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以后,当年老体衰的梅女像只干虾一样,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回首往事的时候,仍然无法掩饰当年的恐惧,她瑟瑟地颤抖着骨瘦如柴的手感叹道: “我的两个男人死时,都把肚子吃成了一座小山……他们没有当了饿死鬼……我能活下来,是马驹的魂回来救了我……” 马驹是梅女的第二个儿子。 梅女一生中嫁过两个男人,生过三个儿子。他们像走马灯似的,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被陆陆续续地埋进了泥土里……他们全都死了,死在了那不堪回首的三年大饥慌时期…… 梅女的头一个男人二娃,这是全村最最幸福地死去的一个,他是吃饱了撑死的。他一口气吃下去了三十七个馒头,他死时把肚子吃成了一座小山。对这个男人梅女没有爱也没有恨,但对他的死她刻骨铭心。她和他在一块儿共同生活了八年,给他生下了两个儿子…… 梅女的第二个男人俊生,是在二娃死后两年的一个正月初十死去的,他死时也把肚子吃成了一座小山。当他从茅坑里走出来,提着裤子惊叫着:“梅女,我流月经了……我像娘们一样流月经了……” 梅女曾偷偷地笑过,她不知道他也会死掉。他饿急了去吃白土(注:观音土),拉不出屎来憋破了谷道给活活憋死的。对这个男人的死,梅女肝肠寸断,她自小和他在一个村里长大和他相好。她曾打算要给他生一群儿子,但他死时一个亲生儿子也没有…… 最不能令梅女释怀的是牛犊的死,这是她的大儿子。二十年后,她才确切地知道了他的死亡。二十年的时间里,她在清明节时没给他烧过一张纸,没给他点过一支香火,她一直以为他还活着。 一想起牛犊,梅女的心情久久地不能平静。牛犊死时才八岁,他是被村里饿急了的后生们骗到麻姑山上,偷偷打死后吃掉的。他死时瘦成了一根包谷杆,身上一点肉也没有了。他们剥他腿上的皮时就像是剥一截小树的皮……想起村里的后生们,梅女满肚子的恨,要不是他们兴许牛犊如今还活着。 尘封多年的往事,像爆发的山洪样向梅女涌来。梅女想起死后被老鼠啃烂了脸的爹;想起死后臭得村里人睡不觉的“花木兰”;想起被村里人偷偷吃掉的狗娃爹……想起了瞎老汉,和他那幅骇人的《喜鹊迎春图》…… 梅女的娘家在皂荚沟,打梅女爷爷的爷爷记事起村子就叫皂荚沟了。皂荚沟以沟两旁茂茂密密的皂荚树而闻名,这些树是何人在何年何月种下的,村里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人们清楚的是方圆百十里的人都管这条沟叫皂荚沟。 皂荚沟的后生们外出到镇上去揽活,镇上的老少爷们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来,看看他们酱黑色的脸和满身的皂荚味,就知道他们是打皂荚沟里钻出来的。皂荚沟的后生们如同皂荚沟的皂荚头顶长角脚底带刺,个个都非等闲之辈,遇事一个比一个精明能干。往年这沟里出过不少好汉,也出过不少土匪。后来日本人来了,他们嫌沟里的树太碍事,一把火把这些树烧得一干二净。烧了这些树,人们倒也不心痛。皂荚树本来就不值什么钱,果不可食木不可雕。没了这些树,村里人也没觉得日子与往日有什么不同。日本人走后,村里几个闲来无事懂点阳风水的老先生,要求村子更名的声音不绝于耳。叫朱家庄的村子里必然有朱姓的人家,叫高家河的村里必然有高姓的人家。皂荚沟里没了皂荚树,村子只能虚得其名。村名犯了地名这绝非儿戏,弄不好全村人都要跟着走霉运。本来改个地名也是小事一桩,然民国政府忙于战事是拖着未决。这几个多事的老先生死后,村里再也没有人提过改名儿的事,皂荚沟至今也还叫这个名儿。 皂荚沟村子不大,经过十几年的战事,村子里连同老弱病残总共不到三十户人。就这区区的三十户人遇事总尿不到一个壶里,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常打得头破血流。皂荚沟的男人们虽然格强悍,而妮子们却个个温柔端庄秀丽无比。皂荚沟里出与出皂荚一样是出了名的。在皂荚沟梅女是中的,然自古都是红颜多薄命,是却未必有好命。 梅女清楚的记的,她是在一九五零年三月刚交二十岁时,被牛二娃用一辆牛车从娘家接到迷失沟去的。 “富正月、穷二月、饿死饿活在三月。”三月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牛二娃这个憨憨是在破费了三十担麦子、五捆棉花和一千万块钱(注:一九四七年发行在解放区的第一套人民币,与一九五五年发行的第二套人民币的兑换比率为一万元兑一元。本书在一九五六年以前提到的货币均是第一套人民币。)的巨额聘礼才把她娶走的。要不是爹打窑给砸断了脊梁瘫在炕上,家里的光景烂了包,说啥梅女也不会嫁给牛二娃这个憨憨。 在皂荚沟梅女是村里数得着的俊妮子,村里人都说这妮子注定不是这几条沟里的人,长大了怕是要嫁到沟外面的大户人家享福去。这些话传到梅女爹高明德老汉耳朵里,老汉面子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偷偷地乐开了。梅女娘死得早他把她拉扯大不容易,指望着她能让高家人在村里人面前抬起头来。 到了梅女十五六岁时说媒的都快要把门槛踏破了,明德老汉迟迟没有应下来。倒不是他老汉眼高,他有自己的算盘哩。一来梅女还小,他怕她到了婆家受气。这些年她跟着他遭了那么多的罪,再干几年等家里攒下点底子了,给她置一套好嫁妆嫁过去。到了婆家,也就不用看人家的脸色听人家的闲话了。二来家里也确实离不开个人,屋里的活外面的活都少不了她,况且儿子梅生还小才交十三岁。 当梅女大了初醒男女婚嫁之事后,就在心里暗暗地思量起村里那些个后生来。除了住在村南头泡池子边姚家的俊生,梅女没有一个能看上眼的。梅女打小和俊生一块长大,对俊生知根知底。在皂家沟这两家说来也真是有缘,原先俊生家和梅女家是住在一搭里的,两家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土圪崂。梅女家在圪崂的这面,俊生家在圪崂的那面。梅女家住着梅女爷爷留给梅女爹的一孔烂窑洞,她一家四口就挤在这一孔烂窑里过活。而俊生一家三口,也挤在一孔先人手里留下的烂窑里熬日子。后来日本人和游击队打仗,日本人的炮弹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俊生家的窑面上,炸塌了俊生的窑。俊生爹只好在村南头泡池子边的土崖上戳了孔小窑洞,一家人搬过去凑合着住。 俊生还没搬家时,梅女妈常带着梅女和梅生,来俊生家里串门拉家常。俊生爹没事时也爱和梅女爹凑在一起谝闲,这两家好得就像一个葫芦分出来的两个瓢。梅女家里要是做上一顿好吃的,梅女妈常叫梅女往俊生家窑里送一碗。俊生妈也常常装一碗自家的好吃食叫梅女端回去。这两个苦命的女人,宿命般地在同一天一丝不挂地受尽了屈辱死去,死得极不光彩。俊生爹和梅女爹给村里的大户朱同仁家打窑时,被窑上塌下来的土同时砸伤了。一个给砸断了腿一个给砸断了腰,两个人平时都躺在炕上像两只看门的老狗。 梅女自小就爱和俊生在一块儿玩,俊生这人脾气好。过家家时玩恼了,常是梅女追着打俊生,而俊生从来都不和梅女翻脸。两个人经常光着身子,在俊生窑前的大泡池子里玩泥巴捉青蛙。饿了俊生就跑到家里,拿一块馍出来两个人掰开分着吃了。那时候俊生妈还在世,她常手里纳着鞋底从那孔小窑里走出来,坐在泡池子边的青石板下,看她和俊生打闹。 俊生这人淘气常上树掏鸟蛋,有时把裤子挂破了不敢回家,就悄悄地跑到梅女家里让梅女妈帮着缝。秋季里上山打酸枣,俊生打得酸枣多时总是偷偷地塞给梅女和梅生一把。村里其他娃娃看见俊生和梅女相好,就胡说梅女是俊生的婆娘。为这事俊生常把那些娃娃打得鼻青脸肿,那些娃娃的大人找上门来,俊生没少挨他爹的揍。 当梅女大了知道羞了,见了俊生也就远远地躲开了。躲归躲,躲开了身子却躲不开那份念想。俊生短短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庞,黝黑黝黑的皮肤修长而壮实的身材,甚至俊生走路时那“扑嗒扑嗒”脚步,无时无刻不浮现在梅女的脑海里。梅女暗暗地恋着俊生,可俊生这个榆木疙瘩却浑然不知,只知道整天的犁地种地伺候庄稼。梅女到了十五六岁找婆家的年龄了,她自己都急了,可俊生还是没个态度。 一天中午梅女从地里摘棉花回来准备做午饭时,远远地看见俊生牵了他家的那头老犍牛在窑前的泡池子那儿饮水。回到家里梅女放下包里的棉花,端了盆衣服就往村南头的泡池子走去。平日里遇见俊生也不容易,她要寻个机会,把心里的话都对他掏出来。 “该做饭了妮子,好好地又去洗啥衣服嘛!” 明德老汉坐在窑门口正在修理弄坏了的犁,看见梅女端着衣服要出门,没好气地埋怨了她一声。梅女临出门时,明德老汉才想起来他正要倒俊生家去,后晌里犁地要借俊生家的头牯才行。明德老汉放下手里的犁,抬起头对临出门的梅女说: “妮子,到了泡池那儿给俊生他爹言语声,后晌里要借他家的头牯用一下,咱窑顶上那块麦地后晌里要犁。” 梅女“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门。看着梅女急匆匆离去的背影,明德老汉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妮子最近以来是越来越让他琢磨不透了,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活蹦乱跳,动不动就淘气地捏他鼻子的碎妮子了,她已出落成了个大姑娘,姑娘家有些话自然不会对他这个当爹的说。明德老汉最近发现梅女像是丢了魂似的,少了以前的那股活泛劲。吃饭时一句话也不多说,常是碗都空了还愣在那儿,干活时丢三拉四的让他很恼火。 “生娃,你姐最近是不是有啥麻达事哩?”明德老汉抬起头问蹲在他身旁的梅生。 梅生说:“不知道!我姐黑里间常犯夜。我都睡一觉了,她还在炕上烙煎饼。” 梅生比梅女小两三岁,人却很机灵。姐和俊生相好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不过这事不能说给爹听,爹要是知道就坏事了。 明德老汉和梅女、梅生不在一孔窑里睡,对梅女黑里犯夜的事并不知情。梅女和梅生大了不愿和他在一个炕上睡了,明德老汉这才在自己的窑旁边戳了孔小窑,让她姊们俩睡一孔窑。 明德老汉在心里琢磨着,莫不是最近几个说媒的,把这妮子的心思搅乱了!梅生还太小,要是梅女嫁出去就苦了梅生了。到时候地里的活,他得像个大人样地扛着才行。他才十三岁呀,能不能扛得起这付担子。看着梅生瘦小的肩膀,明德老汉不知不觉地心痛起来,他平时连犁杖也舍不得让他摸一下,以后他就要像个大人一样在地里熬日头了。看着懵懵懂懂的梅生,老汉狠着心说: “生娃呀,你后晌里试火试火学着犁一犁地。你也十三岁了,能顶个人使唤了。我在你这个年纪,早都一个人驾着一犋头牯开始给地主老财家熬活了。” 明德老汉想让梅生尽快地学会营务庄稼,只要梅生学会了务庄稼活,梅女嫁出去他也就放心了。 “妮子大了,不能在家里拴她一辈子呀!”明德老汉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梅女端着衣服来到了泡池边,俊生看见梅女来了,嘴巴张了张准备离开。 “你爹在家吗?”梅女红着脸问俊生。 “在家呢!有事哩?” “后晌里我爹要犁地,借你家的牛用一下!回去给你爹言语声。”梅女红着脸说完后,头也不抬地蹲在泡池子边的青石板上洗起衣服来。梅女对俊生是日思夜想,见了面后却有不知道该说什么。“男想女隔层纸,女想男隔层山。”