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夜寒凉(1) 我跪坐在望荷池边,使衣袖沾了清凉的湖水狠狠地抹上脸颊,一下一下又一下。 直到,双颊开始灼灼的疼痛;直到,我认为这样的用力足以将那从里到外的脏污彻底洗了干净,才终于住了手。 我捧起火热发烫的脸颊,用力地睁大了眼睛,迫使眼眶内那滚动着的晶莹不至于跌落出来。 深蓝色的天幕之上,月亮小心地躲在云层背后只露了半张脸出来,那原本应该属于它的一练光华竟被几粒星芒平空取代。不愿再看那个委屈得小媳妇一样的月亮,我咬牙垂首,有些恶狠狠地望着湖面上那个兀自晃动着的倒影。 “敬华郡主,敬华郡主……”不远处的院墙内传来低低的人声。 啊,是刘嬷嬷寻我来了。听到叫声,我慌忙直起身子,以湖面做镜匆匆望了一眼便奔至墙角的土山上,轻轻一跃,便翻了过去。站定之后,我胡乱地拍打了凌乱的衣裙,大步跑开。 “嬷嬷。”我从林中钻了出去,迎向前头摇摇晃晃的灯光。 “郡主。”刘嬷嬷听到我的声音,急忙加快了脚步来到我的身边,却在看清楚我狼狈的模样之后猛地一愣。 “刚才跑得急了,不小心弄脏了衣裙。”瞧见呆呆看着我的刘嬷嬷眼中晶莹一片,我咧了咧嘴,苦笑着解释。 “郡主。”刘嬷嬷瘪了瘪嘴唇,却没有出声,只是大步着上前抚着我下颌处的一点脏污,“这里,没有洗净。” “嬷嬷。”忽然感觉到一阵鼻酸,我赶忙大力地推开了刘嬷嬷,高声嚷道,“快回去吧。” “是。”刘嬷嬷微微退开,转过身去为我照明了回去的路。 我努力地抬高了头,跟在刘嬷嬷身后穿过长榭回到那间挂有一串紫铜风铃的别院。 进了院门,我示意刘嬷嬷先到娘亲那里,自己则是回去重新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裙之后才出来。 立在那间悠悠传出鼓瑟之声的居室外,我抿了抿嘴唇,努力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抬起脚步。 “刘嬷嬷,一会儿阿瑟要是看见今天有她爱吃的芦笋,一定会很高兴的。”是娘亲的声音。 “是,是啊。”刘嬷嬷轻声应和着。 我收回脚步,就那么静悄悄地立在门口朝屋内望去,只见娘亲抱着那把永远也不会厌烦的瑟正坐在食桌旁边。食桌上,盛着清寡小菜的四只碟子之中有一只稀稀地混有几根竹笋,我猛地抬头,却撞上娘亲满是欣喜朝我望来的眼睛。 “阿瑟,快过来。”娘亲轻快地冲着我招手。 “娘亲,我不饿。”我微微张了张嘴,还未曾来得及将一个并不怎么灿烂的笑容堆出,就再也撑不住似的忽然转身跑了开去。 “阿瑟!”身后是娘亲慌乱地叫声,却留不住我逃也似的脚步。 冲进自己的房间,猛地关门,我死死地倚在门上,仿佛身后有人追来一般。 “笃笃笃” 身后响起低低的敲门声,然后是刘嬷嬷软软的声音,“郡主,出来用晚膳吧。” “嬷嬷,”我用力地吸了鼻子,努力地大睁了眼睛低声回答,“我,真的不饿,不想吃。” 门外的刘嬷嬷没有再说话,只是半晌之后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听到一阵细碎的衣裙拖地之声逐渐远去,我猛地扑到榻上,定定地望着床头的窗格上一道道深刻的划痕。我深吸了口气,从枕下摸出一把刻刀,用力地又添上一道。 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我穿着娘亲新为我缝制的新衣雀跃在梅子林中,忽然一阵喧闹的人声传来,打乱了原本只属于我的平静。 “咦?这是哪里跑来的一个顾影自怜的丑丫头。” “可不是吗,居然穿着这么一身五颜六色的奇怪衣服,真是笑死人了。 看着眼前人儿旁若无人似的一唱一和,我用手揉捏着身上这件娘亲缝给我的百家衣,心中微微有些不安。 眼前的人我是认识的,因为各色的家宴之上,王爷是最喜欢将他们兄妹带在身边。他们俩是王爷最宠爱的惠夫人所出,一对如玉璧一般漂亮的双生儿,小我两岁的弟弟旻轩和妹妹敬珣。 “丑丫头,你是哪个院里的,怎么这么没有规矩?”敬珣猛地叉着腰上前一步,大刺刺地向我望来。 “我,我,”猛然意识到她口口声声的丑丫头竟然是在指我,我先是后撤了半步,继而大大上前一步挺起了胸膛高声道,“我不是丑丫头,我也是郡主,还是你们的姐姐。” “姐姐?怎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敬珣猛地瞪大了眼睛,偏转脑袋望了望同样愣愣的旻轩而后又望向我。 “我……”听了敬珣的话,我喉头一涩,竟然说不出话来。 “好一个大胆的奴才,竟敢冒充主子!”见我只是嗫嚅着并不出声,一旁的旻轩突然一甩手中的马鞭,那上好软皮所制的长鞭便豁然朝我飞来。 “啊呀!”我惊叫着向一旁跳开,却因躲避不及被鞭梢荡及,右肩处的衣裳生生裂开了一道口子。 “郡主,小王爷!”林中几名牵了小马驹跟过来的侍女看到这边已经乱作一团,急忙叫着冲了过来,想要拉住敬珣和旻轩。 “干什么?小爷正在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呢!”旻轩见侍女上来便扯了自己的胳臂,一边大力地甩着一边高声叫着。 “什么?”旁边的敬珣在听到拉着自己的侍女一番耳语过后忽地高声起来,“她也是郡主?你说她竟然也是郡主?” “当然不会有假!”心疼着娘亲的心血被毁,我捂着已然渗出鲜红的肩膀瞪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咱们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姐姐?”听见敬珣的话,旻轩惊疑地叫了起来。 “是啊,如果她真的是郡主的话,怎么会穿这么一件奇怪的衣服,而且身边居然没有一个奴才?”敬珣挣脱了侍女的拉扯,和我对峙着。 “谁说我的衣服奇怪?是你们少见多怪才是!”听到敬珣的话,我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心中的傲气却不允许我口上输阵。我左右张望了几眼,怎么也不见那个被嬷嬷安排了伺候我的侍女晓棠,只好硬着头皮讪讪地回道,“是我嫌有人跟着太麻烦,已经遣了她们回去了!” “是吗?”敬珣狐疑地望着我,眼光转向身后满脸慌张的侍女。她轻轻勾了勾手指,马上便有一名侍女恭敬地躬身上前。只见她们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敬珣便大声地笑着扬起了头。 “你笑什么?”我大声喝着,心中却被敬珣的笑声弄得有些发慌。 “原来你就是那个敬华郡主,那个贱人的女儿啊。”敬珣一边指着我放肆地高笑着,一边转向身旁满脸迷惑的旻轩,“她就是住在西苑的那个贱人的女儿,那个贱人的女儿,算是什么郡主啊。” “不,我娘不是贱人,她是天底下最善良最美丽的人!我是郡主!是和你一样出身高贵的郡主!”在敬珣激昂的笑声中,我尖声高叫着,刺耳的声音中却透出薄弱的空洞。 “呸!郡主?凭你也配自称是郡主吗?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因为你娘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罢了,而你,自然是和你娘一样的,一对天生的贱胚子!”对面的敬珣笑声锐利,言辞刻薄。 看着立在旻轩他们身后的那群侍女一个个都是噤若寒蝉地低垂了头脸,默不作声。我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双拳紧握。 “怎么?还想狗一般咬人不成?”看着我凶狠的模样,旻轩挑衅一般地高扬起手中的皮鞭,“你娘本来就是个贱人嘛。你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不!你们胡说!我娘才不是什么低贱的女人,她是天底下最美好最美好的人!”望着敬珣和旻轩可恶的嘴脸,我忍无可忍地冲了上去,胡乱地踢打着,“不许你们胡说,不许你们胡说!” “偏要说,偏要说,你娘是个贱人,你也是个贱人,贱人!” 拉扯中,我只能听到尖利地似乎能冲破我耳膜的那两个字眼。 第2章 孤夜寒凉(2) “郡主,郡主。”忽然,耳边传来了刘嬷嬷柔柔唤我的声音。 好了,好了,刘嬷嬷来了。 我心头一宽,顿时泪如雨下。 “郡主又做梦了?”昏黄的灯光下,刘嬷嬷一边心疼地为我抹去脸上的泪水,一边想要伸手拉我。 “哎呀!”我低叫了一声,颤抖着躲开了刘嬷嬷的手。我战栗着看清楚了四周,才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过去了,都过去了。”刘嬷嬷执着地拉回我的肩膀,语气微微有些走音。 “永远都过不去。”我一把拉开衣服,露出雪白的臂膀,右肩上这道仍旧微微泛红的伤痕清晰地提醒着我四年前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郡主。”刘嬷嬷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她抬起手来,用生出茧子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肩膀,“我苦命的孩子。” “嬷嬷,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娘亲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她偏偏只喜欢这里?为什么?”我靠在刘嬷嬷的怀里,低低地嚷着,唇齿之间是刻骨的不甘。 “睡吧,郡主,”刘嬷嬷浑身一颤,却并不回我,只是紧紧地搂着我,“睡吧,有嬷嬷在这儿陪你。” “嗯。”我乖巧地偎在刘嬷嬷的怀中,望着那点昏暗中摇摇晃晃的灯光,不愿闭眼。 