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更话本 胭脂楼中胭脂茶   第一章胭脂楼中胭脂茶
  水墨字画白绫帐子里,传出剧烈的咳嗽声。
  
  好半晌,对方才止住咳,一只苍白枯瘦的手从帐子里伸出来,然后迅速被一双女人的手握紧。
  
  “我可怜的儿。”一名中年美妇坐在床沿,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恨不能将自己的余寿灌进这只手里,“你想要什么,说给娘听,娘给你拿。”
  
  “娘,我怕是活不了啦。”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在帐子里响起,“只是黄泉孤冷,儿子一个人下去,实在觉得有些寂寞。”
  
  “你放心好了,娘定会找人帮你说一门阴亲。”中年美妇泣道。
  
  平安县近些年虽文风鼎盛,但仍旧俗难改,谁家若是夭了少年少女,便一定要为之寻一门阴亲,否则的话孤坟下葬,岂不是要坏了祖坟风水?
  
  只是这妇人心中只有三分为祖坟,倒有七分是为了儿子,心道儿子不但相貌出众,而且文采裴然,若不是得了这怪病,只怕京里的世家贵女也能配得,如今是没有办法了,但也不能委屈了他,定要为他寻一个年纪相仿,容貌标致,兼之身家清白的女子陪葬……
  
  结果帐中人一句话就熄了她心里的念头。
  
  “儿子心中只有一个人选。”只听他放缓了声音,轻轻吐出一个人名,“胭脂茶楼……唐娇。”
  唐娇现在尚且不知,因为某个人的一句话,她将陷入一场大麻烦中。
  
  如今她正坐在胭脂茶楼里,阳光从右侧的窗口照进来,她发髻上的那支金步摇微微颤着,洒下乱金一片。
  
  斜抱琵琶,素手拨过,珠滚玉盘般的琵琶声奏起,唐娇开口念道:“商九宫夜半过坟场,不想乱坟岗上竟转出一个衣衫不整的绝色美人儿……”
  
  “停!”台下唯一的听众喊了一声停,然后叉着手指,对唐娇严肃道,“书生和女鬼的故事已经俗透半边天了,换一个。”
  
  唐娇马上换了个调子,一边慢拨琵琶,一边轻柔婉转的说道:“商九宫穷困潦倒,家徒四壁只有一狗为伴,一日商九宫病倒,为了照顾他,那狗儿就地一滚,竟变作一名绝色美人儿……”
  
  “慢!”台下那人再次喊停,“最近镇上正在肃清风气,人兽什么的绝对过不了!你给我换!”
  
  调子拐了个弯儿,极尽缠绵彻骨,那怀抱琵琶的美人索性唱了起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商九宫打开柴门,看着眼前的高大僧人,与之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给我住口!”台下那人忍无可忍的打断道,“人兽已经不能忍了,两个男人相视一笑更加不能忍……还有,你别每个话本都用我的名字成不?”
  
  “你到底想怎么样嘛!”唐娇袖子一甩,不满的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干脆你自己写个话本好了!”
  
  分明是恼怒的语气,可由她说来,却是未语先笑,眉眼弯弯,可谓嬉笑怒骂皆成娇嗔,让观者满腔的怒火都化作了一腔柔肠。
  
  商九宫便是如此。
  
  他揉着眉心,但觉头疼无比,眼前这小姑娘骂又骂不得,夸又夸不得,看她一副娇滴滴的模样,谁能狠下心肠骂她,可要是不骂她,她就要上房揭瓦!看看她最近说的话本,男人与狗,男人与猫,男人与黄瓜精……这世上的女人都死光了吗?男人一定要跟这些玩意在一起吗?骂了她一句,从此话本里的男主全变成了他……
  
  “不管怎么样,你这次给我正经点。”商九宫放下手,正色道,“讲三皇五帝,女娲补天,实在不行你讲一个和尚和三只畜生的故事……不然出了事,我可不会去牢里看你!”
  
  “一个人坐牢多无趣啊。”唐娇幽幽一叹,“你放心吧,我要是被抓走了,肯定把你也给供出来,咱们两个在牢里有个照应,你给我做饭,我弹琵琶给你听。”
  
  ……那一刻商九宫觉得自己真是家门不幸,才会召了这么个说书先生进来。
  
  但谁叫客人们就吃她这套呢?
  
  跟其他的说书先生不同,唐娇总能第一时间抓住客人的心,她说的那些话本, 本本浅显易懂,字字风月无边,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贩夫走卒,都能听得懂,也都能从中寻得乐趣,别的说书先生想要效仿她,可他们有她这样细嫩的手指吗?有她这样娇美的笑靥吗?有她这样妾发初覆额的风情吗?
  
  故而胭脂茶楼总是客如云来。
  
  泰半原因,是为了饮她这杯胭脂茶。
  
  这不,巳时刚过,茶楼外头就有人在敲门,叫嚷着要进来听书喝茶。
  
  “来了来了!想拆房子啊!”商九宫回头吼了一声,然后揉着眉心,无奈的对唐娇说,“算了,今儿你就回去歇息吧,我让曹先生替你的班。你也别光顾着睡觉,总要匀点时间出来,好好想个新话本,记得!不许人兽!不许人鬼!更不许男男!”
  
  “我知道了!”唐娇说完,抱起她那张红木琵琶,款款向商九宫福了福,便走后门出去了。她这前脚刚走,后脚茶楼里就塞满了人,听说今天早上的说书人从唐娇换成了曹先生,登时骂骂咧咧,走了一半。
  
  莫说他们,唐娇心里也在诽谤不已。
  
  镇上茶楼不少,说书人更多,但一个茶楼通常只请三个说书人,分作早场,下午场以及晚场,通常晚场最火爆,镇上的人晚上没事可干,就会带着全家老小到茶楼里听书,其次是下午场,最后才是早场。
  
  唐娇年纪小,资历薄,争不过那些老人,只能说早场。说午场的刘先生倒还好,晚场的曹先生却时常倚老卖老,拿她当丫鬟使,不但指使她端茶倒水,还对她毛手毛脚,不过如今可不同往日,唐娇的风头越来越盛,已经隐隐压过了曹先生一头,想来取代他,成为晚场说书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哪知道姓曹的输不起,居然找人把胭脂茶楼给告了,说茶楼雇了歌女,每天早上唱些艳词浪调,坏了镇上的风气。
  
  这简直是红口白牙,坏人清白!歌女属贱籍,唐娇虽然出生贫寒,却仍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怎凭他一句话就成了贱人?且书生女鬼,狐仙花妖,那是自古传唱至今的故事,三皇五帝都没说个不是,怎么到了他曹先生嘴里,就成了艳词浪调了?
  
  “算了,敌人势大,姑且伏着。”唐娇心道,“反正左右不过数月,忍忍便过去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想个新本子,否则人气一散,再难聚拢,岂不是要让姓曹的笑死……只是这也不许写,那也不许写,到底写什么好呢?难不成真写三皇五帝女娲补天?”
  
  想到这里,唐娇便脚下拐了个弯,走进了坊间书肆,买了几本有关历代帝王将相的话本,打算带回家中好好研读一番。可等到了家里,没翻两页就开始打瞌睡,不得不掩卷长叹。
  
  “怎么都似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啊。”唐娇懊恼的说,“无论是皇帝还是将军,都是相貌堂堂,威震四方,一个眼神过去,敌人全部吓得咬舌自尽了,一个笑容过去,女子们全都哭着喊着要嫁他了,还哭爹喊娘的表示多多益善,一定要娶满十八房妾否则奴家不依啊嘤嘤嘤嘤……”
  
  胡乱再翻了几页,唐娇便看不下去了,索性丢开手里的话本,自书架上取了几本新出的才子佳人,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道是书中不知岁月,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时分,眼看太阳已落下山去,唐娇居然还不觉得饿,指下又翻过一页,忽然低低的咦了一声。
  
  只见一张雪白的宣纸压在淡淡有些泛黄的书页中,背后密密麻麻布满了字。唐娇抬手将那张纸给抽了出来,翻过来一看,之后眉头一挑,看出来这是一篇新话本,故事很简单,说得是一个少女独居一室,夜里被歹人骗出去杀了的故事。
  
  “这行文可真是一笔流水账啊。”唐娇笑着摇摇头。一目十行的往下看,然后眉头一皱,忽又将目光跳回到第一个行,重新看了起来。
  
  越看,就越感到身上发冷。
  
  她原本以为这是书肆主人随手写的小故事,夹在书中忘记取了出来,结果被她给一并买了回家,但是书肆主人怎会知道她的桌角矮了半分,不得已只好垫了一本《烈女传》;他又怎会知道她嫌壁上太单调,自己画了两幅仕女图挂了上去,而且两幅都是用自己当主角,一副玩猫一副逗狗;他又怎会知道,她枕上有一道红印子,那是两天前她一不小心印上去的胭脂痕,因这几日事情太多,所以一直忘记洗了……
  
  不错,纸上虽然流水账,但实际上,却是用一种极为精确冗长的笔调,描绘出了唐娇的住处,包括她书架上有几本书,哪几本书折了页,折在第几页,全都记在了这张纸上。
  
  而故事最后,是一句非常短小精悍的句子。
  “是夜,歹人至,骗得少女开门,然后将之杀害……”
  
  读着这句话,唐娇莫名觉得背上生凉。
  
  她心中不禁升起一个荒谬的想法,若这则故事写实,那故事里的少女,可不就是她么……
  
  “咚咚咚!”
  
  三声敲门声断了唐娇的思绪,她转过头,望向自家大门。 第一卷 三更话本 无时无刻亦无地   第二章无时无刻亦无地
  
  “什么人?”唐娇问道,神情有些惊悚。
  “是我。”门外那人说道,“老板差我过来喊你,让你晚上过去替曹先生的班!”
  
  原来是胭脂茶楼的伙计小陆啊。
  
  唐娇松了口气,然后迅速警觉起来:“你怎么证明你是小陆?”
  “……”小陆在外面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你昨天在厨房里偷吃了三碟马蹄糕四只大肉包一盘葵花籽两壶碧螺春……”
  
  “好了好了,我信了!”门扉吱呀一声打开,唐娇倚在门上,对他歪头一笑,“走吧!咱们一块回茶楼!”
  
  门前站着一名青衣少年,眉眼细长,犹如两笔黛色飞入鬓角,冷峻里自带一股小小的妩媚,他斜了唐娇一眼,然后将清俊的面颊撇向一边,淡淡道:“你自己去吧,我还得去给老板买李记点心还有烧鸡桂花酿……”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把唐娇给说愣了,至于商九宫今天晚上到底要吃多少东西,她是完全没记住,静静听了一会,看对方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好出言打断道:“咳,小陆,你去忙吧,别让商老板等急了啊……”
  
  小陆这才闭上嘴,朝她点点头,然后提着手里那盏青色灯笼,转身离开。
  岂料走到半路,他忽然回过头来说:“对了,刚刚那些话都是骗你的,有几个茶客给了我钱,教我对你这么说,好把你骗出门来。”
  
  唐娇站在原地,眼睛一点一点瞪大。
  藏在暗处的两人同她一样,两眼慢慢瞪得比牛大。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唐娇,她迅速退后一步,在两道身影扑到门上之前,已经反锁房门,然后隔着门朝外面喊道:“小陆快跑!通知捕快来抓人!”
  