梅女不知道这事该怎样对俊生开口,可这种事哪有女人先开口的。她的心思不对俊生说,俊生还真不知道。“这个榆木疙瘩!”梅女在心里偷偷地骂了一句俊生。 梅女旁若无人地洗起衣服来,在青石板上把衣服摔得“啪、啪”地直响。看着梅女生气的样子,俊生心里麻一样地乱。他不知道因为啥事惹恼了梅女,她给他脸色看,他偷偷地瞟了梅女一眼后准备离开。看到俊生要走了,梅女着急地说: “俊生,你后晌送完牛别走!我在家里晒棉花,不去地里,我有要紧的话对你说。” 俊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回到窑里就开始纳闷起来。眼下正是忙着收秋的时候,她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他说?他俩小时候可是无话不说,人长大了心思就琢磨不透了,说句话都要躲开人才肯说。 二 俊生和梅女同岁,他已交过了十六岁了,梅女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六。同岁的男女,女的发育总是比男的要早。俊生对男女之事也只是朦朦胧胧地了解一点,这一点不及梅女。俊生爹姚光信老汉,对俊生这方面管得很严。村里那家要是娶了个婆娘,晚上几个后生闹洞房时,姚光信老汉总是早早地把俊生叫了回去,从不让他和这些后生娃们在一块儿瞎闹。光信老汉害怕俊生吃了女人方面的亏。村里朱家的那个大汉奸朱同贵,就是吃了女人的亏走上了歪路。光信老汉没念过书不识字,可他有他自己活人的准则。 朱同贵和光信老汉小时候在村里一块儿长大,朱家那时候是啥家景,这沟里的地、塬上的地全都姓朱。朱同贵七八岁时就被他爹送到了县城里念私塾,可这小子不是块念书的料,三天两头的从私塾里往回跑。当到同贵十六七岁时,竟从县城带回来了个漂亮。他爹气得当即抡起拐杖,就把这小子打得趴在了地上。这小子在家里呆不下去了,就带着住在县城里吃喝嫖赌,后来迷上了抽大烟。在县城里混得没钱了就回到家里来偷,愣是把他爹、娘给活活气死了。后来日本人来了,这小子便带着日本人回到村里来抓民兵和游击队员,混摸着挣两个钱抽大烟。去年日本人投降后,这小子便被大窝村的政府人员抓起来枪毙了…… 朱同贵好歹还算没绝了后,在他迷上抽大烟的那段时间里,那个给他生了个男娃。当娃已十五六岁时,朱同贵还是不务正业给日本人当汉奸。娘俩在村里被人指指点点地戳脊梁骨,都像防贼似的防着那娘俩。后来那个受不了了,摞下那个已十几岁的娃娃悄悄地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好好得一个后生,归根结底是毁在了一个手里。要是能娶一个贤惠的婆娘,朱同贵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每当光信老汉想起这些,就皱着眉头眼睛望着窑门前的山坡,像一个看透了世事的哲人一样发出无限感慨: “再好的后生,要是过不了女人这一关就成不了事!” 俊生最近以来,也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梅女对他态度的转变。以前她遇着他,总要甜甜地喊他一句“俊生哥”。眼下见了他也不搭理他,有时又悄悄地看着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梅女那扑楞扑楞转动的眼睛看他时,他总感觉到与别的妮子不一样。俊生晚上睡在土炕上做梦娶婆娘时,梅女的身影总是在脑子里晃来转去。她走路的姿式,笑着时绯红绯红的脸蛋,生气时倒立着的眉毛,就像院子外面的老榆树,在脑子里盘根错节赶也赶不走。这会儿梅女有什么要紧的事对自己说呢?莫不是因为前些天打枣子的事,出了梅女的丑,梅女还在生他的气呢? 皂荚沟后面的兔娃岭上长着十几棵粗大的老枣树,这些枣树原先是朱同贵家的。朱同贵当汉奸家里倒了灶,儿子朱可金跟他一个样整天游手好闲惹花捻草,枣子全烂在树上了也没人去收。年前村里象征地给了朱可金点钱,把枣树没收了归全村所有,打枣子时全村人都去捡。打枣子对整年在黄土里上刨食的庄稼人来说,是一个重大的节日。吃过早饭,村里的年轻后生、婆娘和妮子挎着篮子拿着杆子,穿着只有过年时才穿的红衣服绿袄,一路上说说笑笑的相约着上了兔娃岭。 在婆娘们的打情骂俏声中,在妮子们的嗔怪中,这些个后生争抢着表现,以便能获得某个婆娘或妮子的欢心。有个别厉害的用双腿勾着树枝,手拿杆子头朝下倒着打,一边打一边看着在树下尖叫着惊惶失措地捡枣子的婆娘们,不时地朝她们抛个眉眼。也有的后生上了树却不急着打,两只胳膊伸直手里拿着杆子当平?木,在树枝上走来走去。下面的婆娘们等得急了,张口便骂起来: “看把你娃娃能的,小心摔下来把裤裆里的牛牛给摔坏了!” 树下捡枣子的妮子们,听了这些话一个个都张红了脸。有胆小的妮子,看着后生们在细细的树枝上走来走去,身子一摇一抖的快要掉下来了,吓得捂着眼睛惊叫起来。这些后生闹够了,这才抡起杆子不紧不慢地打起枣来。 圆圆的马样的枣子,像夏天里下冷子似的从树上掉下来“噼哩啪啦”地打在年轻婆娘们的头上、脸上。抢先捡着枣子的婆娘们往往土也顾不得擦,先塞进嘴里“吧吱吧吱”地嚼起来,一年的劳作全在那张脸上涌动着。有些轮不着上树的后生们,趁着婆娘们慌乱地捡枣子的时机,偷偷地在她们的屁股上摸一把胸脯上蹭一下,那些婆娘们立刻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要在平时这些后生们可是不敢的。 穿着红衣服绿袄的婆娘妮子们,像一朵朵盛开的鲜花,在热热闹闹的兔娃岭上灿烂地绽放起来。说笑声打骂声碎娃的哭叫声,像一锅烧开了水,在兔娃岭的上空传得老远老远…… 到了午饭时,村子上空便弥漫着家家户户蒸枣子的香味。村里的老老小小不时地嗅着鼻子贪婪地闻着这股甜甜的香味,愉快地看着婆娘在灶房里进进出出。蒸熟了的枣子,剥掉那一层黄绿色皮后放进嘴里嚼起来绵甜绵甜的,比青枣子更有吃头。分到每家每户的枣子并不多,谁也舍不得多吃,枣子晒干后还要留着过年时做兔儿馍用。 打枣子这天,俊生早早地吃了饭,跟爹言语了声便提着杆子、篮子和村里的后生们相跟着上了兔娃岭。俊生爬上了一棵长着较多枣子的老枣树打起枣来,梅女和梅生有意无意地也来到了这棵树下。树上的枣子被打得差不多的时候,树下传来了梅女姐弟俩和朱可金争吵的声音。 今年是枣树收归村里的头一年,朱可金早早地就来到了兔娃岭,他不拿杆子上树打枣也不到树下捡枣,坐在石头上卷起了一支旱烟棒美滋滋地抽起来。过足了烟瘾后他拍拍屁股走过来,这个婆娘篮子里抓几把那个妮子篮子里掬几掬说是“捐税”。平时村里人碍着朱家在村里的势力和他几个堂叔的面子,没人招惹他。可这娃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村里人都怯着他。轮到梅女捐了,梅女不吃这一套。 “你年纪轻轻的懒得像头猪,有种就朝那些后生们要。”梅女张红了脸用手护着篮子和朱可金理论。 朱可金见梅女不肯捐,有意要吓唬吓唬她。 “你一个连球都没挨过的碎妮子懂啥,嘴还这么!枣树是我家的,你捐也得捐,不捐也得捐!”朱可金说着挽起袖子露出了两只肮脏的黑胳膊,在梅女面前挥舞着拳头。 “枣树现在已成了全村人的不再是你家的,现在是什么世道了?你以为还是你们家得势的时候!老娘今天就不给你这个二流子,看你能耍什么横!”梅女不甘示弱地放下篮子把手插在腰里,学着村里那些吵架的婆娘,扬起脸看着朱可金。 “哟!哟!我可是怯火你这个贼妮子了!”朱可金说着撇了撇嘴,缩着脖子装出一幅被吓着的表情,两只眼睛瞪得像枣子一样圆。 “你这个小货,蹬着鼻子上脸!今日个让你看看是你的嘴,还是老子的拳头!”朱可金说着一把扳开梅女,就要抢篮子里的枣。 村里其他几个婆娘看到梅女要吃亏了,赶紧走了过来劝架。梅生在一旁看到姐姐受了气,二话没说从地上摸了块石头砸到了朱可金的腰上。 “你这个汉奸爹娘养的狗,砸死你这个六指贼。”梅生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把“六指贼”三个字说得很重。 朱可金他娘怀他时,正是在县城里着抽大烟的时候。朱可金生出来时右手有六根手指头,跟别的娃娃不一样。他在县城里上学时由于长着六根手指头,总是遭到班里其它娃娃的欺负!这小子没上几天就从学校里跑了回来。回到村里后,平时总是把手藏在袖子里生怕别人知道了。谁要是当着朱可金的面说六指啥的,朱可金准跟他急。朱可金没学下啥好本事,倒是把他老子的那套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本事学得炉火纯青。他爹当了汉奸娘气得走了后,他跟着汉奸爹那几年也混了个肚儿圆。可他爹被毙了后,这小子就把光景过塌了,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开始他几个堂叔还时不时地救济他一点,可这小子不争气烂泥巴扶不上墙。整天游手好闲在村里偷鸡摸狗胡乱情,今天把东家的鸡偷了,明天又把西家的狗给逮起来吃掉了。村里人找上门来,几个堂叔也不管他了。这娃成了村里有名的二流子,二十四五岁了连婆娘也没找下。大冬天常穿着一身漏着白森森棉花的破棉袄,脖子上的垢甲有锅盔那么厚,头发像毡片样盖在头上。这娃没吃的了就偷,村里的后生娃背地送给他个“六指贼”的绰号。 梅生骂朱可金“六指贼”,搔到了朱可金的痛处。朱可金“哎呀呀”地尖叫着,摸着被石头砸痛了的腰,转过身来抽了梅生一个耳光。梅生面对着这个比他大十几岁的二流子那里还得过手,接着又被朱可金抓着衣领抽了几个耳光。梅女在一边急得与朱可金撕扯着,被朱可金摔得一个趔趄爬在了地上。俊生在树上看不过眼了,“蹭”地一下从树上跳了下来,手里握着打枣子的杆子对朱可金说道: “可金你要讲理,这枣树早都归村里所有了,快放开她姊们俩!” 朱可金狠狠地推了梅生一把,阳怪气地对俊生说:“你娃娃管的那号子闲事,你是看上这妮子了还是咋的?” 朱可金说完后,歪着脖子挑衅般地看着俊生。俊生听了这话想也没想,抡起杆子把朱可金打得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朱可金平时不干活瘦得像只猴一样,论打架俊生并不怯火这个比自己大七八岁的后生。 俊生正要去看梅生,冷不防朱可金反扑了过来,照着俊生的脸就是一拳,与俊生拉扯在一起撕打着。 “没想到你娃娃还真是想寻这妮子做婆娘呀!”朱可金不服气地嘟囔着吐了吐嘴里的血。 梅女被朱可金的话气得臊红了脸,拿起篮子泼水样地把枣子全泼在了朱可金身上。 “你狗日的拿回去吃吧,我不稀罕这几个破枣。” 梅女气得破口大骂着,把枣子泼到地上后,拉着弟弟梅生的手气冲冲地跑回了家。朱可金抻着脖子冲着梅女的背影,装腔作势地扬了扬拳头。俊生看见后扑过来又要和朱可金打,被村里的其他后生们拉开了。 俊生拍了拍身上的土,这才发现刚才和朱可金打架身上穿的褂子被撕开了一条大口子,左眼眶上也挨了一拳眼里直冒火星。俊生一直以来,都想狠狠地教训教训这个张狂的二流子。俊生娘和梅女娘的死,就是因为这个二流子的汉奸爹带了日本人在村里干的好事。那个汉奸死了,可这账没完,迟迟早早总要算在他这个儿子身上。 三 吃过晌午饭,明德老汉和梅生等不到俊生的头牯,就先吆喝着自家的那头老牛上了窑顶上的那块麦地。这块麦地犁过后就该种麦子了,可家里的这头牛老得已经干不动活了。打梅女记事起这头牛就在家里干活了,它的年纪怕是比爹还要老。爹可把它当回事哩,每次干完活回来连饭也顾不得吃,总是先要出去割一篮新鲜的青草回来喂它。它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家里人全都跟着愁下了,它是全家人的子,地里的活全凭着它干。