我所居住的地方,它们的主人是叱咤风云,为大顺朝的建国立”””业打下汗马功劳的异姓王陈彦广。这个驰骋疆场,被当朝颇为倚重的封疆大吏除了给了我生命之外,其他皆是一片空白。 在陈王的这座府邸之中,我是郡主,却只是个不受宠的郡主,是个几乎被自己父亲都忘记了的女儿,是个称呼自己父亲为王爷的女儿。所以,敬珣说的没错,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是。 四年前,当我被敬珣兄妹团团围住却找不到应该一直跟在我身边的侍女晓棠的时候;四年前,当我狼狈地哭着跑回西苑的时候;四年前,当我在回西苑的路上狠狠跌倒却惹得众人哄堂大笑的时候;四年前,当我哭倒在无奈的娘亲怀中要她为我讨回公道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么早,我就已经知道了呢。 “郡主?”刘嬷嬷不断拍抚着我的手停了下来,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我轻轻闭上了眼睛,不愿出声。 刘嬷嬷低低叹息一声,慢慢松开了怀抱,将我轻轻放在榻上,盖好被褥退了出去。 听到门被轻轻关上,我悄悄坐起,推开床边的小窗,静静地望向外头依旧躲在云层背后不愿出来的月亮。 清凉的风灌进房来,直直扑上我的脸颊。我用力睁大眼睛,任它将眼眶内的湿润渐渐风干。双手摸索着抚在窗上轻轻地游走,直到粗糙的窗格上一根倒起的木刺钻进指尖,带起尖锐的疼。 “嘶……”我眯着眼睛狠狠地吸了口气,胸肺之间顿感一阵寒凉直侵入骨。我轻轻地抬臂,将受伤的手指含入口中慢慢吸吮着,眼睛望向窗格上那处凹凸不平的最上方我才新划上的一道印迹,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嗯?”在一阵舒适的抚触中,我悠悠醒转。我的上方,是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正满含着慈爱定定地瞅着我。 “阿瑟,”娘亲一边扶着我坐起身来,一边将棉袄为我披上,“饿了吧?” “嗯。”看到床榻旁的小桌上搁着娘亲已经备好的早点,我勉强抑制住喉头上顶的一阵恶心轻轻点了点头,任由娘亲为我将棉袄穿上。 “快来,这是你最爱吃的酥糖煨百合。”娘亲柔柔地抚过我的下颌,端起小桌上那只青瓷小碗送到我的面前。碗软软糯糯的甜品。 “咦?”看清楚了那盛在碗里软软糯糯的甜品,我疑惑地抬眼,“怎么厨房今日竟会这么好说话了呢?” “快,趁热吃吧。”娘亲并不回答我的问题,舀了满满一汤匙的甜品送到我的唇边。 “嗯。”我笑着张口,胸腹中那股恶心的味道却汹涌而上,我掩住了口唇,悄眼去看娘亲。 “怎么不吃呢,胃口不好?”娘亲将汤匙放进瓷碗,手背贴上我的额头,“昨夜风大,可是受凉了吗?” “我想吃。”我用力抹了把口唇深吸了口气,眼巴巴地望着娘亲手上的那只瓷碗。 “来。”娘亲见我一副贪吃的模样,这才收回了手,放心地笑了起来。 “嗯。”我张大了口,轻轻一咬,酥糖煨百合那香香甜甜的味道便充满了整个口腔。原本在胸腹间不停翻涌着的泔水味也被压了下去,消失不见。 “怎么样,好吃吧?”娘亲眉开眼笑地看着我。 “好吃!”望着香甜空气中娘亲关切的脸,我一边用力点头一边随意地拨弄着娘亲手腕上微微摇晃着的吉祥绳结,诧异地出声,“娘亲?” “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娘亲握着汤匙的手顿了一下,脸上仍旧是浓浓的笑意。 “娘亲!”任由笑容僵在脸上,我警觉地抬手挡在嘴唇和汤匙中间,眼睛固执地望向娘亲手腕之上道,“从来不曾见到娘亲脱下那只玉镯的。” “阿瑟,”看我不肯再吃,娘亲嗔怒着将我的手拨开重新送上汤匙,“那玉镯还不是早上洗漱的时候脱下来,一时忘记戴了嘛。” “我不吃!”望着娘亲眼中飞快闪过的一丝无奈,我浑身一抖,大力挥开了她的手。 “当啷”一声,那只青瓷碗连同碗里盛着的大半酥糖煨百合齐齐跌落在地上,碎得彻底。 “哎呀!”立在门边的刘嬷嬷惊叫了一声,急忙冲了进来,望了望倔强地瞪大了眼睛的我,无奈地俯身清理着地面。 “阿瑟……”娘亲搁在半空的手仍旧捏着那只汤匙,无奈地拿眼睛望着我。 “娘亲!”看着娘亲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中隐隐的雾气,我哽咽着扑了过去,“为什么?” “阿瑟,阿瑟……”娘亲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便轻轻地环住了我,并不责怪我将那碗平日少见的酥糖煨百合打翻,只是喃喃地低语着我的名字。 “为什么?”我在娘亲怀中泪光盈盈。 见娘亲并不回答,我口中不依地念着,“为什么娘亲总是抱恙在身,为什么王爷他从来没有踏进西苑,为什么我们会和敬珣她们不一样,为什么我们要住在西苑,为什么我们连吃碗东西都要娘亲用身上珍爱之物去换?”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刘嬷嬷忽地站起身来,低低地嚷道,“小姐,您也太好脾气了,就这么任由着她们欺负你们娘俩吗?您要忍到什么时候啊?” “嬷嬷,我……”拥抱着我的娘亲抖了一下,然后惊慌地望向刘嬷嬷。 “小姐,您要执着到什么时候?”刘嬷嬷将手中的瓷碗碎片扔在地上,转身关上了房门,压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恍恍惚惚。 “嬷嬷!”娘亲紧紧地搂着我,冲着刘嬷嬷的喊声微微有丝无奈。 “您说不愿与人争宠咱们就不与人争,您说凡事避让咱们就凡事避让。这么多年以来,正院的人对咱们总是地看一眼,人前人后地欺负咱们,这算不了什么,因为咱们能忍。可是她们现在越来越过分了,”刘嬷嬷缓缓地向着我和娘亲走来,话音间有着破釜沉舟的坚定,“不光连您的阿瑟也不放过,而且已经开始变本加厉了。” “嬷嬷?”娘亲握着我的肩膀,无力地望向刘嬷嬷。 “嬷嬷!”心疼地看着娘亲满眼的惊慌,我低低地叫了一声,想要恳求刘嬷嬷不要继续下去。 “小姐您可知道?”并不理会我的哀求,刘嬷嬷眼光一闪,直直地对着娘亲道,“昨日旻轩他们兄妹带着一群侍女辱骂郡主不说,竟然还强要郡主去喝那喂猪的泔水啊……” “阿,阿瑟……”娘亲颤抖地托起我的脸蛋,眼中光亮点点。 “哪,哪有?”我瞪大了眼睛想要否认,却因为一阵泛酸的味觉冲上口腔而被呛得眉头紧皱。 第3章 母女连心 “刚才路过厨房听了厨娘絮叨,才知道昨日咱们的郡主竟然是受了那么大的委屈的。如今这个事情现在除了王爷和小姐您,恐怕整个大院已经无人不知了。”刘嬷嬷上前握住我的手,心疼地呢喃道,“哪一日郡主不受别人欺负?就是因为怕您担心,郡主她每日回来的时候都是悄悄地换了干净整洁的衣服才敢到你房间去。别的孩子都是锦衣玉食,可是您的阿瑟就只能每日残羹剩饭。别的孩子都有西席教学,可是您的阿瑟却只能悄悄地躲在窗外偷听夫子讲习。就算这孩子天生懂事,可您就忍心看她这么懂事下去吗?她总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看她这么被人欺负,难道小姐您就不心疼吗?” “我,我……”娘亲垂眸望着低了头脸的我,死死咬着嘴唇。 “小姐啊,您就死了心吧。”刘嬷嬷一手握着我,一手抓住娘亲沉声道,“曲先生当年要不起您,如今他已经更加要不起您了。” “嬷嬷!”听到刘嬷嬷提起一个陌生的名字,娘亲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如纸,她慌乱地望向我,眼神却在躲闪。 “明年郡主便要及笄,她已经长大了,如今咱们说什么也不必再躲着她了。”刘嬷嬷望了一眼惊讶的我,又看向娘亲道,“当年不过是一曲随兴的笛瑟和鸣而已,您却偏要苦苦执着。那曲先生早有家眷,他心中根本就没有小姐您,您又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不,不!”娘亲猛地掩住口鼻,白皙的脸蛋上泪如雨下。 “小姐!” “娘亲!” 看到娘亲激动地转身,我和刘嬷嬷齐齐出声。娘亲却仍是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嬷嬷?”望着娘亲决绝的背影,我用双手紧紧抓住床沿,硬邦邦的床边将我的手心咯的生疼。笛瑟和鸣?我的乳名,便是这么来的吗? “哎,”刘嬷嬷叹息一声,定定地望着我道,“我可怜的孩子啊。” 我安静地坐在镜前,看着娘亲用那双灵巧的手指往来穿梭于我的发间。看着铜镜中娘亲时不时投来的笑脸,我的眉眼亦是灿烂的。 “好了好了,看看。”终于,娘亲住了手,她笑眯眯地将铜镜推近了我。 “嗯。”望着镜子中那个粉白脸蛋,将寻常的双环髻梳成两朵旋螺形状的女孩儿,我愣了半晌才终于裂嘴道,“真好看,娘亲你的手真巧。” “是娘亲的阿瑟长大了,也越来越漂亮了。”娘亲笑微微地左右端详着我,顺手就将自己头上的一支珠花拔了下来别在我的发上。 “好看吗?”我抬手抚摸着发间的那支珠花,羞涩地望着娘亲。 “当然好看,娘亲的阿瑟怎么可能会不好看?阿瑟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娘亲一敛神色,嗔怒一般微微嘟起了唇,那副满意而骄傲的神情实在认真,看得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来,用了早膳再开始吧。”说笑间刘嬷嬷端着食盒轻轻走了进来,看到我和娘亲相视而笑的样子,似乎大是舒心地咧着嘴唇。 “来。”娘亲握起我的手,拉着我一起来到小桌,将其中那只盛得最满的饭碗推到我的面前。 “娘亲?”望着娘亲和刘嬷嬷饭碗里的清浅,我轻轻动了动唇,却并未出声。 “快吃,一会儿娘亲要教你新的指法呢。”娘亲和刘嬷嬷对视一笑,将一筷菜放入我的碗中。 “嗯。”我点了点头,轻快地扒拉着碗里的米粒。 自从上次娘亲哭着离开后,她就变了,变得和从前似乎不一样了。 说不一样,似乎也不对。因为娘亲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而善良。不过她开始教我很多东西,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当然少不了娘亲最爱的那把被称作瑟的古琴。 其实从前我也曾经暗地里站在王府里为其他弟妹请的西席夫子窗外偷偷地跟着学习,可难免有些囫囵吞枣。如今有了娘亲的仔细教导,我才知道,原来我竟然要学习这么多的东西。有的容易,有的困难,可是我不怕,我一定要全部学会。 因为刘嬷嬷说,只要我将这些东西全部学会,我就能够改变我的命运,改变我和娘亲的命运。 “娘亲?”我慢慢地音落,从瑟上收手,轻轻地唤了一声。见娘亲仍旧半卧在床榻上合眼假寐,我小心地起身,朝门外走去。 因为着急,我轻轻提着微长的裙摆,一路小跑着奔向大院的厨房。 从前日开始,娘亲就一直咳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日来教导我而劳累所致,刘嬷嬷也已经好言和厨房央了好几次,可是厨房就是不肯痛痛快快地为娘亲炖上几盅滋补膳品。 我们不过是想要些秋梨加上一些冰糖蜂蜜炖了而已,他们便推三阻四的。说什么已近初冬,秋梨难买,根本都是借口。其实就是踩低捧高的势力小人,见我们不得宠便门缝里头看人嘛。这些人的心思,我心里头怎么会不明白。 站在大院的厨房门口,看着里头的人忙作一团,我紧紧握着手心中打算用来换炖品的那块玉牌,踟蹰着。 并不是因为心疼身上这块唯一值钱的物事,而是因为娘亲交代过,这是自我出生以后那个生我的王爷唯一赏赐给我的一样东西。她说,要将它派上大用场的。可是眼前,我已经等不到那个大用场到来的时候了,因为能够换来止住娘亲咳嗽的炖品对我来说就已经是这时的大用场了。 我暗暗下定了决心,抬起脚来,却又忽然收了回来。因为我听到身后传来的是死对头敬珣的声音。 “丑丫头,跑到咱们厨房门口想做什么怪啊?” “哼。”我猛地转过头来,冷冷地望着洋洋得意的敬珣以及她那形影不离的双生哥哥。 “哎呦!”敬珣微微一愣,走近了过来上下一打量我才又斜着眼睛道,“我说这些时日怎么都没有在西苑边上见到这个丑丫头,原来是去忙着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啊。” “是啊。”听见敬珣奚落我,一旁的旻轩不甘示弱地上前一步道,“丑丫头可把自己给洗干净了?那天的泔水好喝吗?” 想起月余之前他们的强横欺人,我满眼愤怒。 可是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我只是垂首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娘亲改给我的长裙,死咬了牙齿硬是没有出声,只是越发地将手心的那块玉牌握得死紧。 “丑丫头,转性了?居然不还嘴呢?”敬珣冲着旻轩眨了眨眼,惊奇地围着我转圈。 “说明这个丑丫头知道学乖了!”旻轩不屑地瞟了我一眼,闲闲地站着。 “丑丫头,跑到厨房来干嘛?”敬珣见我不肯出声,冲着我扬了扬下巴。 望着她一脸倨傲地神情,我心中恨得要命,嘴上却仍然并不出声。 “丑丫头怎么不回答?”敬珣见我不说话,有些着急地使手里的拿着的一根树枝捣了捣我的胸口,“哎,本郡主在问你话呢!” “哼。”我紧紧地盯着敬珣,微微后退了一步,抬手推开了那根带有尖锐松针的树枝。 “死丫头!装哑巴!”敬珣有些发怒,她猛地上前一步,一掌推上我的胸口,“让你装哑巴!” “走开。”看到敬珣上前,我便已有防备。此刻见她向我伸手出来,我便缩身一躲,反手推了她一掌。 “哎呦!”摔倒在地上的敬珣忽然大哭起来,“娘亲,娘亲……” 我不耐地看着趴伏在地上撒泼的敬珣,心里有些厌烦她的做作,不过是摔了个跤罢了。 “敬珣,敬珣!” “郡主,郡主啊!” 看到敬珣摔倒,立在一旁的旻轩和身后的一群侍女直直冲了过去。 “哼。”看着他们咋咋呼呼地在我眼前乱作一团,我冷冷哼了一声,便转身打算走开。 “你站住!”旻轩忽然站了起来,冲着我便扬起了似乎从来不曾离手的鞭子。 现在可是初冬,如果被他的鞭子打中,恐怕要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动弹呢。我紧紧地盯着那根朝我飞来的鞭子,略一矮身,那根鞭子便带着呼呼的风声从我耳边划过。 “臭丫头!”见我竟然闪过了那根鞭子,旻轩顿时暴跳如雷,他大叫着重新挥舞起手中的鞭子。 “旻轩住手!” 第4章 高贵郡主(1) 这道清冷的声音虽然是为了阻止旻轩而来,可是它的突然响起,还是狠狠地惊到了正小心翼翼地望着那根鞭子的我,脚踝猛地一痛,我扑通一下崴倒在地上。那根鞭子也如影随形地朝我飞了过来。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可那想象当中应该是火辣辣的痛感却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混账!竟敢拦本小爷的鞭子,找死吗?” 我睁开眼睛,看到旻轩正恼怒地同一个蓝袍男子拉扯着他的鞭子。 “旻轩!”声音的来源威严而凌厉,正是那个一直被我称作王爷的爹爹陈彦广。他正怒气冲冲地呵斥着旻轩,声音中隐忍着的不耐令在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甚至连带的,那个一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敬珣似乎也哭得小声多了。 “见过爹爹。”旻轩被那高声吓得急忙撒手,乖乖地躬身行礼。 “王爷门第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小鲍子好俊的鞭法。”那个蓝袍的男子轻轻一笑,那么温和的声音听在我的耳中竟是那么的刺耳。 “本王年届不惑却只得此一子,所以平素骄纵惯了,今日倒让曲大人笑话了,真是惭愧啊。”陈彦广冲着曲大人拱了拱拳,虽然口气之中含有对旻轩的责备,可是那眉目之间却根本不见有丝毫愠色。是啊,平日他对旻轩兄妹的宠爱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又怎么会因为今日旻轩这样小小的骄纵而生气呢?看到陈彦广望向旻轩时眼睛中的暖意,我紧紧握住双手,大口地呼吸着。 “小鲍子眉清目秀,想必是个懂事达礼之人,今日之事定是有所误会所致,王爷也不必太过放于胸怀。”曲大人欠身还礼,将手中的鞭子递了出去。 “谢大人教诲。”在陈彦广的凝视之下,旻轩轻轻接了那鞭子,一副通晓礼数的样子。 看到旻轩表现地如此从容大方,陈彦广满意地将眼睛轻轻转开,终于看到了仍旧摔倒在地上的我。 只见他望了我一眼,便轻轻皱起了眉头,跟着便转向身后的侍从喝道,“这是哪院的丫头,还不快带下去。” 听了陈彦广的话,我的心口猛地一滞。 我大睁了双眼,望着眼前这个不认识我的爹爹,倔强地向下用力,反挣着上来拉我的侍从。 “快起啊,不觉地上凉吗?”就在侍从冲着我横眉的时候,一个极轻的声音伴着一双探向我的胳臂飘了过来。 “啊?”我倏地转头,诧异着这个院子当中竟然有人关心我坐在地上会凉。一个踉跄,我还没有看到那个声音的主人就已经痛叫了出来,“哎呦!” “可是崴到了脚?”一双狭长的眼睛满是关切地对望着我,手臂也紧紧地扶在我的肩膀。 “呃?”脸上一阵湿热,我轻轻垂下眼眸,不允许那双清澄的眸子对我过多的探究。 “敬珣,敬珣你这是怎么了啊?”一阵絮絮的衣裳摩擦之声,陈彦广平日里最为宠爱的惠夫人带了几名侍女匆匆而来,紧接着便是几乎响彻了整座院落的凄厉尖叫,“王爷,您快请大夫来啊,咱们的敬珣,咱们的敬珣被毁了容了,毁了容了啊!” “什么?”陈彦广才刚刚冲着曲大人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便被那边的看似惨痛给吸引了过去。 “怎么会?”我也是满眼惊疑地望向哭声忽然变大起来的敬珣。 “小心。”清澄眸子的主人是个比我高了半头的少年,看到我蹦跳着想要靠近过去,他轻轻扯了扯我皱眉道,“脸上是有血迹,不过应该不至于毁容。” “那根树枝。”忽然想到刚才敬珣拿着用来打我的是根松树树枝,我微微张大了口。 “大胆的狗奴才,真是混账!”陈彦广气呼呼地拨开人群冲着我走了过来。 看到陈彦广满脸的怒气,我先是一愣,然后一把推开扶着我的少年,高高昂起了头脸。 “你?”少年先是一呆,然后看见我昂扬的气势,轻轻退了一步道,“小心。” “王爷!”原本跟在陈彦广和曲大人身后的陈王妃忽然唤了一身,在陈彦广的注视中快步走近道,“王爷,那不是奴才。” “什么,不是奴才?”盛怒中的陈彦广眼光一动,迷惑地望向我高扬着的头,“她是,她是……” 看着陈彦广望着我的眼神不知为何竟然变得温柔起来,我抿紧了嘴唇,双手不停地捏揉着裙摆。 “她……”陈彦广忽然转眸望向身旁的陈王妃,“她是?” “她是敬华,绾素的女儿。”陈王妃拿着了然的眼神在我脸上梭巡了少许之后,悠悠转向陈彦广。 “绾素,周绾素,她是她的女儿?”陈彦广似乎仍然有些迷惑,他喃喃地低语着,求助似的拉住陈王妃的手,眼中竟然飞快地闪过一丝悲伤。 看到陈彦广似乎已经想不起娘亲的名字,还有陈王妃身后原本打算跟着陈彦广一起过来向我兴师问罪的惠夫人轻掩了口鼻一副看见鬼似的的神情,我不顾脚踝上的疼痛,猛地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没错!我就是她的女儿!” “来人,快请大夫来为敬华郡主,”陈王妃握了握陈彦广的手,松开他来到我的面前,对着我轻道,“呃,还有敬珣郡主,瞧瞧伤势。” “谢王妃。”