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当时年少多辜负 岁月不轻饶 第〇五二章 夜取雪莲 银月国边境小村。 这个小村名为谷口村,只因小村之南不远处,有一处“断魂谷”。据说断魂谷常年青雾缭绕,谷中毒物甚多,进去之人鲜少出的来。 梨花正蹲在流过村子的蜿蜒小河边洗衣服。小河是从断魂谷的方向流过来,然而却奇异地没有沾染任何毒性,清澈见底,偶尔还有游鱼在其中摇尾游过。小河宽不过丈余,两岸有葱郁的树林和茂盛的灌木丛,偶尔可以见到松鼠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林间一闪而过。 啪、啪……一下一下地把衣服放在大石块上拍打着,梨花抬起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就在这时—— “请问,去断魂谷是这个方向么?”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梨花抬头,然后就呆呆地望着逆光的人影,愣住了。 心忽然就噗通、噗通地,越跳越大声。 “姑娘?”夙轩诧异地看着这呆怔住的女子,不禁出声唤道。 旁边的白衣少年走过来,轻笑:“夙轩,又一个拜倒在你绝色容颜之下的小姑娘。” 梨花被这清越的声音一调侃,这才回过神来,低下了头,面上羞红一片,就连在拍打衣物的双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宫主,那你,有没有拜倒在夙轩的容颜之下呢?”直起身子的男子也不着恼,只是笑着看向走过来的白衣少年,夜空一般的眸子里,闪烁着莫名的流光。 白颖华闻言一顿,将眼神移向站在一旁的洗衣女,绕过这个话题道:“还请姑娘告知,去断魂谷是应往哪个方向。” 见她避开他的目光与问题,夙轩依旧面色不改,只是眸光微沉,唇角却泛起狐狸般狡黠的笑容来。 梨花这才抬起头,却不想正撞进白颖华墨玉一般的眸子里,当下便再度愣住了。 见此情况,白颖华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却听得夙轩道:“宫主,你这张脸的杀伤力,一点也不比我小。” 白颖华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没好气道:“也不知道是谁把我的人皮面具扯坏了。” 夙轩面色一僵,随即堆起奇怪的笑容,还抬起手来摆了一摆,道:“啊啊,那是个意外嘛。宫主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忘了这回事吧。” 白颖华黑线,决定不再搭理他,而是面色一整,道:“姑娘?” 梨花回过神来,虽然觉得自己太过失态,然而眼前的白衣公子既然出言唤她,定是有事相求,便道:“公子你,有什么事?” 白颖华好脾气地道:“请问姑娘,断魂谷是往这个方向么?”她抬手指向这条小溪的上游。 “断魂谷是在那边没错……”梨花顿了顿,点点头,面上露出担心神色来,“不知二位公子要去那断魂谷做什么?那断魂谷里可是……”作为谷口村的居民,她自然是知道那个神秘的断魂谷是多么可怕的地方。 听说断魂谷中出没着相当数量的猛兽毒虫,更有毒雾常年缭绕,只是江湖传言断魂谷中有一妖女,曾有很多人想要前去铲除妖女,经过她们这小村时常留宿一晚,夸下如何的海口,可却再也不曾出来过。而如今,这如谪仙般的两个人儿,是想要去那令人闻之色变的断魂谷,做什么呢? “只是,去见识一下罢了。”白颖华轻笑,“多谢姑娘指路。”说着,便转身,“夙轩,这姑娘如此担心你,不若你就留在这村子里,等我出来罢。” 此言一出,夙轩的面色顿时一沉。 白颖华触到他陡然变深的眸光,也不言语,只是依旧那么淡淡地看着他,良久才有些妥协道:“断魂谷颇为险恶,你去了也帮不到我什么,反而可能会……” “拖累你,是么?”夙轩沉沉的声音响起,依旧温润,听在白颖华耳中却颇为刺耳。 皱了皱眉,她不知道这刺耳的感觉从何而来,只是觉得这感觉要不得,甫要开口,便又见夙轩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若我硬要跟着,宫主你又能奈我何?” 那个笑容,在初秋的阳光里,那么耀眼。 白颖华便就这么怔在当场。 梨花知自己不过一个路人,然而却打心底不想这两人去断魂谷送死,便有些怯弱地道:“二位公子想必赶路赶了很久,不如先去小村歇歇脚……” 白颖华回过神,顿了一下,避开夙轩的眼睛,对梨花一拱手:“那就叨扰姑娘了。” “诶?”梨花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却不想眼前之人真的应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那冒出来的一簇小小的火苗,却越燃越旺。 梨花小心翼翼地将眸光移向站在不远处的高大男子,心忽然就,毫无预兆地再次狂跳起来。 跟着名为梨花的女子来到小村子里,白颖华看看站在不远处被一众村妇少女们围起来的夙轩,嘴角划过一抹苦笑。 ——在长卿山断崖边第一次看见他时,她便知晓自己日后怕是没得悠闲,却不想会被吃得死死的。 ——更没想到的是,他果真是在柳氏山庄有过一面之缘的血玉楼主。她至今还记得,面对那覆着银色面具之人时,那种无力和后怕的感觉。所以她才无视了师娘的姐妹红梅的劝告,修炼《青衣诀》。 ——然而在长卿山顶没认出他来,不仅仅是因为时隔太久,而是因为他周身的气势变了。血柒曾提过,血玉楼主消失了近一年,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再度出现,却是在她发病之日,而且还亮出了与花祁非的师徒关系。 ——这个夙轩,时而如谪仙一般出尘,似乎什么都不在意,时而若狐精一般狡诈,似乎什么都在算计。她都要弄不懂,此人究竟意欲何为。 ——只是不管如何,她这具身子的状况,都不可让落儿知晓。若他的目的是落儿,那她无论如何都要阻止此人。然而……这些日子以来的观察告诉她,那人的目标,并非落儿。 ——那便只能是落华宫。若真的是落华宫……待落儿安定下来,给他,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打理那样庞大的势力需要很多精力,她定然不会将落华宫交予落儿。但若放任不管,只怕有朝一日为有心人士所用,会危及落儿。不若交予那人,不管从各个方面,都应是极妥的。还能够以之为条件,照看落儿余生…… 白颖华在这里心念急转,那边夙轩却是一直隔着重重人群望着她,见得她面上神色高深莫测里带着一丝无奈悲戚,心中掠过不好的感觉,当下就没了应付眼前一堆女人的兴致,直接冷了脸色,拨开围在身边的众人,提步走了过去。 “诶?公子?”正拿着所谓“谷口村”特产食品的村妇突然被夙轩一推,不禁愣了一下。然而夙轩根本没去在意,行至白颖华身边。 “宫主这般紧锁眉头,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白颖华听他这样说,当即敛了面上神色,一派云淡风轻道:“难为你如此挂心,我也确有一件烦心事,不过……” “不过?”夙轩扬眉,他还真没想到,眼前这倔强女子会顺着他的话。按以往的惯例,她不都应该直接敷衍他无事的么? 白颖华自然不可能将心中所想告知于他,当下只是道:“叨扰这些百姓,总归不好。” ——何况奇怪的是,为何那些老人看见她的面容,皆是一副悚然神色。除了年轻的少女对自己指指点点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是不约而同地无视了她。按照师傅所说,她是银月国亡国遗孤,若这副面容真的与那王室相干,而这村子的人又恰好见过前朝的皇室中人,只怕——她这一趟断魂谷之行,进去容易,出来难。 她注意到的东西,夙轩自然也注意到了。不过他却是知晓这其中内情一二的,是以半点担心也无,只是点点头,似是附议:“既然宫主有此等担忧,那我们这便启程前去断魂谷吧。” 他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是以周遭村民都听见了。见此二人要走,那些村中老者都露出一副庆幸神色,而那些村妇与少女,却是望着夙轩,怅然若失。 “二位公子,既然一定要去断魂谷,还请带上这个。”梨花捧着一个包袱走过来,面上虽还有酡红,然而毕竟是村中数一数二的美女,骄傲与矜持还是有的,眼眸中流露出的皆是对二人的担忧。 夙轩挑眉看了一眼她,随即接下那包袱——从包袱的重量和梨花的神色看来,那里面应是干粮一类的物什。 “多谢姑娘美意。”白颖华却是一拱手行了谢礼,随即便转身向着之前梨花所指的方向行去。 夙轩甫要跟上,却不想被身边之人扯了衣袖。他不喜旁人碰触,当下便皱着眉冷了脸色,回过眸去,却不想看见梨花身后众人欲言又止的神色。 “姑娘可还有什么话说?”眼见白颖华衣衫落落,愈行愈远,夙轩沉声道。 梨花视线触及他面上不悦神色,讪讪松了扯着他衣袖的手,欲言又止道:“公子,还是不要前去断魂谷了。” 夙轩挑眉,示意她说出理由。 然而梨花却是挂着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是半点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夙轩眼里的愠怒一闪而过,当下便甩了衣袖要离开。 “——年轻人。”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若执意与‘天煞孤星’为伴,就要做好承接上天盛怒的准备。”一个步履蹒跚弓腰曲背的老者语气中满含着悲悯。 天煞孤星。 夙轩甫一听见这个词时,顿了一下,待明白那四个字是说的谁,他的眉峰便不受控制地紧紧蹙起,夜空一般的眸子里完全暗沉下来,半点星光也不见。 “她不是,天煞孤星。”冷冷地撂下这么一句话,夙轩毫不客气地转身,运起轻功,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唉——”那老者长叹一口气,目光苍凉,“妄图与天相违,只会酿成苍生大祸啊!” 围在老者四周的村民们,都露出了担忧与惶恐的神色。 谷口前方,是一片树林。树林中几乎每隔一段路便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几乎全是深陷在泥土里,然而仅仅是露出地面的部分,便足足有两个他那么高。不经意地一瞥,夙轩可以肯定,这些石块,最小的也需要十数个人合抱才围得起。那些树似乎是后来才生长出来,颇为均匀地散落在石块周围各处。 转过一角石壁,夙轩看见,一袭白衣的少年斜倚在石壁另一边,望着他。 树林并不茂密,有阳光自树叶间泼洒下来,一片金粉。而那个微微仰着脑袋望着他的白衣少年,面上一派似是而非的笑意。 他落在她面前,却陡然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明明她就在他一伸手便可触到的地方,然而为何,不真实的感觉,这般强烈。 忽然,少年开口:“夙轩,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一怔,随即面上划开笑容——什么嘛,这个问题,不是已经谈过了么。还是说,白颖华果然还是个女子,有属于女子的纤细和敏感么。 他轻松地绽开一个微笑:“自然是,宫主你。” “哦?”他预料之中的,少年扬了眉,唇边似是而非的笑容在阳光下愈发恍然,“你这么,在意我么。” 夙轩一怔,随即诧异地伸出手去,出乎预料地,少年没有像以往那般躲闪,任由他的手指轻触在她的脸颊上,唇角的笑意愈发深刻。触着眼前之人有些温热的面颊,夙轩唇角的笑意愈来愈浅,面上神情也愈发复杂起来。 白衣少年忽然抬起手,握住他停留在她脸颊边的手指,面上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其实,我也很在意你啊。” “诶?”夙轩身处这走向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境里,面上一贯淡然沉静的表情崩毁了。眼前的女子笑容暖暖地望着他,握着他手指的那只小手,渐渐地前移,直到覆在他的手背之上。 “夙轩。”白衣的少年眯着眼睛笑起来,“你喜欢我么?” 夙轩身子一僵,呆若木鸡。 白衣少年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 然而,在她的手触到他的脸颊之前,夙轩忽然后退了一步。那只白玉般的手,落空了。就连原本握住的那只手,也空了。白衣人疑惑地向前一步:“夙轩?”声音里含着一丝疑惑,一丝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慌乱。 夙轩却扬起了笑容,眯起的眸子,像极了在算计什么的狐狸。然而那被长长的眼睫所遮掩的夜空一般的眸子里,闪过的却是一层懊恼,一分薄怒。 ——他终于想明白,那一丝违和感是怎么回事了。 温度。 眼前的白衣少年,不论是脸,还是手,都有着正常人的温度。但是,白颖华,无论何时,都是仿佛没有生命的玉石一般,冰冷的。 心里一波一波涌上来的,是被欺骗的愤怒,还有一丝失落。以及担忧。 他现在可以肯定,那些树木与石块并非天然乱长的,摆放之法,定然是有什么玄机。而现在,那个玄机,应该就是眼前这个虚假的白衣人了。 “夙轩?”白衣人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是那一份属于白颖华独有的清越。 然而,那个人却根本不会如此唤他,这般含着一丝慌乱,一寸柔情。 夙轩心里划过一丝苦笑,面上却是依旧那副眯了眸子的薄怒表情。不过挥袖间,那白衣人便只留下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消失在他面前。 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夙轩心中担忧早他一步的白颖华,却碍于这黏稠的浓雾,寸步难行。空气渐渐湿重起来,夙轩无奈地将手抬起来,却毫不意外地发现,明明手掌就在眼前,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一声清越的“破!”字响起,夙轩紧皱的眉渐渐松开。 然而眼前的白雾并未散去。 “夙轩?你在这里……”白颖华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然而就在他意识到某件事情时,他身前的少年也意识到了,“你的眼睛……怎么了?” “宫主?”夙轩心里暗暗叹息一声,面上划过一丝苦笑,伸出手去。 ——失策了。是因为被那幻象近身的原因么?毒素在那幻象接触到他的时候,便侵入了么。若真是失明,那白颖华她定然不会再带着他罢。原本她就是…… 心中的念想尚未转完,他便触到一片冰凉。 白颖华伸手拉过他伸向一边的手,有些无奈地叹息:“我在这里。” 瞬间,便安心了。 夙轩微张着唇,怔怔地看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突然就安下心来。一颗心,沉啊沉,即便再怎么努力地跳,也跳不出那一句“我在这里”了。 白颖华看着夙轩错愕的面容,面上划过一丝浅笑。牵着那只温暖的手,她将他带到谷口的一面石壁旁,道:“你在这里等我。” 感觉到那一片微凉的温润离开了自己的手掌,夙轩一顿,知晓自己若是盲着眼睛跟进谷去,真的会成为拖累,便也不再坚持。只是从袖中取出之前梨花送他的包裹,道:“宫主,谷中情况未知,不若带上干粮。” 然而四周一片寂静,无人回答。 夙轩低眉,苦笑了一下。白颖华不过将将离开,他便陡然觉得周围一片令人心凉的寂静。 ——他真是,没得救了。 又发了一会儿呆,夙轩便一撩衣摆,靠着石壁,盘膝坐在了地上,却不想这石壁旁边坚硬的地面,竟也是石头,干燥清爽。四处摸索了一下,这光滑的石地似乎面积颇大,他便安心地躺下。如今他眼睛看不见,除了在这里等她回来,别无他法。 就这样一会儿坐一会儿躺,发了很久很久的呆以后,在他感觉第三次空气变得湿重,在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磨光了的时候,身边传来了簌簌的响动。 他警觉地弹起身子,竖起耳朵,随时准备迎敌,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是洪水猛兽么,你跳这么快。”虽是带着调侃的语气,白颖华声音里却有极力遮掩也遮掩不了的疲惫。 确实是他熟悉的气息。 夙轩猛地向声音的方向迈出一步,语气里满含了担心:“宫主你受伤了么……”懊丧地在心里自责了半晌,他试探着伸出手,却不想听见白颖华疲惫却依旧清越的声音:“夙轩,睁开眼睛。” 他伸出的手顿住,睁开一片茫然没有焦点的眼眸。随即一片微凉的东西覆在了他的左眼之上,眼睛受了刺激,他不由自主地一眨眼,却不想白颖华低声道:“别动。”紧接着便是右眼也覆上了一片冰凉的东西。 “张嘴。”依旧是低低的声音,夙轩听话地张开嘴巴,随即便是一片冰凉的花瓣状物事被放进了他的嘴里。 皱眉,压下心里一丝奇怪的感觉,夙轩将那片东西咽下,白颖华便又塞过来一片…… 那冰凉的东西,滑滑的,软软的,却半点味道也没有。 如此大约吃了七八片那冰凉的物事,白颖华终于开口道:“你先坐下,半个时辰后,便可复明。” 夙轩依言坐下,心里缓缓地冒出一个猜测,半晌,他终于耐不住心中的好奇,道:“宫主,谷中所住的那位,是医道高人么?” 然而,无人应答。 夙轩皱眉,明明熟悉的气息还在身边,白颖华却是为何不回话?还是说,她果真在谷中受了伤,现下正在调息?这个猜测甫一冒出,夙轩便打消了继续问的念头,若真是这样,运功调息之人最忌打扰,他还是先静静等半个时辰,待复明后再问不迟。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然而,身边围绕着熟悉的气息,半个时辰,夙轩却是半点不耐都没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伸手将覆在眼睛上的两片东西取下来,眼前的白雾果真渐渐变淡,最后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便已经能够适应已经夜幕降临的树林。 前方不远处是他来时穿过的树林,有月光自天际洒下,给整个树林蒙上一层面纱,四周静悄悄地,一片静谧。看了看手中的两片已经干薄的花瓣,夙轩的瞳仁忽然细若针尖——这个形状和颜色,明明就是雪莲。 难道说,之前他吃下去的那些,也是雪莲的花瓣? 侧了眸,夙轩的眸光落在身边一片白色衣衫上。白颖华坐在他身边不远处,侧倚着石壁,睡得正熟。三尺青丝没有像往常一样以精致的发冠束起,而是垂在身后,以一根缎带松松地系着。几缕发丝凌乱地垂在了她的身侧,在她纯白的华裳之上晕染开来。那素白如玉的倾城容貌上挂着一丝疲惫和一分如释重负。似乎是放下心来,她舒展开的细眉、长长弯弯的眼睫,还有唇角若有似无的弧度,构成了一个令人心动的浅浅微笑,如同毫无瑕疵的玉雕。而那片白衣的不远处,躺着一个半开的墨玉匣子。 月色清冷如水,如同他眼前的女子。 第一卷 当时年少多辜负 岁月不轻饶 第〇五三章 不要吓我 白颖华醒过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夙轩如沐春风的微笑。反应过来自己是枕着他的大腿盖着他的外衫那一刻,白颖华便立刻沉了脸,起身将那件宽大的白衫扔给他:“夙轩,你的眼睛可以看见了?” “嗯。”夙轩接住她扔过来的外衫,站起身穿上,面上仍旧一派柔和,“宫主,现在入谷么?” 白颖华理了理衣服的褶皱,率先向谷口走去:“自然。” 夙轩快步跟了上去,声音温温润润地:“多谢宫主施救。” ——他怎么忘了,眼前这人儿何曾辜负过他的期待过。不过一个山谷,纵然再有什么毒蛇猛兽,也断不可能伤得到她。倒是只一天一夜便横穿藏花国为他摘取雪莲医治眼睛,这份情谊,他夙轩,好好地记下了。 白颖华却连个眼神都懒得递过来,只是淡淡道:“拖后腿之事,下不为例。” “嗯。”走在她身边,白颖华余光未见的无暇面容上,漾着名为温暖的笑容。 刚一入谷口,夙轩便伸手扯了白颖华的衣袖,示意她停下脚步。后者有些不解地顿住身形,侧眸望他。夙轩狡黠一笑,伸手探入衣袖中,而后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递给她道:“断魂谷入口处有一处毒雾林,这是我向神医前辈讨来的。”说着,便除了瓷瓶布塞,倾了瓶子倒出一颗绿豆大小的淡紫色球状药丸,递给她道,“宫主。” 白颖华却不接,而是伸手拿了他另一手中的瓷瓶,轻轻摇了摇,又塞给他道:“你吃罢。” 夙轩不赞同地沉了眸子,道:“宫主切莫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说着便要硬塞给她。 白颖华瞟他一眼,道:“那你就可以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了?可别忘了方才是谁在拖后腿。若你再中毒,我可不会再去摘一朵千年雪莲来救你。”见他又要说话,白颖华干脆道,“我这身子,一般的毒对我无用。” 夙轩一怔,随即笑道:“断魂谷的毒雾,也在那个‘一般的毒’之内么?” ——怪不得他去向南宫神医询问断魂谷消息的时候,神医前辈只给了这么一颗解毒丸。当是时他以为是神医身边只有这一颗百灵丸,却不想竟是因为白颖华百毒不侵。 白颖华不答话,直接转了身子向前走去。夙轩无奈,只好自己吞了那颗药丸,扔了瓷瓶,提步向前追去。 前方是弥漫着青紫色雾气的树林,两人一前一后,身影没入了诡异的雾色中,渐渐消失。 一路走来,这青紫色的毒雾倒真的没有威胁到入谷的两人。只是,沿途不断可见以前入谷之人的尸骸——似乎是进来便毒发身亡,兼之时间久远,地上躺着的,树下靠着的,皆是一句句青黑色的骷髅,模样狰狞。 白颖华的脚步渐慢,终是与夙轩并肩。夙轩诧异地侧眸看去,却发现白颖华依旧神色淡淡,然而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紧抿着唇线,就连一直挂着的浅笑都不见了。 夙轩脸色一变,还以为是她中了毒,急道:“宫主,你怎么样?” 白颖华听到他的声音,怔了一下才转过眸来,道:“我……无妨。”然而那双墨玉眸子里的惊惧,在他温润如夜空一般的眸子里,映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夙轩微微一怔,眉微微蹙起,道:“宫主可是……害怕这些东西?”一边说着,一边用眸光扫了一遍周遭。 意识到自己失态,白颖华微微别开脸,只是眼睛一直不停地转着,不知该停留在什么地方,就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还、还行……” 望着眼前的人儿苍白的脸上一闪而过的羞赧,夙轩心底骤然泛起一层怜惜,叹了口气,他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道:“宫主,闭上眼睛。” 