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终身大事
景祐二十七年,大周文帝驾崩,皇长子登基。次年,新帝改年号为永平。永平帝在位十二载,后宫佳丽无数,唯有两位妃子诞下皇嗣,皆是公主。
永平帝崩,文帝四子继位,时年二十有四,史称元兴帝。因为早年守陵,元兴帝身子多有亏损,终其一生,亦只得一位皇子。
这个独苗苗,乃是皇后张氏所出,唤作秋衡,小名儿就叫初苗。
秋衡自小被宠爱得紧,调皮捣蛋,无所不能。春日御花园里花团锦簇,他便辣手摧花,一枝枝揪光;夏日太液池中鱼虾嬉戏,他就命人捞上来,在旁边烤了吃。更有一回,背着伺候的太监宫女,他偷玩火烛,差点将一个空殿烧个精光。
这位小祖宗劣迹斑斑,偏偏整个宫里都奈他不得,还得处处哄着。他若是生气了,一拍桌子撒泼要挟不吃饭,那些宫人更是有罪受。
秋衡六岁那年,元兴帝请了当时的翰林学士柳必谦做他师傅,命他每日在南书房上课习业,不得中断。皇子的课业繁重,极其辛苦,秋衡倒也会苦中作乐,其中,就以捉弄柳必谦最多。
柳必谦是名满天下的大文豪,被个无知小儿捉弄,气得一连在皇帝面前上了好几道折子。
皇帝心塞,罚秋衡去芜香殿面壁思过。那殿里供奉着大周列祖列宗的灵位和画像,殿内虽然烛火通明,可到底冷清阴郁。秋衡是个小孩子,他独自待了三天三夜,对着一堆老祖宗,心里发憷,害怕极了。在这样的惩治之下,他那顽劣的性子才收敛许多。
元兴帝驾崩那一年,秋衡不过十岁。
登基大典上,十二纹章的冕服穿在他身上,袖口处都得挽上好几圈。
崇文殿外响鞭三声,殿内众人山呼万岁。
这声万岁犹如洪钟,又如巨浪,排山倒海似的倾压过来,秋衡避之不及,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与之一道压下来的,还有他头上那顶冕冠的分量。白玉旒珠后面,秋衡的小脸惨白惨白,早就皱成了一团。
他戳着手指,暗搓搓地想:“皇帝分明就是个苦差事!我要赶紧生儿子,然后让他当皇帝受累,我好乐得清闲……”
秋衡对这个安排很满意,心底美滋滋地,嘴上悄悄咧开了花。
新皇帝这副自甘堕落的尊荣,站的远的大臣自然无缘得见,可位于排首的内阁首辅齐不语却是瞧得一清二楚。他弓着腰,瞟了眼旁边的柳必谦,“把皇帝教成这样,你这个师傅实在失职,必须参你一本!”
柳必谦体态圆润,一直很像那个圆滚滚的舶来番薯。当然,只有新帝少不更事时,曾当面直呼过他这个诨号。先帝驾崩前,柳必谦被任命为内阁辅臣,如今处处被齐不语压下一头。此时,察觉到身旁那只老狐狸的不善,柳必谦只是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死活不接招。
齐大人心里愤愤,暗骂:“这该死的番薯,竟然置皇帝体态礼仪于不顾,实在要参。”他收回目光,双眼微抬,往蟠龙宝座上扫去。
皇上,你走点心吧!
秋衡打了个寒颤。
得罪谁都别得罪齐不语,这是先帝临终前的遗言之一。
齐不语是大周朝的一朵奇葩,他又奸又滑,权势熏天,但骨子里对皇帝又极其忠心,甚至忠心到了变态的地步。只要是与皇帝朝见不合,他就会组织手下那帮言官上书纳谏,号称以此鞭策圣上。先帝在位时,没少吃他的苦头。某一年,先帝动了要扳倒齐不语的念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想到父皇的这句忠告,秋衡本来歪歪扭扭的身子猛然一弹,赶紧坐得端端正正,两只小手规规矩矩放在膝头,彻底变成认真听夫子讲学的好学生。他在柳必谦面前都没有这么乖过。师徒二人不经意对视一眼,柳必谦又默默低下了头。
后来,齐不语问皇帝登基大典时在笑什么,秋衡如实答说:“朕在想生儿子的事。”
齐不语惯常以手指捻须,作儒雅之姿,突然听见皇帝这个直白的答案,他眼角抽搐,手上一抖,就拔下一根长须来,痛得他龇牙咧嘴,眼角抽得更厉害了些。
“皇上,绵延子嗣确实是个好想法,只不过,皇上你……”行吗?