前几年这头牛独自一个还拉得动一犋犁,现在老了。牛老了和人老了一个样,走个路都打颤,身上的毛也变得细长细长的不再油亮光滑,浑浊的眼里也没了神儿。 眼下正是农忙的时候,随便问谁家的头牯都不好意思张口。这一两年的世道是比前几年好过了,可水涨船高牛也跟着涨价了。大窝村的牛集上,一头口轻的牛没有六七百万怕是下不来。明德老汉这几年闲下时,总是忙着干活挣钱准备着再买头牛回来,问人家的头牯用终究不是那么回事。 爹吆喝着牛出门后,梅女一想到俊生要来就开始心神不安起来,在窑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面乱慌慌的一阵阵莫明的激动。她从柜子里翻出了过年时才穿的红碎花洋布衣服穿在身上,想了想又觉得不合适了下来,依旧穿上了中午摘棉花时穿得那件灰粗布衣服。不过节不赶集的穿新服干啥! “对呀!该洗头了。总不能让俊生看着自己灰土灰脸的一幅邋遢劲呀!”梅女自言自语着摘下了头上的毛巾,端了盆热水放在窑门前的石头上洗起头来。梅女用水打湿了头发,往头上搓了一把皂荚粉揉起来,这个当儿俊生手里提着一篮子的青草,从院门里走了进来。 “牛呢?”梅女透过湿漉漉的头发,看见俊生没有牵着牛,她着急地问道。 “刚才我来时,看见叔已上了窑顶,我直接把牛送到了地里。”俊生把手里的篮子放到窑门口说:“这点枣你留下,过年做馍用!我在上面盖了点草,怕别人看见了有闲话说。” 梅女看了看窑门口的篮子,心想这俊生的心还真细。 “你先回到窑里坐下,自个儿倒水喝我马上就洗完了。”梅女说完后心里怦怦地直跳着,不知道该怎样应对接下来的场面。山圪崂里的人不像城里人,男的和女的要是在一块儿呆久了,就会风言风语的传得到处都是。别说村里人了,就是整个麻姑山脚下这几个沟里人都会知道。人家会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呀! 俊生回到窑里坐在炕沿上,开始局促不安地四下打量起来。这窑里的摆投和自己小时候来玩时一个模样,不一样的只是梅女和梅生还有自己都长大了,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和他们在一块儿开开心心地玩了。俊生想起梅女小时候和他一块儿在泡池子里光着身子玩泥巴,梅女吃火烧的知了吃得嘴上黑油油的情景,看看梅女现在已出落成了一个大妮子了,俊生不由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啥哩?” 梅女洗完了头,歪着脖子用毛巾揉着滴着水的头发从窑门里走了进来。秋日的阳光从窑门顶上的窗户中斜斜地照进来,照着梅女湿湿的头发像照着一块闪着光的黑绸缎令“出浴”后的梅女看起来楚楚动人。梅女发梢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胸前,两个晃悠悠的房透过胸前湿湿的的粗布衣服隐约可见。这一情景看得俊生心里像燃着一团火,背上像有几条虫子在爬来爬去。一时间窑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静得可怕,俊生低下头强忍着不敢看梅女,不敢看梅女那两个在衣服里荡来荡去,随时都会跳出来的房。 梅女看到俊生窘迫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羞红着脸说:“最近有几家给媒婆,张罗着给我找婆家哩。” “嗯,这事我听四婶说了。” 俊生嗫嚅着,声音小得连他自己也没听到。看着呆头吊脑的俊生,梅女心里是又气又急。“这个榆木疙瘩,咋就不开窍呢?”梅女在心里偷偷骂了一句,着急地不知该怎样把和他相好的话说出来,她试探着俊生: “有没有人给你提过找婆娘的事?你也老大不小了到了该找婆娘的年龄了。” 梅女说完后看似无意地也坐在了炕沿上,和俊生坐在了一起。俊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梅女一眼低下头说:“还没有媒人给我提婆娘的事,咱窑里的光景谁敢提亲,平时爹也没有这方面的言语。” 俊生窘迫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一阵热烘烘的暖流顷刻间传遍了全身。他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梅女话里的意思,只是她没有直接地说出来。 梅女说:“俊生,这事你得自己操心才行!” “我知道!”俊生说:“我窑里的光景,就是说下婆娘也没地方住,总不能再和爹挤一个炕吧!” 俊生说完后忍不住笑了起来,梅女也被俊生这句话逗笑了。俊生说的倒是实话,他和爹平时就挤在一孔窑里。日本人炸塌了俊生家的窑后,俊生爹也没有钱雇人再打孔新窑。那时候俊生还小帮不上什么忙,常是他爹一个人在村南头泡池边的土崖下,拿着锨扛着老镢头,一箩头一箩头的担出了那孔窑。说是一孔窑,却比别人家的窑小了整整一匝,窄得人进去后连个身子也转不过来。窑面子上连个窗户也没有,大白天窑里黑咕隆咚的看上去像个黑窟窿。俊生和爹两个人平时就挤在这个黑窟窿里过日子,这样的光景那个媒婆敢上门提亲。窑小一点倒也没啥,可窑门和门板全是从旧窑里拆下来装上去的,木头都沤得变形了,门缝宽得能塞进去一个拳头。大冬天睡在炕上,西北风呼呼地直往脑门子上灌。这样的窑别说娶婆娘了,大户人家连牲口也不住。总不能在这样的窑里娶婆娘吧,可打孔新窑谈何容易!力气俊生倒是有,两三个冬天就能打出孔新窑来。可这木料贵得吓死人,做门窗做家具那得用多少木料!正常年景一般的农家小户打孔新窑也不是那么容易,更何况这些年一直打仗。先是和日本人打,日本人走后又是国军和共军打,打来打去打得都是老百姓的钱粮。村里的保长像尾巴一样跟着屁股催税,窑里攒下的那一点点钱粮还不够交税,家里常是欠着一屁股债。这一两年世道稳了下来,可连打窑带置家具什么的,少说也得五六年的时间呀。那时候他和梅女都老大不小了,梅女会等他吗?俊生在心底里无奈地叹着气,满腹狐疑地转过头悄悄瞅了瞅梅女。梅女坐在炕沿上双手拢着头发,发梢上的水滴像眼泪一样地滴落在裤腿上。她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妮子,能想到这些吗?她真得愿意嫁给他做婆娘,俊生心里没有底。 梅女手里拿着毛巾默默地坐在炕沿上,窑里除了炕沿也确实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坐。刚进窑门就是农家户里传统的火烧大炕,大炕占去了窑洞大半的宽度,剩下的一点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这两把平时该坐人的椅子上此刻正坐着两大袋麦种。眼下正是种麦子的时节,人们都在地里忙活着下种。此刻的村庄像熟睡的婴儿一样悄无声息一片宁静。 俊生和梅女坐在炕沿上默默无语,互相都在揣摸着对方的心事。一种异样的感觉在窑里悄悄地弥漫着,这是一咱说不出的感觉,一种带着某种含糊香味的感觉,一种能让人闻一下就会醉倒的感觉。俊生清晰地闻到,这种感觉这种味道来自梅女的身体。梅女的身体里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一种淡淡的夹杂着香花香的香味。这种香味不同于自己和爹身上的味道,也不同于梅女小时候身上的味道,这是一种成熟了的女人身上特有的香味。这种香味压抑的俊生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身体里像憋着一座快要爆发的火山,这座火山随时都会爆发出炽热的熔岩,将他烧得面目全非。梅女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打破了窑里令人尴尬的寂静。她想起俊生因为和可金打架而被撕破了的褂子,没话找话地说: “你前几天和六指贼打架,破了的褂子缝上了没有?” “没缝,在我窑里摞着呢!” “那你现在回去拿,我这就给你缝上。” 梅女说完后如释重负地吁出了口气。平日里老想着俊生,做梦都想着他,眼下她把他约来,却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俊生下了梅女院门前的小土坡后心里一阵激动,他仔细地回味着梅女刚才在窑里的说过的话。他已猜到了她的意思,尽管她没有亲口说出来,但他从她的话里能感觉到这层意思,她想和他相好。 “这么快就好上了,还给提了一篮子枣!” 真是冤家路窄,朱可金冷不丁像从地里冒了出来似的,笑嘻嘻地冲俊生嚷了一句堵在俊生面前一脸坏笑地看着俊生。这主不知从哪达里蹭了顿酒喝,此刻浑身上下像酒桶一样透满了酒气。俊生只顾低着头想事,没有注意到面前站着一个人。他被朱可金的话吓了一跳,刚才去梅女家送枣时为了怕别人说闲话,他特地在篮子上面盖了层草。他尽管细心地做这件事,可终究还是没能瞒过这小子,看来他什么事情都知道了。俊生稍即回过神来说: “不要瞎说,是草不是枣。” 朱可金阳怪气地干笑着说:“梅女吃草吗?” “我刚从地里回来,你小子不要造谣,要不我跟你没完。”俊生说着又拉开了要打架的架势。 “看你这球势样!算了,算了,哥哥不给你打笑了,哥还有要紧的事哩。”朱可金说完后,嘴里哼着酸曲儿迈着方步一摇三摆地朝村子后面走去。自从那次打枣风波后,朱可金从心底里怯了这个打架不要命的后生。 俊生从梅女窑里出来时的愉快心情,此刻被朱可金这小子搅得没了神儿。他决定先不回去拿那件破褂子,免得又碰上朱可金到时候有嘴也说不清楚。当到了后晌再送过去也不迟,眼下正好趁这个空儿割一篮子青草,到时候牛下地回来就有的吃了。想到这儿俊生快步地走到了家里,找了个大点的篮子拿过镰刀向家里的那块包谷地走去,那块地里的草长得正旺着呢。俊生提着篮子快要走到包谷地时,俊生爹姚光信老汉肩上扛着镢把手里拿着镢,从早上刚犁过的那块地里走了过来。看到爹这么早就下工了,俊生纳闷地问道: “爹,你咋这么早就回来哩?” 俊生爹说:“我砸了一会儿土胡基,镢把松了拿回去修修。让你跟你明德叔捎话的事你说了没?” 俊生这才想起来,去梅女家送牛时爹让他捎话给梅女爹,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他忙着和梅女见面,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是不是把这事忘了?”俊生爹不满地瞪了俊生一眼。 俊生红着脸说:“当后晌里,他犁完了地到家里送牛时,我再给他说。”说完后俊生便提着篮子钻进了包谷地。 四 梅女在家里着急地等着俊生,到了快做晚饭时俊生也没来。梅女不由得的心烦意躁起来,在心里怨恨着俊生。这俊生是咋啦?倒端起了臭架子,难道还要我到他窑里去找他。是不是他有啥事给拌住了,现在来不了。梅女一边在心里咒骂着俊生一边又安慰着自己,他肯定是有事没来。梅女拢了拢头发四下里看了看,这才想到窑里的馍馍已吃完了,需要蒸馍了。这几天犁地种地的活多苦重,家里要吃得好些,要不爹和弟弟回来又该怪见了。梅女最近老是丢三拉四的,有时手里明明拿着舀水的瓢却满窑里找瓢。梅女心不在焉地在面盆里放了一瓢头遍子白面,和几瓢包谷面和着水揉起来。黄白相间的面团在梅女手里揉来捏去,渐渐地那团面变成了俊生微微笑着的脸。揉着揉着,那团面又呼地一下变成了爹那张怒气冲冲的脸,那张脸因为发怒而变得可怕。梅女知道爹要是知道她和俊生的事情后,肯定不会答应的。他是嫌俊生家里太穷,他家里的光景过得实在是太寒碜人了。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个该死的人来了”梅女在心里嘀咕了一声,顾不得手上粘着的面絮兴冲冲地走到窑门口。