白颖华纵然依旧畏惧眼前所见情景,然而性子里的谨慎翻腾起来:“你要做什么?”只是平日里颇为严肃冰冷的语气,此刻映着一张苍白的面容,配着稍带着颤抖的清越声音,怎么看,威慑力都不够。 于是夙轩直接绕到她身后,将方帕折了两折,覆在她的眼睛上,又在她发后打了个结。 “好了。”夙轩轻声道,这才走回她身边,牵起她的手,对着不知所措的女子道,“宫主,请跟我来。” 白颖华听到这温和声音里的那丝怜惜,向蒙住眼睛的方帕伸去的手便就这么顿在了半空,而后轻舒一口气,放下手,点点头道:“嗯。” 于是,纵然周围一片枯骨狰狞,牵着白衣少年的男子,依旧笑若春风。 穿过断魂谷口的毒雾林,眼前一片开阔。 蓝天白云,绿水青山,鸟语花香。 夙轩顿住脚步,骨指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到白颖华面前,却又停住,缓缓收回,唇角划开的弧度如同计谋得逞的狡黠狐狸。 白颖华察觉他顿住脚步时便已经停下,等着他说话,却不想夙轩半点声息也无,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白颖华说这话时侧了脸,又微微歪了脑袋,一向笑意浅浅的脸上挂着一丝疑惑。而这般有寻常女子味道的表情落进夙轩眼底,如同一颗陨星,划过他夜空一般明朗干净的眼眸,光华璀璨。 “这是……什么声音?”白颖华的耳朵动了动,听得到前方传来颇具规模的“咝咝”声,便要伸手摘下蒙着眼睛的丝帕,“蛇?” 夙轩忙抓住她的手,沉静道:“宫主,别摘。”不得不松开一直拉着她的手,夙轩看着前方不远处顺着地面铺天盖地爬过来的蛇群,“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美景,所以——借箫一用,宫主。” 腰间一轻,原本缀着的紫玉箫想是已经落进夙轩的手里,白颖华在脑海里稍稍想象了一下蛇群的规模,顿时没了摘掉丝帕的勇气。 夙轩将箫凑到唇边,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出声,顿时惹来白颖华隔着蒙眼丝帕的一记冷眼。似乎是感受到身边之人的不满,夙轩收起笑容,吹起箫来。 曲调奇异的箫声响起,白颖华默默地站在一边,被丝帕覆着的眼眸里,闪过的不知是怎样的情绪。 箫声响起的那一刻,蛇群前进的势头登时停止,所有的蛇不再贴着地面滑行,而是不安地抬起了蛇头,咝咝地吐着红信。渐渐地,蛇群转了向,似乎准备退去。 就在此时,前方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悦耳的铃铛声。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富有奇怪的节奏感,铃铛声响过几下之后,蛇群再次转向了夙轩和白颖华的方向,缓缓地游移滑行。 夙轩微一皱眉,原先变缓的曲调突然急骤起来,箫声原本低沉,然而白颖华却听到了不一样的诡异音节。似是要回应箫声,又似乎是要对抗箫声,铃铛声也变得密集起来,片刻停顿也无,几乎连成了一片。 两种声音相交,白颖华隐隐觉得额角作痛,不得不抬手掩了耳朵。然而那些蛇却没有能够掩住耳朵的能力,在箫声与铃铛声的交锋下,开始发狂地互相撕咬起来。 不一会儿,两方之间的那片空地上,便满布着各种大小粗细的蛇的尸体,场面可怖,同时血腥味弥漫升腾,夙轩不禁皱了皱眉,脸色一沉,眸光向身边移去。 白颖华也闻到了血腥味,然而却不过稍稍皱了眉,便再无其他表情。夙轩心中稍稍安定,凝神继续吹奏箫曲,同时暗暗运起了内力。持铃铛之人深谙御蛇之道,想来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然而,他不过加入两成内力,对方的铃音便混乱起来,渐渐不支,弱了下去,最终消失。而此时,蛇群中只剩下一条手指粗细的黑色小蛇还咝咝地吐着红信。 夙轩停止吹箫,瞪着那条细细的黑色小蛇,面色惊异。 “黑佾。”身边忽然响起淡淡的清越声音,夙轩侧目,白颖华早摘了丝帕,面上也有一丝惊讶,“没想到这里,居然会有黑佾。” 细细的黑佾蛇就那样伏在蛇尸堆里,小小的黑色眼珠泛着冷冷的光。 “黑佾?”夙轩并未听过这种蛇,扬眉重复了一遍。 白颖华却是露出了极其慎重的表情:“黑佾蛇剧毒无比,被咬上一口,不消半刻便会气绝身亡,半个时辰后,就会连骨头渣都不剩。”沉着声音,白颖华微微弓起了身子,“夙轩,你退后,黑佾蛇速度快愈闪电,这点距离,很难……” 她话还未说完,就听见极其微弱却清脆的“叮……”声,铃铛响了。而那距离夙白二人不过三丈余的黑色小蛇瞬间弹起,电一般疾射向一脸惊怔的白衣男子。 夙轩只看见一道黑影疾射向自己,随即一片白影拂过他眼前。 “唔……” 低低的呻吟声响起,夙轩垂眸,满心茫然。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怀中软倒的白衣少年,是她。 黑佾蛇少了蛇头的细小蛇身掉落在他脚边,无力地抽搐几下,便瘫软在一边,不动了。夙轩下意识地扶起靠在他怀中的人儿,果然在她右肩处看见一个拇指大小的狰狞蛇头。 他整个人空白了一瞬,随即疯了般挥袖扫落那颗蛇头,颤抖着手撕开白衣少年的肩头的衣料,白皙如玉的肌肤上,一颗细小的血珠冒了出来。 “黑佾蛇剧毒无比,被咬上一口,不消半刻便会气绝身亡,半个时辰后,就会连骨头渣都不剩。” 白颖华的话依稀响在他耳边。 整个人晃了一晃,夙轩揽着怀中的人,跌坐在地上。 ——白颖华,被黑佾咬了。 ——白颖华被黑佾咬了? “不,不……”他微微张了嘴,喃喃。揽着怀中人儿的手越缩越紧,越缩越紧。 “呵……”低低的声音响起,满含了自嘲,细若蚊蚋,“果然……还是,慢了一步……么……” “……夙轩。”白颖华轻声唤。 然那个即便中毒失明也依旧风姿卓越气度沉静的男子,此刻却低垂着脑袋,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眼睫遮住了夜空一般的眸子。黑色的发丝垂在脸颊两侧,看不清他到底是如何表情。 白颖华有些诧异,因为她感觉到——抱着她的这个男子,在颤抖。 ——为什么,会颤抖呢? 她张了张唇,然而毒素侵遍全身,她实在有心无力,只能半眯着眼眸,望着他。 “为什么。” 半晌,夙轩终于应了声,却似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一般,三个字,带着颤音,仿佛耗尽他一生的气力。 白颖华不解,却也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 ——为什么,么。她也不知道啊。只是单纯地莫名其妙地,不想看着这个人死。 “落儿……”感觉到身子越来越冷,似乎已经没有知觉,白颖华却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只是不放心地嘱咐,“……拜托了。” ——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死掉,但是……若是能够死掉,也许会轻松很多。至少,不用再见到那个人了。就算她对落儿有再多的不舍,对那些真心相待的人有再多不舍…… 夙轩全身一震,猛地抬眸看她,却只在她眼眸里看见淡淡的光,他忽然就愤怒起来:“我问你为什么,不是要你交代后事!秋沉落秋沉落,什么都是秋沉落,你何时能为你自己想一下?” 然而白颖华似是没有听明白他什么意思,也或许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因为那个人,已经闭上了眼睛,没了呼吸。 方才还因为愤怒染上红晕的面颊霎时惨白,夙轩不敢置信地唤:“宫主?” 没有回应。 “宫主?宫主,宫主!”慌乱地搂紧怀中之人,夙轩低声急唤,“白颖华?白颖华?” 然而,终是没有回应。 一片空白。 全都是空白。 眼里,心里,这世界,全都是空白。 这是……梦吧? 夙轩低笑。 空了。 心,空了。 胸口上,裂了一个大口子,原本满满的东西,一点一点,流出来,最后,终于,空了。 浑浑噩噩,白颖华只觉得自己飘荡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四周一片白茫茫。 ——她,死了么?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她就这样连最后一点意识也要消逝于这莫名之处时,一滴水珠滴落的声音响起。 然后,有什么地方,滚烫滚烫地,渐渐地,变得冰凉。 原本好像只是一团雾气要随风散去的她,却渐渐地凝结出了身体和面容。 周围白茫茫的雾气忽然散去,白颖华认出,这里是断魂谷,她与夙轩遇到黑佾之处。心底的疑惑越来越甚,她四下张望却没看见夙轩,直到又听见一声清脆的水滴声。 白颖华转身。 一袭白衫的男子紧紧拥着一个白衣人,白衣人的面容与她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或许就是那张白玉一般平静的面容上,有两滴泪。男子垂着脑袋,发丝垂在面颊两侧。 “夙……轩?”白颖华轻唤。 然而那人却似未闻,一动不动。 不知为何,心里掠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待反应过来,白颖华已经迈步站在了跌坐在地的男子面前,而后她缓缓地蹲下身子。 面前的男子,无暇的面容上,划过两道泪痕。 明明这个人现在的表情都可以称之为“笑容”,然而为什么会流泪呢?为什么她蹲在他面前,会有一种要被他身上源源不断弥漫出来的悲伤淹没的感觉呢? 这个人,是在为她而哭泣么? 白颖华就那么怔在原地,有些不受控制地,缓缓伸手,抚上那张脸。 几乎就是那么一瞬间,似乎有人在她背后狠狠地推了一把,跌向男子怀中那个一袭白衣的女子。待她再回过神时,已经被震惊的男子狠狠地搂住,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 或许死而复生这种事情真的很难见到吧。白颖华默不作声地任由夙轩抱着,直到耳边响起一声:“太好了……” 带着哭腔。 白颖华全身一震,开口,声音还有些暗哑:“夙轩?” “不要再吓我,白颖华,你答应我,不要再这样吓我。”夙轩低低地说着,然而语气里失而复得的欣喜和害怕,显露无遗。 又来了,心里再次划过奇妙的感觉,白颖华微微拧眉:“夙轩,你……” 然而那个人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暴躁地打断:“什么都别说,你先答应我,白颖华,答应我,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死,你不许死!” 这是什么跟什么? 白颖华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终于有了点知觉的手,想要推开他:“你搂得太紧了,想勒死我么……” 原本还在抗拒她推开自己的夙轩闻言,一怔,随即察觉自己确实是用了太大的力道,只好轻轻松开一些,道:“现在你可以答应我了吧。” 夙轩早擦了泪痕,此刻的表情颇为孩子气,就连说出口的话都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的矫情。然而他却半点没察觉,只是一脸认真地盯着白颖华。 又用力撑了撑,却发现自己实在是敌不过此刻夙轩的力气,白颖华只好放弃推开他的想法,道:“答应你什么?夙轩,放开我。” 然而夙轩似乎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故意紧了紧手臂,挑眉道:“若宫主你不答应,夙轩便不放手。”那狡黠如狐狸一般的笑容,又挂回了他的唇角。 ——是了,矜持温润谦和什么的,他统统不要,他只要看着她平平安安,只要她在他视线所及处,只要她在他触手可及处,那些优雅风度什么的,都见鬼去吧! ——他夙轩,只要她。就足够了。 白颖华虽然对于见到如此耍小孩子脾气的夙轩很是惊讶,却因为之前中毒耗尽体力,实在没力气跟他耗着,便无奈地点头道:“我答应你。” 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扩大,夙轩面上泛起欣喜,不由分说地再次将她揽入怀里。 白颖华脑门上冒出一根青筋:喂,抱个没完了是不是? 然而不等她有所动作,前方不远处已经出现了一个人影,还伴随着一句意味暧昧的“啊”的惊讶声。白颖华努力地侧了侧眸,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少女站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一手掩着唇,眼神四处溜达,一脸疑似撞破别人好事的尴尬表情。 白颖华皱了皱眉,总觉得那少女看过来的眼神令她颇为不舒服,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她额上的青筋啪地断了——喂,她现在是男装!夙轩居然、居然就这么抱着她,很容易让人误会成断袖好不好啊! 夙轩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个少女,然而他注意的地方却和白颖华不一样——待看到少女手腕与脚腕上都系了银色铃铛那一刻,他的眸光就沉了下来,冷冷的杀意透体而出。 白颖华挣开夙轩的怀抱,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平复了一下表情之后,才淡淡看向那少女,道:“不知这位姑娘……”她话还未说完,夙轩便挡在了她身前。 ——喂! 白颖华黑线,这夙轩今儿是怎么了?他挡着她视线她还怎么说话啊! 完全没发现自己的情绪因为夙轩的行为发生了多大的波动,白颖华方要伸手拨开夙轩,就听夙轩道:“方才那黑佾,是你指使?” 声音沉沉的,冰冷至极。 那少女原本还在尴尬,毕竟这年头断袖虽不少,却也并非处处可见。甫一遇到两个男子搂搂抱抱,寻常人总是要反应迟钝些的。然而这两人被旁人撞见,竟然半点羞涩也没有,大大方方地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般。于是那少女正惊讶于此二人不同寻常的心理素质,夙轩的问话又十分简单,当下便点了头。 黑佾之下无活口。这是娘亲离去时告知她的活命之法——若有入谷之人闯过毒雾林,便御蛇群前去袭击。然而不曾想今日不仅有人闯过毒雾林,竟然还能以乐声退蛇。她不得已以铃声相抗,却发现完全不是对手,只好放出黑佾。 所以眼前这两个无甚大碍的人,和男子脚边那半截蛇尸,是否便印证了娘亲之前所说她命中所注定的“天命之人”的存在?可是——这两个人,好像对她很有敌意? 在谷中生活了十五年的少女不曾经历世事,也不懂江湖险恶,然而却还是在白衣男子散发出杀意的同时,动了身形——以奇怪的步伐在原地踏出曲折的图案,还解下了腰间的蛇皮长鞭。 第一卷 当时年少多辜负 岁月不轻饶 第〇五四章 陡生变故 且说当下穿着粗布衣的少女甫一动身,夙轩便身形一闪,直接伸手掐住了她的玉颈:“你还打算唤出你的那些蛇么?” 少女脸上满是震惊,然而呼吸不畅,一张娇俏的面容顿时苍白起来。 “夙轩。”不过呼吸间,白颖华的身形便出现在他身边,叹道,“她不过是自卫。” 夙轩侧目,却只见得白颖华面上淡淡的笑意,心下一顿,只好放开了手上力道,不过却瞬息间点了少女的穴:“既然宫主说放过你,我便暂时不杀你。能够御蛇的女子,这断魂谷果然有蹊跷。”这后一句,却是对着白颖华说的。 白颖华点点头,上前一步,对苍白着脸色的少女道:“姑娘,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她努力放柔了声音,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你叫什么?这谷中只你一人么?” 似乎是为夙轩的杀意所摄,少女原先的自信全然不见,望着他们的眼眸里氤氲了雾气,小声道:“我叫陶夭,这谷里还住着我的朋友们。” 白颖华讶异了一下,扬眉:“朋友们?”下一刻她明白过来,“是指那些蛇么?” 点点头,名为陶夭的少女忽然掉了眼泪:“可是它们却被你们害死了,现在你们还欺负我,你们是坏人!” “……”夙轩瞪着眼前兀自哭泣的少女,只觉得一阵烦躁,冷冷道,“如果你之前不来横插一脚,它们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夙轩。”白颖华截断夙轩的话,又对少女陶夭道,“姑娘,我们不过来谷中找一样东西,并没有加害于你的意思。” “找东西?找什么?”陶夭问。 “紫云杉木。”白颖华垂眸,叹道,“我查遍四国所有的植物志,最后才在《西章典志》中的《木志篇》看到紫云杉木可能生长的地方。” 夙轩原本并不知晓白颖华要入断魂谷的目的,此刻听来,不禁一怔——为了一个所谓的紫云杉木便要闯这九死一生的断魂谷,他家宫主,真是有够与众不同的。 然而陶夭却愣住了,摇了摇头:“紫云杉木,那是什么?这谷里没有这种东西。” 白颖华却淡淡一笑,笑容里有些执拗的味道:“姑娘不知道,不代表没有。所以,还请姑娘再委屈一段时间,待我确认谷中真的没有紫云杉时,便自会放姑娘自由。”她转眸对夙轩道,“夙轩,你在这里看着她,我去去便回。” 夙轩不赞同地皱眉:“宫主,谷中或许还有未知的危险,还是我和你一同去。” 白颖华不在意地笑笑:“那谁来照顾陶夭姑娘?何况,黑佾都无法置我于死地,你还担心什么。”那漫不经心的笑容与话语,却含着淡淡的悲伤无奈。 她却不知,这句话在身边两人听来,是如何的惊怔。 陶夭是因为得知此人挺过了黑佾之毒,联想到之前娘亲所说的“天命之人”,心里下定决心要跟着他。 而夙轩却是心里一紧,不由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你——果真不知晓黑佾之毒无法伤你?” ——那、那…… 白颖华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面上还是好脾气地道:“自然不知晓,我又没有病,没事让黑佾咬我一口看看我会不会死。” 夙轩一顿,心里却顿时不是滋味起来。 ——他说不清自己心中是如何感觉。原本白颖华为他挡黑佾之时,他心中不是没有欣喜,然而更多的却是担心。不过经历过断崖之上的那件事,加之南宫神医告知他的情况,他一直以为她身上有太多秘密,或许黑佾之毒也不在话下。然而她却倒在他怀中,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更甚者她还笑着要他去帮她照顾秋沉落,完全一副交代后事的模样。那一刻他的心里浮起巨大的恐慌,以为自己要失去她了。 ——然后她没了呼吸没了脉搏,那一刻的感觉,他现在想起来还会全身冰凉,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白颖华脉搏消失的那半个时辰里,他就那么抱着她坐在地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他甚至以为他的世界就此终结。然而她醒过来了,那一刻浮起的欣喜里夹杂着一丝被耍了的愤怒,要不是那欣喜之情太过巨大,要不是他的心、他全身每个角落都狂欢着欣喜着,逼迫他情不自禁地拥住她,强制他情难自已地紧紧搂着她,确认她的完好无损,确认她确实在呼吸着,确认她虽然偏低却依旧温暖的体温,他一定会站起来对她怒吼对她咆哮,质问她缘何如此对他,看他的情绪和心因为她起伏跌宕,她很开心么! ——然而此刻,他才知晓,她根本不知自己能否挺过那一劫,更甚者,他此刻回想起来,才能察觉到那一丝求死之心。 ——那个时候的白颖华,一心向死。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夙轩抓着白颖华的手更加用力了:“我陪你一起去。” 白颖华看着夙轩,被他面上认真的神情怔了一怔,只得道:“那陶夭姑娘,要如何?” “带着她便是。”见白颖华妥协,夙轩唇角又挂上了笑意,伸手解了陶夭的穴,道,“姑娘应该知道,若你有什么异动,我绝对可以在你的那些蛇到来之前先杀了你。” 陶夭点点头,却开口道:“你们进谷也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想是已经想通,神色间也不再有畏惧,反而一股灵气自眉间升腾而起。 夙轩冷冷的眼神立刻扫了过来,陶夭也不甘示弱地睁着大大的眼睛对望,夙轩这才发现——这少女的眼眸竟然是紫色。 白颖华显然早就发现了陶夭眼眸的异色,倒也没甚惊讶,只是挑眉道:“敢问姑娘,条件是什么?” 陶夭这才回过脸来看她,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做出一副壮士断腕的样子来道:“如果你们要进谷,你就不能跟他好!” …… 白颖华努力维持着唇角僵硬的笑容,一脸“我刚才幻听了”的表情:“姑娘你,说什么?” “你、你们两个男子,不能……总之你不能跟他好,你必须得娶我!”陶夭娇嫩的脸颊上染了红晕,然而一双眼睛却莹莹发亮。 夙轩听到她第一句话时,额上的青筋便嘭地鼓了起来,此刻听到她这一句,却是明白之前她误会了他与白颖华,一阵莫名笑意顿时涌上心头,再反观白颖华一脸仿佛看到公鸡下蛋母鸡打鸣一般的表情,顿时再也忍不住笑意,兀自低了头,闷声笑起来。然而似乎笑意如何也止不住,他便伸手捂住了腹部,渐渐地,双肩抖得愈发厉害,终于“哈哈哈哈……”地站在一边,朗声大笑起来。 被这笑声惊醒,白颖华回过神来,脸色竟是稍有的窘迫。而那少女陶夭却是忿忿地扬了扬小拳头,怒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听到她的声音,白颖华忽然回过味来——说到底她被这小姑娘误会成断袖,可都拜眼前这笑得肆无忌惮的家伙所赐。认知到这件事情的白颖华颇为忿忿地瞥了一眼夙轩,冷哼一声,转身拂袖便走。陶夭见她离开,便也转身跟了上去。 夙轩一见白颖华转身离开,便知笑得有些过分了,当下只好努力敛了笑意,跟了上去:“宫主。” 白颖华却不理他,只兀自打量着四处,应是在寻那紫云杉木。夙轩便只好拢了袖子跟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然而跟在一边的少女陶夭却闲不住:“相公,陶夭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白颖华脚步一顿,却连眼神都没递过来一个,直接道:“姑娘,在下白颖华。但是在下是不会娶你为妻的,在下也不能娶你为妻。” 长年住在谷中的少女不知人情世故,如此单纯天真的姑娘怕是无法接受这么直白的拒绝的,当下便不满地叫道:“为什么啊,我娘说你是我的‘天命之人’的啊。我不管,反正你能挺过黑佾之毒,便一定要娶我!” 白颖华闻言有些无奈,只得住了脚步,转过脸来认真地道:“所谓‘天命之人’都是不可信的,何况在下能中毒而不死实在是有太多缘由在其中,更何况姑娘,嫁娶乃人生大事,切不可随口戏言。”