  “你会给我钱不?”小陆的声音淡淡响起。
  “……多少?”唐娇问道。
  
  “一炷香内给你喊到人,二十两;一刻钟内给你喊到人,十两;一个时辰内给你喊到人,一两……反正那时候你已经死了,就当收尸钱吧。”小陆的语气就像在向茶客报楼里的茶价,吐字清晰,饱含热情。
  
  “我哪有那么多钱啊!”唐娇大怒,她一个女孩子家,早起晚睡,勤勤恳恳这么多年,才刚刚攒够十两,这可是她日后的嫁妆钱!若要凑齐二十两,怕是要把锅碗瓢盆并着这破宅子都卖了才凑得出!
  
  “再见。”小陆平淡的丢出两个字。
  “喂!喂喂!”唐娇拼命抵着门,急得跳脚,“你不要见死不救啊!一两……不!十两!”
  
  可惜这个时候出价已经迟了,小陆人已走远,留下两个不明身份人士不停的撞着唐娇的房门。
  
  唐娇这房子可是百年老房,老房子该有的毛病它都有,比如下雨漏水,墙壁潮湿,门窗年久失修,观赏作用大于实际用途等……唐娇发誓如果今天她能侥幸存活下来,明天定要找人把房子修得牢靠一些,对,就朝监狱的方向修,要保证关键时刻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正这样想着,唐娇忽然觉得后脑勺一疼,然后整个人被踹翻在地上。
  
  扶着疼痛不已的脑袋,唐娇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她艰难的抬起头,只看见一双粗布鞋子从自己眼前跨过去,然后便是房门大开的声音。
  
  “老大,我就说不要走正门,翻窗子比较快吧!”
  “哎,花了一大笔钱买通线人,结果还是翻窗了事……”
  “那个臭小子,收了老子的钱,居然一个时辰没到就出卖了老子!”
  
  原来……今天晚上意图对唐娇不轨的歹人不是两人,而是三人,其中两个堵在她家门口,另外一个趁机翻了她家窗户,然后出手把她给打翻在地。
  
  “我……我给你们钱。”唐娇手脚并用,把自己缩进角落里,低声哽咽道,“求你们不要杀我!”
  
  她开始后悔了,早知道这群贼人数量这么多,这么凶残,她就该把钱给小陆的,至少小陆劫财不劫色,而眼前这伙人就差把“劫财又劫色”给写在脸上了!
  
  果不其然,其中一个黑矮子蹲下身来,泛着腥臭味的右手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来。
  
  “不愧是胭脂楼中胭脂茶,这脸蛋没辜负这名声。”他忽然回过头问道,“老大,能让我尝个鲜不?”
  “尝你妈个头!”八尺大汉一脚踹他身上,“等分了钱,你去窑子里尝个遍!”
  “别扯淡了,快点干正事!”最后一个人从腰上解下绳子来,“刚刚动静那么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人!快,动手吧。”
  
  说完,他将绳子抛过房梁,然后结结实实打了个绳圈。
  
  眼见此幕,唐娇哪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立刻大喊大叫的朝门口冲去,却被人拖了回来。
  
  “闭嘴!”八尺大汉将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塞进唐娇嘴里,然后喝令道,“行了,送她上路!”
  
  于是剩下两人一个抱腰一个抱脚,将她的脖子往绳圈里送。
  
  唐娇嘴里呜呜喊着,一边摇头,一边流着泪,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却没能感动三个杀人犯。
  眼看着白皙的脖子就要套进麻绳结成的绳索里……
  
  忽然间,屋子整个一黑。
  
  唐娇不知道是谁吹熄了蜡烛,也不知道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听见几声短促的惨叫,然后歹人就松了手,任由她滚落在地。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唐娇吐了嘴里的纸团,踉踉跄跄的朝门口爬去,在她身后,是一片带着各种口音的谩骂声,惨呼声,重物落地声……
  
  唐娇不敢回头看,她一只手已经摸到了门边,正摸索着想要站起来,打开眼前这扇大门,却不想,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按在她的肩膀上。
  
  唐娇吓得僵在原地,眼泪止不住的流。
  
  良久,一缕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脖子后面,伴随而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他说:“不是已经警告过你了吗?不要随便给人开门。”
  
  唐娇瞬间瞪大了眼睛,
  
  那个声音很特别,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平调,没有任何语气上声线上的起伏,但给人的感觉却危机四伏,就像一柄架在你脖子上的剑,上面流转着皎洁的月光,冰冷而苍凉。
  
  唐娇楞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是,是你?在我书里夹纸的人?”唐娇一边问,一边回头。
  “是我。”一只手稳稳按在她的肩膀上,他说,“别回头。”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唐娇能够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于是脸上的惊恐慢慢散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脑袋不由自主的一歪,脸蛋靠在他的手背上。
  
  “谢谢你。”她努力笑了一下,“要不是你,我今天就死定了,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还写在纸上警告我。”
  
  “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那人沉默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的回答道,“无时,无刻,无地。”
  
  “哦……”唐娇神色恍惚的应了一声,然后,忽然面色一僵。
  
  等等,什么叫做无时无刻无地?
  
  无时无刻无地的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女,这种人……不是叫做跟踪狂吗? 第一卷 三更话本 娉娉袅袅十三余   第三章娉娉袅袅十三余
  
  唐娇面色冷峻的躺在床上。
  
  外头打更的已经敲了三更的锣,可她还是睡不着。
  因为某个跟踪狂正坐在她的床边,容貌恰到好处的融在夜色里,隔着软烟色的罗帐,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她。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唐娇很想开口对他说,夜深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可是话到嘴边,想起那三个生死不知的杀人犯,她就一个寒颤,硬生生把这话给吞了回去。
  
  一个连杀人犯都不怕的跟踪狂,她实在没有勇气对他说狠话。
  
  “睡不着吗?”男人的声音忽然在夜色中响起,“需要我陪你说说话吗?”
  明明是一番善解人意的说辞,但不知为何,由他说来,却让唐娇感受到了深深的压力。
  
  咽了咽口水,唐娇开口问道:“那三个歹人呢?你放了他们吗?”
  “怎可能。”他平静的声音里似乎隐藏了一丝冷酷的笑意,“我把他们种在院子里了。”
  
  “……啥?”唐娇糊涂了,“什么叫种在院子里?”
  “就是全身埋在土里,只露出脑袋,和一只右手。”他回答。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唐娇更觉疑惑,“明天还要把他们挖出来送官,多麻烦啊。”
  “为什么要送官呢?”他笑了,那种没有起伏的声线,使得他的笑声显得异常残忍,“我也可以审讯他们,而且效率远远超过官府,更不会因为他们求饶或者贿赂,就把他们放掉。”
  唐娇:“……”
  听完他这番话,唐娇仅剩的那点睡意都消失了,整个人从鼻尖开始沁出冷汗。
  
  “热吗?”他忽然问道,问完,从唐娇枕头底下抽了张帕子出来,然后非常自然得给她擦汗。
  
  他的动作轻柔而又小心翼翼,就仿佛在擦拭一件传国之宝,偶尔之间,略显粗糙的指腹还会刮过唐娇的脸颊,一股陌生的,肃杀的,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样的待遇,唐娇只在七岁之前受到过,如今她已经十四了,实在有些消受不起,她努力想要止住汗,结果因为太过紧张,反而汗如雨下,不一会儿便连手心也变得湿漉漉的。
  
  对方没有一点怨言,他非常细致,温柔的为唐娇擦汗,从她的额头开始,一点点向下,擦过额头,擦过鼻尖,顺着脸颊的弧度慢慢擦到脖子里,然后,他牵过唐娇的右手,掰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擦拭她汗湿的手指。
  
  “不用紧张。”他一边擦着,一边说,“至多明天下午,那几个歹人就会告诉我们幕后主使是谁,然后,我就会处理掉他们。”
  
  “是,是吗……”唐娇很想说她紧张的源头压根就不是那几个歹人,而是你,但最后这话还是没敢说出口,她干巴巴的笑了一下,问道,“这事还有幕后主使?”
  
  “对。”他笑道,“其实他们刚刚就想说出主使者是谁……不过,不急。先让他们在院子里放一碗血,体会一下痛苦,无助,绝望,然后再说不迟。”
  
  说完,他将唐娇的右手塞回薄被里,又将薄被拉至与她锁骨齐平,这才低低的说:“睡吧,明天还要工作呢。”
  
  唐娇这才想起明天早上她还得去胭脂茶楼说书……不,不是明天早上了,而是今天早上,看外面这半明半昧的,眼看着快要天明了,唐娇赶紧闭上眼睛,能睡一会是一会,哪怕只能眯一会也好。
  
  许是因为夜里折腾得累了,唐娇眯了一会,居然睡了过去,待她再次睁开眼,晨曦已经照进窗台,一朵桃花曲折横斜过窗外,上头停着一只小鸟,时而啄食着花朵,时而发出悦耳的叫声。
  
  唐娇无声的侧过头,看着床边,那里已经没了那个男人的踪迹,只剩一张高背直立木椅静静立在那里。
  
  “是梦吗?”唐娇迷迷糊糊的环顾四周,然后面色一僵。
  她看见了房梁上的那条麻绳,黄褐色的麻绳结成一个绳圈,静静的吊在房梁下方。
  咽了声口水,唐娇盯了那绳圈好一会,才走下床来,朝后院走去。
  
  她的屋子很小,院子也小,方寸之地只够晒晒衣服,或者种几盆花。唐娇本想到院子里摘根杨柳枝用来漱口,岂料刚进院子,就看见井边上搁着一只脸盆,里面盛满了热水,白色水汽蒸腾不止,犹如云烟般氤氲而起,云烟里停放着一只小碗,碗口边沿架着一根新鲜的杨柳枝。
  
  唐娇看着这只盆,半晌说不出话来。
  
  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拿起那根杨柳枝,放在鼻子下面一嗅,发现上面居然洒了一层青盐。
  
  唐娇盯着那层青盐,老半天都没舍得把它塞嘴里漱口。青盐,这可不是用来吃的,而是富贵人家用来净口的,至少四百文一斤,便是平安县这种富县,也不是谁都用得起的,用得起的那几户人家,也只有老爷太太在用,下面的公子小姐,若是受宠的还能分到一些,不受宠的就只能舔杨柳枝或者用手指漱口。
  
  唐娇的面色阴晴不定,琢磨着要不要把这青盐抖下来拿去卖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将杨柳枝塞进嘴里。
  没办法,旁人若是问起,她可说不清这青盐的来路,难不成要告诉人家,是某个跟踪狂献出来的殷勤吗?
  
