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柿子树   仅有一月,还有一个月便满七年。
  
  庭前的柿子树终于结果,自打她入晋王府为奴,便栽下此树,从幼苗发芽、生长枝干,足足七年,终是在她卖身契约满,离开王府前结果。
  
  未足两丈高的枝头上垂挂着一个个黄橙橙、圆润润的柿果,虽寥寥无几,但也十分可爱,风中摇曳着如同孩子稚气的笑脸,令她想起十年前水家村村尾的柿子树。
  
  那会儿柿子树可不止两丈高,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他们家住在村尾,便得了便利,阿鱼哥、小凉与她每日每夜地盯着,从开花到结青果,最后一个个果实变黄。等第一批柿果成熟,阿鱼哥便爬上去,叫她与小凉拿着箩筐在下头等,他一个个地摘了丢下来,大牛领着水家村的野小子赶来时,他们已摘了所有成熟的柿果跑到屋里去了,大牛只能气急败坏呼叫。
  
  阿鱼哥总会挑最大最鲜亮的柿果先给她与小凉吃。那会儿小凉虽是她身边的童养丫头,但身在山村,家里只有父亲与三个小孩儿,她与小凉自小一起长大,便无所谓丫鬟与小姐分别了,她只当小凉是妹妹,于是阿鱼哥把果实递来时,她都先让小凉选择,她再挑剩下的。
  
  那些幼年的记忆遥远如云端,有时候她都忘了细节,但每每想起,心情总是十分愉悦。
  
  穆荑上前摘落被虫蛀的枝叶,低声叹:“小凉,待离开王府我会把柿果摘下来祭拜你,我们可有好些年没吃过柿果了!”
  
  苏公公走上来,搭了佛尘一拜:“穆姑姑,王爷有吩咐,让您往凉夫人住处看一看,看看还有没有哪些东西要挑出来的,侍卫还等着焚烧织菱院呢。”
  
  七年前,她与阿鱼、小凉随父亲回京,那会儿她与小凉已是十四五岁的姑娘了,小凉传承其母之美,生得冰肌玉骨、秀丽倾城,一朝被晋王选中,抬入府中为妾,父亲死后她被贬为贱籍,便随小凉入王府做陪嫁丫鬟了。曾经的丫鬟变成夫人,曾经的小姐变成丫鬟,但不论身份怎么变换她与小凉始终情同姐妹,这日子也过得去。
  
  她看着小凉日趋得晋王宠爱,那三年风头无人能及,小凉想要南方的荔枝,晋王命人快马加鞭送上;小凉想要往骊山避暑,晋王命人造一座宅院;小凉嫌昏沉定省太妃娘娘太麻烦了,晋王便免了,改为三日一省……世人皆夸晋王痴情,对凉夫人情有独钟。可惜红颜薄命,三年后,小凉小产,抑郁死于织菱院中。
  
  这座王府如牢笼,危机四伏,每一个进来的女人都似乎被扼住了喉咙,随时丧命,可是王爷的女人与日俱增,后院宅院修了一座又一座,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活着,多少人行尸走肉,多少人忍辱偷生,小凉只不过是那可怜的孤魂中的一缕罢了。
  
  小凉也仅仅只是比较幸运,幸运得晋王如此盛宠,可她死后,王府后院的女人与日俱增,晋王也花心了,见一个爱一个,最后都不清楚他心属于谁,那些女人便为他大打出手。
  
  如夫人正得盛宠,又怀胎三月,前几日路过织菱院时不幸被不干净的东西吓住,闹了小产,事后查出为雨夫人所为,晋王便把雨夫人圈禁至疯。也不想想,在半年前,雨夫人可是在如夫人之前最得晋王宠爱的,甚至令晋王摘星星摘月亮都可以!而小凉的织菱院因为传闻几回闹鬼,晋王便命人一把火给烧了,烧掉的还有三年前他对小凉的爱。
  
  果然男人都是薄情的,在新人面前,哪里还记起旧人的哭泣。
  
  穆荑走入小凉的院落,四处回顾一番这个熟悉的地方:花木径深、穿堂回廊、支摘窗罗汉床、美人团扇轻摇,茶几上绿茶清香袅袅……仿佛小凉还在院中与她言笑晏晏。其实昨日听闻王爷下令烧院,她已经进来选过东西了,今日只是过来怀念而已,最终她挑选了一只晋王送与小凉未出世的孩子的手摇鼓,轻轻走了出去。
  
  苏公公命人一把火烧了织菱院,从此再也没有小凉,再也没有那些欢声笑语。
  
  四年前,小凉死后,她本应该走了,只听闻人冤死难免不甘心,芳魂迟迟不散,那段时间织菱院闹鬼正凶,每日都有仆人受惊吓,她便留下来给小凉诵经念佛,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终于把戾气平息了一些,如今织菱院被烧了,小凉的鬼魂也该投胎了吧,她的卖身契约一到,不再留恋。
  
  苏公公说她是王府中资历最老的女人,即便那些夫人也没一个有她呆得长久的。也是,晋王府开衙建府才几年而已,她便已经呆了七年,这七年她都是为了小凉而坚守着,从小丫鬟熬成大姑婆,小凉死后她为了留下来,受晋王诏封为掌事姑姑,掌柜后院婢女调度及新进夫人的教习之事,众人尊称她一声“姑姑”,连新进来的夫人都对她礼让三分,看似权力很大,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卖身的奴才而已,二十二岁高龄还无亲事,父亲死后她已无依无靠,日后出府免不得孤独终老了,相比那些入府得宠几日又失宠而孤独的夫人们,她也同样可悲,只不过她比她们还多了一份自由而已。
  
  有时候她很怀念小时候,那时父亲虽抛弃将军的身份隐姓埋名,带着她与小凉、阿鱼哥在水家村避险,日子穷困潦倒,他们饿得只能上山挖野薯吃,还时常受大牛及一群水家村的野孩子欺负,但是他们活得很快乐,不用想那些烦恼,不用想那些纷争,更不用想那些前途是否还有命的事情,总比在这危机四伏的王府的好。
  
  那时候的阿鱼哥很勇敢,小小少年,饿得消瘦,但骨子里有一股狠劲儿,大牛欺负她们,他便抡起石头上前和大牛对打,即便他比大牛还小两岁,即便他没有大牛强壮,但也甘愿以牙还牙,打得头破血流、满脸挂彩。后来大牛都有些惧怕他的狠劲儿,咬牙切齿道:“你小子真够玩命的,没见哪个外乡人似你这般敢打!”
  
  她和小凉给阿鱼哥上药,看着他俊俏的脸被打得不成样,一边眼还差点成独眼了,她道:“阿鱼哥,你不用这般为我们拼命,我父亲才是该保护你的。”
  
  阿鱼哥笑笑,一双眼睛弯弯,流光溢彩,“没事,我是男子汉,就应该保护你们!”
  
  她想着,若那时候的阿鱼哥还在,她是否过得好一些,至少没这么孱弱?若小凉还在,她是否过得开心一点,至少没这么孤独?然而,那些人都走了,唯独剩下她。
  
  如夫人院中的丫鬟倚翠跑过来万福道:“穆姑姑,如夫人发脾气了,她不肯吃药,奴婢等人都劝不住,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穆荑抬手:“领路吧!”语气是习以为常的疲惫。
  
  从调度丫鬟、安排工作、教习新夫人,到掌管后院疑难杂症和众夫人之间的纷争都是她这个掌事姑姑应该做的,她做了四年,已经麻木得无任何感情。
  
  穆荑走到如夫人院中,果然见小产之后本该坐月子的如夫人一身中衣,头上包着吸汗的白布正在大发脾气乱打乱砸。
  
  丫鬟婆子们跪在地上哭泣:“夫人,别打了别打了,您身子未好尚在休养中,若气伤了身体或者染了风寒落下病根,奴婢等人担当不起啊!”
  
  如夫人拿起一个巨大的青花瓷,不顾腰身高高举起就要摔。穆荑快步走上去拦住了,取下她手中的花瓶,“这么大力砸着东西有何用,还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你现在不是该发脾气的时候,而是想着怎么养好身体,重新博王爷的宠。”
  
  如夫人见她,扑过来道:“姑姑……”
  
  她哭得很伤心,后院的女人皆如此,失宠或遭人陷害得不到平反皆哭得委屈,她们入府时都是经她的手调/教,她又向来淡定公平,掌事调度从不偏袒任何人,这些夫人无依无靠之时总会想到她。
  
  后院的女人都是孤独的,每一个人独处一个院子中,正如自建了一个牢笼不与他人交心,她们岌岌可危的信任感也只能放到她这个可有可无的下人身上而已。
  
  穆荑安抚了她一阵子,她还是哭道:“为何只把她圈禁了,我可怜的孩子,为何不杀了她!还有不过三天而已,三天,王爷又娶了新的女人进门……”
  
  那个新的女人叫小良,名字像,连长相也与小凉有七八分相似,也许在王爷心里,他真正爱过的只有小凉而已,也许,她也只是托了小凉的福,王爷才容她在王府呆这么久,躲过一次次追杀……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这个道理谁都懂,尤其后院的女人,但也许她们仅是想通过旁人的话再安慰一番而已。
  
  穆荑安抚了如夫人,服她喝下药之后,便退出去了,回到良夫人所在的红羽院。小良在等她,一双眼睛乌溜溜地像琥珀,长睫如扇,掩映那一片潋滟,俏丽的脸、粉腮秀鼻、红樱唇,冰肌玉骨,墨发如云。她真的长得像小凉,连俏皮的神态都如此相似,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小凉,愣在当口。
  
  “你……为何穿了蝶花嬉戏的衣服?”那是小凉最爱的纹样,正如幼年在田埂上采花,她采了最大的一朵戴在头上给她看:穆荑,好看吗?当时蝴蝶还围着花朵和她的脸庞转悠,她娇羞地躲了一下,神态十分娇俏可爱。
  
  好看,小凉怎么戴都好看,蝴蝶都把你当成花了!——阿鱼哥如是评价。
  
  谁让你评价了,我只让穆荑评价!——小凉嗔道。
  
  很好看,若是我戴上蝴蝶都不理我。——她笑盈盈回答。
  
  光只惹来蜜蜂。——阿鱼哥哈哈打趣。
  
  小良无辜地盯了一下自己的衣袍,高兴地回答:“是云姐姐让我穿的,她说王爷见了肯定喜欢。”
  
  云夫人是两年前入府的人了,只得宠几天,但肚子争气,给王爷生了个女儿,王爷虽然看顾小郡主,却对云夫人仍不理不睬。后院中的女人恩宠断得快,王爷又薄情,基本上恩宠断了就没有机会了,可是云夫人聪明,懂得为自己的小郡主争取机会,哪怕时常带着女儿光顾小良的邸院,得王爷相看几眼,王爷也会对小郡主有感情。
  
  “把衣服换了吧。”穆荑上前,令小良换下蝶花嬉戏云裳。不是她不遂云夫人的愿,而是她的职责是保护后院中的女人,府中已经危机四伏,况且小凉还是常人无法触碰的禁忌。良夫人即便神似小凉,也只能做她自己,断然不能模仿已故之人。
  
  小良还是非常听话的,单纯的脸上察觉不到旁人说话的任何含义,她边任由穆荑服侍更衣边道:“姑姑是刚从如夫人院子出来吗?”
  
  穆荑含糊地应着。
  
  “如夫人是不是生我的气?”
  
  “没有,良夫人想多了。”
  
  顿了一下,小良道:“姑姑,王爷长什么样?”
  
  穆荑停顿了一下,叹息一声。小良是被家人卖的妓院的农奴,所幸命好,才一露脸就被王爷看中,抬进府了,她根本没见过王爷,也许她对这样的身份都莫名其妙。
  
  待帮她把衣服换下,又让她坐到梳妆台前改了合适的发型,卸下蝶舞金花钗,改为描鹤金步摇后,穆荑才道:“王爷,是个……温柔多情,心系天下的伟岸男子。”
  
  穆荑话音刚落,忽然发觉镜中有人,她回头,便见拱门处立着一个蟒纹朝服,英俊伟岸的男子。
  
  她惊了一下,连忙握手躬身后退:“王爷。”
   正文 第二章 晋王   小良站起来,未受过礼教的她不懂何为僭越,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直盯着眼前的晋王瞧,只见他负手而立,朝服加身,身量很高,堪称伟岸,长冠束发,面目英俊逼人,尤其是那一双刀裁眉和那双锐利的眼,似细长又似炯炯夺目,深邃而昳丽。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比戏台上那些画出来的俊人都要自然雕琢美貌三分,也许是她没见过世面,因此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只是眼前之人,的的确确令她震惊了。
  
  穆荑暗使眼色,生怕良夫人冲撞了王爷,谁知小良看得认真,目光放肆而无辜,收都收不回来。
  
  晋王负手缓步向前,在小良面前停下,勾唇微笑,“觉得本王好看?”
  
  小良忽然脸红了,低下头,但又忍不住偷偷瞅了他一眼,“王爷生得真俊,我原以为王爷是不惑之龄的大叔……”
  
  穆荑冷汗涔涔,却听闻王爷哈哈大笑,伸手撩了小良额前的发,挑着眉道:“难道……你喜欢不惑之龄的大叔?”他的话有诱哄的意味,似撩拨乖巧的小动物。
  
  苏公公在拱门出向穆荑递了个眼色,穆荑便告退出去了,出到门外她道:“良夫人未受礼教,我担心……”
  
  苏公公一笑:“姑姑就不用担心了,府中的女人呆久了都变得一个样,王爷兴许更喜欢天然未雕琢的呢。”
  
  “说的也是。”穆荑叹息,但还是担心,不想临出府前还出什么岔子,王爷的性子,她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她如履薄冰。
  
  “苏公公,前几日托您递上的苡茹的司事簿王爷有何说法?”
  
  司事簿是她每日每月要做的后院杂役安排拟稿,内容包含奴婢的调遣、任务的安排等等,她要走了,得找一位接班人,苡茹是她一年前便找好苦心调/教出来的。
  
  苏公公道:“您可是要为出府做准备?”
  
  “是呢。”
  
  苏公公笑了笑,“王爷看了,说是好极,穆姑姑亲手教导的人自然放心。”
  
  穆荑笑,拜谢苏公公。然而苏公公又慢悠悠说了句:“可王爷说了,姑姑未出府前,是不轻易换人的,因此这一月,姑姑还得操心后院的事。”
  
  便是,即便最后一个月也不让她卸任啊,穆荑原以为司事簿过了之后可以放手任由徒儿显伸手了,可现在不让她卸任又是何道理?
  
  晚上王爷便召良夫人侍寝了,如夫人原指望着小产将养好了刚能下床,王爷会往她那里看一看,谁知如此薄情,直接奔新来的良夫人那里了,照常一顿哭闹,穆荑一阵安抚。
  
  如夫人道:“王爷是因为新来的那人长得像凉夫人才对她如此特别吗,这才入府两天,还未受礼教便让她侍寝了,想当年我们刚入府谁不是受教了一两个月的礼仪才得以见王爷的!”
  
  穆荑默默拍着她的背,任由她伏在肩头哭。
  
  “凉夫人到底有什么好,已经死了四年了王爷还不让提,他自个儿却找了个长得像凉夫人的回来!”
  
  穆荑安抚她的手停顿了。
  
  “听说凉夫人不就是山野里出来的贱籍,父亲是侍卫,母亲是青楼的女子么?说白了也就是一个狐臊猸子,她娘是花魁,不就因为她长得像她娘才得王爷喜欢,那种美貌也是带着青楼女子的低亵的……”
  
  穆荑忽然狠狠甩了如夫人一巴掌。如夫人愣住了。
  
  她语气平静无波但非常威严地道:“这一巴掌是按王爷的规定处罚的:后院之人,即便是太妃娘娘也绝不能说凉夫人的任何一句不是!”同时,任何人也不能触犯她维护小凉的底线!
  