说完,她便自以为解释清楚,直接向前走去——如果没看错,前面茅屋旁那棵足有五个人合抱那么粗的树便是紫云杉。 陶夭还待再说,却不想被面前横出来的一只手打断了话头,只听夙轩道:“姑娘还是死心吧,宫主不愿做的事情,谁都不能强迫。” 陶夭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给他:“不就是因为你他才不娶我的吗?要不你去跟他说让他娶我?”似乎也是觉得这个提议的可行性不大,陶夭自顾自皱了皱眉,又道,“要不我杀了你?娘亲说除了天命之人,其他看到我的人都必须杀掉。” 夙轩这次倒没怎么在意她的话,而是站在一边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望着白颖华对一棵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研究模样。不过他还是颇为忌惮那剧毒无比的黑佾蛇的,闻言只轻飘飘一句:“宫主是女子。”便直接将这个扬言嫁人的小姑娘震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白颖华正取了剑准备截一根紫云杉木的树枝下来,听得夙轩将她真身说出去,倒也不甚在意,只不过瞥了眼呆在原地的小姑娘,道:“在下肯定,这便是紫云杉木,姑娘,得罪了。”话音未落,她便运足内力,灌注剑身,对着早已看中的一根树枝凌空挥去。 半点声息也无,那棵足有一人合抱粗的树枝便落在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动。这一声巨大的响动自然是将发呆的陶夭震回了神,看着白颖华兀自提了茅屋外的一把斧子对着那一丈长的树枝挥舞起来,又看着她不过舞了十数次斧子,那跟树枝就已经变成了一块长三尺宽一尺厚五寸的棕白色木材。 “啪啪啪。”旁边传来鼓掌声,夙轩笑意盈盈地走过去,“宫主这耍斧子的功夫,倒比飘香居砍柴的齐大叔还要厉害。” 白颖华虽然对于之前的事情还有些不快,然而她却并非小肚鸡肠的女子,对他这听不出褒贬的话语不作任何反应,而是对一脸钦佩仰慕的少女道:“陶夭姑娘,既然你已知我是女儿身,无法娶你为妻,那么,你再提一个条件,就算是白某擅取紫云杉木的代价。” 陶夭这才想起自己刻意遗忘的事实,不过既然已经想起,娘亲也不曾说过命定之人若是女子该当如何,是以当下陶夭姑娘便犯了难,抬起左臂担在横着的右臂上,以手撑着歪着的小脑袋,冥思苦想起来。 见她如此,白颖华自然也知她为何烦恼,当下便笑道:“不若姑娘随白某出谷,若是姑娘看上哪家公子,便由白某帮你达成心愿,如何?” ——能够御蛇的少女,若是放进她落华宫,稍加培养,便能成为不错的护卫。 夙轩只一眼便看出白颖华的打算,自然也知晓墨玉般的眸子里闪现的温暖笑容并非是对陶夭,而是对那远在紫雪国的秋沉落,他也不揭穿,而是帮腔道:“宫主愿意带你去见识外面的世界,甚至决定照顾你的衣食住行和婚嫁之事,你难道还要再考虑么?” ——出去见识外面的世界?这个条件的确很诱人。而且两个女子也确实不能够成亲。陶夭微一思索,便笑着点头答应:“我跟你们出谷,但是我要带上我的朋友。” 白颖华丝毫不意外,直接点头道:“可以,不知姑娘想何时启程?” 陶夭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收拾点行李。” 得了夙白二人的应允,陶夭便溜进了一边的茅屋去收拾行李,白颖华则是从衣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白绢布,将那块紫云杉木包好,背在了背上。夙轩见她如此,此刻那陶夭又不在近前,便出言相问:“不知宫主要这紫云杉木,有何用处?” 原本虽没打算告知夙轩,然而她也不曾想要隐瞒,当下言简意赅道:“再有一月时日便是云瑢生辰,传闻银月国有一乐师离江擅制古丝琴。而这紫云杉木便是制作古丝琴的上等佳木。” “原来如此。”夙轩闻言一怔,疑惑顿生——若他没得了失忆症一类的病症,白颖华应当对那云大小姐十分仇视才对,怎会如此费心费力地前来求木,还只为了做一件乐器做生辰礼物?按照他的了解,白颖华能为之做到如此地步的,不应该只有秋沉落一人么?不过秋沉落的生辰还有四月余的时日,她这样说也没有漏洞。那么,白颖华与云瑢,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过,或许是有上天垂怜,夙轩并不在意这些,而是笑道:“那么接下来,宫主是否要去月石城走一趟呢?” 白颖华一点也不意外夙轩会知晓乐师离江的所居之处,毕竟乐师离江“乐府洞仙”的名号早已响彻四国,他所居之处自然也有人知晓。点了点头,白颖华抬手揉了揉额角,道:“待出谷之后,你带陶夭先回紫雪国的分宫。” 一听白颖华又要单独行动,夙轩忍住皱眉的冲动,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望着她:“宫主不怕夙轩半路被那心肠歹毒的小丫头暗害了?” “她若真能暗害了你,倒了却我一桩大心事。”白颖华也不甘示弱,瞥了他一眼,“只怕到时你一个冲动,暗害了她。能够御蛇的少女,想来落儿会很欢喜。” “咦,宫主难道不怕这女子嫉妒秋沉落,放出毒蛇伤她?”夙轩做出一副大奇的模样来,然而那眼底的调侃神色却半点也不曾掩藏,白颖华被他说得一顿,随即敛了眸子沉思起来。 ——她着实不想再要此人跟着自己,可若真的没有自己在一边看着,难保那御蛇的少女不会对落儿做出什么来。只是这么长时间,夙轩一直跟在她身边,她有预感,若她再放任他跟下去,只怕将来会发生什么,她都无法掌控了。 就在二人商讨出谷之后的去向时,陶夭已经背了个小包袱,臂上缠着一条黑色小蛇走了出来。再度看到黑佾蛇,夙白二人的脸色皆是白了一下,夙轩不留痕迹地起身挡在了白颖华与陶夭之间,道:“宫主,我们这便离开罢。” 白颖华转念一想便明了夙轩此举意义所在,心里划过一丝温暖,挂起浅浅的笑容,点点头:“那么,陶夭姑娘,我们这便启程罢。” 陶夭点了点头,轻抚了一下缠绕在手腕处的黑佾蛇,笑着介绍道:“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唤作‘小黑’。”她把手腕向白颖华这里递了一点,“白公子你摸一摸它。” 夙轩万分不悦地伸手将陶夭的手臂推远了些,道:“那种东西你还是留着自己摸吧。” 陶夭方要发作,却见白颖华撇下她和夙轩,自顾自向出谷的方向走去,她想了想便直接抬腿跟了过去,同时还安抚性地摸了摸那条黑佾蛇的小脑袋,笑眯眯地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三人一路无话,行至毒雾林前,白颖华却停下了脚步,沉思起来。夙轩跟在她身边,同样停了脚步,沉着一张俊脸不知在思考什么。陶夭等了半晌也不见二人有前进的意思,终于忍不住道:“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不走了吗?” 白颖华低叹一声,道:“夙轩,师傅他可有说百灵丸的药效是多久?” 夙轩面无表情道:“已经过了。” “你们在说什么?”陶夭一脸无辜又好奇的表情。 夙轩道:“没有解毒丸,这林子我进来就出不去了。”语气里有一丝无可奈何——为何最近他考虑事情愈发不周全了? 陶夭一听,顿时笑出声来:“什么嘛,你也不是那么厉害啊。”从背上解下包袱,掏出一个小瓷瓶,抛给夙轩,“喏。解药。” 接住瓷瓶,夙轩轻轻摇了摇,而后面无表情地递给她道:“没有了。” 陶夭一顿,随即白了他一眼:“那是雾状的解药,闻一下就行了,你摇是摇不出来的。”看夙轩和白颖华皆闻过解药之后,陶夭将瓶子拿回,自己也闻了一遭后才收起瓶子,右手前伸作前冲姿势:“我们走吧!” 听到陶夭欢快的语气,白颖华和夙轩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我们是不是上当了”这样的讯息。 然而如今反悔也已经是来不及,白颖华浅笑不变,道:“夙轩,走吧。” “嗯。”应了一声,夙轩却是取出一方丝帕,递过去,笑意盈盈,“宫主。” 白颖华看到那一方丝帕,忽然想起这毒雾林里遍布的骷髅,只好无奈地接过,折好丝帕掩了自己的眸子,而后将自己的左手伸了出去。 拉过那只白玉一般无暇的手,夙轩心满意足地轻叹一声,声音里都带了丝丝温暖的笑意:“那么,宫主,跟好了哦。” ——现在,他还能牵着这冰凉的小手,真好。 然而,二人刚踏入毒雾林的范围没多久,便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尖叫。 “啊——!!!” 那个声音颇为耳熟,夙轩拧眉,白颖华却一把扯了遮眼的丝帕,急道:“这是那个村女的声音!”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向前掠去,夙轩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不过几个呼吸间,白颖华与夙轩便到了尖叫响起之处,然而眼前的情况却让他们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梨花跪在泥土低上,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原本清秀姣好的面容因为痛苦和毒素而开始扭曲,她身边不远处站着不知所措的陶夭,此刻见白颖华与夙轩到了,便立刻奔过来一脸惶恐道:“她……我,我……” 白颖华皱眉,走上前去:“姑娘?” 似乎是听到了白颖华的声音,不住呻吟的梨花抬起痛苦的面庞:“白……公子,快……逃,有,有……啊啊啊啊!” “有什么?”白颖华心头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忙追问道。 然而剧痛已经摧毁了梨花的精神,此刻的她除了呻吟和叫喊,什么也说不出了。 白颖华甫要伸手去扶她,却在她裸露出的皮肤上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东西,于是,伸出去的手生生顿住,而后紧握成拳。 ——那是,虫巢。 第一卷 当时年少多辜负 岁月不轻饶 第〇五五章 小巷初遇 且说当下白颖华确认了梨花身上所中之毒确为“虫巢”,陶夭从未见过此种毒药,站在一边捂着嘴巴惊恐地看着梨花在地上挪动惨叫。夙轩也是诧异,也不知晓白颖华在百尺门早见过此种毒药的狠辣,然而以他见多识广,却也是知晓这毒是什么,当下变了脸色,惊喝:“宫主切莫触碰!” 白颖华已经平复了心中的惊涛骇浪,直起身子却未转过来,而是声线冰冷地道:“不知陶夭姑娘所居之处是否有火?” 陶夭点点头,却又想起白颖华看不见,便道:“有的,我这就去拿。”说着便转身向来时方向飞奔而去。 夙轩走上前来:“宫主知晓这……”他并排与她站立,拢在宽大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白颖华侧眸看了看他,忽然笑道:“夙轩也是知晓的罢。”她不再看那已经全身抽搐着发不出一丁点声音的女子,而是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眸像在回忆,“不曾想原来我白某如此受人嫉恨,百尺门一遭,断魂谷再一遭。” 夙轩一怔,此刻陶夭已经拿着火把回了来,有些不忍心地将火把递给白颖华,陶夭白着一张小脸:“白公子,难道这是要……” “你应该庆幸,‘虫巢’寄生之物若非活物,那其中母虫子虫片刻之内便会全部死绝,否则,你这断魂谷恐怕得一把火烧尽了。”白颖华接过火把,语气淡淡然而言意冷然,微微扬手,火把便落在已经令人惨不忍睹的梨花身上,火苗渐渐蔓延开来。 夙轩看着白颖华半点感情不带的墨玉眸子,心里轻叹一口气,方要说些什么来缓和压抑的气氛,却听白颖华道:“原本我还想去问一问那谷口村的长老,却不想有人动作比我还快。” 夙轩心头一颤,随即明白,离村之时那些人的话,她听见了。 “‘天煞之星’的意思吗?”谁知陶夭却开口了,一语道出二人此刻正在纠结的问题。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色,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娘亲还在世时,曾经告诉我,我的天命之人便是百年一出的天煞之星。” “那么,令堂可曾说过那是什么意思?”白颖华瞥了她一眼,又一挥袖,最后冷冷看了一眼地上的一片焦黑,抬步,“边走边说罢。” 陶夭也忙绕过火光,追上去道:“娘亲只是说,天煞之星一出,天下必乱。其他倒不曾说过什么。”抓了抓头发,陶夭皱着眉努力回忆着,忽然又道,“哦对了!娘亲曾说,天煞之星来自异世,若有世外之人相助,便可回到原本世界,对我们这个世界再无威胁。”此时的陶夭正微微歪着脑袋努力回忆和思考,是以根本不曾看见白颖华万分震惊的面孔和夙轩震惊之后陡然沉下去的脸色。 白颖华不过震惊一瞬便敛了面上神色,压下心中翻滚的波涛,道:“我们还是先赶路罢。” 陶夭却转过脸来问她:“你……真的是来自异世吗?” 夙轩听到这问题,眸光更沉,直接插话道:“从方才梨花姑娘的情形来看,纵毒之人应该还在谷口村,陶夭姑娘,不知这断魂谷是否有其他出口?” 陶夭一愣,虽然不满问话被打断,却也知道夙轩说的问题更为紧要,只好不情不愿地点点头,道:“出了毒雾林,我们便换个方向走。” 夙轩点点头,向前疾走几步追上白颖华,压低声音道:“宫主。” 白颖华侧眸,示意他有话直说。夙轩轻叹一口气,换个话题道:“宫主对于这下毒之人,可有什么头绪?之前你说在百尺门……” 白颖华轻轻摇头打断他:“之前在百尺门,是藏花钱家要求独孤家来对付我与落儿,后来也问清楚事情属实。而今钱家已经阴沟里翻船,在我们来断魂谷之前,大哥便已飞鸽传书告知我钱家上下已经全部正法,不可能是他们所做。而吟莲教也已经为我所用,青莲身死,能够花大价钱请得动药精老怪的人,我暂且还想不到。” 夙轩微微皱眉:“这是银月国境内,宫主。”他心里始终悬着那“异世”之说,是以在这个问题上投入的心思倒并非完全,一时之间除了发生在他银月国境内这一点之外,还真想不出什么线索。然而白颖华却是立刻便反应了过来,墨玉般的眸子里划过华光:“你是说——这是银月人所为?” 夙轩一顿,随即恍然大悟——是了,他说他怎么一直觉得心里不安,竟是他的行踪泄露了?那么这虫巢针对的不是白颖华,而是他? 白颖华却在此时轻叹一声:“该来的,倒总是跑不掉么……” 陶夭看看叹气的白颖华,又看看蹙眉的夙轩,终是忍不住道:“怎么你们说话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什么银月国什么虫巢的,而且我们现在要从另一个出口走了,跟好我!” 白颖华听了陶夭的话却停了脚步,与夙轩对视一眼,道:“我们还是走原先那条路罢。” “诶?!”陶夭诧异,“不是说敌人在谷口村吗?” “若是纵毒之人还未离开,那便再好不过。”白颖华的唇角缓缓划开一个弧度,带着自信和狂傲的冷笑,“我正想会一会他们。”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没道理我还要继续躲着! 白颖华甩袖,足尖一点,飞身而去。夙轩看到她方才的笑容便知无法劝阻,更何况他心中也亟欲知晓事情是否如他所猜想的一般,当下二话不说,也是飞身追去。看着白颖华与夙轩两人相继离开,陶夭脸色一白,在原地跺了跺脚,抱怨道:“怎么还有这种人啊!”然而已经出了毒雾林,要她再回去那是万万不能的。何况若从另外的出口走,出去定然是寻不到他们的,那她一个人……想到这里,陶夭再也顾不得抱怨,也疾奔而去。 紫雪国,雪见城。 ——已经过去近两个月了,颖儿还不曾回来。 秋沉落坐在容园中她的落寒居里,长叹一口气。早知道当时颖儿和瑢姐姐打得这般赌,她肯定不会轻易便离开落华宫的。然而现在再说还有什么用呢?颖儿和夙轩都走了月余了。虽然盈月也说颖儿只是出去找个东西,找到了便会回来,可是——没有颖儿的日子真的好无聊,过得好慢好慢。 “小落。”门口传来云瑢的声音,秋沉落抬眸,招招手算是打招呼。 “怎么,还是觉得很无聊吗?”云瑢走进来,在她身边坐下,瞥了一眼被秋沉落扔在地上的各种书籍,问道。 秋沉落点点头,苦着一张小脸道:“这些书都好无聊。而且——我想出去玩啊啊啊!” 云瑢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却是没再说话。 ——是她错了吗?为何小落与她一同,却过得如此不开心。刚搬进来的那段日子,小落对什么都有兴趣,经常和天儿一同逛集市,陪天儿作画,替她担负起做姐姐的职责,使得她可以安心忙商号的事情。然而如今商号稍稍稳定下来,各部门各商铺都已经走上正轨,她稍稍清闲下来的同时,小落却日日都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微顿一下,云瑢轻叹:“小落,江湖……真的那么有趣吗?” 秋沉落闻言兴奋地抬起脑袋,大大的眸子里闪着璀璨的光:“那当然,要不,你也跟我一起去吧?以前你不也是一直说如果可以要当女侠吗?我们俩一起去吧!” 云瑢一怔:“我?” 秋沉落点点小脑袋:“是呀是呀,我带你去见识一下什么叫江湖!你不知道,其实这个所谓江湖真的没有你说的那么恐怖啦,而且就算有危险,每次颖儿也……” 然而说到“颖儿”二字,原本熠熠发光的眸子陡然暗了下去,秋沉落低下脑袋,不再言语。 云瑢见她如此,也不知该说什么,苦苦想了一会儿,才道:“小落,要不要与我一同去店里看看?” 秋沉落闻言,抬眸看了看云瑢担忧的神色,只好道:“嗯。” 于是两人忙收拾一番,出门去查看店铺的经营状况了。 天色晴好,秋沉落与云瑢带着宁氏姐妹正走在去商号店铺的路上。路边小铺林立,卖着各种小吃与玩意儿。宁蝶宁舞自从苍冥山下来便一直跟在白颖华身边,白颖华得了空便会指点她们几招,是以二人也学了不少拳脚功夫。这大半年的时间,虽不至于就真的将二人培养成可称霸一方的小高手,然而对付几个市井小贼却是不成问题的。是以秋沉落因云瑢与白颖华生了嫌隙的那段日子,白颖华便着意欲安排她们去服侍秋沉落,只是还不成时便遭到了紫雪国朝廷军队的围袭。待危机过去,她们二人便奉了白颖华的吩咐,来这容园服侍秋沉落与云瑢。 “姐姐,你看那里!”宁舞伸手扯了扯宁蝶的衣袖,待自家姐姐疑惑地看过来,便伸手指向斜前方不远处。 宁蝶顺着自己妹妹指向看去,只见前方一个小巷中一群人围在一起,乍看之下,倒有六七个壮汉,似乎是围在一起闹事,然而宁蝶细看一眼,却发现大汉们的身形中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举着一块白色布幡,上有“天机算”三个黑色大字。 微微皱了眉,宁蝶转眸看了看前面已快走远的云瑢和秋沉落,有些为难。若是要她们对于这地痞流氓的行径视而不见,未免太不近人情;然而她们始终不忘自己的职责乃是保护二位小姐周全,孤月今儿一早又回了长卿山上的分宫,说是去探望自家染了风寒的妹妹。是以此时秋云二人身边,只有她们姐妹二人。若是因为路见不平而跟丢了小姐,又未免因小失大。 这边宁蝶正在思考两全之策,宁舞却已是等不下去,松了自家姐姐的衣袖,仗着已小有所成的轻功,一溜烟儿穿过熙攘的人群,进了小巷中。 且说这群围住这老汉的可不是什么普通地痞流氓,一听到有人进巷来,还不带宁舞呵斥就有一人已经转过身来:“哪儿来的小丫头?不要妨碍老子们办事,赶紧出去!不然老子可不保证待会儿你的安全!” “阿武,跟她废什么话,既然已经看到了我们弟兄,还是处理掉的好!”旁边的壮汉道。 那拿幡的老者看见宁舞,轻叹着摇了摇头:“小姑娘,你还是速速离去吧!” 然而此时,担心自家妹妹的宁蝶也已经走近了,眼睛一扫便知自己姐妹二人不是这群壮汉的对手,却也真的不能就此丢下那老者逃走,只得强自镇定地上前一步:“各位好汉,方才我已经报了官,你们不想吃官司的话,就赶快离开吧!” 古来民不与官斗,想来这群人该是会有几分顾忌。宁蝶这算盘虽打得好,眼前这群人却并非普通的“民”,听到她说报官,不仅不害怕,反而一个个都露出了狠戾的神情。 “哼,原本还想放你们一马,居然拿报官来吓唬老子们?!不知死活!”那名唤“阿武”的壮汉话音未落,便是一脚踏来,伸出那比宁蝶的小脸还要大上几分的手掌,提起了宁蝶的衣领,“居然拿老子们跟那群软脚虾的官兵比?!” “姐姐!”宁舞大急,脚下微一错步,足尖一点便是一个翻身到了阿武的身后,以手为刃想要击昏他。宁氏姐妹的轻功习自白颖华,步法诡谲,一般人都无法以眼睛来捕捉其形。是以当下阿武虽是心底暗叫不好,眼睛却完全跟不上宁舞的身形。 ——若是今儿宁氏姐妹遇上的只是阿武一人,也或许还有一分生机。然而这周围可是虎狼环饲,一时情急之下忘记了周围环境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 “阿武,对付俩小娘们居然都不行,还要老子帮你!”旁边一名壮汉一边抱怨着,一边抽出腰间的大刀劈向半空中的宁舞。 “小……妹!!!”宁蝶用力挣扎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宁舞被刀光击中,像一只折了翅的蝴蝶,坠落在地。 宁舞在紧要关头终是努力侧了身子,避开了要害,虽不至于立刻毙命——然而被砍中了肋下,大量出血,若不能得到及时的救治,只怕性命堪虞。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阿武一边大笑着一边道:“这么担心你妹妹?那老子这就送你去陪她!”时,一道白绫电掣般飞来,将阿武当场击飞。 “什么人!”几名大汉立刻警觉起来。 “妹妹!妹妹!!”落在地上的宁蝶手脚并用地爬到宁舞身边,颤抖着抱起她的身子,担心地唤着,泪如雨下。 “谁允许你们,动本小姐的侍女?”秋沉落徐徐落下身形,丢了一颗药丸给宁蝶,示意她给宁舞服下后,缓缓道。 或许她不曾知道,然而站在巷子口担忧地看着这边的云瑢却倏然白了脸色——秋沉落此刻的一举一动,都与她印象中的另一个人,太像太像。 尤其是那张倾城面容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的怒气。 都与白颖华,太像太像。 云瑢心惊——若这非是秋沉落故意为之,那么,便是在潜意识中模仿。如果真是后一种可能…… 她不敢再想下去。 “小姐,小舞,小舞她……”宁蝶仰起一张泪容,颤声道。 秋沉落回眸,冲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不要担心,我这就带你们回去治伤。”言罢,她便双袖一振,将那些骂骂咧咧冲将过来的大汉尽数掀飞。 一时之间哎哟声四起。 当然围堵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老头子是用不到什么武林高手了,是以这群人被掀飞也自然不是那么令人意外,毕竟他们虽然对于才习武的宁氏姐妹来说是很难胜出的敌人,对于已经习武八年的秋沉落,却不过是武功平平的普通大汉。然而这些大汉也不是什么一般的普通大汉,从他们落下之后几人周围的景色倏然一变便可知晓。 “哼,雕虫小技。”秋沉落却根本不在意,长袖一甩,只听砰砰砰几声,四周景色又变回了那条人烟罕至的小巷。 “这、这怎么……”将将从地上爬坐起来的大汉不可置信地看着走到自己身前的秋沉落。而后者则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轻蔑。 “怎么可能,是么?”秋沉落面上在笑,然而眼神却是冷冰冰的。 ——正好她满心怒火无处可泄,这群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更遑论,还伤了宁蝶宁舞。 那大汉张着嘴,惊异地看着她。 “不过是普通的七砂阵,也敢拿到我面前来班门弄斧?”言语之中满是傲然,秋沉落冷哼一声,抽出腰间软剑“如梦”,指向大汉。 冷冷的剑光晃了眼,秋沉落依稀之间仿佛看见一个一袭白衣的少年站在面前,笑容哀伤落寞。心微微一颤,闭了闭眸子,再睁开之时,已经是满含杀意。 ——如果颖儿再不回来,她就必须变得可以保护身边的人。 “小落!”云瑢的惊呼声响起。 毕竟是以一对多,陷入自己思绪的秋沉落并未察觉身后有人偷袭,待听见云瑢的惊呼,兼之身后传来的凌厉风声,也心知不好,当下也来不及转身迎击,身子前倾,足尖一点,秋沉落竟是腾身而起,踩着面前那人的脑袋,堪堪避过。而就在她身形未定之时,一柄铁斧砰的砸在了她原先所站之处,力道之大,斧面都嵌入石板寸许。这若是方才真的砸中秋沉落,只怕会血花四溅,回天乏术罢。 “姑娘真是好身手。”忽然小巷的尽头传来似是赞赏的低沉男声。 秋沉落循着声音望去—— 一袭银蓝衣衫,样式繁复足可见来人身份尊贵,而剑眉之下一双上挑的桃花眼中,却是重瞳。薄唇之上挂着似是赞赏的浅浅笑痕,然而,银色的瞳仁中,却是半点笑意也无。 若是寻常,秋沉落定会丢下这群大汉前去跟美男打个招呼顺便研究一下人家的重瞳,然而此刻她却全然没有这等心思,收了目光,又是以南宫神医的独门轻功游走于众大汉之间,眨眼之间点了他们的穴之后,她抱起奄奄一息的宁舞,留下一句:“小蝶,送瑢姐姐回府!”便飞身而去,消失了踪迹。 “是。”宁蝶应声,抹了抹眼泪,走到担忧不已的云瑢身前,道,“云小姐,我们回去吧。” 云瑢站在巷子外,自是没有看见巷子尽头那男子,当下见宁蝶面上担忧与哀痛神色,只得出言安慰道:“小蝶你别担心,小落医术师承南宫神医,定然可以医好小舞的。” 宁蝶一顿,轻轻点了点头。 ——不是她不相信小姐医术,只是…… “二位姑娘且留步。”那个被围堵的老者捋着长长的白胡须,握着布幡的长杆走过来,“方才那小姑娘救了老夫,老夫还未道谢,不知二位姑娘可否将那小姑娘的居处告与老夫?” 云瑢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轻叹:“那老人家你随我们一同来吧。” “哈哈,那就多谢姑娘了。”老者拈了拈胡须,似是无意地回眸,瞟了一眼巷子尽头。 云瑢得体地福身回了礼,浅浅笑道:“老人家,我们边走边说罢。” 老者点点头,提着自己的布幡,笑眯眯地跟在云瑢和宁蝶身边,那模样似是颇为得意。至于得意的是什么,倒不可知了。 那小巷尽头的阴影里,一身银蓝长袍的男子定定望着几人离去方向,阴柔的面容被笼在墙壁的阴影里,银色的重瞳里半点波光也无。 良久,他抬步,向那几名面露惊惧的大汉走去。 ——“这是第三次了呢。”低低的却迷人的嗓音响起,柔柔地,缓缓地,仿佛一杯醇香的酒一般,沁入人的心脾,“鹭江七怪。” “殿、殿下,饶……”一人颤抖着出声。 然而下一刻,低低的笑声响起,湿滑地好像一条毒蛇,缓缓地裹住了人的心脏脾肺,直至窒息。 笑声过后,小巷里再无一点声息,一点生息。 第一卷 当时年少多辜负 岁月不轻饶 第〇五六章 天机神算 且说秋沉落抱着重伤的宁舞,先是点了她的穴权作止血,随即便几个起落回了容园。急匆匆地迈进府门,秋沉落对迎上来的无相吩咐道:“无相,立刻着人前去长卿山请我师傅过来!” 无相一眼瞥见她怀中奄奄一息的宁舞便知事态严重,当下也不多问,肃容点头应了声,便匆匆转身去寻园子里脚程最快的侍卫了。 秋沉落对于白颖华安排的人自是百分信任,当下便直直向药庐而去。 且说无相已经着人去长卿山传信,若无意外,大抵南宫神医一个时辰之内就可抵达,而一个时辰,秋沉落自忖还是可以坚持的。 以金针封住宁舞身上几处大穴防止异变,又将百年老参切片送入她口中含着以吊气,秋沉落手下丝毫不乱地忙着,敷药、包扎伤口,一步一步,有条不紊。 “咚、咚、咚。”极为有节的三声叩门声响起,门外无相道,“小姐,云小姐回来了。” 秋沉落手下不停,应道:“嗯,我知道了。告诉小蝶,小舞应该没有生命危险。”顿了一下,她又道,“待会儿让小蝶送一套小舞的衣衫过来。” “是。”无相应了声,随即迟疑了一会儿,又道,“小姐……” “还有何事?” 门外的无相语气里似有不解:“云小姐带回一个老人家,说是前来感谢小姐的救命之恩。”这话似乎并无让人不解之处,不过好在无相接下来就给出了自己疑惑的问题,“如果无相没看错的话,那老人家,似乎是‘天机子’。” “‘天机子’?”秋沉落重复了一遍,手下的动作停了——不过好在此刻她的包扎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是以无妨。“‘天机子’又是什么人?”轻轻皱起眉,想起小巷尽头那个一半身子都隐在阴影中的男子,秋沉落忽然直觉自己似乎惹上了大麻烦。 无相顿了一下,道:“‘天机子’是江湖每百年一出的神意者。”他甫一在府门口遇上那拿着“天机算”布幡的老者也曾大吃一惊,“江湖人传,天机子行踪不定,行事随意。他通古今,晓未来,甚至能够预言一个王朝的兴衰……更甚者,似乎百年一出的‘天煞孤星’都是由天机子处置。” “‘天煞孤星’?”秋沉落似是对这“天机子”来了兴趣,给宁舞盖了锦被后便转身开了房门,“按你这么说,这天机子不就是个很厉害的人了?很厉害的人会被追杀得还需要我一个小丫头来救?” “哈哈哈,小丫头,你这话就不对了。”忽然一个颇为爽朗的笑声传来,那老者一手拿着布幡一手捋着自己的胡须,从药庐院的门口小径走来,身边还跟着一脸无奈为难的云瑢,“老朽虽然通古今晓百事,可却是真真半点武功也不会呀!” 秋沉落颇为好奇地走过去,上下打量了一下那老者,道:“老爷爷,你是谁啊?” 小院之中顿时一片寂静。 半晌,云瑢好笑地开口:“小落,这老人家就是天机子。”那神情,倒真真是秋沉落万分熟悉的。 “哦——”故意拖长了音调,秋沉落绕着那老者来回转了几圈,道:“我还以为是预言家呢,没想到是个普通的老头儿。不过老爷爷,我什么时候救了你了?没记错的话,我只不过救了我的丫鬟而已。” 张了张嘴,天机子半晌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就在众人看他的目光都带了那么一点同情——和秋沉落说话,一定要做好时时被噎住的准备呐——的时候,天机子忽然长叹一声:“小姑娘,你难道不想知道心中所想之事么?” 老者此言一出,秋沉落脸色一僵,看着他的目光顿时变得意味不明起来。 似乎是颇为满意秋沉落的反应,天机子拿着布幡的左手忽而一动,紧接着那布幡便“唰”地一声展开来,“天机算”三个大字遒劲有力,承着那一份力道微微飘动着。 秋沉落瞥了一眼那三个字。 “若是想问便问吧。”天机子捋着自己的长胡须,语气中颇有些悲悯味道,“只是,有些事情,却是不能回答姑娘。” 秋沉落却只是定定看着天机子,二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僵住了。良久,就在云瑢忍不住要上前时,秋沉落开口了:“告诉我,颖儿在青竹山雪峰之上的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神情,是十二万分的认真。 那一瞬间的秋沉落,在院中三人看来,竟根本不似一个十四岁少女的神情。 白颖华八岁独自上山去采雪莲之事,秋沉落并未和云瑢提起过。是以她此问一出,云瑢原本要走过来的脚步顿时停住了,只是耳朵却竖了起来。 天机子似乎是没料到她要问这件事,面上神色倒是一震,然而随即他便闭了眼睛,口中喃喃不知在念叨什么。 秋沉落静静盯着天机子,将他面上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就连一根皱纹的颤动都不放过。就在她等得快没有耐心的时候,天机子面上忽然露出一丝震惊,紧接着是恐惧,最后是悲悯。待悲悯神色后,天机子的表情便慢慢沉寂下来,变回了一开始的肃整。秋沉落被他面上表情变化弄得心惊肉跳,却又不敢打扰,只得在一边焦急地等待。 “唉——”良久,天机子长叹一声,睁开了眼睛。 秋沉落一见他睁开眼睛,立刻凑上前去:“如何,您已经知道了吗?” 摇了摇头,天机子面上神情愈发莫测:“小姑娘,这件事情,老朽不能告知与你。”说完,也不管秋沉落瞬间变黑的脸色,“姑娘所说的那位……所经历的事情若非本人告知,其他人说出来都会招致祸患。不过姑娘救了老朽一命,即便天机不可泄露,老朽这条命也不过还有数年,为了天下与江湖,有些事情,即便说出来也无妨。” “你这是什么意思?”云瑢却是抢先一步问了出来,“什么‘为了天下与江湖’?还有为何说出白颖华经历的事情便会招致祸患?” “到底,在颖儿身上发生了什么?”秋沉落紧接着问出口,“即便是有什么祸患我也不在乎,告诉我,她那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上前一步,不自觉地伸手扯住了天机子手中的布幡长竿。 青筋突起。 然而对于秋沉落与云瑢此刻的形容,天机子却并不在意——他依旧挂着那一副悲悯的表情,甚至有些老神在在地任由秋沉落攥着布幡的手指愈来愈紧,也不再开口。 良久,有些颓然地,秋沉落松了手,垂头丧气道:“那么,不知道刚才老爷爷你说的‘为了天下与江湖’而要说出的事,是什么?” 天机子这次倒没有无视她,甚至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得到后者一个颇不敬老的白眼后,他才缓缓开口:“若是姑娘不想将来这天下倾覆、江湖颠倒,就请回去玄风国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公主,别再参与江湖中事。至于这边的这位云小姐,”他看向云瑢,“也最好别再存什么妄念,要知晓,这世间一切,因果轮回,有如今之果,便一定有当初之因;而今日一念之差,或许便会成就他日完全不同的果。” “老人家所说,是否与白颖华有关?”云瑢何等伶俐,当下便一语中的。 天机子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了眼睛,捋着自己的长胡须,对云瑢的问话和她看过来的严肃目光不置一词。 原本无精打采的秋沉落听到云瑢的问话,猛地抬起头来,一双杏眼里流出慑人的冷光:“你所言之事,当真与颖儿有关?!” 天机子无奈地摇摇头,依旧不发一语。 秋沉落当即沉下脸色:“若是你真的预言到了颖儿的未来,请务必告诉我。” 然而作为一个拥有各种传奇色彩的人物,天机子是断不会将秋沉落这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娃的话放在心上的,是以他仍旧闭着眸子,一副水火不侵的样子。 “落儿,听说小舞那丫头……”院门外忽然传来南宫神医的嚷嚷声,然而这声音在他一脚踏进药庐院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南宫神医颇为冷淡严肃的语气,“天机子老儿,你怎么在这里?” 似是听闻故人声音,天机子睁开双眸,转身向南宫墨轩点了点头,唇角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南宫神医,好久不见。” 南宫墨轩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来这里不会是想拐我宝贝徒弟的吧?这里不欢迎你,赶紧走。”挥了挥手,他那模样倒像是在撵一个极为令人生厌的人一样。 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天机子倒也不在意他的态度,而是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南宫,不要妄想违抗天命。” “哼,我南宫墨轩想干什么,何须你来多管闲事?”南宫神医几步上前来,向秋沉落和云瑢点了点头,道,“落儿,听说小舞那丫头受伤了?” “是,师傅,她就在里面。小舞受了重伤,我已经做过紧急处理,但是这滋补救命的药方,还须师傅来开;另外徒儿内力不济,只好先用参片吊住小舞气息……”秋沉落也不再理那天机子老头,向南宫墨轩说明了宁舞的情况。 南宫墨轩拉开药庐的房门,道:“那我们这便进去救人。” “南宫,明知徒劳无功的事情你还要去做,我也无法相阻,只是你要考虑好了,若是你执意,将来便要与整个天下、武林为敌,牵扯进去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天机子站在他身后的庭院中,语重心长。 南宫墨轩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他语气生硬地道:“天机子一脉,不是一向秉承着游离世外的原则吗?怎么到了绛兄你这里,就变得这么爱管闲事了?”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和秋沉落进了药庐,掩了房门。 天机子持着布幡站在庭院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若非你是我看着长大,我又如何会如此挂心。 无奈地摇了摇头,天机子捋了捋胡须,向一旁的无相道:“还请转告你家少主,那个人已经到了紫雪。” 无相一惊,待要相问细节,却想起云瑢还在旁边,只得咽下疑问,在心里再作打算——少主一直在寻找天机子,如果今次能够留下他……不,少主不知去了何方,不知何时能够回来,即便强留下天机子,先不说能不能撑到少主回归,也难免不会惹来其他人的怀疑。这对少主在落华宫的潜伏实在不是一件好事,但是,这样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他无相却怎么都不甘心错过…… 正在无相犹疑间,云瑢却是发话了:“老人家,不妨在这容园住下吧。” “为何?”天机子道,和无相一同看向了云瑢。然而后者却只是笑而不语。 一袭得体的衣裙,亭亭玉立。若不开口,眼前这女子便十足一个大家闺秀,然而无相知道——此女绝不是好相与的,想想如今雪见城中的商业格局,单从她一人仅数月时间便将一个商号由一间店铺发展到如今规模,便可知晓此女绝非一般人。幸而此女与那白颖华不合,否则她若因秋沉落而为白颖华效力,只怕少主的计划想要实现……会难上许多。倒不是他怀疑少主的能力,而是单就一个白颖华便不好对付了。 只是此刻,云瑢面上一派柔和笑意,就连眼眸之中也是满满的善意。天机子尚不明白,无相却从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若云瑢的举动是如他所想,那……还是快些传书与少主,说明这里的情况才是。 甫一打定主意,无相便向天机子拱手为礼,道:“想来有人正在追杀前辈,我家小姐有心护前辈周全,还望前辈不要推辞便好。” 天机子稍一沉吟,又想到那个人确实此刻不知在哪里潜伏着,说不定等他刚出这容园便会一命呜呼——他虽已不在乎生死,却也不想真的就丢下南宫这孩子任性胡闹,刚好这些小女娃娃和南宫似乎有些关系,而那人的手下也在这里,某个人便是想要硬闯,也该有些顾虑才是。更何况——他虽不懂玄门五行,却也知道这宅子风水之位处在一个极其有利的点上,加之宅子外似乎设有阵法,这样看来,不若待在这里,看看南宫究竟意欲何为。 如此一想,倒似乎留下才是最好的办法,于是天机子也不再纠结推辞,当下哈哈一笑,道:“那就叨扰小女娃娃们啦。” 云瑢温和一笑,福身施礼:“哪里,能够招待前辈,是云瑢的荣幸,更何况,云瑢还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前辈呢。” 天机子看着笑得温和的云瑢,心尖却有点发凉——他为何,有一种跳进陷阱的感觉呢? 且说白颖华与夙轩当下飞身掠过有着惑人幻境的石树林,赶到了谷口村。 然而却终究是晚来一步——虽然二人身法极快,可遇见梨花的时间到底是迟了些,二人站在村子与石树幻境相接的一片空地上,看着眼前堪称修罗地狱的场景,心中不知是如何滋味。 ——四处皆有火光摇晃,放眼望去,满眼都是断肢残骸,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妇人的,老人的……偶尔还有尚未断气的人痛苦挣扎着呻吟一两声,在地上不辨方向地蠕动着,形容可怖。 白颖华深吸一口气,却见眼前忽然多了一片白色衣衫。她抬眸。 夙轩此刻正垂着眸子望着她,如同夜空一般深邃的眸子里,有着不可名状的莫测意味。 “我们来晚了。”白颖华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目光,挑起话头道。 夙轩轻笑,点头道:“嗯。”便再无下文。 似乎是不习惯这样沉静的气氛,白颖华忽而转身,淡淡道:“去寻陶夭姑娘罢。” “嗯。”依旧只是简单的音节,夙轩在白颖华看不见的背后,笑容狡黠。 “喂!我说——你们……你们仗着武功好,欺负……人是不是啊!”追着他们二人而来的陶夭停在不远处,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埋怨,“跑、跑这么快……干什么啊!” 看着陶夭一张小脸惨白,白颖华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的确是过于心急而忘了照顾这个小姑娘,虽然心里有些歉意,她却不是可以轻易对旁人说出“抱歉”二字的性格,当下便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微微拱了手权作道歉:“屠村之人已经离去,想来这地方怪奇险峻地方太多,也不知对方走得哪条道,此事就暂且搁下,我们这便离开罢。” 夙轩点点头,走上前来:“不过这谷口村一途显然是不可再走了,陶姑娘,我们便从你方才所说的那条路离开吧。” 刚刚喘平了气息的陶夭一听他这句话,才直起的身子顿时又垮了回去,哀叫道:“喂,不是吧——!我刚刚才累死累活地追过来,现在你又让我回去?你们耍我啊?” 白颖华怔了一下,这一段路她虽是提气而来,赶得急了些,却没有多少负担,是以对于夙轩跟得上她这回事也就没有往心里去,然而此刻陶夭却一副手脚发软的模样,可见这段路程倒不是她所想的那么短——那么,能够长时间长距离地跟着她的速度以轻功赶路的夙轩……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夙轩,却见后者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意:“陶姑娘,是你自己学艺不精,可不能怪别人呢。你看,我和宫主,不都是好好的?我们可一点也没感觉到累呢。” 陶夭闻言,又细细看了一眼白颖华与夙轩二人,确实不曾在二人面上看到疲惫之态,当下内心大受打击,一双星眸瞪着夙轩:“你、你……”却半晌都“你”不出个下文来。 “陶姑娘不必理他。”白颖华走上前去,对陶夭浅浅笑道,“是白某考虑不周,害姑娘受累,这回去的路程,我们便慢慢步行好了,也便于姑娘回复体力。” 委屈地看了一眼白颖华,陶夭深刻地觉得眼前这雪裳少年果然还是比那白衣男子要善良的,怎么可能是什么“天煞孤星”呢?搞不好那个叫夙轩的白衣男子才是什么天煞孤星呢!这样想着,陶夭竟然一把搂住白颖华,语气里带着小小的委屈和撒娇:“呜呜呜,姐姐,他欺负我,你帮我打他!” 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一声“姐姐”弄傻了眼,白颖华呆呆地任由这一身碧绿衣裙的少女抱着自己撒娇。然而身后却是有人看不下去了——夙轩大踏步走上前来,用力扯开某个八爪鱼一样缠在自家宫主身上的少女,一副冷酷的凶煞表情:“你这女人有没有点羞耻心?!” “啊?”陶夭不明白自己又哪里得罪这个煞星了,怎么他一脸好像要吃人的表情看着她? “……随随便便就跟别人搂搂抱抱的,你!”夙轩说出那句话之后才感觉自己好像有口误,然而现在也就只好瞪着眼睛顺着方才的话往下说,免得在两个女子面前,掉了面子。 “喂,我是女的,她也是女的,你是她什么人啊,我抱一下她关你什么事啊?!”原本便不擅吃亏的陶夭立刻瞪回去。 “她——你!”夙轩第一次哑口无言。 “我什么我!?”见自己占了上风,陶夭得寸进尺,向前努了努嘴巴,道,“瞪什么瞪,比眼睛大吗?比就比,怕你啊!” “……”夙轩彻底败下阵来。 白颖华颇为好笑地瞅了一眼一头得意的陶夭和一脸无语的夙轩,忽然就自顾自地笑出了声。 ——“你们两个,倒也算般配呢。”她如是调侃。 可谁知这话一出口便一石激起千层浪。 “白姐姐!”陶夭红了脸嚷嚷。 “宫主!”夙轩却是不赞同地将那颇为严肃认真的目光投到她的脸上来了。 白颖华却毫不在意二人的抗议,漫不经心地信步向石树幻境走去,衣袂飘然,在身侧划出好看的弧迹,道:“既然这么有默契,便一起走着培养感情好了。” 夙轩心中微微苦笑,只得抬步跟了上去。 倒是陶夭,在原地不知想了什么,迟了一步才跟上去。 三人走着走着,身影渐渐隐没在石树幻境的迷雾里。身后的修罗地狱,已经宛如一片死地,再无生息。 第一卷 当时年少多辜负 岁月不轻饶 第〇五七章 乐师离江 银月国,月石城。 易了容的白颖华、夙轩、陶夭三人正行于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这银月国因地处西南,又是高原之上,是以夏短冬长,几乎一年有一半时间是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中,大小城池银装素裹,冰天雪地里处处皆有晶莹剔透的冰雕风景,倒也算得天下一大奇景。 白颖华三人到得月石城时已是八月初,在其他三国尚还暑气未消之时,这里却已经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大雪。断魂谷地处银月国与藏花国的交界之处,加之是山谷,陶夭长年待在温暖的谷中,一时之间倒真无法习惯这月石城的酷寒。白颖华见她冻得可怜,便早早去衣铺给她购置了几件御寒的衣物。此刻,陶夭姑娘将自己裹得仿佛一个蚕蛹一般圆滚滚的,跟在一脸悠闲自在的夙轩背后,怨念地一边往小手上哈气一边在心里腹诽身前之人。 “呼……哈……喂,我们还要走多久啊!”终于忍不住了,陶夭往冻得通红的小手上哈了两口气,便伸手去扯夙轩的衣袖。 微一侧身,夙轩躲过她的手,却连身子也不转,依旧踏着悠哉的步伐前行着,薄唇中吐出的话却是能让人气个半死:“要想习惯这里的寒气,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达成的事情,何况姑娘你还把自己裹得这么厚。” “你!”