友地从两边窗户飞进医务室,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寻找可供落脚谋生的地方。李艳被它们弄得实在烦透了,重新站起来,把窗户一一关紧,拿一只苍蝇拍子蹑手蹑脚沿墙走动,见一只打一只,直至消灭得一只不剩。之后李艳就洒来苏水,洒着洒着变成倒,哗啦一声,哗啦又一声,满屋子漾开来那种冲鼻子的怪味。 不过十分钟,屋里的空气又变得浑浊浓烈了。李艳忍不下去,又一次起身,开窗,然后再关窗,打苍蝇、洒来苏水,重复着刚才的一套程序。 温医生对这一切都毫无知觉。他陷在病人和病人家属们的重重包围之中,头昏脑涨、口干舌燥,无暇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关注李艳的感受和行动。 有一天渡轮从江北载过来一个躺在木板上的病人,跟着过来了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径直把病人抬到了场部医务室,搁在地上。温医生蹲下一看,病人骨瘦如柴,面色灰黄,气息奄奄,从嘴巴里呼出来一股极难闻的浊气。再掀被一瞧,腹胀如鼓,脐四周黄巴巴的一层薄皮绷得几近开裂,手指一敲,嘭嘭有声。 温医生抬头说:“抬回去吧,是肝硬化后期,腹水已经非常严重,没有办法了。” 四个小伙子齐刷刷地对着温医生跪下来:“医生你就伸伸手,治一治老人的病吧,我们是听说了你的大名才来的,医生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不忘。” 温医生想了想:“要么送到县医院,请他们抽一抽腹水,还能延个几天的命。” 小伙子们磕头如捣蒜:“医生,要抽你抽,你是上海来的医生,我们信你。” 温医生摊摊手:“我们这儿没条件。” “那你不是给人开了刀吗?”温医生解释:“不一样,疾病和疾病之间是不可以相比的。” 乡下人死活不信,哀哀地跪着不肯离开。温医生被他们缠得没法,从药品柜里找了一支什么药,给病人打了一针。 李艳离开她的桌子走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病人和家属们离去之后,李艳好奇地问温卫庭:“你给他打的什么针?” 温医生笑笑:“维生素。”李艳的嘴巴张开,圈出一个好看的“O”型,惊奇而又娇憨。 温医生又竖起一根手指:“病人活不过今天晚上。”李艳“哦”一声,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第二天凌晨,从招待所的某个房间里传出来惊天动地的哭声,得肝硬化的老人死了。 林富民天亮赶到场部,急得双脚直跳:“我的个娘哎!这叫什么事啊!老棺材哪儿不能死,偏要死到我的招待所里!以后城里来了同志,叫人家怎么住这房间啊。” 老江头脸沉沉地白他一眼:“你闭上嘴巴不说,不就行了?”林富民不敢再嚷嚷了,捏着鼻子帮忙张罗事情,还请木工班赶钉了一口薄皮棺材把人临时装进去。不管怎么说吧,人总是死在农场里的,农场不可能袖起手来不管,这不是国营单位的派头。 四个小伙子一看农场这派头,歹心思倒起来了,思谋着再讹上一笔钱,把老爹的丧葬费打发掉。四个人又一次齐刷刷地跪在场部办公室,硬说是温医生一针把老人扎死了,农场只出一口棺材不够,得赔偿人命。 老江头威风凛凛站在办公室门口,问他们:“赔多少?你们先说个数!” 四个人小声一商量,做大哥的那个小心翼翼地:“怎么着……也得赔个二百块吧?” 老江头一点头:“好办。但是你们先要跟农场把几笔账结清。” 几个人面面相觑:“什么……账呐?” 老江头捏着指头:“第一,医生给你们老爹打的那一针,是救命针,一支是一百块钱。第二,那口棺材的木料加上工钱,收你们五十块不算多吧?第三,招待所的房间,两块钱一个晚上。第四,农场专门开一条船送你们过江,机油费人工费零件损耗费一共多少?自己算算去。算清了,把这几笔账还了,再来找我说话。” 老江头说完,扭头就走,回家喝他的老酒去了。 四个小伙子慢吞吞地爬起来,慢吞吞地回到招待所,抬棺上肩,奔了码头。 林富民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哧着鼻子说:“对付这些人,还就是要老江头出马。邪的不怕横的,没个什么道理可讲。” 苏立人不同意:“人民内部矛盾,这种解决办法,太生硬也太简单化了。” 林富民在两位领导之间不好再说什么,打了水,拿上抹布扫把,准备把死过人的房间好好收拾一番,再跟李艳讨点来苏水,多多地洒一洒。 在事情的整个过程中,李艳总认为温医生多少会有些愧疚,起码也要有点尴尬的表示。但是温医生没有。他若无其事地上班,若无其事地给其他病人看病,把一切事情交给领导处理,自己是没事人儿一个。 李艳心里就有什么东西一拱一拱的了。她想,温医生也太那个了吧?他摆出这样一副做派给谁看哪?他以为他自己是谁? 李艳去了一趟县城,给场部医务室进药。这些天病人太多,药品用得飞快。她回来的时候买了不少东西,给她自己的是一块素色暗花的丝绸褂料,给苏立人的是一双皮制凉鞋,给叶飘零两双尼龙丝袜子,给温医生一把写有毛主席诗词的乌骨纸扇,甚至她还送给小芽一副淡紫色的扎辫子用的尼龙绳。 几天之后县农业局来了一纸通知,认为温卫庭作为有问题的下放人员的家属,不宜在场部医务室工作,改任农场专职兽医。 场部的人不免议论纷纷。大部分人都感到惋惜,觉得温医生这么好的医道,却让他专门去给猪看病,浪费了。也有人高兴,比如猪场的场长老张,他一直想为他的猪们请一位兽医,打了几年的报告,现在才算如愿以偿。 林富民特地跑去问温卫庭:“这猪和人不是一回事啊,你给人看病的那些本事,用到猪身上,行吗?” 温卫庭扶着眼镜笑笑:“都是长了五脏六腑的东西,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找几本书看看,摸索摸索,问题不大。” 林富民想,这倒也是,聪明人干什么都是聪明的,就别替人家瞎操心了。 小芽心里一直很惦记温医生,不知道他在猪场上班能不能适应。端午节那天,李秀兰煮了不少赤豆粽子,小芽偷出几只,用手绢包了,跑到猪场去看他。 小芽离老远就看见温卫庭撅着个屁股在忙什么,走近了看时,才发现他弄个大木盆放满了水,正挨个儿给一群小猪仔洗澡呢。小猪们刚生下不久,也就跟小猫花花现在的身个儿差不多大小,粉红粉红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着,在温医生手里快活得哼哼,还转过头用鼻子拱他,亲他。 小芽惊叹道:“小猪这么快就喜欢你了!” 温医生拍了拍其中一只猪的小圆屁股:“那当然,我来的那天刚巧母猪生产,我是把它们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小芽说:“洗澡有必要吗?猪多脏啊!洗完了还是脏。”温医生歪头看着她:“人为什么要洗澡呢?洗完了不也是脏吗?”小芽嘟囔:“那不一样……” 温医生笑笑:“其实是一样的。所有的生命都应该享有同等的权利。人既然驯化了猪,就有责任帮助它们过人一样的生活。” 小芽心里觉得温医生的这些想法实在很怪,但是她又很赞同。温医生这个人总是有很多的奇思妙想,他跟她生活中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小芽每次跟他在一起,都能感受到一种灵魂上的冲击和升华。 温医生洗干净小猪,把它们送到母猪身边吃奶,一个挨一个排得整整齐齐,远看像铺开了一片粉色的缎子。然后温医生用肥皂很仔细地洗了手,还将手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确信没有什么异味了,才擦干手,端一张小凳子,和小芽并排坐在猪场的树荫下,分享猪母子们的天伦之乐。 小芽转头看着他说:“我原来以为你会不开心。他们不该这样对你。” 温医生没有听见,他的目光怜爱地盯在那些小猪身上。忽然他叫起来:“哦,你这个小东西!你不该这么霸道!”他跳起身,把那只最霸道的小猪从母猪奶头上拖开。小猪吱吱地叫着表示抗议。温医生说:“不行,我得罚你。等别人都吃完了你再吃。”他随手拿只箩筐把小猪扣在筐里。 小芽叫了一声:“温医生!” 温医生回头看她:“你想说什么?” 小芽想了想,摇摇头。 一阵风旋转着从江堤上刮过来,卷起的灰尘逶迤着形成一条翻滚的龙。小芽面前的一片树叶也被旋风抓起,忽上忽下,摇曳腾挪,姿态好看得如同舞蹈。温医生和小芽的目光同时都注意到了这片树叶,他们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在心里欣赏和惊叹着。 过了好一会儿,树叶已经被旋风带到看不见的远处去了,温医生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他若有所思地说:“看见了吗?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是有生命的,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引导它们,前进、飞升、旋转,或者死亡……这种力量很强大,人的本身不可能抗拒。但是我知道它存在着,它会引导我到应该去的地方,所以我不必害怕。” 小芽抬起头,盯住了温医生那双温和的眼睛。这是一双多么聪明的眼睛啊,它把世界上最神秘的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小芽的心里有一种很遥远的东西被引过来了似的。 第六章 风铃 一。 中午,太阳照射在教室薄薄的屋顶上,灼人的热气穿过砖瓦的缝隙长驱直入,把闹哄哄的教室烤得越发像个蒸笼。女孩子的头发湿漉漉贴在额上,离老远就闻到一股酸酸的馊味。男孩子的汗臭脚臭更是出色,比场部食堂那口巨大的咸菜缸的气味有过之而无不及。 教室里的四十多个学生对此却没有什么感觉。天天如此,习惯了。在这课前的最后时间里,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任由头上脸上的汗水流淌着,叽叽呱呱地说笑打闹,男生女生之间交换着一些心照不宣又意味深长的眼神。 阑尾手术后变得活泼异常的管心宏穿一件细麻夏布缝制的背心,一条军绿色裤子的宽大裤管挽到膝盖处,神情兴奋地爬坐在课桌上,臭烘烘的泥鞋踩着板凳,正在对围着他的同学讲一个他刚从书上看来的笑话。讲了几句,也不管别人会有什么反应,自己先就笑得浑身乱颤,还拍着腿,轻轻地跺着脚,前仰后合的,活像农场里那些串门说笑的老妇女。 围着他的几个同学陪他笑。有人是为了巴结他帮忙写作业,不得不勉强笑。有人是看他笑的样子非常有趣而笑。 女同学花红不买他的账,从头到尾都绷着一张脸。花红在学习上有小芽撑着底,她完全可以不理睬管心宏,并且时不时地在气焰上灭他一下子。花红撇着一张圆嘟嘟的嘴说:“什么呀,就你这样寡淡的一个人也配讲笑话?人家写笑话的作家气也要气死!” 管心宏迎头痛击:“你外行了吧?作家才不写笑话,笑话都是民间传说。” 花红伶牙俐齿:“可你这笑话不是从书上看来的吗?民间流传的笑话也要有人往书上写呀,写书的人不是作家是什么?” 管心宏活像被一口干馒头咽住了似的,伸着细细的脖子,张着嘴,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神态就显得愤怒而又沮丧。 旁边有好事者怂恿花红:“你也说一个,显一显你的本事。” 管心宏这时候缓过气来了,很不屑地笑笑:“她会说吗?她也就只配抄抄人家的作业。” 花红果然被激怒了,狠狠地瞪他一眼:“说就说!”她想了想,摆出一副架势,咳嗽一声,招呼大家:“听着啊。从前有个财主,他很小气,别人家请客,他每回都到,就是从来也不肯请人家吃饭。有一天,财主病了,他家佣人拿着一些药罐药碗在井台上洗,隔壁邻居看见了,就跑过去问:‘今天是你家主人请客吗?’佣人说:‘我家主人只进不出,要他请客,得等下一辈子。’这句话偏巧被财主听到了,财主气得指住佣人大骂:‘你这个多嘴的,谁要你许他日子?’”话音才落,四边围着的同学已经哈哈地笑倒了一片。连管心宏也忍不住咧了咧嘴。一方面花红的笑话的确比管心宏的那个来得幽默通俗,二方面花红伶牙俐齿,又比较善于表演,眉毛眼睛一齐上阵,绘声绘色的,气氛就造出来了。 花红冲着管心宏不依不饶地:“怎么样啊?有什么感想啊?” 大家心领神会,笑得更加畅快。原来管心宏就是活脱脱一个吝啬的财主,他在学校里从来都是白吃同学进贡给他的零食,自己一次也没有带点好东西来让大家分享。 管心宏涨红脸,正要发作,抬头看见小芽穿一件淡绿色格子的圆领短袖衫清清爽爽地进了教室,往这边走过来。管心宏慌忙滑下课桌。 “哎呀林小芽,对不起呀,我忘了这是你的座位。” 小芽站在边上,一声不响地看着板凳上脏脏的鞋印,眉头皱了皱,手伸出去想擦,觉得太脏,就四面转着脑袋找抹布。 管心宏醒悟过来,马上奔到自己座位上,从本子上撕了两张纸,又奔回来,用第一张纸先擦,擦得凳面花花的,再换第二张纸。 花红表情怪怪地站在旁边看着,嘴里故意响出“啧啧”的声音。还抬头对别人丢着眼色,意思是让大家都来注意观看管心宏在小芽面前的表演。 小芽感觉到管心宏动作的夸张,心里有些别扭,小声提醒他:“行了,你不要再擦了。” 管心宏却如同受到鼓励,劲头更大,擦脏了第二张纸之后,干脆半蹲下身子,撩起夏布小褂的衣襟,从左到右在凳面上“哗”地一扫。与此同时,整个瘦伶伶的后背都裸露出来,皮肤白惨惨的,脊椎条儿上的算盘珠子一颗一颗的,看着有点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小仔鸡。 看清楚一切的同学都忍俊不禁,嗤嗤地笑出了声。 管心宏莫名其妙,抬了头傻傻地望着小芽,一个劲地追问:“什么?你们在笑什么?” 小芽心里真的恼了,冷下脸子,伸手把板凳往自己怀里一拉,拉得管心宏险些一个踉跄。小芽大声说:“谁让你擦我的板凳了?” 管心宏垂手而立,一脸委屈,嚅嚅地解释道:“是我弄脏了,我不小心把脚踩上去,真的对不起……” 小芽心一软,又觉得刚才的态度有点过,会伤人的心,就勉强笑了笑:“我又没责怪你。其实我自己能擦。” 这时候,花红抬了头,怔怔地盯着教室窗外那条白杨夹道的路。 “嗨,看见没有?”她伸手扯一扯小芽的衣服,眼睛盯住窗外,声音有点紧张。 小芽不知道外面出什么事,立刻顺花红的目光看过去。她惊讶地看见路上走过来一个形状怪诞的人。那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小伙子,细瘦高挑,总有一米八还多。他的头发留得很长,一直披到肩膀,因为腿长,走路的步距很大,每走一步身体都跟着先高起来,再矮下去,肩上的长发就随着步伐自然地飘起落下,飘起落下,既松散又柔软,像鸟儿飞翔时一扇一扇的黑色翅膀,好看得要命。他身上的衬衫是花的,大花,黑色和黄色的图案,衬衫下摆塞进裤腰。裤腰又不在真正的腰那儿,低低地挂在胯处,离裆部仅仅五六寸的样子,叫人担心他走着走着裤子会不会哗地掉下去。裤腰如此,裤管就更怪了。从前舞台上戏子的袖子总是宽的出奇,袖筒里能塞进一个孩子。这人把戏子的宽袖改用在裤管上,裤管从膝盖处开始逐渐加宽,越往下放得越开,到边缘起码有一尺开外,而且还长过了脚跟,像一把展开的笤帚,嚓嚓地扫荡着地上的泥土,也不怕把裤边磨坏。 花红紧紧捏住小芽的手,因为激动而呼吸发粗。她双目闪亮,自言自语:“是县剧团来的演员吧?江心洲要演戏了?他怎么把戏子的衣服穿到这儿来?”又一个劲地问小芽:“他好看吗?嗯?你说他长得好看吗?” 她们站在窗边遥遥张望的时候,班里的好多男女同学都围拢过来,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仿佛集体同看不花钱的西洋景儿。像小芽和花红一样,他们也在猜测来人的身份和出处,并且争得面红耳赤,各个都认为自己有理。 也许这边争论的声音太大了吧,那怪异的年轻人竟抬头朝他们的窗口看了看,而后折转身,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花红激动得声音都发了抖:“来了来了!他来了!”管心宏这一下有了报复花红的机会,在后面阴阳怪气地说一句:“瞎激动什么?又不是你男人来了。”大家“哄”的一声笑起来,男同学嘴里发出“嗷嗷”的轻叫,女同学则互相捅着胳膊,显出跟花红同样的兴奋。只有花红端着一张脸,全神贯注看那个人走路的样子,屏息静气,目不转睛。 年轻人走到距窗口很近的地方,站住了,犹豫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为掩饰自己的窘迫,他把双手的拇指卡在裤袋口,其余四指小鼠一样地蜷在裤缝处,脚跟踮了一踮,轻轻地咳嗽一下。 窗户里的十几双眼睛警觉而又茫然地盯住他,谁也不打算主动跟他招呼,包括花红。现场一片寂静。 年轻人脸上睫毛忽一闪,温和而友爱地笑了。他一笑,左边的嘴角立刻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眼睛眯得弯弯的,显出一股可爱的稚气和善良。 “我可以打听一个人吗?一个女的老师,有一点点老,她叫欧阳阶痕。” 天哪,他居然要找欧阳老师,他们的班主任! 全体大惊,面面相觑,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他到底是谁呀?欧老师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亲戚?而且他的普通话怎么听都透着别扭,声调和用词方式全都不对。 “欧阳阶痕,一个女的老师,她不是你们这儿的人?”他发现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也跟着显出紧张。 还是小芽不忍心看他失望的样子,从窗口伸出半个身体,指了指欧老师宿舍的方向。“你从这儿往左拐,到那间红房子前面,往右,穿过两排教室,再往右,然后有一棵白果树,然后从树后面往左。欧老师在她房间里睡午觉。她每天都要睡一个午觉。” 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拐这么多弯,我听得很昏,头很昏。” 小芽一咬牙:“算了,我带你去吧。” 花红一把拉住她:“小芽!” 小芽说:“怎么?你怕他吃了我?” 花红期期艾艾地:“我想跟你一块儿去。” 小芽哭笑不得:“多大的事啊!你要去你就去,我不陪。一会儿就要上语文课了,老师看见我们两个的位子都空着,会不高兴。” 花红立刻缩了头,放弃跟过去的打算。 小芽嘱咐她:“老师问到我,可要帮我说一声啊。” 花红马上就提了相应的条件:“等会儿回来,你必须第一个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 二。 为了兑现对于花红的承诺,小芽领着年轻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一直都想开口对他提出这个问题:你到底是谁?但是小芽又始终开不了口。她是个高中生,是有知识懂礼貌的人,无论如何,对一个求助于你的陌生人张口盘诘,这不是江心洲人的待客之道。 小芽不用往两边看,就知道此时此刻各间教室的窗口粘着多少双好奇的眼睛。小芽心里有几分忐忑,也有几分自豪:年轻人来路可疑,这是肯定的,但是她毕竟站出来帮助了他。他需要帮助。 “为什么他们都在看你?”年轻人跨一大步,赶上了小芽。他的肩膀此刻恰好跟小芽的脑袋平齐,因此小芽眼角里晃动的全都是他那件大花衬衫的斑驳色彩。“为什么看你?嗯?因为你很漂亮吗?”他一边走,一边俯低了脑袋,探究地盯着小芽的脸。 小芽紧咬着嘴唇,忍住心里的笑。她想,谁愿意看我?看我干什么?他们看的是你! “你不喜欢说话?”他又来了一句。这一次同样没有得到小芽的回答。他似乎有些泄气,自言自语嘀咕一声:“大陆的女孩子都很害羞。” 他紧接着又用英语强调了一个副词:“非常非常。” 欧老师果然在宿舍里午睡。如果下午没有她的课,欧老师常常会睡到三点钟才醒。她是个夜猫子,喜欢在夜里备课、改作业。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右手一支红笔,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间燃着香烟,掌心里还捂着一杯热茶,笔尖在作业本上刷刷飞动,烟雾顺着她的脸颊和发际袅袅升起,盘旋飘散。她自己对人说,那时候她的精神最好,效率最高。 小芽敲着她的门喊:“欧老师,欧老师。” 半天,听到欧老师睡意蒙胧又带点不耐烦的声音:“谁呀?” 小芽把嘴巴贴住门缝说:“有人找你。” 欧老师说:“让他到办公室等着。”小芽回头看看年轻人,发现他的眼睛紧盯着门扇,脸上突如其来地有了一种紧张。小芽转过来又朝门内补充一句:“他好像……是远地方来的。欧老师?” 欧老师再没有出声。片刻之后,门呀一声开了,欧老师蓬头散发地站在门内。她眼睛眯缝着,因为酣睡中被人强行叫醒,神情显得怠倦,脸上有一种阴郁之色。她平时的衣着一向随便甚至有些邋遢,此时刚从床上爬起来,其不事修饰的程度简直就让小芽脸红:身上仅仅穿了一件年代太久、泛出黄色的女式汗衫,透过洗涤次数太多而薄得透明的纱线,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胸前那对干瘪得垂挂下来的乳房。乳房下垂又牵动了脖颈以下的整片皮肤,使之皱巴巴地紧贴在肋骨之上,凸出的部位更觉凸出,凹陷的地方更显凹陷,苍老之态令人不忍瞩目。再往下看越发荒唐,睡裤是用废旧的条纹床单布拼凑而成,花纹颠倒纵横,裤裆处重重叠叠,宽大得活像一只面口袋,像是稍稍提起来就能把欧老师整个儿装进去一样。 但是她左手已经不失时机地夹上了一支香烟,右手正抓着一只火柴盒,准备抽她下午睡醒后的第一支烟了。 “谁找我?”她不耐烦地刚刚问出这句话,忽然看见了站在小芽身后、高出女孩子一个脑袋的年轻人。她愣了愣,仿佛没有想到来者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有点后悔身上的衣服过于失礼,慌乱间只好把右边的胳膊抬起来搭到左臂上,以此遮盖住自己的一部分身体。 “欧老师……”小芽结结巴巴,心里很后悔不该在这时候把陌生人带到她宿舍来。 “那么,他是谁?”欧老师抬高了头,神情冷淡地望着面前的这个不速之客,话却是对着小芽发问的,好像这个年轻人暂时还没有跟她搭腔的资格。 这时候,毫无预兆,简直就像戏剧舞台上的一段突发表演,那个年轻人忽然从小芽身后闪出来,毕恭毕敬地站在欧老师面前,扬着声音、唱歌一样的喊出好听的一声:“妈咪!” 欧老师肩膀一抖,手里抓着的火柴盒没来由地掉在了地上。小芽赶快弯腰拾起,递还给她。欧老师就势用拇指顶开盒子,取出其中的一支火柴棒,嚓地划燃,把左手夹着的香烟点着,贪婪地抽一大口,慢慢地喷出烟雾。她的脸隐藏在青色的烟雾后面,变得舒缓和柔和许多。 “你刚才……你喊我什么?”她又抬头看了看年轻人,声调里透出茫然。 年轻人急切地向她弯下腰,探出身子:“妈咪呀!我喊你妈咪呀!”他脸上有一种孩子样的欢快,眼睛弯弯的,嘴角的小虎牙白的发亮。 欧老师紧盯住他的脸,眉头皱起来,看了好半天。然后她说了一声:“稍候。”啪地将房门关上。 小芽回头看年轻人,不知道他会不会感到尴尬或者恼怒。她很想对他解释一下欧老师的脾气:她就是这样,总是这样把人拒之门外……不过她很好,很善良,真的是很善良……但是她马上就觉得没有必要解释,因为年轻人满脸笑意,大拇指卡在裤袋口,两眼盯着房门,嘴里轻轻地吹着口哨,显出极有耐心、非常理解一切的样子。 房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欧老师已经简单地把自己收拾过了:洗了脸,好像还擦了香脂一类的东西,有一股淡淡的桂花味飘过来。头发用水抿过,紧紧地贴在耳后,黑得发亮,跟她早衰的面容不大相称。一身淡灰色的确良衣裤,衣袖和裤缝的折痕清晰可见。脚上甚至还换了一双黑色皮鞋,浅口,打着亮亮的鞋油,皮面被门外的树木花草映得微微发绿…… “进来吧。”欧老师手扶着门框,下巴朝屋里略略一点。“坐下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她转头又朝着小芽:“你也别走,我现在还不知道接下来的故事会有多么惊人,很希望由你做个见证。” 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欧老师点燃了这天下午的第二支烟,在年轻人的对面坐下,再一次仔细地打量他的脸庞。 “我刚才还是没有弄得明白,你到底喊我什么?” “是妈咪。”年轻人恭恭敬敬回答。 “妈咪?” “就是妈妈,母亲。对不起,我在台湾习惯了这么叫。” “台湾?”欧老师忽地站起身来。 年轻人紧跟着起身:“我姓罗,叫罗小欧,是罗成的儿子。妈咪,你真是我的妈咪呀!” 欧老师眯缝着眼睛,脸色有几分发青,夹香烟的那只手微微地发着抖。 “爹地去世之前跟我说,我在大陆还有一个妈咪,叫欧阳阶痕,就是我名字里的那个‘欧’字。爹地说,如果有可能,让我一定到大陆看望你,一定要!所以妈咪,我是从美国飞过来的,旧金山,我在美国念大学一年级。” 欧老师缓缓地摇了摇头,仿佛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 “妈咪我是有证物的。”罗小欧说完这句话,第一次把背在肩后的一只状如马桶的旅行包放下来,松开串在包口的一根绳子,伸手进去,小心托出一样东西。 是一只酒杯大小、黄铜打制、被无数次把玩擦拭打磨得金光铮亮的风铃。 “妈咪你认识它吗?一定认识的,对不对?爹地说,这风铃是他离开大陆的时候,你亲手放到他背包里去的。爹地一直藏着它,一直用绳子系在床头,小时候我要听着爹地给我摇风铃才肯睡觉。爹地为这个风铃跟我的亲生妈咪吵过几次架。我妈咪总说他记远不记近,记旧不记新。妈咪你不要生气啊,我妈咪心眼儿真的是有点小,好多女人心眼儿都小。爹地还说过,这个风铃最早的时候挂在你娘家的门廊下,他去看你,门一开,风铃就叮叮当当地响,跟你笑起来的声音一模一样。爹地说那时候你好好看哦,你念大学的时候是你最好看的时候,就像一朵花一样好看。妈咪我说得对不对?对不对妈咪?” 欧老师没有答话。欧老师瘫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风铃,已经是泪流满面。 罗小欧诚惶诚恐地在欧老师对面站着,满脸都是怜爱地看着他新认识的妈咪,有一点不知所措的惶然。后来他看到了小芽身边那个放着脸盆和毛巾的木头架子。他走过去,往盆中倒了一些热水瓶里的水,伸手试一试凉热,再放进毛巾,绞出一个温温的毛巾把子,乖巧地递到欧老师手里。 “妈咪?”他轻轻碰一碰她的手。“妈咪你不要伤心,你知道爹地一直爱你,要高兴才对。真的,你要高兴,我喜欢看见你高兴的样子。” 欧老师伸出手,没有抓毛巾,却抓住了罗小欧的手腕。她抓住了他之后,哭声忽然放得很大,由呜咽变成号啕,声音忽而绵长忽而又咽住,抽气一样,跟江心洲的妇女们遭了大难之后的哭声毫无二致。 小芽吃惊之余,心里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天底下女人哭起来的时候原来都是这么一副不管不顾的劲儿啊! 三。 这一天傍晚,小芽在场部招待所碰到了黄规章和黄滔父子俩。 两个人的手里都满满地抱着东西。黄规章抱的是两条卷成筒状的草席、枕头,只有里子和面子的很薄的夹被。黄滔把一个尼龙网兜背在肩上,网兜里放了些脸盆、水瓶、水杯、毛巾一类的日用杂货,怀里宝贝一样抱着的是他的装在木板盒里的二胡。 远远看去,父子两个简直就是一对离乡背井、投奔亲友的难民。 小芽走过去,伸手接过那两条几乎在地上拖着的草席,问他:“黄老师,你这是干什么呀?搬家?” 黄规章先哈腰笑笑,表示感谢,然后才回答:“暂时,暂时。欧老师的儿子来了,我把宿舍腾出来让他住几天,我和黄滔到招待所借个床。还不知道能不能行。” 小芽做主说:“这有什么不行?招待所就是方便大家人来客去的嘛。” 小芽生怕林富民不给面子,要按规矩收黄规章的住宿钱,就自告奋勇去帮他们说话,一直看着父亲把黄家父子安排到了一套里外间的房子里,才告辞回家。 黄昏的光线橙红中透着紫蓝,田野里氤氲着一团青色的混沌。河水变得厚了起来,粘稠稠的那种样子。有几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在水里扑腾着狗爬式,每当他们直起身子来的时候,河水从脑袋哗地淌下来,黑黝黝的身体上忽然就映出五光十色,活像被一盆透明颜料迎头泼上。小芽在他们当中寻找自己的弟弟二伢子三伢子,想把他们喊回家写作业。没有,两个家伙都不在其中,不知道疯到哪儿去了。 黄昏正是岛上蚊虫交配的时间。江心洲的蚊子以体大嘴尖闻名,它们成百上千地纠合在一处,盘踞着岛上两米来高的半空,疯狂地飞舞、旋转,组成一团一团黑色的风球,忽而上升忽而降落,忽左忽右,膨胀又收缩,搏杀得天昏地暗。小芽一边走,一边用手掌当扇子,替自己挥舞出一条清清爽爽的路。蚊子虽然这时候只顾交配,不会咬她,但是它们会糊里糊涂撞进她的鼻孔和嘴巴里,粘在她的鼻黏膜和喉咙上,很难清除。 跨过家门前的那条水渠,小芽已经听到了李秀兰中气十足的声音:“考这一点点分数回来,你怎么好意思张口吃我的饭!怎么就不学学你姐?她回回拿到家的是什么分数?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比她笨多少?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二伢子含含糊糊的声音,大概是为自己拼命地辩解。理不直气不壮,声音自然亮不起来,嘴巴里含着一包水似的。 小芽一步跨进门,看见二伢子靠墙在地上跪着,跪也不好好跪,身子软着,头歪着,屁股坐在后脚跟上,还用指甲在墙上百无聊赖地划来划去,一副无可奈何又无所惧怕的样子。三伢子倚墙站着,大拇指吮在嘴巴里,笑嘻嘻地看着他的哥哥,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倒是小猫花花挺有点同情心,不声不响地蹲坐在二伢子和李秀兰之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随时准备在必要的时刻挺身而出,缓冲一把。 小芽走进屋,抱起花花,在二伢子屁股上踢了一脚:“起来吧!也不嫌丢人。” 二伢子知道姐姐在这个家里很有点权威,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讨好她:“我和三伢子今天在河沟里捡了满满一篮子蒲棒头,够你晚上看书熏蚊子用了。”他一溜烟地出门,转眼就把晒在门外墙根处的一篮子蒲棒头提进来:“姐你看看,蒲棒头又粗又长,一根能点两个时辰。” 小芽淡淡地瞥一眼:“天天点蒲棒头,蚊子都熏得不怕烟了。” 二伢子得意洋洋:“这回可不一样,我用杀虫药水泡过棒头了,包管蚊子一闻就死!你用的时候可千万别碰棒头,拿着杆子就行。” 小芽拿起一根蒲棒头嗅嗅,果然有一股怪怪的“六六六”药粉的味。小芽心里想,二伢子这个家伙,学习不上劲,鬼点子倒是多。 小芽忽然又想到,黄规章今天住招待所,一定没顾上带蚊香,晚上备课改作业如何坐得住?小芽就找一张报纸,包了一大包蒲棒头,又带上一盒火柴,第二次出门,给黄老师送过去。 走到队里的打麦场,巧巧碰上了花红从河里汰衣服回来,左手里拿着捶衣服的棒槌,右肘弯里挎着盛衣服的篮子,篮子里的衣服又没有正经拧干,一路都在嗒嗒地滴水。 花红喊住她:“小芽,这星期的周记你写了没有?你怎么写的?就告诉我一个开头!求你了。” 小芽说:“我还没动笔呢,哪有开头?” 花红凑近了她的耳朵,小声地:“晚上要是不写周记,我们去学校看欧老师的儿子,怎么样?让他讲讲美国——他肯定带了不少美国的好东西。” 贺天宇穿着一件雪白的汗背心从大路上走过来,离老远就朝两个女孩子笑着。“说什么保密的话呢?头挨着头的!” 花红头一歪,上上下下打量他,评价说:“贺天宇,你现在算不上第一了,有人把你比下去了,还是从美国来的!” 贺天宇笑笑:“是欧老师丈夫的儿子,对不对?” 花红瞪大眼睛:“你也知道了?” 贺天宇说:“全农场的人都知道了。”花红伸伸舌头,惊叹消息流传的速度之快。 小芽跟花红分了手,接着往场部走。青蛙的叫声一路紧追她不放,呱呱呱呱的,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同一支庞大的蛙队寸步不离地追随在后一样。月光把晒干的路面照得灰白,路边的河水却呈现出黛青的颜色,偶尔有细碎的波纹微微泛出,银光灿灿,像无数支闪亮的针头在水面上点点戳戳。二伢子大概太想讨好小芽了,把捡回来的蒲棒头浸了过浓的药水,一股“六六六”粉的气味穿过纸包散发到夜空,使小芽闻得有点反胃。 小芽已经走到场部的边上,无意间一扭头,发现河水拐弯处矮着两个一动不动的白色影子。从轮廓上看着好像是人,却没有头,头的部分是一个白色的圆球体,又不太规则,支支棱棱的。小芽呆住了,一瞬间浑身的汗毛唰地炸开,汗水呼地激了出来,脑袋嗡嗡作响,眼睛也模糊成一团。她弯下腰,没命地“啊”一声尖叫,撒腿就往回跑。 她听见后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喊了她一句:“小芽!”声音非常熟悉,但是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脚步声在后面啪哒啪哒地响起来。追上来的人身手敏捷,跑得很快。小芽心里掠过一个绝望的念头:她要死了,她马上就要被人勒住脖子,哧地一下掐死了。 她果然被一双大手抓住了肩膀。那人不说话,只是呼呼地喘气,手里用着劲,要把她的肩膀往回扳。小芽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心脏停止了跳动,浑身软得像一根面条,轻而易举地被那双手拨弄过去。 在昏死之前的一刹那,小芽还来得及瞥了一眼那人的模样。正是这一瞥,小芽心里吁出一口长气,神志恢复了正常。 抓她的人是哑巴黄滔。他穿的是一身白色衣裤。 小芽被黄滔的大手拉着,跌跌撞撞地走到河边,看见黄规章同样一身白色,袖口裤管都用绳子扎着,佝偻着腰背,笑得一脸歉意。 小芽心有余悸地说:“我还以为看见了……”她没好意思说出那个“鬼”字。 黄规章像个孩子样的,把手里的一块蚊帐布展开,夸张地往头上一顶,脖子处松松扎一个结。“我的防蚊发明。”他得意地对小芽介绍。 “白色不招蚊子,扎紧关口又使它们无缝可钻。如何?就是差一点把你吓坏。”小芽说:“我是没想到晚上河边有人。” 黄规章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两根细竹竿:“欧老师来了客人,场部又没有杀猪,没什么可吃的,我想钓些虾子。” 小芽问:“钓着了吗?” 黄规章沮丧地叹口气:“虾子太狡猾,换什么饵都不肯上钩,半天才弄上来几只,还不够鲜一锅汤的。” 小芽俯身看地上的一只脸盆,半盆清水里果然只潜伏了三五只小虾,看着倒像烧在瓷面上的齐白石的国画。 小芽说:“恐怕虾子不该用竹竿钓,该用虾兜捞。” “真的?”黄规章像个天真的小学生。小芽很肯定:“我弟弟他们捞过。” 黄规章神情雀跃地:“那好,你教教我,虾兜怎么做?用什么材料?” “你真要捞啊?”小芽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干脆我去喊我弟弟来,让他帮你捞算了。” 黄规章笑着摇头:“不劳他帮忙。自己动手,乐在其中嘛。” 小芽说:“那好吧,我回去把我弟弟的虾兜拿来。” “行,今天算是借用,明天我仿制出来之后就可以还他。”黄规章笑嘻嘻的。 小芽就放下手里的那包蒲棒头,再一次地返回家中。 四。 花红终于有机会跟罗小欧有了一次比较亲密的接触。 下午放学的时候,小芽叫住花红说:“你认识不认识江边会打鱼的那个黑头?” 花红雀跃起来:“认识认识!我爸过端午还找他买过两条翘嘴白。那人的脾气可怪了,买鱼要找他预订,订什么鱼打什么鱼,订几条打几条,多一条也要往江里扔……” 小芽打断她的话:“走,我们去找他买鱼。” 花红惊讶道:“又不逢年过节……” 小芽说:“招待远客不比过年过节重要吗?”小芽就把昨晚黄规章父子钓虾的事说了一遍。花红连声后悔:“真是的!我怎么就没有早点想到呢?”拎了书包就跟小芽走。 才爬上江堤,花红一眼看见了前面不远处漫步闲逛的罗小欧,马上指给小芽看。罗小欧当时背对着她们两个,手里拿着一根柳枝,轻轻地一下一下甩着,像甩着一条柔软的毛茸茸的马鞭。有时候堤上的槐树低下一根树枝,他就一踮脚跳起来,试图捋下一两片树叶,跟个顽皮的争强好胜的孩子似的。他的肩膀随着手中柳枝的挥舞左右摇晃着,很有韵律,非常地和谐,跟他的身高、堤上的风景、下午江边西斜的光线都协调得恰到好处,就像是一幅为拍电影而摆出来的画面。 因为紧张和激动,花红一下子说不出话,只紧紧拉住小芽的胳膊,声音走调地嘀咕着:“啊呀,啊呀。” 小芽建议:“喊他一块儿去吧,他肯定没见过打鱼。” 花红满脸娇羞地:“你喊。” 小芽故意逗她:“我才不喊。我看到人家又没有脸红。”花红用劲攥住小芽的手,攥得小芽指骨头都疼了。她看一眼前面的罗小欧,又看一眼小芽,憋了几次劲,最终还是说:“算了,我们走快点,赶上他吧。我喊不出来。” 罗小欧被两个女孩追上之后,指着小芽,用怪怪的普通话惊喜地大叫:“你是昨天带路的女孩子啊!是我妈咪的学生啊!”他又指着花红:“你也是吗?你跟她一样漂亮!我妈咪的学生都是这么优秀?” 花红兴奋得身子都摇晃起来,像站立不住要昏过去似的。江心洲的男孩从来不会当面赞美一个女孩子,直截了当地夸奖她“漂亮”,所以,当罗小欧非常自然地从嘴巴里说出这个令花红心跳的字眼时,她一时间几乎不能够轻松地承受。 “我……我……我……”花红倚在小芽身上,结结巴巴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们想……不知道你想去哪儿?我们可以带路……真的。” 罗小欧耸耸肩膀:“我随便走。这儿风景很好。下面的那些水真的是长江吗?” 花红点头:“是长江。长江入海口,所以江面特别宽。” 罗小欧长长地“哦”了一声,解释:“我只是在地理书上学到过。” 他又用柳枝指着江堤下面:“那些是什么?” “芦苇。”花红说:“江心洲的芦苇。你要是在秋天来,芦苇抽穗开花了,那才好看。我现在没有办法告诉你,说不出来。小芽?”她捅捅小芽的胳膊。 小芽笑笑:“我也说不出。” 罗小欧又是“哦”的一声,脸上有一点失望。花红实在不忍心看他失望的样子,就绞尽脑汁地推荐他看一样东西:江猪。她还把传说中江猪的模样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通。小芽倒觉得不该让他心存幻想,就实事求是地说,江猪不容易看到,农场里有一位温医生,一连好多天坐在江边等着江猪出现,结果一次都没有能够如愿。小芽建议他跟着她们一块儿去看打鱼,打鱼是一件相对来说比较平常的事,不需要等时间碰运气。 结果却是万分地不巧,连打鱼也不能看到,因为他们兴致勃勃走到江边黑头的小屋时,发现木划子和渔网都在,人却没了影子。 “没关系的。”罗小欧反过来安慰她们,“我们就坐在江边说说话好了。我很喜欢跟你们说话,很开心哦。” 三个人开心地爬到反扣的木划子上,一溜排地坐下。罗小欧在最边上,兴奋地挨着他的是花红,花红过来才是小芽。 花红先提议罗小欧讲讲美国。可是这个题目实在太大太杂,罗小欧想了半天不知道从何谈起,开了几个头,又笑着自己掐断,样子就很为难。 花红爽快地止住他:“算了,你还是讲几句英语给我们听听吧,看跟我们英语老师讲的是不是一样。” 罗小欧马上说:“那我们来对话。” 花红一个劲摇头:“不行不行,我们只会认单词,讲不来的。” “试试嘛!”罗小欧鼓励她。 花红扭过头看小芽,脸上是一种兴奋、紧张、期待和羞怯混杂在一起的神情,眼睛亮亮的,鼻尖红红的,十分可爱。 罗小欧说开始就开始,马上用英语简单地致了一句问候词。花红还真听懂了,试探着回了一句。罗小欧称赞一声:“很好。”再讲第二句,是赞美江心洲的美丽风光。花红连蒙带猜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只好说了个单词:“是的。”第三句,罗小欧说得有点快,花红听不懂,转头用目光问小芽。小芽也不懂,摇头。罗小欧于是解释:“我是问你,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么好的风景,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也就是说,你心里最想做的事?” 花红愣愣地看着罗小欧,有半天没有出声。 罗小欧柔声鼓励:“说啊!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你什么都可以说的。” 花红声音很轻地:“我说不出来。” 罗小欧笑着:“那就用中文说吧。” 花红低下头:“我说了,你一定不能笑话我。” 罗小欧指着自己的胸口:“我保证。”花红又停了一刻,猛然抬头,一闪身跳下木划子,目光盯住罗小欧,连退几步,绝望而恶狠狠地说:“我想做的事情很坏,我要你亲我,很想很想!要你亲我一下!” 花红的眼睛红得像要出血,嘴张开着,很粗地喘着气,身子簌簌地发着抖,像是遭遇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 小芽惊恐地叫了她一声:“花红!”花红簌簌地抖着,话说出口之后勇气便逐渐消失,脸色由红转白,身子也慢慢地软了下去,眼看着就要瘫坐在地。每一秒钟都尴尬得如一千年那么长久! 这时候,罗小欧双手在木划子上用劲一撑,飞身弹起,双脚嚓地落地。他紧跟着跨一大步,扶住了花红的双肩,俯下脑袋,用鼻子拨开花红额前的乱发,嘴唇轻轻靠上去,温柔而又怜爱地给出一个吻。 之后,他像兄长一样地拍拍花红的肩:“可以了吗?”又由衷地说:“你好可爱。今天是非常可爱的一天。” 花红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被自己所做的事情吓呆了一样。小芽最后一个滑下木划子,走过去轻轻拉起花红的手。她看见花红眼睛里涌出很大很大的一颗泪。 五。 放学的时候,小芽看见黄滔远远地朝她这边招手。小芽拎着书包飞快地跑过去,刚要问他话,黄滔马上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开口,然后满脸飞红、十分兴奋地抓住小芽的胳膊,拉着她就往自己家里走。 小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黄滔的神气兴奋得有点怪,好像意外间发现了一个藏宝的洞,迫不及待要分给她一些惊喜。黄规章的宿舍比欧老师的大,里外一共有两间,里间放两张床,外间有一张白木做的八仙桌,几把杂木钉起来的椅子,看着很是个正正规规吃饭的地方。小芽一走进去,马上就发现屋里的布置有很大的改变:桌子上铺了一块红白格子的塑料布,当中放一只玻璃花瓶,瓶身同样是红白两色花纹,瓶中插着一把野地里采回来的矢车菊、蝴蝶花、蒲公英什么的,五颜六色,热闹非凡。欧老师和她的儿子罗小欧都在这里,帮着黄规章往桌上摆放碗、碟、一瓶红色果酒,一瓶高粱白酒,几只玻璃酒杯。几个人的脸上同样洋溢着喜色。欧老师尤其还做了一些装扮:头发用一根铁丝发箍妥帖地别在脑后,露出宽宽的、聪明气十足的前额。身上穿着一件碎花丝绸短衫,中式立领严丝合缝地抱着她的脖子,使得整个脖颈处拔高了许多。她的脸颊还微微染着一抹红晕,嘴边和眼角甚至带着少女才有的那种娇羞,眼波闪动的时候,春水一样的柔情就泛滥出来,把小芽看得目瞪口呆。她做了欧老师这么久的学生,还从来没见过欧老师这么女人味十足的样子。 “小芽!来来来,坐下来,今天你是贵客,是我和欧老师请来的唯一见证人。”黄规章笑嘻嘻地招呼小芽。 小芽一脸迷茫地问他:“什么见证人啊?见证什么呀?” 黄规章眨眨眼睛,刚要说话,罗小欧已经欢快地抢着作答:“我的妈咪和黄老师今天新婚大喜啊!” 小芽张了张嘴巴,惊讶得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欧老师笑着嗔怪罗小欧:“什么新婚大喜,说得这么怕人。”又转向小芽:“小欧难得回国一趟,趁他在,我和你黄老师就把事情办了。什么人都没请,就喊了你一个。你是我们两个最喜欢的学生,也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们五个家里人吃一顿饭。” 黄规章搓着手,郑重其事地声明:“今天是专门请你吃饭,不劳烦你下厨做砧肉。”说着自己一仰头,大笑起来,神情雀跃得像个孩子。 罗小欧有一点迫不及待:“人都到全了,可不可以上菜?” 黄规章努力地挺直腰杆,很有气度地一挥手:“上菜上菜!” 罗小欧应声而起,高呼一声:“上菜罗!”一个箭步冲进厨房。黄滔跟着过去。两个人穿梭似的,一来一往,陆陆续续往桌上运送了十多个冷盘热炒,把一旁的小芽看得目不转睛,惊讶不止。 冷盘有六个:拌黄瓜,拌莴苣,拌马齿苋,煮黄豆,炒螺丝,炸花生米。 热炒也有六个:肉丝青椒,肉片茭白,爆腰花,爆肝尖,爆河虾,糖醋仔鸡。 再上来的是一碗红烧鱼,一碗红烧肉。最后上来的是一瓦钵清炖老母鸡。 黄规章心花怒放地看着这桌颇为壮观的席面,开始为他的帮手们评功摆好:“小欧立了大功!两条活鱼是他钓上来的,两只鸡也是他杀的。黄滔更辛苦,早上五点钟就到码头赶船,过江买了猪肉。他的虾也蛮上档次,大,而且基本上只只带籽。当然了,小芽的功劳不可忽略,是她教会我们使用虾兜,并且提供了样品。欧老师的红烧肉你们一定要尝,她今天……” 欧老师笑着打断他的话:“得了,表彰来表彰去,还不是为了突出你自己,你忙乎一天做了这桌菜嘛。” 黄规章挠着白发苍苍的头,活像孩子被大人戳穿把戏:“这个嘛,我还是要自我表扬一下,在原料缺乏的情况下,凑出这桌菜还是挺不容易,说明我这个厨师有了相当的资格。李玉和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妈的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都能对付。就是说,以后办黄滔的喜酒,办小欧的喜酒,办小芽的喜酒,我都没有问题,你们就放心交代任务好了!” 罗小欧听得煞有介事,一个劲地点头。黄滔向来忠厚,父亲说什么他都是嘿嘿一笑。小芽年纪最小,又是女孩子,听到“办喜酒”这样的词,羞得满脸通红,手脚都没地方放。 欧老师慈爱地望着小芽:“小芽你别理他,当他喝了老酒发酒疯好了。” 黄规章委屈地叫道:“我还滴酒未沾呢!” 欧老师笑嘻嘻白他一眼:“那你怎么有这么多话?平常见你在学校,光是点头哈腰,一句多话不讲,都以为你是个闷嘴葫芦。” 黄规章叹口气:“言多必失,我是有教训的!今天破了例,是因为心里高兴,再说又都是家里人,讲讲没关系。小芽是不是?” 小芽脸红红的:“我喜欢听黄老师说话。” 黄规章摇头晃脑:“如何?老头子还是有点魅力的!”大家一起都笑。欧老师更是笑得容颜放光,眼角和额上的根根皱纹都像跳舞。 罗小欧样样事情上都显得勤快和伶俐,入座以后马上拿起酒瓶,要给大家斟酒。起先他拿的是那瓶红颜色的山楂果酒,黄规章提议说,办喜事喝果酒不算数,得喝白的,白酒喝了才痛快。欧老师马上反对,说黄规章心脏不好,血压又高,今天已经起早忙了一天,白酒太刺激,喝点果酒算了,意思到了就行。黄规章显得非常兴奋,大声疾呼道:“那哪儿行?人生难得几回醉啊!你我这辈子还能再办第二回喜事吗?”欧老师无奈地撇了撇嘴,嘱咐罗小欧:“酒瓶你掌握,有数点,控制住量。” 罗小欧愉快地拖长声音:“妈咪你放心好啦,没问题啦。”每个人的酒杯里都倒上了白酒之后,小芽才发现欧老师的酒量最是了得,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酒杯,送到嘴边,轻轻地一仰脖,嘴角一抿,一杯酒就滑下去了,简便得无声无息。小芽自己不会喝酒,但是常见到林富民和农场里的人凑在一块儿喝,知道这样不动声色喝酒的人都是相当有量的。 黄规章就不同了,他其实才喝了浅浅的三小杯,已经是满脸酡红,从额角到鼻尖一路渗出亮晶晶的汗,话多得异乎寻常,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笑。“林小芽,我跟你说,你别以为这里只有你一个能歌善舞的人,你欧老师年轻时候也上台做过表演呢!” 罗小欧欢叫一声:“真的?”又回头问欧老师:“妈咪?” 欧老师眯眼笑笑:“别听他瞎说。” 黄规章用筷子指住欧老师:“怎么是瞎说?五十年代,刚解放那会儿,县里开青年模范教师代表会,你不是上台唱了歌?是什么什么花的?” 欧老师柔柔地望着他:“五月的鲜花。” 黄规章把筷子一收:“不错,就是它,五月的鲜花。我记得你嗓子有点哑,唱得还是蛮好听,蛮有味道。” 罗小欧瞪大眼睛:“哇噢!我妈咪还是红歌星啊!怪不得爹地在台湾一直忘不掉你噢。” 黄规章一把抓住了欧老师的手:“哎,你唱一个给他们听听,震他们一震。” 欧老师脸上飞起两团红晕,难为情地抽回自己的手:“别闹了,你怕是真喝多了。” 黄规章一扭脖子:“谁说?我还没有真正喝开呢。小欧,倒酒!”他把酒杯伸到罗小欧面前。罗小欧倒酒的时候,欧老师在旁边咳嗽一声。罗小欧心领神会,倾着酒瓶,只给他倒了浅浅半杯。黄规章大声吆喝:“不行不行,你怕我喝醉?没那事儿!倒满倒满!”罗小欧只好给他倒满。 小芽看见黄规章端着酒杯的那只手在微微地发抖,手背和手腕处的皮肤红得像煮熟的河虾,有青筋一根根地凸现出来,皮肤上还汪着一层油亮的汗水。小芽心里想,黄老师肯定喝得多了,他原来是个没有什么酒量的人啊。 黄规章开始自得其乐地讲一个笑话:“从前有个吝啬鬼,有客没客都不买菜。有天早上,一个卖菜的推着菜车从他门口过,不小心掉下了一捆菜。吝啬鬼看见卖菜的走远了,就拣回去煮了吃。谁晓得这顿饭有了下饭的菜,吃得比平常两顿还多。吝啬鬼心里想,看着是件便宜事,其实划不来。又过了一天,那个卖菜的从他门口过,又掉了一捆菜。吝啬鬼提着菜撵上去,一边大声叫:大哥大哥,你的菜掉了!卖菜的看看他撵得满头大汗,过意不去,就说,菜我不要了,你拿回家吃算了。吝啬鬼马上叫起来:还说吃呢,我都上过你一回当了!” 罗小欧哈哈大笑,脑袋前仰后合的,肩膀一耸一耸,屁股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就差没有弹簧一样地跳起来。 黄规章也张大嘴巴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眉梢轻轻地抖动着,眼角还有泪花迸出来。他边笑边用筷子指住罗小欧:“一个笑话,你怎么就笑成这个样……你笑成这个样……” 欧老师无奈地放下筷子,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他们两个:“尽顾着笑,饭都不要吃了。有这么好笑吗?” 黄规章断断续续地:“我是开心……我今天……真的开心……” 罗小欧忽然收住笑,愣愣地看了黄规章一会儿,冷不丁地叫出一声:“爹地!” 黄规章不再笑了,脑袋使劲地伸在前面,指着自己的鼻子,表示疑问:“是叫我吗?” 罗小欧一下子也惶然起来,看一看黄滔,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叫你一声。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叫过爹地了。” 欧老师朝罗小欧伸过手,抓住他一只手腕,疼爱地握在手中。 罗小欧又说:“黄伯伯你是个好人,妈咪能跟你结伴过完一生,我很放心的。我爹地九泉之下知道了,也一定放心。我的妈咪就交给你了。” 欧老师眼圈红红地笑着:“你这孩子,说什么呀!我又不是个东西,交给你交给他的。” 黄规章的眼睛忽然间蒙上了一层层白生生的雾,变得混浊和朦胧。他因为看不清楚而着急,就使劲地揉眼睛,把眼皮子揉得滋啦滋啦响。他一边揉一边说:“该死的眼睛,说不中用就不中用,一点都不经事……我怎么就看不清楚了呢?一点都看不清……小欧还有酒吗?再倒啊!你既认了我当爹,我们父子要喝一杯的……还有黄滔……黄滔把你的酒杯端起来!别黏黏糊糊的……小芽就算了,女孩子家……来来,我们喝……” 他眯着眼睛,摸索着把酒杯端起来,手在桌上带倒了一个醋瓶,溢出一屋子的醋味。罗小欧伸手要扶那瓶子,黄规章用劲抓住他的手:“不管,先喝!”说着,酒杯就举到了嘴边。 罗小欧转头对黄滔说:“大哥,我们陪爹地喝一杯吧。” 罗小欧这句话才说完,就听见桌上“砰”一声响,黄规章的酒杯已经掉在一只小瓷碟上,瓷碟和酒杯同时裂为几瓣,溅起的碎片一直飞到盛鸡汤的瓦钵里。大家回转头,吃惊地去看黄规章,只见他的脸色瞬时间变得青紫,像是被人捏住了鼻子憋不过来气来一样,黑眼珠子一个劲地翻了上去,嘴巴斜斜地歪扯下来。跟着呼啦一下子,椅子翻扑在地,整个人从桌面上消失不见。 有那么几秒钟的工夫,剩下的四个人面面相觑,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心里只感到奇怪,不知道黄规章除了讲笑话之外还能玩出别的什么花样。 最先醒悟过来的还是黄滔,他无声地张大嘴巴,憋红了面孔,手在桌子上用劲一拍,哗地推开椅子,肩膀一晃,人就出溜到了桌子下面。