  穆荑不再安抚如夫人,起身恭敬施礼,后退三步,转身出去。
  
  脑海中浮现小凉临终前的泪眼,她面色苍白,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握住她的手,“穆荑,这府中危机四伏,我终是替你受过了,还好你只是陪嫁丫鬟……愿你往后平平安安不再受坏人追杀……穆荑,我好难受,我明明很爱他,他也对我摘星星摘月亮,可为何仍是保护不了我……穆荑,我疼,不想吃药,让我死吧……”
  
  那个娇俏明媚如彩蝶般的女子,那个即便有一个馒头也要分给她一半的手足好姐妹,终是红颜薄命,香消玉殒。
  
  她很想问问父亲,我们为何要回京城呢,回京城却是面对这样的命运?可惜,父亲也死了,为了他的责任,为了他的道义,还有他的忠心耿耿而死。
  
  她很想念阿鱼哥,很想念小时候那个天真无邪的年代:他们摘柿子,下水捕鱼、大牛追着他们打……阿鱼哥打了大牛一顿之后大牛终于高看他们一眼,临出门也不忘叫上他们了,他们一起上山抓田鼠、挖野味,后来迷了路被困在山上,几人捉了一只山鸡烤了吃,无盐无油,毛也拔不干净,但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咬过去,大伙儿吃得非常美味开怀。
  
  那个夜晚大伙儿天为被地为席睡下了,她想起沿路看见附近的旷野开有野芍药,入药可好咧,便去替父亲摘几把。
  
  阿鱼哥迷迷糊糊跟上来:“你为何不睡?”
  
  她举起野芍药根给他看:“你看,这是什么?”
  
  “什么?”
  
  “野芍药,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她摘了一朵花拨弄它的花瓣说:“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你会背《诗经》?”
  
  “我爹爹教我的,他识字不多,但他说这是我娘根据《邶风.静女》给我取的名字,自牧归荑便是从野外采来野芍药的意思,我叫穆荑(牧荑)。”
  
  “但后面还有洵美且异呢,难道你娘认为你可以像芍药一样美,哈哈哈哈哈……”阿鱼哥笑得很恶劣。
  
  “你讨厌!”穆荑转了身就走。
  
  阿鱼忽然上前拉住她的小手说:“芍药,我以后娶你!”
  
  “我不叫芍药!”
  
  “嗯,但我说我以后娶你。”阿鱼哥小小的掌心热热的,十二岁的男娃似乎也有点成熟的气质。
  穆荑回头瞅着他,不解问:“你不是喜欢小凉么,天天夸小凉美得像花儿。”
  
  “唔……但我想娶你!要不,我把这个给你,这是我娘的东西,你信了吧?”他低头从颈间解下玉佩塞给她,“不许弄丢,否则拿你是问!”
  
  穆荑拿出藏在匣子里的玉佩看了看,小小的羊脂玉上面雕的是一只鱼的形状,那会儿她想难怪他的小名叫阿鱼,原来是母亲取的。
  
  穆荑轻轻叹息一声,又把玉佩收回匣子中。这玉佩她以前还戴着,入王府以后她就摘下了,从此深藏匣子中,从没戴过。
  
  翌日,穆荑带着苡茹到良夫人院中,第一天教习良夫人礼仪。
  
  良夫人长得似小凉,神态也像,但实在没有小凉聪明,怎么教都不会,也不肯上心,实在令她们当奴才的费神。苡茹脾气急,已不是两次偷偷扶额,若非良夫人是主子,她估计早已暴跳了。
  
  以前穆荑刚随小凉入府时,还是宫里的嬷嬷教习礼仪的,宫里的嬷嬷严格。小凉为了不讨罚学得很认真,掌握得也快,晚上还让她在一旁督导勤学苦练。她那会儿白日跟在小凉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会一些,她自认为不成规矩,但小凉说:“穆荑,你学得比我快,你只是一旁看着都做得比我标准呢。其实你才天生是做夫人的料子吧!”
  
  “你快别说了,我已是贱籍了!”
  
  “其实你出身很好,父亲为左金武卫大将军,母亲为荣城郡主,配王爷也不差,可惜了!”
  
  可惜了……王爷才不会选她!
  
  穆荑看着良夫人,总不由自主想起小凉,想起她的一颦一笑、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同她说话。
  
  待良夫人摇着手绢莲步轻移走了一圈抬头问她:“姑姑,行了么?”她才回过神来,穆荑道:“可能……还需再练练!”
  
  良夫人已经走了十几遍了,顿时有些丧气,扭着手绢道:“是不是姑姑教的方法不对呀,为何我怎么走都不得要领?”
  
  苡茹是很维护她的,顿时有些气愤,但还是隐忍着说:“姑姑,我去命丫鬟倒些茶来,想必夫人走得久了也渴了。”而后未等她答话便忍着气出去了。
  
  唉,苡茹太年轻,性子还需敛敛啊!穆荑有点担心苡茹的将来,不过她终究是要走的。
  
  穆荑道:“莲步讲究直线,款款步移,双臂自然舒展,左右轻摇,身姿如柳,婀娜婉转。门外有回廊,要不,夫人在回廊石椅上走走,可利于塑造直线?”
  
  良夫人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她还是十六岁的小丫头,又在山间长大,有新奇的玩法当然高兴。
  
  穆荑带着良夫人出去,让良夫人跨上长条石椅,石椅不高,外围有扶手,一旁又有她候着,不会有事,可走着走着,也不知是谁通报一声:“王爷驾到——”
  
  良夫人心急回头,前脚一扭便摔落下来。
  
  穆荑本听闻王爷来了已做好行礼准备,待听闻惊呼声时伸手已来不及了,良夫人扑了她一个满怀摔落到地上。
  
  穆荑垫底,头部撞击地板硬的生疼,她有一瞬间发懵,头和全身都麻麻的,动弹不得。良夫人已经从她身上爬起来,但不知是脚扭伤了还是哪里伤着了,坐在地上哭:“哎呀,好疼,疼死我了!”
  
  王爷箭步冲上来扶着她:“怎么了,哪里伤着了,让本王看看?”
  
  良夫人咬着下唇委屈地哭:“手和脚都伤着了,手肘磕破了,脚踝崴着了,都怪穆姑姑,我原本不要练这些,她非让我学,还让我出来回廊走直线,这会儿就摔着了。”
  
  苡茹正好过来扶穆荑,听闻此言生气道:“别的夫人学几遍就会了,良夫人学了十几遍都不得要领,还怪我们姑姑教不好?姑姑,姑姑,你怎么样,没事吧?”
  
  穆荑被她扶起,摇摇手,抓着苡茹道:“别……教不会夫人的确是我们奴才的错。”
  
  良夫人不跟苡茹置气,但是对王爷撒娇:“哎呀,人家不想学了,真的不想学了!”
  
  穆荑正想温声劝说学习礼仪是每个夫人、尤其是皇家女人的必修功课,谁知忽然听到晋王道:“那就别学了,本王也不喜欢束手束脚的规矩,良儿这样就很好。”
  
  小良满意了,靠到晋王怀里,虽然不吭声但分明拿挑衅地眼神看了苡茹一眼。
  
  穆荑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压下去,并且握住自己徒儿的手压下她顶撞的脾气。
  
  事后晋王好言温存良夫人一番,苡茹扶穆荑回房上药,苡茹道:“那个良夫人,真看不出来,以为很单纯,谁知越来越无法无天!”
  
  “谁得宠些都这样,后院的女人都有几分骄傲。”穆荑轻声叹息,拆下厚重的发髻散开青丝,揉了揉疼痛的后脑勺。
  
  “姑姑你没事吧?”
  
  “没,往后我不在时你可要收敛自己的脾性,我们是奴才,就是奴才,主子想怎么样都可以,记住了么?”
  
  苡茹有些伤心:“姑姑,你真要走么?”
  
  穆荑点点头:“我的卖身期约到了,自然要走,你往后也要走的,我们都是宫女,唯一不同的是不守在宫里而守在王府而已,没必要留在这里。”
  
  穆荑正说着话,苏公公忽然来传:“穆姑姑,王爷有请!”
  
  穆荑应一声,只得快速盘了发,苡茹再搭把手帮她整理钗鬓,迅速收拾好出门。穆荑以为是去良夫人那里,谁知却是直走王爷的寝室,也就是这座王府最尊贵的前院。
  
  晋王刚下朝,正令两个婢女给他易服,穆荑走进去不便,在珠帘外跪着:“后院掌事穆荑,给王爷请安!”
  
  晋王瞥了一眼,依然张开双臂令两个婢子给他易服,系了右衽暗绳之后准备上腰带,晋王忽然道:“你们都退下吧,穆姑姑给本王系腰带。”
  
  苏公公抱着佛尘低头躬身守在垂帘旁,闻声双眼机灵地转了一下,但不动表情,只甩佛尘命所有服侍的丫鬟退下,独留穆荑。
  
  穆荑觉得有些不妥,道:“王爷……”
  
  苏公公适时卡住她的话躬身邀请:“穆姑姑,王爷请您进去呢。”
  
  她的口嗫嚅了一下,最终还是起身进去。
   正文 第三章 小芍   穆荑拿了纹螭玉带钩比划了一下,双手环着他的身给他系上腰带,这动作她甚是熟悉了,每个入府的夫人她都教,但还是第一次亲身上阵给晋王系腰带。系完了她不放心地左顾右盼,稍稍调整了一番才满意地后退一步。
  
  抬头时忽然见晋王一直盯着她,昳丽清透的眼波有些暗沉,幽幽深深望不到底。
  
  穆荑拘谨地握合双手躬身后退,“王爷,已是系上了腰带。”
  
  晋王伸手抚摸了一下玉带钩,那上头似乎还有她的温度,而后转身走出正堂。
  
  穆荑本欲先一步替他打开珠帘的,奈何他走得太快,身量又高,她笨头笨脑地跟上去只捡到他甩下的摇曳轻鸣的珠帘,她不知所措地定了定摇晃的珠帘,晋王适时回头,许是嫌弃她太慢,又提步先走到上位而坐。
  
  穆荑走出来时他已自个斟茶浅尝了,于是下人的事情她没一个赶在他前面做的,在王爷面前,她的确是一个失败的奴婢!穆荑暗自叹息,有些如履薄冰。
  
  晋王道:“坐吧。”声音很淡,没有任何情绪,只有自然流露的威严。
  
  穆荑答:“奴婢不敢,奴婢站着吧。”
  
  晋王也不强求,待喝了一杯茶之后问:“契约快到期了?”
  
  说到此处穆荑有些愉悦,嘴角微微上扬,但是她很快掩饰,低眉顺目十分恭敬道:“回王爷,只有一月了。”
  
  晋王自然把她的小表情收录眼底,面色无波道:“你那徒弟,今日见了她的脾性,本王不放心。”
  
  穆荑如遭雷打,瞬间抬头,表情怔愣,掩饰都掩饰不住,嗫嚅解释:“可是……她是众丫头中最聪明的,后院事杂,可不是轻易换人可以胜任,我带苡茹一年……”
  
  “你说对了,后院事杂,可不是轻易换人可以胜任。”晋王淡然开口。
  
  “王……王爷,奴婢的卖身契可是要到期了……”
  
  “到期了再签便是,四年前,不都是这么过来了么?”
  
  她的宫籍比较特别,当年为了躲避追杀随小凉入府时,是小凉求了晋王拟一个这么奇怪的短期卖身契,只签了三年,本来她可以走的,奈何小凉冤魂不散,她为了给小凉超度又签了四年留下来,如今到期了,她已无留恋的事迹,自然要走啊,可晋王这是不打算放人么?
  
  穆荑不知道要说什么的好,她是执意要走的,非走不可,于是跪下来求情:“王爷,奴婢走之前定将苡茹带得很好,绝不令您担心,奴婢在京城无依无靠,留着无用,只想回家乡去……”
  
  “你家乡在哪儿?”晋王质疑。
  
  穆荑只好道:“奴婢想回……回水家村。”
  
  晋王忽然生气地搁下杯盏:“小芍,你既然记得水家村,为何不念着我们幼时的青梅竹马之谊?”
  
  小芍,是阿鱼哥在无人时才会私下叫的她的名字。
  
  那夜,她收了他的定情信物,阿鱼宣布:“我以后便叫你芍药!”
  
  “难听死了!”
  
  “那就叫你小芍吧,如何,是否好听一些?”
  
  “哼,你凭什么给我改名字,我有大名,叫穆荑,阿爹阿娘叫我小名静女。”
  
  “静女其姝,我可不觉得你称得上姝色,况且那些名字都是他们叫的,你收了我的定情信物,我当然得给你按一个只有我能叫的名字。便这么定了,就叫你小芍,不许对外人讲,若是听见外人学了叫你也不许应,只有我叫了才能应!”
  
  可是这个名字除了幼年才听到,如今隔了七年谁还会叫呢?
  
  晋王走下来,扶起微微有些颤抖的穆荑道:“小芍,你可以为小凉守在王府中七年,为何不能为了阿鱼哥多守几年?水家村也不是你的故乡,你的根在京城,你爹你娘皆在京城,你为何要弃他们远去?”
  
  穆荑道:“我爹娘皆已西去,京中已无亲人,水家村……还有些幼时的玩伴……”
  
  “你指的是大牛?”晋王微怒,“大牛你倒是记得,而自小与你一起长大,同穿食、共睡床的阿鱼哥你却不惦记!”
  
  阿鱼哥已经死在了七年前。穆荑以为。
  
  七年前他们回京,父亲终于完成先帝遗愿,把为了躲避薄皇后追杀,流落民间十几年的三皇子安全带回京城,便是阿鱼哥,他的大名为萧揽。彼时萧揽的同胞哥哥——韩王已在左丞相的扶持下继位,是为当今陛下,可薄太后依然不肯还政,左相一党与薄氏一党皇权倾轧,她的父亲便死于那场争斗中。
  
  犹记得宫宴之上,薄太后以谋逆之名拿下她的父亲并当庭处死时,左相一党与当今陛下因权衡利弊也不能相救,她抱着血流不止奄奄一息地父亲不停呼喊,可没人理会,她扯着萧揽的衣角道:“阿鱼哥,求求你救救他,他是我的阿父,我不能没有他……”她的母亲已在十几年前先帝驾崩,薄皇后篡权时,因替先帝私藏了三皇子而被处死了,被处死的还有她的哥哥姐姐、祖父祖母和其他族人,他的父亲因为要带着三皇子潜逃,连亲人的尸骨都未及收理。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三皇子的哥哥已是登基为帝,朝中又有左相扶持,可与薄氏一党抗衡,她的父亲已算功德圆满,为何还要被处死,甚至许多人也见死不救呢?
  
  她不能理解。“阿鱼哥,他可是从小带你到大,一直保护你的人,若没有他,也许你已死在宫外,求求你救救他啊……”
  
  可是阿鱼哥冷漠地抽开衣角:“穆荑,他是逆臣贼子,犯了谋逆之罪,我不能违背律令解救他啊!”
  
  那时候她打量着他,十七岁的少年,未及冠弱已被封为晋王,朝服加身,冠冕威仪,丰神俊美,气宇轩昂,已不再是幼时与她一同在田埂一把鼻涕一把捉泥鳅的阿鱼哥,更不是承诺她天下今生的少年,他是天之子,是当今皇上的同胞弟弟,是尊贵的晋王殿下。那一刻,阿鱼哥死了,死在她的心里!
  
  至今回忆,她一直觉得阿鱼哥只是小时候的阿鱼哥,与如今的晋王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穆荑涩然开口:“奴婢只是累了,不堪肩负重任,求王爷成全!”她磕了个响头,卑躬屈膝,在他面前,她是奴婢,他是主子,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感情。
  
  晋王望着她,眼底更为深沉,最终道:“再过两月,便是小凉的忌日了,你好歹留过她的忌日再走吧!小凉生前可是一直念叨着你,念你是她的好姐妹,甚至临终还不忘托付本王好好照顾你!”
  
  父亲死后,她被打为贱籍,本欲受死刑,奈何小凉千求万求,甚至以死相逼终于逼得晋王为她谋得一条命!那会儿他要立妃了,薄太后考虑到他年岁未及冠弱,便先立侧妃,晋王第一个立了小凉。
  
  她曾经以为他欠她一个解释,后来明白不过是她自作多情。陛下降旨的那一日,小凉拉着她的手兴高采烈地笑:“穆荑,阿鱼哥终于肯娶我了,他十年前便给了我承诺,说十年后必娶我,看,这是他给我的信物,一对鱼儿玉佩,拆为他一只我一只,鱼儿可是他的小名。”
  
  那块鱼儿玉佩,竟比他送给她的还要精致。呵,多么可笑,他给每一个女孩子都送鱼儿玉佩么?而且十年前便对小凉说的话,竟比她的早五年,他送小凉成双成对的鱼儿玉佩,显然比送她的孤只珍爱。她早该想到,他平日里平白无故地夸小凉美貌不是无意的,更该明白只私下里唤她小芍乃是不愿让小凉知道所为。
  
  她该恨他薄情,恨他戏弄她的感情么?其实她应该更恨自己自作多情吧!
  