这种大不敬的话,齐不语就是再一手遮天,也是万万不敢说的。他吞了后面两个字,又道:“此事关乎国家大计,还请皇上容许微臣与太后商议之后,再行定夺。”
商量来商量去,秋衡的终身大事就被定了下来。
齐不语膝下共有六子一女。唯一的女儿,是他不惑之年所得,按长幼次序顺着排下来,齐府上下都唤她七妹或者七小姐,闺名又叫梓玉。齐不语在外面虽然霸道凶悍,但对这个女儿,可谓是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摔,是他最疼的心肝肉。
梓玉有爹娘宠着,有六位哥哥罩着,也是个娇蛮的主,在齐府只差横着走了。
新帝登基这一年,梓玉年方十三,正值豆蔻,长得是一副水灵灵如花似玉的好模样,在京城各大闺阁排行榜上,有着响当当的名号。
前些日子,齐府刚想替梓玉物色个好人家,正巧就赶上皇帝亲口说要成婚,于是齐不语便打起了好算盘。他索性将自家女儿与那个不懂事的皇帝凑作一对,反正梓玉进宫之后就是正宫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会吃亏。
这边厢,齐大人的如意算盘噼里啪啦响,那边厢,秋衡也不是个省心的货。
他虽然是有点着急想生儿子,但也没想要跟齐家的女儿生,好么?
秋衡明面上自然同意这门亲事,答应立齐氏女为后,但一转眼,又搬出那一套什么恪守大孝三年为期、周礼“限男女之年定婚礼”的说法,将这场婚事硬生生拖了三载。百善孝为先,齐不语自然无处反驳。
三年后,齐梓玉出落成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学识拔尖,模样出挑,依然是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大家闺秀。
眼见着皇帝大孝快完了,这婚事总能办了吧?
齐府上下很激动,梓玉亦是。她性子虽然娇蛮,但和普天之下所有未出阁的姑娘一样,对于婚事,对于未来的夫君,她也会忐忑不安,也会有莫名期许。与皇帝定亲的三年里,张太后曾多次召齐夫人和她入宫,可梓玉只遥遥见过皇帝一眼。那一日,隔着重重宫墙,他坐在龙辇上,露出半张侧脸,漫天碎金之下,那张脸白的耀眼。
大孝刚过,钦天监奉旨拟定大婚的日子,来来回回,皇帝都不满意。
这事还没个定论,大周疆域居然抽风闹腾起来。他们欺负周朝现在是个小皇帝当家,孤儿寡母,江山凋敝。
这种现成借口不用白不用!
秋衡窃喜。
他懒得再与钦天监正假模假样争辩,翌日,便直接下旨说什么胸怀天下,战事不完不成婚云云。
这一回,齐不语没有退让,组织言官纳谏了,但……耐不得民意啊!百姓热血沸腾,群情激奋,纷纷感慨,这是遇到了为国为民的好皇帝。秋衡顺水推舟,也就没再搭理那些折子。
整个大周估计只有齐府乌云密布。梓玉独自在闺房里坐了一日,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原来,她的这位未来夫君,根本无意娶她为妻!
如此一拖,又是三年多的光景。
这一年,梓玉一十九岁,成了京城最大的一个笑话。和她年岁相当的那些闺阁小姐,早就成婚嫁人,有些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唯独她这个齐府七妹还剩在家中,准确的说,是被那小皇帝故意吊着。
连府里下人都开始嚼舌根子时,梓玉风风火火冲到齐不语的书房,愤愤道:“爹,三年又三年,那皇帝坑我啊?不行,我要退婚!以后就是他上杆子求我,我都懒得正眼瞧他!”