一看是俊生爹,梅女心里顿是凉下了半截。俊生爹站在窑门口问道: “妮子你爹下地还没回来?” 梅女说:“还没呢!要不你坐下等会儿。” “不了,我还有事要做哩。你爹回来了言语声,就说我找他有事。”俊生爹说完后急冲冲地走出了院门。 俊生爹走后,梅女脑了里“嗡”的一声,脸上火辣辣地像被人抽了一个耳光。莫不是俊生回去和他爹说了些什么,这会儿他爹找上门来了。梅女开始为自己的轻率自责起来,爹要是回来知道了该咋办呢?馍馍快要蒸熟的时候,梅女看见俊生胳膊窝里夹着褂子从院门里走了进来。 梅女说:“俊生,你爹刚才来过了,不知有啥事哩。” 俊生漫不经心地说:“这事我知道。” 梅女怕俊生这个榆木疙瘩不开窍,怕他把她说的那些话,回去告诉他爹。要是真那样她就完了,他俩的事她爹准会一百个不答应,别看她爹面子上和光信老汉好,心里的小算盘打得精着呢。看着俊生慢慢吞吞的样子,梅女生气地嗔怪着: “俊生,你这大半天的干啥去了?” 俊生说:“我回去后去了趟地里。” 俊生莫名其妙地看着梅女,不知道她为啥生了气。梅女狠狠地瞪了俊生一眼说:“你先把褂子放下,这会儿没空给你缝,等缝好了再给你。” 梅女说完后走进灶房里,开始做起晚饭来。俊生把手里的褂子放到梅女的炕上,忐忑不安地从院子里悄悄走了出去。他不知道梅女好端端地又为啥事生了气,她的怪脾气总是让他摸不着。 明德老汉从地里回来,急匆匆地往嘴里扒了口饭后,就牵着牛朝俊生家走去。后晌犁地的事情,让明德老汉很是恼火。梅生这娃都十三岁了,整天地吵着嚷着要学犁地,可真正让他学时却犁不出个样子来了。两头本来老老实实的牛,在梅生手里就像半大小子一样调皮捣蛋,不是这儿偏了一铧就是那儿又拐了一犁没犁上。 “牛往左拐时你就拉右边的套绳,往右拐时你就拉左边的套绳。” 明德老汉跟在犁杖后面,一遍遍地耐着子教着梅生。梅生两只手一握住犁把就慌了神儿,犁要么拐进已犁过的地里,要么又拐出去老远,总不能一道犁沟压着一道犁沟匀匀地犁下去。梅生的两只手还扶不稳犁把,当腾出一只手去拉缰绳时犁就会偏掉。高明德经过细致的观察,总结到了梅生犁不好的原因。 “心不要慌眼睛看着前边,要让牛往右拐时你就喊”哒哒“,往左拐时你就喊”咧咧“”。这两只牛都是早已调教好了的老牛懂得啥意思,这么一来梅生果然犁得比前边的要好多了。 “犁得好也罢丑也罢,总得放手让娃练练,自己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明德老汉叹了口气,干脆坐在地塄上抽起烟来。他从腰里摸出了烟杆,这才发现后晌里走得急没带火镰来(注:一种用来打火的工具)。反正地就在窑顶上,回去取一趟也误不了事。明德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朝家里走去。下了坡快到院门时,他看到俊生走进了自家窑里。明德老汉开始纳闷起来,这俊生送完牛没回家去,这会儿找梅女会有啥事? 明德老汉寻思寻思没回窑里,又踅摸着回到地里坐在地塄上想起梅女来,这妮子怕是瞅上了俊生这个后生娃。这老姚没啥本事,把窑里的光景过得一团糟,可要下的娃娃精得跟只猴似的。这娃鬼精鬼精的,村里谁也日哄不了。他比梅生大三岁,干起活来能顶两个梅生。这娃高高挑挑的个子长得腰圆膀实的,是个能受苦的好庄稼人,打心底明德老汉也是挺喜欢这个娃娃的。这娃小小的年纪就懂得不少礼数,见了村里的长辈常是“叔、婶”地叫着。可要说到让梅女嫁给这个后生,明德老汉打心底里是一百个不愿意。老姚家里的光景过得实在是太栖惶了,窑里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梅女过去了怕是要受苦哩。不行!这事拖得长了就有麻达,得找个空儿给梅女醒醒脑。这种事情,他这个做爹的不好开口对娃说,要是梅女娘还活着就好了,这事做娘的总比做爹的好开口。整个后晌明德老汉也没心思再教梅生犁地,他的心全跑到了梅女身上。这事情让他太恼火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俩就偷偷地来住,这事传出去他这老脸还往哪达搁,梅女也是,什么人看不上,偏偏看上了家里拿不出隔夜粮的俊生来。 明德老汉牵着牛一边往俊生家里走,一边想着后晌里的事情。这会儿光信老汉有什么着急的事情要对他说呢?要是他敢提梅女和俊生的事,他就犯脸让他免开尊口。 光信老汉和俊生正坐在窑门口的石头上端着碗吃饭,看见明德进来了,光信老汉慌忙站起来把碗放在石头上说:“老高吃过了没?我正等你等得火烧眉燎的!” 明德老汉以为光信要提俊生和梅女的事情,他沉着脸哼了一声说:“等你吃完了再说。” 光信老汉吃完了饭放下碗,就了锅旱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说:“老高,同仁家里急着要打两孔新窑,这会儿正在村里问人哩。” 明德老汉一听是这事,干笑了两句说:“他家里有住的,好好的急着打窑做啥?” “他的娃娃问下婆娘了,开了春就要闹腾着娶哩。这会儿急着用,出的价钱也还过得去。” 明德老汉不紧不慢地摸出烟锅,就着棉绒上的火星子吸了两口说:“啥价钱吗?还在他院子里打?” “说是九百万一孔,两孔窑一千八百万。在自个儿家里吃饭,他家不管饭!两孔窑要赶在开春前一个月打成。窑打下来就算工钱,现码子不欠账。”光信老汉伸出手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后接着说:“窑要丈二宽两丈半深,这活我算过了能接。” 明德老汉听了光信的话后,嘿嘿地干笑了两句不再出声,一锅接一锅地抽起烟来。光信老汉摸不透明德的态度,他拉下头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着急地说:“今后晌里我去他家看过了,就在他现住的两孔窑边里各续一孔,窑面子啥的都是以前就平好了的。这老家伙要是把两孔新窑全打好了,院子里一排四孔窑瞅上去多气排,光景在咱村里就没得比了。” “那您咋划算哩,咱两家搭伙干?” 明德老汉早琢磨透了,光信是想和他搭伙干,要不他也不会这么火急火燎地找他来商量此事。 光信老汉说:“这活紧!咱两家得搭伙干才行。等种完了麦子,就得开始收拾家伙。俊生现在大了干活能吃得下苦,抡个镐子干啥的都在行。我和俊生两个人你一个人,你梅生也不小了忙时叫他去搭把手,往车子上装个土干个零碎活的都行,钱算下来后咱两家四六分。”光信老汉在心底里反复地思量过,按这个比例分成明德应该不会拒绝。 “行!咱两家搭着伙儿干。”明德老汉说完后,又肯定着补充了一句:“这事就这样说定了啊!” 明德老汉打心里,不得不佩服他这位兄弟哥的精明能干。这老姚是能干,可家里的光景却好不到哪里去。家里没个女人穷半边哪!一年四季脚上穿的,身上挂的那样不得拿钱来买。钱是没少挣,可省不下几个来。再说了工钱是四六开,可他一个人而人家父子两个人,他一个人干能拿得了四成的工钱?说是忙时叫梅生去搭把手,梅生还不得整天呆在那儿干,要不他一个人怎么好意思拿人家四成的工钱。梅生这娃今后晌里犁个地都累得胯痛腰酸的,他还不知道今冬里就要他出大力受大苦了。这娃能不能受下这份苦,明德老汉心里没底。 明德和光信坐着抽了几锅旱烟,拉了拉家常后说是还要给牛添草就急着走了回来。他回到家里看见梅生正和梅女在打趣,梅生趴在炕上学着狗叫,逗得梅女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的。这娃没事时就爱和他姐在一搭里玩,梅女平日也总是护着梅生。明德老汉看到梅生也不小了,可是总不了那股子孩子气,他心里一恼问道: “就知道玩,牛草铡下没?” “早都铡好了,你走后我都喂了几槽了。” 梅生从炕上站起来,怯生生地看着爹。梅生长得干瘦干瘦的,身上的衣服又宽又长,松松垮垮的像挂在衣架上似的。这娃也没穿过几身好衣裳,平时穿得都是拾着梅女穿小了剩下来的,身上常是一个补丁缀着一个补丁。这娃小小的年纪跟着他没少遭罪,地里的活有时忙不过来,都要这娃搭把手才行。夏季里割麦扛麦捆子这娃一点也不少干,他人小是要捡大个儿的麦捆来扛。干一天活下来,常是累得饭也吃不进去,一个麦收下来这娃身上也了层皮。可有啥办法呢,自己没本事,做娃娃的就要跟着遭罪。“苦蔓子上结不出个甜瓜哪。”当爹的没有本事,做娃娃的哪能幸了福。明德老汉在心里无限感慨地想着,当打窑挣下钱来,说啥也要到大窝村的集上给娃扯几尺布做一身好衣裳,娃不小了得有一身见人的衣裳才行。一想到今冬里还要打窑挣钱,梅生小小年纪就要跟着他出力受苦,明德老汉心里很不是滋味。 “爹,我到牛窑里去看看牛吃完了没有!吃完了我再添上,明早上还要犁地哩。”梅生说完后连爹的眼睛也不敢看,从炕上溜下来穿上鞋就朝牛窑里走去。 “把牛窑里马灯的捻子挑小点儿,灯大了费油。”明德老汉对着梅生的背影嘱咐了一句。刚才他回来时看到牛窑里的马灯通亮通亮的心里就来了气,眼下洋油贵得要死一天一个价,这娃就不知道省着点用。 五 明德老汉坐在炕头上,对着油灯点着旱烟“扑哧扑哧”地抽起来,边抽边想着梅生。梅生这娃平日里总怯着他,见了他就跟见了鬼似的,连气也不敢出一口。这也怪他平日里总把娃管得太严,训斥的太多了。在这山屹崂里务庄稼活,没个好苦肠不行哪!受不下这苦日子,往后就得穷半边。娃长大了,以后再不能动不动地就对娃发脾气了。要是娃做活有做不到的地方,要多指点才行,娃是个好娃哩。 梅女看了看爹的脸色,知道爹准是遇上了事,爹是个心里搁不住事的人。梅女小心翼翼地问道:“爹,光信叔找你没什么事吧?” 明德老汉从嘴里喷出一股浓浓的烟说:“这几天种完了麦子就要打窑挣钱哩。” 梅女一听是这事,知道这会儿爹心里正在思谋着什么,她不愿再在一旁添乱了就说:“爹,这会儿没啥事了。我去海红家借几个鞋样回来,瞅空给你和生娃做双鞋子。”梅女说完后看了看爹脚上破了洞的青布鞋。 明德老汉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这两只鞋穿得前边已破了个洞,脚指头像两只贼头贼脑的老鼠样,从那两个破着的洞里钻了出来。明德老汉和梅生穿鞋都很费,一个人一年得两三双鞋穿,梅女做得慢了就跟不上穿了。 梅生喂完了牛从门里走进来时与要出门的梅女撞了个满怀,梅生看到姐姐要出门,也要跟着一块儿出去。明德老汉对梅生笑了笑说:“来,生娃子坐到爹这边来,爹有话问你。” 梅生觉得爹只有笑起来时才像个爹,才不那么怕人。他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偎在爹的腿边,两只手紧紧地在攒一起,他在爹面前时总是紧张不自在。明德老汉俯下身子,无限怜悯地对梅生说:“生娃子后晌里犁地累乏不累乏?” 梅生腼腆地笑了笑说:“犁地跟走路一个样,只要跟着牛在地里走就行了。只是牛有时候走得快我跟不上,累乏倒是不累乏。”梅生说完后偷偷地用眼角瞟了一眼爹,这会儿爹的心情好,不会对他发脾气。 看着梅生腼腼腆腆的老实样子,明德老汉在心底里偷偷地笑了起来。这娃明明是累乏了,却拐着弯儿地说不累乏。他也是在生娃这个年纪开始学犁地的,犁一后晌地到快下工时,胳膊酸得回犁时都提不起来。这娃好胜心太强,明明是累乏了嘴上却说不累。明德老汉用长满老茧的手,在梅生头上摸了摸亲切地说: “生娃子,只要干活能受的下苦就行。年纪轻轻地正是学活的时候,对自己要求的严一点,将来给财东熬活时人家才看得起你。” 梅生懂事地点了点头说:“爹我知道个理。” 明德老汉满意地看着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儿子,想想自己十三岁时干活比他也强不到哪达去。生娃什么都好,就是长得太瘦了,将来怕是出不了大力。