  她果然没等来他的解释,只看着他兴奋地迎娶小凉,兴奋地为小凉摘星星摘月亮,兴奋地把她父亲为他的付出及他对她的承诺抛之脑后。唯一的交流便是小凉从牢狱里把她接出时,问他可否把她带入府中作为好姐们,他淡漠地瞧了她一眼,淡漠地应一声:“哦,你喜欢便带回去吧!”也许,那便是他对她的解释,因为一丝丝的愧疚而不敢面对,因为确实不曾喜欢而淡漠?
  
  她不该怨恨这些,小凉对她极好,小凉喜欢他,看着他对小凉疼宠而小凉因此而幸福她该为小凉高兴。而且他待她也的确没什么不好:他的父亲不是他杀的,但他把她从牢狱里救了出来;她在府中虽是丫鬟,可念及小凉的情分及幼时的情谊他给她安排独宿,吃穿用度皆与其他丫鬟不同;甚至不约束她的身份,只签了几年的宫籍,小凉死后还仍授予她掌管后院所有杂事的好差事。
  
  她真的不该怨恨他,为着小凉,为着他对她的恩义,她不该怨恨他。因此这些年反反复复劝说自己,磨平了性格棱角,她终于不爱不恨。只是小凉死了四年,织菱院也被烧了,她在府中已无寄托,她累了,她想离开而已。
  
  “凉夫人埋在骊山脚下,待她忌日,奴婢另行摘了柿果祭拜即可,不必留守府中叨扰王爷了!”穆荑婉声拒绝。
  
  “不管如何,凉夫人生前可是一直念叨你,就连你院门口种下的柿子树都有凉夫人一半的功劳,如今柿树初蒂结果,你岂能不等第一批柿果熟了祭奠她再走?”晋王的语气有些生硬,更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可是穆荑铁了心要走的,若不走她只觉得呆在这府中憋气难受,这里已经葬送了小凉,葬送了她的青春,她不甘心连命也葬送在这里。便苦苦哀求道:“王爷,奴婢已是吩咐好苡茹收拾好柿果祭拜凉夫人的,绝不耽误!”
  
  “真不识好歹!” 晋王恨声站起来,黑底毡靴和月白的云纹衣角便从穆荑手边划过,他好似负手走到了门口,吓得穆荑以为开罪主子,一心谨慎的她正要求饶,忽然听他转身道,“无论如何,你都要留到小凉忌日以后,穆荑,这是本王向你下的命令!你好歹顾着幼时三人的情谊,尤其是小凉,她待你不薄!”
  
  说罢,他便走了,只剩穆荑怔然发愣,叫苦连连。但还好只是两月,只比她期满多呆了一个月而已,两月,两月后哪怕是死,她也会离开王府!
   正文 第四章 牡丹宴   大颖朝四季总会开办各种赏花宴,如今是春季,牡丹花盛开,因此春季的花会名为牡丹宴,本是文人附庸风雅的产物,却不想被王公贵族效仿,以至于寻常百姓、等闲布衣也家家效仿了。晋王府身为当今皇帝唯一的御弟、朝中最矜贵的王公府邸,再加上府中许多女人,牡丹宴自然办得隆重。
  
  当日全朝休沐,晋王如今居前院设筵席宴请宾客,下晌午才入后院与一众夫人用膳品花。
  
  穆荑身为后院的掌事姑姑,主要负责后院筵席的布置,今日牡丹宴设在广清湖边的水榭中。广清湖为人工湖,面积宽广,假山垂柳景致错落、雕梁画栋独具匠心。水榭外头的大理石铺地小平台围着一圈筵席,乃是后院众美人的位置,水榭内设三张桌席,正中央预留晋王入座,左右两边分别是太妃娘娘和盈侧妃的。
  
  太妃娘娘并非晋王的生母,晋王母妃早逝,太妃曾受托抚养晋王,因此晋王开衙建府便把太妃接了出来,可因晋王年幼流落民间,及至年长与这位母亲并不是很亲厚,只把太妃供在府中敬重,却不曾亲近。
  
  盈侧妃是晋王继小凉之后立的第二位侧夫人,还是太妃提议的,因为众多美人中,唯有盈侧妃给晋王生了一位小公子。再有云夫人和明夫人各自生了的女儿,年纪二十有四的晋王仅有一子二女而已,称得上子息单薄了。
  
  众丫鬟小厮提着东西前来摆置,穆荑手拿戒尺,看到摆设不端正的地方便丈量,确保整齐对称,即便有细微差异也不许。往常她便是仔细谨慎的人,更何况这是她最后一次办大宴了,绝不容许出错。
  
  苡茹抱着三只酒壶到上位摆设时,把蝶戏摘枝团花青瓷酒瓶放在晋王的位置上,穆荑赶紧上前:“不,那只酒壶不该放在上位,晋王不喜欢蝶飞花舞图纹,你要确保王爷看不到这种东西!否则不高兴,拿去,放到下头去。”
  
  苡茹吐吐舌头,拿了酒瓶走了:“瞧我,忙晕了便忘了,还是姑姑仔细。”
  
  “苡茹,你往后可要谨慎些,这么大一后院令你掌管,即便做不得面面俱到,许多地方也不该触犯底线和原则!”
  
  苡茹道:“姑姑若是再教我两年就好了!”
  
  穆荑摇摇头。
  
  说来,晋王不喜蝶飞花舞图也是因着小凉,小凉死当夜穿的便是蝶飞花舞圆领袍,晋王抱着小凉泪流不止,深深埋首于她颈间不说话,如此守了一夜,日后便禁止眼前出现任何蝶飞花舞的东西了。
  
  穆荑只是觉得,既然这般爱她,为何要害死她,也害死了他们三人之间的情谊。好似小凉死了以后她再也无法当晋王是幼时的玩伴,而只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了。
  
  高门大府里规矩多,小凉死后晋王脾性更是古怪,莫名奇妙对很多东西不喜或者甚喜,穆荑小心伺候着,如履薄冰,有时候她真的很累,人前人后事事操心,她不是不能吃苦的女子,然而谨记太多东西,有太多不能触犯的禁忌,稍有差错便惹来责罚,她真的心累了。因此,她不会再留的。
  
  她一直以为她是向往自由的女子,向往如幼年在田间无忧无虑的日子,至今她仍铭记和怀念着那段日子……
  
  没一会儿,后院中的夫人皆三五成群的来了,个个手边搭着一两个婢子,穿得花枝招展如贵妃降临。如此赏花宴又有王爷出场,她们怎么不争芳斗艳呢?这里面的女人可有些人是一两年没见过王爷了,可怜的甚至入府之后都从未蒙面,晋王后院虽不是后宫,但也比后宫好不了多少了。
  
  穆荑望了一眼花枝招展的人群便头疼,或许年纪大了,或许她习惯了素色,已是不能适应这般浓烈的颜色。幸好场中已没她什么事,吩咐苡茹带好夫人,自个儿便寻个角落坐在石椅上捶腿休息了。
  
  她周围便是一片牡丹园,上头摆着各色花种,黄的艳、红的浓、紫的沉,黑的魅惑,皆是府中园丁栽培或是陛下赏赐、朝中官员赠送的。大颖朝的赏花宴每一年家家户户皆互赠花种,晋王为贵胄,自然收到许多,如今都摆在这水榭边了。穆荑最爱的是白牡丹,虽然常人说白菊不吉利,但她就偏爱那一抹纯洁无邪的白色,如幼年时她在山间采的那朵野芍药,白得无瑕,白得冶艳,月光下如婀娜起舞的仙子。
  
  她长指拂过白牡丹花面,再闻闻指间余香,味道真是好极,淡淡馨香并不浓烈,真令人欣喜。若小凉还在真好。小凉喜欢姚黄,说来也奇,晋王府中牡丹花品种很多,她和小凉却喜欢最古朴的颜色。往年她和小凉总喜欢把大把大把的姚黄、白牡丹搬入织菱院中,夕间赏花宴散后他们便在院中摆席,对月饮酒赏牡丹,说着悄悄话,而后大声地笑。那日子虽称不上无忧无虑但也十分愉快,至少忘记了烦恼。
  
  穆荑决定了,今夜再拿姚黄祭奠小凉,这是她在王府中陪她度过的最后一个牡丹宴了。
  
  没一会儿,盈夫人来了,但穆荑不需出去,有苡茹照顾;又过了一会儿,太妃娘娘来了,可穆荑也无需出去,便让苡茹锻炼一番,而且太妃身旁还有冯公公照应。
  
  直到申时一刻,晋王才到来,这一次穆荑必须出去,因为所有人已到齐,晋王驾到那是出席此宴的主仆皆要跪迎的。
  
  穆荑把大权交给了苡茹,今年她选了一个靠后的角落呆着。
  
  众人平身后,晋王习惯性地往左下方扫了扫,却撞上了苡茹的目光。苡茹微笑,出列万福,开始向众主子宣布今年牡丹宴的规矩,完了之后朝晋王询问,是否开宴。
  
  晋王的目光有些游移,片刻之后才抬手。苏公公便搭着佛尘上前,以鸿胪嗓音传声:“开宴——”
  
  苡茹勾唇一笑,王爷没改规矩,一遍就过了,真是十分难得!
  
  穆荑为苡茹赞赏点头,之前她还担心苡茹,如今见苡茹可独当一面,她便也安心了,然而抬头时却撞上晋王的眼。
  
  晋王的目光灼热清透,十分犀利,精准地投射到她眼中,以至于穆荑心慌,赶紧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晋王的眼眸更冷了,沉沉盯了她许久,忽然垂下眼帘,两指推了推桌上的一叠花生,沉声道:“把这东西退了。”
  
  他的语气虽然很淡,可是开宴之初便挑毛病仍是令苡茹冷汗涔涔,原来是她高兴太早了,阴晴不定又龟毛的晋王此时才刚刚发作呢。
  
  按规矩,桌上的点心必须有六样,桌上的花生米圆润饱满,也讨吉利,不知晋王为何要推掉了,而且推了她拿什么来换呢?苡茹不敢询问原因,穆荑姑姑教导她王爷的吩咐只能照做,可心里发愁她该拿什么换上来?
  
  苡茹暗自望了穆荑一眼。
  
  穆荑无奈叹息,只能上前,摆开笑脸低声下气询问:“王爷,若摆上红枣可以么,红艳甜蜜,吉祥如意?”
  
  晋王颔首。穆荑便拉着苡茹下去找红枣,同时低声告诫:“往后若遇到这种事不要害怕,先得问主子的意见,不要擅自主张,以免王爷又临时拆台。”
  
  听到“拆台”二字时,苡茹凝结的表情便笑开了,原来平静如水的姑姑私底下也会埋汰晋王几句。的确,王爷太难伺候了!
  
  可谁知穆荑这一招对今日抽风的晋王来说也是没用的,穆荑命苡茹刚寻了红枣递上去,她则退到后方时又听到晋王道:“皱,不好看,怎么找来这东西,换了!”
  
  穆荑大惊,看苡茹快郁闷死的表情,只得硬着头皮再次上前。这回她学乖了,先问问太妃的意见,讨得太妃几句吉利话之后再问晋王,山楂蜜饯可以么?她想着晋王是没胃口吧,或者不喜欢太油太甜的东西,山楂略酸可以开胃,保证冲击他味觉。
  
  晋王又点头。穆荑也不敢大意,备好了山楂蜜饯送上来后先站在一旁观察一会儿,看看晋王还有没有得挑剔,也给新上手的苡茹撑撑腰。
  
  晋王吃了两口山楂蜜饯,终于不再挑剔了,可是伸手朝穆荑这个方向。
  
  苏公公眼皮抬了一下,也不敢动。穆荑只能上前递给他手绢,他擦了擦手,穆荑又退回来。
  
  苡茹轻轻拉着穆荑的衣角:“姑姑,你且留下来陪我吧,今日我拿捏不定主意。”
  
  穆荑只得道:“好,我陪你。”为防苡茹刚接手便被晋王吓着了,她还是守着吧。可是晋王终于不抽风了,吃了山楂蜜饯后似乎心情大好,勾起唇角目露流光望着下方争芳斗艳的众夫人,这才命令开宴。
  
  穆荑低声对苡茹言传身教:总之,伴君如伴虎,伴随晋王便要时刻谨慎,时刻忍受主子阴晴不定的性格,且要做的热情耐心,不能露出嫌弃的表情,否则便是自找苦吃。
  
  苡茹诚惶诚恐地点头,看晋王明明长得十分风流俊俏,面目不坏,怎么这般令下人难做?
  
  穆荑道:“掌事姑姑这一职甚难,你可要好好努力!”看着苡茹谨慎地点头,穆荑怅然叹息。在晋王身边做事,规矩教也教不完,只能靠苡茹自己慢慢领悟了。
  
  散宴之后,晋王又去良夫人处歇息,为此,如夫人又伤心了,然而穆荑没有理会如夫人。说起来她对府中的这些女人没有感情,初次劝慰乃是尽奴才本分,若是再伤心,她便无心思理会了,她只是小凉的奴才,对于其他人,她没有太多感情。今日牡丹宴忙了一天尤其心累,独独期盼散宴后与小凉聚一聚,穆荑是不肯浪费时间的。
  
  穆荑等候府中之人皆睡下后才走进牡丹园,此时月圆明亮,十分清幽,即便没有灯火花园里的花也是被照得清楚,穆荑忍不住想起了往日与小凉饮酒赏花,谈天论地的情景,那时候花香四溢,萦绕鼻尖,仿若置身梦境中;她又想起了幼时与小凉上山采摘野芍药,小凉凡是看到花朵总喜欢往头上戴,那会儿她是万万不敢学的,因为东施效颦,小凉尤擅长唱歌,戴了花之后便翩翩起舞,声如黄莺出谷,笑得无忧无虑。
  
  穆荑想起这些,便学着小凉的歌声轻轻地唱着。词曲婉约亦有欢快之时,但她总是怎么也唱不出小凉的欢快和愉悦了,所以唱了几声她又没有继续唱下去。
  
  穆荑行到水边,借着月光她看到水中自己的剪影,形影孤单,原来是一双的现在却只剩了一个。她蹲下抚弄水面,而后摘了一朵姚黄,想象着小凉对镜顾盼簪花,水中的人有几分神似小凉,阿爹说她与小姐不是姐妹,但神似姐妹。
  
  “穆荑,好看么?”隐约中,穆荑听到小凉问,好像她真的就在她身旁。
  
  穆荑并不害怕,只是含着悲戚说:“好看,小凉无论如何都好看……”小凉咯咯地笑,她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滴到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
  
  小凉啊小凉……为了晋王你又何必如此,那个人已经不是幼时的阿鱼哥了,值得你这般么,你竟然为了他抛弃我!
  
  穆荑悲悲不自胜,最终没忍住泪流不住。
  
  她以为她悲戚的声音没有人知晓,她以为她的孤独无人理会,走了小凉和阿鱼哥,身旁再也没有旁的人了。可是就在这寂静的夜里,这宽广的园中忽然传来轻轻的叹息。
  
  穆荑瞬间屏住了呼吸,可是那声音竟然没有了,她仍是觉得奇怪,也不敢悲戚,安安静静呆了片刻,最终想到什么,猛然望向右方不远处的那座亭子。
  
  就着朦胧的月光果真见那儿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穆荑惊吓,一方面觉得丢脸一方面又觉得害怕,脚一动,“啊”地一声便往水里栽去!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瞬间便被一股大力拦腰抱起,待惊叫声落下,自己已落在一人怀里。
   正文 第五章 月色朦胧   穆荑抬头,因逆着月光并未看清楚面容,只见那人身姿颀长、高大挺拔,双肩平坦、胸膛宽厚,面容及发冠均只显示轮廓,但看形状仍可判断出是十分俊美的男子,因为那下巴的弧线和高挺的鼻十分出众,隐约看清的唇丰润而蛊惑,很是惹眼。
  
  穆荑愣了许久,惊吓之时手指揪住了那人衣袍,上等的绸缎水润触肌,刺绣密致光滑,可见做工十分精良,她终是不安地问:“王爷?”
  
  那人顺着月光,明明看清她的面容,可手臂纹丝不动,一直稳稳当当地抱着,直至听闻她的声响才放手。
  
  穆荑越发确定是晋王,连忙下跪:“奴婢不知王爷在此,惊扰了王爷,请恕罪!”
  