陶夭气结,随即快走几步赶上前面的白颖华,嘟着小嘴告状道,“白姐姐,你管管他!” 白颖华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她,道:“陶夭姑娘,在外人面前,还是唤我‘公子’罢。另外,夙轩说的也不无道理——其实这里也并不是多冷,主要是姑娘你不习惯而已。” 可谁知陶夭却自顾自地委屈开了:“我就知道,白姐姐你有了情郎就不要我了!夭夭好可怜,呜呜呜,夭夭没了娘亲,好不容易找到白姐姐,白姐姐却让自己的情郎来欺负我!”一边嘟着小嘴委屈说着,为了表示逼真竟还抬了手作擦眼泪状。 她此话一出,白颖华黑了脸,夙轩倒是笑得更开心了。 半晌,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白颖华伸手,牵起她的手:“夙轩不是我的什么情郎,不过你若真想认我为姐姐,也不是不可以。” “诶?”陶夭惊讶地看向白颖华,却见后者唇角浅浅的笑容慢慢加深,“只是,往后你要听我的话才是。” 陶夭一顿,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颇有些欣喜地点头道:“嗯,我听你的话,所以你要让我叫你‘姐姐’!”紫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小计谋得逞的得意。 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白颖华道:“这第一条便是,我若男装示人,便唤‘公子’。” “嗯,好。”陶夭目的达成,条件什么的自然都是一口答应。 夙轩闻言,不禁轻笑出声,待面前两位都不满地看过来,他才勉强止住了笑意,摆摆手道:“咳咳,无事。” 只是那夜空一般的眸子里划出一道了然的眸光,白颖华自然知晓自己的小技俩逃不过夙轩的眼睛,当下见他不打算插手,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中却微微地沉了下去。 ——这银月国这种状况,倒真是不寻常。 ——而夙轩这个人,看来似乎对银月国颇为熟稔。加之这严寒对她来说虽没什么,因为她本来身体温度便很低,可夙轩的样子,似乎是习惯了这银月国的严寒的。这只有一个可能…… “宫主?” “姐……公子?” 身边传来夙轩和陶夭的声音,白颖华这才回过神来,道:“我们这便去寻离江罢。” “请问——你们要去找的离江……是乐师离江吗?”忽然身后传来怯怯的声音,三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一个穿着粗布袄子,背着一个长条包裹的青年人,他一脸的犹疑,似是不知该不该上前来一般。 陶夭一见,笑嘻嘻地招手道:“哎,小哥,你知道离江吗?” 似乎是下定决心,那青年人慢腾腾地挪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些踌躇不安:“乐师离江,谁不知道……” 白颖华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道:“这位公子,莫非也是想要前去寻访离江乐师?” “你怎么知道?”青年人惊讶地应道,随即又低了头,“我只是想要请教离江大师一些音乐上的事情……” “看公子背上的包裹便知。”白颖华淡淡道,“不过不知这位公子向我们搭话,可有什么见教?” 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青年人道:“我叫林之燮,是个学习乐器制作的小学徒,这包裹里是我花了近半年时日制出来的古琴,想要请离江大师指点一番……” “那跟我们有什么事啊?”陶夭还以为这人搭话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现在不免有些失望,语气也有些不好,“你要找他指教,就自己去呗,叫我们干什么?” 被陶夭一阵抢白,林之燮的脸色顿时窘迫起来,站在原地局促地四下看了看,又紧张地捏了捏衣角,嘴巴开开合合,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夙轩此时却说道:“阁下是希望我们带你一同前去吧。”语气淡淡,却含着胸有成竹的了然。 林之燮猛地抬头,似是有些惊讶,然而随即又垂了脑袋:“据说拜访离江大师,要花上纹银一百两,我不过一个普通的学徒,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我在这月石城也住了半个月了,每日都去离江大师的住所求访,却次次都遭到拒绝。眼见着盘缠即将用光,我想着还是回家去吧,却不想听到方才这位白衣公子的话,就……就冒然向几位搭话了。”面上一副颓丧神色,林之燮失魂落魄地道,“不过这位姑娘说的也有道理,还请三位原谅我冒然打扰……” 夙轩却是皱了眉:“离江待人素来平和,怎会开口索要钱财?阁下是不是寻错人了?” 他此话一出,白颖华原先停在林之燮身上的眸光顿时移向了夙轩,墨玉一般的眸子里一片漆黑。 “没有,我确实是寻到了离江大师的居所,只是听其家中人言,是离江大师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所以……” “……原来如此,既然这位林公子知晓离江大师的居所,那便随我们一同前去罢。”白颖华打断了他的话,漫不经心地道,“正好省了我们再去寻访离江大师居所的时间。” 见她提出要自己同去,林之燮惊喜地抬起头:“此话当真?” “骗你有什么好处?”陶夭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公子既然说了带你同去,便一定会带你同去,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林之燮看了看陶夭,又看了看白颖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忽然上前一步,猛地抓起白颖华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一脸激动:“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不若……” “放肆!”林之燮话未说完,夙轩衣袖一挥便将他挥退数丈,跌坐在地上一脸呆滞。纵然覆着人皮面具也可看出夙轩此时面上的怒气,更不要说面具之下那张玉容上是如何震怒了。 “夙轩。”白颖华轻唤,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一点情绪波动,“林公子,在下不过捎带你一程,谈不上什么大恩大德,公子不必挂心。” “陶夭,夙轩,这便走罢。麻烦林公子带路了。” 原本便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人没有好感,此刻见他竟擅自对白颖华动手动脚,夙轩面色更沉,有些不赞同地出声:“宫主。” “公主?”林之燮仍旧跌坐在地上,听了夙轩对白颖华的称呼,脸色一白,随即手脚并用地站起身,又上前几步想要说什么。然而夙轩是不会再给他近白颖华身的机会了,身形一闪便拦在了他面前,一股无形的压力渐渐弥漫出来。 有些讪讪地,林之燮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平头百姓一个,不会再有非分之想了,还请这位……公子让一下,小民只是想看看公主殿下。” 陶夭凑过来白了林之燮一眼:“你刚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啊?”顿了顿,又道,“虽然你可能要失望了,公子她才不是什么公主呢!” “啊?可是方才这位仁兄不是唤她‘公主’么?”林之燮糊涂了,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我知道公主殿下出门在外不想暴露身份,我保证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白颖华淡淡的眼神飘过来,“在下是男子。”顿了顿,又道,“此‘宫主’,非彼‘公主’。教林公子失望了。夙轩,陶夭,我们走。”说完便拂袖转身,落落离去。 “嗯。”陶夭点点头,也跟了上去。 夙轩冷冷看了一眼一脸讪讪欲言又止的林之燮,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哎——”眼看着三人离开,林之燮伸出一只手作挽留状,“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垂着脑袋丧气地嘟囔了一句,林之燮忽而抬起头,目光里闪过一丝狡诈,拔腿向三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且说当日天机子在容园住下后,每日都要面对云瑢和秋沉落的不断骚扰,倒真是苦不堪言。而数日过去,宁舞也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了,只是因为那伤正在右肩琵琶骨之处,是以宁舞再也不能练武了。不过这一点,宁舞自己却是不知晓,她只当是自己伤重还差点害了自家姐姐,自责不已,每日除却乖乖喝药,就是在药庐院中扎马步、苦练基础。看见宁舞这般,众人皆是有些不忍,秋沉落劝她好好休息,宁舞却笑着道:“如果不是当日小舞功夫不济,就不会害姐姐陷入险境了,所以小舞要努力练武,等公子回来便可看见一个能够独当一面保护小姐和姐姐的小舞了!” 听了这话,知晓真相的秋沉落心尖猛地泛起心疼,当下便揽住宁舞,默默地流了泪。云瑢也是知晓这事情的,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倒是被云瑢扯着布幡抓过来的天机子望着被秋沉落揽住之后不知所措的宁舞,眼神暗沉。 良久,秋沉落擦了眼泪,也扬起笑容:“嗯,那小舞就好好努力,将来我的安全就交给小舞了!” “是,小姐!”小舞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还是挺直了脊背回答。 秋沉落摸了摸宁舞的发顶,道:“那我不打扰你了。” 宁舞点点头,目送着一大帮子人离开了药庐,又努力地扎起马步来。 秋沉落和云瑢一人一边架着天机子来到正厅,而后开始了每天一次的“审问”,只是不管她们说什么,天机子对于白颖华的事情却是守口如瓶。 卉娘与南宫墨轩坐在一边看两个小女娃对天机子又是揪胡须又是扯布幡的,哭笑不得。然而眸光深处,却都是满满的担忧。 ——虽然他们夫妻也不知晓白颖华在雪山之上发生了什么,但从夙轩那里得来的消息加之南宫墨轩对于白颖华身体状况的诊断,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老朽说了,天机不可泄露。”忽然天机子无奈的声音响起,“更何况就算你们从老朽这里知道了那些事情,也不能改变过去。冒着招致祸患的危险去问根本没有用的事情,何苦呢?” 卉娘和南宫墨轩看过去。 “但是最起码可以根据那些事情来推断白颖华如今的处境,预测未来的危险,好避开祸患。”云瑢丝毫不将天机子的话放在心上——她原本自那个科学至上的时代穿越而来,要她去相信什么“天定之数”、“天命如此”的言论,那不是强人所难吗? “就是就是,快说,不然我就把你绑起来交给那天巷子里那个人!”秋沉落威胁。 长叹一声,天机子闭上眼睛:“老朽说了,不能说的事情便是不能说,就算要杀了老朽,老朽依然只是这句话。” “你!”秋沉落气急。 “算了。”云瑢忽然伸手拦住扬起手掌的秋沉落,“小落,他不愿说,我们便不问了。” “可是颖儿她——” “她怎样与我无关。”云瑢淡然道,“只要你和天儿幸福安康,她怎样,都与我无关。”放下拦着秋沉落的手,云瑢忽然转身,“我还要去查账,就先……” 可谁知她话还未说完,秋沉落便已经一个闪身挡在了她面前,神色认真:“小夜。” 这是自她们相认以来,秋沉落又一次唤她“小夜”。 别开目光,云瑢张了张有些干涩的唇,道:“不是说了,这一世,我是……” “但是你的灵魂是小夜!”秋沉落忽然大声道,“我们在一起的那两年,难道你要全部舍弃吗,小夜?!那些我们一起谈笑畅谈的日子,那些我们一起哭一起笑的日子,那个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的小夜去哪里了?” 秋沉落双手抓住云瑢的双肩,用力地摇晃起来—— “你告诉我啊小夜,难道说在这个世界,我们年岁不同,经历不同,立场不同,就不再是朋友了吗?!你告诉我啊!为什么你对我还是如此好,对颖儿就——”她忽然说不下去了,颓然松开抓着云瑢肩膀的手,蹲下身子,喃喃:“这到底是为什么……” 云瑢不忍地看了看她,也蹲下身子,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小落,不要问这些,你只要做小落就好了,其他的交给我来处理,行吗?” 秋沉落茫然地抬头看她,忽然就道:“那颖儿呢?” “你可以——当做从来不认识她吗?” “你可以——看着她在眼前受伤死去也无动于衷吗?” “你可以——将一个保护你陪伴了你十年的人,彻底从生命中抹消吗?” “小夜!!!”秋沉落歇斯底里地质问着,忽然就拂开云瑢的手,转身消失在正厅里。 留下一脸震惊呆滞的云瑢,独自暗暗摇头的天机子,以及表情晦暗不明的南宫夫妇。 良久,天机子睁开眼睛看了看南宫夫妇,有些无奈地,语重心长地开口:“云姑娘,执念太深终会害人害己。更何况——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愣了一下,云瑢转过身去,看着此刻一脸悲悯之色的天机子,上前一步,问道:“如果我原谅她,事情是不是会变好一些?” 天机子看着她,捋了捋自己的长胡须,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云姑娘,天命不可违,纵然你可以改变一件事,引起的后果也是另外一件事甚至数件事的改变,最终,还是会走到既定的结果。” “那——” “不过,这种人伦事理,却并非是用后果如何来决定如何去做的。”天机子笑了,悲悯却慈祥,“跟着自己的心走吧,云姑娘。也或许,天无绝人之路也不一定呢。” 云瑢怔怔地看着忽然就变得慈祥可爱的天机子,恭敬地福了福身,道:“多谢大师指点。” 似是早料到她会是如此反应,天机子欣慰地点点头,捋着自己的长胡须,站起身道:“好啦,在贵府叨扰了这么些日子,纵然老朽的脸皮再厚,也要感觉过意不去啦,这就跟云姑娘告辞了。” “诶?”云瑢诧异。 天机子笑嘻嘻地向正厅的大门走去,一摇一摆,手中的布幡猛地一松,“天机算”三个大字承着那力道飘荡起来。 “云姑娘,代老朽向那个人转告一句:执念太深,害人害己啊。” 云瑢惊讶地追上去,却发现正厅外的院子中,已经没了天机子的踪影。 南宫墨轩走过来,站在她身边,望着门外长叹一口气,忽然恭敬地向着门外空无一人的庭院作了一揖:“多谢。” 云瑢惊异地听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爽朗笑声:“哈哈哈,南宫,放心,老朽会活到这天下江湖重归平静的那一日的,到时我们再来把酒言欢……” “又是这般乱来。”卉娘不知何时也站在了他们身边,叹道,“云家小女娃,我们不知你与颖儿之间有过什么样的过节,但是,不管如何,还请你不要妄自插手颖儿与落儿的事情。” 南宫神医也颇为严肃地望着她:“我们虽不知晓你与落儿有什么样的过去——虽然常理推断看来你们应该是不曾认识的——但是颖儿对落儿的珍视却是超出了你的,还望你不要只从片面去理解事情。” “否则,将来必定会后悔。”丢下这样的话,南宫墨轩对卉娘点点头,二人消失在正厅门口。 只留下云瑢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表情复杂。 回想遇到秋沉落与白颖华之后的种种,云瑢抬起眸光,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 ——是不是她果真带着自以为的偏见,信着自以为的真相,糟蹋着那个人的心意呢? 假设一下,若非遇见了白颖华与秋沉落,天儿定然逃不过那一次的虐待,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未可知。那么这之后她有了自己的园子、产业,也都是不能想象的。若搁在一般人身上,该是如何想法? “姐姐?”天儿的声音传来。云瑢侧眸,看见一袭绿衫的小少年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 云瑢挂上笑容:“天儿,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平常这时间,你不都是在园子里作画吗?怎么,今儿不想画了?” 云天摇了摇头,面上是一派温暖的笑容:“不是,只是天儿想知道当初救了天儿那个人如今在哪里。” 云瑢轻轻皱起眉头:“小落她现在……” “不,不是说秋姐姐,是另外一个白哥哥。”云天摇了摇头。 “天儿要找她……做什么?”云瑢的眉皱得更厉害了。 云天被云瑢严肃的神色吓了一跳,道:“呃,也没什么,就是天儿为他画了一幅画,想要送给他,感谢他救了天儿,还有……” “还有?” “还有能给姐姐这样一个发挥才能的机会,还有让我们姐弟能够过上这样幸福的生活,我想好好谢谢他!”云天目光坚定,背在身后的双手也拿到了身前来,手中握着一卷画卷。 愣了一下,云瑢呆呆地道:“原来——是这样啊……” “姐姐?”云天被自家姐姐一下子变化的态度弄迷糊了。 “谢谢你,天儿!”云瑢激动地搂住了云天,“谢谢你!多亏你……” ——多亏你,我才想明白了。 晴空下,云瑢唇角的笑容暖暖的,没有一丝阴霾。 第一卷 当时年少多辜负 岁月不轻饶 第〇五八章 黑蚕蛊毒 “真没想到,乐师离江竟是住在这样的深深庭院中。”站在一栋高门大户前,白颖华仰面望着面前高高的门户上挂着的匾额,那匾额上正写着“离江府”三个大字。 听她的语气似是甚为遗憾,夙轩不禁侧眸问道:“宫主以为,乐师离江应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呢?” 白颖华轻轻摇了摇头,面上神色似虚似幻般浮起了追忆般的模样,然而不待夙轩细看,那神色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已经许久不曾出现的漠然。纵然是隔着人皮面具,夙轩也感觉到——白颖华又将那一张面具戴上了,冷淡漠然的白颖华,仿佛超然世外,什么事都与她无关的白颖华。 心头划过一丝感慨,倒不知是颓丧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松了一口气,夙轩如同夜空一般的眸子里浮起点点星光——这样不是也很好么,白颖华的软弱,白颖华的可爱,白颖华的温柔,都只有他一个人所独有。 “那么,我们进去吧?”陶夭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见二人似乎是感慨完了,便问道。 白颖华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对着门口的家丁模样的人道:“我等素闻乐师离江大名,今日特来拜会,还望两位帮忙通报一声。” 守门家丁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虽不认得眼前这全身上下都写着“平凡”二字的少年究竟是何许人也,却能隐约感觉到这白衣少年周身不凡的气质,当下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还请几位稍等,小的这便去向老爷通报。”说完便转身进了朱漆大门。 不一会儿,那名守门家丁便回了来,招呼道:“几位客人,请随我来。” 白颖华点点头,又向另外那名家丁道:“若是不久之后有一位背琴的青年人前来,还请这位小哥代为将他引来。” 那家丁问道:“那人是客人您的同伴吗?” “算是吧。”白颖华轻飘飘地道了一句,便转身向那家丁所向之处行去。行走间衣袂飘然,步伐落落,风姿清雅出尘。 夙轩虽是不满她方才对家丁的叮嘱,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拾步跟上,陶夭本就急着进来见识一下所谓深宅大院,此刻早溜到夙白二人前面去了。 这里是离江府的正厅。 白颖华三人已等了半个时辰之多,但离江还尚未出现。 陶夭在厅中两排客椅之间来回地踱着步,面上一派不耐烦;倒是白颖华与夙轩,这原本是来求访离江的二人此刻早寻了客椅坐下,慢慢品着早一刻离江府的侍女奉上的茶水。而早在白颖华三人前脚进了离江府之时,林之燮便后脚在守门家丁的引领下跟了进来。 只是他甫一出现在三人面前,夙轩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眸中的警告意味十足;而陶夭却是有意无意地挽起了自己宽大的衣袖,于是一条通体全黑吐着红信的小蛇便出现在林之燮眼前,似乎是觉得林之燮惊怖的样子颇为有趣,陶夭还特意把自己白如藕节般的手臂向前递了递,道:“林公子,小黑很乖的,你要不要摸摸它?” 似乎是听懂了陶夭的话,小黑抬起脑袋晃了晃,冲着林之燮“咝咝”几声。林之燮眼见情景可怖,不由得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 陶夭清脆如铃般的笑声顿时响彻正厅,林之燮有些羞恼,然而他看向白颖华之时,却发现后者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一眼,不由得有些气馁颓丧,默默地站起身,站到一边去了。 而现在,除了偶尔偷眼看几下白颖华之外,林之燮倒是再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是以陶夭也不好再拿他来恶作剧,顿时无聊许多,时间一长,除了来回踱步,似已没有办法打发时间了。 “陶夭。”白颖华忽然出声,手臂撑在椅子旁的小几上,衣袖有少许滑落,露出白皙的肌肤来,“你再这样走下去,会把离江大师的正厅地板踩坏的。”她浅笑着,右手依旧托着茶盏,“这‘白翎’茶的味道很不错,你也尝尝罢。” 陶夭一顿,随即挠挠头,有点不甚好意思地停了脚步:“哦,好吧。”她走到一张椅子旁,也坐了下来,甫要端起茶盏喝茶,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又将袖子挽起,露出小黑的身体,道:“来来,小黑,来喝茶。” 看着陶夭面上一副恶作剧的模样,白颖华不由得摇了摇头,挂着浅笑的唇角微微一扬,唤道:“夙轩。” 夙轩早注意着她——倒不如说是一直注意着她——当下听见白颖华唤他,便应道:“宫主。” 