这几年一直打仗,窑里捐的粮食太多,生娃正是长力气的时候,每顿饭只能吃个半饱。这怪不得娃娃,这娃跟着他干活时时常停下来喊着“饿”。并不是娃耍奸偷懒,明德老汉清楚这个年纪人的饭量。这一两年国军走了后,窑里的粮食宽余了些,这娃的身子骨才呼呼地见长。明德老汉心痛地在梅生的肩膀上拍了拍说: “生娃子,剩下的那几块地你要抓紧时间就学着犁,等犁完了也就学得差不多了。犁完了地咱家要和你光信叔家合伙打窑挣钱哩,能不能受下这苦?”明德老汉说完后心疼地看着梅生,他怕梅生刚犁完地就要打窑出力,怕他累坏了身子骨。 听说爹要打窑挣钱,梅生高兴地问道:“爹,给谁家打窑哩,能不能挣下钱?” 梅生小小的年纪就开始挂念起家里的事情来,明德老汉心里一热,细细地跟梅生说了和光信家合伙打窑的事情。 “爹,当打窑挣下钱来,你就可以到大窝村去买牛了!” 梅生知道爹正为牛的事情犯愁。他这话正好说到了明德老汉的心里,眼下他太需要一头牛了。要是家里头再有一头牛,干活时就不用再问人家的牛了。明德老汉心想,梅生这娃确实长大了,知道惦念家里了。再熬几年给娃娶过婆娘,他的苦日子就算到头了。明德老汉和梅生在窑里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不知不觉夜渐渐地深了,老汉打了个呵欠说: “时候不早了你睡吧,明早上还要犁地。睡下后记着吹灯,咱窑里的洋油不多了。”明德老汉催促着梅生早点歇息,他怕梅生晚上再熬夜会累坏了身子。 梅生“嗯”了一声走到窑门口说:“爹,你买牛时买头生牛回来,生牛可以生犊子。”明德老汉开心地笑了笑,心想这娃真是太多事了,买什么样的牛还用得着他操心。 明德老汉跟着梅生从窑里走出来,站在院子当中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秋后的空气中充满了泥土的芳香与秋庄稼成熟的气味。对于一个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民来说,这种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只有闻到这股味道他心里才踏实,今年能收不少秋庄稼冬里不怕饿肚子了。有多少年了,明德老汉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日个这么好过。娃和妮子都长大了,要是今冬再能挣下钱买头牛,这日子就再好不过了。 夜晚青冷的寒风令明德老汉打了个寒颤,明德老汉抬头看了看远处蜿蜒起伏的麻姑山,夜色中的麻姑山犹如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默默地爬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这是一座有灵的山,传说老早的这时候,山脚下有一位姑娘得了麻疯病,为了不把病传染给家人,她主动地跑到山上独自躲了起来。由于想念家人,她在山上不停地哭,她的泪水流啊流啊,流成了山脚下的麻姑河。几百年来无论天气多么干旱,这条清澈见底的河流始终没有干涸过。人们在河边洗衣淘米,生火做饭日子过得虽不美满倒也其乐融融。这条由苦命女人的眼泪流成的母亲河以她并不丰腴的汁,养育着勤劳而有贫瘠的庄稼人。这位姑娘终生未嫁死后人们为了纪念她,在山上给她盖了座庙叫做姑姑庙,并把她生活过的这座山叫做麻姑山。这是一座以苦命女人的命运命名的山,它的命运和麻姑山下所有的女人一样苦。日本人的炮火蹂躏过它,各种洪涝灾害侵蚀过它。千百年来它始终默默不语地屹立在村子后面,守护着山脚下的这几个村子。每当各种疾病灾害来临时,人们首选想到的就是去祭拜这座神圣的山。这座神圣的山保佑人们度过了光绪三年的大年馑,和民国元年的大旱。那时候有多少村子的人全都饿死完了,唯独麻姑山下这几个村子的人侥幸活了下来,继续延续着各村的香火。 麻姑山在夜色中朦胧的剪影,让明德老汉心里感概万千。小时候他在这山上受了多少苦,风里来雨里去地给朱家放牛,困了累了就在山上的姑姑庙中歇息,如今苦日子总算熬出来了。要是梅女娘还活着就好了,她要是能看到生娃子这么懂事,心里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可惜她去得太早了,她去的时候梅女还不到十岁。如今梅女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长得越来越像她娘了,那双圆圆的杏仁眼简直就是她娘的眼睛。 夜渐渐地深了,北斗星的勺把已移到了麻姑山的背后。往日里这个时候,明德老汉躺在炕上已经睡了一觉了。晚饭时光信老汉的一席话,说得明德老汉此刻毫无睡意。老汉手叉着腰踌躇满志地站在院子里,其神态犹如一位拓荒的老人站在田边,遥想着自己未来的家园。打一孔窑九百万自己拿四成,两孔窑就能拿七百二十万,这一冬里算是找到好活干了。以现在大窝村牛集上的行情,六百多万就能买一头上好的犍牛。剩下的钱先攒下来,等生娃问娶婆娘时再用,眼下问娶个婆娘要花不少钱哩。赶后年再在自己现住的窑边续上一孔窑,生娃娶婆娘就有地方了。再熬他个四五年等生娃子娶过了婆娘,往后这日子就美得太太哩。 六 时间快得就像抽了几锅子烟,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皂荚沟迎来了这年冬里的第一场雪。雪是在半夜里下起来的,像蒜皮样的雪花一片接一片地从灰茫茫的天空里飘下来,在院子里积得有一尺多厚。院墙边的几颗梧桐树上,秋季里没有落下来的叶子上面压着一层厚厚的雪,此刻全都扑嗖扑嗖地从树杆上掉了下来。被白雪包裹着的皂荚沟就像过丧事时的孝子们,一夜之间从头到脚全白了起来。山坡上的雪被呼呼的西北风搅和着,从地上窜起来飞向半空里,在天空中打个旋后又落在了村子里。 明德老汉一早就从被窝里爬出来,盘着腿坐在炕上美滋滋地看着院里的雪。这年冬天村里闹土改,穷了几辈子的人家一下子全都翻身阔了起来,尝到了当“地主”的滋味。明德家里总共分到了八亩地,有五亩坡地三亩窑顶上的塬地。他原先只有四亩多地,三亩多坡地和一亩窑顶上的塬地。坡地不打粮食,好年景也是种一葫芦打一瓢的。一亩塬地能顶二亩多坡地,往后里窑里吃的就不用再花钱籴了。土改开始后,朱家可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原先塬上的几十亩好地几乎全是朱家的,土改后大都分给了村里的穷人。朱同仁家也被分出来了二十多亩的塬地,只给他家留下了十亩的塬地。分地的那天,朱同仁婆娘心痛地眼泪直打转转。分到土地后,村里人都在高兴地疯传着说,怕是要改朝换代了,以后就是**天下了。以前逼着他们催税纳粮的“刮民党”(注:国民党)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冬里明德老汉的光景真是美得太太哩,分到了地不说两孔窑也打成了一孔半,剩下的半孔赶一赶工再有二十多天就成了。朱同仁说话也还算数,打成第一孔窑的当天就把工钱全付了。明德老汉如愿以偿地领到了工钱,五万元一张的钞票叠在一起比梅女纳得鞋底子还要厚。再赶一赶工等两孔窑全出来了,今年过它个好年。明德老汉坐在炕上,美美得盘算着日后的光景。 吃过早饭后,雪停了下来,红红的太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雪地里像镀上了一层金光,红的、黄的、蓝的色彩缤纷刺得明德老汉睁不开眼来。这样的雪天,本该是累乏了一年的庄稼人好好歇息的日子。明德老汉没敢松懈下来,剩下的那孔窑要赶在过年前完工,等过了年可就没时间再继续打窑了。明德老汉过足烟瘾后,吆喝着梅生就要出去打窑了。 看到爹又扛起了镐把,梅生满脸不高兴地说:“爹,今日个下雪就在家里歇上一天吧!” 明德老汉说:“不抓紧点儿干,过了年还得再干。” 梅生偷偷地瞄了一下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爹,今日个我不去了留在家里扫雪吧。” 明德老汉铁青着脸说:“用不着你扫雪,你姐在家里扫就行了。” 明德老汉知道,梅生干得累乏了想偷懒哩。也难怪梅生这娃了,从打窑开始这娃就没耽误过一天。刚开始的几天,娃娃服不下苦,两只小胳膊肿得像萝卜样红溜溜的,叫人看了怪心痛的。后来几天,这娃也就慢慢的服了下来,不再抹起袖子叫他看他的肿胳膊了。干活时这娃和俊生赛着干,是逼着比他大三岁的俊生脸上直冒热汗。光信打心里也服了梅生,对他说:这娃干活能行哩,是个好娃娃。这话能从光信嘴里说出来,明德老汉就放心了,他的娃娃干活一点也不比俊生差。 梅女知道梅生累乏了,看他实在不愿意去,就对爹说:“爹,今日个下雪你和梅生歇上一天都别去了。” 昨黑里梅女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死去的娘浑身血淋淋地站在她面前,拉着梅生的手说:妮子呀,生娃子是个栖惶娃。你爹是个心粗的人,你当姐的要好好照看他哩。娘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任凭梅女怎样安慰,娘一直哭个不停。早上起来,梅女被昨黑里这个梦搅得心神不安,总觉得家里要出什么事情,可大清早的她又不敢把这种话说出来。 明德老汉知道梅女护着梅生,他也不想驳妮子的面子。可不去又不行,昨天下工时他没有给光信打过招呼,人家去了他不去,这不是要招人家的闲话嘛。想到这里明德老汉对梅女说:“去吧!叫他再熬上几天,不要叫老姚说闲话。”明德老汉说完后,转过头对梅生说: “再熬一熬,打完了窑你狠狠地歇,爹保证不说你啥。” 梅生知道爹的脾气,嘴上没敢说什么心里却是恼火透了,他扛起窑门后的铁锹,闷闷不乐地跟在爹的屁股后面从窑里走了出来。梅生走到院子里,用脚狠狠地踢了踢地上的雪。梅女知道梅生心里窝着气,安慰着他说: “生娃子听爹的话,去吧!中午里回来,姐给你做酸菜干面吃!” 梅生知道姐姐最疼他,他宽慰地笑了笑说:“姐,东家要是中午里再送包子吃,我给你带一个回来。”朱同仁也算是个仁义人说是不管饭吃,可有时看他们干活饿了,也会蒸上一筚子包子送过去给他们压压饥。这娃舍不得吃,总是留下一个给他姐带回来。 梅生冲梅女做了一个鬼脸,迈着腿跟着明德老汉走出了院门。梅女站在院门口目送着爹和弟弟,他俩的背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雪白色的村路上渐去渐远。梅女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眼看见活蹦乱跳的弟弟,也是最后一眼看到爹用两条腿走路的样子。明德老汉甩着胳膊,用两条有力气的腿走路的样子,在以后的日子里永远形象鲜明地留在了梅女的脑海里。 梅生跟在明德老汉的屁股后面向朱同仁家里走去。平日里在路上的这段时间,明德老汉都会和梅生闲聊上几句。今日个他生了气,不想搭理梅生。梅生知道爹生了他的气,一路上没话找话地说: “爹,大窝村集上的王婆羊汤可好喝哩!” 明德老汉装做没听见,只顾低着头走路。梅生看见爹不吭气,笑了笑说:“那羊汤熬得浑白浑白的,上面泛着一亮晶晶的油花,闻上一鼻子真是舒服呀!” 明德老汉没好气地说:“你就知道吃!” 梅生知道爹不再生他的气了,笑着说:“爹,我想喝羊汤吃油条。” 明德老汉知道梅生干活干得嘴巴馋了,想吃好吃的了,就说:“当把窑打成了,你和你姐到大窝村集上,想喝几碗羊汤就喝几碗,想吃几根油条就吃几根。” 梅生吸溜着嘴说:“爹,到时候我带几根油条回来让你也尝尝……” 明德老汉和梅生走出院门后,梅女就开始拿着木锨推拢院里厚厚的积雪。到了中午,满院子厚厚的积雪已被梅女拢成了几堆。