  晋王负手,怅然叹息:“小芍,此时无人,便不用称呼我为晋王了吧!”
  
  穆荑诚惶诚恐:“奴婢万万不敢,在奴婢眼里您即是主子,断然不敢僭越。”
  
  晋王终是咬牙切齿:“有时候本王真的十分痛恨你!”
  
  此话,穆荑已不是第一次听到,在小凉怀有子嗣极为小心翼翼的时候,她因为一次有事离开,保护不周给恶人可乘之机,最终导致小凉小产。
  
  小凉身体十分病弱,她多么想要一个与晋王的孩子,可此次小产后便不可能再有了,小凉哭得十分伤心、大发脾气甚至癫狂,晋王抱着小凉,任由打骂,最终看着小凉虚弱憔悴地躺在床上,连哭都没有了力气。他抬起猩红的双目看着她:“本王十分痛恨你!”
  
  她跪在地上哭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知道此时的道歉十分无力,再怎么做也换不回小凉的孩儿,再怎么做也填补不了小凉失去孩子的痛苦,若时间可以重来,她便是死也会守在小凉身边。
  
  那天她在小凉屋外跪了一天一夜,听着小凉断断续续的癫狂声和晋王痛苦安抚的声音,心如刀割,最终跪得双腿发麻爬也爬不起,还是丫鬟抬回去的,可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住心中对小凉的愧疚。
  
  没隔两月小凉便死了,死之时晋王同样抱着小凉,抱了一天一夜,直至小凉身体冰冷毫无温度,僵硬得不能再抱住,他出来时,轻轻对她说了句:“有时候本王真的十分痛恨你!”
  
  这句话如诅咒如梦魇,时刻提醒着她她对小凉的保护不周,提醒着她是她的疏忽才导致小凉失了孩子最终失去生命。
  
  直至今日,她仍然无法摆脱面对这句诅咒的自责,晋王府像座牢笼,吞噬小凉的命,也吞噬她的青春和信念,蚕吐她的意志,她也许已经不算一个完人了,若不是想着活下来为小凉诵经,想着七年后可以离开王府,那么她只是一个行尸走肉的躯体而已。
  
  穆荑磕头,轻轻地应:“奴婢有错,奴婢知罪!”
  
  “后面是不是该加一句:任凭王爷处罚?”晋王讽刺。
  
  穆荑诚惶诚恐,便补了句:“任凭王爷处罚!”
  
  晋王哼一声,甩袖走回原先的亭子。
  
  穆荑只一动不动地跪着,只觉得周围的风皆静止了,时间停止在这一刻,牡丹花笑靥迎幽月,如美人皎洁灵动的身影,小凉的灵魂仿佛弥漫在这一片月色当中,幽静地看着他们。前人欢乐消散,只忆追思,当时之情已惘然。
  
  晋王却没有发脾气,忽然平静地道:“刚才你唱的是幼时与小凉唱的歌儿么?再唱两句吧!”
  
  “奴……奴婢不会!”穆荑轻轻反驳。
  
  晋王的语气便有些冷硬:“小芍,那几句歌是你母亲教你与小凉的,你再说不会,本王真要罚你,竟胆敢欺下瞒上!”
  
  穆荑诚惶诚恐,沉默许久,想着他是主子,他要下人怎么样,她除了照做还能如何?遂轻轻叹息,硬着头皮唱道:“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歌声是她的母亲教的,教的却是小凉的母亲当年唱遍京城的《扬州慢》,小凉生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是父亲念着与小凉生父的主仆情意,把小凉带入家中收养。母亲告诉小凉,小凉的母亲乃是在扬州遇见骑马领兵的小凉之父,后来不顾娇柔薄弱之躯追随他来到京城……小凉的母亲如何地重情重义,风华绝代……
  
  母亲教她们唱这首歌,可惜母亲与她远没有小凉唱得好,小凉传承其母之嗓音、舞姿、美貌,唱过的歌旁人再唱,便是杂音乱耳了。因此穆荑只唱了几句,便不敢再唱,其实方才她也只唱了几句而已。
  
  她跪在地上,等着晋王回应,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他说话。穆荑稍稍抬头,便见晋王坐在台阶上,一手抵着膝盖大掌扶撑脸面,深深埋头,久久不语。风在此时拂过,姚黄笑靥如花,香气四溢,令她想念那无忧无虑的梦境。
  
  晋王此时终于说话,声音却是沉又沉,难掩痛苦和沙哑:“你唱得很好……”
  
  穆荑不敢应承,又跪了许久,听晋王压抑地道:“小芍,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吧,无主仆身份,无晋王与掌事姑姑,只是阿鱼哥和小芍,可否?”
  
  他的声音如拿一把刀凌迟在心头,让人疼痛又难受,可再疼痛再难受也难以掩盖强烈的信念,仿佛只要还有一丝丝希望,他也不会放弃。
  
  穆荑不知晋王为何如此压抑和痛苦,也许他也在感伤小凉,今夜的他和她都为小凉而感受着。小凉死了,三个玩伴只剩了两个,此后在长达四年的时光里她与他皆是如此痛苦和纠结着。
  
  穆荑忽然有点同情晋王,她和他何尝不是天涯沦落人?遂规矩地应了一声,慢慢走上去,安静地坐在他身旁。
  
  晋王仍保持方才的动作,很久之后才似好了一些,放下手,怅然叹息。
  
  “小时候在水家村……穆叔叔未归,我与你和小凉坐在家门口等着,从日落等到月出,等到月悬中天,终于等到他披星戴月回来,你总是第一个发现,第一个奔上去呼喊阿爹,我们才反应过来跟着追上去,穆叔叔笑呵呵地抚摸我们的头,举起满载而归的猎物,我们高兴,又有几日不愁吃食了!真怀念那段日子……”晋王描述此事,语气很淡,带着无限追思。他转头望着穆荑,却发现穆荑闭着眼,搭在地上的手用力握成拳,微微颤抖着。
  
  穆荑无法像晋王那般淡定地哀思,那是她的父亲,那个总是笑呵呵,憨厚面对他们的父亲,即便只打来一只兔子也会先把最大最肥美的肉分给晋王,才轮到自己的女儿和小凉。他不识字,没受过礼教,但深知忠君守节,为了完成先帝遗命,他誓死保护三皇子,不惜牺牲了母亲和整个族人,终于完成任务,可是为了成全晋王及左丞相对薄太后的退让,又甘愿背负谋逆之罪死在宫廷上。
  
  她没法忘记父亲流着血躺在自己面前,她一遍遍地呼喊:“阿鱼哥,求求你救他,他可是幼时保护你的叔叔……”晋王摆出冷漠的脸,父亲拉着她的手虚弱地安抚:“静女,爹爹乃为名节而死,不可为难晋王……”
  
  名节,谋逆之罪至今未得平反,甚至害得自己女儿锒铛入狱,真的是他所谓的名节?这样的父亲,穆荑有时候恨他的自私,可又为他的博爱和忠诚而折服。
  
  月光从亭外洒入,照亮穆荑的侧脸,即便她的身子颤抖她的面容仍是沉静得无一丝波纹,犹如一潭死水。她是一个娴静美好的女子,正如她的名字——静女其姝,她的品质如野芍药般坚硬顽强,即便经受风雨也向世人展示最美的花朵。这样的穆荑,有时候真让人心疼,心疼得想把她揽在怀里。
  
  晋王微微抬手,可在触及她手背前一刻又停了下来,看着月光洒入投映他微曲的五指,影子正好覆到穆荑手上,宛如他正抓着她的手。他静静地望着那一片斜影,想象着他触及她的手背温度,即便小时候他无数次握住那一双手,可如今,连影子的触碰他都觉得奢侈!
  
  晋王最终收回了手,搁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板,一寸之遥,却犹如隔着汪洋大海,他深知他与她隔着不是那一寸的距离,而是心间的隔阂。
  
  “小芍……”他低声唤。
  
  穆荑睁开了眼,那颤抖的手也终于停止颤抖,她面无表情道:“王爷应当学会遗忘过去,只有忘了过去才不会想念、便不会纠结和痛苦!”
  
  “你忘了过去的事了么?”晋王幽幽地问。
  
  穆荑冷静且坚定回答:“奴婢忘了,无爱无恨,无欲无求,心如止水。”
  
  晋王有一瞬间的怔愣,望着她,看她平静无波的脸,却是再也说不出话。
  
  她也许是忘了,忘记了仇恨和灾难,做到心如止水,也变成了另一个陌生而冷漠的人。
  
  难道只有他在纠结那些事?小凉死了,小芍忘了,唯有他孤独地记着,他不甘地想要抓住那一丝回忆,却只抓住了虚无缥缈的风。
  
  “小芍……”晋王沙哑地唤,忍不住抬手靠近她的脸,然而穆荑忽然转过头,晋王便停住了手。四目相对,月光照亮彼此的脸,他们看到彼此面目的苍白,透明如薄雾,也许只是在梦里。
  
  晋王忽然改为摘下她头顶上的姚黄。穆荑大惊,便步下台阶下跪:“奴婢该死!奴婢不是刻意学着凉夫人,请王爷恕罪!”
  
  晋王拈着姚黄,那香气肆意鼻尖,伴随着她头发的香味儿……可是,她终究不是记忆中那个人。眼前这个低眉顺眼、奴颜婢膝的人还是当初乡野间灵动单纯、一心一意只为着自己伙伴着想的穆荑?眼前循规蹈矩、冷静处事的掌事姑姑真的还是当初热情善良、天真好奇的小芍?她忘了,他亦忘记了,有时候他已分不清楚,她苟且偏安于王府是为了幼时三人的情意,还是她只是想要躲避追杀安稳地活下去而已。
  
  她变得太陌生,然而是他让她变得如此,还是她的心太冷漠?
  
  晋王咬牙切齿:“有时候本王真的十分痛恨你!”
  
  穆荑又诚惶诚恐地低头求饶,晋王已经厌倦了眼前之人奴颜婢膝的模样,漠然起身离去。他们三人之中,唯有小凉幸运地保留本色,虽然她早已撒手人寰,但不必惦记日后的痛苦,甚至可以令后人无限心痛地怀念她,也许小凉,真的是幸福的!
  
  穆荑看着他离去,心中叹息,他走了,她亦会离开,离开这座王府,阿鱼哥早已在七年前,死在她的心里!
  
  …… ……
  
  大颖北方有少数民族国家,名叫契柯,时常进犯中原,先帝驾崩薄太后掌权期间,立幼主为帝,两位深得民心的皇子出逃,朝臣不和、社稷不稳,契柯趁机掠夺我北方燕云三州。今上登基后曾数次派出大将夺城,直至淳熙七年,即半年前才收复失地。北安军王大将军立下战功,昨日受召返京,大军入城当日,皇帝亲登朱雀门迎接,全城百姓夹道庆贺,北安军便于百丈宽的朱雀大街上列阵排兵,接受陛下检阅及封赏。当日获封不下百名,王大将军荣封郡公爵,食邑五千户。这是今上登基,迄今为止最为振奋和盛大的一场活动了,以至于受封朝会之后全京城百姓还津津乐道。
  
  晋王为今上胞弟,受旨在宫中接待了北安军将领两日,第三日回归时却带上了右裨将沈择青。
  
  右裨将即将入府,男宾宴席由前院苏公公张罗,穆荑倒不必管,只是府中不知哪里来的传言,传说那右将军天资不凡、仪表俊美,丰神秀逸,年仅二十五已官至北安军右将军,虽是寒门草芥出身,论功行赏当日锋芒却盖过了许多荫庇子弟,当真是永安城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为众多女儿期盼,众多“岳父”青眼相向,即便是深闺寂寞的晋王府夫人也蠢蠢欲动,想欲借同宴之机窥那沈将军一眼。
  
  晋王无王妃,宴请男宾之时偶尔会带上一两个舞艺超群的美妾陪伴左右,她们争的便是晋王身边的那个席位,为此还大打出手了。真是一群想男人想疯了的女人!穆荑为此十分头疼,论晋王府后院的美人儿,环肥燕瘦,才艺超群,各式各样的美人太多了根本挑不过来,晋王大宠的良夫人又上不了台面,只能从那些勾心斗角,使劲浑身解数的夫人中挑选,为了给晋王挑选合心意的美人儿又使得众美人儿心服口服她可快去半条命了,心里祈祷着这一波波不平事赶快过去,令她顺利离开王府!
  
  此时穆荑已经定下茗夫人和澜夫人,那两位夫人已陪王爷去前院了,可是后院中还有一群不甘心前来找她哭诉的人是怎么回事?她尽心尽力做思想工作,前方苏公公却来唤:“穆荑姑姑,王爷有请!”
  
  穆荑只得撇开几位夫人,告辞离去,然而心中百般疑惑,晋王为何传她一个奴才出去?
  
  苏公公眼尖发现,不赞同地瞄了穆荑一眼,低声道:“姑姑,你与那位沈将军可是旧识?”
  
  穆荑怔愣,想半天不明白,皱眉头:“苏公公,沈将军如此青年才俊人物,奴婢身居后院中怎么认得?”
  
  “是呢,咱家也十分疑惑,可是那沈将军开口闭口询问姑姑的动静,说要见姑姑一面,弄得王爷十分不快!待会儿姑姑可要仔细说话些,王爷的情绪已是十分难以捉摸了。”
  
  穆荑心惊,谨慎地道了句:“是……”只是还是不明白,沈择青跟她有何关系?
   正文 第六章 偷尝禁果   穆荑行至前院两仪楼,见晋王坐于上首位,旁边揽着一名美妾,正是茗夫人,下方两排筵席,宾客皆屈腿正坐,偶尔交头接耳,捋髭须言笑晏晏,正欣赏着场中央澜夫人的歌舞表演。
  
  澜夫人舞姿婀娜,歌声婉约动人,如柔媚的水草,又似一缕清风吹得场中之人皆要酥软了心。男宾场合女人只是点缀,歌舞只是助兴,本不必要当真,可因着今夜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沈将军,澜夫人偏使出浑身解数,非要把歌舞表演演到极致,还时不时偷偷向那沈将军抛去媚眼儿。
  
  一曲舞罢,澜夫人请求晋王给沈将军敬酒。晋王倒是不介意,爽朗抬手准了。澜夫人便捧着酒杯莲步轻移至沈将军身前,曲腿一福,“沈将军,奴家敬你一杯!”
  
  那位沈将军起身,微微一笑与澜夫人敬酒,而后一饮而尽,拱手道:“多谢夫人!”
  
  澜夫人暗自抛媚眼,娇滴滴掩嘴轻笑离去了。
  
  晋王道:“沈将军,这歌舞表演如何?”
  
  “王爷的两位夫人姿容出众,歌舞非凡,宛如天人之姿,神仙乐曲,此舞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晋王哈哈大笑,满意地令沈将军坐下。沈将军便掠起袍角跪坐,仪态还是十分端正,嘴角勾着很淡的笑,可眼波平静无波,并未因方才的歌舞表演而迷乱了眼,反而,还悄悄巡视四周似乎在期待什么,略有些心不在焉。
  
  穆荑在殿角瞧见那位沈将军身着铠甲,头盔摆在左手边,身材挺拔,器宇轩昂,的确是一位姿容出众的男子,尤其是那一双眼:斜飞的剑眉,浓墨深邃的眼眸,竟比晋王的还要明亮出众、灿夺星辰。可能因为长期行军打仗的关系,皮肤略黑,可也不掩姿容,与在场中的一众文官、熊腰虎背的将军相比,委实鹤立鸡群令人眼前一亮。
  
  穆荑也是第一次瞧见这位沈将军才知外头传闻不假,如此姿容如此风度,的确当得起“众岳父心中最佳女婿,众女儿期盼嫁与的美男”的称号。
  
  不知道是不是穆荑呆得久了,还是那位沈将军巡视发现,忽然与穆荑目光相碰,他怔愣了一下,目光霎时在穆荑身上胶着住了。
  
  穆荑也有一瞬间怔愣,这位沈将军令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她真与他认识么,可她实在想不起来!
  