白颖华侧眸,向他的方向微微歪了脑袋,将右手中的茶盏放下,由原先的左手撑着脑袋改为了右手,墨玉一般的眸子里一片云淡风轻:“你看了我这么久,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万没想到白颖华会问这么一句,夙轩一怔,随即别开了目光,就连声音也小了些许,带着一点儿不自然:“没有,宫主面容如玉,光洁无瑕。” 唇角的笑似乎更深了,白颖华没有再追问,将目光移向门口,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漫不经心的味道:“想来离江大师遇到的难题当真十分棘手呢。” 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白颖华却是站起了身,对林之燮道:“答应林公子之事,我等已经做到。” 林之燮满头雾水,然而白颖华却没有解释她此语的意思,而是道:“夙轩,陶夭,既然主人不愿见客,那么我们就不要再自讨没趣了。” “诶?”陶夭惊讶,就连喂小黑喝茶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白颖华。 夙轩倒对她的行为没有探究之意,只是放了茶盏,起身点了点头。 “等等,贵客请留步!”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清澈的男声,众人看去,只见正厅之侧,疾步走出一个二三十岁模样的男子来。 “贵客请留步,”那男子见白颖华向外行去的步伐停住,松了一口气,忙作揖道,“未能早些出来招待贵客,实在是失礼了。” 陶夭见他是从正厅前侧走出,便知晓他之前一直隐在侧厅看她们的反应,害她们等了这么久——想到这里,陶夭顿时怒不可遏,上前一步:“喂,你这个人,不仅进门要收钱,还存心让我们等这么久,到底是打的什么鬼主意?!” “呃,这……真是失礼,这位姑娘,离某也不是存心,还请听离某解释……”那男子频频作揖,似是赔罪。 “不知阁下与乐师离江是何关系?”白颖华转过身来,语气淡淡。 “哼。”见白颖华说话,言语之中似乎并不打算追究此人让他们久等之事,陶夭便只好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乐师离江……是家父。”离勤有些迟疑地道,“迟迟不来见客是因为——家父新近染了一种怪病。” “怪病?”陶夭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来,也不去计较之前等了那么久一事了。 白颖华轻轻皱起眉,道:“那么——离公子收取求访费,是为了给令尊治病么?” “正是这样。”离勤点点头,又愁眉不展起来,“只是——已经寻访了月石城大小大夫,却都是束手无策,前段日子曾有个流浪的乞丐前来乞讨,我见他可怜便给了他一顿饭食,下人道那乞丐离去之时,曾说家父的怪病……除陶仙姑之外无人可治。” “陶仙姑?”白颖华疑惑,提着声调重复这个名字的同时,却是看向了陶夭。 离勤倒没在意白颖华的动作,只是苦恼地摇了摇头:“谁知道陶仙姑是什么人,到哪里去寻,于是在下没办法,只好向聆风居打听消息。”说到这里,离勤又露出了苦笑般的神色,“只可惜,陶仙姑的消息就连聆风居也没有,若要……” “若一定要知道,不妨出钱要聆风居的人去帮阁下打探。”夙轩忽然道。 离勤的心思全系在自家父亲的怪病之上,倒也没在意夙轩缘何会知晓这不算普及的消息,只当他也曾在聆风居打探过消息,“但是想要请动聆风居的人,却是需要一大笔钱。所以我才……” “那这跟你让我们等这么久有什么关系?”陶夭忍不住问道。 离勤看了她一眼,道:“家父曾说——前来求访之人若不是心诚,他是不会见的。” “于是你便用这个方法来考验我们?”林之燮也忍不住搭话了,“但是既然已经设下入门百两的规矩,进得门来的人就算心不诚,也会因为已经花了百两银子而坚持等下去的吧?” “阁下说的……不错。是以每次进得门来的人一听家父得了怪病想要请他们施以援手时,便忙不迭地离开了。”离勤叹了口气,“故而……” “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来寻访离江大师了吧。”白颖华了然地道。 无奈地苦笑一声,离勤点了点头,“所以今日几位贵客前来,我便想无论如何一定要请你们帮忙了——如果能够等得很久,说明你们也确是有求于家父,到时,我便可以提出要求……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们不等下去,这就要走了?”陶夭嘻嘻一笑,“所以你不愿意放过好不容易出现的大鱼,就自己全部招了?” 点了点头,离勤一脸的苦涩:“几位已经明白,家父如今是无法为你们制琴了,若是想要离去,就请便吧。”说完,离勤便转身,打算离去。 “不知离公子,可否将令尊的病情告知在下?”白颖华忽然出声,阻住了离勤离去的脚步。 ——若放在平日,她是断然不会理会别人的事情。然而此次不同,她既有求于离江,施以援手也不是不可,更何况——若她所料不差,这件事根本无需她花费多少力气便可解决。 离勤脚步一顿,随即惊喜地转过身来:“莫非阁下是——” 白颖华摇摇头,浅笑着一揖:“在下白颖华,并非阁下在寻的陶仙姑,不过在下自幼随家师学医,或可为令尊的怪病出一份力。” 虽然也有失望,不过离勤也知自己方才确是多想了——陶仙姑,听名字便知应是女子,而眼前这少年,纵然身量纤细,却也应该不是女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离勤侧身,道:“那么几位贵客,请随我来。” 于是一行人便向着离江乐师的起居室而去。 “这……并非怪病。”切脉良久,白颖华站起身,对一脸殷切希望的离勤道,“而是,黑蚕蛊。” “蛊?!”离勤大惊。 白颖华点点头,道:“《西南蛊志》第七卷一百二十三条,黑蚕蛊,以千条黑蚕瓮三年而成,制成几率是百分之七,制成之后要以处子之血将养七日,方可完全成蛊。中此蛊者,每七日便会疯癫一次,其余时间智商与三岁小儿无异,待第十个七日到来,便会彻底疯掉,待第十七个七日到来,便会西逝。离公子,令尊是否是如此症状?” “白公子,所言不差。”离勤此刻全然相信白颖华可以救得自家父亲,激动道,“家父已经发病九次,而后日便是白公子所言的‘第十个七日’了……还请白公子救救家父!”他心中此刻,全是庆幸。 可谁知白颖华却是摇了摇头,道:“黑蚕蛊属于怨蛊,如要想解,必得找出下蛊之人,看这时间,似乎是不够了。”语气中不无遗憾。 “什么——?!”一下子从希望到绝望,离勤脸色惨白。 “不过,或许陶夭姑娘可以救令尊。”白颖华浅笑淡淡,把目光投向身边一直欲言又止的陶夭。 陶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不知道什么黑蚕蛊啦,但是娘亲说过,如果我重要的朋友中了蛊毒,可以取我的血来解。不过这个什么离江可跟我没什么关系……” “请陶姑娘救救家父!”离勤忽然噗通跪下,哀求道,“还请陶姑娘……” “啊喂喂,你不要这样子啊。”陶夭连忙跳开,摆着手,一脸惶恐,“你、你你……你先起来!” 可是离勤却是依旧跪着:“之前在前厅让各位等那么久实在是抱歉,离勤在这里给各位赔不是了,还请陶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家父吧!” 陶夭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只好求救般看向白颖华,白颖华递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便对离勤道:“离公子还是先请起吧,我等还有求于离江大师,离公子这般大礼我们可受不起。” 虽然这番话并未明说陶夭会不会救离江,但离勤却是明白其中意思,当下便只好起身,又对白颖华和陶夭作了一揖:“那便拜托几位了。” 白颖华这才侧眸看向陶夭,笑道:“夭夭。” 陶夭还是第一次听闻白颖华唤她“夭夭”,当下受宠若惊,有些欢快地道:“唔,既然姐……既然公子还要找这个老头儿有事,那放点血也没什么。”说着便挽起衣袖,从腰间取下一柄短刃,在手腕上轻划一道。 血流沿着那细线般的伤口流出,正滴在面容枯槁的离江大师唇上。血色殷红,将离江的唇也染得鲜红。陶夭顿了一下,忽然道:“喂,那个谁,你过来把他的嘴巴掰开。我可不想白流这么多血。” 离勤忙上前一步,将自家父亲的嘴巴打开,好让那血流进嘴巴中。 大约放了有一小碗的血之后,脸色苍白的陶夭道:“好了,估计这样就差不多了。”说着,她便抽回自己的手臂。 “来,夭夭。”白颖华上前一步,扶着有些踉跄的陶夭坐下,而后取来早已准备好的纱布,“别动,我来给你包扎。”将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涂了一些在那道细线般的伤口上,白颖华轻轻地用纱布将陶夭的小臂缠裹起来,最后打了个精巧的结,“这样便好了。” 陶夭顿了一下,抬起仍旧有些苍白的小脸:“公子……” “嗯?”白颖华正在收拾剩余的纱布和药膏,闻言只是侧眸应了一声,手下动作并不曾停。 “你是第一个对夭夭这么好的人。”陶夭忽然就红了眼眶。 怔了一下,白颖华面上泛起温和的笑意:“是么。” “嗯!”似是怕她不信,陶夭狠狠地点了点头,又道:“比夭夭的娘亲还要温柔,夭夭受伤了,娘亲从来都不曾为夭夭包扎,也从来都没有唤夭夭作‘夭夭’过……” 白颖华闻言,停了手中动作,伸出右手,缓缓抚上陶夭的发顶,面上的笑意愈发温和:“夭夭。” 陶夭睁着红红的眼睛看着她,紫色的眸子里荡漾着水光。 “辛苦你了。”就连声音也是温温润润的,白颖华向离勤道,“不知离公子可否为夭夭安排一处房间,让她休息一下。” “这个自然,几位救了家父,不若就住下,待家父醒来我们再设宴感谢。”离勤道,“不知白公子,意下如何?” 白颖华点点头,浅浅笑道:“正好我等还有事要拜托离江大师,就麻烦离公子了。” “哪里哪里,来人!”离勤了却心头大事,整个人都开朗许多,唤进一个丫鬟来,他道,“你们带这位陶姑娘去客房休息。” “是,少爷。”丫鬟应声,转向陶夭道,“姑娘请随我来。” 陶夭不舍地看了一眼白颖华,白颖华便笑道:“夭夭先去休息,你方才流了那么多血,此刻当好好休息,我还要再为离江大师切脉,晚点儿再去陪你。” “好。”点点头,陶夭站起身,跟着丫鬟离去了。 看着陶夭的身影消失在院中,白颖华这才收回目光,走到离江的床榻前,伸手切上他的手腕。 “白公子,家父……情况如何?” 不一会儿,白颖华收回了手,对一脸期待和担忧交杂的离勤道:“离公子不用担心,令尊半个时辰内便可醒来,还是先预备一些米粥之类的流质食物,待令尊醒来喂他服食,以恢复体力。” “好,我这就去吩咐。”离勤点头。 “那么,我们也不打扰令尊休息了。”白颖华拱手,“不知离公子是否介意在下等人在府中四处游览一番呢?” “这个自然是不在意的,各位随意,哈哈。”离勤心情颇好,满不在乎地应了。 白颖华微微一笑,道:“林公子不妨也去休息吧。” 林之燮闷闷地点了点头,向离勤道了一声告辞,便直接出了门。白颖华也向离勤一揖:“那白某就先告辞了,待令尊身体稍好,还请离公子派人前来告知。” “这个自然。”离勤点点头,“如果白公子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吩咐便是。” 白颖华浅浅一笑,转身,出了门。 ——至于某个人,即便她不开口,也自会跟上来的。就算她开口让他去休息,只怕也会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回来,倒不如……不理他。 夙轩也确如白颖华所想,她前脚刚动,他后脚便与离勤道了告辞,跟了上去。 离江府虽不如落华宫的别馆那般开阔,却也和普通大户人家一般,有几处不错的亭台楼阁、小湖溪流。白颖华信步便到了一处名为“琴心亭”的地方,这亭子旁有一丛松林,其间蜿蜒流出一条约莫三尺宽的小溪来。 白颖华进了亭子,在亭柱旁的石椅上坐下,侧身,垂眸望着亭下的曲水流过。 夙轩走进亭子的那一瞬间,看见的便是她这般似要融入周围空气之中一般出尘淡雅的身影。 “宫主。”他出言相唤。 白颖华回过眸来,见他来了却一点惊讶之色也无,依旧浅浅淡淡的笑容挂在唇角,墨玉般的眸子,长长的眼睫轻轻簌簌一动,道:“夙轩。” 夙轩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呵呵,夙轩,这离江府,其实也不错。”白颖华却是笑了,如是道。 夙轩点点头,自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外面天寒地冻,离江府中却仿佛甫至初秋一般,只让人微觉凉爽,并没有严寒之感。这大概全赖地下的熔炉之功罢,只是要能有这般的财力筑起这样面积的熔炉,这离江府或许并不似那离勤所说的经济拮据才是。 “宫主你究竟,打得如何算盘?”夙轩终究忍不住——她方才对陶夭的态度,太让人生疑了。 白颖华闻言,却是轻笑了一声,看向他的眸光熠熠地闪着光:“那夙轩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打得如何算盘?” 第一卷 当时年少多辜负 岁月不轻饶 第〇五九章 沉落惊梦 这一日,云瑢正在书房中查看账本——毕竟现在有六间铺子要经营,账本却不能像一开始那般几日查看一次了。纵然聘请的掌柜、账房也应该都是可靠的人,然而凡事不经自己的手,总是不大能放下心来。这或许是因为那些人并不算是自己信任之人吧? 有些疲累地将手中账本放下,摊在书案上,云瑢抬起手轻轻揉了揉额角,长舒了一口气——按照这个速度,想来晚膳前应是能够看完吧。 毕竟这里的文字也太繁琐了些,若是能够用数字……不,那种事情还是不要想了——既然生于这里,便安安分分地做一个普通人,不要去搞那些可能会改变整个世界的东西了吧。 ——这便是之前天机子老头还在的时候,从他那里得来的警示。 “不要妄想改换天命,女娃娃,这世上没有偶然。”她还记得说这话时天机子那严肃的面容,“你的一时兴起,可能会招来无数人的不幸。” 她原本便不是个喜欢变换生活环境的人,若非之前在云府的日子实在难熬,她也断不会应允白颖华住在这容园——欠她人情,这终究非她所愿。然而如今这种每日看看账本、陪陪天儿、逗逗小落的日子也还算惬意,偶尔巡视一下店铺,思考着推出何种新产品,如何带动皇都的饮食穿衣的风尚,以致能够赚得盆满钵满,这便是她现在所有的心思所在了。 ——那个人要支撑那般规模的落华宫,银两是必不可少的吧?那么这容园之恩,便由她供给落华宫的用度来偿还好了。 云瑢如是想着。 “小姐,派去雪弥城的人传来回信了。”屏风后忽然转出一个人来,正是宁蝶,她手中捏着一个信封,走过来道。 发生小巷事件后,秋沉落便吩咐宁蝶候在云瑢身边,随时等候差遣。这样安排也不是没有道理——云瑢身边一直缺一个手脚麻利又通情达理的丫鬟,凡事亲力亲为,不免疲累,心疼她的秋沉落便和宁蝶宁舞打了个商量,说是宁蝶跟在云瑢身边,而宁舞跟在秋沉落身边。原先宁蝶还稍有担忧,然而秋沉落与云瑢住在这容园,又日日见面,是以宁氏姐妹二人想要相见并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宁蝶宁舞便点头同意了,云瑢见宁蝶确是不可多得的助力,便也没有反对——她再多疑,也断不会怀疑小落会加害于她。在经过一个月左右的观察后,宁蝶事事皆周到细致,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若加以培养,将来在商铺的事上,也或可为自己分担一些,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嗯,拿来我看看。”应了一声,云瑢接过那封信,打开来。 宁蝶见她眉眼之处多有疲倦之色,便道:“我来帮小姐按摩一下吧。”说着便走上前去,手指搭上云瑢脑袋两侧的太阳穴,轻轻揉按起来。 云瑢见她力度拿捏恰到好处,便也就随她去了,只是专注于手中信件——大约半个月前,她决定将商号做大,做成一个全紫雪国连锁,各行各业均有涉及的商号。无意间又翻出白颖华当日给的企划案,却发现那个人已经连如何发展商号、在何处建立分号都已经构想好了,心中感动的同时,又有那么一丝不是滋味。当下便整理了情绪,将那份企划案再细细分为几个步骤,之后她便撰写了一份第一个分号的建立计划,又从皇都雪见城的店铺掌柜里挑选了两个精明能干的,派他们前去雪弥城建立分号。 而现在,才半个月过去,不想那两人如此能干,已经看好地皮盘下店铺,目前正在四处招工,打算再过一月便开张了。不过雪弥城有大商贾乐氏,她有些担忧将来的发展——第一个分号建在雪弥城,这是白颖华定的,只因那座雪弥城是往来交通要道,若是能够将商号做大,那里是必须得去一趟的。然而目前她的商号还只是在京城小有名气,说到对雪弥城的影响,还是经年盘踞的乐氏更为深远一些,要和一个混迹商场几十年又有百万家底的老油条对弈,自己只怕…… “小姐,小姐?”忽然耳边响起宁蝶的声音。云瑢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面带担忧的宁蝶,道:“啊小蝶,刚才我走神了……有什么事吗?” 宁蝶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小姐,你没发现,最近你经常走神吗?” “啊,是吗?”云瑢诧异地问道,“我怎么没觉得?”顿了一下,云瑢这才好像回忆起什么似的道,“不过我最近倒是很容易累,有的时候还会不自觉地恍惚一下子……” 宁蝶揉按她太阳穴的手指停了下来,听声音不无担心:“小姐,要不要请落小姐来看看?最近小姐太忙了,偶尔也要顾一顾自己的身子啊。” 摇了摇头,云瑢安慰性地冲她笑了笑,宽慰道:“没关系的,商号才刚刚步上正轨,很多都必须我亲力亲为。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娇贵的大小姐,这点疲惫还是能忍受的。” “可是……”宁蝶还想再说什么。 “更何况,时不我待。”云瑢将目光挪到了手中的信件上,面色坚毅——她决定要做的事情,再苦再累也不能阻拦。前些日子她向无相打听了落华宫的大致情况,数百口人的吃穿用度,虽然盈月在玄风国已着人开办商号,但今后落华宫还要在四国各地建行馆与分宫,只靠玄风国的产业,只怕支撑不住。 宁蝶诧异地看着云瑢仿佛又干劲满满地伏案疾书,细眉紧紧地蹙了起来——小姐将云小姐交托给她,若是云小姐的身子出了什么差错,就算小姐不会怪罪于她,她自己心里也还是会不好受的。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虽然还是不能理解为何云小姐用那般态度对待公子,却也知道云小姐对待小姐、对待她自己的弟弟,甚至对待她们这些丫鬟下人都是十二分的真心关切,若是这样善良的云小姐病倒了…… 思来想去,宁蝶都深觉如此下去不行,又垂眸看了眼认真查账写企划案的云瑢,她终是下定决心。 再说此时的秋沉落正和卉娘在药庐中捣鼓着卉娘新近发现的一种毒药,忽然手中一个打滑,盛着草药汁的瓷碗摔在了地上,碎了。 秋沉落怔怔地看着地上四处流淌的药汁,忽然就一阵心悸。 “落儿你怎么了?”卉娘走过来,却发现秋沉落脸色惨白,不禁担心地问道。 秋沉落猛地抬起头:“师娘……” “怎么了,落儿,你……”卉娘诧异地看着秋沉落,而后者此时一脸哀戚,双手紧紧攥着心口前的衣襟。 “我不知道,只是突然这里好痛好冷……”秋沉落踉跄了一下,好在卉娘及时扶住了她。待那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后,秋沉落才缓缓开口道。 卉娘闻言,眸中神色沉了下来,两指搭上秋沉落的手腕,闭起眸子切起她的脉来。然而一炷香时间过去,纵然秋沉落心悸地冷汗涔涔,卉娘却半点异样都没发现。 “奇怪了……明明脉象正常,一点都没有不对劲儿啊。”卉娘疑惑地自言自语,忽然似是想到什么一般,道,“难不成是颖儿?!” 秋沉落闻言一惊,也不管心口疼痛,猛地站起身子便要冲出去。好在卉娘一把拉住了她,劝慰道:“落儿莫慌,师娘不过随口一猜,再说颖儿如何本事你还能不清楚吗?颖儿不会有事的,不过倒是你,可能是最近太闷了所以导致的吧,待你师傅回来再让他好好看看,现在你就好好歇息吧。” “可是……”秋沉落被卉娘一拉倒是立刻清醒了——她对颖儿的踪迹全无了解,就算颖儿真的……这天下之大,她又去哪里寻颖儿?然而,明知不可为却还要去做,这便是她秋沉落骨子里唯一的执拗了吧。 “好啦,你就先去给我休息,有什么事等你师傅回来再说!”卉娘不理会秋沉落的抗议,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拉起她的手向药庐的休息室走去。 秋沉落便只好跟在后面,将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 ——她方才忽然想起,天机子老头还在的某一日,在容园的花园里,她缠着他询问颖儿的下落时,那老头儿忽然捋着胡子悲悯地望着她,说道:“白姑娘之于秋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那个时候……她还记得,她那个时候是这样回答的:“颖儿自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可是,她说完这句话时,却发现天机子老头……哭了。 是的,天机子那张沟壑纵横的面容上,流下了两行清泪。她惶惶然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说错了或是做错了什么,然而天机子却忽然又笑了,那笑容仿佛悲悯众生的佛像一般,而天机子老头那双经年历岁的眼眸里亮着清亮的光芒,仿佛看穿一切般,带着悲哀之色。而那眸光仿佛是看着她,又仿佛看的不是她。 “这样也不错。”忽然,天机子不哭也不笑,而是用一种近乎无悲无喜的神色望着她,道,“这样一来,或许天下苍生便有救了。”说完,也不管秋沉落反应如何,直接转身离开了。 那个时候她震惊于天机子的泪水,呆愣在原地,没有去追问天机子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后就慢慢地淡忘了。 那到底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来呢?为什么呢? ——难道真的和颖儿有关吗?那么,她方才的心悸,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在她沉思于这些问题时,卉娘已经把她拉到了休息室门口,伸手一推,卉娘递给秋沉落一个严肃的眼神,道:“乖乖休息,师娘就在外面,不舒服要叫师娘。” 无精打采地点点头,秋沉落蹭进了休息室,躺在了软软的床褥上,扯了被子盖了身子,她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就在方才,她似乎忽然想明白了天机子的话。 ——如果真是她想的那般,那么她,还是离开颖儿,按照天机子所言,回玄风国的皇宫,当一个乖乖牌公主,等着被指婚,然后成亲,生子,了此一生。 