女儿的脾气有多火爆,齐不语非常了解。他连忙搁下手头东西,和颜劝道:“七妹,你暂先安下心,为父明日在皇帝面前说道说道。”女儿的婚事确实不能再拖了,实在不行,只能拿出群臣下跪的绝招了!
梓玉闻言,脸色凝重许多,“爹,若是那皇帝再推三阻四,女儿我是铁了心不想嫁他。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种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之人,简直、简直不配做我的夫婿。只请他给我一个交代,就说以后婚姻嫁娶各不相干,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别再来腤臢我的眼就行!”
这话说得极重,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再告到皇帝面前,铁定能治个大不敬之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齐不语连忙嘘声。
梓玉才不管这些,“爹,这三年来,我日思夜想,总觉得皇帝他并非良配,何不早早让女儿脱离苦海?不过损失些清誉罢了,我反正不在乎,也好过受那皇帝的闲气!”
夜里,齐不语辗转反侧,思考了很久。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一时贪念,被那小皇帝耍了一道。若是再继续搭上女儿的一辈子,确实不值得。齐不语唉声叹气,如果不是想着女儿做皇后,能保一家太平,也许他现在连外孙都已经抱上了。
一夜未眠,齐不语心里有了打算。
没想到翌日早朝上皇帝一反常态,竟然亲自下旨再命钦天监拟定大婚的日子,并且极度诚恳地表示希望赶紧完婚。
齐不语傻眼。这小皇帝又要耍什么花招,还想再拖个几年?!
正文 定下佳期
退朝之后,齐不语正想找个借口单独面圣,皇帝就遣小黄门来宣他至两仪殿觐见。
两仪殿是历代皇帝的寝宫,秋衡自十岁登基之后便搬到此处住了。他一向喜欢敞亮清透,如今殿内的棱花窗大敞,日头和煦,阳光正好,懒洋洋地照到他身上,晕染出一层薄薄的流动的金色,衬得胸口和衣摆上绣的蛟龙腾云驾雾,好似活了过来。秋衡惬意地眯起了眼。
齐不语要跪拜,皇帝免了礼;齐不语赶紧谢恩,皇帝再赐坐——好一副皇帝大臣和乐图,两人心里呵呵。
秋衡拨弄着案前堆得像山一样的奏折,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上面早就有内阁拟好的意见,他自然不会反对,也乐得轻松,放下手上这本,又拿起另外一本,专注批阅起来,丝毫没有在意到眼前还杵着个大活人。
齐不语正襟危坐,闹不懂到底是何事,只好拢唇干咳几声算做提醒。可他没料到,对方愣是沉着气,死活不接招,生生将自己晾在那儿一个多时辰……
秋衡垂着眼,一口气将案上所有的奏章都翻了个遍,直到御前太监钱串儿来提醒皇上午膳,他才大喇喇地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抬起眼——然后,一脸惊着的表情。
“哎呀,朕竟忘了首辅大人还在……”
好大一个下马威,还是迟来了六年的下马威!
齐不语心里早就警觉起来,今日的皇帝实在反常,这场召见只怕是场鸿门宴啊。思来想去,他又觉得万分奇怪,近来手下并没有参皇帝任何的不是,到底哪儿得罪这位小祖宗了?
秋衡放下最后一道折子,腼腆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难得透出少年独有的青涩。“齐大人,朕今日召见你呢,其实是想宽慰府上七小姐一句,这些年她受累了。”顿了顿,他抿了口香茗,继续慢条斯理说道:“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朕自问做得并不甚好,心中亦有愧。请七小姐放心,往后朕再也不会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了……”
言罢,他只是望着齐不语微笑。
对面那人笑意越盛,齐不语心里越是不妙。他知道,昨日梓玉的那番话定然是已经传到了皇帝耳中,要不然小皇帝吃多了撑的,费力演这么一出戏,还将梓玉说的话一字不差地通通丢回来?