小芽是最后才明白怎么回事的,她被欧老师的一声嚎叫完全地吓傻了,她呆呆地看着罗小欧和黄滔把黄规章从地上抬了起来,吃力地搬到里屋床上,看着欧老师扑上去抱住黄规章的脑袋,又看着黄滔满脸悲痛却哭不出声音,看着罗小欧轻车熟路地绕到床后为他的“爹地”脱去泥巴鞋子,扯平他的手脚……小芽浑身颤抖,感觉这屋顶上的天空黑沉沉地就要塌下来了。 六。 因为黄规章的丧事,罗小欧又在江心洲耽搁了几天。这个二十岁的台湾大孩子实在懂事和能干,丧事上忙前忙后的都是他撑着场面。 农场里的人都夸罗小欧,说黄老师临走还得这么一个能干儿子,是他这辈子修来的福气。罗小欧就操着一口软软的普通话说,他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操办过亲生爹地的丧事了,前前后后的一套程序都是记在心里的。他还说,台湾和大陆真的没有什么区别,连丧事上的礼节都彼此相近。 林富民在家里长吁短叹,抱怨说好人都享不到好福,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就叫造化弄人。他把这个刚刚学会的四字成语咬得十分清晰。他掰着手指头说,黄老师带个哑巴儿子苦熬了这么多年,欧老师守活寡也守了小半辈子,好不容易走到一块儿,天上还掉下个聪明能干的儿子,这不是苦尽甘来的好事吗?老天怎么就这么心狠,让人家圆个房都来不及呢?李秀兰就眼泪汪汪地接腔,说黄老师苦命啊,欧老师也是苦命啊,农场里头两千口子人,就数他们两个命最苦了。 罗小欧离开岛子的那天,欧老师班上很多人都去送他。欧老师走不动路,黄滔就借了花红家的自行车推她到码头。罗小欧临上渡轮的时候忽然在欧老师脚前跪下来,咚咚咚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罗小欧说,妈咪你要保重啊,你千万千万要保重啊,你要等我大学毕业找到事情挣到钱,那时候我再回来,把你接到美国,我要替爹地养你。 欧老师木然着一张脸,眼睛里空空荡荡的,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样子,也不知道罗小欧的这番话她听进去了没有。 但是小芽一下子哭了出来。班上来送行的女生们跟着哭成一片。哭声最响亮最悲伤的是花红。罗小欧就站起来,走过去拉拉花红的手,又拉拉小芽的手,说:“拜托你们了,请帮忙照顾我的妈咪,拜托了啊!”他最后转身看着黄滔:“大哥,我走了,妈咪就交给你了。”他在黄滔的肩膀上用劲地拍了好几下,一副男人之间心心相印的样子。 罗小欧走了很久,花红还常常跟小芽谈起这个帅气的台湾小伙儿。她很想给罗小欧寄一封信,就是不知道往美国的信怎么个寄法。到场部收发室问王麻子,王麻子支支吾吾根本说不清楚。本来嘛,江心洲什么时候有人往美国寄过信呢? 花红为此很有点自怜自艾,她说她要是一生下来是个上海人就好了,上海的邮局肯定知道往美国的信应该怎么寄。江心洲的世面还是小啊! 第七章 惊变 一。 吃晚饭的时候,林富民就着玉米粥把腌黄花菜嚼得咔嚓咔嚓响,一边告诉李秀兰:“这回老江头的女人是真不行了,都有好几天米水不沾牙了。” 李秀兰挟着一筷子腌菜正往嘴里送,听到这话就停下来:“那我们能做点什么?” 林富民堆出一脸讨好的笑:“还真要请你帮个忙。老江头女人说走就要走,走的时候身边要是没个人在,你说多不合适。靠老江头一个人白天黑夜地顶着,怕不是办法,他也有了一把岁数,场里还有事情要做。我想……找几个人值值班,白天一班晚上一班。你看看能不能顶两个晚上?” 李秀兰非常爽气:“行。人一辈子不就麻烦这一次吗?再说老江婶子待我们家几个孩子都不错,这忙应该帮。” 她忙忙地喝光碗里的粥,打盆水草草地洗了一把身子,换件干净衣服,又嘱咐小芽洗碗涮锅,照应好两个弟弟,晚上火烛小心,啰啰唆唆交代一大通,才匆匆忙忙出门。 一连值了几个通宵。老江头女人的生命真是顽强,一口气幽幽地浮在嗓子里,忽上忽下的,游丝一样的,就是不肯痛痛快快落下去。李秀兰回来形容说:“哪里还像个人啊!骨头一把一把的,身上的皮都长不住了,一碰就掉一大片,蛇脱壳一样,嘴巴里也是一股浊气,怕是五脏六腑都烂了呢。” 小芽就努力想象老江头女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样子,直想得头皮发麻,后背上爆出一片鸡皮疙瘩。 李秀兰几夜不睡,已经是顶不住了,脸黄得像蜡,眼皮肿出两个袋袋,滚圆结实的两条臂膀眼看着就松懈下来,手一揪能扯出好长的一块皮。 小芽心疼李秀兰,提出来要帮她守夜。李秀兰自然不肯。她有点迷信,说是小女孩子家去伴个半死的人,会沾了霉气,不吉利。小芽却是个有主意的,决定的事情从不肯放弃。 吃过晚饭,小芽就拦下了李秀兰,动身往场部走。 老江头的家门口静悄悄的,丝毫也没有要出大事的迹象。小芽走进门,外间空荡荡没个人影,灶台上也是冷冷清清。再探头往里间看,才发现程老师悄无声息地坐在床边,眼睛定定地盯住床上那个将死的女人,一动不动。 天色已经擦黑,里间屋子的光线更是昏暗一片。程老师没有开灯,却在靠窗口的桌上点了一根白蜡。蜡烛光惨惨淡淡,把程老师坐着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越过墙壁一直延伸到了屋顶。老江头女人的喉咙口卡着一口痰一样的东西,喘气声丝拉丝拉的,时而发出风吹一样的细细的尖啸,时而又咕噜咕噜翻着气泡,听得人心里发紧。 小芽说:“程老师,你怎么不开灯啊?” 程老师抬起疲倦的眼睛,笑笑:“电灯光太亮,会刺激病人,让她不舒服。” 小芽心里想,人都已经这样了,怎么也是不会舒服的。小芽让程老师赶快走,小米粒儿一个人在学校宿舍里,天这么晚了,让人不放心。 老江头回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有九、十点钟,整个场部前前后后都睡得悄无人声。他一回来就直奔里屋,发现小芽孤零零一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守夜,马上发了火,责备林富民和程秀娟他们太不像话,怎么让个孩子来陪着快死的人。小芽解释说她自己要来的。老江头怜爱地看看她:“你自己要来,他们也不该让你来,今夜要真有了事,你一个女孩子家,吓着了怎么办?”小芽顶撞他:“你以为我的胆子绿豆那么小?”老江头咽住了,张了张嘴,转而笑起来:“你这个孩子!”他嗬嗬地笑着:“你这个犟孩子!”老江头跑到外屋,自己倒一杯酒喝了,又给小芽倒一杯,端进去:“喝掉它!壮壮胆。”小芽不敢说不喝,接过酒杯,才憋住了一口气准备往喉咙里倒,床上的病人忽然发出一声鸟鸣一样的呃,人像牵线木偶一样冷不丁直坐起来,又咚一声倒回枕头上。小芽就坐在病人床边,感觉她坐起落下的时候有腥腥的风从脸边掠过,一时间真的吓傻了,手里的杯子砰地落地,酒香四溢。 老江头一个箭步上前,拨开小芽,弯腰按住了床上簌簌发抖的女人。女人的力气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大得惊人,两腿乱蹬,身子扭来扭去,一会儿像弓一样地挺起来,一会儿又如面条一样软下去,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面孔憋得青紫,看上去难过得不行。 小芽手足无措地站着,心里嗵嗵地发跳,想帮忙又不知怎么下手。老江头回头冲她大叫:“去喊李医生!”小芽这才猛醒,转头就往门外跑。 李艳已经上了床,听见小芽喊,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光脚趿了一双鞋子就出来,跟着小芽往老江头家里奔。等她们一前一后赶到病人床前的时候,老江头女人倒又过了最难受的那一阵,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手脚时不时地还在抽搐。 李艳听了她的心跳,又静静地观察了她一阵子,小声对老江头说:“恐怕一会儿还会发作。再发作了要不要抢救?”老江头垂头坐着,两手交握着放在腿上,声音哑哑地:“救。能救多少救多少。救成救不成是她的命,人事我不能不尽,几十年的夫妻了呀。” 李艳回头对小芽说:“我在这儿守着,你再跑一趟,把温医生叫过来。” 小芽第二次出门,在夜深人静的场部大路上奔跑,心里充满着救人的焦急和重任在肩的自豪。温卫庭和叶飘零两口子都不在家,小芽耐心地敲了好半天门,屋里黑灯瞎火,悄无人声。小芽想到温医生很可能还在猪场,他最近在搞一个良种猪的繁殖试验,每隔几小时给猪量一次体温,不能间断,照温医生素常做事的脾气,弄不好这些天就守着猪不回家了。小芽转过头又往场部外面跑。 夜色很好,头顶上芝麻似的繁星挨肩擦背,挤挤碰碰,月亮被它们挤得歪到天边去了,小芽在月光下的身影就拖得细细长长,一顿一顿地掠过了沟渠、小桥、蔬菜队的西瓜地,汪着一层发亮的浅水的稻田,又很快地移向学校后面的毛竹林。 毛竹林是很大的一片,每根竹子都有钵口粗细,两三丈高,郁郁苍苍,森森然然,风吹过去的时候,坐在学校教室里的小芽都能听到远处那一种低沉悠长的啸吟,似乎里面藏着无数古远神奇和惊心动魄的秘密。因为林子里这样一种过重的阴气,小芽和她的女同学们在大白天都不敢轻易走进去。此刻小芽要往猪场找人,不得不从这条路上过,她只好硬了头皮,麻着胆子,一边脚步匆匆一溜小跑地走,一边觑着眼睛往旁边的林子里看,生怕从黑暗深处冷不丁地窜出什么东西来。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小芽果真看见了林子边上非同寻常的奇景。她先是听见细细的歌吟声和低低的说话声,两种声音都是压抑的,是不能声张的快乐和强行收敛的欢欣。接着,她发现贴近地面的一处有闪烁的光亮星星点点迸发出来,冷白和浅蓝相杂,一朵一朵地在空气中飘浮,有时候向四面飞溅,有时候又倏然熄灭。熄灭的时候,歌吟声和说话声戛然而止,世界一片静默。片刻之后人声再起,光亮随之增强,贴紧地面激荡地跳跃,飞花落雨,电闪火燃,石破天惊。 小芽惊得呆了,她不能思想也不能呼吸,甚至忘记了本来的恐惧,木桩一样地站着,恍惚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月色依然清亮,大地如水洗过一样的澄明安详,小芽的身体沐浴在月光之下,几乎跟地面同样地灰白柔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竹林的一角,在那里,在月光照不到的幽暗之处,她看见了非人间的奇迹,那是一种令人惊恐的美丽,是她路过竹林时因为过度恐惧而带来的幻觉。 忽然她的身后有黑影一闪,接着一只手就紧紧地缠住了她的胳膊。没等她叫出声来,再一只手又死死地捂在她嘴上,这只手带着一股轻微的花露水的香味,五指并得极拢,将她的口鼻捂到严丝合缝,令她窒息。 小芽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敢往后面去看。她心里害怕得几乎要吐,太阳穴的某处有一根筋突突地跳着,弹三弦一样,嘭嘭作响。接连而来的惊悚早已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感觉自己整个儿地就要崩溃了。 “别出声!”有人耳语一样对她说了一句。她发现说话的声音很熟,挣扎着扭过脖子去看,一双眼睛黑亮黑亮地从脑后盯住了她:居然是商影影! “别出声!”商影影再一次低声耳语,目光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一边松开捂住小芽嘴巴的手,两条胳膊挟紧了她的身体,不由分说地带着她离开大路,一直下到拐弯处的沟坎,按了一下小芽的肩膀,两个人同时蹲下。 “你看到了什么?”商影影的眼睛深不见底地紧盯着小芽。她很紧张:肩膀和脖子都是僵硬的,呼吸有些急促,说话的时候牙关闭得很紧,像是从牙缝里把那些音节恶狠狠地弹出来一样。 小芽结结巴巴地回答:“是光……好像是磷火……还有声音……” 商影影一声冷笑:“你想替叶飘零瞒着?因为她喜欢你?” “……”小芽目瞪口呆地望着商影影。 “哪里有什么光?是叶飘零和贺天宇!他们躲在毛竹林里又唱又说!你没有看见?你会没有看见?”商影影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小芽这时候才恍然明白过来,她看见的神奇光亮是叶飘零皮肤上的那一层薄膜。每当叶飘零和贺天宇在一起的时候,每当他们四目相对、心相呼应的时候,叶飘零的身体上就会出现这样的奇异反应:晶亮而闪烁,像是爱情催化出来的化学涂层。 商影影忽然埋下头,呜咽着哭起来。她肩膀一颤一颤,脖子上下地颠动着,哭得悲苦而绝望。“……她勾引了贺天宇……懂吗?她把贺天宇迷住了……她迷住他了……” 小芽蹲在地上,不声不响地看着商影影哭。她奇怪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对商影影的同情,也没有一丝一毫对叶飘零和贺天宇的怨恨,而他们两个曾经都是她迷恋和爱慕的人。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一个非常非常孩子气的问题:叶飘零皮肤上的神奇光亮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发现?是不是她长着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商影影……”她试探着喊了商影影一声。 商影影抬起头,满脸泪水在月光下显得黏稠发亮,像鼻涕虫蜿蜒爬过的痕迹。“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她烦躁地驱赶小芽:“走啊你!让我一个人待着。走!”最后一个字,她几乎是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喊出来的。 小芽无奈地起身,爬上沟坎,回到大路。走过竹林的时候,她再一次驻足,怀着一种轻微的忧伤往林中幽暗处看。闪烁的光亮不见了,被压抑住的歌吟声也听不到了,四周是无边的寂静,像水一样漫过来包裹了她的静。 小芽忽然起步,向着猪场的方向发力狂奔,想要在奔跑中把刚才的一切全部忘记。她跑得呼呼大喘,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身体仅仅剩下一只风箱的功能。 温医生从猪舍里迎出来,一手提着一盏风灯,一手甩着一支大号的体温计,惊讶万分地望着小芽:“你怎么会来?出什么事了?” 小芽幽幽地喊了一声:“温医生!”她浑身一松,有一股气从头顶一直贯穿到了脚底,像皮球漏气一样,眼泪哗地就流出来了。 二。 李秀兰是随着江心洲农场的一大群妇女,坐着拖拉机去县火葬场给老江头女人送葬的,一大早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她用一块干毛巾拍打着满身的土,心惊肉跳地告诉林富民和小芽:“真不是人去的地方!那么大一堆骨肉,往炉子一顺,火苗儿一卷,出来的时候就剩一把灰!日后我死了,我受不了那个挨烧的罪。” 小芽打了一盆水让她妈妈洗脸,一边就说:“妈你放心,人死了就没有感觉了,怎么烧都不会疼。” 李秀兰郑重其事地反驳她:“谁说的?人死了魂还在啊!到时候魂儿会哭啊!老江婶子的魂就哭得吱里哇啦响,我在炉子外面都听见了,让我心揪得呀,惨得很呢!” 小芽哭笑不得地叹一口气。有很多事情跟李秀兰真是说不清楚的。 老江头女人死了以后,小芽去场部的机会倒少了很多。那个病弱的、时不时需要小芽帮忙拎桶水洗几件衣服的、喜欢用知了壳做药引子的、枕边总是备着几颗糖等小芽姐弟来耍的老婶娘不在了,小芽每次走过老江头家门口,看见那一扇灰白色的终日挂锁的门,心里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丢失了一样,空洞得无着无落。 有一天她在江堤上碰到了温医生。温医生当时一脚踩在堤上,一脚踩在堤坡处,撅了屁股,手在地上拨来拨去的,寻寻觅觅不知道在干什么。看见小芽,他显得很高兴,主动告诉她:“我刚看了一本你们当地的县志,书上说到江边的几味特产草药,我想找到它们。” 小芽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他:“这些日子你看到江猪了吗?” 温医生“哈”地一笑:“江猪专门躲着我,每次我往江边一站,它就扎到水里不出来了。其实我对它们充满敬意,不过是想看一看而已。” 小芽安慰他:“你别着急,没见过的不是你一个,还有我。”温医生还是一脚在上一脚在下,斜了身子站着,手撑在膝盖上,偏头望着小芽,镜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小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转头去望江面。温医生这时才慢悠悠地说出一句话:“你好像又变了一点,眉眼长开了……” 小芽脸一红,含混道:“一天比一天老了。” 温医生头仰起来,哆开参差不齐的牙,笑得满脸都是阳光:“说什么呀!小芽小芽,你可真是的呀……十七八岁,花一样的年纪啊……” 小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跟年龄不大相称的忧伤:“可是,有的人是皮肉先老,有的人是骨头先老,有的人是心和脑子先老……” 温医生收起笑,关切地望着小芽:“你怎么了?不痛快吗?碰到什么事了?” 小芽低下头,过一会儿,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温医生,你为什么不想跟叶老师生个孩子呢?” 小芽说完这句话之后头仍然低着。她心里嗵嗵地跳得厉害,想不出来温医生是不是理解了她的意思,接下来又会问她什么。她不希望看到他脸上可能会有的疑虑或者伤心的表情。 可是好半天过去,小芽没有听到对方一丝一毫的声响。她感到疑惑,忍不住地抬起头,却发现温医生一动不动地盯住她,眼睛里表现出来的居然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担忧和怜悯。 小芽惊讶地叫了一声:“温医生!” 温医生没有移开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小芽,在你的这个年龄,你只应该记住快乐的事,因为快乐是你的权利。其他的,那些不愉快的、丑陋的、肮脏的,让人心灵受伤的事情,都不应该由你承受。懂不懂?” 小芽咬着嘴唇,点一点头,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到心里。 这一天晚上,已经很晚的时候,小芽借口给花红还一本笔记本,出了家门,鬼使神差地溜到场部。 她背倚着一棵杨树站着,远远地望着叶飘零卧室窗口的灯光。透过质地细密的竹编窗帘,她看到那窗户宛如一幕漏光的舞台幕布,叶飘零和贺天宇的影子在幕布上时隐时现,他们忽而靠得很近,鼻子和另一个人的耳朵几乎贴在了一起,忽而又急速地分开,两颗脑袋来回地晃动,接着他们的身影开始重叠,变成晃悠悠的一个人,从一个人的肩膀上马上又长出另一颗脑袋,毛茸茸的,边缘处有着一圈半透明的光晕…… 他们在房间里做些什么呢?贺天宇的手里有一本书的轮廓,他们在共读一本好玩的书吗?叶飘零的手指触摸贺天宇身体的时候,也像她从前摆弄小芽时一样,柔软而又有力度,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暗示和不可抗拒的专横吗?她皮肤的热气还是那样温暖而发散,掺杂着特别的香味吗?还有贺天宇,他是不是面对所有的女性都是同样温柔体贴,会把他清新整洁的面貌恰到好处地展示出来? 小芽靠在杨树上,长时间地、忧伤地看着窗中的人影。她心里有轻微的疼痛,从心脏一点点地延伸到指尖,麻刺刺的,像摘棉花的时候被棉桃的尖顶反复扎着一样。她把自己隐藏在树干的阴影里,担心自己会一不留神流出眼泪,担心被路人看到她流泪的样子。但是眼泪始终又流不出来,只在眼眶四周微微地膨胀着,热乎乎的十分舒服。 三。 老江头的房门锁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一个星期天,人们路过的时候发现门被大大地敞开了,从屋里飘出令人愉悦的消毒药水味,肥皂水味,抹布拭擦门窗家具之后湿漉漉的水腥味。音乐声也响得欢乐而自在,那是舞剧《红色娘子军》里的某一段集体舞的乐曲。小米粒儿穿得干干净净地蹲在门口,在音乐声里给一条细细的蚯蚓堆泥巴床。 人们问他说:“你妈呢?”小米粒儿头也不抬地回答:“下河汰衣服了。” 瘦瘦高高的化学老师程秀娟果然就从河码头的方向出现,笑微微地走到人们的视线里。她穿着咖啡色的裤子,米色底子的格呢春秋衫,肘弯里挎着一只硕大的竹篾篮,篮子里堆着冒尖的洗干净的衣物被单,一路走,篮子里一路还在漓漓拉拉地滴水,把她的一条裤腿和一只鞋子都滴得湿透了。 一大篮子的湿衣物无疑是很重的,所以程老师歪斜着肩膀,走得有些吃力。 她走到小米粒儿身后,弯腰放下篮子,柔声地叫儿子让开一个地方,然后回屋里拿出一根粗粗的晾衣绳,在屋檐下的梁柱上熟练地打个结,绳子挽在胳膊上,边走边放,一直走到十步开外的一根木桩前,踮脚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了桩头上。 程老师个子高,她仅仅踮一个脚,就能把绳子拴到一般人走过去碰不着的高度。 然后她开始往拴好的粗绳上晾衣物。先晾大的东西:床单,家织布的被里子,印有大朵红花的细布被面,甚至还有一块打了补丁的包袱皮。然后是老江头的衣服:从裤褂到袜子,里里外外一个完整的系列。她见缝插针地利用着绳子上的每一处地方,把衣物抖得哗啦啦响,就着绳子仔细地扯平边边角角,让每一块布面都变得服帖和舒展。绳子因为吃力过重的缘故,中间一段很快垂挂下来,弯成一个浅浅的圆弧,长长的被单看上去摇摇欲坠,边沿部分几乎就要擦到地面。程老师不慌不忙到屋檐下抽出一根毛竹的叉子,把绳子中间叉高起来,形成又一个支点。 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程老师黑红而带点憔悴的脸上始终漾着一层笑,平和的、满足的、愉悦的笑。 长长的一溜衣物被单在老江头的门外飘荡,万国旗一样的,阳光下晒出一种热烘烘的香味。随着水汽慢慢被晾干蒸发,被单们逐渐轻飘起来,风吹过去就舞出一片摇曳的风景。中午老江头回家,从场部食堂打了三个人的饭菜。吃完之后他带着小米粒儿玩,让小男孩岔了双腿骑坐在他的脖子上,他抓着孩子的两只手,翅膀一样张开,学鸟儿飞翔的样子从被单下钻进钻出,乐得小米粒儿嘎嘎地直笑。 苏立人背着双手走过来,远远地看着爷儿两个乐,嘴里“啧”了一声,说:“江书记,场里帮你开个结婚证明吧?” 老江头站住,把小米粒儿从肩上抱下来,嘿嘿一笑,说:“这事还真要麻烦你了。” 苏立人做一个很坚决的手势:“也该了。程老师够不容易的了。”老江头歪着脑袋,品味苏立人这句话,脸上慢慢地浮出一种温情。一天傍晚,他不打招呼地闯到小芽家里,一屁股坐下来,把小芽和李秀兰都喊到桌边坐下,对小芽说:“你写,让你妈说,列个单子,看看结个婚都要置办些什么?” 李秀兰忸怩地做谦虚状:“哎呀,江书记,你该不是找错人了吧?这事怎么轮到我做主?买什么不买什么,要程老师说了算数啊。” 老江头摇摇手:“问过她不止一次了,她什么也不肯要,衣服被子统统不肯换新。林家的,你说说,人家是念过大学的,当老师的,我算个什么呢?人家肯跟我是低就啊!我就怕我委屈了她啊。该置办的东西,怎么说我也要给她置办齐全。” “那你该找叶老师,人家是上海人,跟程老师一样有学问,口味上靠得近。” 老江头哈哈一笑:“叶老师不行,她口味太高,不是平常过日子的作派。我们还是乡下锣鼓乡下敲吧,我信得过你。” 李秀兰受宠若惊,扭了半天身子,才掐了指头一样一样报出该买的东西:热水瓶啦,牙具啦,里外三新的被子啦,颜色鲜亮些的窗帘啦,脸盆脚盆啦,梳子镜子啦……“要紧的是要进一趟城,替程老师买两身的确良的衣服。现在兴这个料子。我还从来没见过程老师穿什么好衣裳呢。” 老江头立马往桌上拍出一百块钱:“林家的,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你抽空替我进趟城,把衣服买到手。尺寸大小你是有数的。拣最贵的买!” 李秀兰收钱的时候,脸都涨红了,完全是一副重任在肩的激动。医生李艳也是个热心人,她用大红的蜡光纸剪了好多个“喜”,跑到老江头家里,把每扇窗户的每块玻璃上都贴了一个。人一走近场部,远远的,就看见几排平房中那一团耀眼的红,红得那么热闹那么澎湃,像当年闹革命的队伍在老江头家里亮出了旗帜。 叶飘零送给程老师一对亚麻布的抽纱枕套。跟江心洲一带传统的绣花手艺不同,抽纱枕套上遍布了大大小小的镂空网眼,透着一股子贵气和洋气,见到的女人眼睛都蓦地一亮,说是好看。跟着场里的年轻姑娘们就自发组成了一个个研究小组,凑在一起揣摩、讨论、学习、研制这种崭新的手工艺术,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到自己的嫁妆上去。 李艳不无嫉妒地对小芽说:“叶飘零放个屁都是香的。”可是有一天小芽在李艳桌上看见一块雪白的麻纱手帕,旁边是一根根从手帕上抽出来的纱线,可见李艳自己也想实践一下艺术品的制作过程。 四。 人们都忘记了老江头还有一个嫁在江北的女儿。老江头女儿单名一个雁,北雁南飞的雁。不知道老江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有没有纪念自己的意思。 老江头女人死的时候,江雁正赶上生孩子,家里人都把事情瞒着没让她知道。等孩子过了双满月,能够抱着四处走动时,江雁马上带着夫婿和孩子怒冲冲地挥师过江,来声讨她父亲娶新忘旧的罪行。 老江头是北方人,长着一副憨厚善良的脸,一天中总有大半日的光景是笑模笑样的。老江头女人终年多病,看上去总是愁眉苦脸,说起话来也还轻轻软软不让人讨厌。他们的这个女儿却不知道怎么长的,天生一副横眉立目的黑煞星模样,扁扁脸、大鼻子、暴眼眶,额头上有几颗深深的麻点,每颗麻点里好像都盛着一股杀气,走到她跟前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敛气噤声,生怕一不留神惹恼了这位大姑奶奶,白白地引麻烦上身。 相比之下,跟着她过江来的夫婿就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完全是那种三鞭子打不出闷屁的角色。 