看到侍从已经匆忙跑去请大夫,我冲着陈王妃感激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陈王妃轻轻一笑,抬眼转向陈彦广道,“后庭的筵席和歌舞想必已经备好了,王爷就先去招呼客人吧,落樱将这里安置妥当了便会过去。” “呃,好。”听到陈王妃的话,陈彦广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似的,望向一旁面色淡然的曲大人道,“曲大人,请。” “少陪。”曲大人遥遥冲着陈王妃拱了拱手,随着陈彦广离去。那个一直扶着我在我脚踝崴伤后倍加关心的少年匆匆望了我一眼,竟也跟着曲大人和陈彦广而去。 “都散去吧。”陈王妃四周一打量,眼神中满是庄严。 “敬珣,我可怜的敬珣啊。”惠夫人也一边抽泣着一边带了旻轩和敬珣匆匆离去。 “这,”见人都已散开,陈王妃才重新垂首,一边抚摸着我的双髻一边问道,“这是你娘为你梳的?” “嗯。”想起清晨时那个铜镜中漂亮的几乎连我自己都认不出的倒影,我大力地点头。 “绾素还是那般的心灵手巧,”陈王妃轻轻一笑,继续问道,“敬华,你娘她还好吗?” “呀!”听到陈王妃提起娘亲,我猛地回过身去,然后便直直地扑到地上大声哭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陈王妃惊慌地俯身,轻轻托起我泪水涟涟的脸庞叠声追问着。 “王妃,”看到陈王妃望着我的眼神中竟然有种关切之色,又望了一眼已经远去的陈彦广,我忽然一把抱住陈王妃大哭起来,“不好,娘亲她不好,她不好!” “怎么?”陈王妃一边抚着我的泪水一边追问着。 “碎了,已经碎了。”我捧起那将我弄哭的物事,喃喃着在陈王妃眼前举起那块已经碎成了几片的玉牌,委屈地嚷道,“娘亲她喝不到止咳汤了,喝不到了。” “已经这么大的孩儿怎么竟然这么爱哭?”陈王妃一边轻轻皱了眉头一边伸出手来揽我入怀,口气中竟是无尽的怜爱。 “绾素,绾素见过王妃。”娘亲看到随我一同进来的陈王妃,急忙躬身行礼。 “还是如此见外。”陈王妃轻轻托起娘亲,忽然眉头一皱,轻轻咳嗽了两声。 “王妃,快请坐。”刘嬷嬷急忙拿衣袖将软凳拂了一遍,然后又转身将窗户推开,才讪讪地说道,“咱们西苑平日里背阳,屋子是有点潮气,通通风会好点儿。” “不妨事。”陈王妃怜惜地望了我一眼,轻轻地在椅上坐下。 第5章 高贵郡主(2) 只见陈王妃顺手从身后的侍女手上取饼一盅炖品搁在桌上望向娘亲道,“这盅雪蛤冰糖银耳用来止咳化痰效果是最好的了,我已经吩咐了厨房了,什么时候想吃便吩咐了他们就是了。还有大夫,我也已经传了,过会儿便给你诊脉瞧瞧。” “谢王妃。”娘亲转头望了我一眼,正对上我喜滋滋地闪动着邀功的眼神,娘亲忽然轻垂了眸子转回头去对着陈王妃躬了躬身。娘亲刚才的眼神垂得太快,快得竟然没有让我看清楚她眼中那淡淡的神色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一直在心中琢磨着娘亲的那个眼神,陈王妃和娘亲她们的对话我竟连一句也不曾听入耳中,直到娘亲连声唤我为陈王妃送行,我才回过神来。 “王妃好走。”我急忙走了过去,立在娘亲身旁冲着陈王妃实心实意地躬身下去。 “绾素,你养了一个好女儿。”陈王妃扶起我来,手指轻轻地拈弄在我的头顶,转而对着娘亲道,“今日开的是家宴,你因身子不爽不便出席,可是敬华不妨与我同去。今日招待的都是王爷朝上的好友,同来的不少是些和敬华相仿年纪的孩子,不如让她也见见世面。” “这,”娘亲垂了眉眼,望见我满脸的期待,才抬眼道,“绾素听从王妃安排。” “走吧。”陈王妃冲着娘亲笑了一下,轻轻牵起我的手。 “是。”我恭顺地点了点头,转眼对着娘亲说,“娘亲,晚些时候我便回来。” “听王妃的话。”娘亲一边点头一点对我嘱咐着。 “嗯。”我重重点头,跟着陈王妃离开。 “王妃?”看到房间正中那个正在冒着热气的巨大浴桶,我不解地转眸望向身后的陈王妃。 “我要敬华你在今日成为宴上最引人注目的小美人儿。”陈王妃轻轻合上房门,只是定定地望着我笑。 “嗯。”想起那个看到我视为鬼怪的惠夫人,再想起那个连我娘亲名字都似乎忘记的王爷,我深吸了口气,解开衣带迈进浴桶中。 “敬华。”陈王妃握着一块毛巾缓缓走近了我。 “王妃。”感觉到后背猛然一凉,是陈王妃的手指。我顿时如遭雷击一般倏地向前倾去,躲开陈王妃的手,我惶惶地垂了眉眼道,“敬华不敢劳烦王妃。” “说什么劳烦,论起来,你不也要称我一声娘亲的吗?”陈王妃轻轻抬起我的下颌,对着我满是惊慌的眼睛笑意盈盈。 “嗯。”看到陈王妃眼中暖暖地笑意,我心中一热,抿了抿唇终于转身重新在水中坐下。 “敬华,”陈王妃一边为我抹着后背,一边低低问道,“今年十四岁了吧?” “嗯,已经过了开春时的生日了。”我拘谨地望着眼前漂浮在水面上的朵朵花瓣,轻声回着。 “十四,”陈王妃手上忽然顿了一下,声音也似乎低沉起来,“如果我的孩儿也安在的话,应该和你是一般大的。” “啊?”我猛地转过头去,正对上陈王妃向我望来的眼睛,只见这双幽暗的眼睛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那孩子命薄,”陈王妃微微移开眼睛,轻声对我解释道,“未满周岁便夭折了。要不然你便有个几乎一般大的姐姐了。” “王妃,您节哀啊。”看到陈王妃唇角笑容中竟似隐匿着无尽的凄楚,我动了动唇,却只能用这么几个无关痛痒的字去隔靴搔痒。 “你们年纪相仿,看到你难免就会想到了我那个苦命的孩儿,竟然,连声娘亲都不曾唤过我,就那么去了。”陈王妃叹了口气,再扬起的眼睛终于回复了惯有的明亮。她眨了眨眼睛,拿毛巾湿了些热水重新置于我的肩膀之上,才轻轻笑道,“瞧我,竟然和你说这些,敬华可别见怪。” “嗯。”我摇了摇头,将手轻轻搭上陈王妃的手背。看到热雾蒸腾中的陈王妃面目模糊,竟然和白日里那个锦衣华服,端庄高贵的贵妇人判若两人,我心头猛地一热,嘴上仿佛不听使唤一般经轻轻说道,“娘亲……” “你说什么!”听到我低低的声音,陈王妃并不抬眼,身上却是猛地一颤。 “刚才王妃不是才说,论起来,我也是您的女儿吗?”望着跌落在我手背上的那两滴晶莹的水珠,我侧头微笑。 “好孩子,好孩子。”陈王妃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哽咽。 轻轻撩起粉蓝色的绫罗纱裙,迈出那双镶有金银丝线绣花的软底缎鞋,看着裙裾边缘绣缀着的朵朵小荷冲我扬起红艳艳的笑脸,如做梦一般跟在陈王妃的身旁并肩而行。 一路上看到下人们在陈王妃的示意下纷纷向我行礼,我越发扬起了头。手,也越发紧地握住陈王妃。 “敬华,给王爷请安。”来到大院中豪华精美的宴厅,陈王妃一路领着我行至已经落座的陈彦广面前,轻轻推了我一把。 “我,”看到端坐在椅上正定定地望着我的陈彦广,我赶忙移开眼睛,规规矩矩地行礼道,“敬华,敬华给王爷请安。” “傻孩子,怎么竟然对你的父亲称呼王爷呢?”陈王妃微微一愣,伸手扶起我来,一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顶一边对望着陈彦广无限唏嘘道,“真是可怜的孩子,准是因为久居西苑所以平日和王爷太过疏远了所致。” “敬华,给爹爹请安。”听了陈王妃的话,我胸中一涩,急忙重新行礼。 “好了。”对于我刚才于称呼上的的冒犯,陈彦广丝毫不以为忤,他望着我水盈盈的眼睛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绾素,你的娘亲,她的身体还好吗?” 虽然隔着眼前的一层朦胧雾气,可我还是清楚地看到陈彦广望着我的眼神似乎亮了起来,我悄眼望了望一旁的陈王妃,大力地吸了吸鼻子,堆起笑意答道,“娘亲这几日身子不大好,不过王妃已经遣了大夫去瞧过了,想是不会有所大碍的。爹爹大可不必挂心。” “呃,如此甚好,甚好。”陈彦广连连点头。他大笑着抚了抚胡须,沉吟半晌之后才转向陈王妃道,“若是绾素旧疾已除,明日便将她们母女从西苑接出来吧。” “是。”陈王妃搁在我头顶的手顿了一下,然后便笑眯眯地点头应了。 “如此,你便带着敬华入座吧。”陈彦广转而望了望我,半晌才又出声。 陈王妃欠了欠身,拉着我的手便往一边的席位上去了。 一路听着耳际垂下的水晶耳饰相互碰撞而发出的丁零脆响,我笑容满面,脚步轻快。 “敬华,你便坐在那里吧。离我近一些,好吗?”尚未入席,陈王妃便微微倾了身子附在我的耳边低语。 “嗯。”遥遥看到陈王妃所指的席位上已经入座的两个粉衣少女笑容满面,憨态可掬,我侧过脸庞对着陈王妃点了点头。 “敬瑜、敬珞,快来见过你们的大姐敬华。”陈王妃一边拉着我入席,一边对着那两个粉衣少女介绍。 那两个粉衣少女先是齐齐躬身对着陈王妃行礼,然后便转身对着我俯下身去和声道,“敬瑜、敬珞,见过敬华姐姐。” “嗯。”我正在心中奇怪着这两个粉衣少女竟然眼生,忽然听到陈王妃说到她们俩的名字,我才想起前几日听来的那些闲话。我捺住心中的慌乱,努力地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在陈王妃的注视中将敬瑜和敬珞陆续扶起。 陈王妃点了点头,眼光却停留在我的身上,我也大胆地和她对视着。终于,在她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丝笑意。她轻轻抬手随意地抚了下我的衣领,才轻声说道,“真是难为了绾素,孤居西苑竟还将你教得这样好。” “王妃过奖了。”我轻垂了眼帘,一副恭谨的模样。 “好,你们好生玩着,筵席马上便开始了。”陈王妃摆了摆手,转身去往席中。 “王妃慢走。”看到陈王妃转身,我和敬瑜、敬珞赶忙躬身相送。 见陈王妃去得远了,我才轻抬了头,对着敬瑜姐妹吩咐道,“都坐吧。” “是。”敬瑜姐妹齐齐应了一声,便随我入席。 第6章 高贵郡主(3) 几名穿着薄透纱衣的舞娘随着一阵乐声从全场舞过之后,陈彦广缓缓站起身来,高声宣布着宴会的开始。 