可下个瞬间,齐不语更加惊诧凌乱了。
皇帝他竟然毫不掩饰、毫不心虚、毫不羞愧地坦白自己在齐府安插了暗桩,就这么光明正大、就这么无耻嚣张地威胁一个朝廷重臣,这、这、这是警告也是挑衅啊!
齐不语暗忖:“原来那位小心谨慎的先帝可干不出此等张狂之事,也只有眼前这位,行事作风诡异,难以拿捏。”他急忙跪下连连告罪,又拿出昨夜想好的说辞,俯身拜道:“不瞒陛下,微臣教女无方,以至于小女性子愈发骄纵蛮横,实在是没法胜任这母仪天下的中宫之位……”
秋衡心里更加呵呵。
想退朕的婚?——没门!朕要的就是她脾气坏,到时候小辫子一揪一大把,还愁打击不了你?朕现在动不了你,就拿你女儿出气;若是你给朕气受,朕还是拿你女儿出气!
对于这个完美的轮回,秋衡深感欣慰。
“首辅大人过谦了。”他笑眯眯打断道,“贵府七小姐诗文歌赋名动天下,据闻又是貌若天仙,朕实在仰慕的很,恨不得明日就迎娶进宫常伴朕左右才好。”将自己说的像是个猴急的色胚子,秋衡略微有些膈应。
齐不语:“……”
虽然已经习惯了小皇帝时不时蹦出来的胡言乱语,但此时他额头上的冷汗冒得更多更快了。他定下心,“好好地”谢过圣恩,才灰溜溜地回府去。
皇帝在大臣府里插暗桩,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齐不语现在被皇帝当面告知有这么回事,那必然就不能大张旗鼓地整治了,否则——不就是直接打皇帝的脸么?往后的日子,他也只能提醒自己愈发小心,生生吃下这个闷亏。
秋衡很是得意。
皇帝当得太无聊了,他只能到处给自己找乐子,而如何整治齐不语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当然,秋衡现在又多了一个无形的对手,那就是齐府狂妄又自大的七小姐——她居然说朕“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还说什么“朕不配做她的夫婿”……昨夜,看完齐府发来的密报,秋衡气愤不过,大半夜在皇宫暴走。末了,他愤愤拍着桌案大喝:“这个齐梓玉真是无法无天,实在是大大的不敬!要治,必须狠狠地治!”
不过,该怎么治呢?
秋衡摸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来。他没有意识到,除了做皇帝和生儿子之外,他居然又找到了一项终身大业——那就是以收拾皇后为己任。
且说钦天监领旨之后,翌日,便呈了好几个黄道吉日上来。早朝之上,秋衡挑挑拣拣,当场金口玉言定下一年后的某个良辰吉日大婚——也是这几个日子里最远的一个。
齐不语两眼一翻,差点吐血。
端坐在蟠龙宝座上的秋衡对此非常满意。要不是顾及着皇帝的威仪,他一定会捧腹大笑,好好气气这个老狐狸,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看齐梓玉听到消息之后的震惊模样了!
可这一回,却令秋衡无比失望。
消息传回齐府,阖府上下或是气愤,或是高兴,梓玉反倒是最冷静、最镇定的一个。她接旨后,只是撇撇嘴微微冷笑。说不生气那是假的,想到那张白的耀眼的侧脸,梓玉心里生出密密的怨愤来。可她亦明白,这是皇帝专门为了恶心他们齐府、为了恶心她才这么做的,“真是幼稚!”梓玉如是评价那位小皇帝。她不禁又有些好奇,那小皇帝后面还能耍出什么幼稚的花招来?要不要耍一耍他?