秋沉落闭上眼眸的一霎那,似乎看见眼前出现了一片银白色的衣裙。 漫天雪花飞舞。 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转了转身子,依旧是一片白茫茫。秋沉落四下望了望,不出意料地,周围皆是白雪皑皑。 她这是——在哪里? 风呼啸而过,雪花洋洋洒洒,自天际飘落。 天空一片灰沉沉的,似乎随时都要塌下来一般。 向前走了几步,秋沉落四下张望着,希望能看到哪怕只是一棵树,一间房,一个人。 只是茫茫雪原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如同画卷般铺展蔓延而去的,纯白的雪。 忽然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有人正踩着厚厚的积雪,向这边走来一般。秋沉落惊讶地回过身去,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 似乎有什么东西,模糊了她眼前的画面。 她伸出手用了挥了挥,然而眼前仍旧仿佛覆盖了一层白纱,抑或是飘来了一阵白雾,她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那是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背着什么东西,一步一步,艰难地踩着白雪前进。 “喂!” 秋沉落开口呼唤,然而对方却依旧低着小脑袋,坚忍不拔地走着。 一步,一步,极其艰难。 “喂!”秋沉落向那个小小的身影迈开步伐,“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然而对方却依旧低着头闷声赶路。 秋沉落急了,小跑着奔过去,伸手去拍那个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孩子:“喂,我跟你说……话……呢……”她话急急出口,却到一半便弱了下去,因为她伸出去的手直直穿过了那孩子的肩,没入对方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 秋沉落惊怔地停在了原地。然而就在此刻,那孩子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了酷寒与疲惫,小小的身子踉跄了一下,摔倒在雪地里。 “啊!”秋沉落惊叫一声,忙伸手去扶她,却不想自己的手依旧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孩子的身子。由于有些用力,秋沉落也一个踉跄摔在了雪地上,就在那孩子身边,她的脸,正对着昏迷过去的孩子。 纵然眼前再模糊,这一刻,秋沉落却从未如此惊怔过—— “颖……儿?”良久,她才惊颤着伸出手去,想要撩开那孩子垂在面颊上的发丝。 然而,终究是徒劳无功。 被些许发丝遮住了部分面容,她无法辨认出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她心中所想之人,然而越是如此,她便越想要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究竟是不是她心底认为的那个人。 似是有些不甘心,她一次次地伸出手去,想要拨开那些凌乱的发丝。 “你真的想要拨开那些发丝吗?” 忽然,四周响起这样的声音,空渺的,不带一丝感情,虽然用着疑问的语气,却半点都让人感觉不到那个声音真的是在疑惑。 秋沉落的手顿住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你真的想知道,她是谁吗?”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秋沉落警惕地四下转动着脑袋,却没有发现任何一处仿佛有人的迹象。 “不要妄图找到本尊,凡人。” 那个声音继续响了起来,然而这一次,却仿佛比之前更加空茫了。 “回答我,凡人,你真的想要拨开那些发丝,知晓此人是谁吗?” 就在秋沉落张口准备回答的时候,耳边响起了南宫墨轩急急的声音:“落儿!小落儿!乖徒弟,醒醒!” 仿佛全身猛地一激灵,秋沉落自药庐休息室的榻上猛地坐起了身子:“等等!” “落儿?”南宫墨轩诧异地看着醒过来的秋沉落。 “师傅?怎么是你?”秋沉落回过神来,看见自己身边坐着一脸担忧的南宫墨轩,不禁疑惑地问道,“大半夜的,你怎么在我的房间?” 南宫墨轩无语地丢了个白眼给她,道:“这里是药庐,而且现在还是白日。”顿了一下,他又问道,有些小心翼翼,“落儿,你方才,梦到什么了?” 秋沉落被他这一问,忽然就大声道:“糟了!” “什么?什么糟了?”被秋沉落忽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就连门外的卉娘都推开房门走了进来问道。 “都是师傅的错,害我忘掉做了什么梦了!”秋沉落狠狠地揪了一把某可怜老头的胡子,委委屈屈地道,“总觉得忘掉这个梦,会漏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 “什么重要的事情?”卉娘也凑过来问道。 “难道是小落儿梦到与情郎相会啦?”南宫墨轩调侃道。 秋沉落翻了个白眼,又伸手想要狠狠地揪一把某老头的胡子,只可惜某老头早有防范,见她伸手,立刻跳开了去,脸上挂着一副得意洋洋的欠扁笑容。 秋沉落见状,顿时瘪了嘴巴,可怜兮兮地向卉娘看去。 ——于是某妻管严的老头被自家宝贝娘子拎着耳朵扔出了门外,随即砰地关上了门,开始管教某个为老不尊的神医。 秋沉落望着关上的房门,若有所思——到底她梦到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割舍不下的感觉? 就在秋沉落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再睡一次看能不能续上那个梦境的时候,门忽然被撞开,一脸张惶的宁蝶冲了进来:“不好了,小姐,不好了!” 秋沉落被宁蝶少有的失态下了一大跳,忙道:“怎么了小蝶,发生什么事了?”印象中宁氏姐妹,姐姐宁蝶温柔娴淑,办事周到细致,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妹妹宁舞则有些冒冒失失地,偶尔会闹出一些小笑话。而宁蝶这般惊慌失措大吵大嚷的模样,秋沉落还是头一次看见。 “云小姐、云小姐她……”宁蝶似乎是一路疾奔着过来的,气息尚未平复,说话都还有些费力。 “瑢姐姐如何了?!”一听事关云瑢,秋沉落也坐不住了,忙下了床榻套了鞋子,“来,小蝶,我们边走边说!” 这边容园里乱作一团,谁都没有注意到日头西沉,在天边划出一片凄艳的殷红晚霞。 且说白颖华、夙轩、陶夭与林之燮四人在离江府上住了四五日之后,离江终于大病愈了,穿戴整齐地出来会见几位救命恩人。 了解到白颖华等人的目的,又看了珍稀的“紫云杉木”,再加上承着救命之恩,离江爽快地答应白颖华,要制出一把出色的古丝琴来。 而白颖华三人捎带进来的林之燮虽然初见之下毫不起眼,却不想他制出的古琴也得了离江不少称赞,比如“年纪轻轻便有此成就,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之类云云。 这一点似乎白颖华与夙轩早已知晓,倒也没有多少惊讶,只是陶夭听闻离江的称赞之后,诧异地围着林之燮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转了几十圈,一边转一边念叨着:“人不可貌相啊!”“看不出来啊……”之类云云。倒让那面皮本就堪比城墙的林之燮的脸从里到外红了个透,甚至还一路红到了脖子根。 待半月过去,离江按照白颖华吩咐连夜赶工制出古丝琴后,白颖华、夙轩和陶夭便携了古丝琴打算向离江和离勤告辞,至于那林之燮,离江见他资质甚佳,便提议收他为徒,想来这林之燮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是以对白颖华好感更甚,每每见到她便要上前作上一揖,说说感谢之情如何如何。这一举动成功惹来夙轩与陶夭共同的仇视,这初遇时还势同水火你死我活的两人便因为一个林之燮而结成了同盟,至于是怎样的盟约嘛,这个,自然是不为人知了。 不过好歹是救了命的恩人,离江与离勤好说歹说,三人便同意在府上多住一日,只是这多住的一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是日后白颖华想起时,还是会惊出一身冷汗。 这到底是为何,都要从那一日白颖华收到的飞鸽传书说起了。 第一卷 当时年少多辜负 岁月不轻饶 第〇六〇章 云瑢沉疴 是夜。 明月当空。 银色的月华如轻纱覆笼离江府中的亭台楼阁,又仿佛流光漫溢,滑过视线所及的每一处花草、楼台。 雕琢雅致的回廊中,有一袭白衣正坐在回廊中的红木长椅上,侧倚着暗红色的漆柱,微微仰起头,长长的眼睫之下,目光悠远,正落在半空中那一轮弯月之上。 忽然身后传来衣裾曳地的簌簌声,雪衣少年的眼睫轻颤了一下,随即便听见一个温润如水的声音:“宫主。” 她不做声。 身边便又是一阵簌簌声,紧接着眼角余光处便出现一角衣裾。 同是身着雪色衣衫的男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衣袖之上的墨竹因了褶皱,愈发显得清挺。男子开口:“如此良夜,宫主却一个人在这里赏月,岂不可惜?” 白颖华瞥了他一眼,依旧不做声,只是将眸光从夜空中的悬月撤了回来,半敛了眼睑,面上浅笑愈发轻淡。 似是有些对她这般反应无可奈何,夙轩只得抬起手,从衣袖中取出早先预备下的佳酿:“银月国虽不比藏花国,然而这‘雪婵’也是别有风味,宫主要不要来一杯?” 白颖华抬起眸子,月色清淡朦胧,纵是覆了人皮面具,也依旧可见得清雅风姿。然而那墨玉一般的眸子里,浮现的却是淡淡的,无谓的光芒。夙轩对她这般态度也不懊恼,只是自衣袖中又取了两个色如青墨的酒杯,倾了酒在杯子里,端起其中一盏,自斟自品起来。 白颖华却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又将眸光放在了挂在枝头的弯月之上,面上表情丝毫未变。 夙轩也不去管她,只依旧一杯一杯复一杯,自斟自饮着。 空气中早早氤氲开来的酒香,和着倾洒而下的银色月光,似乎就已经可以醉人了。过了许久,有鸟类振翅的声音划过寂静的夜空,打碎这一片静谧。一只通体雪白、双足赤红的雪鹰落在了白颖华面前。 ——师傅的雪姬? 这只雪鹰是南宫墨轩所养,飞行速度极快,空中搏击能力极强,但南宫墨轩养它也只是因为在所有鹰类中,雪鹰的体态最为优美。要知道,就连当初在山上学艺之时,南宫墨轩对这只鹰的宝贝程度都超过了对他那些个耗费心力与时间制出来的灵药。这还是她下山以来第一次看见雪姬。不过用它来送信,这实在罕见…… 白颖华面上表情终于有了些松动,微微挑起眉,她伸出手,摸了摸那只雪鹰的脑袋,随即取下雪鹰足上的细竹管。熟练地拆开竹管中的机关,取出细细的纸卷。 在展开纸卷之前,白颖华的神色都是颇为寡淡的浅笑,有一种随时都要同这月光融在一起的感觉,然而夙轩看见,在看到纸卷上内容的一霎那,白颖华的面容霎时苍白地如同漫流于天地间的月色一般。 白颖华的易容之术师承南宫墨轩,制出的人皮面具与肌肤贴合良好,而面具之下的面容颜色如何,也自是一清二楚——如此一来,自当不会轻易被识破。 “宫主?”不待他出声相唤,白颖华便急急地起了身,步伐凌乱地走了两步,随即似乎是想起自己还有轻功,便足尖一点,消失了身影。 ——到底怎么了? 急急地弃了酒壶与酒杯,夙轩也紧接着消失在回廊之中。 月色依旧,只是少了望月的少年与饮酒的男子,愈发显得冷清了。 夙轩一路追去,自然是在白颖华的客房中寻见她,彼时白颖华背上背着用锦缎包裹起来的古丝琴,正伏案写着什么。他刚一进去,她便道:“夙轩,去将陶夭唤醒。” 知晓她定是有自己的思量,或许与那纸卷上的消息有关,夙轩也不再停留,转身去唤了陶夭。三人再会面之时,便已经是在离江府的大门外了。 “我有急事要赶回紫雪国,夙轩你带着夭夭骑马回去,我先行一步。”白颖华将手中牵着的两根缰绳交予夙轩手中,又对睡眼朦胧的陶夭道,“夭夭,一路大小事情都交予夙轩,你休要多生事端。” “诶?为什么姐姐你不跟我们一起走?”陶夭正揉着眼睛,却不想听到白颖华要她与夙轩同走,当下就反驳出声,“我才不要跟这个人一起走,我要跟着姐姐!”语到最后已经带了一丝隐隐的撒娇意味。 就在陶夭以为白颖华会如之前一般妥协点头的时候,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白颖华冷冷地看她一眼,道:“你跟不上我的速度。” “可是……”她一怔,红了眼眶。 然而白颖华已经转过身去,跨上了马背,见她还要再说,便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冷冷望着她:“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由不得你任性。”话音未落她便扬了马鞭,绝尘而去。 陶夭愣愣地看着已经消失白颖华踪影的前方,忽然就低了脑袋,撅起小嘴,不知是伤心还是生气。 夙轩一直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些,此刻见白颖华离开,才将手中缰绳递了一根到陶夭手中,道:“上马,若此刻去追,还是能追上的。” ——他也很懊恼,要不是有这个小拖油瓶,他根本不会被白颖华抛下。若非要带着这个小丫头…… 想到这里他就郁卒,十分之郁卒啊! 原本怄气不愿接过缰绳的陶夭听了他这话,顿时接过缰绳,然而在上马时却犯了难——她自小在谷中长大,从断魂谷到月石城一路走来,三人皆是以轻功赶路,她疲惫之时便改为步行,何曾骑过马?方才见白颖华一跃而上,她却是万万不能了。虽是勉强跃上了马背,却摇摇晃晃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 早已翻身上了马的夙轩见她坐在马背上束手束脚一脸惊惧,便想到了她不会骑马这一层,心头掠过的感觉不知是生气还是无奈了:“踩着马腹两侧的脚蹬,缰绳不要扯得太紧,身子不要挺得那么直,前倾一些……对,试着夹一夹马腹。” 陶夭依言做了,那马儿便抬起蹄子向前走了几步,陶夭还是第一次骑马,见马儿动了,顿时惊喜地叫起来:“诶,它动了哎,真的动了!” 夙轩实在是被她这一番举动弄得无奈,丢了个白眼给她,道:“你这速度,要追上她只是妄想。” 陶夭顿时垮了小脸,道:“那么,你教我如何走得跟快吧!” 夙轩抬眸看了看前方的夜色沉沉,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果然,带着这个拖油瓶,他是别想追上白颖华了。更何况……方才她说“人命关天”,只怕是秋沉落在紫雪国出了什么问题吧。如果真是如此,那白颖华定然会不眠不休地赶路,所以才会选择骑马吧。 在心里认清了今次是赶不上白颖华的事实之后,夙轩只得点点头,道:“随我来。” 然而就在此时,远方却传来了马蹄声…… 紫雪国,雪见城,容园。 这几日的容园,一片愁云惨淡。 原因无他,容园的主人——云瑢大小姐,病倒了。 具体情况下人们皆是不知晓,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云瑢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但管家无相已经三令五申,严禁下人谈论此事。但紧张低沉的气氛,却像是一片乌云,牢牢地笼住了整座容园。 容园,夜居。 门吱呀一声,开了。南宫墨轩走出来,又回身掩了房门,才走下台阶来,对着在外等待的云天和秋沉落摇了摇头。 秋沉落面色一白,而后转身冲进了房间,云天后脚也跟了进去。 卉娘走过来,轻声道:“当真是……” 南宫墨轩长叹了一口气,道:“卉娘你看的没错,确实是‘花无百日红’。”顿了一下,他忽然有些懊恼地皱了皱眉,“我忽然后悔给颖儿送信了。” 卉娘诧异地抬眸:“你给颖儿送信了?我说这几日怎么没见雪姬,但是——” “虽然只是我的猜测,可从落儿对那云丫头的重视程度来看,颖儿回来,只怕这雪见城就要不平静了。”南宫墨轩的眉皱的愈发紧了起来,“说起来这毒是如何下在云丫头身上的?明明这宅子里的全是颖儿一手安排,她每日出行也有护卫陪同,膳食饮水也有银针验毒……” “云丫头也应该没有得罪什么人才对。”卉娘接过话来,“更何况,‘花无百日红’可不是一般的毒药……” 似是卉娘这句话提醒了南宫墨轩,他全身一震,道:“难道——?” “难道什么?”卉娘急忙问道。 南宫墨轩缓缓抬眸,道:“这毒很可能是冲着落儿来的……不,不对,云丫头一手开办商号,或许是生意场上得罪的人?”顿了一下,他一拍手掌,道,“有‘花无百日红’这味毒的,江湖上也没有几人。皇室中人一般心肠狠毒,不过也不排除用此毒的可能性,看来我应该给邪送个信,让他也过来帮忙。” 卉娘点点头:“即是如此,‘花无百日红’号称无解,当务之急应是先找到解读之法,否则颖儿回来,只怕会……”她说到这里,忽然便不说了,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她忽然一把抓住南宫墨轩的手,惊道,“轩,可还记得天机子前些日子说的话?” “是……‘棋局已开,无人能逃’这句?!”南宫墨轩显然也是回想起了这句话,脸色为之一变,“难道这便是那个‘棋局已开’的预兆?” 卉娘却已经镇定下来,道:“不管如何,一定要在颖儿回来之前找出解读之法,查出下毒之人。”松开南宫墨轩的手,卉娘转身,“我这便去药庐。” “那我再去查阅药物典籍。”南宫墨轩也道。 宁蝶宁舞原本便候在院中,此刻见二老离去,对视一眼,也各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而云瑢的居室内—— 云天正伏在云瑢身上抽泣,倒是当事人云瑢一脸无奈地安慰着他:“天儿,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多丢人啊。” 只是,从神医那里得知真相的云天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泪水,只是抬起衣袖象征性地擦了擦流个不停的眼泪,呜咽着道:“可是、可是姐姐……” 云瑢有些无奈地看了看他,又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片刻后道:“又不是立刻会死,别哭了,天儿,否则姐姐不理你了。” “可是、可是这太残忍了!姐姐才十七岁,却要突然变成七十老妪的模样,这、这……”一边呜咽一边说着,云天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 “……天儿。”云瑢伸手抚摸着弟弟的脑袋,伸出手擦掉他脸颊上的泪水,抬起他的脸,郑重地道,“如果姐姐真的变成那样,天儿你会嫌弃姐姐吗?” “当然不会!”云天急急地否定。 云瑢咧开嘴角,笑了:“有天儿这句话,变老什么的,姐姐就不怕了。”她笑眯眯地道,“就算姐姐老了,也还有天儿在啊,这就足够了。” “……嗯。”云天呆呆地看着自家姐姐灿烂温暖的笑容,点点头,擦掉了眼泪,坚定道,“那么以后,就是天儿来照顾姐姐!” 云瑢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秋沉落却忽然说道:“天儿,能让我和你姐姐单独谈谈吗?” 云天一怔,才想起秋沉落自进屋来便一言未发,自己担心姐姐,哭了这么久,秋姐姐和姐姐那么要好,想必她也是有很多话要和姐姐说吧。虽然有些难过,但云天还是懂事地点点头,道:“那姐姐,秋姐姐,天儿就先出去了。” “嗯,去吧。”云瑢和蔼地道。 云天站起身,又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深呼吸了一下后道:“天儿会努力的!”说完,便踩着坚定的步伐走出了门。 待云天将门关上,秋沉落确定云天听不见她与云瑢的声音后,她才道:“小夜。” 云瑢抬眸望她,待看见她面上僵硬的表情时,有些稍稍的不自在:“我其实……没事……” “不要骗我了!”猛地挥了一下右手,秋沉落忽然大叫道。 “诶?”云瑢诧异地看着好像火冒三丈的秋沉落。却见后者猛地弯了身子,伸出手臂狠狠地搂住她,“突然之间被告知要从十七岁变成七十岁,怎么可能没有事啊!还没有长大就要变老,还没有认真地谈过恋爱、成亲、生儿育女,忽然就要变成老婆婆……这种事、这种事!这种事怎么能允许啊!” 开始还满满的仿佛怒吼,说到后来却慢慢地弱了声音,断断续续地,带了哭腔。云瑢就这样呆呆地被紧紧搂着,直至感觉到左肩一片温热濡湿。 “怎么可以这样子……怎么、怎么能这么……这么残忍……”秋沉落紧紧搂着云瑢,脑袋搁在她的肩上,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原本呆怔的女子被紧紧搂着,听着挚友越来越弱的、断断续续的哭喊,因为呆怔而瞪大的眼眸慢慢地合起,面上的表情渐渐地柔和,直至看不见棱角。云瑢抬起手来,轻轻放在秋沉落的背上,一下一下,缓缓地拍着。 良久,秋沉落因为哭泣抽噎而颤动的双肩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松开紧紧搂着云瑢的手,抬起衣袖胡乱地擦了擦眼泪,直起身子,眼神乱飘道:“我原本、原本是想让你发泄来的,结果……”因为不好意思,娇俏的容颜渐渐地染上了红晕。 云瑢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笑什么啊……”秋沉落的声音越来越不自在。 云瑢收了笑意,努力作出一副悲苦的样子来:“我也原本才酝酿了泪水打算好好哭一场的,结果你一说话,倒把我的眼泪都说没了。”说着还作势叹了口气,“唉……” 秋沉落被她这一调侃,又怒又羞地瞪了她一眼,道:“这怎么能怪我!” 云瑢故作悲苦地瞅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睛作抑郁状:“而且你看你,涕泪横流地,都弄到我衣服上来了。” “……”秋沉落彻底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只得又瞪了她一眼:“总之我一定会找到解药的!” 忽然听到秋沉落说起解药之事,云瑢顿了一下,随即蛮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道:“你的智商我还是不要指望了,不过神医前辈倒还是可以期望一下的。”说到这里,仿佛是要增加可信度一般,云瑢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而且我跟你说,小落,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你个猪。”