听着耳中的觥筹交错,看着眼前从来不曾见过的美丽糕点,我的心中划过一丝又一丝的涟漪。 “咦?”兀自出神间,感觉到旁边有道眼光不时地投向我的身上,我轻轻转头过去,看到年幼一点的敬珞对着眼前的糕点一副垂涎三尺却又努力按捺的神情,顿时心中了然。我将糕点往她手边推了一推,轻轻笑道,“随意。” “谢谢敬华姐姐。”敬珞绯红着双颊朝我点了点头。 “嗯。”我微笑着略一示意,便将视线重新投向主位那边的陈彦广、曲大人以及那个有着一双狭长眼眸的少年。 “敬华姐姐?”正在我看得出神的时候,年长一点的敬瑜忽然轻轻唤了我一声。 “怎么?”我转过头去,端出一副长姐的表情。 “敬华姐姐,”见我转头,敬瑜扯着高扬的嘴角,无比认真地对我说道,“你是我和敬珞所见到的最漂亮和高贵的人。” “嗯嗯!”听到敬瑜的话,正忙着吃糕点的敬珞也连声地附和着。 “高贵?”我低低地呢喃着敬瑜口中所说的这两个平日里绝对不可能和我挂上关系的字眼,慢慢地笑开,轻轻地转眸望向已经归位的陈王妃。 “敬华姐姐,敬华姐姐?”敬珞侧着脑袋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见我眼睛望向了她才悄声问道,“我听说今日是为了让那位曲大人的公子不至于觉得无聊,所以才安排了咱们出席的,你说对吗?” “呃?”我眨眨眼睛,满脸疑惑。 “敬华姐姐,依你之见,那个曲大人会同意将他的儿子留在咱们府中吗?”不等我出声,坐在敬珞身边的敬瑜也轻轻靠了过来。 “曲大人的儿子?”听了敬瑜姐妹的话,我忽然迷茫起来。 “那不是吗?”敬珞忽然低低叫了一声,紧抓着我的衣袖呢喃道,“他正朝咱们这边看过来呢。” “哪里?”顺着敬珞的指引望去,我看到了一双狭长而深幽的眼睛正微微含着笑意向我看来。原来他就是曲大人的儿子。冲着他礼貌地点了点头,我便侧了头过来,对着敬瑜姐妹这对包打听问道,“为什么他要把儿子留在咱们府中呢?” “敬华姐姐你没有听说吗?”看到我有所疑惑,敬珞似乎有些兴奋,她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低声道,“好像是那个曲大人要伴驾亲征,而爹爹想要拉拢了那位曲大人,所以一门心思地想着将那位小鲍子留在咱们府中。” “哦?”我拉回身子,对着敬珞微微扬眉。望向那个连我的爹爹陈王都要如此费心拉拢的曲大人。 “嗯,咱们从惠夫人窗户边上听到的。”见我的眼光悄悄睨向正位上的曲大人,敬珞以手掩口,冲着我压低了声音。 “咱们本来是想去探望受伤的敬珣姐姐的,可没成想才到门口便被挡了出来,这才在外头听见了惠夫人的话。”敬瑜似乎是嫌敬珞在我面前太过多嘴,白了敬珞一眼,巴巴地冲我解释。 “既然是惠夫人说的,那多半便是真的。”看出敬瑜的担心,我轻轻笑了下,附和了一句。 “我还听到啊,惠夫人气呼呼地说什么贱丫头好恶毒的心肠呢,只是不知道惠夫人说谁是贱丫头?”见我口气和缓,敬珞冲着敬瑜挤了挤眼,讨好一般地对我继续说着。 “贱丫头?”我喉中一紧,抓住了敬珞的胳臂,“惠夫人当时还说了些什么?” “敬华姐姐不会怪咱们多嘴的。”见我并不反感,敬珞宽慰地冲着敬瑜点了点头便转向我道,“惠夫人本来是打算让敬珣姐姐在今日的宴上为大家抚琴的,可是敬珣姐姐却在今日被人伤了头脸。贱丫头,应该就是惠夫人在骂那个弄伤了敬珣姐姐的人吧。咱们府中居然会有人这么大胆,连敬珣姐姐都敢弄伤啊。” “怎么,你们想知道?”看到敬瑜姐妹满脸的不可思议,我轻轻咧了咧嘴,高贵优雅地笑了起来。 “敬华姐姐知道那人是谁吗?”许是因为看到我的表情甚是古怪,连敬瑜也大感兴趣地凑近了过来。 “呵呵,”我望着敬瑜姐妹满脸的好奇,终于笑眯眯地说道,“惠夫人说的那个贱丫头,就是我。” “啊?”敬瑜姐妹俩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在一处,她俩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再出声。 “呵呵……”望着敬瑜姐妹俩因为恭维错了人而惊愕莫名的神色,我丝毫不去理会。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身子,为着敬珣因为受伤而失去了当众表演这个出风头的机会而暗暗地开心。 看着宴上酒过三巡,陈彦广端着酒杯站起身来,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之之后,才转向坐在其身旁位置上的曲大人高声道,“为了给曲大人送行,咱们今日特意安排了这次的家宴,并且府中小儿还专程准备了表演,等会儿可要曲大人逐一点评的哦。” “王爷抬爱,明远今日可是有眼福了。”那位白日里对旻轩的鞭法大加赞扬的曲大人浅浅笑着,似乎是一派的彬彬有礼。 “哼。”望着那位曲大人的风度翩翩,我低低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正好看到原本坐在陈王妃一旁的惠夫人正悄悄地起身,似乎是朝陈彦广走去。“咳咳,”已然坐下的陈彦广重新站了起来,他先是冲着曲大人拱了拱手,然后高声说道,“既然敬珣的伤势并无大碍,那便让她来为大家抛砖引玉吧。” 看到立在陈彦广身后的惠夫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吃惊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难道那个一身红色站在门口秀屛处的人竟然会是刚才还在吵着说被我毁了容的敬珣?我眨了眨眼,定定地望着。 只见以轻纱遮面的敬珣施施然从屏风后面走出,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抱着古琴的侍女。 看到敬珣既然能够在人前抚琴声,想必脸上那伤应该不至严重。 放下了心,我只管望着那个如同众人焦点一般趾高气扬地缓缓走来的敬珣。 “敬珣见过爹爹,见过众位大人。”只见敬珣立在大厅正中,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开始吧。”陈彦广扬了扬手,望着敬珣的眼光中满是骄傲。 “晓云。”敬珣在琴台前坐下,转身向着身后的侍女吩咐了一声。 “郡主。”听到敬珣吩咐,似乎不常在人多的场合出现的晓云紧张地微微一颤,然后便匆忙地将琴放上了琴台。 看着大家都将期待的眼光集中在了正在轻挽罗袖的敬珣身上,我却偏偏和众人相反似的移开了视线。 拈起一块糕点入口,笑吟吟地望向满脸焦灼等待着女儿在众人之前展露风采的惠夫人。因为我在等,等着看平日里最受陈彦广宠爱的惠夫人母女将在大庭广众之下如何地难堪。 只见端坐在大厅中央的敬珣架起了双臂,颇有架势地轻轻试了个音,才一派婉约地开始抚奏。只听一阵叮咚作响,乐声便如行云流水一般自敬珣指下倾泻而出。 看着惠夫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我微微蹙了眉头,怎么这手脚竟然不是出在琴上的吗? 压住心中满腹的狐疑,我小心地用着余光观察着对面和惠夫人席位相隔甚远的雅夫人。只见娇媚的雅夫人一边柔美地笑着一边还不忘冲着主位上的陈彦广飞去秋波,我心上一动,难道刚才晓云上来时和雅夫人之间那迅速的眼神交会只是我看花了眼吗? “啊……” “啊,天哪……” 只听大厅中先是一声尖叫,然后便是敬珣惊慌失措的恼怒之声以及叮叮咣咣的器物翻倒之声。 我飞快地调转了视线望向敬珣,只见她已推翻了面前的琴及桌椅,顶着满头满脸的污物手脚无措地立在大厅中央,不断地惊声尖叫着。 余光中,雅夫人仍旧保持着刚才那副遥遥对着陈彦广举杯的姿势,似乎是和厅上众人一样像是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切给惊呆了。 第7章 笛瑟和鸣 可是在她那满脸的惊奇之下,眼眸深处却是不及褪去的痛快淋漓。 “来人!”最先恢复常态的陈王妃和陈彦广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便迅速地指挥了下人收拾局面。 很快,大厅上的混乱便得到了改善。失态的敬珣被搀扶了下去,脏污的地面也重新变得光洁如新,只是苦了那惹事的晓云,这被拖下去之后不知将有什么样的惩罚在等着她。 悠扬动听的丝竹器乐充斥在整个大厅当中,伴着声声入耳的乐声,七名薄纱女子曼妙而舞,席上的宾客言笑晏晏,觥筹交错。 我收起眼光转回头来,不由轻笑出声。只见敬珞手上拿着正要送入口中的糕点,脸上却挂着一副惊讶的神情,就那么呆呆地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 “怎么不吃,糕点不好吃吗?”我侧了侧身子,扶着敬珞的手将糕点送入她的口中。 “天哪,真是太绝了!罢才把那个……”回过神来的敬珞一脸兴奋地手舞足蹈着。 “什么?”我轻轻扬眉,淡淡笑着欣赏她的幸灾乐祸。 “没,没什么,敬珞妹妹是感慨这糕点,实在太好吃了!”不待敬珞开口,一旁的敬瑜便笑眯眯地将将一块糕点塞入妹妹口中,冲着我做出一副十分夸张的享受表情。 “可不是吗?这糕点确实很好吃。”我旁若无人地拈起一块糕点入口,大力地咀嚼着,对于身边一脸小心望着我的两姐妹视而不见。 忽然一阵连绵不断的掌声猛然在厅上响起,我这才敛住心神抬眼望去。 只见大厅中央站立着一位坦然接受众人夸奖的蓝衣女孩儿,面前的案上搁着的乐器竟然是张漆色古旧的瑟。 鬼使神差一般,我豁地站起身来,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走上大厅中央。 “怎么?敬华可是也准备了什么表演吗?”看到我排众而出,陈彦广大声问道。 我抿了抿唇,双手按下因为走动而轻轻扬起的衣上薄纱,定定地立在大厅中央莞尔笑道,“敬琦妹妹琴技如此高超,可惜只是有乐而无舞,难免缺憾。