江雁头天进家门,看见满屋的红喜字,心里先就来了气,操起一根撖面杖,“乒乒乓乓”一通砸,把每扇窗户的每块玻璃都砸了个粉碎。女婿在后面抱着孩子,举着一只巴掌护住孩子的脸。孩子在父亲怀里吓得哇哇地哭。 做老爸的人在成年的女儿面前总是硬不起腰来。老江头也是这样。老江头苦着一张脸哀求江雁:“别砸了,这岛子上配玻璃不容易,有话你好好说嘛。” 江雁一声冷笑:“有什么好说的?明眼人谁还看不明白?妈的尸骨灰还没冷呢,你就急吼吼地要做新郎,你跟我妈哪还有一点点夫妻情分?” 老江头为自己辩解:“你妈病了几年,我就汤汤水水服侍了她几年,我自问对得起她……” 江雁眉毛一竖:“我妈死了有没有验尸?谁晓得你跟那个娼妇有没有合谋害命?要不然你怎么非不肯让她睡棺材,巴巴地要送到城里火葬?你存心……” 老江头铁青了脸,气贯丹田地大吼一声:“江雁!你说什么昏话呢你?你再敢胡说,我叫人绑了你!” 江雁根本不怕他吓,“嗷”一声长嚎,索性赖倒在地,拍腿蹬脚地大哭起来:“我的亲娘哎!你不该这么早死啊!你死得冤枉啊!亲娘亲娘你睁睁眼睛哎……” 老江头的脸色由青到白,憋了半天闷气,又觉得跟自己的女儿没法叫真,脚一跺,摔门而去,是横是竖都不管了。 那一整天老江头都拒不回家,由着江雁在屋里把有关程秀娟的东西摔得稀烂,剪得粉碎。他还派人到学校去通知了程老师,让她这一两天千万不要到场部露面。江雁再泼蛮,毕竟还是江心洲中学的初中毕业生,到学校里去闹是万万不敢的。 晚上老江头朝林富民要了招待所的一间房子住,还弄了一瓶酒,叫林富民陪着他喝。喝到七八分的时候,老江头眼泪就下来了,拉着林富民的手说:“老林啊,你说我是个什么命啊?才送走一个病老婆,又来了一个恶女儿,老天存心不让我过好日子啊!” 林富民心里很不忍,又不好插手别人的家事,只能拿话宽解他:“江书记啊,俗话说好事多磨,磨过这个关口就是康庄大道啦!”老江头摇手、捶头,呜呜地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像个受屈的孩子。 林富民长吁短叹的,收拾了残局,服侍老江头洗脸洗脚睡下,心里觉得夫妻能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是最好,风花雪月的那些事情都不能弄。 睡到半夜,老江头女婿大呼小叫地来捶门,说是不得了了,江雁不知什么时候喝了农药,这会儿口吐白沫人事不知了。老江头惊得三魂去了两魂,哆哆嗦嗦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家里赶。进门果然闻见满屋子的农药味,床边上脏水秽物吐了一地,江雁已经是两眼翻白,面色铁青,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 好的是李艳对处理农药中毒的事情很内行。农村女人一向比较愚昧,遇事容易冲动,一个不留神就喝了农药,所以这样的事情年年都有好几起。李艳替病人催吐、洗胃、输液,从容不迫,没有丁点慌张。很快江雁苏醒过来,号啕几声,解了恨气,一口气喝下女婿端给她的一碗红糖水,此事便告结束。 但是老江头不干了。江雁一夜之间把整个场部闹得沸沸扬扬,丢尽了老江头的面子。他一向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那天故意穿一身新装,威风凛凛站在江雁面前,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死也好,不死也好,新郎我是做定了!到时候你肯过江来喝一杯喜酒,我还认你是女儿。你要不肯喝这杯酒,我们从此一刀两断,当我这辈子没生你。” 江雁瞪着老江头直翻白眼,足足十分钟没有能说出一句话。 当天傍晚江雁就抱着孩子过了江。临走她让夫婿给父亲留下一句话:哪天喝喜酒,托人给她捎个信,她来不来的再另说。意思当然就十分明白了。 五。 阴影是在不知不觉间向江心洲逼近的,事先谁也没有嗅到所谓的血腥味,当事人更没有如小说中写的那样:被惶惶不安的预感笼罩。这就像头顶上的乌云,移过来的时候总是无声无息,你在地里埋头干着活儿呢,忽觉身上一凉,四周景物暗了下去,抬头一看,乌云已经遮住了日头。 那天小芽替李秀兰去江边码头送表舅,渡船靠岸时,小芽很意外地在下船的人群里发现了商影影。小芽招呼她:“从城里回来啊?” 商影影那天穿的是一身崭新的女式军装,腰身修改过了,卡得恰到好处,显得既摩登又傲气。她的头发被江风吹得有些散乱,披散在额前,一双空落落的大眼睛隐藏在发丝后面,眼珠转得有点迟钝,不似从前那样乌亮灵动。 小芽当时还想,商影影怎么瘦得多了,脸色也有点背,她是不是有病啊? 上岸的时候商影影走得很慢,甚至落在了所有挑担子抱孩子的人后面。小芽也跟着放慢了脚步,有心陪一陪她。上了江堤,商影影干脆不再走了,转过身面对着船来的方向,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芽非常惊讶,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弯腰问商影影:“你生病了?走不动了吗?” 商影影居然耸着肩膀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重复着一句话:“我再也看不到家了……我再也看不到家了……” 小芽好心劝慰她:“不会的呀,过一个月,等你再发到工资,你还可以请假回家。” 商影影呜咽着:“你不懂……根本不可能了……” 小芽无可奈何地笑着,没有觉得商影影的情绪十分不对。她们蔬菜队的几个女知青也是这样,每次探亲回场,都要把自己关在屋里闷闷不乐好一阵子。小芽弯腰去拎商影影的那只灰色人造革旅行包:“走吧,我帮你拿东西。”商影影蓦地瞪起眼睛,一把将那包拢在身边:“别动它!” 小芽柔声说:“我不会动你的东西,我不过帮你拿着。”商影影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包推给小芽,自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跟在小芽后面下堤,往场部的方向走。 要是小芽当时知道包里有一把手枪,一把商影影从她爸爸房间里偷出来的上了子弹的真枪,小芽无论如何也不会抢着去拎了。多可怕的事情,小芽曾经跟这把杀人的真枪近在咫尺!多少年之后想起那天的情景,小芽还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惊惧。 手枪放在灰色人造革的旅行包里。旅行包放在商影影的宿舍里。当中有三天平静无事。其实细论起来,那时候商影影的精神的确不那么正常。正常的女孩子不会守着一把上膛的手枪几天几夜若无其事,起码她在本能上是应该排斥这种杀人武器的。 据说这期间商部长亲自给农场打过一个电话,指明要找商影影。王麻子接了电话,回答说商影影不在场部。商部长就说,那你转告她一声,让她给我打回来。商部长那会儿肯定发现了手枪失踪,正在四下里着急地查询。可恨王麻子是个糊里糊涂又记性极差的人,他后来就忘了这事,根本没有去转告商影影回电话。几天后公安局派人来调查情况,王麻子却一口否认有这样的一个经过。没有证人,查无实据,王麻子轻而易举把自己解脱得干干净净。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商影影在那三天当中曾经去苏立人的办公室找他谈过话。据苏立人回忆说,商影影那一天没有什么失常的地方,就是觉得她的眼神有点散,好像近视眼的人乍一换环境对不好焦距一样。苏立人当时还关心地问了她一句:“商影影你的眼睛怎么啦?”商影影很烦乱地打断他的话:“别岔开话题,我是来问你话的!”苏立人赔笑道:“是不是好听的话?你说吧。” 商影影顿了一顿,走过去,站得离苏立人很近,声音忽然变得非常轻柔,脸上还浮出两团红晕,一字一句说:“苏主任,你告诉我真话:一直以来,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苏立人说,他那时心里咯噔一下子。的确,他对这个问题是很难回答的,按他的身份,按当时的情况,他即便是想说喜欢也不能够。他不可能也不应该说。苏立人就模糊地笑了笑,躲开她的目光,避实就虚地反问一句:“你身体还好吧?割稻子的活儿别干了,太重,我帮你跟队里打个招呼。” 苏立人这话说过之后,商影影的呼吸开始加重了。她又往前走一步,鼻子几乎碰到了苏立人的额头:“苏主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喜欢过我吗?” 苏立人当时心跳加快,他下意识地朝办公室窗外看,生怕这种暧昧的情景一不留神又被李艳看到了眼里。他做贼心虚地后退一步,摆出一副长辈式的宽容的笑:“回去吧,回队里上工吧,别问这些傻话了。” 商影影垂下头,默默地站立良久,转身出了门。跨出门边的一刹那,她还回头看了苏立人一眼。苏立人后来说,那一眼的分量真是很重的,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商影影就这样走到了绝境的边缘。她认为贺天宇是被叶飘零从她手中抢走的,而苏立人又不肯承认对她的喜欢,两个男人都无情无义地离开了她,她成了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失败者。自负而傲慢的商影影绝对不能忍受这种失败,她必须要做出点儿事情让他们看看。 当着公安局调查人员的面,李艳曾经埋怨苏立人:“你不会就说一声喜欢过她吗?哪怕哄哄她呢?让她吃一个汤团,心里舒服点,说不定事情就过去了呢?”苏立人神情复杂地盯着李艳,许久之后说:“我怎么想到她会杀人呢?” 是啊,谁会想到能歌善舞的商影影会用手枪杀人呢? 杀人现场是在蔬菜队贺天宇的宿舍里。商影影的枪杀对象应该是叶飘零,结果阴差阳错,叶飘零那天并不在贺天宇那儿,坐在贺天宇屋里的是蔬菜队的另一个女知青,当时她去找贺天宇还一本小说,两个人坐着谈了几句有关小说的事,悲剧就落到了她的头上。商影影晚饭后从五队出发,胳膊肘里夹着一块色彩鲜艳的格呢头巾,头巾里包着上了子弹的手枪。商影影知道怎么打枪,这么多年军人的女儿不是白当的。她沿着长满白杨的机耕路走到场部,瞥了一眼叶飘零的窗户:黑灯瞎火,好像没人。她脚步不停,穿过场部一直走到蔬菜队。路上她碰到了机耕队的拖拉机手李小娟,但是她从来不屑于理睬这位很有竞争力的漂亮情敌,因此两个人视而不见,没有说话。 走到贺天宇宿舍外面的时候,商影影隐约听到了女人的说话声和笑声。笑声等于在她的怒火上又加了燃油,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商影影推开贺天宇房门的时候用的不是手,是脚。她嗵一脚踢开芦柴编成的门,仿佛神兵从天而降。贺天宇腾地站起身,吃惊地迎向她。她大喝一声:“让开!”用肩膀把贺天宇扛到一边,然后隔着头巾把枪抓在手中,朝着坐在灯影里发愣的女人砰一下子。 距离实在太近了,手枪的威力也实在太大了,一下子就打得女知青血肉横飞。桌上的油灯噗一声没了亮,原来灯罩上溅满了血,烤出一股子浓焦味。突然而来的漆黑使贺天宇当时都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但是他告诉公安人员说,他凭着本能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他说,他站在屋里,只觉得整个人连同脚下的地面一起下沉,速度飞快,一直沉到深渊。 六。 商影影没有进监狱,进的是精神病院,离城十里地,四周围着铁栅栏。 绝对不是商部长为女儿走了后门,实际上他对商影影的行动非常愤怒,他的世界——他的军人生涯和家庭——整个儿的因为这件可耻的杀人案而垮掉了。倒是公安局的办案人员面对枪响之后突然发疯的商影影没了招儿,特地从省城请来了精神病专家对案犯进行会诊,结果断定商影影在杀人之前就有了精神疾病。 商影影妈妈哭着说,女儿从小个性强,有时候有点儿歇斯底里,动不动还会昏过去,都以为是脾气不好,谁想到会是精神有毛病呢?早知道她精神有毛病,死活也不能让她插队,该把她看在家里才对的呀! 贺天宇听说了商影影进精神病院的事,马上请假,过江去看望她,还巴巴地背了一袋子商影影最喜欢吃的红心山芋。第二天回场以后,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中饭晚饭都没有出来吃。蔬菜队的人关心他,推举小芽去敲他的门。还好,贺天宇开了门把她放进去了。那天小芽看到的贺天宇是一个胡子拉楂、肮脏和颓废的人,头发蓬乱着,眼泡水肿着,嘴巴里还呼出一股难闻的烟味。贺天宇只对小芽说了一句话:“商影影已经不是人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仰面倒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再不肯把手指移开,哪怕是一条缝。 很长时间里小芽一直在琢磨贺天宇的这句话,她弄不明白商影影进了精神病院何以就“已经不是人”。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呢? 两年之后小芽参加高考,一同赴考的还有贺天宇。在县城考场做完最后一张卷子,小芽恳求贺天宇带她去精神病院,看商影影。 那天贺天宇骑了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小芽。一路上他的情绪都很消沉。小芽追问原因,贺天宇说,他感觉考试情况很不好,第一天的语文就考砸了,考卷上的作文题目是《苦战》,他看到这个题目就想到农场,想到农场就想到了商影影,脑子里就“哗”的一声,整个的心绪都乱成一团麻,无法收拾。 贺天宇说:“如果商影影不出那个事,她一定也是坐在我们那个考场里。” 小芽不说话,只把自己的脸轻轻向贺天宇的后背靠过去,靠得很近很近,几乎就剩了一层布那么厚的缝隙。她闻到了贺天宇衣服上的肥皂味和泥土味,还有一种布料长久不能阴干之后的霉腥味。当时她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想张开胳膊从背后抱住他,永远永远地抱着。 精神病院里见到的一幕令小芽惊惧。商影影是被一根铁链拦腰拴住,拖出三四米的距离再拴到木桩子上的。她安静地坐在阳光之下,向着小芽很淑女地笑着。小芽以为她认出他们来了,惊喜地扑过去,一连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商影影还是不温不火地笑。小芽这才明白,她根本谁都不认识,任何人从她身边走过,她都会做出这种讨好的神情。 护士撇着嘴告诉小芽:“你以为她这么好脾气,笑得跟个欢喜佛似的?她鬼精着呢,就想你们能替她求个情,把那链子松了。” 小芽说:“松了又会怎么样?” 护士坏坏地笑着:“要不要试试?看个热闹?” 贺天宇脸色铁青地说:“别松。”他回头告诉小芽:“你不知道她满院疯跑的样子。太让人难过了,我一次也不想再见到。” 小芽在商影影面前蹲下来,无能为力地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开始明白贺天宇很早以前那句话的意思。 又过了十几年,小芽早已经从复旦毕业分到省城南京工作了,有一次她去采访南京郊区的精神病院,很意外地从病人名单上发现了商影影的名字。小芽很激动,马上提出要去探望。结果她看到了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太婆,穿一件蓝白条子的棉袄,眼睛水肿得只剩下一条缝,走路姿态僵硬如木偶。小芽向护士询问商影影家中的情况,得知她已经父母双亡,她现在的住院费用是一个自称她朋友的女人提供的。 “她是谁?”小芽追问。 护士肯定地说:“叫叶飘零。每个月她都往我们医院里打一笔账,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小芽一把抓住护士的手:“她在哪儿?有地址和电话吗?” 护士说:“这人住在国外,费用是通过银行打过来的。”小芽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病床上,身子软得好久都不能站起来。 那天夜里小芽做了有关商影影的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商影影浓眉大眼,白肤红唇,穿卡腰的女式军装,在江心洲的大礼堂里为宣传队排练《采棉舞》。那时候小芽才十七岁,贺天宇和叶飘零也很年轻,温医生拉琴拉得脖子上青筋暴突……小芽醒了,头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很长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窗外月光如水,月亮跟当年在江心洲看到的一模一样。 第八章 秋阳 一。 农场里的活儿总是一茬接着一茬忙个没完。早稻才收上来,晚稻栽下去,那边玉米收浆了,山芋该压藤了,芝麻和黄豆要割,稻田里要除草施肥打药……天太旱,秋阳似火,玉米和山芋的叶子晒得蔫蔫的,稻子无精打采耷拉个头,空气闻上去都有一股焦煳的味儿。所有的抽水机都架到了田头,突突的电机声日日夜夜响着,叫人心里烦躁,起毛。突然地,让你根本就猝不及防地,天说阴就阴,狂风卷着尘土枯叶肆虐地掠过小岛,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扫射过来,庄稼被打得低头弯腰,不大工夫田里已经汪了积水,再一夜工夫便是河满沟平,抗旱改成了排涝。 旱旱涝涝,涝涝旱旱,虫害去了病害又来了,治完了病害又来了草灾……一轮一轮没完没了的折腾,不把人弄得身心交瘁不算罢休。 再然后,秋阳不知不觉变得温和起来,绵软起来,几个温温的太阳一晒,地里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白,头遍棉花开始收摘了。 收棉花是场里的大事。年年收头遍棉花的时候,岛上的中学小学都放农忙假。其实也不在意多出这几双人手,主要图个气势,图个老小上阵的热闹劲儿,给秋收大忙开个轰轰烈烈的头。 秋天的阳光金灿灿的,棉花叶子大部分还绿着,没有成熟的棉桃红着一个尖脑袋,绽开的桃儿则嘻着一张白花花的嘴,颜色搭配得再漂亮不过。围着棉花地的是一圈银杏树,树冠如盖,扇形的树叶已经泛出一层透明的微黄,把整个天空衬得更清更蓝。怪不得县城省城的画家摄影家一连来了好几拨,江心洲的景色就是美得邪! 小芽身子单薄,干别的活儿不行,摘棉花却是眼尖手快,灵巧得像跳舞,不一会儿就把婶子大妈们甩下一小截。 就在这时候大路上走过来一个人。 是怎么样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啊!两条腿细细长长,裤管高高低低地挽着,露出毛乎乎的皮包骨头的黑腿。光脚蹬在露趾的解放鞋里,两只船一样的大鞋一左一右地撇开,走路吧嗒吧嗒地拍打地面,活像一只被人追急了慌张奔跑的大个儿鹭鸶。再往上看,脖子是僵直的,脑袋是个倒三角,黑擦擦的头发乱得似鸟窝。要紧的是走路肩膀倾斜得厉害,高低相差了足有半尺,叫人看着看着以为地面也跟着歪过来了一样。他的一身衣服破破烂烂,不仅仅旧,而且脏,脏得看不出布色,不知道原本是灰还是黑,跟江北镇上随处可见的叫花子差不了多少。他肩后还背个小行李卷儿,行李用麻绳拴着,麻绳的另一头系着一只搪瓷快掉光的茶缸子,缸子一侧依稀可见红漆写上去的号码字。 一地的女人都直了腰,抬起头,眼睁睁地瞪着这个天边冒出来的流浪汉。 那人正走着,见女人们忽啦啦地一起盯住他,忽然就慌了,犹豫地停住脚,脸上做出一种竭力献媚的笑。笑又笑不真实,嘴巴咧得过分,肌肉也牵得七零八落,整个脸相就变得怪诞起来,让盯着他的女人们心里发毛。 女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婶子挺身站出来,冲他挥着手:“去,去,别在这里做怪样儿了,没人把你当宝。这里收棉花呢,又不是收粮食,到别队要去。” 那人脖子僵着,两手拘紧地勒着捆行李卷儿的麻绳,嘴巴张大,嚅动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我,我不是要饭的。” 婶子两手一拍:“不是要饭的就更不该来啦!这岛上除了庄稼地还是庄稼地,集市集市没有,商店商店就那么一个,清汤寡水不值个什么。再者,我们出来干活儿的人口袋里都不揣钱,你想偷想抢都值不得伸个手。” 那人着急得更厉害,脖子上的青筋暴出一条又一条,索性把行李卷儿从肩头卸下,搁在自己宽大的脚面上。“我,我,我真不是要饭的,我来找人,我有身份证明……”他腾出一只手,哆嗦着往怀里掏摸什么东西。 李秀兰拨开眼面前的一簇棉花棵子,觑着眼睛,拖长了声音,问他:“找谁呀?”意思是:谁家能有你这样的亲戚朋友? 那人舔一舔嘴唇,如逢大赦地回答:“找程秀娟。” “是我们学校的程老师?”小芽挨着棉花棵子刷拉刷拉往回走几步,插了一句话。 “是是,是程老师,女的,教化学的。” 小芽给他指了个路:“朝左拐,过两个路口,顺江堤走,就到学校了。” 他哈着腰,鞠躬如仪:“谢谢,谢谢。” 年长的婶子一直盯着他走出老远,回过头责备小芽:“你不该给他指路。这要是个坏人,找上了程老师,伤了她,可怎么好?” 小芽愣一愣,心虚道:“不会吧?” 一直歪着头愣神的李秀兰这时候忽然冒出一句话:“你们有没有看出来这人像谁?” 大家盯住她,同声问:“像谁?” 李秀兰说:“小米粒儿啊!” 人们面面相觑,过好半天,一起“哦”一声。 二。 李秀兰替程老师和老江头担上了心思,晚饭也懒得正经做了,到队里食堂打回一钢精锅的麦糁粥,又拿几个新挖的萝卜洗了洗,细细地切成丝,拌上盐、味精,淋了麻油,当下粥菜。中午还剩下一些饭,等会儿一人挖一坨泡进热粥里,顶饱,又省事。 二伢子和三伢子在屋门口拿枯树叶点火烧黄豆吃,风一吹,黑烟全都倒灌进了家门,气得李秀兰冲出去给了他们两个脖拐,骂道:“吃,吃,饿死鬼投胎一样,就知道个吃!嘴巴里要馋出屎来!”二伢子和三伢子被李秀兰一骂,立马互相揭发,你说是他的主意,他说是你的主意,乌眼鸡一样的,吵成一团。 李秀兰烦躁地:“都给我闭嘴!学你姐的样,回家写作业。”她一手一个拎住了两个儿子的耳朵,两个人的耳朵都被她扯出好长。 二伢子一边踮了脚,使劲伸手去护耳朵,一边龇牙咧嘴大声抗议:“还没吃晚饭呢!肚子饿了。”李秀兰转过头呵斥他:“等你爸回来吃,饿不死。” 二伢子嘀咕:“已经饿得快死了……” 林富民刚好这时候披着衣服回家来,一见两个儿子的耳朵被李秀兰拎得快豁边,连忙冲上去掰她的手,心疼地责备道:“儿子饿了,就让他们先吃嘛,等我干什么?又没有山珍海味七碗八碟。” 李秀兰放了手,先瞪了二伢子一眼,又瞪林富民一眼,气呼呼地返回屋里盛粥端菜。 林富民跟着踱进屋,一屁股在桌边坐下来,衣服仍旧披在身上,摆出一副大干部思考问题的架势,眉头皱皱的,目光虚虚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小芽妈,有件事你怕是还不知道吧?” 李秀兰“砰”地把一碗粥放在他面前,打断他的话:“你能不能把身上这件衣服脱了?在屋里也披着,不嫌累赘!” 林富民被这一咽,很有点没趣:“跟你说事儿呢,大事!程老师……”李秀兰没好气地:“程老师的男人回来了!” 林富民抬了头,两眼瞪住她:“你你你……” 李秀兰在他旁边坐下:“我就为这事,心里堵得慌呢。你说程老师犯什么邪啦?她怎么就碰上这么个男人?霉气噢……” 林富民也叹气:“本来判了十五年呢,听说是救了农场政委家落水的小孩,算是立一大功,减了刑,提前放了。” 李秀兰说:“这可怎么好?程老师和老江头眼看就要办喜酒了…… 这可怎么好?” 门口忽然一暗,有一声哑哑的咳嗽,老江头佝偻着腰背走进来。林富民和李秀兰慌忙起身让座,又张罗着要给他重新做饭。 老江头一屁股坐了林富民刚才的位置,摆着手说:“林家的,不麻烦,你现在就是做了红烧肉我也吃不下。” 李秀兰恭恭敬敬站在他对面:“这是实话。可真要把人急死了。” 老江头抬头看她:“说是你们几个看见他了?是怎么样一个人呢?”老江头把两只手合并在一起,对着搓了搓,又抬起来在脸上搓了搓:“还有件你们想不到的事呢。” 林富民公鸡一样地伸出脑袋:“莫非程老师还愿意跟他?” 老江头的手落下来:“讲了你们都不会相信:程老师根本没跟他办过离婚书!” 李秀兰张着嘴,和林富民面面相觑着,两个人谁都没有说出话。老江头接着说:“是弄忘了!我们全都忘了有这码子事!心里总觉得他是反了革命被抓进去的,好人还能跟反革命做夫妻?你就是想做政府也不让啊!还是苏主任灵醒,知道那人回来了,说是赶紧帮我们开结婚证明,生米先做成熟饭再说。这一来,才发现程老师根本没有离过婚,人事档案里婚姻状况一栏写着她男人的名字呢。都忘了!都疏忽了!” “那就跟程老师说,让她赶紧办离婚。”李秀兰想也没想。 “没那么容易吧?判刑的时候没离婚,刑满回家倒要离婚了,道理上说不通……”林富民自语。 小芽在一旁大声喝止:“爸,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林富民醒悟过来,转脸去看老江头,只见他把脑袋埋在两只大手里,瘦棱棱的肩膀高耸着,脖颈到腰背一段如雕塑一般僵硬,颓唐愁苦得不成样子。 小芽懂事地走开去,倒了一杯开水,还放进几片茶叶,吹了吹,端到老江头面前。 老江头勉强朝她笑笑:“吃饭吧,你们都吃饭吧。我走了,不耽误你们。”他用手在膝盖上撑了一下,才站直了身子,慢慢走出门。 三。 早晨的第一节是化学课,上课铃打了好一会儿程老师还没有来,教室里闹哄哄一片杂乱。 顶兴奋的要数管心宏,他不知从哪儿弄到了“文革”前出版的一本趣味数学题,高高地举在头顶,转前转后地给大家看,大声宣布说:“谁能解这些题?看看,都看看,解出一题我给一块钱!” 有人揶揄他:“管心宏,你自己解出来了吗?” 管心宏眉飞色舞地:“那还用说!有好几题我都快解出来了,只差最后一点点,一小点,零点零零厘米的距离。” 那人嬉笑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别看这零点零零厘米,有人还就是一辈子跨不过去呢!” 管心宏拍着胸口:“那是别人,不是我。不是吹的,这本数学题,班上除我之外没人能够对付。”他说完这话,马上心虚地看了前面的小芽一眼。 大家都会心地笑。还有人起哄:“管心宏!你有种再说一遍,大声点说!” 还好,小芽和花红此刻趴在桌上,头靠着头地小声说话,谁也没听到管心宏胡吹了些什么。 