白色的雪堆像坟茔一样扎在院里,令梅女直起鸡皮疙瘩。梅女在院里呵着气搓着冻红的手,开始用木锨一锨一锨地往院门外端雪。干着干着梅女就开始无端地心烦意躁起来,往院门外端雪的时候,木锨把子好端端地折断了。 一只夜猫子悄悄地飞到院子里的梧桐树上,睁着一只眼睛鬼里鬼气冲梅女怪怪地叫了一声。梅女朝夜猫子扬了扬手里的半截木锨把子,夜猫子吓得飞走了。夜猫子飞走时,从树枝上蹬下来的雪落了梅女一身,顷刻之间梅女的头上身上像是戴上孝似的白花花一片。村里人称夜猫子为“报丧鸟”,如果飞到谁家的院里叫,就表明那院里的主人要倒霉走背运了。梅女心烦意躁地扔了手里的半截木锨把子,回到窑里开始擀起面来。中午家里要做酸菜干面,现时就得把面擀好才行。梅女心不在焉地在窑后头的案板上擀着面,心里琢磨着昨黑里做的那个噩梦,越想越觉得玄乎。就在梅女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道异样的白光“嗖”得一下从窑门里钻进来,在梅女的眼前晃了晃就不见了。那道碜人的白光,犹如晚上送死人的鬼魂上路的灯火,在黑暗的窑洞里显得森而有可怕。那道倏然而起的白光里,仿佛夹杂着无数的绿眼睛,又仿佛挟裹着无数的的血光。在那道白光一闪而过的瞬间里,梅女仿佛看到了弟弟梅生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和娘死去时那惊恐的眼睛。梅女被那道瞬间出现的白光吓了一跳,眼前一黑手里的擀面杖无愿无故地掉在了窑脚地上。此刻被梅女赶走了的那只夜猫子又重新飞了回来,倚在树枝上冲着梅女的窑洞,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尖叫着。梅女想起昨黑里做的噩梦后,心里一惊转身出了窑门往朱同仁家里跑去。 朱同仁的婆娘朱杨氏灰土灰面地颠着小脚,气喘吁吁地朝梅女家赶来。她在院门口撞见惊慌失措的梅女后,惊叫着说:“妮子快走!跟我到大窝村的卫生所去。” 朱杨氏平时在村里也是个有身份的人,此刻人就像是在土堆里刚拉出来似的,身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令梅女满腹狐疑。梅女不知出了啥事,让她这样六神无主语无伦次,梅女惊慌地问道: “到大窝村干啥?” “到了大窝村再给细说。” 朱杨氏说完后拉起梅女的手,两个人踏着路上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大窝村走去。梅女不知道她的宝贝弟弟梅生已经走了,梅生是在梅女的擀面杖掉在地上的那一刻走的。 去大窝村的路上,朱杨氏的目光一直躲躲闪闪地看着梅女,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令梅女满腹狐疑。梅女知道她心里掖着话不肯说出来,就问:“大婶子,是不是我爹出啥事了?” 朱杨氏揉着红肿的眼睛旁敲侧击地说:“妮子呀……遇着事想开点,啊!” 梅女心想一定是爹出啥事了,朱杨氏在瞒着她,要不然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把她拉到医院。梅女远远没有料到事情的严重,她的弟弟梅生已经死了,此刻正躺在大窝村卫生所的炕上。爹被砸断了腰正昏迷着,和梅生躺在一个炕上。 快到大窝村时,朱杨氏明显地开始紧张起来,她苦口婆心地劝导着梅女:“妮子呀!人活着都有个三灾六难的……遇事要挺着点啊,妮子……”到了大窝村卫生所后,朱杨氏也没料到,事态要比她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七 离吃中午饭还有一个时辰时,梅生和爹还有俊生父子俩在窑里干得火热火热的。梅生和俊生比着抡镐子刨土,两个老汉拿着锨往车子里装土。光信老汉不时地拿梅生寻开心: “梅生啊!想婆娘了没?” 梅生说:“我才不想婆娘呢!” 光信老汉说:“那你整天想啥?” 梅生说:“想好吃的。” 光信老汉笑了笑说:“等挣下来钱,让你爹给你问个好婆娘,让你婆娘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梅生说:“我让我姐给做好吃的就行了,要婆娘干啥!” 梅生还小,不理解光信老汉话里的内容。他不着边际的话,说得几个人在窑里面笑得前俯后仰的。光信老汉笑累了,招呼着明德老汉说:“老高!咱歇会儿再干。” 梅生心眼多,看到光信老汉和他爹都歇了下来,便跑到主家窑里提水去了。俊生不肯歇下来,还在窑后面不停地抡着镐子刨土。梅生把水提来后,光信老汉吆喝了声俊生说: “把这车土推出去倒了,回来歇上一会。” 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俊生推着车子刚离开窑口,身后突然传来“轰”得一声巨响。响声大得像是日本人的飞机扔下的炸弹,把俊生震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巨大的震动声,让俊生一个狗吃屎趴倒在了地上。当他回过头看到窑口扑出来一股厚厚灰尘后,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俊生尖叫着从地上爬起来,冲到窑口大声喊起来: “窑塌了!窑塌了!” 窑塌下来时,隔壁窑里的朱同仁和朱杨氏,被巨大的响声震得手里喝水的碗全都打碎在了地上。老两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从窑里窜出来跑到院子里,一脸茫然地四下张望着。当朱同仁看到窑口里冒出来一股浓厚的尘土后,脑子里“嗡“的一声,马上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把拉起惊慌失措的俊生,跑进了满是黄土尘的敞口子窑里。的尘土像雾样地弥漫在窑里,什么也看不清楚。刚才还说说笑笑的几个人,突然之间像消失了样无影无踪,窑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有的只是浓浓的灰尘往外冒着。 遇着了事,朱同仁毕竟要比只有十六岁大的俊生冷静的多。他冲到院子里提了一把耙子,走到窑后头明德老汉干活的地方开始耙起来。耙子勾着了明德老汉的棉袄,朱同仁把昏迷不醒的明德老汉从土堆里拽出来背出了窑门。 朱杨氏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傻了,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朱同仁吼了一句:“还不快牵骡子把车子驾好!” 朱杨氏这才反应过来,忙着套骡子架车去了。俊生帮着朱同仁把三个昏迷的人,依次背到了车上朝大窝村卫生所奔去。朱杨氏也颠着小脚一步一步地跟着走了过来,朱同仁气得破口大骂着:“你跟着做啥?还不快到明德家里跟他妮子说一声,让她到大窝村来!” 梅女和朱杨氏进了卫生所的窑门后,一眼就看到了摆放在炕角的梅生。明德老汉正昏迷着躺在梅生的身边,他的腰上缠满了透着血迹的白纱布。白纱布像在血里泡着一样斑斑驳驳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俊生爹也昏迷着躺在炕上,两条腿上缠满了透着血迹的白纱布。俊生看了一眼跨进窑门的梅女后,含着泪悄悄地低下了头。朱同仁站在窑洞后面,和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低声地说着什么,看到梅女进来后,他们停止了说话忐忑地不安地看着她。梅女站在炕边,摇了摇躺在炕角的梅生。梅生静静地躺在炕上,像块石头样一动也不动。他眼里、嘴里糊着一层厚厚的血色泥巴,头发被血泥糊得一片一片的耷拉下来粘在额头上。梅女看到梅生这副模样,吓得惊叫着说: “梅生,你这是咋啦?……不要吓唬姐……” 梅女压抑着哭声紧紧抓着梅生的手,梅生的手像是雪地里的石头样冰冷冰冷的,已经没有了任何热度。梅女惊恐地转过头,满腹狐疑地看着站在脚地里的俊生和朱同仁。朱同仁把头轻轻地撇了过去,没敢正眼看梅女。 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医生走过来拍了拍梅女的肩膀,拉着梅女的胳膊走出了窑门。他们来到另一孔没人的窑里,朱同仁和朱杨氏也跟着走了进来。 “先坐下喝口水。”这位年轻的医生给梅女倒了碗滚水,放在了桌子上。“你不要太难过,要懂点事。家里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吧。你弟弟已经死掉了,他送来之前就已断了气。”这位医生和颜悦色地对梅女说着,边里站着的朱同仁和朱杨氏全都紧张地看着梅女。 梅女听到这话后,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泣不成声地对医生说:“他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这会里咋就死了?你在查看查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医生两只手插在包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如果送来早一点,兴许还有救!” 梅女确信她的弟弟梅生已经死了,再也没有救了,她在窑里伤心地大哭起来,朱同仁和几个医生怎么劝也劝不下。这也难怪,这种事情放在谁身上能受得了。梅女断断续续地哭着对医生们说,她就这么一个弟弟,吃早饭时他还活蹦乱跳的,还嚷着中午回来要吃酸菜干面呢,这会哩咋就咽了气。 无奈的梅女,在家庭遭遇了这一场变故之后,出人意料地变得坚强起来。残酷地生活,必须让她在这一刻变得坚强起来,她要是再挺不住倒下了,这个家就真得完了。爹还躺在医院的土炕上昏迷不醒,她能做的是尽快背着弟弟回家。爹要是醒来知道梅生已经死了,会受不住这个打击的。这个可怜的老汉还不知道,他的腰已经瘫痪了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他还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死了,就要被埋进泥土里再也见不着了。 梅女背着身体已经僵了的梅生,走在齐膝深的雪路上,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去。朱杨氏紧紧地跟在梅女身后,这个善良的人此刻和梅女一样伤心,不时地从袄包里抽出手绢擦着已经哭肿了的眼睛。梅女背着干瘦的梅生,就像背着几棵干柴禾似的轻飘飘的。梅生像是从来就没有长大过,不像是活了十三岁的娃娃。梅女觉得他没有死,就像小时候背着他上山打酸枣,他只是在她背上睡着了。说不定他一觉醒来后,就会叫她姐给她要酸枣吃。 梅女回到家里把梅生放在炕上,用毛巾一遍遍地为梅生擦洗着脸上的泥土。弟弟死了也要干干净净地死去,要不娘在间,会认不出她这个儿子的。梅女在柜子里翻找着梅生以前穿过的衣服,可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找不出来,可怜的弟弟到死也穿不上一件新衣服。 八 三天后梅女在村里人的帮忙下,把梅生埋在了娘的坟边。这样梅生在间有人照应了,那些恶鬼也就不敢欺负他了。梅女红肿着眼睛对着娘的坟喃喃地说道:“娘……生娃子来了,你把他领走……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把生娃子照看好。