秋沉落无奈地道,随即转身,“我去给你做,你要吃什么?” 谁知云瑢作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来:“哇,小落,你要给我做东西吃?我看还是不要了吧!我可不想早死啊……” “喂!云瑢!你这是什么意思!?”秋沉落忿忿地转过身来,“我做的东西就那么难吃吗?!” “咳咳,这个可不一定……”云瑢假咳了两声,一脸不敢确定的模样。看到她这模样,秋沉落果然怒了,忿忿地关了门,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就只让膳房给你做青菜馒头!哼!”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云瑢才卸下脸上捉弄般的笑意,露出满脸疲惫。 ——果然是霸道的毒药,她不过和天儿、小落说了一会儿话,却感觉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一般。 ——花无百日红啊…… 虽然嘴上说着没事,可是……心里还是在意的。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也憧憬过恋爱、成亲,虽然现在还没有遇到她想要的那个人,可是不代表她不想。只是如今,却只能做一个有着七十老妪外貌和十七少女心的废人了啊。 想哭吗? 当然是想的。 只是她这个样子,只怕最伤心的是天儿和小落,若是她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感情,大哭大闹的话,那天儿和小落,又会如何呢? 穿越而来的十年时间,几乎每一刻都是在姨娘们的挖苦和虐待下度过,她还有个弟弟,她必须坚强。 待终于逃离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这份坚强却已经变成了习惯,改不掉了。经营商号再苦再累,她面对天儿和小落,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如今中了这诡异的毒药,面对为她担忧落泪的天儿和小落,她依旧只能露出笑意。 她必须笑出来。 就算心里在流泪,就算心里对于那迅速变老的日子无比恐惧。 这样想着的云瑢,忽然察觉面颊上一片温热。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怔怔地看着指尖的水渍,云瑢顿了一会儿,忽然就躺下身子,用锦被蒙住脑袋。 锦被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低低的抽噎声,渐渐地,变成了闷声嚎啕。 窗外天光明媚,夜居里却流着恐惧和悲伤。 这一日,是四国公历1884年九月十一日。 天色将晚,暮色四合。 雪见城的守城士兵眼见着进出城门的人愈发稀少,便商讨着关上城门——关城门的时间迫近了。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 一声急过一声。 守城的士兵们绕到了城门后,将巨大的城门向中间推去。 马蹄声愈来愈急了。 那是三骑,速度之快,似乎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到了城门前。 此时城门即将合上,而每日一旦城门关上,除非有进城令牌,否则就必须等到明日才可进城。 两扇城门之间的距离不过二尺。 就在此时,那并排三骑忽然变成了一字型,行在最前的白衣少年高高地扬起了马鞭。 啪——! 奔马长嘶一声,瞬间跃进了城门。 被那一瞬间的英姿所慑,关门的士兵手中不禁慢了一慢。 就在这瞬息之间,剩余两骑也跃进了城门。 眨眼间,三骑消失在平坦的大道上,只留下马蹄扬起的灰尘,在空中慢悠悠地飞舞一阵后,落在地上,归于沉寂。 “还看什么看,赶紧关门!”最先清醒过来的士兵嚷了一声,城门吱呀——砰地一声,关上了。 夜幕降临—— 今夜的雪见城,注定不再平静。 因为夜风里都飘摇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气味。 火光漫天、腥风血雨,这些,都只是序幕而已。 在后来的说书人口中,天行无常、异星现世,天下倾覆、江湖大乱,这,才仅仅是开始。 第一卷 当时年少多辜负 岁月不轻饶 第〇六一章 荷香血肉 容园之中,南宫墨轩等人甫一用过晚膳,便都钻入药庐去思考“花无百日红”的解药了,侍女们望着药庐窗边亮起的灯火以及映在窗纸上的人影,皆是长叹一声,暗自摇了摇头,各自散去。 夜色苍凉。 容园门口的侍卫正要关门,却远远地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视线中出现了疾驰而来的一抹白影。 “那是……”其中一个人不确定地道。 转瞬之间那马匹便奔至眼前,马背上之人纤细的手腕一动,随即整个人飞身而起,衣袂飘然,在漆黑的夜色中突兀至极,就在此时,门前之马长嘶一声,轰然倒地。抽搐了两下之后,嘴边溢出鲜血,那马竟再也不动弹了。 两名守门侍卫惊异地看着眼前情景。 就在此时,又是两声长嘶,侍卫忙抬头看去,却见一袭白衫与一袭青衣同样飞身而起,座下之马也同时倒地不起,抽搐之后,气绝身亡了。 侍卫一见白衫男子,顿时恭敬道:“夙大人。” 白衫男子点点头,道:“将这几匹马,好生葬了罢。” “是。”其中一个侍卫领命而去。 夙轩抬眸看了看一边脸色苍白的陶夭,道:“陶姑娘若是太累,便先去歇息。” “不用,更何况——姐姐的朋友或许还需要我的血……”陶夭按捺住胸间翻涌的气血,上前一步道,“我们去看看姐姐的情况吧。” 夙轩便不再说什么,抬步进了容园。而那先前落下的雪衣,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循着路牌来到夜居,见到厢房门外那一袭伫立的雪衣,夙轩先是诧异地扬了扬眉,随即便想到了个中缘由,不由得加快步伐。 ——一路上没命似的赶路,却在人家房前住了脚步。这也的确是她白颖华才会做出的傻事。而那一袭微微前倾的身子,怯怯地伸出去的手,都让他心头蓦然一紧。 “宫主。”他立于她身边,低声唤道。 白颖华却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思量当中,恍然未觉。 夙轩顿了顿,随即一手牵起她,一手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在极静的气氛里,这点开门的声音却仿佛声如洪钟,将白颖华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还来不及向夙轩投去苛责的眸光,云瑢的声音便传了来,含着十二分的惊讶:“白颖华,你怎么……” 白颖华甫要抬起的眸光闻及此言,顿时垂了下去,声音有些干涩:“白某听闻云小姐身中奇毒,便带了陶姑娘前来,看是否有法可解。” 白颖华是垂着眸子,然而夙轩和陶夭却是正视前方的,夙轩原本以为出事的是秋沉落,此刻看来——却是这云家的大小姐,心中正闪过一丝疑惑时,陶夭自白颖华身后钻进屋子,却下一刻便惊呼起来:“啊……” 听到这声惊呼,白颖华忍不住抬起眸子,却在触及云瑢满头银发时,全身猛地一颤。云瑢的面容未变,依旧是二八模样,然而那原先的满头青丝却变作了白发。想是南宫夫妇这几日冥思苦想得来的暂缓毒性之法罢。 而从云瑢的角度看过去,那风尘仆仆却依旧姿容绝世的少年抬起墨玉般的眸子看着她的一霎,流露出来的全是担忧,下一刻便因为她这满头银丝,那眸子里的担忧全都化作了数不清的悲伤。 牵着她的手,夙轩自是感觉到自白颖华纤细的手腕传过来的颤抖。心口闷闷地,夙轩开口道:“不知陶姑娘对这毒,可有办法?” 听到夙轩点名陶夭,白颖华这才平静下来,看向仍有些虚弱的陶夭。 ——陶夭的血可解千毒百蛊,白颖华当日在离江府门口折回便是因了这一层关系。 “我不知道这种毒药,所以也不知道我的血有没有用……”陶夭挂着满脸的疲惫,“不过我听娘亲说过,连云山脉中有一座雪峰,峰顶住着一个世外高人,若是能得他血肉服用,便能起死回生。或许……” 怔了一下,白颖华垂下眼帘,周身仿佛起了一个漩涡,有看不见的水流不断地旋转着,好像要吸走一切一般。 “不管有用没用,就先用我的血试试吧。”陶夭虽然不明白白颖华周身的复杂气息是怎么回事,也不知如何形容,但却直觉不舒服,当下便撑着疲惫之躯走上前去打算放血。 就在此时—— “颖儿?!”众人身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清脆,微颤,却带着一丝欣喜。 空气之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沉静弥漫开来。 夙轩感觉到自己牵着的手腕轻轻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他夜空般的眸子里映出身边白衣少年略带微笑的苍白面容。 良久,白颖华微微挺了挺脊背,而后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向前走了几步,道:“夭夭你这几日随我赶路,消耗甚大,就先去歇息一晚,明日再为云小姐解毒也可。” “啊?哦。”陶夭早在秋沉落唤出“颖儿”之时便已经转过身去,看见那绝色少女面上巨大的欣喜和牵挂,当下便有些明白早些时候白颖华与夙轩所说的话了,然而此刻却见白颖华仿佛是没听到没感觉到一般,径自与她说话,要她去休息,顿时有些迷惑起来。然而连日来披星戴月不眠不休地赶路,对于一直在谷中过着安逸生活的她来说也确实已经到了极限,轻声应了白颖华之后,便转身打算去寻了房间休息。 “唔……”只是,还未走到门口,耗尽了体力的陶夭便一阵恍惚,紧接着便向前倒去。白颖华身形一闪,已经将她抱在怀中。 “那么,云小姐好好休息,白某就先告辞了。” 白衣的少年说着,便转身,踏着一如既往的悠然步伐,衣衫落落地走出房门。 “白……”云瑢诧异地看着这短短片刻里发生的事情,只觉得处处都透着莫名其妙的意味,甫要开口唤住白颖华问个清楚——究竟为何,将秋沉落当做透明一般? 然而她话一出口,却见夙轩不赞同地微微摇了摇头,又向她微微一揖,而后也拂袖转身,追着白颖华的步伐而去。 只是院中一直微微张着口看着一切发生的秋沉落,手中还端着一碗药,色泽黑褐,散发着药香。雪色衣衫垂坠在石板铺就的地上,划过,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正值此时,弯月自云层后探出,月色倾流而下,漫溢过夜居中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雪衣少年衣衫落落,悠然行于夜居庭院之中,与那端着药碗的紫衫少女擦肩而过时—— “等一下。” 明明是很低的声音,却仿佛冰块撞击一般,清脆、冰凉。 甫越过少女肩膀的雪衣少年顿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 听着极轻的脚步声停下,出声相唤的少女却忽然僵了身子,微张着唇,却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想要说什么,才出声唤住她的呢? 这个念头在胸腔里盘旋许久,仿佛一条想要破开阻碍飞天而出的利剑,刺得她心口处隐隐作痛。 不过片刻,那轻轻的沙沙声复又响起,渐渐远去。 秋沉落身子一僵,倏地转过身去,却只远远望见那一袭白衣渐渐溶于夜色中,再无踪迹。她怔怔端着药碗,呆立在原地。 ——直至身边响起夙轩带着一丝叹息的声音:“小姐再站下去,只怕这药就要凉个通透了。” 秋沉落这才恍然惊醒一般,急急地转身了。 看着紫衫少女落魄又单薄的背影,一袭白衫的男子微微地眯起眼睛,看着寝居的门被关上后,才抬起眼眸,站在清澈的夜空下,仿佛神思飘出很远,很远。 第二日,在陶夭醒来之后,白颖华便携着她出现在夜居。 虽然云瑢身上“花无百日红”的毒性都被南宫墨轩用药草和金针压制在了长发之上,但那也只是容貌改变的一部分毒性,侵蚀人体机能、加速衰老的药性依旧还是在的。此刻,云瑢正躺在夜居院中一张躺椅之上,盖着一张薄毯,阖目晒着阳光,神色安然。 她身边不远处坐着的正是云天,正伏在一张木质书案上执笔写着什么。宁蝶站在云瑢身后,手中拿着一柄团扇,轻轻地摇着——虽已是九月时节,然而雪见城内还有余暑未消。 “宫主。”夙轩的声音响起,白颖华微微侧眸,见到南宫夫妇之后,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师傅,师娘。”顿了一顿,又对一边的秋沉落点了点头,“落儿。” “颖儿,听说这小丫头的血能解‘花无百日红’?”因了秋沉落与白颖华的关系,南宫墨轩毕竟还是挂心云瑢的毒,倒没太在意秋白二人之间有些不大对劲的气氛,而是直接切入主题。 “夭夭的血可解百毒,但是这‘花无百日红’,却不知是否在那‘百毒’之内,是以……”白颖华将眸光转向南宫墨轩,道,“今日夭夭来试一试,还请师傅坐镇,若云小姐身中之毒能够解开自是最好,可万一夭夭的血与她身中之毒起了反应,还请师傅……” “我明白了,那小丫头,你开始吧。”南宫墨轩打量了一下陶夭,道。 陶夭看了看白颖华,见后者对她点了点头,便放心地走上前去,伸出手臂,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如藕的小臂。 “我也不知道多少血才够,所以先放半碗吧。”说着,陶夭取了随身的匕首,在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 云瑢早已醒来,虽是看得心惊肉跳却也知晓这是为了自己,当下只得忍住不忍和不适,继续看着。 不消片刻,半碗鲜血便摆在了云瑢面前。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云瑢皱了皱眉,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一脸苍白的陶夭,又看了看四周皆是挂着担忧神色的众人,闭了闭眼睛,屏住了呼吸,正欲一口气喝下那碗血时,南宫墨轩的声音响了起来:“且慢。” 众人一怔,随机将目光投向了一脸凝重之色的南宫墨轩。 “师傅?”秋沉落诧异地唤。 南宫墨轩走上前去,凑近那盛着鲜血的瓷碗,闻了闻,随即微微地皱起眉头:“云丫头,若是觉得难以喝下的话,不若先等等,待老夫加点药草煎熬一番,或许便可下咽了。” 云瑢一顿,道:“前辈,这样做,也可以吗?” 见南宫墨轩点了点头,云瑢终于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道:“那便劳烦前辈了。” 于是南宫墨轩端着瓷碗,和卉娘一起出了夜居,向药庐而去。只是白颖华不知是出于什么考量,也跟随着一同去了。 陶夭此时一脸虚弱,正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恢复精神,本来以为南宫墨轩质疑她的血才喊了停,却不想是为云瑢着想,原本想要争辩的心情也淡了,加之失血过多身子虚弱,便和白颖华说了声,由夜居里的小丫鬟扶着去休息了。 庭院里,一时只剩下秋沉落、云瑢、夙轩、云天以及宁氏姐妹六人了。 ——云天从方才起便心情大好,终于有了解救自家姐姐的办法,做弟弟的自然开心。 “姐姐、姐姐,”云天早搁下笔,凑到云瑢身边,脸上的笑意明显可见,“还有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去郊游如何?” “郊游?”云瑢抬眸,得了好消息,她的心情自然也是有些好转的——虽还不确定,但她却深知白颖华绝不会做无把握之事。 “嗯,我听小舞说了,西城门外有一处枫树林,眼下正是枫叶飘红之际,想来应是非常美丽,姐姐的生辰不若就在那里庆祝,如何?”云天这段时日虽都跟着无相以及各商铺掌柜的学习经营商道,然而毕竟还只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尽管因为自小生长环境而显得老成一些,却终究只是个普通少年,这些日子的重担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如今得了这样大的好消息,孩子心性便被激发出来了。 看着弟弟亮晶晶的双眸,云瑢心中闪过一丝心疼,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天儿。待姐姐病一好,我们便依你的主意,去那枫树林郊游。” “嗯,姐姐。”云天得了应允,心情大好,伸手搂住云瑢,道,“天儿一定会好好保护姐姐的。” “傻孩子。”云瑢有些动容,笑骂了一句。 秋沉落自昨日见过白颖华便一直闷闷不乐,此刻见云瑢与云天姐弟情深、感情甚笃的模样,终是觉着心头闷得慌,垂了眼睑,默默地站在一边。 往昔见着秋沉落她总是咋咋呼呼,这一趟回来却发现她如此沉默寡言,实在是让人觉得甚为不习惯。夙轩无奈地在心中摇了摇头,看着身边情绪低落的少女,又想起了昨晚夜居庭院中的那一幕,心下也渐渐地泛起一丝好奇。 ——究竟白颖华打的是如何主意? 一向将秋沉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白颖华,昨晚初回雪见城,第一个去见云瑢,而非秋沉落,这点倒还可以理解——毕竟云瑢身中那么棘手的毒药,只是秋沉落出现之后,她为何是那般冷淡的反应?甚至若非秋沉落低声道了句“等一下”,她似乎就要完全无视秋沉落一般。而今日,为何她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唤她“落儿”?只是那语气之间的疏离…… 这边夙轩在纠结着白颖华回容园之后的种种奇怪反应,将秋沉落的低落看在眼里的却并非只有他一人,犹豫半晌,宁舞终是还不够成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忍不住问了出来:“小姐……您和公子他是不是……” “小舞。”宁蝶忽然出声打断自家妹妹,见她看过来,便轻轻摇了摇头。 “啊啊啊啊烦死了!!!”忽然秋沉落猛地抬起头大叫道。 众人皆被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却见秋沉落正用两只手抓着自己的长发,发泄一般地乱揉着:“啊啊好烦!郁闷!啊啊啊——” “小姐……” “小姐!” 宁氏姐妹大惊失色,二人都上前去想要拉住她,却听云瑢轻笑道:“我还在想,小落你能憋多久呢。” 宁氏姐妹诧异地看着脸上笑意盈盈的云瑢,完全一副被搞糊涂了的样子,不知所措地看看云瑢,又看看完全事不关己模样的夙轩,站在秋沉落身边,却不知做什么。 秋沉落似是大叫之后发泄完了,胸中抑郁之气消散许多,对坐在椅子上的云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道:“真是的,当了这么久的古人,搞得我也快变成古人了!” “呵呵,小落,如今的我们,也确是古人啊。”云瑢轻笑,“只不过,我们还是我们,不是吗?” “说的没错,管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就好了。”秋沉落点点头,忽然之间就绽放出耀眼的笑容来,“哼哼,颖儿居然敢无视我,我一定要让她尝尝我秋沉落亲制的‘满、汉、全、席’!” 云瑢脸上笑容一僵,遂而夹杂了一点担忧:“只不过,她那个性子……” “这个不打紧。”秋沉落不甚在意地挥挥手,“本姑娘是无所不在的牛皮糖,别的不会,就死缠烂打已至化境,她别想无视我!” “哦?落儿这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想要死缠烂打?”一个满含笑意的声音传来,众人看去,正是南宫墨轩和卉娘走来。这话,便是出自卉娘,前面还是调侃,后面却变了味,“跟师娘说说,师娘帮你参考参考,应该用什么办法拿下他!” 云瑢闻言,挂着满头黑线,唇角原本就有些僵硬的笑容此刻更是抽搐起来——怪不得小落能与这些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人物混得这么融洽,根本就是一个类型的人啊! 她摇了摇头,眼前却摆上了一碗药汁,散发着淡淡的荷香味道,尽管颜色还是带着淡淡的红色,却完全没有血腥味了。只是这淡淡的,仿佛荷香一般的味道,却似乎在哪里闻到过。云瑢轻轻皱起眉,心中缓缓浮起一个疑问。然而南宫墨轩虽然脸色严肃,却依稀带着一丝悲伤,他开口道:“好了,云丫头,这次应该没有问题了。快喝吧。” 云瑢端起药碗,轻轻嗅了嗅,道:“前辈。”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觉得这荷香颇为熟悉……不知道前辈是如何把血腥味去除的呢?”云瑢犹豫着,却还是问了出来。 南宫墨轩脸色一沉,道:“只不过普通的荷香。原本熬煮出来的药汁有些苦,颖儿便道加一些荷叶,所以这荷香大概是由那荷叶来吧。好了,快喝吧,云丫头,再不喝,你弟弟可要急了。” 云瑢看了看身边一脸期待之色的云天,点点头,喝下了药汁。 “这药我也是第一次煎熬,不知晓具体多久才能见效。”见云天眨巴着黑亮的眼眸看着自己,南宫墨轩轻叹一口气,道,“云丫头暂时还是好好休息,先观察几日吧。” 当下云瑢便被云天劝回屋休息,秋沉落则和卉娘去商讨如何“死缠烂打”,南宫墨轩看着庭院中不知何时只剩下自己,心头暗叹一声:“颖儿那孩子,唉……” 容园的客房。 夙轩疾步走在回廊之中,衣衫因风而微微翻起,他周身一片肃然。 无相正从对面过来,见到他便微微弯了腰,行礼道:“夙大人。” 然而夙轩却好似完全没看到他一般,直直地越过他,步履匆匆。无相怔了一下,回身看了他离去的方向,不禁叹了口气。 夙轩来到一间客房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推开门。 待看见客房的窗边果真倚着那一袭白衣时,他心间涌上的滋味,却不知如何形容。 “宫主。”他低唤。 白颖华闻声,回过眸来,见是他,忽然眉间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无奈来。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她开口,打断他的欲言又止。 夙轩蹙起眉峰。 ——为什么她又是这副表情? 似乎有些不能理解,夙轩向前踏了一步。 然而白颖华却依旧身倚窗畔,半合着眼睑,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带着一丝悲哀,一丝无奈。 夙轩的眉皱得更厉害了,见到她如此反应,不知为何心中就有一股来历不明的怒火,夹杂着莫名其妙的疼痛。 他大力扯过她的一只手臂,翻开衣袖,随即,瞳仁细若针尖—— 一层层裹得厚厚的纱布映入他夜空一般深邃的眸子里,突兀,又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