  漱了一半,唐娇舀了半碗水,轻轻抿了一口,在嘴里咕噜咕噜转着。
  “呜呜呜!”一个古怪的声音从她背后发出,唐娇疑惑的转过身去,然后一口水就这么喷了出来。
  
  只见院子尽头,靠墙壁的泥土里,埋着三个人头。
  
  看模样,分明是昨天夜里想要入室杀人的歹人,他们果如跟踪狂所说,被种在了院子里,只露出头和右手,三个人嘴里都塞着碎布,眼上也都蒙着黑布,而右手手腕上都割开了一条细小的血线,手腕下面还放着一只小碗,里面都盛了半碗多血。
  
  仿佛是怕他们三个人的丑脸吓着了唐娇,某个人还特地移了几盆花,装饰在他们脑袋边。
  
  此时此刻,三人哪里还有昨天夜里的威风与凶恶,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一个个从喉咙里发出嘶吼,蒙在眼睛上的黑布已经被泪水湿透。
  
  对这三人,唐娇心里没有任何一丝同情,且不说以他们三人昨天的样子看来,显是杀人惯犯,就说齐国现今的法令就已经明言规定,夜无故入人家者,杀之无罪,她就算是直接把他们三个杀了,官府也只能送她张“勇斗歹徒”的横幅,不能判她有罪。
  
  就是青天白日的看到地上有三个脑袋,感觉有点寒颤,再看看他们碗里的血,唐娇哆嗦了一下,匆匆漱完口,便跑回屋去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三个还是交给那跟踪狂吧。
  
  结果前脚踏进房门,唐娇便整个僵住。
  这才多久,她才刷了牙洗了个脸,桌上就已经摆好了三菜一粥。
  菜倒不是什么丰盛佳肴,一碟腌萝卜干,一碟凉拌皮蛋,一碟桂花奶糕,红的绿的都有,香的甜的都有,再加上一碗熬得稠稠的鸡丝粥,这场景不是做梦也胜似做梦了。
  
  只是,依然是噩梦。
  
  他到底观察了她多久,才晓得粥品里她最钟爱鸡丝粥,以及吃鸡丝粥的时候,最爱搭配的就是这三种小菜。
  再联系他写下的那则短话本,以及话本里精确冗长的关于她房间的描写……
  唐娇觉得自己再一次认识到了,什么叫做无时无刻无地的看着你……
  
  一时间,连平日最喜爱的鸡丝粥也变得难以下咽,一勺粥舀上来,还没吃,眼珠子就开始四处乱转,总觉得有一股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可又说不清那视线从何而来,或许是从房梁上,或许是从柜子里,或许是从床底下,又或许根本就是近在咫尺……
  
  “怎么不吃?”一缕温热的呼吸吹在她脖子后面,“不合胃口吗?”
  “没,没有。”唐娇吓了一跳,急忙把勺子里的粥往嘴里送,只是握勺的手有点发抖。
  
  见她开始吃饭,后面的男人便沉默了下来。
  半晌,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慢慢抚上唐娇的发顶,指尖握着一柄桃木小梳,梳齿□□唐娇浓密的乌发中,从发顶一路梳至发尾。
  “别动。”另一只手按住了唐娇的肩膀,他说,“你吃饭,我帮你梳头。”
  
  “……”唐娇一边喝粥,一边将目光扫向桌角的那张黄铜镜子,试图从镜子里看到他的长相。
  
  但是很可惜,这张镜子是从坊里掏出来的廉价品,不但镜面模糊,而且上头还裂了一道缝,照镜子的时候,左脸与右脸总是不对齐的。唐娇尽了最大的努力,却只能看到对方穿了一件黑衣服,有着欣长的体型,和一双漂亮的手。
  
  “好了。”他的动作很快,而且手指极为灵巧,半碗粥的功夫已经为她梳好百花分肖髻,然后抬手拾起妆奁盒中的那支金步摇,斜斜□□她的发髻里。
  
  风入轩窗,几片桃花吹落在唐娇的脸颊与肩上,但见她垂睫颔首,发髻上碎金点点,面颊淡淡生晕,正是豆蔻韶华好颜色,娉娉袅袅十三余。
  “去吧,中午记得回来吃饭。”身后那人说,“到时,我把审讯结果告诉你。” 第一卷 三更话本 死人赛过活人价   第四章死人赛过活人价
  这天早上,唐娇的发挥极差。
  
  不但说书的时候走了神,琵琶还拨错了三个音。
  
  所幸她的客人素质参差不齐,那些贩夫走卒之类的,便是走了音也听不出什么来,几个文人骚客虽是听出了不对,但看她笑容娇美可爱,便都笑着摇摇头,放了过去。
  
  不过,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看她年纪小,就肯放过她的。
  
  待到早场结束,唐娇抱着琵琶下了台来,结果一抬头,便看见曹先生朝她走来,只见对方约莫三四十岁,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衫,手里端着个青花瓷杯,面上笑容可掬,看起来俨然是个和蔼长者,只是一开口,便是明枪暗箭。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一介歌女怎么干得好说书先生的活?”曹先生站在唐娇面前,笑吟吟道,“你自己说说,一个早晨,你犯了几次错?与其砸了胭脂茶楼的招牌,不如早点回家去,多看看书,学点东西,再不济也能趁着年轻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何必在外头搔首弄姿弄这一身铜臭,你说呢?”
  
  换了往日,唐娇能嬉笑怒骂间把他骂成狗,可今天她实在没这心情。
  
  “行了行了,有什么话不能吃了饭再说吗?”商九宫摇着扇子,出来打了个圆场。
  “哎!商老板,您实在太宠着她了!”曹先生跺着脚道,“您这样,就不怕寒了我们这些老人的心吗?”
  
  “瞧您这话说得。”唐娇再也受不了他了,她脑袋一歪,巧笑倩兮的看着他,“曹先生,您今年三十四岁,又不是三百四十岁,想要代表楼里的老人们,恐怕还得再过个几年……或者几十年吧?”
  潜台词是你丫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代表不了别人,你就代表代表你自己吧!
  
  “你!”曹先生气得拿手指着她。
  唐娇任然满脸是笑,浑身是娇,走他边上擦身而过,临了还抬手拍了拍肩膀,仿佛刚刚那一擦身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商老板!你看看她,你看看她啊……”曹先生立刻转头向商九宫哀怨诉苦。
  商九宫揉着眉心,唐娇对他哀怨诉苦他还能接受,可这么个三大五粗的男人还跟他哀怨诉苦……他真有些受不了,只好敷衍道:“饿死了饿死了先吃饭啦!”
  
  胭脂茶楼中午是管饭的,楼里不当班的店小二,茶师,说书先生都会到后院里吃饭,甚至有时候商九宫本人都会来凑个热闹。
  
  唐娇刚走进后院,就看见小陆端着菜盘从厨房里走出来,转头看见她,小陆楞了一下,开口道:“你还活着啊?”
  唐娇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冷哼道:“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就盼着我死啊!”
  “怎么办?”小陆皱起眉头,“我没做你的饭啊。”
  ……敢情他是真的盼着唐娇去死,这样就能少做一个人的饭。
  
  这可真是世间有万物,一物降一物,唐娇刚把曹先生气个半死,转身就被小陆给气炸了肺,若换了平日,她肯定把小陆那份给抢来吃,反正他理亏在先,不怕他不给,只是忽然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
  
  她怎就忘了,有个人特地嘱咐过她……中午回家吃饭……
  
  “……算了。”唐娇抱着琵琶,有些神色不定的摇摇头道,“我今天有点不大舒服,不吃了。”
  “哦。”小陆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淡淡看她一眼,便道,“晚上我正好要走你家那边过,需要我给你带份晚饭吗?”
  不等唐娇反应过来,他便接着说:“白饭三文钱,加一个素菜十文钱,加一个肉菜三十文钱,当然,如果你能再加个跑腿费,我会很高兴的……”
  “再见!”不等小陆说完,唐娇就甩头离开。
  
  难怪小陆都快十八了还单身,过去唐娇还一直觉得奇怪,觉得小陆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手脚勤快手艺多,不但会沏茶还会炒菜,人还老实不花心,这样的人怎么就找不到老婆呢?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别说其他人了,她也受不了这种人啊!他眼里只有钱!
  
  离了胭脂茶楼,唐娇慢吞吞的往家里走去,绣花鞋踏过青石板街,身旁一座矮房挨着一座矮房,家家户户都是黑瓦白墙,被雨水一洗,便如水墨画一般。
  
  待到了自家门前,唐娇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摇摇头,对自己说:“此人虽然偷窥加擅入民宅,但他到底救了你的命……你要让他离开,也须得温言软语,好好相劝。”
  
  言罢,推门而入,结果整个人楞在原地。
  
  这……这这是什么地方?她没走错门吧?
  
  放眼望去,只见屋中一尘不染,连桌子脚都反出一层蜡光;平日四处乱丢的话本书籍,如今都整整齐齐的累在书架上;书桌上笔墨纸砚摆放得整整齐齐,昨天看了一半的书已经在桌面上摊开,中间插了一张树叶当书签……
  
  唐娇面无表情的走进屋子,一路走到后院,抬头一看……居然连被子和她的脏衣裳都洗好晒出去了!
  
  “回来了啊。”身后传来平板无波的声音,“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哦……哦……”唐娇还在看着在晾衣绳上翻飞的被子和衣裳,总觉得那绳子有点眼熟……依稀是昨天歹人们用来吊她的那条麻绳……
  
  想起那几个歹人,唐娇便转过脸去,看着墙角那三个人头……
  
  手腕上的血早就止了,可是某个跟踪狂晾了三条帕子在他们脑袋边,帕子不停往下滴水,就滴在他们手腕下面那只接血的碗里。
  
  滴一下,脑袋抽搐一下,滴一下,脑袋抽搐一下……
  
  有一个歹徒已经完全抽了过去,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剩下的两个哭得肝肠寸断,让唐娇这个受害者都忍不住生出了一丝怜悯……这还是江洋大盗杀人犯吗?一个个哭得跟没奶的孩子似的……
  
  “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平板无波的声音从唐娇身后传来,“一个速死的机会。”
  
  脑袋们顿了顿,然后拼命点头。
  
  “是谁派你们来的,派你们来做什么,说出来,就给你们一个痛快。”他说完,伸手在唐娇背上推了一下。
  
  唐娇会过意来,她走上前去,把塞在歹人口中的纸团扯了出来。
  
  “县令夫人!”湿漉漉的纸团刚离了嘴,两个歹人立刻竹筒倒豆子似的喊道,“是县令夫人让我们来的!”
  “县令夫人?”唐娇皱起眉头,“县令夫人为什么要找我这个市井小民的麻烦,你们说谎!”
  
  “没有!是真的!”其中一个急忙解释道,“县令夫人想要找你当他们家的阴婚媳妇,这才找上我们的!”
  “阴婚?”唐娇楞了。
  
  “不错。”一名歹人神色憔悴的说,“实不相瞒,我们几个都是阴媒人,平日四处走动,替死人与死人说亲,谁家夭了儿子女儿,就会找到我们,让我们帮着寻一门阴亲。”
  
  唐娇点点头,这事她也听说过,甚至见过有人因为寻不到阴亲,一直不让儿子的棺木下葬的,说是孤坟下葬,怕要坏了自家祖坟风水云云。
  
  “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唐娇指着自己,更为不解的问道,“你们为死人和死人说亲,那关我这活人什么事啊?”
  