花红忧心忡忡地:“我听别班的人说,程老师跟她男人都吵过几回架了,你说她到现在没来,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在家里喝了农药?” 小芽生气地骂她一句:“嚼蛆呢你!程老师怎么会喝农药?她又不是你妈!”话说出来,她又觉得心里没底,想了想,起身说:“我看看去。” 小芽急匆匆地离开座位,穿过闹哄哄的走道,出了教室。她先到高中办公室,探头看了看,没看到程老师,靠墙的那个座位是空的。她赶紧又退出来往程老师的宿舍走。走得太急,拐过办公室的时候跟迎面奔过来的一个人撞了满怀,抬头看,正是程老师。 程老师被她冷不丁一撞,抱在怀里的课本笔记和教具什么的“哗”散了一地。幸好没有带酒精灯和烧杯玻璃瓶一类的东西,否则就惨了。 小芽脸红着,一个劲地说:“对不起,程老师对不起。” 程老师也同样地脸红着,连声说:“没事,没事。”小芽蹲下去帮她拣东西,程老师跟着一起拣。程老师弯着腰的时候,一张脸的位置刚好在小芽眼睛上方,小芽一抬眼皮就看到了她眉骨上一条长长的新鲜血痕。血痕不光粗,而且深,有血丝隐隐地渗出来,像爬着一条古怪的红蚯蚓。 小芽像是被子弹击中了一样,心里蓦地一疼,呆呆地看着程老师,拣好放在膝盖上的书又一本本地掉落在地上。 程老师直起身来,羞怯地一笑,轻言细语问:“小芽,你怎么啦?”小芽装作掠头发,顺势在衣袖上擦去涌出来的泪,鼻腔涩涩地答:“没有,我忽然想到一条题的解法,真的。”程老师把书本抱在手里,难过地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今天迟到了。”她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小芽:“你觉得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小芽摇头,努力做出一个笑:“挺好,什么都没有。”程老师又笑笑:“我早晨下河拎水,跌了个跟头,怕同学误会。”小芽说:“不会的,大家不会在意。” 结果程老师一进教室,小芽就从大家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同寻常的疑问。但是他们仅仅在互相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就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装作看面前的书。谁也没有开口问一句,就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小芽心里感动地想:原来大家都不傻。 尽管如此,程老师上课的时候还是有些失态。她有一次把硫酸的分子式都讲错了,还有一次写化学方程式,两边的分子根本不能平衡,她居然没有发现。她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胳膊抬得很吃力,手常常抖得没法落笔,有一回抖得实在厉害,她不得不放弃板书的打算,改用口述。 这一节课,教室里特别安静,每个人都听得全神贯注。 四。 这几天里,毛竹林后面的养鸡场出了怪事。一只翅膀展开来有三尺多宽的大黑鸟凌晨忽然降落在鸡舍顶上,并且三番五次地起飞、盘旋、俯冲,把下蛋的母鸡活生生吓死了几十只。鸡场饲养员老巴子被鸡们的惊吓声闹醒,披衣起来看,猛地跟大鸟的眼神对了个准,吓得浑身一凉,逃一样地奔回房中,关门落锁,撒尿都没敢出去。 第二天他报告场部说,飞来的是一只大老鹰,起码有几十岁的年纪,爪子跟铁一样硬,眼睛亮得能电死人。 很多人摇头不信,因为这一带从来没见过这种猛禽的踪迹。再说老鹰没事逗那些老母鸡干什么?这不是丢身份的事吗? 此后几天老鹰却又不再出现,想看稀奇的人白白地在鸡舍蹲了几个通宵,冻得感冒咳嗽打喷嚏,恨不能指着老巴子的鼻梁骂他编胡话。这事弄成了农场里的一段无头案子,几十只母鸡死得不明不白,追究老巴子的责任又不是,不追究他的责任也不是。 林富民的消息总是农场里最灵通的,他那天闻讯立刻赶到鸡场,背着个手,围了鸡舍来来回回地看,鼻子里还哼哼哈哈的,好像他就是场部派去调查情况的钦差大臣。 老巴子很巴结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一边絮絮叨叨讲那只老鹰的凶模样。他还打开鸡舍,把死鸡拎给林富民看,又指点着一地零乱的鸡毛,告诉林富民说,这都是凌晨鸡在窝里乱飞乱跳掉下来的。林富民拖长腔调说一声:“是吗?”脚在死鸡堆里拨弄拨弄,弯腰拎起最肥的两只。 老巴子眼睛马上就直了,结结巴巴问他:“你你你…… 你想怎么样?” 林富民矜持地笑一笑:“鸡刚死,肉还不坏,回家好好烧烧,能吃。” 老巴子张开两手拦住他:“不不不行,你得付钱,打打打半价。” 林富民面孔就一沉:“我的老巴子哎,我敢吃你的死鸡是帮你的忙!要是我跟别人一样的心思,认定你这些鸡是病死的,我敢拿回去吃吗?” 老巴子一想也有道理,摆摆手,让林富民拎着两只肥鸡走了。 死鸡杀出来之后,因为血淤在体内,肉都是红的,煨汤是肯定不行的了,李秀兰多放了黄酒香料,浓油赤酱地下锅红烧,倒也香味扑鼻,把二伢子三伢子馋得等不及鸡肉熟,围了锅台团团直转。 李秀兰揭锅之后,先用搪瓷茶缸盛出一缸,对小芽说:“你给老江头送去。可怜他这几天光喝酒不吃饭,把自己熬煎得不像个人了。” 小芽吸着鼻子凑近去闻了闻,怀疑道:“死鸡烧出来的肉,也能送人?” 李秀兰说:“怕什么?是吓死的鸡,又不是病死的鸡。”结果吃了这一缸鸡肉的不只老江头一个,还有温医生。温医生凑巧也在老江头家里,坐在桌边陪着他喝酒。酒是老江头最常喝的“竹叶青”,淡绿色的酒液中泡着十几颗宝石红的枸杞子,灯光下像是一件漂亮的艺术品。老江头眯缝着眼睛,拇指、食指和中指优美地捏住酒盅,端起来,照灯看看,送到嘴边,一仰头,吱的一声,酒盅空了。他放下酒盅,身子凝然不动,久久地张着嘴,目光专注地盯着某个地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只在心里回想和品味酒的醇香,想那酒液从喉管一路流下去的热辣辣的舒畅。然后,就看见他的额头泛出亮光,鼻尖上渗出颗颗汗珠,根根皱纹都变得舒展柔滑,整张脸膛红润得生气勃勃。 温医生根本不会喝酒,纯粹是一副“陪呆子念书”的无奈。他把酒盅端得很低,完全没有自信的样子,埋下头,用嘴巴去凑那酒盅的沿口,闭了眼睛,少少地抿一点点。酒液刺激了他的舌尖和口腔,他瞬间苦起脸,龇牙咧嘴,好像是尝到了人间奇苦的毒药。而后他还吸气、摇头,把酒盅摆到远远的地方,好像决定“下不为例”了。其实过一会儿,在老江头的示范和督促下,他还会再一次重服自己的苦刑。 小芽把盛着香喷喷鸡肉的搪瓷缸轻轻放在桌上。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请吃”这样的话。林富民到鸡场蹭回来两只死鸡已经就令她不齿,她妈烧熟了之后还逼着她分送别人,特别是多了温医生在场,小芽的羞愧更是加添几分。 老江头探头看看缸子里的肉,鼻子起劲地嗅着,开玩笑说:“小芽、这鸡是不是被老鹰吓死的?要不是,你爸可害我们了。”小芽脸一红,刚要说话,温医生已经把筷子举了起来:“我先尝尝。” 他夹起一块鸡脯肉,送进口中,嚼几下,嘴抿住,不动。小芽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紧张得两眼一眨不眨。温医生忽然笑起来:“没错,鸡是吓死的。” 老江头也挟一块往嘴巴里送,一边问他:“你怎么就能确信?” 温医生笑着:“鸡肉有一点苦味,说明鸡活着的时候惊吓过度,把苦胆吓破了。” 老江头笑话他:“你说得真是神。” 温医生一副认真的样子:“去年老巴子送叶飘零一对乌骨鸡,我们家贝贝成天追着两只鸡玩,那真叫鸡飞狗跳!小鸡后来就是吓破苦胆死的,我还特地做了解剖。” 老江头用筷子点着温医生,笑得脸上肌肉直颤:“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啊呀呀,做事真是逗啊,还解剖什么鸡!” “鸡跟人一样,也是生命,不能让它们死得不明不白。”医生温和地解释。 老江头探过身子,从碗橱里又拿出一只酒盅,戳在桌上,招呼小芽:“来,坐下。” 小芽不敢拒绝,心惊胆战地在桌边坐下。温医生抢着替她倒酒,只倒了浅浅半杯。老江头根本也没有在意,只催着小芽喝。 “小芽,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跟温医生一块儿喝酒?”老江头把酒盅宝贝一样地握在掌心里,笑得很开心。 温医生好像猜到了老江头要说什么一样,策略地提醒他:“江书记,我们今天适可而止,好不好?” 老江头固执地看着小芽:“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知道为什么吗?”他哈哈一笑,自己做了回答:“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又转向温医生:“我这句古话没用错吧?还有点文化水平吧?”温医生脸上有一点尴尬:“小芽在这里,她还是个女孩子……” 老江头眼睛红红的:“不关她的事,我说的是你……你跟叶老师分居好久,当我不知道?你们夫妻关系从来就不好,从来没有好过!感情不好,你还偏要陪她下放,把自己牺牲了。知识分子的这些事情真叫复杂,都在心里较劲儿,搅得肚肠子青了也不肯明说出来。不说就有好日子过了?心里边都在翻江倒海啊!这一翻就翻出大事啊!不该死的死了,不该疯的疯了,叶老师她现在……” 温医生忽地站起来,几乎是横眉竖目地瞪着他:“江书记!”老江头一愣,惊讶地张了嘴,看着温医生突然发狠的样子,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温医生毕竟不习惯跟别人变脸,马上又坐下来,淡淡一笑:“对不起……” 老江头摆了摆手,表示不必介意。趁这个机会他把酒瓶拿过去,把在自己手里,倒一盅吱地喝了,又倒一盅吱地喝了,等温医生反应过来,去夺他的酒瓶时,他已经不歇气地喝下去三四盅,露出孩子样的心满意足的笑。 “够了。”他舌头发硬地说,“我这人自觉,够了就不再多喝,很自觉!你把酒瓶拿走,拿走拿走……” 他用手臂在桌面上来回扫着,差点儿把一个酒盅扫到地下。他又站起来,说是要给温医生和小芽拿两个水萝卜吃,刚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膝盖一软,原地坐了个屁股蹲儿。温医生赶快上前,和小芽一边一个架住他,拉他起身。他乐哈哈地笑着,说:“没事没事,才喝这点酒。我这房间是泥地,高低不平的,总绊人跟头。泥地不好,真不好……要打倒它……不好的东西就要打倒……听见了吗你们?”温医生说:“小芽,拉着他走,别让他往地上瘫。”小芽问:“往哪儿拉?”温医生抬眼一看:“床上吧,让他睡觉。” 他们费劲地把老江头架到床上,才往他脑袋下塞了个枕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扯起了鼾。 鸡肉吃下去没过几天,天神一般的老鹰又一次光临养鸡场。这一回江心洲中学的全体师生都看到了,因为鹰是在学校上空盘旋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才飞往养鸡场的。它仿佛有意要在见识稀少的农村孩子面前做一次飞行表演,高空中尽量张开巨大的翅膀,上下起落和滑翔,忽而曼妙忽而雄健,回旋往复,高潮迭起,使辽阔蓝天变得如歌如吟,如诗如画。 江心洲中学的操场上站满了闻讯涌出教室的学生,连欧老师也捏着半根粉笔跟出来了。他们紧密地站着,头朝天仰起,手打着眼罩,随着天空中雄鹰的方位转动身体,发出一阵又一阵整齐的欢呼。 管心宏表现得最为激动,他先是拣起地上的土块用劲往天上扔,想逗得老鹰火起,朝他俯冲一次。遭到全操场同学的呵斥之后,他丢了土块,改用唿哨,把拇指和食指塞进口中,鼓起腮帮,直憋得脸似猪肝。老鹰悠闲地从他头顶低空掠过,翅膀轻轻一动,柔滑地升起,根本是对他不屑一顾。管心宏跳起来大叫:“快去找老江头!他有猎枪!” 花红就站在管心宏身后,她将他用劲一搡,继之大喝:“你敢!” 管心宏说:“偏去!” 管心宏挤出人群,跑步到校门口,取出他那辆新崭崭的自行车,一跨腿跳上去,眨眼骑得不见了。 花红找到小芽问:“怎么办?” 小芽说:“老江头不会打。” “要是他打呢?” “他打不着。老鹰是那么容易打的吗?”花红一想也对:“是啊,老鹰要是容易打,那就成野鸭子了。”她马上放了心。 老江头背着猎枪,坐在管心宏的车后座上急急忙忙赶到的时候,老鹰的飞行表演已经告一段落,移师东进去了养鸡场。学校里很多人跟着往东边转移,浩浩荡荡穿过竹林,远远地站在鸡舍对面张望。课是根本上不起来了,校长先还堵着学校大门试图阻拦学生们出去,后来看看那种群情激动的场面,想着拦回他们也没心思上课,索性放一回鸭子,到明天一人交一篇《目击老鹰飞行记》算了。 老巴子及时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只肯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勉强挤出他的尖脑袋,朝天上歪着,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一团极具威慑力的黑影。老江头跳下自行车之后,踩着一堆碎砖爬上了鸡场的土围墙,猎枪端在手里,像个将军一样在蓝天下威风凛凛站着。 “老巴子!”他眯眼朝窗户缝里的那个人喊:“出来出来!到鸡舍里看好你的鸡去!” 老巴子苦着一张脸:“我不敢。你没看见老鹰的那个厉害劲儿,拿眼睛瞪着我,好像前世里跟我是冤家!” “冤家怕什么?最多一个打吧。你是人,它不过是只鸟,人还怕个鸟?” 站在老江头身后的师生们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江书记!”小芽拉着花红的手,从人群后面一直挤到最前面。两个女孩子肩并肩地仰着头,巴巴地看着高处那个拿枪的小老头儿。“江书记,老鹰是益鸟,求求你不要打死它。” 老江头瞪起眼睛:“不打?它来一回就吓死我农场几十只鸡,它算哪门子益鸟?以大欺小,以强欺弱!我老江头最恨就是这种东西。今天要不给它点厉害瞧瞧,它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小芽和花红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无可奈何。 那只漂亮的雄鹰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动它的主意。或者它知道了,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它是骄傲和自负的,带着一颗勇敢而又孩子气的心,喜欢尽情展示自己的力量和敏捷,喜欢那种翱翔蓝天俯视众生的快乐。它绕到江面巡视一周之后,仍然选择江边的鸡舍作为它的落脚之处。它看见了围住鸡舍的一大片激动的孩子们,也看见了围墙高处渐渐竖起来的一管黑洞样的枪口。但是它不急不慌,盘旋着倾斜着缓缓下降。在鹰的字典中没有落荒而逃这一说,即便胸口赤裸着面对子弹,它也要保持一种王者的尊严。 现在,鹰的高度已经越来越接近鸡舍了,阳光下它投射出来的巨大阴影已经清晰可见,乌云一般在鸡舍和人们的头顶移动,带来一股凉飕飕的阴气。鸡的眼睛虽然弱视,也还是看见了天空中那个怕人的家伙,它们开始感到惊恐,咕咕地叫着,扑到这边又扑到那边,觉得哪边都不算安全之后,它们之中有的不顾一切把脑袋藏到同伴的翅膀底下,有的尖声惊叫试图寻求援助,也有的蓬松起脖子上的羽毛,涨红了面孔,准备做一场殊死的决斗。 老江头站在土墙上,把枪栓拉得哗啦啦响,嘴里吼着:“狗日的,来吧!来吧狗日的!让你尝尝枪子儿的味道!” 小芽目不转睛地盯住老江头不断转动的枪口,一只手抓紧了花红的手,手心里黏黏的全都是汗。她偏爱老鹰,又觉得那些无辜被吓死的鸡们也很可怜,一时间真是不知道向着谁才好。 花红捏捏她的手,说:“我们把眼睛闭上吧,待会儿鹰被打下来,血糊拉蹋的那种样子,叫人难过。” 小芽说:“好,我来喊一二三。一,二……” “三”字没有喊出口,鹰却像是要故意逗弄老江头一回似的,猛然转身,一个低飞,几乎擦着他的脚尖掠过,然后呼啦一下子扑向了墙外围观的人群。人群立刻就炸了营,女孩子们抱紧了脑袋尖叫着,男孩子兴奋地跳起来,用衣服、用手里拿着的书本、用一切手边可以抓到的东西向老鹰挥舞和击打,气氛一下子推到了最热烈的高潮。 老江头无奈地放下枪,笑嘻嘻地看着脚底下这些欢蹦乱跳的孩子。他大概从来就没有想开枪打死这只鹰,他用枪口瞄准它,对着它吐唾沫骂娘,作出恶狠狠不共戴天的姿态,其实只是为了表示他对它的敬意,他们之间玩的是一场勇敢者的游戏。 就在这时候,小芽发现老江头的脸色突然有了变化,笑容从他脸上倏忽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惊讶和警觉,一种仇敌之间才会有的横眉怒目的恨意。他手中的枪也慢慢地端了起来,跟着他的视线指向某一个方向,平平的,像是被凝固的雕塑一样的,一动不动。 小芽循着老江头的视线转过头,于是在人群里找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宽额头、尖下巴、面皮黄瘦,眼睛里带一种吃不饱饭的饥饿之色,又有一种狼一样的乖戾和凶狠。这样的一双眼睛,同样一眨不眨地瞪着,眼睛里射出的目光跟老江头的两道在半空里迎头相遇,彼此都拿了劲儿,互不相让,纠缠和胶粘,摩擦出咝咝的声音。 小芽想起来了,这个人正是程老师的丈夫,小米粒儿的爸爸,之前他在棉花地里向她问过路。 五。 小芽再见到程老师的时候,心里就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对她的埋怨。她认为程老师不该温顺得过分,三天两头挨着丈夫的打,还优柔寡断地不提“离婚”两个字。这要是放在农场里随便哪个女工身上,早就打着扯着闹到场部去了,喝农药抹脖子样样手段轮番着来一回了。林富民说得不错啊,程老师如果自己不说要离婚,别人怎么能催着她办这事呢?拆散人家婚姻是要折寿减福的呢! 可是这样一来,老江头就可怜啦,他心里如果忘不掉程老师,下半辈子就别想过好日子啦。小芽是真真切切地替老江头觉着一个冤呢。 罗小欧从美国来了一封信,信是寄给欧老师的,当中附了一张给小芽和花红的圣诞卡。欧老师把这事跟两个女孩子说了,但是卡没有交给她们。欧老师说,中美虽然建了交,实际上关系还紧张着呢,能不沾边的海外关系最好别沾,省得出了事情说不清道不明的。卡就由老师保存吧。 小芽犹犹豫豫地问:“什么是圣诞卡?” 欧老师不愿意多说:“别问了,反正是西方人的节日,跟我们不搭边的。” 那是小芽第一次听说“圣诞”这个词。多少年后,当中国的年轻人把圣诞节过得越来越隆重时,小芽总要想起欧老师说“圣诞”两个字的紧张样子。 在学校的所有老师中,欧老师是唯一对程老师的家事表示沉默的人。她从来没有在公众场合中显露出对程老师的过分关心和热情,早晚碰面也只是点个头而已。但是有一天,小芽却看到了一幕令她落泪的情景。那是在校园后面靠近竹林的小路上,欧老师招手把玩泥巴的小米粒儿喊过去,掀开衣襟,从怀中掏出一个烤焦了皮的红心山芋。她蹲着,把山芋一掰两半,吹散了热气,一半交给小米粒儿拿着,一半拿在自己手里,一点点地撕去焦皮。小米粒儿站着,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嘴巴下意识地张开来,嘴角汪着一泡亮晶晶的口水。欧老师撕完了皮,抓过小米粒的小手,把金黄色的山芋放在他手心。然后她拿过他另一只手中的另一半山芋,再帮他撕这一半的皮。 小芽悄悄地退了两步,从原路上回去了。她不想惊扰欧老师和小米粒儿之间这样一种温馨的交流。 那个星期天原本也是很平常的日子。一天的事情完了之后,睡下去没有多久,也就是十点来钟的样子吧,小芽被一阵惊慌的敲门声弄醒了。林富民在外面串门打扑克还没有回家,李秀兰睡觉一向死沉,又在里屋,听不见声音,所以小芽只好披了衣服下床开门。 小芽把门一开,一个圆咕隆冬的东西闷闷地倒在了小芽脚前,还发出呼哧呼哧拉风箱样的喘气声。小芽慌忙蹲下身看,吓一大跳:来人竟是欧老师! 欧老师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坐在地上喘得起不来身。小芽伸手去拉她,欧老师一个劲地摇手,断断续续说:“我……我实在……跑不动了……你帮我去……去请李……医生,要快!程……程老师家……出事了……” 小芽头皮一麻,猛地抱住欧老师:“出什么事了?”欧老师疲惫地摇手,说不动,也不想多说,只是催促小芽快走。 李秀兰已经醒过来,披着衣服也下了床。小芽把欧老师交代给了李秀兰照顾,自己飞快地穿好衣服鞋袜,出了门,一路急奔到场部。 场部的人睡得比较晚,李艳当时正在灯底下给儿子补衣服,苏立人抽着烟看一份什么文件,听小芽冲进来一说,两个人的脸色立刻发了白。苏立人从抽屉里拿了手电筒,又随手拎了李艳的药箱,把她的胳膊一拽,两个人慌慌张张地冲进黑夜里。 小芽是个细心的女孩子,想到李艳的医术一向不怎么样,干脆自作主张地跑到叶飘零家,把温卫庭也一起叫上了。 她没有去叫老江头,怕他的火爆脾气对现场救人不利。 等小芽和温卫庭气喘吁吁赶到程秀娟家,看到的是一屋子站着发愣的人:苏立人、李艳、程秀娟、校长。人人都是一副大眼瞪小眼的木呆相。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因为门开着,有风,灯苗儿忽闪忽闪的,人们的身姿也就影影绰绰的,鬼里鬼气的。 温卫庭进门之后,目光迅速在各个人的面部和身体扫视一圈,口气急迫地问:“出什么事了?谁受了伤?伤了哪儿?” 刚才他们过来的一路上,心里想的都是程秀娟被她男人打成了什么样,想象她鼻青脸肿血流满面的样子,甚至她脏器受损昏迷不醒的样子,想着这样的情况下应该如何抢救。此时一进门,发现程秀娟本人好好地站着,反倒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李艳见屋里的人都木愣着没有反应,只好站出来招呼温卫庭。她把他拉到旁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然后朝屋角努了努嘴。 温卫庭脸上只出现片刻的惊惧,而后就冷静下来,朝屋角走过去。 小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糊里糊涂也跟着过去了。于是她看见了一生中最最可怕的一件事:在屋角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程老师的男人像一条狗一样地躺在地上,他的头刚好凿进了一把钉耙的铁齿中,钉耙周围的泥地被血洇得发黑,而男人的眼睛还大睁着,死鱼一样的眼珠子毫无因由地瞪着屋顶,幽暗中像灰白色的两粒纽扣。 小芽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五脏六腑都放肆地翻腾起来,嘴巴里同时涌出一股很浓重的血腥味,好像那血是从她自己脑袋上流出来一样。她倚着墙壁惊恐地站着,看着温医生慢慢蹲下去,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了贴在男人的颈部,去试他有没有脉博。然后又解开男人的衣领,两只手掌交叠着去按压他的胸脯,做人工呼吸。 李艳往前走了一步,提醒温卫庭:“他已经死了。”温卫庭也就不再坚持,只是仍旧在尸体旁边蹲着,想着什么心思。 苏立人抬起头,柔声地要求程秀娟:“程老师,你再把刚才的事情说一遍,温医生还不了解。” 程秀娟也抬了头。灯光从下往上地照到她脸上,使这张清秀的面孔看上去水肿了许多似的,脸上的惊惶和绝望也就异常地深重。她说得非常简单,大意就是他们在小米粒儿睡着之后又发生争吵,男人骂了她一句最恶毒的话:婊子。他还揪住她的头发,用劲地往后面掰过去,像杂技演员下腰一样,掰得她腰都要断了。这时候她真觉得生不如死,这样的日子过下去比死还难过。她拼命地挣脱他,扑到桌上拿油灯,想点上一把火大家同归于尽。他从后面抱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动。她就甩他。才甩两下,觉得他的手松开来了,然后就是嗵的一声响。当时她心里还奇怪,以为他退开去拿什么东西来打她,就赶快转身,转过身来才看见他跌倒在钉耙上。 校长嘟囔着:“恶有恶报,他是自找的,迟早有这一报。” 李艳试探着对温卫庭:“是意外死亡吧?应该这么报吧?” 温卫庭蹲到这时候才站起来,神态轻松地耸了耸肩膀:“我不这么认为。” 屋里的人一下子都变了脸色,互相对视着,气氛有些紧张。 温卫庭轮番着看了看大家:“我承认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巧合的事件发生,但是过于巧合总是不能让人相信。我宁可认为他是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 李艳脱口叫出来:“心脏病?” 温卫庭笑了笑:“对,心脏病,准确地说是心肌梗死,由情绪过度激动引起。”他走到桌前,端起油灯,举高了,照着地上的尸体。“看见了吗?他脸上的这种青紫,他倒在地上的姿态,手部的痉挛动作,是典型的心脏病发作的症状。我可以肯定。他是在发病的瞬间倒下来,又刚好倒在锋利的钉耙上。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把钉耙存在,他同样会死。” 温卫庭说完这番话之后,屋子里寂静无声。 “就这样吧。”温卫庭把油灯放到桌上。“请校长找几个人,把尸体抬到一间空房子里,明天我来做个解剖,写一份验尸报告。一个人突发急病死了,不是要对派出所有个交代吗?”他拍了拍双手,像是要把什么脏东西拍掉一样,而后出门,回家去了。 小芽看见,在温医生出门之后,屋子里又持续了片刻的静默,之后,像一阵风忽地吹过,把每个人的表情翻过去一页似的,大家的脸色突然轻松起来,眉眼一下子就活了。 第九章 摇晃 一。 “冬至”在江心洲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日子,俗称“过冬”。冬至一过便开始数九,数完了九九八十一天,春暖花开,新的一年才有了真正的开头。 天阴得很,从吃过中饭开始,有细细的雪花在半空中飞舞起来,好像是要窖下一场大雪的样子。“干冬湿年”。