他活着时没吃过一顿好饭,没穿过一件新衣服……你让他歇上几天……不要在间里,再让他干重活了。娘,你对生娃子好一点,他长大了会孝顺你的……” 娘死时,爹把娘的坟地选在了院子对面的山坡上。爹那时常说,他要把家里的光景过成村里面数得着的,这样娘在对面的山坡上就可以一眼看到他。现在弟弟和娘埋在了一起,他天天都能看到她看到这个家,和活着时一个样。 半个月后,明德老汉知道他的儿子已经梅生死了。其先梅女和俊生还有几个医生都瞒着他,说梅生没事当天就出院了。可过了快半个月了,梅生也没到卫生所里来看望他一下,村里本门子的人都来看过他了,偏偏梅生没来。明德老汉生疑起来,瞅着吱吱唔唔的梅女,从她红肿的眼里看出问题来了。明德老汉一边边地追问着梅女,梅生为啥没来卫生所里看他。他是他的爹,他应该到卫生所里来看他。梅女红肿着眼睛,忍不住“吱”的一声哭了出来。当明德老汉确信他的儿子梅生已经死了时,躺在医院的土炕上就开始嚎啕起来。老汉边哭边用手拍打着土炕,嘴里吼着: “老天爷,你这是咋了呀,你咋往穷人脖子上抹刀子哩……老天爷你叫我往后里还咋过呀……”明德老汉一边哭一边懊悔地说:“我苦命的娃呀,我要是让你歇上一天该有多好呀!” 老汉凄惨的哭叫声,吸引得其它窑里的十几个病人,全都围在窑门口看着热闹。躺在明德老汉身边不远处的光信老汉,也被明德老汉的哭嚎声感染了,不时地抬着袖子抹着眼泪。明德老汉哭着挣扎着要往家里去,边里站着的几个医生慌忙着按着老汉的肩膀。老汉甩开他们的胳膊,想从炕上爬起来回到家里去看梅生。可他只是努力地做了个爬起来的姿式后,身子就倒下了。老汉眼里噙着泪,困惑不解地看着他的腰和两条腿,嘴里嘟哝着: “我这腰和腿是咋了?咋了?咋不听使唤了?” 老汉瞅瞅身边站着的几个医生,他们就像庙里的菩萨样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明德老汉气得拿起一个空了的输液瓶子,狠狠地朝着他的两条腿砸下去,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这两条腿前几天还疼得他呻呤了几天,可现在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明德老汉知道他再也站不起来后,伤心地在窑里“哇、哇”地大哭起来,眼泪像雨点样把胸前的棉袄淋湿了一大片。站在窑门口的十几个病人,看到比他们还不幸的老汉,全都摇着头叹息着走开了。 死了儿子瘫痪了双腿的明德老汉,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了动不动就骂梅女,以前他可是从来都舍不得骂梅女。梅女知道爹的心情,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让他整天躺在炕上,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在大窝村卫生所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老汉老了许多。原先五十多岁一个精精神神的老汉,此刻胡子拉碴的像个六十多岁的干瘪老头儿。生活的重大变故,已把往日里这个满怀信心的老汉压垮了。这个倔强的老汉拖拉两条腿,不得不听任生活对他的残酷摆布,不得不听任着命运对他的苛刻驯服。 过年前,梅女把爹从卫生所里接了回来,她想让爹在家里过个年。年三十晚上,当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在这个寂静的山村响起时,梅女含着泪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到了爹的面前。她轻轻地扶着爹的后背,想让他坐起来。明德老汉懊恼地推了梅女一把,想试火自己从炕上坐起来。明德老汉的努力,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变得滑稽而有可笑。他所有的努力让他看上去,比砸断了腰的赖蛤蟆还要难看。他嘴巴半张着,努力地用两只胳膊撑着身子想自己坐起来,可这一切的努力都无济于事,他的腰和腿还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他拖着两条毫无知觉的腿在炕上爬了几下后,生气地躺下来,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梅女悄悄地转过身抹了抹眼泪,要不是这一场变故,恐怕此刻全家人正围在土炕上,又说又笑地吃着饺子呢。 窗外的西北风,挟裹着满天的风沙散乱地打在窗户纸上“啪、啪”地响着;窑门板像个风佻的妮子样吊在门框上“咯吱、咯吱”地扭动着;山坡上的树枝在漆黑的夜色中瑟瑟地抖动着;满天的星光下,远处的狗在依稀吠叫着。日子还是以前的日子,一点都没有改变。梅女的窑还和从前一样,但此刻空空的窑里,只剩下了她和用两只胳膊爬着走路的爹…… 当俊生爹和梅女爹一样瘫下来躺在炕上后,梅女渐渐地发现俊生变了,再也不是以前的俊生了。有时他看到她就有意地躲开了,梅女满腹疑问,不知道她倒地做错了什么。过完年后,梅女悄悄地在村后的麦秸垛那里约了一次俊生。那一次的约谈伤透了梅女的心,梅女想不到俊生变心了不要她了…… 两个家庭同时遭到了这场变故,梅女在麦秸垛后面含着泪问俊生以后有啥打算时,俊生迟迟地没有吭气。过了半晌他从裤包摸出梅女送给他的那块红手绢,塞到梅女手里说: “梅女,我不想和你好了。我愿先就没看上你……” 俊生话还说完,梅女“啪”地一下给了俊生一个重重的耳光。她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个令她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人,竟这样不知羞耻。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已经变得这样陌生,她快有些不认识了。 “你是个二流子,是个吃草的畜生!” 梅女气愤地怒骂着俊生,泪水雨点般地从眼里流了出来。 俊生吞吞吐吐地说:“忘了我吧!就当咱皂荚沟没我这个人了……” 梅女压抑着满肚子的委曲质问着俊生:“我哪一点做错了,对不起你了?” 任凭梅女怎样斥骂,俊生也无动于衷丝毫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梅女气得把手里的手绢狠狠地摔在俊生脸上,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地离开了麦秸垛。 俊生呆呆地站在麦秸垛旁,这个可怜的人儿此刻脸上全是泪水。他何尝不想和梅女好下去,可他不能再这样了,这样下去就等于害了梅女。爹要是不瘫下来还好说,可瘫下来了这往后的日子就要凭他一个人了。这短短的两个多月里,他已经感到了生活的巨大压力。爹从卫生所回来后,腿痛得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他忙了一天不说,到了晚上,还要窜东家跑西家的借钱给爹抓药。这家里的光景已成了个无底洞,任着他怎样挥汗如雨地努力也无济于事。他和梅女的年龄都大了,结婚的事情不能再拖了。他要是把梅女娶过来,没有置家具的钱不说,家里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往后里这妮子跟着他,不知还要遭啥罪哩。她一时心热嫁给了他,往后两人的苦恼还在后头。生活的毕竟是短暂的,过后的日子才是真正地生活。凭着梅女的俊秀模样,找个比他俊生好一百倍的男人他也相信。他要是娶了梅女,也就等于把梅女给害了。眼下为了给爹抓药,他都筹不出钱来,要是娶了梅女,他怎么能同时照顾好两个要吃药的老人。当梅女三番五次地约他到这儿来的时候,他就知道是到了和她分手的时候了。只有彻底地伤了她的心,她才不会再来找他。他知道今晚的这番话,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会在梅女心里留下什么样的印象。无信论他心里有多苦,他都要当着她的面把这些话说出来。他是个男人,要为她今后的一切负责。梅生死了,以后就是梅女嫁了,梅女的爹他也会把他当成亲爹来照看着。毕竟他和她好过一场,两人是不得已才分开的。他要用他的行动证明,他不是一个绝情的人,更不是一个二流子。 九 过了端午节,田里青青的麦苗在下了一场透雨后,呼呼地往上窜了一截。“麦熟一夜间”,前几天还满眼碧绿的麦苗,一天的时间全都黄了。村子两边的田埂上、地塄上到处转悠着手里提着镰刀的后生们。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一起,蹙着鼻子贪婪地闻着麦子将熟前散发出来的香味。这些穷了几辈子的庄稼人,在土改后大都分到了大小不等但都同样多的土地。该收割了,提着镰刀在自己的地头上走一走转一转,那是何样的心情。往年只有地主老财们,才有这样的神气在田头转来转去。 当村里的后生们,在田间地头兴高采烈地走来走去的时候,梅女却在家里犯了愁。往年里收秋打夏都是她和弟弟、爹三个人一块儿干。今年是土改后的第一年,家里分了不少地,按理说她应该高兴,可这么多的地,她一个人怎么下手收啊!开春后村里成立了互助组,谁家有困难就帮谁家,可梅女对互助组没信心。土改后家家户户的地都多了起来,如今是各家干各家的,谁会平白无故地帮助她! 梅女提着镰刀在几块向阳的坡地里转了转,这几块地里的麦子,太阳再晒上一晌午就可以开镰了。回到家里梅女跟爹说了说,麦子的长势和成熟情况。当梅女说到麦子由根到梢全变黄了时,明德老汉急得用两只手在炕上刨来刨去,恨不得立刻爬到地里去看一看。今年是土改后的第一年,家里的地比往年的都要多,肯定能打不少粮食。明德老汉太想到地里去看一看了,要不是这两条腿,恐怕老汉此刻正走在地头上呢。过了片刻,老汉手在炕头上拍了一下,对梅女说: “妮子,走!你背着爹到地里头去看一看。” 光听梅女说,明德老汉觉得心里没底,只有亲自到地头上看过后,他才能确信哪几块地可以先开镰。梅女背着爹,在每一块麦地里都转了转。每到一块地,明德老汉都要从梅女背上伏下身子来,拽一两个麦穗放在手心里揉揉,试试麦粒的和饱满程度。看着地里即将成熟的麦子,老汉心里喜忧参半,这么多的麦子梅女一个人咋能收到家里去?割麦子、摊场、起场、积麦秸垛子这些活儿哪是一个妮子干的,就是一个好后生也做不来。老汉心里想,该给妮子找个婆家了,这样收秋打夏的有个女婿帮着干他就放心了。明德老汉在梅女背上半晌都没有吭气,梅女猜到了爹的心事,歪过头说: “爹,你是不是为收麦子的事情犯愁呢?不用怕,今年村里成立了互助组,谁家里有困难互助组会来帮忙的。” 明德老汉听完梅女的话后,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没想到村里人这么快就把他淡忘了。老汉明显示地觉得自己成了个废人,现如今村里有个大事小事的再不通知他了。老汉在窑里躺了一个冬天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什么事情都不知情。 为了能够更好的贯彻落实土改运动,村干部按照上面的指示在开春后成立了互助组。成立互助组的目地是为了能够在土改初期,帮助家里那些劳力少的人家度过难处,这样土改运动才能进一步落到实处。互助组按村里的劳动力进行划分,家里劳力多的和家里劳力少的结为一组,一组有六户人家农忙时互相帮助。