不如敬华献上一舞,博诸位高朋一悦。” 听到我清晰娇脆的声音响彻大厅,陈彦广转向将我带来出席宴会的陈王妃道,“难得咱们的敬华如此有心,那敬琦便再奏一曲吧。” “王爷说得是啊,舞得如何倒在其次,关键是咱们敬华的这份心意。”陈王妃淡淡笑着对陈彦广点了点头。 看到陈王妃笑微微地望着我,似在鼓励,可是她手中拈起的那颗朱果却似忘记入口一般僵僵地停在半空。我心中一暖,冲她重重点了点头,“如此,敬华便献丑了。” “哼……”只听耳边低低一声不屑溢出,我垂眼去看,对上气呼呼重新在椅上坐下的敬琦。 我轻轻一笑,转向敬琦欠身道,“辛苦妹妹了。” “岂敢。”敬琦酸溜溜地回我一句之后,便将双手覆上古瑟。 伴着潺潺若流水的悠扬乐声,我踮足而立,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做十指交叉。 陈彦广的眼神是又惊又喜,陈王妃的眼神关切焦急,惠夫人的眼神似乎有讥有嫉,坐在陈彦广身旁的那位曲大人眼神中有抹兴味,他身后那位对我甚是关注的少年则是满眼好奇加赞赏地望向我。再两旁的人我不曾留意,不过旁位上的雅夫人目光中那道隐隐地犀利倒是不容我忽视地正朝我投来。 可不是嘛,如今我竟然在她视若心肝的宝贝女儿面前挑衅献舞,她自难善待于我。我的目光虽然在席上众人眉目之间来回梭巡,耳中却一刻不敢放松地仔细聆听着敬琦的乐声,只待音渐起高,我便发力开舞。 只听丁丁零零一阵清声,知道敬琦手下已起至高音,我微微倾斜了脸庞,十指颤抖,左脚大力向前,将裙裾边缘上描绣着的繁复荷花高高踢起,右脚单足发力,以一个连续飞旋开始了舞步。 躬身下腰,双足齐踢,凌空起旋,手臂回摆,纤指灵动,伴着敬琦存心想要我好看的激越瑟乐中,我快速而灵巧地舞动着我的身体。 因为舞步变化地太快,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有耳中那清扬激昂的古瑟之声不住地提醒着我,这是娘亲最擅长的瑟,这是娘亲最擅长的瑟…… 听到乐声渐至悠扬,知道敬琦手下将止。我也缓缓地减慢了舞蹈的速度,轻扬着双臂于一片赞叹声中歇下脚步。 一片寂静之中,我感觉到湿热的汗意自额际缓缓滑下,我并不抬手去抹,只是任它慢慢地沁湿着身上名贵的衣料。 “哼。”低低一声不屑从身旁传来。 我悄眼望去,眼光轻轻划过敬琦渐现灰白色的脸庞,不难想象得出我刚才倾力的那一舞会是如何地动人。我紧紧扯住衣角,笃定地含笑而立。 “真是想不到王爷的敬华郡主舞技居然如此出神入化,实在令人惊叹!”安静的大厅中,第一个出声夸奖我的人竟是那个惹人厌的曲大人。我闻声望去,只见他呵呵笑着,开怀地冲着陈彦广翘起拇指。 今日能够如此地引人注目,可真是要感谢平日里敬珣和旻轩的责难,如果不是为了想尽法子逃过他俩花样百出的捉弄,我又哪里会有机会练就如此柔软的腰肢及灵活的手臂脚步。得意地扫过惠夫人不屑的脸庞,我望向席位正中满眼狂喜的陈彦广喘声道,“敬华,献丑了。” “怎么是献丑?”陈彦广激动地站起身来,大力鼓掌道,“不愧是当年红极一时的京都名伶,绾素果然教出了一个好女儿!本王爷要大大地赏赐你和你娘!” “谢,爹爹夸奖。”雷鸣般的掌声中,我眼中的明亮却忽然黯淡下来。微微躬身之后便轻飘飘地往席位走去。 “敬华郡主这曲舞蹈实在精妙无比,只是不知郡主瑟技如何,可否锦上添花一曲?” 听到身后忽然有邀请传出,我心中一涩,转过头去。 看到眼前满脸坦然朝我望来的曲大人,心头更加酸涩,脸上却奇异地堆起了灿烂的笑容以对。 “是啊是啊,当年绾素的瑟音在京都之中可是一绝,不知敬华如今是否承继了绾素之技?”陈彦广显是不愿驳了他的贵客之望,满是希翼地向我望来。 听着陈彦广对娘亲的赞美溢于言表,我只是恍惚地笑着,却并不出声。 见我半晌不语,陈王妃露齿一笑,转向陈彦广道,“敬华一舞刚罢,还是先歇上一会儿再舞吧。” 望着眼前神采飞扬的曲大人,脑海中忽然闪过娘亲幽怨哀愁的脸庞,我昂首高声道,“敬华不累,敬华愿为诸位鼓瑟。” 言毕便越过陈王妃的眼神,转向身旁仍旧坐着的敬琦道,“借敬琦妹妹古瑟一用可否?” “你。”敬琦愤愤地将瑟往前一推,拂袖起身。 无视敬琦的恼怒,我徐徐落座,十指按于弦上轻轻笑道,“敬华便奏一曲《月圆花好》于诸位高朋赏鉴。” 圆月当空,光华如练,有位佳人,月下痴盼。虽是一曲开怀之乐,可是这瑟在我手中竟像是深闺怨妇一般,如泣如诉,娓娓婉约。 忽然,一串欢快跳跃的音符嘹亮地闯入我的耳中,我指下古瑟所发出的晦涩之音竟然也被带得一改初衷,悠扬地与之笛瑟和鸣。 抬眼望见对面忘形而立的曲大人和身后同我合奏的那位少年,我浑身一震,再垂眼便无比专注起来。认真地抚弄着手下的琴弦,再不掺杂任何的情绪。 “妙极,妙极!”曲音刚落,陈彦广已经是大笑着抚起掌来,“想不到曲公子竟然也是如同曲大人一般精通音律,这么一曲笛瑟和鸣,简直与当年不差上下。” “王爷实在客气,小犬不成器,平日也就是对这些个风花雪月的东西尚算用心而已。”曲大人谦虚地摇头,望向身旁少年的眼中却满是兴奋。 第8章 月晕而风(1) 顾不得讥讽这位曲大人的虚伪,我只是轻轻垂了头脸,望着滴落在古瑟上的豆大两滴水珠兀自发呆。这曲公子的笛子想必是和我一样,学自双亲之处,那笛音中的欢乐畅快自然也是当年学技之时拜其双亲所授的吧。 “敬华!王爷已经允了要赏你一张名贵古瑟,怎么还不谢恩?”不知什么时候陈王妃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她的手臂探了过来,落在我的肩膀,轻轻挽住了我微微颤抖着的身体。 “敬华,谢过爹爹。”在陈王妃的扶持下,我委屈地抬眼,仿如无骨一般软软起身、躬身。 后面的宴上虽然欢声笑语不断,却一直都是陈彦广围绕着曲大人的公子如何如何博学多才,如何如何人品出众而展开,具体内容已经难入我耳。 摇摇晃晃地跟着陈王妃步出大厅,一路上我悄然无声。 “敬华,你到底是怎么了?鼓瑟之后脸色就难看了起来,可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召了大夫过来瞧瞧?”绕过大厅外头的长廊,陈王妃立在背人处扯住了我的衣袖,软软的手掌探上我的额头。 “没有。”用力摇头,我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要表现得坚强,却仍是无力地败给眼前的水雾。 “哎……”见我只是不语,陈王妃叹息一声,大力拥我入怀,“你这孩子啊,像极了绾素,心事重却偏又什么都不说出来。” 轻轻挣出陈王妃的怀抱,我涩涩笑道,“王妃,敬华想念娘亲了。” “那就快回去吧。”陈王妃不舍地松开了环着我的胳臂。 我匆匆地躬身行礼,将陈王妃关切提醒我小心摔跤的话语丢在身后便转身而去。 回去的路上不时遇上一些丫头仆妇,许是因为席上我鼓瑟献舞的事情早已传开,她们远远见到我便纷纷行礼参拜。望着跪伏在脚下一张张恭维的笑脸,我却已经无心于此道,满脑子充斥着的都是刚才的笛瑟和鸣。笛声清亮悠扬,因为奏者心无旁骛,专心致志,而我指下的瑟音却晦涩暗哑,花月难圆,一如娘亲多年以来却依然难以忘却的旧事…… “根本没有分毫我陈王府郡主的风范,就算是如今得了爹爹的喜欢,也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贱丫头罢了!”耳旁,尖利刻薄的话语倏然入耳。 我冷冷一笑,用力撑着地面起身。拍抚身上光滑的绸缎小袄,望向路旁对我出言讥讽的雅夫人母女清晰出声,“爹爹有命,明日我便会和娘亲搬入大院,从今开始,我再不是你们口中的那个贱丫头!” 见我竟敢和她对峙,敬琦惊疑地望了望身边的雅夫人,叉着腰向我喝道,“好个牙尖嘴利的贱丫头!平日里见着旻轩他们叫你贱丫头怎么不听你还嘴啊?” “怎么连你这么个孩子也如此势利?看旻轩他们较咱们在王爷面前受宠,所以便专挑软柿子来捏吗?”一直立在敬琦身后的雅夫人轻轻掩着口鼻,一副委委屈屈的神情。 “岂敢岂敢?”素来瞧不惯雅夫人的表里不一,我浅笑一声,越过了挡在眼前的敬琦,定定地对着她的身后沉声道,“明知道惠夫人母子在爹爹面前受宠,就故意要让敬珣今日在席上出丑,这样的聪敏机智,雅夫人你哪里算得上是软柿子啊!” “你胡说!娘亲哪有?”敬琦随即望向身旁面无表情的雅夫人,忽地脸色一变,伸手便要向我打来。 我笑着侧身,挡过敬琦的巴掌,清声道,“在我这粗使丫头般长大的姐姐面前,敬琦妹妹还是收起你那金枝玉叶的胳臂来吧,小心伤了你自个儿!” 见我捏住了敬琦的胳臂,雅夫人含笑上前,拉过恼怒的敬琦,冲我轻声道,“敬华可莫要听旁人胡说,今日宴上搅了敬珣献琴的可是她自个儿的丫头晓云。谁知道那丫头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还是生了怪病,竟然会在众人面前呕出污物,弄了自家主子满头满脸的,这和咱们可有什么关系?” 看着雅夫人满面堆笑,望向我的眼中却是隐隐的惊惧和探究,我的心头忽然生出一阵厌恶。 大步上前,待自己走近了她的身边才嗤笑出声,“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雅夫人你聪敏机智啊。如果只是弄断那琴上的几根弦,马上便有下人能换上其他琴来,根本不会影响了敬珣分毫。可如果是装入琴中几根伤人的针,虽然能够让敬珣好看,可毕竟是惹出了事端。这追查起来,雅夫人你怕是也不好脱身。唯有买通敬珣身边的丫头才是真正的高招,出其不意地呕了敬珣满头脸,既不会令人生疑,也使得敬珣在众人面前丢丑,那琴,她自然是没有脸面再当众抚奏了的。” “你,你……”雅夫人的身子晃了一晃,不过只是飞快地一瞬。她将手搭在敬琦的肩膀之上,强自镇定地对着我说道,“我要如此费心地让敬珣出丑又何必呢,真是一派胡言。” “若是敬珣出了丑,整座王府之内自然不会再有人能够挡住雅夫人你的女儿风光无限。”