下雪天自然不出工,李秀兰可以有一下午的时间专心做汤圆。过冬这天,别的可以马虎,汤圆不能不吃,这也是老祖宗留下的习俗。就跟清明吃杨柳叶摊饼,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重阳吃糕团一样,老祖宗早就把四季的好吃食规定得好好的,让人过日子有个盼头,隔三差五让嘴里有点甜滋味。 汤圆馅有很多种,红豆沙的当然是不错,但是做起来比较费工夫。平常弄汤圆馅,总是炒一碗花生米,搁掌心里搓了皮,用擀面杖压碎,压成喷香的、腻腻的一坨,拌足了糖,就可以了。不花钱不费事,吃起来又油又香又甜,经济实惠。 李秀兰在床后的箱子里藏了一小布袋花生米。她备好柴,涮好锅,叫小芽帮忙烧着火,就侧了身子挤到床后开箱去拿那个袋子。箱子盖一掀开,她嗷一声叫,气急败坏地奔出来,手里举着轻飘飘只剩下一小把花生米的口袋。“二伢子呢?”她用眼睛在屋里搜寻:“二伢子你给我出来!你个讨债鬼!天杀的!你偷吃我的花生米!” 小芽知道花生炒不成了,赶快撤了火。 二伢子慢吞吞从里屋走出来。他知道这是一件查无实据的事,心里并不慌张,慢条斯理道:“妈,你可不要偏心哦,你怎么就能断定是我吃的呢?为什么不是三伢子呢?” 上了五年级的二伢子肚里已经有了点文化,偶尔能够跟李秀兰形成抗衡了。 李秀兰做不成汤圆馅心里急得冒火,扬起一只手去追打二伢子:“怎么不是你?我们家里嘴巴最馋的就是你!三伢子他还小,他连箱子都够不着开!” 小芽劝李秀兰:“妈,算了,家里不是还有一罐芝麻吗?拿芝麻炒,比花生还要香呢。” 李秀兰心疼地唠叨着:“那点芝麻,我留着换瓶麻油的,这一吃就吃掉我一瓶油啊!” 小芽嫌李秀兰说得烦,不等她吩咐,自作主张去灶后面点起了火。李秀兰看看锅都已经热了,只好拿出那罐芝麻,抠抠索索倒进锅里一半。 芝麻不经炒,下锅翻两铲子就熟了,香得人一个劲要想打喷嚏。李秀兰生怕耽搁久了要糊,都来不及用铲子盛,拿把锅刷往笸箩里扫。小芽撤了火,从灶台后面走出来看她妈锅上锅下地忙,觉得女人做家务的姿态挺好看,举手投足都合着一种节奏,看久了会入迷。 三伢子啪嗒啪嗒奔过来,手里举着一顶烂成了破布团的帽子:“妈,你看看啊,谁把我的棉帽子弄成这样?”李秀兰腾不出手,小芽就接过那帽子看。帽子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买的,戴了没几天,谁知道现在却成了一堆破烂,夹层里絮的棉花已经被掏空,里子面子咬得全是牙齿印。 小芽厌恶地扔了破帽子,说:“还不是老鼠干的好事。脏死了。” 三伢子却指着屋角惊叫:“不是老鼠,是花花!”小芽顺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花花果然叼了一嘴白棉花,很惊恐地抬头看他们,身子扭着,腿绷着,好像准备着情况不对随时逃走似的。小芽大叫:“花花你疯了?没事你叼棉花干什么?棉花好玩吗?”花花脑袋一缩,身子一矮,嗖地钻进床底下,再不肯出来。小芽和三伢子连忙跟过去,脑袋顶脑袋地趴在地上,眼睛往床底下看,一迭声地喊:“花花花花!躲谁呢你?想干什么坏事啊?你出来呀!” 三伢子起身去找来一根竹竿,伸长了往床底下掏。一掏却掏出来一小片破芦席,上面铺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棉花啦、布片啦、芦花絮子啦、咬烂的稻草啦,甚至还有小芽找了好久没找到的一只毛毡鞋垫,简直就像个讨饭窝。 李秀兰走过来,只一搭眼就明白了。“哎哟,快别动这窝,这猫怕是要生了。” 小芽傻乎乎地问:“生什么?” 李秀兰白她一眼:“你说还能生什么?” 小芽摇头:“生小猫?不可能!花花才一岁多一点,它怎么可能生小猫?” 李秀兰哭笑不得:“你以为猫跟人一样,二十岁才长成大姑娘?” 小芽呆呆地站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对花花有一种失望,好像她宠爱的猫不忠实地背叛了她一样。 晚饭时,花花在暖窝里侧身躺卧着,呼吸很急促,肚皮很明显地一起一伏,眼睛看小芽的时候是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弄得小芽吃汤圆都没了心思,囫囫囵囵地吞下去几个,李秀兰问她够不够甜,她瞪眼想了半天没答出来。 二伢子钻到里屋窸窸窣窣扒拉了一阵子出来,把小芽扯到一旁,捏着的拳头打开,手心里是一颗白色的小圆药片。 “什么?”小芽皱着眉头问。 “止疼药。我爸牙疼的时候就吃它,我看见过。”小芽说:“我又不牙疼,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二伢子讨好地一笑:“给你的猫喂下去,它不就舒舒服服把小猫生下来了吗?” 小芽犹犹豫豫间,李秀兰已经冲过来把药片从二伢子手心里抠走,扬手扔到门外。“小死孩儿!想这种馊主意!哪个当妈的生娃娃不要死去活来一下子?我生了你们三个,个个都是疼掉我半条命才肯下来的!” 二伢子缩着脖子替自己辩解:“其实……是可以想法子不让人受罪的……” 李秀兰挥手撵他:“去去去。” 三伢子在猫窝旁尖声大叫:“下来了,下来了!” 已经出门的二伢子马上折转身往回跑,跟着小芽往屋角里奔,生怕错过了第一眼。但是花花生小猫的速度更快,等他们两个走过来看时,第一只猫仔已经湿漉漉地躺在了花花腿间,老鼠般大小,闭着一双金鱼样的鼓眼泡,浑身上下红肉兮兮,隔着胸口那层薄薄的皮,能看见心脏微微地动。 二伢子很失望:“就这么个丑东西啊!” 可是花花不嫌它的孩子丑,它迁就着小猫,很费劲地折过脑袋,伸出粉红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小猫身上的血水,舔出一种很腻人的吧嗒吧嗒的声音,还特别地勾下头舔它的屁股,把三伢子逗得哈哈地笑。 花花那晚总共生了三只猫仔。生完第二只的时候,二伢子和三伢子已经没了耐心再往下看,打着哈欠睡觉去了。小芽一直在旁边守到十点多钟。 二。 这个星期是小芽做值日生。下午放学之后,她擦了黑板,扫了地,抹了讲台和桌椅,把脏水泼到后窗菜园子里,关上窗户,然后锁门。锁好了之后,还不放心地拉了拉锁鼻子,确信无误,才把钥匙放进口袋里。这时候她一转身,猛地看见身后站着个人,吓得“啊”一声叫。 管心宏笑嘻嘻地:“胆子这么小啊!又不是生人。” 小芽不高兴地说:“你这人就爱鬼鬼祟祟,走路也像个鬼,都没声音。” 管心宏继续嬉皮笑脸:“像王红兵那样,走路啪嗒啪嗒打鼓一样,一顿饭能吃下二斤米,隔三里路就能闻到汗臭味,你喜欢?” 小芽皱起眉头:“你怎么尽看到人家的不好?王红兵一肩能挑四捆麦,你能吗?” 管心宏说:“我不能,我也用不着去挑那个麦。我都算准了,在我们这个班,将来能有点出息的,除了你就是我,我们两个……” 小芽最不爱看管心宏这副自以为是的腔调,她狠狠地白他一眼,扭身就走。 管心宏在后面追着喊:“林小芽!有件事,我是特地来告诉你的,你一定想知道。” 小芽犹豫着回过身,询问地盯住管心宏的脸。 “就这么告诉你?在这儿?”他撇着嘴巴往周围看了看,手还抬起来点了点脚下的地面,表示他的不愿和不屑。 小芽本来就不想跟他啰唆,听他这么一说,鄙夷地笑笑,决定立刻就走,一分钟都不必再留。但是小芽转身的时候被管心宏扯住了棉袄的一只袖子,他几乎有点巴结地哀求她:“小芽小芽……” 小芽恨恨地:“你先放开手!” 管心宏放了手,眼睛却不放心地盯住了小芽的脚,生怕那脚尖一动说走就走了。 “我真是有事要告诉你,是温医生的……” 小芽的身子忽地往上一耸,怔了一怔,主动往前走一步,反过来抓住了管心宏的袖子:“温医生他怎么了?” 管心宏做作地抬起那只袖管,好像是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小芽脸一红,赶快松了手。管心宏这才得意地点一点头,恩赐一般地:“你跟我来吧。” 小芽不得不跟他走,虽然心里极不情愿地窝着一口气。 管心宏三转两转,居然把小芽带到了程老师从前住过的那间宿舍。 宿舍门是虚掩着的,里面已经搬得空空荡荡。程老师在几天前的一个早上带着小米粒儿不辞而别,谁也说不清楚他们娘儿俩去了什么地方。据说是老江头从他女儿江雁的庄上叫来了船和人,把程老师的家弄走的。问老江头,他却把眼一瞪,呵斥道:“关你什么事?”弄得问话人反有点做贼心虚,再不敢啰唆第二句。 程老师的宿舍离了人住才不过几天,已经显出一种破败和寥落的样子:窗玻璃破了两块,风从破洞里呼呼地灌进来,墙壁上残留的糊纸瑟瑟抖颤,发出牙齿打战一样的声音。屋角和窗台很迅速地被蜘蛛占据,扇面大的蛛网还没来得及加固,随风晃荡着,摇出了忽明忽暗的光影。 管心宏在小芽站着发愣的当儿,背靠住房门,手伸到背后,摸索着悄悄把门上的插销别了上去。而后他吸了口气,说服自己不必慌张,脚步轻抬慢落,猫一样向小芽靠拢,贴近她背后的时候,两臂忽然一张,用劲环住了她的肩膀。 小芽正想着程老师的事情,冷不丁被人从后面一抱,吓得魂飞魄散,一声尖叫堵在喉咙里没有来得及喊出来,身子已经软绵绵要往地上滑落。管心宏原本用了很大的力气,以为小芽会有一番挣扎叫骂什么的,却没想到小芽的反应强烈得过分,居然毫无反抗地要瘫软下去,心里一时也变得慌乱起来,很尴尬地抱住小芽不让她滑落,一边不住嘴地解释:“林小芽你不要怕,是我,是我啊林小芽……” 小芽伸手扶住墙壁,勉强站稳身子,回头看着管心宏,又气愤又害怕,眼睛里慢慢地就涌出泪来,晶莹剔透,荷珠儿一般地滚来滚去。 管心宏此次的行动虽然有所预谋,毕竟对女孩子的感觉还很陌生,小芽一哭,他马上涌出了十二分的惭愧,退后一步,两只手别到屁股上,恨不得此生此世再不要让它们在小芽眼面前出现才好。他轻声嘟囔:“我只是想亲一下你,真的林小芽,就亲一下下……我忍不住……” 小芽带着哭声说:“管心宏!你是我们班上最下流的男生!” 管心宏的嘴张了张,显出很吃惊很伤心的样子:“你不要乱说啊,我怎么下流了?我是喜欢你才想亲你,喜欢一个人怎么是下流?” 小芽说:“你喜欢别人,怎么不问问别人喜欢不喜欢你?” 管心宏伤心到极点,也就不管不顾了,恶狠狠地冒出一句:“你当然不会喜欢我了,因为你总是喜欢比你大很多的人!你喜欢贺天宇!你还喜欢温医生!” 小芽惊得说不出话,目瞪口呆地看着管心宏。 管心宏得意洋洋:“怎么样?一针就戳到了你的腰眼儿里!别以为我的眼睛长了只会看书,我每时每刻都在看着你呢!我不光看,我还在猜你、试你、研究你!” 小芽的牙齿发冷,浑身上下粘腻腻地难受,仿佛有一条蛇顺着脊梁在慢慢地往上爬,心里面对管心宏的嘴脸做派嫌恶透了,也憎恨透了。 管心宏好像觉得对小芽的怨气还没有撒够似的,接下来又甩出一句:“可惜温医生活不长了!他得病了,是重病!” 小芽用劲推开管心宏,愤愤地往外走,一边反驳他:“你才活不长!咒人死的人最早死!” 管心宏追着她:“信不信由你!温医生到县医院看了病,在我爸手里报过药费,全农场只有我知道这件事!” 小芽不理他,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走出校门之后,她才觉得心里有一点发虚,不知道管心宏的话是真是假。管心宏会无缘无故造这个谣吗?没有影子的事情能说得有鼻子有眼? 小芽一路走一路想,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再肯定,弄得自己疑三惑四。走到队里的麦场边,她索性不拐弯,继续往前走,到场部找温医生问个明白去。 在场部的中心大道边,小芽看见了贝贝,它像个狩猎者一样激动地潜伏在路边的菜地里,身子弓着,腿绷着,屁股可笑地往后挫下,短短的小尾巴一个劲打战,两眼闪闪地盯住前方不远处一只觅食的麻雀,随时准备着呼啸而起扑将过去。 小芽站住了,喊了一声:“贝贝!”贝贝到底不具备一个优秀猎手的素质,听见有人喊它,马上就解除了自身的紧张,从菜地里一颠一颠地跑出来,温顺地抬头看着小芽,等待她下一步的指示。 小芽弯下腰,摸了摸贝贝热乎乎的脑袋:“别跟麻雀玩了,一咬一嘴的毛,多脏!温医生呢?知道他在哪儿吗?” 贝贝听懂了她的话,起劲地摇起尾巴,身子一转,回头就往场部食堂的方向跑。小芽放心地在后面跟着它。贝贝走进食堂之后,淌着一地的泥水,穿过前厅和卖饭间,用脑袋顶开了通往灶台后烧火间的一扇小门。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灶膛里暗红色的余烬把一小块半地下室的空间照得流光溢彩,小芽看见温医生的面孔在这个温暖的空间里红润异常,就连瞳仁也映出了一种宝石样的血色,像两颗发亮的石榴籽。他坐在食堂师傅烧火的小板凳上,背倚着半垛芦柴,腿上搭着一条修鞋师傅常用的那种围裙,围裙里兜着一只肥嘟嘟的粉红色小猪。那小猪半闭着眼睛,嘴巴吮着温医生拿在手里的一只奶瓶,喉咙里咽出响亮的咕咚声。 贝贝一点儿也没有嫉妒小奶猪的得宠地位,它马上跑过去,伸出舌头在小猪身上舔了舔,表示对温医生行为的认可,而后就坐下来,好奇地盯住灶膛里的光亮。 温医生对小芽笑了笑:“贝贝带你来的?” 小芽眼睛盯住那只用劲吮奶的小猪,答非所问:“它生病了吗?” 温医生摇摇头:“是它妈妈一胎生得太多了,奶头排不下来,它又最小,总是吃不着奶,我把它带过来喂点粥汤,顺便烤烤火。” 小芽蹲下来摸着小猪的粉红色薄耳朵,说:“温医生,我看你给小猪喂奶,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 “是什么?”温医生习惯地歪头看她。 “生命是个很金贵的东西,要好好地爱惜,不能够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温医生晃了晃吸空的奶瓶,随手收到口袋里,把小奶猪从腿上抱下,小心放在地上。小猪摇摇晃晃地开始往有亮光的灶膛前走。贝贝赶快跳起来,很负责任地拦在小猪面前,脑袋轻轻拱着小猪的身子,把它往没有危险的地方赶。 趁这工夫,温医生把膝盖上的围裙拎起来,胳膊伸开去,抖了抖,三两下折叠成一个方块,在手里拿着,回头盯住了小芽的眼睛:“小芽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啊?” 小芽肩膀往后一别,有点紧张地挺直了腰身:“我要是说了,你会不会告诉我真话?” 温医生轻松地站起来,拿一根很长的铁钎去拨灶膛里的余烬:“你认为我有什么机密需要隐瞒吗?” 小芽屏一口气,就要把管心宏告诉她的事情说出来了。偏巧在这时候,灶膛里有一块灰炭哗地一爆,火光在刹那间把温医生的笑脸照得红亮透明,安详得近乎神圣。小芽堵在喉咙口的一块东西被火光一下子卷走了似的,她心里猛然轻松开来,觉得任何的问话都是多余,温医生根本就是好好的,他没有得病,也不可能得病。 三。 温医生培育的杂交母猪生多了孩子,没有足够的奶,小芽养的花花做了母亲之后,却是奶水多得惊人,原因是二伢子天天拿根小竹竿到河边钓小鱼,两三寸长的小参鱼,他一钓就是五六条,用树枝穿成一串儿回家,在煨药的小瓦罐里煨出半罐浓汤,花花喝得腰粗肚圆,皮滑毛亮,想不下奶都不行。 小芽体谅温医生拿奶瓶给小猪娃喂奶太费劲,就琢磨着让花花给小猪当奶妈。那天她和二伢子蒙了花花的眼睛,把它装在蒲包里带到猪场,二伢子捺着花花的四只腿,小芽把小猪娃抱到花花的奶头下。小猪才刚发出“吱”一声叫,花花已经吓得眼珠子要跳出来,遗下一泡热乎乎的尿,没命挣脱了二伢子的手,箭一般地落荒而逃,把二伢子笑得差点背过气。 温卫庭袖着两只手也在一旁笑,说:“你的花花也太小了,妈妈比孩子还要小,怎么喂奶?弄只狗还差不多。” 此事只得作罢。不可能为了喂小猪娃的奶再去从头养一只狗。 三只小猫长得真是好。一只纯黑色,皮毛柔滑得像黑缎子,发亮,脸庞极周正,托在掌心里,对住它的鼻子看,怎么看都有一股子尊贵的王者气。另一只是白色,只在头顶心里长有一团蚕豆大小的黑,李秀兰说这叫“乌云盖雪”,很金贵的。第三只更有趣,全身黑色,四蹄和尾巴尖尖是白的。这只猫从小就活泼,你托它在手,它就抱住你的手指头啃呀咬的,粉嫩的牙床啃得你指尖发痒,好玩得要命。 小猫满月的那天,小芽用一只鞋盒子把三只小猫装着,送给贺天宇过目。毕竟花花是贺天宇出五块钱从城里买来的,算起来他是“爷爷”辈的人物。 小芽没想到,进门之后她看见的却是坐在灯下的李小娟。桌上有一本很破的书摊着,李小娟埋头往一个毛边纸的自订本子上抄录书中的内容,头勾着,辫子滑落在胸前,辫梢上的淡紫色玻璃丝缠得很宽,打出拳头大的两支蝴蝶花,一眼看过去非常醒目。 小芽问她:“贺天宇呢?” 李小娟直起腰,朝屋角努努嘴,顺便把胸前的辫梢拎起来往肩后一甩。紫色蝴蝶结在油灯下飞出一道紫莹莹的光,一闪间把灯花都比得暗了下去。 小芽这才发现贺天宇仰面朝天地躺在黑暗中的那张床上,眼睛朝天空大睁着,猫一样地发着亮。他明明是听见了小芽进屋,却理也不理,整个人沉郁得像夜色中的一块石头。 小芽一点儿也不计较。自从商影影出了事,贺天宇的生活总是一团糟,懒散得见人都很少开口。蔬菜队的人都说,商影影自己疯了也罢了,把个俊小伙儿贺天宇弄得半死不活,真正是作孽不浅。 小芽走过去喊他:“贺天宇!”贺天宇慢慢地坐起身来,朝小芽微微一笑,屁股在床上挪了个方向,习惯性地往下又躺。小芽连忙把鞋盒子送到他眼面前,阻止了他的下一步动作。 “看看这鞋盒子!你还认识吗?” 贺天宇躺卧不成,只好弓腰坐着,朝眼皮下的鞋盒子瞥一眼,摇头。 “是你的鞋盒子啊!你从城里带来的,装小猫的!那只五块钱买的小猫,花花,记得吗?”小芽说得很急切。 贺天宇支起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眯缝起眼睛看着盒子,好像是想起来了,又好像什么印象都没有留下。 小芽变戏法似的把盒盖一掀,三只小猫“喵”一声探出脑袋,三只毛茸茸的小球颤巍巍东张西望,你挤我、我碰你,趔趔趄趄、七倒八歪,活像喝多了老酒无法站稳一样。 贺天宇的脸上开始有了笑意,他伸出一只手指,挨个儿去抚弄小猫的头,还轻触它们的鼻子,逗它们把嘴巴张开,吮咬他的指尖。笑容从他鼻翼周围水一样漾开,他的眉眼渐渐活泛起来,眉梢高高地扬着,恢复了往日的英俊之气,眼睛里的光亮是扩散的,不似温医生那样时时聚于一点,而是闪烁在整个瞳仁之中,显得柔和而又温情。 小芽不眨眼睛地看着贺天宇的脸,看笑容如何在他脸上浮现,看他的鼻尖和印堂如何变得发亮,看他嘴唇笑起来的时候好看的轮廓……小芽的心里被一团欢乐胀得很满,一瞬间她几乎要想流出泪来:她有多长时间没有看到贺天宇的笑脸了啊! 李小娟凑过来看了看,发出一声惊讶地叫:“多好玩啊!这些小猫。”她伸出捞出那只“乌云盖雪”,贴到自己脸上,轻轻蹭着,爱不释手的样子。“我最喜欢这只,白得像雪,头顶上偏顶个小黑桃,很少见的。” 贺天宇皱皱眉头,突然转头问了李小娟一句:“你抄完了没有?” 李小娟一愣,放下手里的猫。“还没有。快了。” 贺天宇催她:“你想抄就快些,抄完了早点走。” 小芽好奇地问:“抄什么?是诗吗?” “是剧本。”李小娟看着贺天宇:“我从同学那儿借来的,他看了,说喜欢,我就想给他抄下来。” 小芽走到灯下去看李小娟抄的东西。翻开来的这一面抄着这样几段文字:陈白露(端详着镜子里一个美丽的妇人,摇摇头,凄然地)生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她不忍再看了,慢慢又踱到中桌前,倒出药片,将空瓶丢在地下。望着前面,哀伤地)这——么——年——轻,这——么——美。(眼泪悄然流下来。拿起茶杯,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这时外面打地基的小工们早聚集在一起,迎着晨光由远处“哼哼唷,哼哼唷”地以整齐严肃的步伐迈到楼前。木夯一排一排地砸在土里,沉重的石硪落下来。 陈白露(凝听外面的木夯声,走到窗前,拉开帘幕,她望着外面,低声地)“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她忽然关上灯,把窗帘都拉拢,屋内陡然暗下来,只帘幕隙缝间透出一两道阳光颤动着。 她捶着胸,仿佛胸际有些痛苦窒塞。她拿起那一本《日出》,睡在沙发上。 很远、很远小工们隐约唱起了夯歌。 小芽看了这一页,感觉这剧本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哀伤沉郁,跟电影里看到的样板戏,跟农场宣传队创作和排演的节目都相差很远,只这么短短的几行字就把她抓住了。她下意识地重复着剧中的台词:“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躺在床上的贺天宇忽然接过去,把小芽念过的两句话重新念一遍:“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贺天宇平常不说普通话,一说起来却是非常标准。他的嗓音沉郁,语调低缓,仿佛黑暗中的喃喃自语,又仿佛与世界作最后的告别,是极端痛苦之后的平静。贺天宇念完这两句台词之后,小芽心里就猛地一抖,好像整个人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了起来,拎到半空中,四面靠不着,揪心揪肺地难过。 贺天宇用躺在床上的姿势跟小芽说话:“好吗?这台词?” 小芽说:“好。” 贺天宇轻叹一口气:“可惜我只能读读剧本,没法看到真正的舞台演出。也许这一辈子都无缘见得。剧本在“文革”前就已经禁演了。写剧本的人叫曹禺,是中国的大剧作家,他写过两部最有名的话剧,一部叫《雷雨》,一部叫《日出》,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后面一部。” “你有那部《雷雨》吗?”小芽迫不及待地问。 “没有。很难找到的。我念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给我们讲过《雷雨》的情节,那真是惊心动魄。我真是恨我生得太晚,错过了这世上多少好东西!” 李小娟着急地阻拦他:“贺天宇你不要瞎说啊,你说的那些都是毒草,要批判的!” 贺天宇冷笑一声:“《日出》不也是毒草吗?你为什么又要抄?” 李小娟偷眼看小芽,脸上红了一红:“人家是因为你喜欢……” 贺天宇忽然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声音透着烦躁:“你抄完了没有?抄完了可以走了!” 李小娟不再说话,闷头刷刷地抄。小芽有点尴尬地站在灯前,她的身影很不凑巧地挡住了贺天宇那一边的光,因此她看不见此时此刻贺天宇脸上的神情,她不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因为对现实的失望而带来了莫名的焦虑。但是有关《日出》的这一场谈话深深地印在了小芽的心里,那是心灵深处的一种震惊,好像天边乌云尽头撕开的一道缝隙,影影绰绰能感觉缝隙后面的辉煌光影,但是缝隙始终不见扩大,让她的眼睛时时刻刻盯得酸疼。 几年之后在复旦读大学,上海人艺演出话剧《日出》,票价十元。当时的十元钱是小芽一个月的伙食费。她几乎吃了一个月的萝卜干开水泡饭,咬牙买下了座位最好的一张票。大幕拉开时,剧中的时间是清晨五点半,夜色将近,黎明即来,陈白露的起居室只有一盏台灯照亮,华丽的家具陈设在半明半暗中沉沉浮浮,似起似落,非真非幻。小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知道乌云尽头的缝隙就要撕开来了,陈白露的悲剧生命就要成为一个巨大的梦魇,铺天盖地的压到她的身上了。 可惜贺天宇没有能看到这出话剧。正像他当年所说的:没有缘分。斯时斯刻,贺天宇阴差阳错地坐到了南京郊外一所理工大学的教室里,对着复杂的机械图纸手忙脚乱。 看完话剧小芽激动了好几天,她真想坐火车赶到南京去,实心实意地给他一份感谢,正是在那个江心洲的夜晚,他给了她这份期待。生命就是在许许多多这样的期待中变得厚实、丰盈和滋润。 但是小芽最终没有去。贺天宇那时已经跟李小娟结了婚,有了一个儿子。 四。 小芽在杞柳编织组的仓库门口碰到老江头。他刚好提着一只编得很把实的杞柳箱从门里出来。那箱子极大,老江头曲着胳膊拎,甚至身体往另一边斜过去,箱子底仍旧在他的鞋面上磕磕碰碰,使他走得很不利索。老江头就对小芽抱怨说:“这个小陈!让他给我编个大些的箱子,他甩开手弄出这么大一个!回头上火车下汽车,叫我怎么拿?” 小芽问他:“你要出差啊?去哪儿啊?”老江头看了看她,忽然放下箱子,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神秘兮兮地把她领到仓库山墙后面。“小芽你还不知道?我要调回老家去了,东北老家。” 小芽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居然没有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老江头怜爱地笑着:“傻丫头,今天你妈给你吃什么了?怎么呆头呆脑?我要走了!你老江书记要离开江心洲了!” 小芽张了张嘴:“是……找程老师去?” “瞧,这不又聪明了?一点儿不错,找你程老师去。”他凑近小芽,附着她的耳朵:“她和小米粒儿在我老家安了身,还进中学当了代课老师,村里人对她别提多尊重了!是她写信来说的。”他嘱咐小芽:“可别再对别人说,事儿传大了不好。” 小芽忽然间觉得眼睛里胀鼓鼓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涌出来了一样。她急忙调转头去,不看老江头,看远处的天。天有点发灰,是冬天特有的灰蓝色,太阳也不那么明亮,仿佛是透过几层纱布看过去的。 老江头咂着嘴巴:“东北的日子可比这里滋润,大冬天的哪用得着下地干活儿呢?老老小小坐着热炕头闲唠儿呢!炕头上一笸箩葵花子,锅里熬着猪肉白菜,锅边上贴一溜大饼子,烟叶儿就挂在屋梁上,闷起来还能唱个‘二人转’,神仙都没那么快活的。还是老家好啊!人活一辈子,老家总有根线在身上牵着,走哪儿都能把你拽回去。” 小芽低了头,声音抖抖地说:“我不能耽搁了,回家还有事。” 回家一进门,小芽冲着林富民发火:“江书记要走,你怎么不告诉我?” 林富民抱着搪瓷大缸子“滋滋”地喝茶,听见小芽问,抬起头,表示惊讶:“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一个孩子家,江书记走,碍着你什么?” 小芽心里的火一下子冲上来,走过去把林富民的茶缸子抢到手里,往桌上重重地一顿:“什么不碍我的事?江书记对我们家多好!人家要走了,你就一点不难过啊?” 