  许久之后发现晋王正冷眼盯着她,眼眸暗含怒意,穆荑才心惊地走上去跪拜请安。
  
  沈将军见穆荑下跪,整个人皆不好了,仿若神色变了变,皱眉不解。
  
  晋王只扫视着两人,故作淡然道:“穆姑姑,来见过沈将军。”
  
  穆荑起身,只能朝那位沈将军欲行大礼。
  
  她已经习惯了跪拜伏首等行礼动作,习惯了奴颜婢膝,习惯了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而早早忘记了自己的大小姐身份,忘记了曾经在田间无忧无虑,不需向任何人行礼的日子。她以为她这个习惯保持了七年,已经理所当然地适应,她也心如止水无欲无求,不会再起任何波澜。可偏偏,有人还记着,记着她以前的模样,再对比今日,才发觉反差如此之大以至无法接受!
  
  沈将军不顾众人诧异,忽然离席扶起穆荑:“大小姐,你不必行礼!”因为他的动作过急,以至无意间直接握住穆荑的手。
  
  眼前之人是他贫寒落魄时给予他施舍的恩人;是他意志溃散迷失方向时给予他指点迷津,鼓励他参军的导师;更是他这七年来原本应该忠心跟随,誓死保护她的大小姐!他仍记得七年前她天真活泼的模样,为何七年后竟变成这样?沈择青有些无法接受。
  
  穆荑心惊抬头,撞上一双明澈似墨玉的眼,这一双眼睛深邃好看令人怦然心动,正如七年前她初见这双眼时那般心悸。
  
  七年前,领着三皇子回京后,父亲继续官拜左金吾卫大将军,她顺理成章地成了将军府小姐。一日她与父亲、小凉上山给母亲进香,却看到街头有一名乞丐遭人毒打,她在轿子中无意瞥见,便撞见这么一双眼,那会儿这双眼睛迸发出凌厉的气势,仿若蛟龙落草。她心想如此眼神岂是池中之物,不忍看到英雄落魄,让侍卫营救,而后给了乞丐几锭银子。
  
  她当时是亲自上前蹲下把银两递到他手中的,并无侮辱之意,可小乞丐奇怪得很,竟然扭头就走了。侍卫训斥他无礼,把他抓起来押到她跟前跪下,他威武不屈,死活不肯跪。后来父亲看见,笑说此人有骨气,虽然身子瘦弱但身手灵敏,未必不是参军的好苗子。便收入府中暂且充当她的侍卫。
  
  可小乞丐一身傲骨,从不跟随她身后,为此常遭来仆人毒打,穆荑道他是突逢变故性情才如此吧,心中惜才又同情,也不让仆人教训他,自己不顾身份坐在地上尽心尽力开导。犹记得那日她说了很多,他一直蓬头垢面,懒懒洋洋地耷拉着身子。翌日,穆荑便让父亲把他带去军营了,由此过了三四月她都未再见到那名小乞丐一眼,直至家破人亡,她父亲的兵遭遇重整,许多不服的人皆被杀了,他忽然一身染血、衣衫褴褛地出现在她面前,跪喊:“大小姐!”
  
  她惊奇,不认得他,后来他说他是阿木,她才明白他是当初的小乞丐,他欲誓死跟随她,可她已是罪人之身不需要侍卫了,并告诉他父亲当初有意栽培他,不是让他当一名侍卫而已。她鼓励他投奔戍边的王大将军,并告诉他王大将军为人正直、有勇有谋,又惜英雄,且战场杀敌,倘若立功便一飞冲天,足以改变他的际遇,后来又给他她手中唯一的镯子,让他当了当盘缠。他闷声不吭地给她磕了几个响头,含泪离去了,从此一别经年,她竟忘了此事。
  
  谁又想到,当初随意搭救的乞丐,多年后竟长成参天大树,以北安军右将军的光荣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并且仍记恩情地呼唤她一声大小姐。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心插柳柳成荫,善恶回报,也许只是不经意的须臾之间。
  
  “大小姐,我是阿木,当时未告知您本名,我的本名是沈择青!”沈择青犹自握着她的手,不忍地道。他不忍心当年高贵如云的大小姐,如今落魄为奴,对任何人低声下气毫无脾气;不忍心她放下一身傲骨,磨平了性子无欲无求。她原本灵气活现的眼已经空了,看待任何事皆只如看着一死画,没有任何感情。
  
  “大小姐……”沈择青心痛,张口欲言,穆荑却先收回了手后退一步,低头道:“沈将军,奴婢知晓了,只是如今你已是右将军,便无需称呼奴婢为大小姐!”
  
  她已经不是大小姐了,不再是,只是一个奴才!
  
  晋王忽然笑言:“沈大将军与穆姑姑是旧识?”
  
  沈择青看了低头的穆荑一眼,忍下心中的酸楚,哑然失笑,“是……穆姑娘对本将军有知遇之恩,却不想多年后,恩人竟在晋王府中为奴,实在不忍。”
  
  晋王眼底锋芒染霜,淡淡地扫视穆荑和沈择青一眼,本来微笑的嘴角此时却无法露出更多笑意,只是僵硬地挂着,犹如戴着一幅客气面皮的老虎。
  
  苏公公知道,王爷又生气了!
  
  晋王不给两人相聚的机会,挥手令穆荑下去,即便沈择青眼里露出不舍,他也不做这个老好人,甚至看着沈择青欲言又止,脚尖抬了一下欲跟随穆荑离去,但碍于身份场合仍是不敢动,他还十分快乐,有种棒打鸳鸯的无耻痛快感。
  
  筵席之上,宾客言笑晏晏,穆荑只是一个小插曲,然而从此打破晋王与沈将军结缔的平静,晋王与沈将军皆神色各异,各怀鬼胎了。
  
  筵席散罢,晋王送宾客出府,沈将军故意留在后方,步下阶梯前,沈将军回身拱手道:“王爷,末将心甚念恩人,可否求王爷做个人情,让末将与恩人相见?”
  
  晋王的手拧了一下,苏公公眼皮一抬,见晋王快把指间的扳指拧出粉来,面上仍是笑道:“沈将军不是与穆姑姑相见了么?”
  
  沈择青哑然失笑,沉吟许久才答:“末将请求的是……与穆姑娘单独相见,毕竟穆姑娘对本将军的恩情此生此世都不足以回报,末将想亲自向大小姐行谢礼,以解心头之憾。况且,末将打听,大小姐与王爷签的只是几年宫奴契约,而非卖身契,眼下还有一月便到期了,末将想把大小姐接入府中,令大小姐也享享清福。”
  
  晋王冷笑,而后忽然哈哈笑大笑:“穆荑生是晋王府家奴,死亦是晋王府的鬼奴,沈将军如何把她接入府中?况且孤男寡女,恐怕对沈将军及穆姑娘的名声也不好,沈将军既然心怜恩人,岂会没有想到?”
  
  沈将军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笑了笑又道:“末将会遵循大小姐的意见,实在不行便另置宅院着专人照顾,至于末将的名声,若与大小姐沾边末将并不在乎,如果大小姐不介意,末将还可以娶她,还请王爷成人之美。”
  
  晋王终于不笑了,许久,看似揶揄实则讽刺地道:“你喜欢她?”
  
  …… ……
  
  苏公公随王爷回到御风院,看王爷心思沉沉,步伐也较往常急促,苏公公一路小跑跟上,没忍住道:“王爷,可是招来穆荑姑姑问话?”
  
  他觉得王爷这么生气全与穆荑有关,往时,王爷定要把穆荑罚上一罚,然而此时,王爷却抬手:“不必了!”
  
  苏公公百般疑惑,王爷进院之后,命人拜下浴具洗漱更衣,苏公公又问:“王爷,可是要召来夫人侍寝?”
  
  “也不必了,今夜到此为止,你们都下去吧!”晋王挥推所有人,自个儿在房中歇息。书桌笔架旁搁着一只花瓶,上头插几只牡丹,这些花朵隔几日便换新,然而有一朵却是常驻。晋王拿起经久离根已经衰败的姚黄,放到鼻尖嗅了嗅,那上头似乎还有她的香味儿……但时间久了香味已淡,也许只是他的幻觉。晋王拿着花贴到自己脸面,兀自陶醉,眉头却因郁痛而皱起。
  
  他想起幼时捉迷藏,大牛死活找不到他,穆荑也着急了,生怕他被山里的老虎叼走,一直哭喊着他的名字。他藏在矮坡下的野狗洞里,看着她在田埂上走,小小的身子踉踉跄跄,随时都可以被杂草绊倒,他忽然恶作剧地钻出来拉她的腿往下扯,穆荑惊叫,忽然就压到了他的身上。他本欲取笑她,却感觉她坐在他的腰上,有一处女性的柔软抵着他的那里,小小的身子压到他身上,他扶着她的身时不小心按到她的胸,霎时脸红了,明知非礼,却也不肯放手。
  
  那时候穆荑十二岁,他十四岁,因在山间长大缺乏礼教,母亲不在,穆叔叔又不懂得教导这些,因此穆荑比任何人都懵懂,他却是调皮的性子,小时候还偷偷看过《春宫图》,及至年长,也跟随大牛去城里偷看过一回青楼,因此他对男女之事还懂得一些,犹记得回来时他还红着脸生气地吩咐穆荑和小凉不许与大牛单独来往呢,可如今到了他,他却想做一回登徒子。
  
  他看着穆荑哭得梨花带雨、长睫凝露、楚楚可怜的脸,没忍住,抬头就给她一吻。因为太急,力道控制不好就变成了小咬,牙齿相磕,他甚至还有点痛。穆荑霎时坐直了身子捂着嘴,皱眉嗔斥:“你咬我,我寻你,你把我拉下来,干什么还咬我?”
  
  她坐直的时候下身正好完全压着他的那里了,再加嗔斥责时的摩动,他那里便不争气地硬起来了,他憋得脸通红,血都要冲到头顶,赶忙推开她自个儿坐起来。
  
  穆荑推他:“你太过分了,我寻你你咬我,如今还生我的气!”
  
  他捂着发红的双颊,磕磕巴巴地说:“不、不、不是……我、我、我不是生气……”
  
  “你不是生气你作甚咬我?”
  
  他盯着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哭过之后又娇嗔生气的脸十分可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捧着她的头又吻上去,这一次时间久一些,也没什么技巧,就是本能地吮吸啃咬。他倒是想学大牛说过的污浊秽语做些好看的动作,奈何学不会,只是囫囵吞枣地乱吻一通,而且心跳加速,脸似要烧起来,终于怕把自己烧死而放开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我只是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穆荑呆愣地望着他,久久不语,忽然不知道是不是懂了,脸红地拍了他一掌便起身走了。
  
  他赶紧追上去拉她:“穆……穆荑,小……小芍,不要生气,不要告诉穆叔叔我肚子饿了咬你的事情好么?”
  
  “你分明就是欺负我!”
  
  他当时心里想着:我的确是欺负你,但我情不自禁!而且这种事情千万不能让穆叔叔知道,否则穆叔叔也不管他是不是皇子直接打他了!他也丢脸得很,便一直哄她:“只要你不告诉穆叔叔,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后来,穆荑指使他做了三天苦力,他任劳任怨。再后来,即便明白偷尝禁果后果自负,他仍是趁四下无人时偷吻穆荑。穆荑原先十分困惑,后来年纪增长,也渐渐明白了,不过她没有拒绝,只是在他偷果成功后娇羞地笑了一下,那会儿他就想,他一定要娶穆荑,一定要光明正大地抱着她美美地睡上一觉。
  
  然而,他脑海中又浮现七年前与二哥,即当今的圣上议论迎娶王妃事宜,二哥说:“你忘了么,蒋贵妃是怎么死的?”
  
  蒋贵妃是二哥最爱的女人,亦是与二哥青梅竹马,可即便贵为天子的二哥也护不住她。
  
  小凉跪在他面前:“阿鱼哥,穆叔叔对小凉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小凉无以回报,便让小凉替穆荑承受那一份罪吧!”
  
  后来,小凉也死了……
  
  晋王的眼泪流下来,捧着那一朵姚黄,脸贴花面似耳鬓厮磨,然而那个人终究不在了,也回不到过去。
  
  如果她真的要飞,他亦会放飞她的……
  
  翌日,苏公公在晋王床上发现一朵压坏的姚黄,苏公公叹息,凉夫人祭日近了,王爷恐怕又在想凉夫人了!
  
  …… ……
  
  自王爷宴请沈将军后,转眼又过了五日,然而府中关于沈将军的传言不减反增,这一次不仅仅针对沈将军的容貌,也针对穆荑。原来沈将军在门口对王爷说的话不知如何传了出来,众人皆知穆荑是沈将军的恩人,沈将军将接纳她,甚至求王爷成人之美有意迎娶她。深闺寂寞的女人啊,对穆荑是又羡慕又嫉妒。穆荑平静了几年,陡然被推至风口浪尖,遭众人如此议论还真无所适从,原先对她敬重的夫人忽然有意无意地取笑她了,心机重怨气深的还不配合穆荑的工作,以至于穆荑近日有些烦恼。
  
  苡茹道:“姑姑,倘若沈将军接纳了您也好,您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日后出府也十分麻烦,若有沈将军照顾岂不是更好么?而且沈将军一表人才,重情重义,许多女儿眼巴巴地嫁与他,应当是良人!”
  
  穆荑叹息:“苡茹,把你做的司事簿拿来给我看看。”她不想讨论这些事,沈择青怎么选择是他的事,而她也有自己的主见。
  
  如此与苡茹讨论了一会儿司事簿,苏公公便来找她了,脸上堆笑:“穆姑姑,王爷有请!”
  
  穆荑与苏公公走到柳幽阁,即王爷在湖边花园的书房,苏公公关门退下,只留下穆荑与晋王,穆荑下跪请安,问他:“王爷,您召奴婢有何事?”
  
  晋王坐于书案边,今日他穿着白衣,银纹灰暗低调,减去往日的威严,居然令他增添几分翩翩佳公子的风度。他道:“这几日的传言你也听到了,沈将军视你为知遇恩人,请求本王安排你们相见,过几日有一场狩猎,本王出席,沈将军亦出场,你是否要跟随前去?”
  
  穆荑躬身俯首:“奴婢听从王爷安排!”
  
  晋王忽然抬起了眼冷冷地盯着穆荑,一瞬间好像不认识她。
   正文 第七章 刺杀   五月狩猎只是皇帝与几位家臣的简单狩猎,晋王为陛下同胞兄弟,感情深厚,陛下举办任何活动皆随侍左右。
  
  当年先帝病弱,朝政由薄皇后辅佐,先帝膝下仅有五子,太子为薄皇后所出,可惜早夭,剩下的二皇子、三皇子为林贵妃所出,较为年长,且聪颖早慧,为薄皇后所忌。及至先帝驾崩,薄皇后以谋逆之罪满门抄斩林贵妃娘家,并强行赐死林贵妃,二皇子、三皇子皆避薄皇后锋芒出逃。薄皇后立尚在襁褓中的五皇子为帝、垂帘听政、总揽朝政。
  
  世人纷纷传说薄皇后有效仿武皇后的野心,朝局至此不稳,党阀相争激烈,其中最厉害的为左丞相一党与薄氏国舅一族的抗衡,直至十年后,幼主驾崩,契柯族趁大颖国中无主之际进攻并掠夺燕云三州,在左丞相为首的众臣逼迫下,薄氏才无奈迎回先前出逃的二皇子、三皇子,并立二皇子为帝。
  
  薄氏退了一步,在皇权上却要压今上十步,今上虽已成年,有后妃有子女,薄太后依然不肯还政,对此,左丞相也十分无奈,因为他也不知把手段强硬、心狠手辣的薄太后如何。只能盼着一个时机,今上与晋王亦盼望着。
  
  北安军王大将军初立战功,势单力薄的今上必然有意拉拢,因此此次狩猎除了陛下信得过的几位家臣和北安军的几位将军以外,再无旁人。
  
  男人的狩猎只是个仪式,交流感情才是主要,因此君臣跑了半日,晌午过后便入行宫中歇息了,宫人把猎来的美食带进庖厨烹饪,舞姬在堂中表演,君臣把酒言欢,十分惬意,王大将军甚至当着君主的面倚靠凭几,一只腿曲着,一只腿伸直出席案底下也无人理会,左丞相还夸赞王大将军潇洒不羁。说这话的时候丞相本人早已改跪坐为趺坐了,看来君臣感情交流十分成功,已经不分你我。穆荑在大殿外候着,端给晋王的食物她皆要拿银针试过,甚至要亲试一口。
  
  晋王在殿中,从正门望出去便看到她在廊下,非常仔细地试吃他的食物,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情感,一时间竟安静地望着,忘了君臣交谈。而这时,他忽然看到沈择青起身离席,走到穆荑身旁。
  
  “穆姑娘。”沈择青拱手,对穆荑非常恭敬,即便他是将军穆荑是奴婢,他对穆荑仍存在对恩人般的敬意。
  
  穆荑回身,给他行了一礼:“沈将军。”
  
  沈择青伸手:“快别行礼,大小姐,您是沈某的恩师,是您一番话令沈某醍醐灌顶,也是您的指点才成就了沈某今天的地位,沈某应当向您行礼才是!”
  