  “因为县令夫人指定了你!”歹人说。
  唐娇蹙眉,想到了一个可能:“她想让我扶牌位进门?”
  这也是阴亲的另一种结法,活人与死人间的阴亲,不过这种事极少发生,除非是女方家中穷困潦倒,为求活命才会将活生生的女儿嫁给一张牌位,但这事绝不可能发生在唐娇身上,她虽然不富裕,但也不穷,靠自己一双手吃饭,好过守一辈子活寡。
  
  “县令夫人没明说,只是给了我们说了一个媒钱。”歹人扯了扯嘴角,万般无奈的说,“……你若扶牌位进门,我们会得三两媒钱,但若是你突然暴毙,跟公子并骨合葬,则我们的媒钱为……三百两。”
  
  三百两。
  可在杭州城里购一座靠湖的大宅子,可在人牙子手里买下好几个娇姿艳质的女孩儿,可在京城的秦楼楚馆里一举为头牌赎身,如今却用来说一场媒……而且还指明了必须是死人媒。
  
  唐娇眼睛一眯:“……我懂了。”
  活人三两,死人三百两。
  这不是媒钱,而是买命钱。 第一卷 三更话本 不为钱财但为卿   第五章不为钱财但为卿
  
  水墨字画白绫帐子里,咳嗽声渐平。
  
  中年美妇坐在床边,满脸疼惜的望进帐里。
  
  “夫人……”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呼唤声。
  
  中年美妇抬抬手,止了她的话头,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儿子的手塞回被子底下,才转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有话出去说,莫要吵着她儿子歇息。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外面正是一片斜风细雨,吹得院中花开花谢。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中年美妇站在屋檐下,抽出张金线织牡丹帕子擦了擦泪。
  
  “夫人,李家三兄弟死了。”掌事打扮的女子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回道。
  
  “死了?”中年美妇,也就是县令的正妻王氏楞了,“怎么死的?”
  
  “三个人都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其中两个是淹死的,还有一个……”掌事顿了顿,“是吓死的。”
  
  “吓死的……”王氏嘴角向上扯了一下,“那姓唐的小姑娘到底有多丑,居然把人给活活吓死了。”
  
  掌事知道自家夫人不待见那个小姑娘,尤其是最近打听来的消息里,这小姑娘实在不像个好的,成天在外面抛头露面不说,还在茶楼里吹弹拉唱,行事就像个歌女似的,也难怪世家出身的夫人不喜欢她。
  
  “是啊,除了一张脸,她没半点配得上我们家公子的。”掌事瞅着王氏的脸色,“要不……换一个?”
  
  王氏闻言,面色沉痛的摇摇头:“要能换就好咯,只是蟾宫一门心思要娶这姑娘,平日我这当娘的还能说说他,如今他的身体这个样子……我又怎能……呜呜呜……”
  
  说着说着,王氏就哭了起来。
  
  掌事一边在旁安慰,一边在心里叹气,心想自打公子出了事,夫人就基本长在公子房里不出来了,家里的事也不管,一心一头只想把那姓唐的姑娘弄进家门,但又觉得对方轻浮无知,若是让她进了家门,前两年公公婆婆活着的时候还好,等他们两个老的一死,丈夫又不在,只怕要闹出丑事,索性把对方弄死了,陪着儿子一同下葬才好。只是身为世家女,县令妻,怎能为了自己的私欲而至王法于不顾,由这样的人管家,家里迟早要出大事的。
  
  果然,她哭了一阵子之后,就擦干眼泪,双目望着栏杆外面的风和雨,幽幽道:“这或许是蟾宫在这世上最后一个愿望了,我这做娘的,定要为他实现……”
  
  这句话随着外面的风雨飘去,远远的,化作细雨飘进胭脂镇里。
  
  这时的胭脂镇已经入夜,茶楼门口的红灯笼挂起来,吃茶的吃茶,说书的说书,这里面没有唐娇的身影。她夜里吃过饭之后,就趴在书桌上写新话本,写了撕,撕了写,最后一句话都没写出来,懊恼的将笔一丢,背靠在椅子上,开口说道:“我很感谢你,但你什么时候走?”
  
  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他说:“我走后,你必死无疑。”
  
  “不会吧。”唐娇觉得他在危言耸听,“那几个歹人都已经死了啊。”
  
  她是早上听到的消息,说是河里发现三个男人的浮尸,听了旁人描述,知道就是那三个入室杀人的歹徒。对此,唐娇心里没有半分负罪感,因为对方已经道尽生平,在短短三年内,他们已经杀了七个弱女子,然后贩卖到男方家中结阴亲。
  
  每个人心里都都有一杆秤,在唐娇看来,那几人死有余辜,杀了他们,等于救了更多无辜女子,所以即便知道杀他们的人就在身后,但唐娇绝不会因为这点儿去诟病他。
  
  但一事归一事,君虽行侠仗义,但总跟踪偷窥还赖在姑娘家不走,这未免有些不妥吧……
  
  “此事尚未结束。”他站在唐娇身后,笃定道,“县令夫人必有后招。”
  “难道晚上还会有人来夜袭?”唐娇拿拳头支着下巴,蹙眉问道。
  “有这可能。”他淡淡道。
  
  唐娇方觉出他的厉害来,他不死缠烂打,相反,唐娇觉得反倒是自己得死缠滥打,求他留下来守夜。
  
  这样做的代价是夜不能眠。
  
  待到唐娇爬上床,某人便悄悄来到了她床边,肩上披着一件黑色披风,兜帽罩下来,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
  
  姿态潇洒的将披风一掀,他坐进床边的凳子里,然后略略抬头,目光盯进软帐内,凝在唐娇身上。
  
  这视线灼得唐娇浑身不自在,觉得他虽然安静的犹如泥塑,却像是将一腔热情都注入眼中,视线落在她身上就像两只手,沿着她身体的曲线一路抚弄……
  
  “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唐娇侧过头来,脸蛋枕在藕白色的手肘上,仰着头看他。
  “你想听什么?”他问,整个人,整张脸,恰到好处的融在黑暗中。
  “你之前把那三个歹人种在院子里放血……”唐娇问,“为什么另外两人没事,唯独那个矮胖子吓死了?”
  
  “那是一种刑罚。”他沉默了一下,回答道,“过去我和弟兄们刑讯他人的时候,偶然之间发现,只要把一个人放在黑暗里,蒙上眼,再在他手腕上割一道浅浅的口子,然后,挂个破皮囊在他身边,往下面不停滴水……这人就会误认为是自己在流血,然后惊慌,恐惧,乃至于活活吓死……”
  
  ……听了这番话之后,唐娇觉得自己更睡不着了。
  
  这人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狱卒?杀手?又或者传说中的魔教中人?
  
  唐娇平日只爱看些风花雪月的故事,对刑讯一事无甚研究,所以无法从这段讯息里看出对方的身份,想了想,她复又开口问道:“除了刑讯,你平时还干什么?”
  
  “不干什么。”他简短的回答道。
  “喜欢吃什么?”唐娇问。
  “什么都吃。”他回道。
  “喜欢喝什么?”唐娇问。
  “什么都喝。”他回道。
  “你敷衍我呢!”唐娇恼了,她翻了个身,单手支着下巴,眯起眼睛对他笑,“你就没有特别在意的东西吗?”
  “有啊。”他的目光从黑夜里射来,深深凝视着唐娇的脸,“你。”
  
  唐娇窒住了,趴在床上,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对方,良久,他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穿过轻柔纱帐,冰冷的指尖触在她的脸上。
  
  “不用试探我。”他低声说,冰冷的呼吸吹动眼前的纱帐,“无论我过去做过什么,无论我过去是什么人,从现在开始……我只属于你。”
  
  ……唐娇觉得这是她今天晚上听到的最可怕的话。
  
  “你别这么说。”唐娇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实话,“这样我会很为难的。”
  
  何止是为难,这几天唐娇直接把脱衣服睡觉的习惯改了!洗澡的时候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打算跟他翻脸,到了昨天晚上,她如厕时忘记带纸,立刻听见他在外面敲门,问要红草纸还是蓝草纸……
  
  唐娇简直难以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
  
  可是他只是略略想了想,就平静的回答:“那就由我来排除万难。”
  
  一句话说得平淡无比,但唐娇宁可他激情澎湃,因为激烈的感情最是容易消磨,反倒是这种归于平静的感情最是难办,因为他已经做好了迎接万难的准备,于是刀山火海都不怕了,只想着要怎么走到最后。
  
  唐娇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未来,跟一个连脸都不肯露出来的跟踪狂一起度过余生,每次如厕的时候他就守在外面阴森森的问要红草纸还是蓝草纸……唐娇觉得自己一定会英年早逝,不行,一定要拒绝他!
  
  想到这里,唐娇低下头来,开始斟酌拒绝的话。
  
  可是他根本不给唐娇拒绝的机会,冰冷的手指从她的脸颊滑至她的下颚,轻轻一捏,便逼她抬起头来。
  
  唐娇望着手臂伸来的方向,黑夜里不能视物,她只能隐约在眼中勾勒出他的身形,高大,矫健,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颜色似夜,味道如血。
  
  “不要拒绝我。”他用拇指左右摩挲着唐娇的嘴唇,然后,拇指轻轻按在她嘴唇中间,仿佛要将拒绝的话封在她的唇齿之间。
  
  这动作实在太过暧昧,唐娇偏过头,将他的手指甩开。
  
  他毫不在意的收回手,在床边正襟危坐,唐娇这才注意到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从最初到现在,坐姿没有改变过,于是又忍不住开始猜测他的来路,说他是衙门中人,浑身上下却笼着层暗沉沉的杀意,说他是武林中人,他身上又看不见江湖人士的浪荡肆意,说他是魔教……你见过替姑娘家煮饭梳头洗衣服修窗户的魔教中人吗?人家魔教才不作兴这套,人家看见漂亮姑娘都是直接按倒脱裤子的!
  
  “给我一个月时间吧。”他接着说,“然后,你就不会有这方面的烦恼了。”
  “嗯?”唐娇没懂他的意思。
  
  一个月后,她懂了。 第一卷 三更话本 追忆往昔心悲凉   第六章追忆往昔心悲凉
  一晃二月便过去,三月时节雨纷纷,唐娇窗外的桃花被雨打落了半数,仅留下空落落的花枝在细雨中轻颤。
  
  某个跟踪狂依然赖在唐娇屋子里不肯走。
  
  而唐娇……她已经习惯了。
  
  可见惯性是件多么可怕的事物,还没到一个月,仅仅二十几天之后,唐娇就已经失去了畏惧之心,彻底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只是时不时会踱到院子里,盯着几年前不小心丢里面的海螺出神……她最近有点怀疑它会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变成海螺汉子,然后给她洗衣做饭抓坏蛋……
  
  连续抓了三次歹徒之后,就再也没有歹徒敢光顾唐娇家了,歹徒间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唐娇家里藏着只武林高手的事情传开之后,就连小偷走她门前过都会非常自觉的把双手亮出来,以示自己没带作案工具,没有作案企图,求凶残成性的高手大人放过。
  
  唐娇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岂料这天下午刚吃过饭,就有人在外头敲门,打开一看,整张脸立刻冷了下来。
  
  “哎!娇儿,别关门啊!”看见唐娇立刻就要关门,对方急了,两只手往门缝里送,然后被夹得哇哇大叫。
  
  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她尖叫道:“王娇,你就是这样对你爹你娘的?”
  