林富民摊着手,哭笑不得的样子:“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共产党的干部,今天调过来,明天调过去,都是常有的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不了的是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人。要是都像你这样,走一个人难过一次,我忙得过来吗?” 小芽愤愤地瞪着她的父亲,带着哭声说了一句:“你没有良心!”林富民不跟她生气,一转眼把那个搪瓷缸子又捧在了手里,起身串门去了。 林富民一走,小芽没了发火的对象,心里面堵的更加厉害,在屋里团团直转,摸摸这个又不顺心,看看那个也不对劲,连小猫的叫声都觉得烦人。后来她从碗橱里找出一瓶林富民为过年备下的酒,用头巾包着,藏进棉袄里,去找老江头。她想用这瓶酒为他送送行。 老江头在他屋里收拾东西,那只过大的杞柳箱四面不靠地放在屋中央,箱盖大敞着,里面已经先放进去了他最心爱的猎枪。此刻他人爬在一张凳子上,从墙上往下摘老江婶子的一张遗像。也许是灰迷了眼睛吧,他偏着脑袋,一眼睁一眼闭的,样子很滑稽。 小芽亮出怀里的酒瓶,仰头朝他喊:“江书记!下来吧,我请你喝酒!” 老江头扭头见是小芽,“哈”一声笑:“搞什么鬼呀,丫头?”他“咚”跳下凳子:“是什么酒?我看看。” 小芽把酒瓶举得高高的,旗帜一样地对着光亮。她很骄傲,因为这是一瓶当地很有名的“双沟”酒,不是什么污糟糟的杂牌货。 “你哪儿来的?偷你爸爸的吧?”老江头把酒瓶接过去,盖子顶住鼻尖,深深地嗅了一嗅。其实他什么也嗅不出来,因为那盖子密封得极好,一点儿不漏气。 “喝两杯吧。”小芽巴巴地盯住他的脸,好像求他做一件本不情愿的事。 “你陪我喝?”老江头故意将她的军。 “好,我喝。”小芽一脸肃穆。 “我一杯你一杯?” “行。” “不怕喝醉?” “不怕。” 老江头深深地吸一口气,把瓶子塞回到小芽手里。“拿回去,留着你爸过年吧。我戒酒了。” 小芽叫起来:“不可能!”她以为老江头不肯喝她偷来的酒,怕她回家要挨骂。 “是戒酒了。”老江头朝小芽呵出一口气:“闻闻,有酒味吗?戒酒戒了一个月了。不是没钱喝,是不让自己喝。” “你生病了?”小芽不无担忧地看着他。 老江头笑笑:“那倒没有。可我得提防着。我不能让自己早早地见马克思去,要争取多活,活一百岁最好。小米粒儿还小呢,你程老师又那么年轻,我不能再让他们成了孤儿寡母,我现在可是重任在肩哪。”他强调地拍一拍自己的肩膀。 小芽的眼睛忍不住地湿润起来,她想起了程老师那张总是带两团红晕的、温顺和忍让的笑脸,她俯身在灶上做烙饼时拉长的腰节,又想起了小米粒儿捉蝴蝶的时候张开的小手,他骑在老江头脖子上开心的样子…… 老江头走的那天很热闹,到码头上送行的有上百个人。苏立人还自说自话地买了一串鞭炮带去放了,理由是喝不到老江头的喜酒,提前替他闹个房。老江头笑哈哈的,允诺说结婚那天一定到照相馆拍张照片,寄过来给大家看。又说,过二十年,到小米粒儿成亲的年纪,媳妇肯定还要从江心洲找,到时候大家要帮忙。 那只过大的杞柳箱,装东西倒是很顶用,上车下船却果然是个麻烦事。跳板很窄,这么大的箱子,拎着也不是,扛着也不是,一拎一扛,人走上跳板都会失衡。林富民不声不响站出来,两把扒去鞋袜,一直往堤下走,走进江水中,站着,对人大喝一声:“箱子给我!”有人把箱子送下去,他发一个狠劲扛上肩,身子往一边歪得像要倒,哗啦哗啦淌着江水冲到船舷边,顶着,由船上的人弯腰把箱子拎上去。 腊月天的江水能咬人,林富民上岸时两腿红得发了肿。小芽奔过去,脱了自己的棉袄,不由分说裹住了那两条泥乎乎的腿。林富民急得一个劲抓小芽的手:“丫头你做什么呀?大冷的天,脱了棉袄,你作死啊!”小芽紧紧按着棉袄说:“你坐着别动,别管我。”林富民又是心疼又是高兴,当着一码头的人,龇牙笑着,表情很不自然。 五。 叶飘零在小芽放学的时候找到了她。叶飘零一步跳下台阶往小芽面前一站,小芽的心里就轻轻一哆嗦,那种淡漠许久的对叶飘零的敬慕之情刹那间回到身上。 她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女人啊!她的脸上永远带着那样一种了不起的自信,她说任何话、做任何事的时候都不去在意别人的态度和感受,仿佛她生下来就是一个女王,有权利支配和指挥一切人的意愿。她的眉毛总是高高地挑着,透着果敢和帅气,还有一丁点惊讶和好奇。她的眼仁漆黑,眼波流转间气韵不凡。当别人走近她的时候,整个的灵魂会不由自主地向她靠拢,渴望着与她的对接和碰撞。 在小芽的一生中,她之前没有、之后也再没有遇到过第二个如叶飘零的女人。她是她生命中一次独特而神秘的体验,是有别于男女之情的一种爱恋,横亘在她心灵中永远也越不过去的山峰。每次跟叶飘零站在一起,嗅到她皮肤上温暖地发散出来的奇异香味,小芽就变成了一株感觉灵敏的植物,没有了五官也没有了心脏,只有浑身上下如花朵一样张开的细胞,尽情地、贪婪地把来自对方的所有信息吸收进去。 现在小芽就成了这样的一株植物,她听到了自己身体中汁液流淌的哗哗声响。 叶飘零说:“小芽,你跟我走。”小芽一声不问,掉转身子就跟着她走,心思转移到了脚步上,尽可能合拍地赶上叶飘零匆匆的步伐。 叶飘零走了几步,回头问她:“你怎么不问问去哪儿?” 小芽柔柔地一笑,说:“我不是跟别人走,是跟你。”叶飘零停住脚步,等小芽走到跟她并肩的时候,伸手把小芽额前的一绺发丝掠开,顺便抚了抚她的脸。“你越来越漂亮了。”她说,“这张脸,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光洁得一丁点瑕疵都没有,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纯净的面容!”她忽然冲动起来,勾住小芽的脖子,把她的脑袋往自己胸前扳了一扳,很庄重地在她额头正中印了一个吻。“如果有一天我回到上海,如果我能够执导一部电影,我一定请人写一部最合适你的片子,请你当我的主角。” 小芽几乎没有听见后面的这一句话,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额头正中的那一点上,那里有一种子弹穿透般的灼热,又仿佛鼓出一朵血色的花蕾,聚集起了生命的全部精华。 叶飘零的思绪很快转移到另外一件事情上,侧脸问小芽:“你知道温卫庭生病了吗?” 小芽猛地张皇起来,结结巴巴问叶飘零:“是,是……是真的?” 叶飘零叹一口气:“大概病得不轻,是一种难治的顽疾。可是他始终不肯对我说。他一直躲着不肯见我。”她说着愤怒起来:“世界上竟有这样莫名其妙的人!我是他的妻子,我有权利知道一切!”她习惯性地借助手势表达她的情绪,手伸出去正好碰到田边一根细细的、已经橘黄了的芦苇,她一把将它拔了起来,一下一下甩着根上的泥土。 “他以为他是谁啊?想不见我就能够不见吗?对不起,我今天是非把他抓到手不可!” 小芽几乎是下意识地替温医生作着解释:“他可能不想让你担心。” 叶飘零一声哂笑:“他没那么好心,他是存心用他的病来惩罚我。” 小芽无可作答。她觉得他们两个人的行为方式都有些奇怪,说不上是互相折磨还是互相关心,感觉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双方都对这样的游戏方式乐此不疲。 叶飘零灼灼地盯住小芽的眼睛:“你觉得他是不是对你比较有好感?” 小芽的脸蓦然一红,她不知道叶飘零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问题,心里咚咚地跳着,惊讶中带着更多的慌乱。 叶飘零作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你很漂亮,他对你有感觉,这是很美好的事。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喜欢你。我是想……你可以帮我的忙,万一他拒绝见我,他不会同时把你拦在门外。你愿意帮我吗?如果不使你为难的话?” 小芽使劲地点头。她现在只能点头。 叶飘零眉头一扬,一把拉起小芽的手:“我们走吧。”叶飘零猜得不错,温卫庭果然是把她们拒之门外。叶飘零早有准备,她笑笑地在栅栏外面问他:“你不让我进去,也不让小芽进去?” 温卫庭看一出好戏似的,悠闲地抱着两只胳膊,后背靠在猪圈的土墙上,在阳光下舒服地眯缝着眼睛:“你如果向后转,走出一百步,我就开门,让小芽进来。” 叶飘零终于火了:“你是畜生还是人?你有没有做人的一点怜悯之心?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你,我穿的鞋还不合脚,脚趾头都打了一个泡,你居然无动于衷?”她越说火气越大,干脆把脚上的两只皮鞋拔下来,一手拿一只,隔了栅栏,用劲地向温卫庭砸过去。 温卫庭灵活地一闪,皮鞋砸在墙上,把土墙砸出两个明显的坑。墙里面的猪们觉得受到惊扰,撒娇一样地尖叫起来,一时间此消彼起,热闹得活像大合唱。 温卫庭看看那两只翻落在地的鞋,仍旧抱着胳膊,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似笑非笑说:“果然是没有诚心。走一点路,脚打了一个泡,就叫苦不迭。对你认为有病的人不该这个态度吧?” 叶飘零气急败坏:“温卫庭,你不要激我,你今天怎么说我都不会走,我已经先把鞋送进去了,这就是证明!” 叶飘零赤着脚退后一步,打量着那排芦苇编织的栅栏,突然往前一冲,一耸身往栅栏上攀踩上去。没料到栅栏太软,被她的身体一挂,吃不住劲,呻吟着向外倾倒过来。叶飘零心里一慌,手忙不迭地松开,整个身子重重地摔下去,“啪”的一声,屁股最先着地,而后是两只脚朝天一翘,活像只从高处跌下的甲虫。 温卫庭在栅栏的另一边哈哈大笑,笑得弓腰曲背,眼镜都滑落到了地上。 叶飘零爬起来,狠狠地盯住温卫庭,盯得两只眼睛几乎要冒出火。但是十秒钟之后她又想到了新的点子:她发现猪场的西边有三四米长的一段没有栅栏,代之以猪圈的土墙。土墙不过齐肩高矮,从墙上爬过去不是没有可能。叶飘零拉了小芽一把说:“你跟我来。” 叶飘零挺会动脑筋,她拣一块碎砖,在土墙外侧一半高的地方凿出一个浅浅的坑,像个脚蹬子一样,然后她抬脚踩上去,手扒住墙顶,吩咐小芽:“你托我一把。使劲!”小芽使劲往上一托的当儿,叶飘零提一口气,把另外的一条腿甩上了墙顶。姿态虽然不雅,好歹人已经骑到了墙上。叶飘零很得意地骑了一会儿,居高临下地两边看看,挑战温卫庭:“怎么样?一道破栅栏就能够拦住我?” 温卫庭不急不慌,仍然是一副坐山看虎斗的架势。“提醒你一下,我的猪都是外国品种,生性好斗,每一头都曾经有嗜血的历史。” 叶飘零哼地一笑:“你以为我怕?”她说着,却忍不住低头看了那些猪一眼,不无心虚地把悬挂在猪圈一边的脚缩了上去,很笨拙地在墙顶上立起身子,一寸一寸地、摇摇晃晃地往前面移动。小芽站在墙外,心惊胆战地看着巨人一般高耸的叶飘零,觉得她真像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一阵风吹过就会噗地落地。她一步一步平行地跟着她往前移动,心都紧张地缩成了一团,脖子里也出了冰冷冷的汗。 温卫庭终于把抱在一起的胳膊放下来了,并且下意识地像鸡翅膀一样扎撒着,摆出了一副紧张的架势。当叶飘零走到土墙拐弯处,身体因为失去平衡而摇晃起来的时候,温卫庭很不情愿地伸出援手,给了叶飘零一个支撑的力点。叶飘零顺势攀着他高举的胳膊往下一跳,落地时双手吊住了他的脖子,因此而有了一个缓冲,没有摔出第二个跟头。 温卫庭龇牙咧嘴扶住腰说:“你把我的腰都闪了。” 叶飘零回答他一句:“我到底还是进来了!”接下去的情况如何,小芽不再知道,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应该继续在墙外站着。 第十章 艺校 一。 江心洲农场去年的棉花获得了少有的好收成,尹老大的船队一趟一趟往外运送打成了包的皮棉,运得尹老大都嫌不耐烦了。开春之后,县里决定赶在棉花下种之前在江心洲开个现场经验介绍会,打一场全县范围的棉花翻身仗。 按惯例,农场里迎来送往的事情都归林富民操持,他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把招待所的房间开窗透气,盖的垫的都抱出去晒了太阳,从下面各队要来了几十担稻草铺进大礼堂,留着那些农技员们打地铺,还买来一堆红红绿绿的纸做成了小旗儿,东一杆西一杆地插着,弄出一股子喜气洋洋的大气氛。 林富民是个爱热闹好面子的人,凡事要么不办,办就要出彩,好让别人日后有个说头。回回他操持这样一个会议,总是把自己累得像条狗,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这个那个,一边挖空心思地要在有限的职权范围内制造出无限的快乐。 此刻他万事俱备,只剩会场上的一条横幅没有完成。做横幅的红布现成,横竖就那么一块料子,开什么会,往那布料上贴什么字,完了一泡一洗,叠起来下回再用。关键是贴上去的字不能马虎,那是给几百双眼睛看的,代表了江心洲农场体面的,万不能让人家以为偌大个农场“没文化”。 林富民特地花钱从供销社里买了一包最好的“大前门”香烟,跑到中学里求美术老师帮忙,写上几个漂漂亮亮的美术字。老师一口答应:“好好好,行行行。”结果他只在一大叠报纸上草草勾出了那些字的轮廓,横不平竖不直的,拐弯抹角处还留着先后几笔不同的方案,就这么让小芽抱着交给了林富民。林富民只好抓了小芽的差,让她揣摩着老师的意思把那些笔画拿尺子打直,从报纸上剪下来,再拓到黄色蜡光纸上,再剪出字,最后往红布上贴。 很简单的一桩事,多费了两道工序,害得小芽整整一天弓腰曲背趴在招待所门前的空场上忙。 天是真的暖和起来了,场边沟坎里的芦苇都冒出笔杆高的芽儿了。芦苇的新绿很好看,跟田里的麦苗、堤上的柳芽的那种绿都不一样,有一层毛茸茸的银光,手摸上去,是婴儿皮肤的感觉,柔滑得发腻。蚂蚁们最机灵,早早感知到春天的来临,忙不迭地钻出泥土,在小芽摊了一地的报纸和蜡光纸上爬来爬去,也不知道忙乎些什么,小芽嫌它们碍事,时不时要趴下身子把它们吹开。 苏立人从办公室窗口看见了小芽和她面前的这一摊子,忍不住地走过来凑个热闹。他动手把长长的红布摊开,又把小芽剪妥的黄字一个一个摆放到相应的位置上,弯腰看看,再退远了看看,在心里品评和斟酌着,而后要过铅笔,在其中的几个字上稍稍地勾画了一下。小芽拿剪刀过来,按他的勾画做了一点修剪。这一剪,就看出苏立人的艺术功底来了,字体的肥瘦长短比例果然恰当许多。 林富民本来在房间里拨着算盘珠子算会议招待费的细账,看见苏立人过来了才赶快丢下算盘出门,亦步亦趋地跟着,歪了脑袋煞有介事地看,一边抚掌叹息道:“改和不改,大不一样啊!本来是只见肉不见骨头,这一来筋筋骨骨都出来了,精神!有劲道!” 苏立人一扭头,见林富民那样一副欣赏不已的样子,就想捉弄他一下:“来来,老林,你帮着鉴别鉴别,这几个美术字到底应该算宋体,还是仿宋,还是隶字?我怎么觉着都不地道呢?” 林富民脑子里紧张地转着弯,盘算回答哪个才合适。后来他决定挑个中间的。“仿宋吧。”他说完了就把嘴巴闭成一条线,还点点头,好像经过仔细思考才得出结论。 苏立人猛然爆发出开心的大笑,边笑边用手指着林富民:“我就知道你要着我的套!还仿宋呢,这不明明就是个黑体嘛,报纸头版上最常看到的字嘛!” 林富民毫不惭愧地摊着两只手:“我不是不看报吗?” “那你就不要瞎拍马屁呀!字体都不懂,还说什么骨头啊肉的,活见个大头鬼。” 林富民自我解嘲:“反正我就是个粗人,说错了不掉价。” 收发室的王麻子脑袋一探一探地走过来,看见苏立人,紧着趋前两步:“苏主任让我好找!我心说能去哪儿呢?原来在忙开会的事!” 苏立人纠正他:“不是我在忙,是人家小芽在忙。” 王麻子笑嘻嘻地:“你是领导她忙的人。”说着给他递过几封信和报纸。 苏立人就地站着,先拆了牛皮纸信封的公函看。第一封看了,没什么表示,叠起来灌回信封,夹在左手的指缝间。看到第二封,他眉毛挑起来,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从头再看一遍,而后目光从公文纸上移开,凌空望了一望,慢慢地落到小芽身上。 “小芽,省城的艺术学院要下来招生,招话剧系的大学生,县里的红头文件都下来了,正式招生啊!凭考试成绩入学啊!你这么好的脸盘身段,该去试试。” 林富民伸着脑袋一个劲问:“什么什么?要做什么?” 王麻子白他一眼:“招生!工农兵学员!这都不懂。” 苏立人神情严肃地:“错了,不是随随便便推荐一下就能上学的工农兵学员,是正经八巴的大学生,要凭真才实学考的。” 小芽羞涩地笑笑:“我不行,肯定考不上。宣传队那么多人,让他们去考。” “他们考他们的,你考你的,能试试的都试试,谁都不要放弃了。 人生能有几次机会?”苏立人紧盯住小芽,一脸的不容置疑。 二。 时间是晚上八点。地点在叶飘零的家里。叶家夫妇连同小芽三个人,围着正方形的饭桌,坐成一个规规矩矩的等腰三角形。一盏四十瓦的大灯泡在他们头顶低低地垂挂,三个人的脸上因此都没有阴影,温卫庭苍白的皮肤愈见苍白,叶飘零高挑的眉梢越发咄咄逼人,而小芽的张皇和紧张几乎被过亮的灯光提升到极限,简直连站起来夺路而逃的心思都有。 这是一个简单的商讨会,讨论选一篇什么样的文章作为小芽的朗诵材料,以确保她在一个月后的艺术学院招生考试中杀入重围。 据说光在本县范围里,就有上千名自认有艺术天分的适龄青年报名要参加考试。苏立人视所有这些人的实力于不见,一相情愿地认为小芽能够考上:她功课好,长得不错,嗓子亮,会念普通话,还演过戏,为什么不行?他给叶家夫妇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帮助小芽过关斩将,杀败所有对手,替江心洲农场放一颗卫星。 此刻,桌子边的三个人都在凝神苦思,一片肃静。农场里因为是自己发电,电力不稳,灯光忽明忽暗,房间里的一切便时而明亮,时而幽微。当房间光线处于幽微状态的时候,小芽总觉得四堵墙壁在迅速收拢,每一样物体都在竭力地蜷缩着身子,房顶也不动声色地压低下来,沉沉欲坠。她不安地挪动屁股,张皇四顾,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门的方向。可是很快地,光线忽然地明亮起来,一切宛如太阳初升,散发出令人愉悦的温暖,四壁和房顶在一瞬间向外空拓展,重新变得宽大敞亮。小芽轻轻地吐一口气——危机过去了。 这样轮回地、幽秘地进行着的心理活动,叶飘零毫不知情。她根本已经忘记了小芽和温卫庭的存在。每次进入与艺术有关的程序和活动,她总是会把自己暂时地封闭起来,目光向内、心无旁骛。她托着下巴,睫毛低垂、眉心微蹙、自言自语地否定了一个又一个想法之后,蓦地站了起来,大声说出了一本书名:《海的女儿》。 温卫庭惊讶。小芽懵懂。小芽懵懂是因为她第一次听说这个书名。她莫名其妙地看着叶飘零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激动无比,双颊和额头泛出了兴奋的红色,鼻尖和双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就像好猎手看见了一头花豹进入自己的视野范围那样。 “我记得我们家里就有这本书。”她转头对着温卫庭。“对,一定有,从上海出来的时候我把它装到箱子里了。小芽你等等。”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挟着一股风,那只孤线低垂的灯泡都被空气的波动带得摇晃起来,使小芽感觉坐着的温卫庭也在左右晃荡。 温卫庭转头看了小芽一眼。这一眼的意思好像是高兴,又好像是不屑,小芽完全不能够明白。她一直觉得他们夫妻之间有太多的令人费解的东西,外人看着整个儿云里雾里,只有他们自己一清二楚。 叶飘零在床后翻箱倒柜,弄出很大的动静。片刻她出来,像早晨上学的孩子找不齐她的袜子一样,对着温卫庭发急:“你把我的书放哪儿去了?” 温卫庭抬起右手食指顶一顶眼镜,漫不经心地回答:“靠墙,最上边那个箱子,左手那一摞的……” 叶飘零根本来不及听他说完,忽地转身又进去,很快把一本薄薄的小书找出来,一边哗哗地翻动书页,一边回到桌边坐下。 “啊哈,找到了,在这儿,这一段——小芽你听。”她停了一停,调整一下呼吸,开始带感情地朗诵。“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这冰冷的泡沫上,因此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 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云彩。……她看到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寻找她。他们悲悼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好像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样,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天空里去了。” 她放下书,慢慢地抬起双手,捂在自己的前额上,揉了一揉,又放下,轻声叹出一口气:“多漂亮的文字!多了不起的爱!因爱而生的毁灭,也是安徒生特有的博大的悲悯。如果这样的作品不能打动考官,那他们就是冷血动物。” 温卫庭龇牙笑着:“小资情调一辈子都不会改。”叶飘零感到愤怒,为他轻松一句话破坏了她的美好心境。她“唰”地站了起来:“温卫庭!你什么意思?” 温卫庭再一次拿手指顶一顶眼镜:“你看你,急了!心虚是不是?安徒生童话,尤其这篇《海的女儿》,典型小资情调的东西啊,被批判的书都不敢拿出来卖了。你现在要小芽拿这篇作品去朗诵,想帮助她,还是想害她?” 叶飘零想一想,闷闷地坐下来。“那你说,选什么作品好?总不见得站上去朗读毛选语录,或者雷锋日记吧?像这样:‘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属于你们的……’”她尖起嗓门,拿腔拿调,念出一种十分滑稽的效果。 温卫庭适时推出他的方案:“选一篇鲁迅作品行不行?比如《祝福》?鲁迅是中国文化的旗帜,用他来开路总归不会错。” 叶飘零仍然是愤愤的样子:“你认为让小芽读鲁迅合适吗?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女孩,让那种老腔老调的文字压得声音都抬不起来,她的朗诵又怎么能够在上千人中脱颖而出?优势在哪里?亮点从哪儿找?你说!” 在他们两个人剑拔弩张互不服气,因此而陷入僵持的时候,小芽轻声轻气地插了一句嘴:“我能把我准备的文章念给你们听听吗?” 短暂的惊讶之后,叶飘零和温卫庭几乎同时扑向小芽,异口同声地问出一声:“是什么?” 小芽不好意思地说:“是小说《高玉宝》里面的一个片断,我自己想了个题目,叫‘我要上学’。” 叶飘零和温卫庭面面相觑。显然地,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读过这样一本在当时的学校中颇受欢迎的书。他们要求小芽大概地说一说内容。小芽不善讲述,只简单地告诉他们,这一段中讲的是高玉宝小时候怎么穷,怎么哭闹着要去上学而母亲不答应,他拼命追赶老师又摔了个跟头,被母亲心疼地抱在怀里,母子俩哭成一团的这么一段事情。她说完之后,叶飘零和温卫庭都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叶飘零并且不屑地做了一个结论:毫无新意的煽情故事。但是为表示自己的博纳广容,他们还是同意由小芽朗诵一遍试试。 就这样,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在孤灯低悬的江心洲农场的简易房屋里,小芽起身离开座位,站到了距饭桌两米开外之处,深深吸一口气,语调平缓地开始朗诵这段悲苦的求学故事。 小芽的朗诵显然已经用过了一番工夫,其轻重缓急、抑扬顿挫,包括每一个句点和段落的停顿,都拿捏到了相当的分寸。她模仿童年高玉宝的对话,身子侧向左边,头微微抬着,仿佛小孩子一脸稚气仰视大人的面孔,语气也是奶声奶气、天真纯净。模仿书中老师的对话,身子便侧向右边,头略略低垂,俯视的目光中充满慈祥和疼爱,语气稳重、平和、缓慢。模仿高玉宝妈妈的对话,又惟妙惟肖刻画出一个贫穷妇女的凄苦、无奈,对孩子的歉疚。朗诵到最后,她哽咽着说完书中妈妈的几句话,便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泪流满面地站住不动。 叶飘零和温卫庭目瞪口呆。他们绝没有想到小芽会有这等出色的技巧和天赋的情感。一个毫无新意的煽情故事,她居然能够朗诵得声泪居下?她的眼泪真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演员那样,水龙头似的拧开就来?果真如此,今生今世她的生命就应该属于舞台,如果不能,那是上帝的不公! 叶飘零的屁股从凳子上抬了起来,俯身向前,盯住小芽的眼睛,柔声问她:“还有吗?这样的朗诵片断,你还准备了另外的吗?” 小芽转身抹去眼泪,又对着叶飘零不好意思地一笑。这一笑,她的情绪得到缓解,从刚才的悲切中脱身出来,开始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她抿了抿嘴唇,小声说:“还有一个,是一篇寓言,《狼和小羊》。” “很好。”叶飘零点头。又转脸问温卫庭:“寓言应该是没有阶级性的吧?” 温卫庭含糊地应了一句。他不是学文出身,对一些边缘问题的界定不能弄得非常清楚。 小芽开始朗诵这个简短而有趣的寓言。狼很残暴又很狡猾,小羊则天真稚气善良懦弱。狼想出种种吃小羊的借口,一一被小羊天真地驳回之后,终于露出吃羊本性,不需要任何理由地把小羊吃了。通篇寓言小芽朗诵得活泼有趣、精巧可爱,恰与前面的忧伤凝重成了对比。 叶飘零长出一口气,拍拍温卫庭的胳膊:“行了,你我都可以免去选材之争,这两篇东西一轻一重搭配得很好,小芽只需要适当地查查字典,把舌前音和舌后音区分准确,朗诵一关应该可以过了。” 温卫庭眯缝起眼睛,往椅背上轻轻一靠:“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谁帮助小芽选取和准备了这两篇作品?” 小芽的目光从叶飘零脸上虚幻地滑过去,感觉到轻微的不安。 温卫庭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哈”一笑,止住了小芽的尴尬:“你不用说了,我已经猜到了,贺天宇。”最后的三个字,他转向叶飘零,带着一副捉弄人的神气,扬起头、撮起嘴唇,吹气一样的,仿佛要把三个字的音节一个一个地吹到她的耳中。 