  穆荑笑笑,看着眼前的青年,从当初落魄的小乞丐蜕变成今日英武不凡的将军,证明她没看错人,父亲也没看走眼,她亦为沈择青自豪。
  
  “沈将军过谦了,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您有今天的成就乃是你自身的条件和努力决定,穆荑只是从旁稍微提点,不足以称为你的恩师,也不足以承受您的感激。”
  
  沈择青忽然笑笑,伸手请道:“穆姑娘可否移步说话?”
  
  穆荑点头,便随他离去。
  
  晋王落寞收回目光,举起酒杯看着晃动的水纹,神情不快地饮了一杯酒。
  
  穆荑跟随沈择青至大殿不远处的一座亭台,沈择青还是郑重地给穆荑行了一礼,穆荑把他扶起,沈择青递给她一只锦囊,穆荑不解,拆开来见里面有红纸包着一只手镯。
  
  穆荑方要问,仔细一瞧才知是当年她赠给他当盘缠的玉镯。那玉镯已有些年代,似乎比当年更光润了,可见主人经常触摸,隔了七年依然保养得十分完好。
  
  穆荑不解地抬头,沈择青笑道:“小姐当年赠予此物,阿木铭记恩情不敢滥用,便一直保存着,惦记着将来还与小姐。”
  
  “沈将军辛苦了,可当年您身无分文,如何独自一人带着伤行至边疆?”
  
  “男子汉大丈夫,天为被地为席,沿路打点活计,实在不行沿街乞讨总有活路去到边疆。”
  
  穆荑感慨,他当年在这般窘境之下也不肯用她的手镯,看来也是有情有义感恩戴德的人。
  
  沈择青道:“大小姐据说要离开王府了,往后有什么打算?”
  
  穆荑想起府中的风言风语,沈将军是个直白人,不屑掩饰自己的想法,才让外人传了去。穆荑是个聪明人,即便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也不影响自己的决定。
  
  她自知二十二岁高龄无婚配,出府必然寻不到好人家,不是充当填妻给人家养小,便是嫁与糟老头当小妾,否则只能孤独终老。然而这些都是她不想要的,她当初想着出府后回水家村,替人家洗衣做饭,或是给大户人家弄点针线活计,也许足以生存,老了把钱帛留给大牛的子孙,令他们替她养老,总比在京里孤独度日的好。不过那光景也称不上多好,矮中选高个儿罢了,如今多出来一个沈择青,多了一条更好的选择,她不可能傻傻地推拒。
  
  但穆荑也未想着嫁与沈择青,虽然沈择青说过不介意娶她的话,可也仅仅出于对恩人的怜惜与感恩吧,若要感恩,便报恩人之所短,穆荑如此大龄恐怕没人娶,沈择青便委屈自己娶她。不过穆荑有自知之明,她不会为难沈择青的,她想从沈择青身上谋取的不过是:良田、美宅、从仆,这些足以让她过上更好生活的东西。
  
  穆荑叹息:“日后出府,奴婢将回水家村,置几亩良田,一座宅院,安稳度日。”
  
  沈择青微微张唇,把到嘴边的话放下,关切询问:“大小姐不打算留守京里了么?”
  
  “无亲无故何为留守?”穆荑笑笑,眼眸平静无波,正似失去光彩的珠玉。
  
  沈择青望着眼前的女子,见她笑,却不知为何心头浮上荒凉与无力。他初见她时,他正遭人毒打,她救了他,微笑着给他几锭银子,那会儿她的笑纯真善良、温暖如春风,是发自肺腑的笑,与眼前安于现状、客气敷衍的笑容相差太远,简直判若两人,令人惋惜。
  
  当年他未受她的银两,觉得她多管闲事,直至她把他领进府,不顾身份坐在地上劝导他,他才第一次正视她。那会儿他觉得,明明是千金大小姐的她为何毫无娇气,并且不怕脏,不嫌弃贫贱身份与他坐在地上交流?他的身份并不足以她煞费苦心地劝导,可她做了,做得真诚实意,毫不虚伪。她年纪尚轻,仅十五岁却懂得许多道理,仿若吃过许多苦,但不抱怨不嫌弃,心态活泼,追忆往事依然十分快乐。她以自身经历感化着他,令他明白无论遭遇多大波折,多大困难亦可以活得很好,苦中也有苦中之乐。
  
  那时候,他开始对穆小姐有几分不一样的想法,再后来,她把他送到军营里,时长日久,他感穆将军忠诚正直、对下属真心实意指点,令他们迅速成长。穆将军的确是一位好将领,以公正之躯不嫌贫富赢得属下爱戴。而穆小姐如其父,胸怀慷慨,惜才惜英雄,对落草的英雄无私帮助,他终于在心底接纳了她。直至她家破人亡,他出逃,愿以恩情偿还,追随保护她,她却劝他投奔王大将军,并给他指点迷津。
  
  他之所以忍痛离去是想着穆将军含冤而死、穆小姐经受波折,他唯有能力才可以保护他们,因此他留着她的手镯,那手镯成了他的信念,戍边之时只要看着手镯,想着她,心中便滋生起牵挂和动力,日后终于杀敌立功,凯旋回归。他之所以有今日成就的确是为了她,若没有她他也许早已饿死街头。如今穆小姐如此变化,他只觉得心痛。岂可令恩人如此落难?
  
  沈择青道:“大小姐可是顾念京中无亲人,沈某得小姐指点,如蒙再造之恩,沈某愿尊重小姐为夫子,敬养于家中,府中也有从仆照应,不至于大小姐孤独终老!”
  
  穆荑想起他对晋王说过的话:他不在乎名声,若她介意,他可以娶她。这话没有当着她的面开口,显然是不想唐突,可他的确是存着那样的想法了,穆荑不想他为难,轻声叹息:“我自小在乡野长大,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京中不合适我。”
  
  “大小姐可是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那大漠更合适?”
  
  “大漠?”
  
  “是,天高地广,一马平川,好酒好肉可大口大口地吃喝,高兴则笑,痛快则哭,兴致来了舞剑饮酒,对天长啸,皆无人计较,漠北之人没有这么多繁缛礼节,只要活得痛快怎么样都行,当真无拘无束!”
  
  “活得痛快……”穆荑呢喃此语,无限向往。
  
  沈择青描述此话亦带着对漠北戍边生活的追思,因此眼中流光暗涌,待一低头,见穆荑眼里也流露出光彩,一改方才的沉重萧索,双眼亮晶晶,难得对生活感兴趣与欣羡,他便眼前一亮,大小姐的心不是死的!
  
  穆荑见他盯着她,便低下头,低喃自语:“小时候听过父亲描述边疆的生活,却不想真是如此……”
  
  “大小姐若不介意,沈某将来可带您去见识一番!”若令她恢复往日的激情,他愿意为她付出。
  
  穆荑眸光闪动,许久无力一笑:“日后再说吧,我如今还是晋王府的奴仆!”说罢福礼告辞,又背上那一层沉重的枷锁。
  
  穆荑走了一阵,心中却想着沈择青描述的生活,回忆幼年父亲抱着她,高唱漠北潇洒的歌曲。父亲是个简单的人,从戍边而起,寒门子弟一跃龙门,却在京城的繁华中死去,他只是个军人,本就该活在漠北,不适合进入京城这座牢笼。而她,是父亲误带入牢笼的小鸟,她也想着飞出去。
  
  穆荑回头望着沈择青,发现他还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如一棵树般伟岸,迎风不到,坚韧不摧,有时候真那么像父亲的影子。穆荑便这么站着,看着,失了魂魄。
  
  晋王走至穆荑身旁,穆荑也未察觉,仍是呆呆地看着沈择青,好像沈择青成了她重新追求生活的信念。直至沈择青朝这边拱手一礼,穆荑转头,才发现晋王,连忙下跪:“王……王爷!”
  
  晋王看着地上诚惶诚恐的女人,和远处守护不离的男人,眼波浅得像一滩干枯的秋潭,还被霜寒掩了光彩。
  
  他自然看到穆荑对沈择青痴痴伫立的模样,自然看到她眼里希冀的光彩,那是他多年未见的,即便小凉在世,她也未露出这般充满朝阳的眼神,仿佛枯木逢春,渴鱼临水,她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这本该是好事,然而这是别人给她的,不是他给予的,他便没有那么痛快!
  
  晋王冷冰冰地吩咐了一句:“回府!”
  
  宴会散了,众宾客各自离开,正在皇帝与大臣告别之际,行宫里却发生了状况,有一辆马车直直朝他们奔来,事出突然,众人也想不到,穆荑第一个发现,眼看马车就要奔到晋王身上,她大惊跑上前挡住,便被沈择青眼疾手快地抱到一边。晋王回头时穆荑已经在沈择青怀里,他正惊怒和不解,马车里居然跳出来一批蒙面刺客,霎时大乱。
  
  因为事情太突然,禁卫军也措手不及,以至给刺客乘了先机,刺客直奔皇帝和晋王,显然是奔着皇储而来。张大人替皇帝挡了一剑倒下,皇帝不会武,节节后退,挥手呼喊禁卫军上前。晋王倒是沉稳,他早年跟随穆将军学武,可以挡几道,可无兵无刃也招架不住这么多刺客。
  
  穆荑看着眼前的状况,不知如何是好,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担心晋王,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想着晋王死了未尝不是好事!第二个念头冒出来时,她自己都吓得手发抖,难道心中的仇恨已深?她以为她无怨无悔,无爱无恨心如止水,为何还会冒出来这样的念头?
  
  她正想不通,而沈择青已经弃她前去保护皇上,她孤零零地一个人站着,周围刺客交错,还有逃散的大臣,而后不知怎么回事,她忽然被一股大力拉了过去,扑倒在一身明黄的人身上,穆荑转身,便见一把长剑刺到自己心上。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看到刺客狰狞的眼她还想着赶快从噩梦中惊醒,直到长剑穿膛而过,她痛得跪倒在地,那刺客拔剑而出,拉出长长的一道溅血,她看到白刃上猩红的血液流淌而下滴落在草地,触目惊心……原来不是梦,不是梦,她真的好痛,痛得浑身麻木,即将没有知觉,而后听到几声呼喊:“皇上!”“陛下!”“丞相大人你怎能如此!”第三声是晋王的,气急败坏。
  
  她倒下去,明黄的手扶着她,而后沈择青奔过来抱住她,最后是晋王,他挥开了所有人的手霸道地抱起她,不住地呼喊:“太医,太医,快传太医……若让她死了本王命所有人替她陪葬!”
  
  她抓住晋王的衣襟,入手柔滑温润的绸缎,眼里白光闪耀,她看到小凉对她笑,终是凭着最后一丝信念低弱地道:“阿鱼哥,小凉忌日,你别忘了……祭奠她……”
  
  她怕她做不到,做不到离府前最后一个忌日未能给小凉亲自祭拜,因此先要交代清楚。
  
  晋王忽然低下头吻了她的手,有湿热的液体滚落,打在她颈上。
   正文 第八章 追思   
  穆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幼年她与小凉、阿鱼哥摘柿子,梦见阿鱼哥与大牛打架,梦见爹娘抱着她……最后一幕乃是她逃跑,也不知在躲避什么,而后摔下山崖,堪堪抓住一根藤蔓。她大声呼喊救命,忽然见到晋王朝服威严站在上方,她向他哭求:“阿鱼哥,救我……救救我……”可晋王无动于衷,甚至负手冷冰冰地俯视她。小凉在身旁悲哀道:“穆荑,他是不会救你的,他心里只有天下……天下……穆荑,下来陪我……”
  
  “阿鱼哥!”她最后一声呼喊,藤条一断,便跌落下去……
  
  “王爷,穆掌事伤势太重,老臣无能为力!”太医跪在地上请罪。
  
  此时君臣皆在行宫当中,穆荑躺在屏风内的龙床上。此次狩猎,皇帝只随行带了一名太医,穆荑受伤不便移动,就在行宫就医,其他人也不敢擅自离去。
  
  听闻此话,十分担心穆荑伤势的沈择青张口欲言,可碍于皇帝在场,也不敢造次。这名太医也算是宫里资历较老医术较高的太医了,且对陛下忠心耿耿,若他也无能为力……
  
  晋王一直僵立着,整个人犹如被霜打的枯枝形容黯然,毫无生机。
  
  皇帝下令:“去把太医署所有人给朕召来!”
  
  随侍的公公一机灵溜下去了。冯太医摇摇头,哪怕是召来所有太医也未必有用啊,穆掌事伤口太深了,几乎直插心口,又是穿膛而过,流了很多血,精元尽散,如何救得了?如今她尚留一口气在只不过是服了他的续命元丹才勉强支撑罢了。
  
  晋王忽然绕过屏风走向龙床,皇帝也不加制止。其他人疑惑不解,只是一个奴婢,为何得晋王如此关心,甚至皇帝也要让出龙床?唯独左丞相意味深长地皱了皱眉,鼻孔里哼出一丝气,负手而立,既担心又生气。
  
  晋王沉着眸子望床上的人,见本来面色红润的人忽然没了生气,面色苍白如纸,随时可以消瘦腐蚀,他双手颤抖得不敢碰她,生怕她如瓷娃娃般碎裂,压抑的话语从屏风内传出:“她还能撑多久?”
  
  冯太医老实回答:“如今服用了老臣的元丹,尚留一口气在,不过只怕……也熬不过明天了。”
  
  晋王顿了一阵,声音更沉更压抑,如浸入湖底的沉木击得人心溃散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沈择青也望着太医,面色焦急,对此事十分关心。
  
  冯太医沉默许久,才恭敬回答:“老臣正想办法,关键得看穆姑娘的求生意志,否则,即便神仙也难以救活。”
  
  “太医,她是为朕受伤的,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救活!”皇帝挥手下令。
  
  冯太医诚惶诚恐地躬身一拜,内心叹息:实在是棘手的活儿呀,伤者太重,恐怕他想尽各种办法没有用啊!
  
  晋王捂着自己的脸,好长一会儿才难过叹息:“皇兄,可否容臣弟独处一会儿?”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极力掩盖某种情绪。
  
  皇帝随即下令:“你们都下去吧。”
  
  左丞相一甩袖,沉默地先行离开,其次是王大将军等人,最后是沈择青。沈择青恋恋不舍地望着寝殿一眼,沉默地低下头,关门的时候他双手扶着门扉许久,面目沉静得要融入夕阳里,许久,才咬着下唇离去。
  
  晋王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心痛地捧起穆荑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面,看她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他的眉头也跟着深深郁结,他宁可这伤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也没有这般难受。
  
  皇帝轻语:“你自身情绪仍是表露得过于明显,顾丞相不高兴。这消息很快传到宫里,小心那位知道。”
  
  “知道又如何?”晋王冷笑,声音隔着屏风缓缓透来如断了线的琴,已是压抑不住悲伤,“这些年千防万防,不就为了保护她性命,如今她都快死了,我却不能为她做什么,早知如此,一开始我也不这般辜负她!”
  
  “但是,她毕竟活了这么多年,而不似蓉儿、小凉早早离去。”
  
  “若换做是你,宁可与蒋贵妃相爱痴守几年,还是形同陌路,最终一方仍然黯然离去?”晋王压抑不住悲愤道。
  
  皇帝静默许久,怅然叹息:“都是朕的错。”
  
  “臣弟不敢责怪二哥,二哥也十分不易,被那老妖婆一直压着又无可奈何,臣弟只是十分地不甘心!万一她死了……”晋王的声音忽然狠下来,“那便鱼死网破吧,臣弟就是拼尽全力也要与那老妖婆同归于尽,为二哥谋一条出路!”
  
  皇帝吃惊,“你断然不可作此想念,当初母妃如何教导我们:兄弟齐心、同生共死,有二哥在,便有你,有你在,便有二哥!我们与左相共同谋划这般久,若你突然撒手,我如何向母后交代,即便真的大业已成,恐怕也愧疚难当!当年逃亡天涯,这么多苦都受过了,何至于这一点也受不了?”
  