我笃定地笑着继续道,“可惜今天雅夫人你没有算到会多出一个敬华来。” “真是,真是……”雅夫人讪讪地笑了几声,一改平日里的温柔可人,对着我硬邦邦地说道,“空口无凭,任你随便去说,看看有谁会信你。” “敬华戏言而已,夫人何故当真?”对望着雅夫人闪烁不定的眼睛,我展颜低笑,转身离去。 “真是太无礼了,让孩儿去打这个贱丫头替你出气!”身后,传来敬琦满是威胁的声音,我却并不回头。 紧接着,敬琦满是挫败的声音再度扬起,“娘亲,你干吗拉着孩儿嘛。” “敬琦,莫要和这样缺少管教的丫头多生瓜葛。” 听到身后传来意料当中的拉扯声,我了然垂眉,昂首离去。 “娘亲,我回来了。”兴冲冲地推开院门,我大笑着冲了进去。 “阿瑟回来了,”听到我的声音,娘亲转过身来,“可用了饭菜?” “嗯。”我笑眯眯地走近了娘亲的身边,俏皮地嘟起嘴唇。 “这,”娘亲揽住我的肩膀,打量着这身价值不菲的衣裳,“可是王妃给你置办的?” “对!”想起陈王妃伴我沐浴时眼中的湿润,我重重点头,“王妃对阿瑟很好呢。” “真好看。”娘亲将我头上歪了的一朵珠花扶正,退后几步细细地瞧着。 “漂亮吧?”瞪大了眼睛扬起衣裙,我张开双臂转了个身。 “自然漂亮。”娘亲笑眯眯地点头。 “娘亲啊?”我走近娘亲,带着满眼的疑问睨向她搁在手边那个看似正在整理着的布包袱。 “哦,房中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不过几件衣服罢了,所以便遣了王妃的丫头先回去了。”娘亲垂首拨弄了几下包袱,伸手拉过我,笑微微地抚摸着我的头顶道,“明日咱们便要搬去大院了,阿瑟开心吗?” “嗯!”我大力地点头,伸手抚摸着娘亲的面颊轻道,“大院自然是好过咱们这里的,咱们今后再也不必因为一碗汤水去看人脸色了。” 娘亲的眼神黯了下去,却依然冲我笑道,“是啊,这些日子阿瑟跟着为娘,是委屈了。” “不委屈!”看到娘亲心疼地望着我,我握住娘亲的手掌大声回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是吗?” “说得真好,”娘亲连连点头,“阿瑟将来一定能成大事。” “当然!”我骄傲地扬起头,忽而笑了起来。 “阿瑟。”娘亲低低唤了一声,突然将我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 偎在娘亲的怀中,我贪婪地嗅着鼻端清淡而熟悉的香气,心头一阵莫名的心疼。并不抬眼,我低声呢哝道,“阿瑟以后会和敬珣她们一样,有夫子教导,阿瑟一定会为娘亲争气,一定会好好孝敬娘亲。” 感觉到娘亲的身子震了一下,然后她便轻轻地拍抚着我的肩背轻轻地念着,“娘亲知道,娘亲知道阿瑟刚才在大厅之上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娘亲,娘亲知道……” 第9章 月晕而风(2) “阿瑟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所有应该学习的东西,一定要胜过所有的妹妹!娘亲相信阿瑟会成为最优秀的人,成为娘亲今后的依靠吗?”我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抬眼望向娘亲。 娘亲不防我会问得如此认真,愣了一下才重重点头,“娘亲信。” “那么请娘亲答应阿瑟,”我轻轻地捧起娘亲的脸庞,心疼地抚平了娘亲眼角细小的鱼尾纹,口中定定地说道,“从今以后不要再奏那张瑟,因为阿瑟和娘亲都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阿瑟……”娘亲的笑脸在我手心之上渐渐消失不见,她颤抖着嘴唇轻合了双眼,半晌之后才极轻极轻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感受着那只华贵的青玉笔杆透过指尖传递而来的清凉滑腻,我只是越发握得用力,小心翼翼地将喂饱了墨汁的狼毫划上雪白崭新的宣纸。 轻轻地写横,轻轻地写竖,轻轻地写撇,轻轻地写捺,恨不得将心中所有的开心快乐都透过手中的笔宣泄出来。 “敬华郡主,您这样握笔不对,太紧了。”就在我自觉满足的时候,身边忽然传来张夫子低沉的声音。 “夫子,这笔……”手上猛地一松,管毫已经摔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划出了长长的一画。我嗫嚅着将管毫拾起放好,羞怯一笑。 “想把字写好是吗?”张夫子抚摸着他雪白的胡须笑眯眯地立在我的身前。 “嗯。”对着夫子的笑脸,我轻轻点头。 “郡主,您要这样。”夫子慈爱地望着我,手中握起那管总也不停我使唤的笔。 “哦,这样……”我右手凌空,模仿着张夫子的手势。 “试试。”张夫子将管毫递了过来。 “我,”望着张夫子笔下游走苍劲的笔锋,我轻轻抿着嘴唇,“怕是还不行的。” 张夫子轻轻摇了摇头,望望窗外的欢声震天,重新将坚定的眼光投向我道,“初习字者都是如此,但是郡主如此用心却是王府之中少有,假若郡主能够持之以恒,相信日后必会练就一手好字!” “会吗?会有那么一天吗?”望着张夫子在纸上写下的七个大字,我拈起那管青玉毛笔,出神地想象着那一天的到来。 忽然一阵喧闹,一直在外头玩闹的弟妹们想是玩得累了。 张夫子哎呦一声,被旻轩他们的一拥而入给挤了开去,“笨丫头,这鬼画符不会是你写的字吧?” 望着被旻轩抢在手中高高扬起的宣纸,我紧紧咬着嘴唇怒目以对。 见我并不还嘴,旻轩更加得意地四下展示着那张我初初的练笔,“笨丫头,你还真不是一般的笨!就算是爹爹让你和咱们一起上学又能如何?不过是白费心机而已。” 我冷哼一声,猛地起身,想要从旻轩面前消失。 “还真像是鬼符呢!”向来和旻轩一唱一和地敬珣霸道地堵在我的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看到敬珣脸上的伤处包覆着一块小小的白色纱布,配着眉目之间的盛气凌人看上去霎是可笑。我轻轻挑了眉毛,并没有出声。 对望着我的眼睛,敬珣叉腰喝道,“以后咱们府里再做法事的话,直接派这个脏丫头上不就行了?想还省了不少的花销呢,也算咱们王府没有白白养她一场!” “哈哈……” 哄堂大笑之中,一直立在敬珣身后的敬琦也挤了进来,拈起张夫子刚刚写下鼓励我的大字,猛地讥笑出声,“呦呦呦,还’!有志者事竟成也’呢?就凭她居然还有志者,居然还妄想事竟成!她能成得了什么啊?不过就是个下贱的戏子生养出来的贱丫头罢了!” 迎上敬琦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我双拳紧握,猛地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住口!不许你侮辱我娘亲!” 见我恼得面色大变,敬琦先是一愣,而后便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面红耳赤地挺着胸膛嚷道,“怎么,做得说不得啊?你娘本来就是个攀附权贵的下贱女人,借着到咱们王府唱戏的当儿,勾引了爹爹才生下了你这个同样下贱的丫头不是吗?” “是吗?”看到敬琦晃动在眼前的鄙夷,我不怒反笑,扬起手臂就甩了敬琦一个大大的巴掌。 “啊!你这个贱丫头竟敢打我?”敬琦不防我会出手,这一巴掌挨了个结结实实,捂着腮帮便向我扑了过来。 “哼。”我一侧身,瞧着敬琦龇牙咧嘴地跌倒在座位上,冷声道,“早就说过,敬琦妹妹还是小心你那金枝玉叶的身板儿为好。” “死丫头!”见敬琦被我打翻,敬珣瞪大了双眼指点着我的头脸怒道,“好个不怕死的贱丫头!居然敢和咱们动起手来了!” 望着敬珣在面前跳脚叫嚣,我垂眸一笑,提高了声量,“敬珣妹妹可真是善忘,昨日咱们便已经从西苑搬进大院了。我身为长姐,教训一个不懂进退的妹妹何错之有?便就招来了敬珣妹妹这番的口不择言,若是敬珣妹妹如此的不懂礼数被爹爹听见了,不知道还要惹出什么样的轩然大波来呢!” “你!”显是被我的话语给震住了,敬珣的话像是哽在喉间,只是愤愤地盯着我却并不做声。 “让开。”我收回和敬珣对视的眼神,推开了拥挤在我面前的人群。毕竟昨日在西苑中迎接我和娘亲的架势大得吓人,那样的礼遇,那样的殊荣,怕她们也都是早已经瞧在眼里的了。 “哼!就算爹爹和王妃昨日亲自迎你们回来又如何?本小爷就偏要叫你们做一对贱人,贱人!” 听到脑后传来恼怒的骂声,我急忙转脸。只见素来以捉弄我为乐的旻轩端着笔洗满脸愤怒地兜头朝我泼来。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笔洗之中那浓黑的墨汁在半空中织就成一张细密的黑网从天而降。 兜头的凉意传遍全身,在喧闹的哄笑声中,我缓缓睁眼。 望着眼前一张张嬉笑无形,幸灾乐祸的脸庞,我死死地盯着仍旧持着那只掐丝珐琅笔洗的旻轩,任由墨汁的寒凉自发肤丝丝沁入心肺,唇角却是含着浅淡的笑。 听到人群当中传出一片嘘声,张夫子猛挤了进来,他看到我满身脏污,急忙朝我伸出手来,“郡主怎么如此不慎,快,夫子帮你。” “不必!”推开张夫子的手忙脚乱,我徐徐环视着周围我的弟妹们。 许是因为我被泼之后一反常态的平静,四周的嬉笑声渐渐变小,安静起来。耳边只有墨汁由头顶、发际、衣角滴滴答答的跌落声。 许久,我才收回目光,带着满身的湿润走向门口,一直被我握在手中的那管青玉笔竟然丝毫不见温热,仍是微微地寒凉。 “瞧她刚才那眼神,还怪吓人的呢。” “纸老虎罢了,有什么好吓人的。再说咱们本来就没有说错啊,她娘本来就是一个下贱的戏子不是吗!” “可也真是奇怪,既然爹爹当初会将这对贱人赶去西苑,昨日又为什么亲自迎了他们回来呢?” “谁知道这对贱人用的是什么手段,戏子嘛,自然是擅长演戏的喽……” “是啊,是啊,呵呵……” 任由身后传来各种各样的羞辱和猜疑,我只是走向门口,紧紧捏着双拳走向门口。