  “我娘死了,我爹是唐拨弦。”唐娇听了这话,索性把门打开,天光照在她脸上,她平静的看着对方,道,“我是唐娇,不是王娇。”
  
  门前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极富态,穿着福字纹锦袍,滚圆的肚子把袍子撑了起来,露出两根柱子似的腿。女的极高瘦,身上穿着大红色的百蝶穿花衣,十根手指头上戴满枚金戒指,发髻上更是插满各式各样的金簪步摇,阳光一照,脑袋背后似乎能生出一圈光晕来,活似挂画里那些弥勒菩萨。
  
  这是唐娇的父亲王富贵,以及她的后娘刘翠花。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王富贵运用身体优势挤进门来,走这两脚路他就已经气喘吁吁,抖着肥肉道,“你可是吃王家的饭,穿王家的衣长大的,怎么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敢问王家的米,王家的衣是谁买的?”唐娇笑着问。
  
  王富贵嘴角扯了扯,没说出话来。
  
  十三年前唐娇的母亲周氏从外地来到胭脂镇,左手抱着前夫的女儿,右手提着一只蓝布包袱,包袱里是五十两雪花银,以此为嫁妆,嫁给了当时的泥腿子王富贵,那银子换来新房新衣,柴米油盐,原指望的是夫唱妻随,一世一双。
  
  没想到一年不到,王富贵就嫌弃周氏不是原装货,继而思念起打小一块长大的邻家姑娘翠花,经常偷周氏的首饰拿去讨好她。六年后周氏暴毙,他就顺理成章的娶了翠花,还带回来一个六岁的女儿。
  
  翠花一进门,就占了周氏的屋子,把周氏的衣服首饰都当做自己的,又怕唐娇长大以后跟她讨要这笔财物当嫁妆,索性将她拨出去给人当童养媳。
  
  当时唐娇只有七岁,既不能干重活也不能圆房,加上被翠花磋磨得瘦骨伶仃,肯要她的人实在不多,怕带回去养不活,最后还是镇上的说书先生唐拨弦用一袋米当谢礼,把她给领了回去。
  
  唐拨弦三十多岁了,还是个瞎子,眉宇间总是藏着苦大仇深,更是显得老。唐娇心里七上八下的跟他回了家,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哭着给他磕头,求他收自己当义女,自己以后一定会好好伺候他,孝敬他,赚来的钱全给他。
  
  许是被唐娇哭得烦了,唐拨弦冷着脸看她许久,最后终于还是同意了。
  
  于是唐娇把自己名前的姓改了,跟着他姓唐,帮他洗衣,做饭,后来跟着他学认字,说书,弹琵琶。严格来说,唐拨弦对她不坏,但最初几年,唐娇有点怕他改变主意,所以总是对他敬而远之,闷着脑袋拼命干活,日子过得久了,才慢慢养出父女之情,两人相依为命,唐娇即把他当爹又把他当妈。
  
  可惜唐拨弦久病缠身,前年终是没能熬过去,死之前,他每逢说书就把唐娇带在身边,把她介绍给茶客,介绍给同僚,介绍给商老板,直到商老板答应让唐娇接他的班,在胭脂茶楼里说书,他才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睡了过去,第二天再也没醒过来。
  
  唐娇披麻戴孝,亲眼看着他的棺材入土。
  自此以后她只有这个爹,只认这个爹。
  
  如今时隔多年再看到王富贵,她眼睛里只有陌生,亲情亲情,有亲才有情,既然对方都不拿她当自己人,那她用得着把对方当自己人看吗?于是笑容寡淡道:“两位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叙旧?还是打算把我娘的东西还给我啊?”
  
  翠花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了,冷哼一声道:“你娘既然进了王家的门,那她这个人就是王家的人,她的钱也就是王家的钱!”
  
  唐娇早料到她会这么说,当下嘻嘻一笑,抬手送客道:“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请吧请吧。”
  
  “哎,一家人,不要吵。”王富贵出来打了个圆场,抬头对唐娇笑,“其实你娘那些嫁妆首饰,也不是不能给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唐娇听了这话,立刻警觉起来。
  
  “只要你肯认祖归宗,王家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王富贵笑着说,“怎么样?跟爹回去吧,回去以后,就住你娘的旧屋子里,她以前穿过用过的东西,我都已经重新放回去了……你就不想回去看看吗?”
  
  “用不着。”唐娇气不打一处来,扫了一眼翠花,笑道,“我正看着呢。”
  
  可不是,翠花头上那圈簪子里,有好几根都是周氏的旧物,其中那根燕子衔珠步摇簪是周氏一直用着的,如今换了个人戴,唐娇就觉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注意到唐娇的目光,王富贵立刻转过身去,抬手把燕子衔珠从翠花头上拔下来,然后往唐娇手里塞,一边塞,一边说:“拿去拿去,都是你的。”
  
  唐娇手里拿着那根步摇簪,想留下,又不敢留,王富贵今天的态度实在太奇怪了,她用头发想都知道里面有鬼,所以虽然不舍,最后她还是把步摇给翠花丢了回去,调侃道:“算了,替我娘赏你。”
  
  她心里一直看不起翠花,偷偷摸摸跟她爹在一起,还没过门就有了孩子,按照时下的习俗,这样的人就算过门了也只能当妾,万万没有扶为正妻的道理,更何况对方无论容貌举止,还是才学肚量,没一样能比得上她娘,唐娇实在不懂王富贵为何要舍了珍珠,选了鱼目。
  
  王富贵拔走步摇簪的时候,翠花的面色已经变了,如今接过步摇簪,她的面色就更难看了些,手指收拢,握紧簪子,她抬头望向唐娇,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她道,“但你知不知道,你娘年轻时做过什么?”
  
  王富贵转身给了她一个巴掌,怒目道:“你住口!”
  
  “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翠花捂着脸,转过头来朝唐娇尖声笑道,“野种!你娘是个偷汉子的□□!”
  
  唐娇勃然变色,拔下发髻上的金步摇,尖锐的一段指着她道:“你再说一句看看,信不信我把你戳成筛子?”
  
  “小贱人,我怕你啊!”翠花把满头的簪子都拔了下来,双手握满瞄准唐娇。
  
  “你们两个够了!”王富贵吼道。
  
  唐娇和翠花一同看着他,手里的簪子发出锐利的光。
  
  王富贵咽了咽口水,气势瞬间弱了下来,对唐娇赔笑道:“爹下次再来找你。”然后便搂着翠花走了,两人行至巷口,王富贵立刻皱眉对翠花说:“你怎么搞得,县令夫人还在等我们回话呢,你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是那贱丫头太过分!”翠花气闷道,“你也是,干嘛这么拐弯抹角,直接告诉她,县令公子看上了她,打算纳她当小妾不就行了?”
  
  “若她这样容易摆布,我又何苦亲自来这一趟?”王富贵笑呵呵的摇头道,“她是她娘教的,从小教她的第一个字不是爹字,不是娘字,而是我字。长大以后跟她娘一样,自私自利,凡事都先想到自己。”
  
  听他这样评价周氏,翠花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好了,这还不是为了玉儿吗?”王富贵伸手揽了揽她的肩,笑着说,“等把娇儿嫁过去,咱们就是县令的亲家了,到时候便可给玉儿找个好婆家,嗯……我觉得王秀才的儿子就不错,读书人,长得也俊秀。”
  
  “我记得县令家还有个小儿子。”翠花转了转眼珠子,“跟玉儿的年纪差不多,而且等大公子过了,继承家业的就是他了。”
  
  王富贵皱皱眉,觉得她实在异想天开,最后还是摇摇头道:“你想那么多干嘛,首先,咱们得让娇儿认祖归宗,回到我们王家的籍上,这样才好随意摆布她,让她嫁谁就嫁谁,让她当妾就当妾。”
  
  想到这一日,翠花便跟着笑了起来,故意屈膝佝背,把脸颊靠在王富贵的肩上,笑着说:“好,你说话算话,我等着这一天。”
  
  阳光照在他们背上,温暖而又和熙,像在他们背上铺了一层金色蒲公英,被风一吹全是幸福的味道。
  
  唐娇站在巷子口,愣愣看着这一幕。
  
  一会儿恨,一会儿心酸,一会儿黯然,最后回到家里,呆呆的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忽然抽了抽鼻子,说:“手。”
  
  背后立刻伸了只手过来。
  
  唐娇伸手:“握着。”
  
  对方一言不发,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轻而易举的将唐娇的小手裹在手心里,一阵温暖从他的手心传来,唐娇想起了母亲,想起了父亲,想起被他们牵着的时候。
  
  眼角含着一丝泪光,唐娇反手握住他的手,说:“握一会,别放手。”
   第一卷 三更话本 自古人品非文品   第七章自古人品非文品
  被王家人这么一闹,唐娇觉得心情抑郁。身边能安慰她的人只有一个跟踪狂,更觉得抑郁。
  
  待到曹先生上台,这份抑郁就达到了顶点。
  
  这几日她已觉出不对,茶客们看她的眼神饱含深意,更有人远远的对她指指点点,起初唐娇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某个好心的茶客委婉的对她说:“今天别那么早回去,留下来听听曹先生说书。”
  
  唐娇便找了个借口留下来,正巧她上本书说完了,要找商老板商量新书的事情,结果商量完出来,晚场正好开始,曹先生站在台前敲了敲醒木,道:“昨儿说到那周氏妇人不守妇道,引了一名盲眼说书人入了香闺……”
  
  唐娇听到这里已经觉得不对头,再听了几句,登时怒发冲冠,立刻就想冲上去,却被路过的小陆抬手拦住了。
  
  “过来。”小陆说完,拽着她的手,把她拖进后堂。
  
  进了后堂,唐娇甩开他的手,指着外头,浑身发抖道:“胭脂茶楼许他这样胡说八道,毁人清白?”
  
  外头,曹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的传来。
  
  “那妇人本是寡妇再嫁,身边还带着一个女儿,却是杨花不改水性,通体媚骨生香……”
  “那盲眼说书人中年未娶,表面上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实际上却是一段干柴,一点就着……”
  “受那妇人挑逗,盲眼说书人哪里忍耐得下去,但觉一段滑腻之物舔过他的眼与鼻,嘴与心,浑身上下登时软了下来,只有一处硬了起来……”
  “有诗为证,芙蓉帐暖,春宵一度,不求永结同心,但求露水情缘……”
  
  “我特么跟他拼了!”唐娇再也听不下去,转头就往外面冲。
  
  小陆伸手把她按住,清清冷冷的说道:“他现在既没指明,也没道姓,但你若这么冲出去,那便谁都知道他在影射你母亲和养父。”
  
  “我现在就去把他杀了。”唐娇眼睛里滚着泪,冷冷道:“你别拦我,我已经做好了蹲监狱的准备!”
  