  “我不似二哥,还要顾及天下苍生,我只是孑然一身,有何可怕?”
  
  “但朕的江山是需要与你共同守护的啊,阿揽!”
  
  晋王又抹了一下自己的脸,露出疲惫的神情,深深厌倦道:“二哥,可否让臣弟与小芍独处一会儿?”
  
  皇帝无奈摇头,转身便走。
  
  晋王又道:“那个人,还请二哥留给臣弟,不能就让他这么死了!”
  
  皇帝回身,“任凭你处置!”而后轻叹一声开门出去了。
  
  晋王替穆荑擦了擦额头的汗,伸手探入她后颈,见她背后也冒着汗,便坐在她枕边掀了被子,把她抱起来,让她背靠着自己,双手环着她的腰,低头脸面相贴,耳鬓厮磨。
  
  他想起少年时,他常常趁私下无人偷吻她的脸,或是抓着她的手。已经明白男女之情的她也不反对,他低声渴求:“小芍,以后嫁给我!”
  
  “你说了很多遍了!”穆荑娇嗔。那声音至今想起,好像还脆生生地回荡在耳边,可是眼前之人已经形容枯槁,躺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晋王悲不自胜,往事却越发清晰,一点一滴浮现在脑海里。
  
  他笑着抱住她,很赖皮地道:“你若不嫁给我我会一直念叨。”
  
  “那也得我爹爹同意!”
  
  他咬着她的耳朵:“待生米煮成熟饭,穆叔叔不同意也得同意,况且穆叔叔不会反对,我同他提过了……”
  
  她震惊抬头,眼睛睁得圆圆的,让他更想亲她。“你同我爹说了什么?”
  
  “说起你我的婚事,况且你已经十五了,我们马上要回京,穆叔叔说女儿白养活了,这么快就要变成别人的!”
  
  “你……你定对我爹胡乱说了些什么,哼,不理你!”穆荑推开他,撅着嘴往前走,眼里却明明带笑。
  
  他追上去拉着她的小手:“你不愿嫁给我么?”
  
  “谁要嫁给你,说不定你回京里见了美娇娘,说不定就不要我了!”
  
  “不会,小芍,我只想要你,怎会不娶你!不信你摸摸我的心口!”他热乎乎地把气吹到她耳朵上,把她的手拉进自己衣襟里,让她抚摸着自己的左胸。
  
  穆荑忽然笑了一下,明眸皓齿,瞬间所有的春花好似都要因为她而绽放了,他便也跟着笑,只要她笑,他便被感染,所有情绪跟随着她,眼里只剩下她的脸,她的眸子,看不到其他。
  
  穆荑道:“你心跳得好快,好像小兔子乱撞。”
  
  “因为它高兴,它为我的每一句话而激动。”
  
  他对她承诺,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无论多肉麻,多油嘴滑舌,那也只对她才说得出口,那时候的穆荑在他心里就似一片云彩,纯洁无邪天真可爱,她的一颦一笑都美似霞光,牵引着他,让他迷离了双眼。说起穆荑,她并不比小凉漂亮,但她就是憨傻可掬,善良且充满同情心,小凉是她的丫鬟,可她从未把小凉当丫鬟看待,甚至偏袒小凉胜过自己。村里的孩子经常欺负她们,她却是看得最开的,好似天生没有什么烦恼,这样的穆荑是最美好的,他一辈子都想护着,然而一入京里很多都变了样,他才知晓很多是他不能左右的。
  
  二哥说,他不能娶穆荑,否则穆荑将成为下一个蒋贵妃。二哥以亲身之痛劝告他,让他三思而后行,穆叔叔便是因为保护他才死在朝堂上的。终于,一切的承诺皆化为沉默,他无言面对穆荑,沉默地迎娶了小凉,沉默地纳进一个个美人儿,沉默地疏远她。也许对穆荑而言,他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是天大的笑话,他看着她痛,他亦跟着痛,但无从解释,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对她最大地保护。
  
  他一直盼着一个机会,盼着可以同她解释,可以光明正大地迎娶她,然而一等数年,及至心力交瘁也遥遥无期。
  
  小凉死了,穆荑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他认识的小芍,他也变了,变得自己也不认得,他们形同陌路。有一段时间他异常痛恨穆荑,小凉因他们而死,她却半点体会不到他的苦心,到底,穆荑还是不是以前的穆荑,值不值得他如此期待?
  
  如今,穆荑也快死了,他忽然觉得浑身被抽光了力气,眼前一片黑暗,这一刻他才明白,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她还是他心里的穆荑,他还是深深爱恋着她,没有了她,他眼中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面对任何事皆不想挣扎,只剩下行尸走肉。
  
  晋王深深抱着穆荑,亲吻她苍白的脸面低叹:“你若是死了,很多人都将为你陪葬!小芍,小凉已离我们远去,你也要跟着走了么,你走了让阿鱼哥怎么独活?倘若阿鱼哥也跟着去,这世间便没有我们三人,谁来承载我们的记忆?小芍,小芍,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还等着阿鱼哥娶你,即便你恨我,也该等着报仇再走,岂能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去?”
  
  他郑重地亲吻她的唇,这一刻盼了很多年,却唯独只有这样的时候才可以偷偷实行。晋王流泪说道,恨不得将穆荑揉进骨子里!
  
  …… ……
  
  王府内因为穆姑姑的受伤而沉寂了,后院缺乏管事的人,苡茹有些手忙脚乱,晋王却嫌少往后院走了,也不召夫人侍寝。
  
  此时,苏公公在前院小声地对同几个侍卫说话,见晋王从书房步出,连忙小跑上前,躬身一拜:“王爷。”
  
  “都办好了么?”他的面色很沉,语气亦带着霜寒。
  
  “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人就在刑房。”
  
  晋王走入地下刑房,果然见人被铁链缚着手脚挂在墙上,此时正耷拉着脑袋昏昏沉沉。刑房角落里放着一只人腰高的大笼子,里头圈着七八条恶犬,见晋王走下来,吠得十分厉害,侍卫不住地拿棒子敲打牢笼也不停,直至晋王一个眼神瞟过,终于停止了声响。果然再大的棍子也不敌晋王一个眼神,这些狗都被晋王折磨怕了,长记性了。
  
  苏公公道:“都饿了三四天了,眼睛都发直冒绿光呢。”
  
  晋王不以为意,看了囚犯一眼,掀起衣袍坐下,“把他弄醒!”
  
  一名手下便提了一桶水往那人身上泼去,那人甩了甩水,朝这边看来。
  
  晋王斜着一双琉璃似的璀璨的眼,那神态流露出俯视苍生的冷漠,手中捏着扳指道:“谁叫你来的?”
  
  那人啊哈哈大笑一声,形态慷慨,宁死不屈。
  
  晋王两指一点,侍卫便果断上前划他几刀子,划得血肉模糊。
  
  晋王又问:“谁叫你来的?”
  
  那人忍着痛还是不说话,晋王吩咐:“把他的手指砍了!”
  
  侍卫捏着他的手,异常果断地下狠手,王爷的命令他们从来不容置疑,绝对说一不二。那人痛得呼天喊地。
  
  晋王再问:“谁叫你来的?”
  
  那人已经血流不止,可除了骂和抬脚踢打,一句话也不交代。
  
  晋王眼底终于透出清冷的笑意:“看来是个誓死把秘密带到棺材里的,本王没什么耐性,喂狗吧!”
  
  那人似乎惊吓了,惶恐地瞪大双眼,直至侍卫把他提着要扔到笼子里,恶狗闻到血腥味异常兴奋扑腾在笼子上狂吠,他终于哭喊:“我说,我说,是闫炳良叫我们来的!求你放了我,放了我!”
  
  晋王慢慢笑了,却仍是清冷道,“本王说了,对你已经失去耐心!扔进去!”
  
  侍卫便不顾他的挣扎把他扔进狗笼子里,只闻一阵兴奋激烈的狗吠声,那人凄厉的喊声很快被吞没,少顷,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肢体不全的尸骨。
  
  而晋王早已经离开了刑房。苏公公接了一个小厮的传话,面色沉重地到晋王面前通报:“王爷,闫炳良来了!”
   正文 第九章 心潮澎湃   苏公公道:“王爷,闫炳良来了。”
  
  晋王止住了脚步,旋即回身,眸子里有一丝诧异,而后眯起眼冷下脸来,“把他请到柳幽阁!”
  
  此处离柳幽阁不远,晋王便先往柳幽阁等候了。没一会儿闫炳良来了,戴小帽穿撒野,手持佛尘,走起路来比苏公公还婀娜,虽然一把年纪但时时刻刻翘着兰花指,仿若黄花大闺女。
  
  苏公公躬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虽然苏公公乃是主他是客,但闫炳良是朝中的大太监,论职位比苏公公还高上几级,苏公公不敢造次。
  
  闫炳良爬上了石阶,未入门先抱怨:“哎哟哟,王爷把这书房建在这般高处,真是折煞老奴了,爬上来老奴都累得半死!”
  
  晋王笑:“哪里,闫公公时常练习骑射,身子骨硬朗,今年元宵还与异国使节比试骑术,岂会轻易累倒。”
  
  闫公公翘着兰花指掩嘴嘻嘻嘻地轻笑,笑出了一脸褶皱,那模样令人一阵阵恶寒。他又道:“咱家是奉太后之命来探望穆荑掌事的,听说她可是为皇上而受伤的人,如今倒是怎么样了?”
  
  晋王笑笑,抬手:“苏公公,带路!”
  
  一路把闫炳良带到了穆荑所在的水合居,其实只是一个四合的小院,周围皆住了奴仆,只不过穆荑住了住屋罢了,一个后院的掌事姑姑得此待遇算不上多高贵。闫公公一路打量走进去,差点被门槛绊了脚,晋王只得扶手笑道:“闫公公,小心,您不在我那高处的柳幽阁累倒,却要被这平地的小院绊倒呀!”
  
  闫炳良又嘻嘻嘻地掩嘴轻笑,而后收起了打量的目光,进入穆荑房间。晋王隔着屏风站在外头,苏公公领着闫炳良近床边探望,闫炳良侧着身子俯视穆荑两眼,见病人容颜憔悴,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便坐下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并给她把了把脉。
  
  苏公公小心谨慎地看着,盯着闫炳良的每一个动作,见他要给穆荑把脉时,苏公公欲动,但最终还是忍住没动,只不过更仔细地盯着他。
  
  闫炳良把完脉,嘴角若有似无一笑,从手中的匣子取出一只香炉放床头上,便出去了。
  
  苏公公还一直盯着那只香炉,见闫炳良已经转出屏风才快步跟上去。
  
  闫炳良笑道:“王爷岂可这般对待穆掌事,好歹是陛下的救命恩人,身负重伤还住在这群仆杂居的院子里,身旁也没个利索的人伺候。”
  
  晋王冷淡道:“一个奴婢而已,即便身为陛下死也是她应尽的本分的,何须什么赏赐?”
  
  闫炳良又噗嗤笑了一下,抬着一张褶皱如菊/花的脸看着晋王:“王爷真是个冷情的,难道您不顾念幼时的情谊?”
  
  晋王眼底流光暗涌,黑目沉沉掩去了光芒,平静无波笑道:“本王是主她是仆,即便幼时的情意也只是主仆之情,还需本王怎么顾念?”
  
  “说的也是,太后说要见见王爷,还请王爷随咱家入宫一趟咧。”
  
  晋王不敢不从,侧身举出左手,请他先行一步。晋王随即对苏公公使了个眼色,苏公公便落下几步,等闫炳良和王爷出了水合居的门,便对苡茹偷偷吩咐:“把穆姑姑床头那东西拿走了,千万别摆在穆姑姑房间。”
  
  晋王随闫炳良入宫,皇太后正在看戏,看的是三顾茅庐的皮影戏,晋王远远一瞥便知道了,因为皇太后时常看三国的戏,都看了不下百遍。闫公公进去通报,他站在门口还听到咿咿呀呀铿锵起伏的《出师表》的歌声,随即,闫公公请他进去。
  
  皇太后已经命人收了戏台子,自个儿坐在上位的太师椅上喝茶,周围两名宫女给她轻摇扇子。只见她华服隆重,云髻高堆,金钗装饰琳琅满目。这个女人无时无刻不以奢华装点着自己,以显示出尊贵的身份,正似她的性格,张扬霸道,毫不掩饰对权力的渴望!
  
  晋王给她请安,太后抬手命他平身入座,锐利狭长的眼眸流露出睥睨的光泽,她微微一笑:“哀家好久没有与揽儿说说话了,自从揽儿回京,入宫见哀家的日子,用手指都数得清呀。”皇太后说着,语气里流露出淡淡的叹息。
  
  晋王勾唇笑道:“母后诸事繁忙,又有皇上在宫中陪伴,儿臣不敢多加叨扰。”
  
  皇太后忽然哈哈一笑,“也罢,也罢,虽然你不入宫探望哀家,但这婚事哀家也是不能不管的。你皇兄已娶后生子,这晋王妃却要等到何时才册立?”
  
  皇上的皇后薄氏,乃太后的侄女儿,这老妖婆想得还真是周到,如今居然也插手管起他的婚事来了!
  
  萧揽性子不似皇帝这般柔韧有余、能屈能伸,回宫后,他因为对老妖婆的厌恶,秉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若非朝会宴会等迫不得已的会见,他是极少主动入宫拜见老妖婆的,老妖婆也许明白他的态度,只管着皇帝便可以了,对他的事倒是极少插手,然而也害死了小凉和他身旁对他忠心耿耿的人,如今也打算插手他的婚事了,是要再找一两个侄女儿给他当王妃么?
  
  晋王皮笑肉不笑道:“儿臣以为,立妃一事尚早,儿臣后院美人甚多,又有太妃娘娘和盈侧妃打理,不缺这一两个妃子。”
  
  “听说你可把后院的所有事情都交给穆荑掌事管理?”
  
  “只是从仆中的琐碎之事,大事还由太妃娘娘定夺。”
  
  皇太后古怪地笑了笑,“你那位太妃娘娘是吃斋念佛的性子,恐怕也无心力管这么多,晋王还得赶快娶一位正妃,你年也不小了,总不能妾室生了儿子王妃还没有一个,将来嫡庶倒置,易起萧墙之乱。”顿了一下,她又放下茶盏道,“这样吧,过两月皇帝选秀,哀家给你留意几位,你可以仔细甄选,但王妃还是要立的。”
  
  晋王沉默不言。
  
  皇太后又道:“那位穆掌事是前左金吾卫大将军穆耘的女儿?哀家听说她把你的后院打理得十分利索,如今又为皇帝立了功,总不能一直委屈于你的后院,待她伤好便送入宫中给哀家做伴儿吧,将来宫籍尽除,哀家给她指配一门婚事,从哀家的宫里出去,也算体面!”
  
  晋王终于抬起头来,那眼里的冷光再也掩饰不住。
  
  …… ……
  
  晋王走后,闫炳良入殿给皇太后按摩,谄媚地笑:“娘娘这一步棋走得甚好,甚好!咱家觉得晋王都要跳脚了!”
  
  太后闭眼享受,从鼻尖里轻哼出一丝慵懒的气:“那小东西岂是哀家的对手!”
  
  “那是,穆掌事到您手里还不任由您拿捏。”
  
  太后古怪一笑:“给哀家解衣,哀家要歇息!”
  
  闫炳良一边解着太后的华服一边笑得满脸褶皱:“太后可还要奴才伺候?”
  
  太后两直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儿:“口蜜腹剑的宝贝儿,以为哀家不知道你的想法……上一次用手伺候得哀家十分舒服,这一次照做。”说罢揽着闫炳良把他压到身下。
  
  …… ……
  
  晋王回府,从出宫上了马车到马车行进一路上不发一言,弄得苏公公好难伺候,因为拿捏不准王爷的脾气,不好妄动,就一直耷拉着脑袋默默跟随着。
  
  等到了府邸大门,苏公公挑起帘子道:“王爷,到了。”
  
  小厮上前将要趴在地上当人凳,可是晋王已经跳下了马车,弄得小厮手足无措。
  
  苏公公暗暗瞪了他一眼,便快步跟王爷进府。刚到前堂,苡茹正好奔出来,连忙站定脚步,喜上眉梢站在那里等候,直到王爷近前,连忙曲腿一福笑道:“王爷,穆姑姑醒了!”
  