互助组是个新鲜事儿,谁也没有经历过。梅女对互助组的事情心里没有底,因此开完会后,也就没把这件事情告诉爹。今日个她把这番话说出来其实是安慰爹的,她怕爹不能干活了心里会难过。 明德老汉对互助组的事情半信半疑,纳闷地问梅女:“互助组真有你说得那么好?来帮忙给钱不?” 梅女说:“爹,互助组是互相帮助,不收钱的。” 明德老汉担心地说:“那互助组的人来了,会不会耍奸偷懒不好好干活,就像给日本鬼子支差一样吊儿郎当的?” 梅女说:“爹,不会的。要是那个组里的活没干完,村长开会时会批评组长的。” 听梅女这么说明德老汉就放心了,他感叹道:“这互助组就是好!别的村有没有成立互助组?” 梅女说:“别得村怕是也成立了,听村长说不光是咱们村,就是全镇全县各村都要成立互助组。” 有了互助组家里的事情就不用再愁了,明德老汉高兴地说:“这**的脑子就是比国民党的脑子好使!**喜欢咱穷人,越穷得家户**就会越喜欢!” 明德老汉沉津在对互助组的无限期待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妮子,家里的白面还多不多?别等互助组的人来了饭不够吃!” 梅女没好气地说:“爹,你真多心!互助组的人都是在自己家里吃饭,干活时才来咱们家。” 明德老汉纳闷地心想,这互助组的人难道比亲戚们还要亲?干活连饭都不肯吃,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老汉开始对互助组的事情半信半疑起来…… 梅女早早地从炕上爬起来,准备去坡地里割麦子。两块坡地麦子的长势比往年都要好,当割完了再叫互助组的人帮忙拉到打麦场去。来到坡地后,梅女突然愣住了。昨天满地黄橙橙的麦子,眼下已被人割了一大半,正正齐齐的麦捆子就摆在地里。梅女纳闷地想,这是谁帮着割的呢?是互助组的人,应该不是呀?麦子是昨黑里割的,互助组的人是不会晚上偷偷地干活的!再说了,即是互助组的人干的,那他们也会给她打句招呼的,这是谁帮着干的呢?梅女心不在焉地一边割着剩下来的麦子,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究竟是谁在偷偷地帮着她。是不是有人跑错了地方,这也难怪,地是去年才分下来的,村里有好多人都还不熟悉自个儿家里的麦地。 接下来的三四天里,出现了同样的怪事。梅女田里的麦子,总是被好心的人帮着割了一大半,而梅女始终没有发现是谁在帮她。也就在这几天里,梅女算是彻底领教了村里的互助组。指望互助组的人干点活,怕是冬里连西北风也喝不上。坡地里那两块割好的麦子要拉到打麦场去,梅女不知给组长说了多少次,组长才稀稀松松地派来了两三个人。这哪里是来干活的人,分明是来讨债的。这几个人来到地里就开始抽烟聊天,村长来检查时,他们才装模做样的干几下。村长对这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说,好好干,将来你们忙不开时,梅女也会帮你们的。村长和他们说着笑着抽着梅女装备好的旱烟,喝着梅女沏好的茶水。他们过足了烟瘾,喝够了茶水拍拍屁股一走了事。梅女是又气又急,这两块麦地不到一亩,在互助组的帮助下,拖到第二天中午才把麦子全拉到打麦场去。这一点麦子,梅女就是一个人扛也要不了一天。梅女再也不叫互助组的人来帮忙了。 还剩窑顶上那一块麦子没割完时,梅女多了个心眼,她要亲手抓住那个好心帮她的人。她要知恩投报要让那个好心人知道,她梅女也是个有心有肺的人。如果好心人是个男人的话,她要准备几包旱烟才行,总不能让人家帮她干活再抽自己的烟。如果是个女人的话,她要准备一块花布才行。在窑顶那块麦子开镰之前,她要把这两样东西都准备妥当了才行。天气得厉害,怕是后晌里要下雨,趁着天不能晒麦子,正好到集上给家里买点油盐酱醋。爹抽的旱烟也不多了,得给他补上才行。爹就抽烟这一点喜好,眼下他不能走路了,总不能再让他连烟也抽不上。伺候着爹吃完了早饭,梅女准备动身到大窝村集上去。 大窝村是一条由又窄又长的石板街构成的,在皂荚沟西面的土塬上,离村子也就七八里的路。破烂不堪的街道被马车辗得坑坑凹凹的,下了雨后是又湿又滑,街道两旁是又低又矮的石头房子。就是这样一条破街,却是方圆几十里内最热闹的地方。轮到逢集的日子,街面上卖什么东西的都有,有耍猴的、唱戏的、瞎子说书的、哑巴卖刀的、还有卖油炸锅盔和糖人的。到了赶集这一天,几乎所有村子的人,都涌到了这儿来给家里置生活零碎,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平时不赶集时,街上冷冷清清的,只用店铺里的几个掌柜老板坐在门口瞎聊。 十 梅女有几个月没来大窝村赶集了,惊奇地发现大窝村变了许多,集会上多了好多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人。这些人如丧考妣,个个虎着脸,手上拿着根尺把长的棍子,看样子随时都会打到那个倒霉鬼的头上。梅女悄悄地问了问身边的人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在维持集会秩序的。也难怪今日个赶集,大窝村街上几个出了名的恶少一个也看不见了。大窝村街道两旁的房顶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子,墙壁上用白灰刷着西瓜样大的字。这些事情都是以前没有出现过的,梅女不识字,听见身边那些识字的人嘴里小声咕哝着: “打土壕,分田地” “加快建设农村互助组” 打土壕分田地是好事情,土改后梅女家分到了好几亩地。可梅女知道这互助组不是什么好事情,村里有没有互助组都一个样。看看今日个这街上的情景,梅女觉得世事真像人们说得那样,怕是要变了,要跟以前大不一样了。集会上好多人都在交头接耳神色诡异,议论最多的话题就是:“世事变了,要改朝换代了!”一想到世事要变了,梅女有点怕起来,不知道将来这世事是变好了还是变孬了。世事变了后,土改后分到家里的土地还能不能保住。梅女心想,眼下无论谁在朝里执政,老百姓总得有口饭吃。世事再变,种地的还是种地的,无论到了哪朝哪代少了庄稼人不行。 梅女远远地听见卖麻绳的货摊前有一群人在吵闹,挤过去后才知道,原来是几个半大的后生娃娃,围着一个六七十岁的摸骨算命的瞎老汉在看热闹。瞎老汉头戴瓜皮小帽身穿青布长衫,长得面慈目善如同一个女人,微微流着口水的嘴角长着一个榆钱般大小的黑痣,黑痣上长着一撮白色的毛发。瞎老汉开口说起话来也是一付女人的腔调,他温声细气地对围在他周围的人说: “以后的世道颠倒颠, 没房没地的红遍天。 穷人富来,富人穷。 有钱的赶快扔, 没钱的别去捡。” 围在瞎老汉周围的人,听了老汉不着边际的瞎话后,全都捂着嘴偷偷地笑了起来。以后的朝代就是再变,还不是有钱人的天下。这瞎老汉说这样的话,大概是穷疯了。瞎老汉尽管两只眼睛看不见,心里却是无比清楚,他知道人们不相信他的话。他在这集上呆了一个中午了,也没有人来找他算命。还好,老汉是个心胸豁达的人,他微微地朝众人一笑说: “我老汉说得是真是假,你们以后会知道的。” 想起躺在炕上的爹后,梅女觉得这个瞎老汉太可怜了。他已经双目失明了,却还要流落在街头受到众人的这份奚落。看他的年纪比爹还要老,这个年纪本该是儿孙满堂安享晚年的时候,流落在街头受这份苦,可见家里日子也不好过呀!同病相怜,梅女悄悄地从裤包里摸出一张千元的票子塞到了老汉手里。瞎老汉微微一怔,随即把手里的票子还回给梅女说: “妮子,你是个好心人!不过我老汉今日个不挣钱。” 瞎老汉说完后在梅女的手上和膝盖上摸了摸,随后他眉头微微一皱对梅女说道:“妮子,恕我老汉直言。你身带寒气,最近半年家中必出过吊唁之事。” 梅女心想梅生死了正好有半年的时间了,这老汉说得真是太神了,便点着头对瞎老汉说:“你说对了,去年腊月我弟弟死了。” 瞎老汉点了点头后,继续说道:“妮子,你乃金枝玉叶之体却长下一身虎骨,如果是个男人注定能干一番大事,可惜你是个女人命克夫呀。” 梅女听了瞎老汉的话后不寒而栗,心想如果真得是命克夫的话,那她就一辈子不嫁了,正好留在家里伺候瘫痪的爹,爹也需要家里能有个人照应着。瞎老汉再次在梅女的手上摸了摸,随即说道:“妮子,你不要担心!你这骨相寒中带贵,遇事必能逢凶化吉,将来也是富寿中人,晚年能够善终。今日个摸你骨相,我看你我命中有缘,日后还能相见。” 一个满脸横肉胳膊上刺着两只青龙的后生,突然从人群里挤进来对瞎老汉说:“你老给我也算一算,算对了今晚给你摆一桌酒。” 瞎老汉伸出干如枯柴的手,在这个后生的后脑勺上摸了摸随口说道:“你身带七煞,七十二行里没你的份,我老汉不敢喝你的酒!多做点善事吧,否则你的好日子不会太长久了。” 这个后生是大窝村街上出了名的痞子,平日里以贩卖妇女杀人越货为生,在方圆百里内早已臭名昭著。这个痞子听了老汉的这番话后,灰溜溜地离开了人群。痞子走后人群里像炸了窝,一下子全都信服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瞎老汉,有人大声地对瞎老汉说: “你老莫不是诸葛亮再世,能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 瞎老汉倒也不谦虚,微微地一笑说:“五百年是算不了的,不过二十年后的事情,我老汉还是能琢磨出一点来。” “那你老看看,二十年后这世道会是什么样子?” 瞎老汉面带惊骇地抬手指了指天空说:“二十年后,天上会出两个太阳。” 老汉把话说完后,人群里哄堂大笑。人们都说这瞎老汉的瞎话,越说越玄乎了。天上出两个太阳,这样古怪的事情,人们从来都没听说过。这种大话他也敢拿出来吹,真是越老越不要脸。二十年后,当《东方红》在中国大地唱响的时候,人们这才顿悟出来,这老汉确实没有瞎说。明摆着的事情嘛,世上确实出了“两个太阳。”只不过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而已。 人群里有人认出了这个瞎老汉,他们说瞎老汉是迷失沟的人,村里人平时称他为“吹破天”,意思是说这老汉平时爱说大话。他平日里呆在村里一直不出来,今日个来到集上说不定是骗钱来的。梅女听说瞎老汉是迷失沟的人,吓得赶紧起身离开了。迷失沟是麻姑山脚下一个颇具神秘色彩的的小村子,这村子在老早以前出了好多离奇的事情,这事暂且按下以后再细表。 梅女在集上转了一圈,置齐了过日子的零碎杂细后,便寻思着给爹买上两把上好的旱烟叶。梅女来到一个烟摊前,烟摊前挤满了来买烟的庄稼人。一个老的和一个少的在烟摊前蹲下来,正在谈论着烟叶的价钱。 少的说:“老师傅你这烟好是好,就是价钱要得高了点,往年可不是你这个价。” 卖烟的老汉说:“这烟可不贵!你看看这烟的成色,烤得跟油条样焦黄焦黄的。你再闻闻烟的味道,咱这烟受吸,吸一锅子等于别的烟吸两锅子。”卖烟的老汉抓起一把烟叶,送到了这个和他磨价钱的后生娃面前。 “再便宜点儿吧老师傅,便宜点儿我要两斤” “你就是要十斤也是这个价。”卖烟的老汉在价钱上寸步不让。 这个来买烟的后生娃说话的声音这样熟悉,梅女还没来得及细想,买烟的后生从地上站起来差点和梅女撞了个满怀。 “是你!” 梅女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口而出,刚才和卖烟的老汉磨价钱的后生原来是俊生。 俊生说:“梅女,你也来买烟啊,这烟的价钱贵得吓死人。” 梅女蹲下身子装做查看烟叶,没有接俊生的话。俊生早已伤透了她的心,她不想和这个负心的人说话。俊生看了看烟叶后,无奈地摇摇头空着手离开了。俊生和他爹抽不起这么好的烟,他们能抽起的只是发霉了的烂烟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