  听了这话,小陆将凤眼眯得细长,双手环抱,歪着脑袋看她,半晌,笑道:“你杀不了人。”
  
  杀人全靠一腔热血,被小陆这么一拦一阻,唐娇脑子里的那股热血渐渐冷却了下来,她沉默地看了小陆一眼,她说:“那我去找商老板给我做主。”
  
  “找他没用。”小陆悠悠道,“如果没得到他的首肯,你以为曹先生能当众说这部话本?”
  
  唐娇摇摇头,不肯相信他的话:“商老板不是这样的人。”
  “你很了解他吗?”小陆冷笑了,“你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
  
  是啊,商九宫是个什么样的人?唐娇仔细回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三年前,胭脂茶楼忽然易主,商九宫取代了原本的老板,成了老爹的东家,后来也是唐娇的东家。年过三十,但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像个二十七八的端雅青年,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笑着,唐娇从来没见过他发怒的样子。
  
  可胭脂茶楼上上下下的人都很怕他。
  
  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唐娇,一个是小陆。
  
  其他的,唐娇便不知道了,他成了亲没有,他每个月去外地做什么,他的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统统都不知道……
  
  “说起来都是你的错。”小陆冷淡地扫了她一眼,“你吊了他那么多年,总该给他点好处吧?”
  
  “我……”唐娇刚开个头,就被小陆打断了。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小陆道,“商老板这么照顾着你,你还是新人的时候,他就捧你上位;你揭不开锅的时候,他就招待你在茶楼里吃饭,一吃就是三年;逢年过节,还会送新衣裳给你,哦,你头上那根金步摇也是他送的吧……说句话啊,你打算怎么回报他?”
  
  “我一直在给他赚钱啊。”唐娇总算找到个机会插了句嘴。
  
  “曹先生也可以为他赚钱,而且赚得比你多。”小陆嘲道,“而且客人喜欢你,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你年轻美貌,等到你年老珠黄了,谁来听你说书?曹先生就不同了,他这个人虽然人品不好,但是文品方面叫人没法挑剔,写什么都能大火……而且男人嘛,都是越老越吃香。”
  
  唐娇抿了抿嘴,没说出话来。
  
  “陪商老板睡一次吧。”小陆说。
  
  “什么?”唐娇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要是有能耐,也可以让他一直睡你。”小陆笑道,“偷偷告诉你吧,商老板很有钱,别说一个你,就算是一百个你也养得起……”
  
  唐娇盯了他好一阵,才呵了一声,问道:“这话是你对我说的,还是商老板让你转达给我的?”
  
  小陆住了口,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然后狭长的凤眼瞥向旁边的仕女游园红木屏风。
  
  屏风后面传来微微一叹,旋即转出一个身影来,那是个风姿隽永的中年人,虽不再年轻,但被岁月洗练出一种别样的滋味,他含笑望着唐娇,水墨画竹骨扇子一下一下拍打着掌心,温声道:“是我让他说的。”
  
  唐娇望着那人,胭脂茶楼的大老板,商九宫。
  
  半晌,才声音沙哑道:“让我想想。”
  
  说完,她就转过身,慢慢走出了胭脂茶楼,形单影只,背影凄凉。
  
  小陆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然后,转身朝商九宫伸出一只手。
  
  “话已经帮你说完了。”他淡淡道,“给我酬劳。”
  
  “好好好。”商九宫一边摇头,一边将一锭银子放在他掌心里,“真是,帮忙说句话也要收钱。”
  
  “不够。”小陆依旧摊着他的手掌,“让我说了那么多违心的话,必须给两倍的钱。”
  
  “臭小子你坐地起价啊!”商九宫苦笑起来,一边摇头,一边将一枚同样大小的银锭放在小陆掌心里,末了,好笑地看着他,“看不出来啊,你还挺挂心这唐丫头的……怎么?喜欢她?喜欢就不要接这笔买卖嘛。”
  
  小陆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只是觉得你脑子有病,花一堆钱跟人结仇。”
  
  “嘿,我可没打算让她恨我。”商九宫自嘲一笑,“我这么做也是为她好。县令家那个痨病鬼想要纳她为妾,嫁给他还不如嫁给我,至少我不会让她守活寡。只是娇儿心气太高了,我必须敲打她一下,才能去掉她那一身的傲气,心甘情愿的嫁过来做妾……”
  
  小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皮笑肉不笑道:“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却说唐娇回到家中,关上房门,整个人就滑落在地,脸埋在膝盖间,背靠房门站不起来。
  
  “起来。”平板无波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地上冷。”
  
  唐娇呜咽了一声,转过脸去看他。
  
  一只大手却迎面挡了过来,轻轻覆在她的眼上,然后,一只有力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抱起,轻而易举的就像在抱一个孩子。
  
  他走到床边,刚将唐娇放在床上,就被她抱紧了脖子。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我好。”她的下巴搁在他的颈间,小声哽咽道,“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是我的身体吗?”唐娇问道,眼泪在他指缝间蔓延,“也是,我什么都没有,就只剩这身皮囊,县令公子想要,商老板想要,你也一样吧?”
  
  他仍旧沉默着,一只手从袖底扯出一条黑色的绸带,蒙在她的眼睛上,然后带子在她脑后打了个结。
  
  唐娇安静地坐在床上,耳朵上是一对白珍珠,身上是一件白底海棠纹襦裙,裙底下露出一双白色绣花鞋,整个人看起来又白又小,像块甜美的白糖糕,唯独眼上横着一带黑色,被泪水渐渐湿透。
  
  他深深看着她,然后在她面前单膝跪下,牵过她的双手,大手将她的小手合拢在掌心,掌心的温度犹如温暖的篝火般传递过去,对她说:“我什么都不要。”
  
  唐娇张了张嘴,嘲讽的话,质疑的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下无奈的叹息。
  
  “县令公子和商老板都看上我了。”唐娇抽了抽鼻子,“一个想让我陪他一块死,一个想让我当妾……你说,我跟谁好?”
  
  “谁都不要嫁。”他握紧唐娇的手,对她说。
  
  “嫁给县令公子的话,我可能就活不长了。”唐娇却恍若未闻,低声道,“但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们总该给我点好处吧?比如说,让王家把我娘的嫁妆吐出来,给她买些水果酒菜……他们拿了这笔钱,但是从来没去看过她。”
  
  “又或者嫁给商九宫。”唐娇顿了顿,接着说,“他是个有钱人,据说是个京城里的大商人,不知为何会跑到这个小镇子上来。……哈,嫁给他,我就有穿不尽的衣裳,用不尽的胭脂水粉了,还可以让他把曹先生喊来,让他学鸟叫就学鸟叫,让他学猴子跳就学猴子跳,那部诬陷我娘的话本,叫他一页一页吃下去……”
  
  “……够了!”一直沉默无言的男人忽然吼了一声,吼完,右手抚上她的脸颊,粗糙的拇指默默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仿佛低叹般道,“……够了。”
  
  “不然还能怎样呢?”唐娇赌气道,“反正我也斗不过他们,干脆嫁过去祸害他们全家好了!”
  
  话音未落,他已猛然起身,上前一步,跨过两人间的距离,伸手抱住唐娇,过了一会,低下头来,嘴唇隔着黑色绸带,吻了吻她流泪的眼睛。
  
  “不要哭。”他低声说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声音低沉沙哑,“只要你不哭的话……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说完,他牵起唐娇的手。
  
  然后,将一本黑色的册子,放在她的掌心里。 第一卷 三更话本 自有修罗断清明   “这是什么?”唐娇握着册子,好奇地问道。
  
  “话本。”他简短地回答。
  
  “你写的?”唐娇用手指去勾蒙眼布,却被他抬手拦住。
  
  “从明天开始,你就开始说这部话本。”他说,“每隔三天,说一个故事,至多三个故事之后,曹先生就不敢为难你。”
  
  唐娇扑哧一笑:“除非里面写的是他老婆偷人的记录。”
  
  “七个故事之后,胭脂茶楼对你而言将可有可无。”他继续说,“你就算坐在家门口说书,听客也会纷至沓来。”
  
  唐娇哈哈一笑:“那除非这里是穷乡僻壤,只有我一个说书人。”
  
  看唐娇笑了起来,那个男人似乎也感到很高兴,遍布全身的阴森感似乎瞬间淡化了不少,暂时从眼镜王蛇变成了毒性不那么强的五步蛇……
  
  唐娇觉得又好笑又心酸,她将册子握在右手里,左手摸索着抚上他的脸颊,温声说:“对不起……你别担心,我不嫁县令公子,也不嫁商老板了。嗯……我明天就去杨柳茶楼,看看他们还收人不。”
  
  他看着她,缄默不语,抬手握住她的左手,脸颊靠在她的掌心里,闭上眼睛,轻轻蹭了一下。
  
  唐娇的手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但最终没有抽回去……感受到这点,他直接就从五步蛇变成了毫无毒性可言的菜花蛇,差点就在她手上盘起来了。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时间到了,他就把她按在床上,盖上被子让她睡觉。
  
  早上的时候,唐娇睁开眼,桌子照旧放着温热的粥品小菜。
  
  唐娇喝着粥的时候,不知不觉,有一种被爱着的感觉。
  
  心中不禁感到宁静与温暖,就像窗台上盛放的兰花,被阳光俯首亲吻。
  
  默默喝下最后一口粥,唐娇抱着琵琶出了门,去了趟胭脂茶楼,却被告知商老板给她放了个长假,这段时间不用来了,于是折了回去,沿路拜访其他茶楼,笑得娇美可爱,拐弯抹角的向茶楼老板自荐。
  
  本以为以她现下的人气,很容易就能被别的茶楼接受,却不想一路走来,竟没有一个茶楼肯接纳她,最后相熟的一个老板偷偷告诉她,商九宫已经跟大伙都打过招呼了,所以现在谁都不会收下她,收下她的人就是打定主意要跟商九宫对着干了。
  
  唐娇过去只是偶尔听人说过,说商九宫是京城里来的大老板,她一直半信半疑,觉得一个大老板不会年纪轻轻跑到胭脂镇上来养老,但现在她有些相信了。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断人活路。
  
  难道真的只能坐自家门口说书?赚的钱能糊口吗?唐娇不禁感到心事重重,身后的人喊了她三四遍,她才醒过神来,回头朝对方笑道:“三娘子,什么事啊?”
  