本以为终于可以不必整日躲在墙角偷听夫子的教习,本以为自己的努力总算是为娘亲争来了一丝的荣耀,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却原来仍然是个爱哭鬼。 迈出书斋的大门,我努力睁大双眼,还未来得及深深吸上一口雨后清新的口气,便猛地和对面匆匆走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撞到我的是平日里伺候在书斋之中的小厮李顺,他见对面的是我,一边躬身退后一边咋咋呼呼地叫道,“天哪,敬华郡主你怎么弄了这么一身的墨汁啊?” “不小心。”我随意地抚了把额角的湿发,睨向李顺的身后。怪不得今日没有见到他伺候在书斋中,原来是被派去接待贵客了。 见我对身上的脏污并不以为意,李顺小心地望了望身后,然后恭敬地半弯着身子试探道,“那,奴才服侍郡主洗漱去。” “我自己可以。”飞快地扯了扯唇角,我斜身便要过去。 第10章 书斋之闹 “小心。”见我因为走得太快,脚步微一踉跄几乎摔倒。一直立在李顺身后默不作声只是盯着我看的曲大人那位公子连忙上前了一步,终于开了口,“曲洛池见过敬华郡主。” “多谢。”分不清此时他眼中那样复杂的情绪到底为何,大力推开曲洛池搀扶着我的手臂,我冷冷出声。 “郡主何必客气,今后咱们便是同窗了。”见我抗拒,曲洛池缓缓收回手臂,只是轻轻笑着从袖笼中取出一方素娟递了过来。 望着曲洛池停留在半空中的手臂,我有一瞬的失神。看到对面深幽如潭的眼眸中闪动着关切的神采,我随即省悟,急忙垂眼拒道,“不必。”身为一个外人,他的眼中似乎已经有了太多和他的身份不相宜的东西了。 见我并不领情,曲洛池也不生气,他一边看着我和他擦身而过,一边好声好气地在我身后轻轻说道,“郡主好走。” 我不曾回身也不曾出声,继续大步走着。心中却在微微地泛酸,为什么那些和我同一个父亲生养的弟妹竟然连一个外人都抵不过? 回到陈王妃为我们精心准备的房舍之中悄悄换过一身干净的衣服,交代了刘嬷嬷我因为要在书斋练字所以一整天不会回来用饭之后,我便匆匆而去。 望着望荷池旁边这座低矮的土山,我抿唇而笑。不管如何,毕竟我现在想要欣赏望荷池这片迤逦的风光时,已经不再需要翻过那座墙了,我和娘亲已经搬进了大院不是吗? 寻了一棵粗大的梅子树,我倚石而坐,趁着头上暖暖的阳光,小心翼翼地回想着张夫子适才说过的习字要领。 好像真的是握得太紧,我好笑地看着自己将笔杆握在指间捏得死紧,以左手帮忙,才将虚虚悬于右手指掌之中的笔杆握好。 将笔尖的狼毫小心蘸入望荷池中清冽的池水之中,待狼毫温润之后才轻轻抬起手臂,落于面前一块光滑的石面之上。 我以水蘸笔,半伏在冰凉的石面上,一下一下地写着所有我认识的字,不知不觉之间,日头已然西斜。 终于觉得胳臂有些酸累,我抬起眉眼,望了望天际仍然残留着耀眼橘红光芒的太阳,长长吁了口气。眺望天际的目光收转回来,望向眼前微风吹拂下轻轻荡开淡淡金色涟漪的水面,紧张了整日的眼睛顿时觉得舒服极了。 揉搓着将微微发凉的双手举至唇边轻轻呵气,我满足地绽开唇角。眼光无意地投向树下斑驳的光影,我忽然一怔,急急回头去看身后,大大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郡主好像很开心。”立在我身后的,竟是上午在书斋门口遇到的那位曲公子曲洛池。见我回头,他上前一步,对着我翘起那薄薄的唇,狭长眼眸之中晶莹的光彩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斑斓夺目。 刚才练字竟然如此出神,连身后站着这么一个大活人也不曾发觉,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呢?我放下举在唇边的双手,一把抓起刚才被我放在石面上的那只毛笔,冲着他挑了挑眉,“曲公子似乎对咱们王府的家事特别感兴趣。” 听出我的挑衅,曲洛池扬了扬手臂,“毕竟从今日开始,我便要开始在王府中的生活,关心一下同窗应该并不为过吧。” 目光胶着在曲洛池手中的那卷雪白宣纸之上,我只是静静地望着他,默不作声。 见我不若上午见面时的难以接近,曲洛池将一直拎在另一只手上的一个竹篮打开,抬头笑道,“文房四宝我都带齐了,特地送来给郡主你的。” “哦?”望着摊开摆放在石面上一应俱全的笔墨纸砚,我轻轻嗤笑一声却并不多言。 “下午夫子授课之时没有见到郡主,后来听敬珣郡主他们提及敬华郡主平日里最喜欢的地方便是这片望荷池,所以过来看看,不想在此处居然真的遇到了郡主。刚才见郡主练字认真,不敢打扰。”曲洛池一边轻声解释,一边朝我轻轻笑着。 不过今日才到王府受教,竟然这么快便已经和敬珣他们打成了一片,想必他一定也已经听说了上午我被自己弟妹辱骂的事情了吧? 念及敬珣他们遣词之中的尖锐刻薄,我浑身一僵,别开了眼光冷声道,“谁要你这么多事?” “刚才看到郡主握笔姿势并不大对,既是同窗,不如洛池为郡主示范一二?”对于我的冷眼以对曲洛池并不以为意,他仍是带着满面的笑容半伏下身子。 看到曲洛池铺展了宣纸,细细地研墨,我不屑地轻挥广袖,刻意忽略他那温润动人的嗓音。 “大拇指从里向外用力顶住笔管,食指轻压,指甲左侧和第一关节同时用力向大拇指方向勾压,中指则需内压,配合食指和大拇指在笔管的内外两侧同时内用力压紧。无名指和小指则是协助大拇指从内下方托住笔管,加强托顶。不过倘若郡主日后练熟之后,也可单用中指和无名指来钳住笔管即可。”认真研墨的曲洛池抬眼望了望我,而后拾起一管笔来,一边冲着我做示范一边低声道,“其实早间的不快多乃因为误会所生,所以郡主你……” “你算什么人?凭你也想要来教训我吗?”望着曲洛池堆在脸上的灿烂笑意,忽然心头一阵火起,打断他说了一半的话,我猛地上前,抬手便要拨开曲洛池好心摆在石面上的那些纸墨。 忽然听到一阵衣裳摩挲之声从一旁传来,我握住拳头斜眼睨去,正好看到梅子林边一身红艳的敬珣静静地立着,身边竟然没有随从,连平日和她形影不离的旻轩竟然不见踪影。 看着敬珣若有所思的眼神,我转向面前戒备看着我的曲洛池,忽然灿烂一笑道,“曲公子的如此好意,敬华实在不应该不敬的。不如曲公子好好教导敬华执笔,也好让敬华能够像曲公子那般如有神助,妙笔生花。” “郡主唤我洛池即可。”曲洛池的眼中似乎有丝不解闪过,不过很快。他收回用以保护石面上文房四宝的胳臂,笑微微地冲着我招了招手。 藏起眼中的倨傲,我好脾性地点了点头,和曲洛池一同半伏在石面之上,满是笑容地望着眼前这张清俊的脸庞,兀自有些出神。 “郡主你可明白了吗?”重新示范了一遍的曲洛池见我满眼认真地望着他,将笔递了过来,示意我试。 “那,”刚才我只顾着胡思乱想,哪里仔细听他的讲解。可眼下看着他定定望着我的眼神,我只得轻轻咬着嘴唇,抬起袖去将笔接在手中,“敬华便一试,可是敬华素来愚笨,曲,呃,洛池可不能笑我。” “当然。”曲洛池深幽的眸子中升起一丝重重的笑意,纤长的手指无意地划过我的指尖。 “呃……”眼前这双狭长的眼眸之中仿佛有种魔力吸引着我欲罢不能地紧紧地跟随,直到清晰地看到他眸中深重的笑意以及那飞快闪过的一丝怜惜,我才微微一怔,手中的笔也不受控制一般慌乱地落下。 “大拇指要从里向外用力,食指也要一起,轻轻地去压,哎呀……”曲洛池转开眼眸,轻声指导着我,忽然低低地一声惊呼。 “啊!”听到曲洛池的叫声,我才恍如梦醒般猛地抬起了执笔的胳臂。望着眼前耀目的一片雪白之上因为我的不觉已经增添了毫无意义地一滩墨汁,不禁微微窘然。 “郡主不必着急,初练字者皆是如此,只不过是墨汁,”身边的曲洛池笑微微地抬脸安抚着我,却在目光尚不及双眼之时便迅速地转开,“太饱了而已。” 看到曲洛池的目光似要转向梅子林,我急急地出声,“洛池,你也不要唤我郡主了,叫我敬华好了。” “那,”曲洛池的声音中微微有些迟疑,那暖暖的目光在半晌之后才重新转回到我的身上,“洛池便恭敬不如从命。” “嗯。”不及细思曲洛池面上为何突现醺然,另有心事的我笑微微地轻轻抬袖,借广袖遮掩之机悄悄斜眼。 看到梅子林中那抹红色正急急地朝林深处奔去,心头一松。我了然转眸,看着曲洛池手握管毫奋笔疾书,暗哼了一声,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也在不觉中逐渐淡去。 曲洛池不曾注意我的神情,他只是急切地垂眸,急切地疾书,才一停笔便望向我来,“敬华,我如此为你示范可看得明白了?不如你来试试。” “哼……”我拾起自己那管青玉笔,站直了身子,冷声道,“想不到当日我这连看门狗都不屑一顾的落魄郡主也会在今日蒙王爷之座上宾如此青眼,真可谓是世事难料啊。” “敬华你?”曲洛池挑起双眉,疑惑地望向我。 对望着那一对清澈若水的深潭,我轻垂眼睫,涩涩说道,“若是曲公子仅凭敬华乃王府之中大郡主的名头便莽撞讨好,这如意算盘怕是便要落空的。” “敬华郡主以为,洛池此番襄助乃是阿谀奉迎?”曲洛池噙着唇角一丝笑意,低低出声。 “怎么不是吗?”恼怒于他眼神中莫名出现的那丝哀伤,我猛地扬起脸来,恨恨出声。 “烦扰郡主,倒是洛池造次了。”一直对视着我的曲洛池忽然眼神一转,温润的声音忽生生冷清起来。 看到曲洛池淡淡笑着的脸变成意料当中的礼貌而陌生,虽然早有准备我却仍是心口一滞,半晌之后才习以为常地轻笑着讥讽出声,“下次再要找个靠山,记得把眼睛擦得再亮一些。” 曲洛池不再言语,只是阴沉着脸色快手快脚地收拾着散乱在石面上的文房四宝。待得物品逐一入篮,才恭恭敬敬地抬眼对着我道,“既然敬华郡主如此聪慧过人,识破了洛池乃是那般蝇营狗苟之辈,洛池也唯有速速退下了。” 望着曲洛池避之不及的背影,我清冷一笑,用力握紧掌心那只青玉笔。 “其实,”已然和我隔出了一段距离的曲洛池忽然止住了脚步,不曾回头,就那么低低地出声,“洛池此番,只因郡主当日奏瑟之时,乐声中那难言的哀伤……” 不敢相信那日的苦涩竟然被人如此轻易道明,我猛地一惊,微微后退的脚步有些踉踉跄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