  晋王一愣,又快步走向水合居。
  
  穆荑一直被噩梦纷扰,几次经历生死,可最后一幕所有景象消失,周围白雾迷茫万籁俱静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晋王冷笑:“一个奴婢而已,即便身为陛下死也是她应尽的本分的,何须什么赏赐?”“本王是主她是仆,即便幼时的情意也只是主仆之情,还需本王怎么顾念?”
  
  心如死灰。穆荑闭上了眼,却发现眼皮子能动了,而后手指也能动,身体机能逐渐复苏,她好像从噩梦中逃离了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穆荑完全苏醒的时候,苡茹忽然一声大叫,在她面前又哭又笑,穆荑见躺着难受,背后都僵硬了,便让苡茹把她扶起来。苡茹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给她垫好枕头后便奔出去了,没过多久,晋王跟着进来。
  
  穆荑转头,便见晋王俊逸非凡的脸,不知是不是他走进来太急,面色有些慌张,双眼圆睁,灼灼直视,好像非常震惊。
  
  晋王仿若被神灵支配了躯体一样,毫不知觉地快步朝穆荑走来。穆荑都有些惊吓地看着他。晋王直至她床前才回神停住脚步,双手动了动,又强硬地压下。穆荑大惑不解,只觉得晋王有些反常。
  
  她不知道,此时的晋王心情有多澎湃,回府听到穆荑醒来的瞬间心都飞了,根本忘记了马车上思考的应付老妖婆的对策,浑然忘我地奔穆荑的房间,见她却是醒着靠在床头,恨不得上前抱住她,然而在临近她的一刹那猛然想起老妖婆的话,却又生生止住了脚步,连抬起欲抚摸她身体的手也强硬地压下了。
  
  他望着穆荑,穆荑亦望着他,他只觉得穆荑大病初醒的面容过于美好,美好得仿佛梦里。他恨不得抱住她,毫无顾忌地狂吻,紧扎她在怀里倾述这些日子对她的思念和愧疚,但是碍于种种压力他还是压下心中所有的冲动。
  
  晋王口干舌燥地咽了咽喉咙,对周围的人吩咐:“你们都下去!”
  
  他又近穆荑一分,在穆荑困惑又懵懂地望了他好长一阵,低声唤:“王爷……”之时,终于没忍住心潮澎湃,坐在她近旁,伸手揽住她。
  
  他不想管了,真的不想管了,他太想她!
   正文 第十章 英雄救美   晋王的怀抱宽厚而温暖,体格比七年前要强壮一些,那一瞬间穆荑似乎感受到衣袍下伸展而坚韧的肌肉。
  
  七年了,原来隔了七年她还熟悉这个怀抱,但又觉得比起七年前有明显的不同。
  
  穆荑错愣地推他:“王爷?”
  
  晋王却搂得更紧,跟随心意,他只是很想抱住她,很想感受她的体温,感受她还活在自己眼前,而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他不能没有她,倘若真的没有了她整个世界都将坍塌!直至听见穆荑疼痛的抽气生晋王才松开手,紧张地问她:“你怎么了,有没有伤到你?”
  
  穆荑只是挣扎的时候牵扯了一下伤口,没想到他这么关心,她越发不解地抬头看着他,见他双手搂着她的肩,俊脸近在咫尺,她抬头时几乎可以擦过他的鼻尖,琉璃似的眼眸闪烁余晖,脉脉如西湖的水,深邃而饱含深情。
  
  他又何必露出这样的表情,令人困惑!
  
  穆荑惊慌地拿开他的手想要后退,晋王却顺势握住了她的双手,把她固定在眼前,不让她逃离半分,那双深情令人不明所以的眸子仍旧紧紧锁在她身上。穆荑终于心惊道:“王爷,奴婢有罪,因伤在身不能给王爷请安。”
  
  不知是不是她的畏缩打破了他的幻想,让他脱离那层激动和迷醉,眼前之人不是七年前的小芍,而是被岁月磨平性子的穆荑,晋王眼里的余光暗去,终是松开了手,冷淡回答:“你没事便好,不必行礼!”
  
  穆荑对于他的言行皱了皱眉,她并不认为他怜惜她,也许幼时他们还有感情,但小凉死了以后晋王完全变了一个人,心中唯有小凉了,这些年他的种种变化皆因小凉而起,喜欢的不喜欢的全与小凉有关,证明他对小凉情深不寿。穆荑早在七年前就已经死心,不会认为他此举此行代表着他对她还有感情,晋王的行为她除了不理解,便是不理解,不会多想。
  
  “奴婢这几日给王爷添麻烦了,不知苡茹是否把后院掌管好。”穆荑低声道歉,生怕她负伤的这几日苡茹把后院管理得一团糟惹来晋王怪罪。
  
  晋王道:“你那徒弟很尽心尽力,这几日没有大问题!”
  
  穆荑仔细琢磨着他的语气,听见平静的很,并不知情绪,便跟他道了一声谢,不再言语。
  
  晋王觉得了然无趣,便起身:“你好好休息吧,毕竟因为陛下而负伤,陛下交代本王要竭尽全力治好你,养病期间后院的事便全权交给苡茹处理吧,免得陛下问起话,怪罪下来!”
  
  “是……”穆荑忍着伤痛双手撑在床沿上,即便不能跪,也要俯首低耳,做出恭敬的模样。
  
  晋王便转身出去了。
  
  穆荑因为睡得太久浑身冒汗,这一阵子坐起来吹了风便觉寒意袭身,人们不住咳嗽起来。
  
  晋王听闻声响回头,见她难过地捂着伤口,极力隐忍因为咳嗽而引发的伤口疼痛,面色苍白,额头渗出冷汗。他是怜她的,但是他不敢动,不知何打破这七年来不解释不亲近完全疏离的尴尬,即便内心呐喊着要疼惜她,要怜爱她,要把她圈在自己怀里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可他却无法付诸行动。
  
  穆荑见晋王看着她,又规规矩矩地双手扶着床沿,即便想要咳嗽,也忍住不动了。
  
  晋王最终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听到穆荑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心中难过,但是他不能为她做什么,他必须忍住冲动,正如这七年来一次次地隐忍,一次次地淡忘他保护她的初衷。
  
  行到水合居外头,看到苏公公和苡茹,晋王对苡茹吩咐:“往后王府后院的杂事由你掌管,穆掌事养病期间若无其他重要的事不要打扰她!”
  
  苡茹福身:“是。”
  
  “好好照顾穆掌事!”晋王又吩咐了一句,便领着苏公公走了。
  
  苡茹赶紧回院子探望穆荑,向穆荑宣布消息:“姑姑,姑姑,王爷说往后后院的事情让我掌管了,他说让你好好休息!”
  
  “也该如此了!”穆荑咳得有些难受,虚弱地道,“扶我躺下吧……下个月凉夫人忌日一过我便走了,你要好好表现。”
  
  苡茹扶着她,撇撇嘴道:“姑姑,王爷对您还是有几分情意的吧,毕竟您在王府这么多年,您要走了王爷也有些舍不得。这不,这一次您受伤,险些回天乏术,乃是王爷是亲自求了致仕的前朝神医才给您救回来的,据说那位神医救人要记人情,王爷可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是么?”穆荑淡淡回应,闭了眼准备歇息了,末了添加一句,“他是因为陛下才这般尽心尽力救治我的,你不必想太多。”
  
  如此养病了半个月,穆荑的伤病好了很多,至少可以下床走动了,这一日太妃娘娘和盈侧妃准备带着小公子上山进香。也不知良夫人哪里得来的消息,也非要跟着去。太妃娘娘心下不喜,嫌良夫人没教养,但碍于王爷颜面也不好多说,况且良夫人事先跟王爷打招呼了的,王爷答应,太妃只能忍了。
  
  盈夫人自从生了小公子后便无欲无求了,对王爷的恩宠看得很淡,终日跟着太妃吃斋念佛,也正因此才得太妃喜欢,最终由太妃劝说王爷立她为侧夫人的,因此盈夫人对良夫人的聒噪跟随不会有太大意见。
  
  这一事本是太妃房里的事,最后却扯上穆荑,原因是良夫人在太妃跟前吵了两日,见太妃和盈夫人皆对她不理不睬,生怕她跟着她们进香也是尴尬独行,便非要拉着穆荑跟去。
  
  王府后院的女人皆各自铸造一座牢笼,不互相往来,除了初入府时教导她们的掌事姑姑穆荑,她们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良夫人又见穆荑把所有事情交与苡茹打理,无所事事,且伤病已经好了很多,就找上穆荑陪同跟去。
  
  这事是良夫人临出门前自作主张的,王爷不知晓,为此苡茹还嗔斥了句:“王爷是交代奴婢照顾好姑姑的,若姑姑有什么闪失奴婢如何向王爷交代?”
  
  当然,此话只是私底下对穆荑说说,不敢当着主子的面抱怨出来。
  
  穆荑微笑:“一个奴才的命哪有这么矜贵,况且我在府中闷得久了,也想出去走走。”
  
  苡茹只能作罢,给穆荑梳头时,忽然到穆荑的柜子底下翻找首饰,穆荑疑惑,苡茹解释:“姑姑生病期间往来下人很多,我见姑姑有几样金贵的首饰搁在梳妆台上,生怕被哪个顺手牵羊拿走了就都收起来,这会儿给姑姑拿出来吧。”
  
  穆荑感激苡茹细心,那几样金贵的首饰是小凉送给的,若真丢了她十分舍不得。她正吩咐苡茹不用太麻烦,随便簪戴就好了,良夫人这时候就兴高采烈地进来了。
  
  许是第一次出府,良夫人装扮得十分艳丽:胭脂粉的圆领长袍上面绣着团花锦簇的藤蔓蔷薇花,十分醒目,亦如她薄施胭脂的明媚的脸,下身是雪白色百褶裙,裙底绣几瓣梅花,赋有雅意,一双粉色云头屐与粉色衣袍交相辉映,更别说头顶上精致的盘发,装扮得耀眼的金簪步摇,总之良夫人今日是使出浑身解数要与盈夫人比美的。虽然盈夫人可能没有那样的心思,但被太妃和盈夫人双双冷落的她总要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
  
  苡茹看到良夫人便不喜,装作没看见低头翻找首饰,偏偏良夫人要凑上去,新奇地问:“啊呀,你在找什么?”
  
  苡茹不情不愿地起身行礼,而后回应:“在给姑姑找首饰。”
  
  良夫人随口说了句:“一个丫鬟哪里需要这么装扮!”见苡茹露出不喜,她又赶紧看了穆荑一眼,见穆荑素发如墨,的确缺少了点什么,又改口,“还是装扮点什么吧,一身惨淡地在太妃娘娘面前不礼貌!”
  
  苡茹根本不作回应,良夫人便好奇地翻看穆荑的东西,见到美的钗子她便问穆荑要。那些都是小凉送的,穆荑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金钗都是故人赠送的,除了那几只,其他的良夫人都可以拿走!”
  
  小良嘟嘴嗔斥:“姑姑真小气,也就除了这几只好看,其他的都是什么破玩意儿!”
  
  穆荑嗫嚅着双唇,最终不答。小良又在那里翻翻翻,忽然挖出一只小匣子,穆荑正要拦,她已经打开了,果然匣子里的上等美玉吸引了小良的目光。
  
  小良拿起那只羊脂鲤鱼玉佩,惊喜道:“姑姑,这个送给我吧!好精致,好可爱的玉佩呀!”
  
  那玉佩正是她十岁那年,晋王送给她的所谓的定情信物。七年前穆荑摘下就从未佩戴,也没有扔,而是一直搁箱子底。没想到今日被良夫人翻出来,还向她索要。说实话,穆荑并不珍惜这块玉,她也认为晋王不会珍惜,恐怕他送给小凉的才是真的传家玉,此玉只不过是他随便找一块来诓她的,但小良毕竟是晋王的人,倘若真的给小良拿去了改日晋王瞧见,会不会有想法?而且晋王之前送给凉夫人相似的玉,看到小良佩戴会不会引发暴戾情绪,这才是穆荑作为奴才所担心的。
  
  良夫人还在那里嚷嚷要玉,穆荑迟疑不好决断,苡茹便嗔斥:“夫人岂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没见姑姑不答应么,你非要强逼?”
  
  “姑姑也太小气了吧,我一个主子向奴才讨要玉怎么了,这么一块玉有什么宝贝的!”
  
  听见良夫人和苡茹吵架穆荑就头疼,最终为了保护苡茹她忍了,抬手对良夫人说:“夫人若喜欢便拿去吧,但,若晋王问起,您只说是买的便好!”
  
  “买的?为何要诓王爷,此玉与王爷有何瓜葛?”
  
  “不是有什么瓜葛,而是织菱院的凉夫人生前送给奴婢的,凉夫人所得之物恐怕也是王爷赠送的居多,您非要拿,只能瞒上一瞒了!”
  
  “怕什么,王爷现在宠爱的是我,早把织菱院的凉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王爷不会怪罪我!”
  
  “那您只说是买的吧,不要牵扯奴婢就好!”穆荑暗自摇头,真不知该说小良太自信还是太无知,晋王对小凉的宠爱无人能敌,即便事隔多年他仍保留许多与小凉有关的习性,岂是后院的女人可以动摇的。
  
  这么折腾了一阵之后终于上路了,太妃娘娘与盈夫人根本不理会小良,到了寺庙兀自下车进香,根本不叫唤良夫人。良夫人眼巴巴地跟上去,她自小在乡野长大,不懂大寺庙的规矩,也不懂贵妇的礼节,只能有样学样,可惜笨手笨脚学得不伦不类,更惹得太妃不喜,后来太妃和盈夫人跟随方丈进禅房,就不许良夫人跟去了。良夫人无聊,只能在外面晃着,不住向穆荑抱怨,说太妃娘娘和盈夫人定是瞧不起她,她如今正得盛宠,以后多生几个儿子让他们好看!
  
  穆荑沉默不言。晋王府中的女人千奇百怪,什么样的她都见过了,小良这样的不足为奇。身为奴才,听听主人的抱怨便好,不能随便嚼舌根,即便不是奴才,守着基本的礼教,穆荑也不会随便说三道四。
  
  瞎晃了一阵,良夫人百无聊赖,说要骑马,穆荑心惊,本欲阻止,但架不住良夫人脾性上来,执拗蛮横,穆荑只能让她骑了,好在周围还有几个侍卫,她自小跟随父亲,也懂得马术,便放心带着良夫人。她本意小小地走一圈,谁知走到前院,寺庙门口燃起鞭炮,马儿惊吓,便飞出去了。这回可真是出大事了,穆荑跟随良夫人出府就生怕良夫人天真任性闯出祸来,她已经万般小心,没想到还是出了事!如今良夫人正得盛宠,万一摔下来伤着了,她一个奴才的如何担当得起!
  
  穆荑呼喊了一阵,见良夫人只是大哭,根本不懂得驾驭马儿,穆荑只能不顾伤病翻身上马,追了出去。
  
  马儿受惊吓之后脾性暴涨,穆荑手中拿着套马圈,见前方有一处拐弯的陡坡,生怕马儿把良夫人甩下去,连忙飞出套马圈套住马头儿,可就在这时,良夫人因为害怕陡坡激烈地挣扎,完全激怒了马儿,马儿扬蹄便把她甩飞出去。
  
  良夫人离穆荑比较近,情急之下,穆荑伸手拉她,穆荑对这个动作还算有几分把握,可没有考虑到伤病,这一拉扯之前牵扯到伤口,痛得直冒冷汗,伤口肯定裂开了,她完全没了力气,便跟着良夫人摔落下马儿。
  
  穆荑咬牙忍着伤口心想:完了,这回死定了!而就在这时,她忽然被一股大力抱起,天旋地转之后她平稳地落地,撞到一个人的怀里,穆荑吃痛地捂着额头抬起头眼,便见一张俊美如耀日的脸,尤其是那双眼,那一对剑眉,俊俏深邃得令人印象深刻!
  
  穆荑呢喃:“沈将军……”
  
  沈择青已经飞身出去,动作利落堪比飞鹰,灵敏如捷豹,翻腾几下攀住了树枝,一根绳索飞下圈住了痛呼滚落的良夫人的身子,在她撞到底下的乱石荆棘之前,及时止住了她!
  
  那动作简直不能再好看,引得周围的路人惊呆了,穆荑也呆愣地望着,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沈择青的确当得起天神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