  “想什么呢?都喊你三遍了!”一名布衣荆钗,却难掩丽色的妇人朝她招手,“来来,过来坐。”
  
  唐娇奔波了一早上,也感到有些累了,便走到她的摊子上,拉开一张凳子坐下,开口道:“还是老样子啊,给我一碗鸡蛋面,里面多加点辣椒。”
  
  “好咧!”三娘子乐呵呵的笑了一声,开始给她下面。两个大一些的女儿乖巧的在她身边帮忙,另外两个小一些的就钻到唐娇身边来,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央她给她们讲故事。
  
  看着三娘子有些憔悴的侧脸,唐娇心里叹了口气,三娘子当年可是镇子上有名的美人,结果被媒人害了,嫁给了面铺老板的小儿子,那人好吃懒做不说,还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三娘子连着给他生了四个女儿之后,他就对三娘子非打即骂,成天吆喝着要休了她,另外娶一个会生儿子的。
  
  唐娇整日看她鼻青脸肿的,心里很是同情,有心想让她存点私房钱,以免日后发生意外,所以一有空就在她铺子里吃面。只是她现在没了胭脂茶楼的活,以后为了省钱,只怕是不会再来这里吃面了……
  
  “唐姐姐,你给我们说个故事听吧。”一个又软又糯的声音打断唐娇的思绪,她俯首看着眼前的两个小丫头,见她们脸上又青又紫的,便知道她们又挨了父亲的打,轻轻叹了口气,正了正怀中琵琶,温声道:“你们想听什么?”
  
  “人家唐姐姐说书可是要收钱的,你们两个少在那捣乱!”三娘子百忙之中,转头教训了一句,然后有些歉意地看了唐娇一眼。
  
  唐娇反觉得有些尴尬,过去她说书还能值几个钱,现在却连茶楼的大门都进不去了。
  
  “三娘子,不碍事的。”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给她们说几段呗。”
  
  “那……也行。”三娘子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个月牙,“你挑个短一些的故事说给她们听吧,我给你下个蛋吃。”
  
  唐娇推辞了半天,最后三娘子还是给她选了个大鸡蛋,磕碎了下进面里。看着这一幕,唐娇心里又感动又无奈,心想算了算了,以后咬咬牙,半个月来吃一次好了。一边想着,她一边拨了一下弦,笑着问眼前两个小丫头:“给你们说《春草记》好不好?”
  
  《春草记》是时下最流行的本子,说得是花妖化人,入宫为妃的故事,很受镇子上的小媳妇大姑娘喜欢,听到要说《春草记》,不但两个小丫头雀跃不已,连另外两个给三娘子打下手的丫头也忍不住抬起头来,朝这边张望。
  
  “哎,还是换一个吧。”三娘子沉默了一下,终还是笑着说,“《春草记》太长了,她们听了上段没下段,夜里会熬得睡不着……还是给她们讲个短故事吧。”
  
  其实听书的钱并不贵,点上一壶茶水就能听一晚上,但是三娘子是负担不起的,她的日子过得比唐娇还要苦,唐娇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三娘子却要养活全家人,恨不得能将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哪里有闲钱去听书?
  
  只是这事颇有些为难人,时下流行长故事,故而说书的不说短故事,写本子的也不写短故事,一时半会,唐娇还真拿不出短故事来。
  
  等等……
  
  唐娇忽然思起一物,随手将插在腰带里的那卷黑皮册子抽出来,眉头挑了挑,她隐约记得对方说过,每隔三天说一个故事……意思就是说,这话本其实是一个接一个短故事的合集咯?
  
  想到这里,她随手将本子摊在桌子上,翻了一页。
  
  雪白的宣纸上,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字。
  
  每个字的形状大小几乎一模一样,完全不像人写下来的字,倒像是雕版印出来的字体,字里行间也不带任何感情,流水账一般的平铺直述下来,不像在写故事,倒像在做一项纪录。
  
  “唐姐姐,这是你新写的本子吗?”一个小丫头咬着拇指,充满渴望的看着她,有些怯生生的问道,“可以说给我们听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唐娇笑了笑,决定不再想那么多,反正左右不过是个话本罢了,至于那人说的,三个故事以后就能客如云来什么的,她其实压根就不大信……
  
  膝下围着三个明眸皓齿的小丫头,唐娇素手拨弦,婉转唱道:“吃不得鹤顶红,听不得媒人口,她要说人丑,潘安也是歪鼻裂口,她要说人美,无盐也是绝色妖娆,却说镇上有一名恶媒人,姓刁,故称刁婆……”
  
  三个小姑娘趴在她膝盖上聚精会神的听着,旁边吃面的客人也停下来听她说书,听到一半,有一个客人扑哧笑了起来,说:“这刁婆……怎么那么像咱们镇子上的薛婆子?”
  
  众人跟着笑了起来。
  
  却不知道,此时此刻,薛婆子正在哭。
  
  她没法不哭,女儿和孙女被反捆在一起,嘴里塞着抹布,泪流满面的看着她。
  
  她只能跪在地上,朝眼前那个男人磕头。
  
  “这位爷,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薛婆子的眼泪渗过脸上每一条皱纹,“钱都藏在床底下的罐子里,您全拿走!”
  
  男人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面孔被藏在兜帽底下,只露出一个坚毅的下巴,以及微微勾起的薄唇。窗外明明阳光明媚,可照在他身上却没有半点温暖,反而像是照在刑场上的铡刀上,刀锋边沿残留着斑驳陆离的血迹,黑的红的,反将阳光污秽。
  
  他站在屋子里,就像一片巨大的阴影,将整件屋子和外界隔绝,无论外面是阳光还是细雨,屋子里都只剩下阴森和恐怖。
  
  “薛春兰。”毫无声线起伏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他说,“你是个媒人。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多家庭含辛茹苦的将孩子养大,然后将他们托付给你,希望你能帮他们寻一个好亲事,这也是你的本分……可你没有这么做。”
  
  在薛婆子恐惧的目光中,男子慢慢掏出一只瓷白色的小瓶,用拇指拨开瓶盖,然后将里面黑色的液体,倒进面前的青花大茶壶里。
  
  “你有一副伶牙俐齿,却只为了钱财说话。给你的媒钱多,纵是下三滥的懒汉也会被你说成潘安再世,相反,给你的媒钱若是少了,纵是国色天香,也会被你说成满脸麻子。”他一边说着,一边提起茶壶,朝一只青花茶杯内倾倒,“你用你的舌头葬送了无数人,制造了无数个悲惨的家庭……”
  
  黑色茶水注满杯子,杯面荡开的涟漪犹如弯曲盘旋的蛇。
  
  “现在。”他拉过一张椅子,在茶桌边坐下,单手支着脸颊,兜帽的阴影下,嘴唇勾起一个邪恶的弧度,“让我看看……你是否能用这条舌头,来拯救你自己,以及你的家庭呢?” 第一卷 三更话本 且拨浮云见明月   
  阳光斜照,靠窗的桌子上摆着没吃完的青菜米饭,一只胖麻雀从花枝上落下,低头啄了一会米饭,忽有阴影袭来,它来不及振翅,便被一只大手摄去。
  
  男子收回手,走回茶桌前,一只手端起桌上那只青花茶杯,另一只手捏开麻雀的喙,往里面灌了一点茶水,随后撒手一扔,那只麻雀就落在薛婆子脚边。
  
  麻雀没死,但抖着翅膀在地上打滚,连发出的叽喳声都是断断续续的……这还只是几滴茶水。
  
  看见这一幕,薛婆子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凉透了,她慢慢转头,望着那名男子,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究竟想怎样?”
  
  “我想听故事。”男人说,“把你错牵的那些媒,造下的那些孽,一样一样说给我听……每说一样,我就倒掉一杯水,你说的越多,茶壶里的水就会越少。”
  
  听故事?薛婆子不禁愕然,然后心中大骂不止,心想外面茶楼那么多,你怎么不随便找家坐下,然后说王侯将相的,说宫妃争宠的,说花妖狐仙的,说风月无边的……一坨坨故事能把你听吐,何必来这里折腾她这个媒婆,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啊!
  
  “不过,我只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又听他道,“两个时辰之后,剩下多少,你就喝多少,喝不下去的,就由你的家人为你代劳。”
  
  听了这话,被捆在床边上的两人立刻挣扎起来,双双隔着嘴里的抹布,朝薛婆子发出呜呜的叫声。薛婆子看了她们一会,才慢慢转过脸来,身上发着抖,脸上淌着汗,对那名男子道:“你,你说话算话?只要我说了,你就会放过我跟我的家人?”
  
  “不用求我。”男子重又坐回茶桌后,单手支着脸颊,慢条斯理地说,“能救她们的人是你,不是我。”
  
  薛婆子忍不住卷了卷舌头,每当她要舌绽莲花替人说媒的时候,她都会习惯性的活动活动这条舌头。但过去,她鼓动唇舌是为了说谎话,而今天,她鼓动唇舌却是为了说真话。
  
  “这世上,人人都想嫁世家子,人人都想娶美娇娘,但哪能人人如愿?最后还不是价高者得之。”薛婆子叹了口气道,“虽然很多人说我这老婆子的不是,但老婆子收了钱,自然得要帮忙说话啊……就比如现在刘记面铺的那个三娘子。”
  
  说到这里,薛婆子忍不住唇角向上勾了一下,显是将对方这桩婚事当做了平生得意之作。
  
  “三娘子容貌出挑,手脚也勤快,当年被家里人当成珍珠一样,铁了心要将她嫁给秀才老爷,以后好当个官家太太。”薛婆子道,“不过秀才老爷是那样好找的吗?老婆子就劝他们退而求其次,把女儿嫁给了刘家的小儿子,那孩子在白鹿书院读书,虽然没有秀才身份,但到底是个读书人,一个上等人……最起码,他自己是这么以为的。”
  
  刘三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读书人,是个上等人,除却读书之外的事,全是下等人做的事,所以纵然屡试不第,却仍然不肯干活,不肯跟家里人学手艺,只成天窝在房内不出来,家里人骂他,他就捧书大念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倘若知道真相,张家人肯定不会把三娘子嫁给他。可是薛婆子收了钱,所以一个劲的替刘三说话,一张嘴把他夸成了文曲星下凡,诸葛亮在世,他整天闭门不出不是因为懒,是为了等待贤王三顾茅庐。
  
  张家人被她哄得一愣一愣的,等把女儿嫁过去,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明知道对方是个好吃懒做还喜欢打老婆的浑人,张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有心找薛婆子麻烦,薛婆子便叉着腰骂他们,说是你们要选个读书人当女婿的,刘三就是啊!只不过他除了读书,其他都不会罢了!
  
  “事情就是这样。”说完这段往事,薛婆子抬头盯着那个男人。
  
  “不错的故事。”男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举起茶杯,挥手一扬,杯子里的茶水就尽数洒在地上,留下一地泼墨般的痕迹。
  
  薛婆子有些失望的低下头,她先挑三娘子的故事说,其实是怀疑对方是三娘子找来的姘头,为她打抱不平来的。毕竟三娘子是镇子上出名的美人,虽然嫁了人,但身段姿色都摆在那,或许有男人对她余情未了,肯为她出这个头。
  
  但看这男子无动于衷的样子,又似乎不是这么回事,仔细想了想,她开口道:“还有一次,镇上的刘老爷死了老婆,打算找个黄花闺女当续弦……可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谁会把家里的黄花大闺女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鳏夫啊。后来他找上我,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林家的长子在刘老爷家里当长工,他妹妹二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去看他,顺便给他带点吃的用的,若有空闲,还会帮他洗洗衣服。刘老爷就特地找人支开林家大郎,然后关上房门,对二丫亵玩了一番,回头虽然被林大郎打个臭死,但没关系,二丫的名声也毁了啊,放她面前的就两条路,一个是自尽,一个是嫁给刘老爷当续弦。
  
  “这桩亲事又成了。”说完,薛婆子抬眼去看那男人。
  
  “不错的故事。”那男人举杯扬茶,依旧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既不感到愤怒,也不表示厌恶,这幅态度反让薛婆子感到忐忑起来。
  
  不是为了女人,也不是为了公理正义,那他到底为什么找上她?真的就是为了听故事吗?
  