叶飘零的脸色果然微微地发了白。她狠狠地瞪着温卫庭,傲然回答:“优秀的人在任何方面都不失优秀。” 温卫庭嘻嘻笑着:“他自己怎么没报名?好像也还在年龄范围之内吧?即便学不成表演,学导演也不错啊。” 叶飘零马上也换了一种油滑的语气:“让你失望了吧?他是猜到你会这么想,所以才没有报名。聪明人做事,在你的意料之中是平庸,在你的意料之外才是不凡。” 温卫庭脸上的笑容有一点僵。他目光沉郁地望着叶飘零,很久都没有说话。 小芽不忍心再看到他们之间暗斗机锋的样子,赶快告辞出门。 一天的星光灿烂。初春的夜风还有相当的凉意,但是凉得有些温和了,整个冬季里那种寒风扎面的阴冷已经过去。空气中有很浓的土腥味,是田野沉睡初醒之后从胸腔深处呼出来的那一口元气。场部的一排排房子灯暗人静,只有房顶上不时亮出一对绿莹莹的光,那是叫春的猫儿跑来跑去寻找它们的伴侣。 小芽站在大路拐弯处,回身望着叶飘零的家。窗口那片橙黄色的灯光在夜色里非常醒目,让小芽总觉得这一晚的故事还没有完全结束。 果然,叶家的门“呀”一声响,白亮的灯光哗地从门内泻出来,照亮了门前小小的一方地。温卫庭踩着灯光走出门框,他仰脸望一望天空,这一瞬间好像恰巧有星星落进他的脖子里,冰得他猛然一缩头颈,他赶快拱肩曲背,把两手抄进棉袄袖笼中,埋着头急急地往前走。 小芽看着他一点点走近,轻声叫他:“温医生!” 温卫庭慌忙止步,脚下没站稳,打了个绊。他尴尬地笑着:“我我……还是睡到猪场去。习惯了。” 小芽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走吧,我们同路。” 温卫庭紧走两步,赶上小芽。他偏过头,小心翼翼地盯住小芽的眼睛:“是不是……你对我们感觉失望?对我和叶飘零?” 小芽静默片刻,问出了很想问的一句话:“你为什么不肯原谅她?” 温卫庭把手从袖笼里抽出来,做了个很激烈的手势:“我为什么要原谅她?原谅要有理由,我找不到这个理由。”他换了一种更加刻薄的语气:“这辈子我都没有原谅过别人。我不准备改变自己。”他理直气壮地说完这句话,抖一抖肩膀,好像把什么厌恶的东西从身上抖掉了似的。然后他迈开大步,身体微微前倾着,前脚掌重重地落地,后脚掌虚虚地带过,如从前那样,走出一种欢天喜地的意味。 小芽好笑地走在他旁边,不错眼珠地观察他这副虚张声势的模样,忽然说出一句话:“温医生,其实有很多事情我是懂的。” 温卫庭“扑哧”一笑:“真的吗?小芽长大到足够成熟了?”他低头想了一想,摇摇头:“……生命总是用幻影欺骗我们……我们追求快乐,它却给我们苦涩与失望……” “温医生,你像是在念诗了!” 温医生哈哈地笑起来:“我的确在念诗,英国作家王尔德的诗。你读过王尔德吗?” 小芽茫然地摇摇头:“没……” 三。 小品是话剧考试中很重要的一个项目,为了确保成功,叶飘零放下架子,亲自出马,从县文化馆请来一个专门写戏的老师,为小芽做一天辅导。老师姓洪,五十来岁,大头小身子,走起路来总好像头重脚轻,稍不留神就要摔一个跟头。他的一双眼睛,小而且短,深深地嵌在两只肿眼窝里,大部分的时间眼皮耷拉着,眼仁基本看不见,但是偶尔眼皮一抬,小小的眼睛会“唰”一亮,精光四射,显得极有内容,叫人立刻肃然起敬。 洪老师星期六下午过江到了农场,准备用星期天一整天的时间辅导小芽做小品。早晨起来,他亲自动手搬空了招待所的一间房子,腾出一块十多平方米的表演场地。等林富民闻讯赶来帮忙,那些床呀桌子呀什么的已经堆在门外空场上。 小芽从来都是个害羞的人,每次当众表演,总有一种剥光自己的感觉,所以她站在叶飘零和洪老师面前的时候,紧张、慌乱,无论如何都装不出一个笑容。 老洪鼻子里吭吭两声,不看小芽,说:“凡事就在能不能豁出去。豁出去了,不把自己绷着端着了,心里就没有自己,只有角色,那就装疯弄傻什么都做得出来。只怕那些新手脸皮薄,又好面子,不肯把自己撕碎了做,碰到这些人我是没办法。” 叶飘零就看着小芽:“小芽你听见没有?关键是要能摆脱自己。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关系你一辈子前程的事,你不会想不清楚吧?” 小芽背靠着墙壁,只觉得浑身发软,额头和脖子里全都是冰冷的汗。 老洪开始布置和指挥小品的排演。他胸有成竹,甚至有一些目中无人,丝毫都没有想到要征求一下同样是导演的叶飘零的意见。“我们要做的小品,吭吭,政治内容和艺术内容要有一个高度统一。什么叫高度统一?吭吭,既要符合样板戏三突出的原则,又要以情感人,情感上来了,才能打动招考老师的心,给你想要的高分。我的原则是,吭吭,要么不做,要做就要最好,将来传出去别丢我的人。这个问题,昨天夜里我想了很久,有几个不错的构思。构思你懂不懂?”他朝小芽抬了抬眼皮。 小芽点头。 “好。”他说,“懂就好,我们之间就能够说得通。《卖花姑娘》的电影你看过没有?朝鲜的?前几年到处都在放的?” 小芽再点头。 他两手一拍:“又走近一步了!现在我们就借那里面的一段戏做个表演,我试试你的机智。听着,题目是一句话:你卖完了花给你妈抓了药,回来的时候发现你妈死了。开始。” “开始”两个字才说出口,他“咕咚”朝后一倒,直挺挺地睡在地上,活像瞬间犯了羊角风的病。小芽心里忽地一惊,嘴张开,一声喊叫压在嗓子里,只差没有扑上去扶住他。老洪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朝小芽瞄了瞄:“别愣着了,这就进戏了,我是你死去的妈。” 小芽却是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眼前这个戏剧性的场面,她手足无措地站着,听得见自己心里嗵嗵直跳,觉得四面的墙壁又一次向自己堵压过来,把她挤得快要窒息。她羞愧万分,不敢看地上的洪老师,更不敢转头寻找叶飘零的眼睛。 老洪闭着眼睛在地上大叫:“怎么没动静?快进戏啊!大冷天的躺在地上,滋味可不好受。” 小芽快要哭了出来:“我不行……” 叶飘零又急又怜地催促她:“小芽!” 小芽说:“我真的不行……”一大颗眼泪已经含在眼眶里,盈盈欲坠。 陪着老洪来的摄影老师秦同志看不过去,走过来连比划带演示地启发小芽:“你看啊,其实也很简单的,你手里这样,假装提着一包药,扎成包儿的那种,知道吗?你买回了药心里高兴啊,欢天喜地回家,在门外先喊一声:妈妈,药抓回来啦!然后你推门进屋,猛然发现妈妈已经死了,你一吓,手里的药包掉在地上。电影里拍人家大吃一惊的时候,不都是要让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掉吗?最后你扑到老洪身上大哭,哭得越伤心越好。” 老洪睁开一只眼睛,很严肃地纠正他:“什么老洪啊,是卖花姑娘的妈!小芽你记住啊,我是你死去的妈妈!” 秦同志拍拍小芽的肩膀,哄孩子一样地:“来吧,开始吧,你能够做好。” 小芽不可能再僵住不动了。她试着抬起一只胳膊,做出手里拎着药包的样子,别别扭扭地跨出一步。秦同志和叶飘零睁大眼睛盯紧了她。小芽的脸刷地又红了,沮丧地退了回去,再没有勇气跨出第二步。叶飘零急得大喊:“小芽你怎么搞的?你是演过戏的人!就当这是舞台,你在排戏,好不好?”秦同志也说:“要么我和叶老师都转过身不看?” 老洪躺在地上大吼一声:“不行!要看!这几个人面前都放不开,还考什么大学?趁早别出洋相!” 小芽被他急到这个份儿上,好胜心就上来了,牙一咬,拎起药包,奔赴刑场一样冲了出去,不管不顾地沿屋角走一个半圆,走到她心里假设的门边,开口喊出一句:“妈妈,药抓回来啦!” 老洪忽地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小眼睛从眼窝里狠狠地看着小芽:“停!怎么不动脑子?你买药回来的时候知道你妈死了吗?嗯?知道不知道?” 小芽怯怯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的时候应该是什么表情?要开心!要欢喜!因为你满心以为药抓回来了,你妈就能得救了,怎么可能开口就喊出哆哆嗦嗦的哭声?你要这么喊——”他坐在地上,吭吭两声,捏起嗓门,学着小姑娘愉快的神情:“妈妈!药买回来啦!” 秦同志“咕”一声笑,连忙捂住嘴,扭转头。 “从头开始。”老洪铁面无私地下了指示。随即他又咚地躺下,闭上眼睛,做得一丝不苟,让小芽不能不为自己感到惭愧。 小芽再次拎上药包出行,绕“台”半周后,停在“门”外,学老洪的腔调喊出差强人意的一句台词。她稍停片刻,偷眼看地上的老洪,见他眼皮动了动,没有特别的反应,松一口气,知道这一关总算过了。接下来她戏剧化地做一个“推门”的手势,一脚跨进“门”,忽然一抬头,看见“妈妈”闭着眼睛直挺挺躺在地上。有两秒钟时间小芽觉得自己浑身僵硬,简直就要背过气去。那一刻她恨不得是自己死掉了才好,死掉了就不必再丢人现眼,表演这些令她无地自容的动作表情。 秦同志在旁边又是挤眉又是眨眼:“快扑上去啊!扑到你妈妈身上,哭!哭啊!” 小芽硬着头皮,百般无奈地往前扑过去,一声“妈妈”喊出口,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下,一大滴眼泪跟着落下来,无巧不巧滴在老洪脸上。 老洪哈哈一笑,翻身坐起,食指伸出来沾了脸上湿湿的水,飞快地往嘴巴里一吮,惊喜交加:“是真的眼泪啊!看不出,看不出,这孩子真是心里有戏,感情说来就来。这是真的眼泪啊,货真价实啊!” 他乐滋滋地站起身,满脸放光,嘴巴里念念有词,反反复复地说着几个字:“有希望。好苗子。有希望。” 小芽仍旧跪坐在地上,面容和嘴唇苍白的没有人色,额角一片密密的冷汗,整个身体也在微微地发着抖。 叶飘零走过来问她:“小芽你怎么样?是不是太紧张了?”小芽摇头,说不出话。 叶飘零掏出自己的手帕,替她擦去汗水,怜惜地说:“你看你呀!”她走过去开窗,想换一换空气,让小芽的情绪有一点缓解。窗户才刚一开,大大小小的脑袋像舞台布景一样在窗框里突现出来,那都是出于好奇挤在窗口听热闹的人,其中就有小芽的同学花红和管心宏,还有她的弟弟二伢子三伢子。 小芽抬了头,怔怔地看着窗外那一片咧嘴嬉笑的脸。她想他们都听到了?他们听见了她那一声故作欢喜的叫,还有她扑向老洪惊慌大哭的喊声?听见了这屋里的一切对话?她最为尴尬、最不愿为人所知的一幕?她虚弱得无法抗议,只觉得整个地面慢慢地沉下去,屋内所有人的面孔、窗口所有的脑袋都缓缓地旋转起来,转速越来越快,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暗中发着亮光的陀螺。她“咕咚”往后一倒,失去了知觉。 四。 突如其来的昏厥帮了小芽的大忙,没有人再逼迫她去朗诵、唱歌,做尴尬的小品了,虽然苏立人和叶飘零私底下对小芽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星期一小芽回学校上课,走进教室,黑板上写了一行粉红色的美术字:欢迎林小芽归来。小芽跑过去把字擦了,走下讲台,发现一教室的眼睛都有点怪模怪样。小芽坐下之后问花红,黑板上的字是谁写的?花红说,还有谁?管心宏呗。 小芽心里恼火,大声地说:“我归来不归来,关他什么事?讨厌不讨厌?” 花红阴阳怪气地:“你要是真当了大学生,他就再也看不见你了,这辈子他跟你也没戏唱了。” 小芽咬牙切齿道:“我就是一辈子在他眼皮下过日子,都不会跟他唱什么戏!” 管心宏在后面咳嗽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小芽的话。花红把头伏在桌子上,笑得花摇枝颤的。 上课铃响了之后,欧老师夹着课本教具走进教室。欧老师第一眼就看见了座位上的小芽。但是她的目光马上移开了,仿佛小芽根本没有缺过几天的课,也没有发生过报考艺术学院的这么一件事。 这一个单元学的是“三角函数”。前面已经讲过了三角函数的定义、三角函数的符号,同角三角函数的关系和诱导公式。这一节课再稍稍地深入一点,讲述如何利用同角三角函数间的关系式和诱导公式求任意角的三角函数值。 花红在下面嘀咕:“我的妈哎,这么绕口的话,亏她讲得出来!” 小芽说她:“听就好了,啰唆什么?”欧老师已经在黑板上嚓嚓地写好了一个题目:已知ctga=m(m=/=o),求cosa。 欧老师个子矮小,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总要踮着脚尖。而且她用力极大,身子随着手臂的运动左右摇摆,白色的粉笔灰顺着黑板簌簌地掉落,沾得她整个衣襟都是一片白色。所以欧老师的衣服总是比别人容易脏。她永远也穿不了好衣服。 欧老师回过身来,手臂反着向后笃笃地敲着黑板:“谁能够告诉我,对这道题目如何着手分析?” 她的一双炯炯的眼睛鹰一样地向全教室扫过去。此刻教室里的学生都成了养鸡场老巴子的鸡,低头缩肩地矮下身子,躲在前座同学的脑袋下面,不敢跟欧老师的目光触碰,希冀在这短暂的片刻她不会对自己发生兴趣。 欧老师的确对教室里的大多数人不感兴趣,目光扫视全场仅仅是一种习惯,用以产生足够大的威慑力,引起大家对黑板上问题的注意。现在她把目光停留在小芽的脸上,胳膊伸出去,平举着,在空中做一个瞬间的停顿,手指轻轻一点:“你。” 小芽应声起立。每次欧老师的手指点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总觉得那指尖上是有魔力的,“嗤”的一道明光直刺她太阳穴,刹那间火花四溅、思绪灵动、激情飞扬。在如此美妙的状态中,原本含糊不清的问题会变成一幅放大的思维图像,“因为”“所以”排列得明明白白。她因此而喜欢欧老师的提问,她们之间有一种灵魂的吸引,一问一答中彼此都很愉快,是双方生命质量的升华。 小芽站起来之后,教室里的气氛显而易见变得轻松。人们纷纷从别扭的趴姿中恢复正常,神气活现地挺直腰板,左顾右盼。他们都知道林小芽不会让老师失望。而欧老师得到林小芽准确的答案后,有相当长的时间会沉浸在满足和愉快中,会滔滔不绝地将这个问题加以伸展,适度地深化,由一个题目引出很多个相似的题目,直到她自己都讲得腻味。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她不会再次提问,谁也不用担心她伸出来的手指会点到自己身上。 不提问的课堂多么愉快啊,听与不听都是自己的自由,你可以画小人儿,可以想一想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可以憧憬一下今年夏天如何在江边游泳摸鱼,还可以琢磨琢磨脱下棉袄之后到裁缝那儿做一件什么样的花褂儿。 而所有的愉快都是得自小芽,正因为她站立起来回答了问题,别的人才能获得全身心的解放。他们应该对她行注目礼,应该把崇拜和景仰的目光投向她,为她祝福,向她致敬。 小芽在回答问题之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切都是这么熟悉,她又回到了熟悉的集体和生活中了,日子又要像从前那样流水般地过下去,她在这里享受着应该享受到的敬重,因为她是优秀的,她有能力把方方面面的事情做到最好。 不做小品的每一天都如同阳光一样灿烂! 五。 全县报考艺术学院的人实在太多,没有哪一个考场能容纳下这许多喜欢唱歌跳舞的年轻人。解决的办法是分片,东西南北分四个考片,由县里指派文化馆的老师下去初选。 江心洲农场作了东片的考场。虽然附近公社和镇上的考生们要坐轮渡过江,交通不大方便,但是守着偌大的礼堂、招待所、食堂,考生的食宿问题不用操心,这就解决了最大的困难。 开考的那天,从早晨开始,擦得铮亮的自行车潮水一样涌出渡船,涌上江堤,又哗哗地流向场部。女孩子们由她们的男朋友带着,孔雀一样骄傲地端坐在自行车后,一路上把她们的竞争者打量了又打量,比较了又比较。男孩子们则三五成群,甩着略长的分头,把脚下的自行车踩得如舞如飞,对他们一路看中的女孩子扬着高傲的头颅。男孩女孩的衣着一律光鲜干净,领口翻出雪白的假领,脚下的布鞋黑白分明,肩上挎的是千篇一律的军绿色挎包。考乐器的人自带着他们的“吃饭家伙”,无论二胡抑或竹笛,都用花布做的套子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看见了会漏了灵气。再大的家伙比如扬琴,既有琴身又有琴架,自行车不怎么好带了,是由家里人一根扁担挑着跟过来的。 面对潮水一样涌来的人和自行车,林富民兴奋无比。他像一只毛发不整的老公鸡,扎撒着两只翅膀,飞到东飞到西,一会儿到食堂里吆喝烧水,一会儿催促王麻子到蔬菜队拿菜,一会儿又骑着自行车直奔鸡场,找老巴子要鸡蛋。他还义务维持考场秩序,帮忙发号头,给考生找碗喝水,把大礼堂前横七竖八的自行车一一排列整齐。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忙得汗流浃背,嗓子沙哑,稀疏的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脑门上,像个刚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可怜巴巴的战俘。 江心洲中学的学生们都涌到了考场四周看热闹。面对这么大群的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红男绿女,他们自然而然地感到兴奋。女生们两个两个地手挽着手在人群中慢慢游逛,遇到模样周正的男孩子就多看几眼,脸上不由自主地飞出两团红晕。男生的行事方式有所不同,碰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的时候,他们会无所顾忌地上前搭讪,问一问对方考什么啦,吹牛说自己跟县里来的招生老师能够说得上话,可以帮她打听情况啦,主动端一碗开水过来,鼓着腮帮子吹得半凉之后,再殷勤递到女孩子手上啦……这时候陪伴女孩子过江应考的她们的男友们会气得脸儿发绿,攥着拳头怒目而视,随时准备冲上去拼命。但是江心洲的男生并不在乎。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强龙还斗不过地头蛇呢。 小芽挽着花红的手,很快乐地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小芽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她想不出来此时此刻如果她不是看客而是考生,会紧张和惶恐到什么程度。 花红指着一个坐在砖垛上给二胡的弓弦上松香的男孩子说:“小芽,你快看!”小芽说“看什么呀?” “看他的手!看见了吗?手指多长多细啊!真是好看。” 小芽“扑哧”一笑:“有没有谁的脚是最好看的?” 花红打了小芽一拳:“不跟你说笑。我妈说了,人的一双手长什么样儿,很要紧的,命好命坏都长在手上呢。”她沮丧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像我,将来肯定苦命,手里挣不出钱,也存不住钱。” 小芽跟她开玩笑:“没关系啊,有人给你挣钱就行啊,那个罗小欧不是还会挣美国钱吗?” 花红神情凝重地叹一口气:“他肯定已经忘记了我。可是我真的是喜欢他。我每次想到他心里都像是吃糖,这也就够了。将来我要是生个女儿,我会让她发奋念书,考大学,替我去一趟美国,看看罗小欧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儿。” 小芽用劲捏了一下花红的手,表示对好朋友的安慰和理解。 她们已经挤到场部大礼堂的窗口。从这里能够清清楚楚看见考场里的一举一动。小芽吃惊地发现教她做小品的洪老师也来了,他盘着短短的一双腿,老僧入定一样地坐在考官该坐的椅子上,面前有一份考生花名册,一支用来打分记事的铅笔。他的眼皮照旧耷拉着,每当换一个考生上场的时候,眼皮才略微一抬,看清模样之后,马上又垂下,改用耳朵来听。 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孩报考声乐,却莫名其妙准备了一段京剧样板戏《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她捏着嗓门,翘起兰花指,走出京剧演员特有的碎步,除了把“二黄”调唱得像山歌小调之外,一切也还是那么回事。但是最后一个甩头亮相的造型动作却出了笑料:表演接近完成,心情过于激动,头甩得过急过猛了一点,那条油亮乌黑的辫子忽然从中间断为两截,后面的一截凌空飞起,在礼堂上空飞出一段漂亮的弧形,“啪”一声响,不偏不倚地落在洪老师的桌上,把垂着眼皮的他惊得一个激灵,赤了脚跳下椅子,惊慌失措地盯住黑蛇一般盘在桌上的半根发辫,张大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场内场外一片哈哈的笑声,既为那条差强人意的辫子,也为洪老师出色的即兴表演。 大辫子女孩羞得无地自容,当场就呜咽出声,双手捂脸奔出门去。旁边一个男孩跟着追了出去。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了。 接下来的一个考生居然是那个手指修长的拉二胡的男孩。小芽赶快用胳膊捅捅花红。花红扭头对小芽一笑。两个人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同时把脚尖再踮一踮,期望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男孩子长得很秀气,双眼皮和小巧的鼻子嘴巴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而且他居然是一个农村里少见的完美主义者,他反复地移动屁股下面那张榫头不牢的方凳,把它摆放得符合自己要求之后才小心坐下去。然后他琢磨二胡搁在腿面上的位置,朝前移一点点,又朝后挪那么半寸。二胡与腿面垂直的角度也颇费了斟酌,直一点不行,斜一点更不好,左右不是个事儿。他还低头去闻琴弓上的松香味,似乎靠嗅觉就能够判断出松香上得够还是不够,琴弓的松紧度是不是正好。 所有的人都隐忍不发,几乎是屏息静气地盯牢了他的每一个动作,有一点点吃惊,也有一点点期盼,觉得如此注重细节的一个男孩总应该不同凡响,就像暴风雨到来之前肯定有一个令人窒息的宁静似的。 终于,他细长漂亮的手指搭上琴弦,头发轻轻一甩,嘴巴狠命一抿,脸上满带着破釜沉舟的悲壮,拉出一串吱呀的音符,居然是当地乡村小调《杨柳青》。这曲子简单无比也通俗无比,初学二胡的人不出十天就能够拉得上手,这男孩摆了半天的架势,弄到最后是这等水平! 花红头一个表示了她的失望,她“咚”一声让脚后跟落了地,背过身子不肯再看,说:“气死我了,我当是来了什么宝贝呢。这些人的水平也就这个样,比我们宣传队的商影影差得远了。不看了吧?” 小芽也觉得无聊,附和说:“不看了,我们走。” 正要挤出人群时,小芽耳边忽然飘过一个熟悉的名字:“黄滔!谁是报考器乐系的黄滔?” 小芽蓦地一愣,抬头往门口看,一眼就看见了身材矮小的欧阳老师那颗白发苍苍的头。她一手拎着一支沉甸甸的乌木二胡,一手紧抓住身边黄滔的胳膊。黄滔一边侧着身子在前面开路,一边不住地回头关照欧老师,怕她被人群挤着伤着。老少二人很辛苦地从门外挤进了礼堂。 小芽一拉花红,扭头扑回去,重新占据了窗户口的有利位置。 她看见欧老师领着黄滔,不亢不卑地站在了一排考官面前。也许是被刚才的考生败了兴致吧,几个考官的神态都有点倦怠,头低着,随意地翻着花名册上的名字。 “你叫黄滔?”一个四十开外的女同志发问。 “是。”欧老师恭恭敬敬作答,“他叫黄滔。”女同志皱皱眉毛:“大妈,我是问考生,不是问你,难道他自己不会回答吗?”她又转向黄滔:“准备了什么曲目啊?”欧老师再答:“《风中芦苇》。他自己创作的。” 女同志几乎要发火了:“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我说了是问他!” 欧老师不动声色:“他是哑巴,不能说话。”场中一阵轻微的骚动。面朝黄滔的一排老师全都抬起头来,连老洪也努力地撑开眼皮,盯住这一对神色平静的母子。 “可以开始了吗?”欧老师征询他们的意见。 女同志迟疑片刻,伸出一只手,做个“请”的姿势。 欧老师拉了拉场中那只孤零零的方凳,让黄滔坐下,把二胡送到他手上,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一拍,退身到后面的墙角。 黄滔脸色在一瞬间里有一些羞涩。他笔直地坐着,桃树疙瘩般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二胡,埋下头去,静默片刻,握弓的右手舒缓地伸展开来。一缕细细的风声从礼堂上空轻掠而过。风在江边潮湿的土地上飘荡和舞蹈,炊烟般地升起,又如阳光般地洒落。芦苇开始在风中吟哦和歌唱,摇曳了一片碎豆子样的声响。 礼堂里安静得如同无人存在。小芽发现老洪的眼睛始终是睁开的,眼里的光亮聚焦成一点,箭一般地尖利。 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整个礼堂没有人发出哪怕是一声咳嗽。乐曲结束之后仍然静默了很久,直到黄滔把二胡拎在手里,朝考官们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转身去找欧老师,拉着她默默地走出大门,这里那里才响起了春蚕嚼叶般的窃窃私语。 围在门口的人很自觉地让开一条路,让欧老师母子出去。他们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同情和尊敬。 洪老师忽然趿着一双鞋子啪嗒啪嗒从礼堂里赶出来,他拦在欧老师母子面前,神情复杂地搓着一双手:“这位小伙子!我赶过来是要告诉你,你拉得真是好,实在是好啊!我走了几个考场,报考二胡的人不下一两百,只有你拉出了二胡的特质,或说是二胡的灵魂!” 欧老师淡然一笑:“谢谢。” “只是……只是……怎么说呢?我们在这里是招大学生,这个…… 你看我……” 欧老师抬手拦住他的话头:“老师你不必再说,我给这孩子报名,只是想请你们验证一下他的水平……” “水平够!足够了!”老洪鸡啄米般地点头。 “那就好。”欧老师抓起黄滔的胳膊。“儿子,我们回家吧。我要马上给你聚亲,生儿,好好地培养他,将来看他出息成材。” 老洪在门外站了好久,一直到欧老师母子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不见。 他的一对皮囊囊的眼泡非但肿,而且发红,大概是睁眼时间太长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