  薛婆子看不透他,也就无法对付他,只能照着他的话去做,按他的意思去说,只是心里的恐慌越来越大,以至于声音都开始发抖。
  
  “张家的三女儿嫁到牛家村去了,我告诉他们,那户人家有田有地,有房有牛,就是没告诉他们这人已经四十多了,还是个瘸子,以后嫁过去,所有的田都得由这女娃来耕……”
  
  一杯茶泼出去。
  
  “还有隔壁老谢,家里生了一堆女儿,实在养不活了,就想送人当童养媳,我帮他们送掉了三个女儿,其实那三个女儿……都被我卖给了人牙子,往后若是运气好,还能进大户人家当个小妾奴婢,若是运气不好,呵呵……估计也就是半掩门的命吧。”
  
  一杯茶泼出去。
  
  “对了,还有我那个侄女……”
  
  一桩桩旧事道出,一杯杯茶水泼落,渐渐的,薛婆子已经没法思考,嘴巴麻木的说着话,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桌上的那只青花大茶壶,这茶壶怎么这么大?里面为什么能装那么多茶?到底还要说多少句话,里面的茶水才能泼完?
  
  她……她已经没有故事可说了啊!
  
  “怎么了?”男人右手提着青花大茶壶,缓缓将茶杯注满,“继续啊。”
  
  薛婆子张张嘴,却发现再也没有故事可说了。
  
  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男人的声音变得阴森起来:“说完了,就请喝茶吧。”
  
  “不不!我还能说!”薛婆子连忙喊道,她舔了舔干裂的唇,心想,要不就编个假话吧。
  
  她是很擅长说假话的,不然也不能成为镇上的头号媒人,但是她过去面对的不过是些村夫愚妇,现在要面对的却是一个阴森可怕到了极点的男人。
  
  “那是去年的事了。”薛婆子有些不敢面对他,低下头,眼睛不停地眨,“我在牛家村的一个远亲,请我为他做个媒……”
  
  “慢。”男人说了一个字,然后起身,慢步走到薛婆子面前,巨大的阴影从他身上落下,犹如笼子般将薛婆子罩在里面,薄唇向上一勾,“你说谎了。”
  
  “不!我说的都是真话!”薛婆子的声音骤然变大,紧张之余,语速越来越快,“老婆子是真有一个亲戚在牛家村,那臭小子一门心思想入赘……”
  
  没等她说完,男人便扣住她的下颚,另一只手握着青花茶杯,将满满一碗茶水灌进去。
  
  那一刻薛婆子觉得自己就像在吞一团火,喉咙好似要被烧穿了一样。
  
  “继续吧。”男人放开手,淡定自若道,“说真事给我听,或者继续喝茶。”
  
  “咳咳!我……咳我说!我说!”薛婆子趴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两只手抠着喉咙,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声。
  
  “不必着急,仔细想想,这两年的事情如果说完了,就想想以前的事。”男人不着痕迹的引导她,“比如三年前,十年前,或者十三年前……”
  
  如果他一开始就问这个问题,薛婆子说不定会发现一丝端倪,可她之前说了太多故事,人已经说得有些糊涂了,再加上被灌了一碗茶,心里又急又怕,于是什么也没想到,只是顺着他的话回忆起来:“三年前……十年前……十三年前……十三年前……”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嘶哑道:“我想起来了……十三年前,有一个外地女人来了我们镇子,她带了个孩子……还有一大笔钱,她的名字是……是周氏,周明月。” 第一卷 三更话本 机关算尽太聪明   “虽然隔了这么多年,但我还是记得很清楚……”薛婆子忆道,“那年大雪,一辆马车停在我家门口,从上面下来一个女人,身上披着一件秋香色的斗篷,怀里抱着一个岁数不大的孩子……待她掀下斗篷,容貌倒不是特别标致,可那通身的气派,我老婆子只在几个人身上看到过……”
  
  那几个人是什么人?是县令夫人,是到平安庙里上香的小姐太太,平日里觉得她们都是天上的月亮,但周明月一出现,就把她们比成了地上的萤火虫。
  
  “为我寻一门亲事。”周明月这般对薛婆子说道,“越快越好。”
  
  分明是恨嫁的口吻,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如外头的冬雪般凛冽,薛婆子一时之间居然生不出拒绝的念头,待她走了,才心下觉得纳闷恼怒,纳闷的是这么一个人,怎么会跑到胭脂镇这么个小地方来?恼怒的是对方上门求人,却分明一副命令的口吻。
  
  “起初,我以为她是个寡妇。”薛婆子说,“那年战乱,有很多人从北方逃难过来,里头有很多寡妇,都是丈夫死在前线,身边又拖儿带女的,实在活不下去了,所以着急找个男人嫁了,也不求什么三媒六聘,只求对方能给口饭吃,养活她们母子……可这女人完全不是这样啊。”
  周明月带来了大笔嫁妆,五十两银子即便放在现在也是一笔巨款,更何况她马车里还装着粮票,粮票是由商家粮行发出来的,在那个时候价比黄金,基本上用钱也买不到,以此为嫁妆,她就是想嫁进县令家里当个贵妾也不难。
  
  “但她不肯为妾,只肯为妻。”薛婆子冷笑道,“还罗列出了整整一张纸的规矩,要夫家去守,能守着规矩的,方能娶她。”
  
  “是什么规矩?”男人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太久了……记不得了。”薛婆子想了想,说,“就记得一条……上面写她带来的那些财物,除了五十两银子之外,其他全是前夫留给她女儿的嫁妆,谁要娶她,就要先画押,承认这笔嫁妆只属于她女儿,日后除非她女儿主动拿出来,否则不许擅拿擅用她女儿的东西。”
  
  “有人肯画押?”男人又问道。
  
  “有,怎么没有?就算不能动其他东西,有这五十两的嫁妆在那,也有一群人趋之若鹜。”薛婆子道,“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一件好事,我怎能便宜别人?那可是五十两,五十两啊!更不要说还有那一堆粮票了……”
  
  所以薛婆子左右一算计,决定欺她人生地不熟,将她这笔财产谋夺过来。
  
  为此,她将自己未来的女婿王富贵喊来,跟他耳提面命了一番,然后将他领到了周明月面前……这也是周明月提出来的要求,但凡想要娶她的人,她都要亲眼见之,亲自审之。
  
  起初周明月对王富贵这泥腿子并不十分满意,觉得对方除了看起来忠厚老实些,其他地方一无是处。但人与人之间最怕比较,薛婆子洞悉了她的心思,便隔三差五的领着些懒汉,破落户,流氓上门,一来二去,胭脂镇上的人都知道镇子上来了个有钱寡妇,于是打秋风的来了,无赖来了,偷儿也来了,把周明月弄得焦头烂额,最后一看,还只有这王富贵过得去,便无奈的嫁了过去。
  
  五十两银子,起了新宅,置了家具,辟了田地,买了老牛,最后还雇了几家佃户帮忙打理农田,于是乱世之中,王富贵一跃成为衣食无忧的小地主,镇上的人都笑他是野鸡飞上了枝头,变成了凤凰。
  
  他变没变成凤凰不知道,但周明月肯定是凤凰落架不如鸡的。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薛婆子笑道,“她只道白纸黑字,便能铁证如山,却不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只要她嫁进了门,那我们就有的是办法拿捏她……那笔钱,那些粮票,那些衣服,那些首饰,终究是属于我们的!”
  
  “原来如此。”男人淡淡问道,“你们就这么把东西都夺过去了?”
  
  “哪能那么容易啊。”回想当初,薛婆子也忍不住有些牙痒痒,道,“那女人睚眦必报的很,我家女婿不过偷拿了些首饰给我闺女,她就大发雷霆,要送我女婿见官!后来好说歹说给她安抚了下去,又提出要和离,真是闹腾的合家都不得安宁……只是幸好,幸好老天都看不得她,让她染了一场大病,没几天就去了,我这老婆子一家才算过上安稳日子。”
  
  男人盯了她一会,然后一边慢步朝茶桌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果真是病死的?”
  
  “嘿,难不成是老婆子掐死的?”薛婆子笑道,“老婆子我也就逞逞口舌之利……杀人,我还不敢呢!”
  
  “原来如此……不错,不错,这是个很好的故事。”男人随手一扬,茶水连着茶杯整个丢出去,在地上碎成一片黑黑白白,然后,他提着青花茶壶,慢慢回头对薛婆子笑道,“原本还想再听听,可惜,时候到了……请喝茶吧。”
  
  笑容僵在脸上,薛婆子看着慢慢朝她走来的男子,忍不住恐惧的大叫起来:“不!不!我还有很多故事可以说!爷您听我说,听我说啊!”
  
  她一边绝望地喊着,一边飞快站起来,想走门口逃出去,可惜跪了太久,两腿无力,刚刚站起来就又跪了回去,于是手脚并用朝门口爬去,至于身后的女儿,还有孙女,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生死一线,她只想自己逃命。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男人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一笑阴森如鬼,“伶牙俐齿算尽他人,可曾算到自己有今天?”
  
  说完,他将薛婆子从地上提起来,落了她的下巴,茶壶对着她的嘴,开始倾倒茶水,茶水汇成一条黑色涓流,涌进她的咽喉,流淌在水里的哑药开始烧灼她那舌头,她的声带,她满腹的谎言。
  
  最后,她再也无法说谎了。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面铺门口,唐娇抱着琵琶唱道,“一壶哑药入喉,两行老泪横流,从此媒人行里少了一个刁婆子,世上便少了无数双怨侣,有道是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素手扣弦,此幕终了。
  
  “好!好!”面铺的客人或站或坐,纷纷拍手叫好,有些手头有余钱的,还打赏了几枚,数量不多,聊胜于无,直到有人随手一掷,白花花的碎银子滚落在桌面上,犹如小小雪团。
  
  众人止住喝彩,停下掌声,回头朝那人望去。
  
  但见一人,着一身鸦青色蜀锦袍,手里握着一柄水墨画竹骨扇子,越过众人,对唐娇微微一笑,那一笑犹如春风拂面,那一立犹如闲庭落花,通体富贵气象,周身锦绣荣华,身旁所有人,所有物,所有风景,都在他这一笑之下,退却一步,成为了他身后的背景。
  
  唐娇望着他,他用扇子分开人群,走到她的面前,然后一掀袍子,在她对面坐下,手里的水墨扇子搁在桌面上,袖子底下露出一条相思结,红绳巧手编,扣在他的手腕上。
  
  唐娇的目光扫过那条相思结,然后抬头望向他。
  
  “商老板。”她笑着问,“今儿怎么有空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