秋衡果然没闲着。
不过短短一年光景,他的后宫迅速壮大,充盈不少,各色佳丽,环肥燕瘦,让人眼花缭乱。
其实,有许多是拜梓玉所赐。有一回,梓玉故作窃喜:“宫里统共没几个人,清清静静的真好。”没过几日,皇帝便擢升了好几个宫女为美人;又有一回,梓玉入宫给太后拜完年回来,嗤笑道:“皇上跟前的人太丑,实在没法看。”过了年开了春,皇帝就弄出个选秀。
所以,现在皇宫里每天热热闹闹的,都是一出好戏。争风吃醋之事络绎不绝,暂领后宫的张太后天天被吵得脑袋疼。
秋衡弄这么多人放在后宫里,本意是想给未来皇后添乱找茬使绊子用的,可到后来,他发现自己被彻底绕进去困住了——因为要对付和摆平那么多个叽叽喳喳、无事生非的女人,实在是件难缠又费力的事,还是交给他未来的皇后吧!
一切准备就绪,黄道吉日已至,皇帝终于大婚,迎娶那位苦等了七年的齐府七小姐。
这一年,梓玉二十岁,出落得越发美。若说她原来的美是小荷才露的灵动,那现在就成了雍容华贵的倾城牡丹,明艳照人,国色天香,只是眉宇间不自知地多了几分漠然。
乍一看,美;再一看,冷。
这八个字,是秋衡步入咸安宫东暖阁被梓玉横了一眼之后冒出来的。不知为何,他想到了七年前登基大典上齐不语瞪的那一眼。
父女俩一个德行,都是那么讨厌!
秋衡脸黑了几分,亦不甘示弱地摆出皇帝架势瞪了回去。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立着,大眼瞪小眼,互不示弱。一时间,皇后寝宫内剑拔弩张,双方很有要捋起袖子干架的气势。这种诡异的情形,一直持续到跟在皇帝后面的内务女官进来才结束。
待帝后喝完合卺酒,行过合卺礼,女官们便说着吉祥话依次退下了,这暖阁之内又剩下不对盘的两个人。他二人挨着喜床坐下了,还是互相瞪着。
静谧之间,烫金的龙凤喜烛偶尔啵的一声,发出一些动静,提醒着新人夜深该歇息了。
秋衡眼睛有点发酸,可那人却依旧无恙。他气不过,只能偏过头,避着那人悄悄揉了揉微涨的眼,这才唤人进来伺候梳洗就寝。
宫女们鱼贯而入,悉悉索索忙完了,又鱼贯而出。
这一回,两人穿着贴身中衣继续干瞪眼,气氛诡异又尴尬,还有些属于洞房花烛的旖旎和暧昧。
梓玉比秋衡大了三岁,可到底未经人事。暖暖的烛火映在身上,又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死死盯着,她的耳根子没来由地变热,两颊微微发烫。
在身为女子的矜持作用之下,梓玉终于默默低下了头。低头的瞬间,散在肩后的墨发随之滑落,铺陈在雪白的中衣之上,黑白分明,是属于这人的别样娇羞。乌发掩映之下,她紧咬着唇,贝齿几颗,红唇一点,透着独有的倔强和不甘。
秋衡眨了眨眼,方回过神来。后宫中美人很多,可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比之他们更加明艳,更加动人,更加的……能够令人产生征服的欲望。作为一个自小没什么节操的皇帝,秋衡确实有些心动了。可再一想到她是齐梓玉,是齐不语的女儿,还是个比自己大的女人,他将将提起的兴趣就一落千丈,也懒得再应付了事。秋衡翻身上床,自行阖眼睡下了。
梓玉独自侧身坐着,难得敛去娇蛮,露出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暖阁之内安静极了,许久之后,她才怔怔扭头望向那人。他盖着薄被,仰面躺着,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清峻面容,眸子紧闭,眉峰微微蹙起,一脸“我十分讨厌你、你千万别骚扰我”的表情。
梓玉瞬间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她的性子再倔再蛮,也是个女儿家,新婚之夜被夫君如此露骨嫌弃,真是……一时间,漂亮的眸子里泛□□点红晕,如斜风细雨之间的江南水色,格外惹人垂怜。
这是梓玉人生中受到的最大的羞辱,没有之一!
怒火中烧之下,她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直接抬脚跨过外侧的皇帝睡到了里面。若不是还记得君臣之别,她恨不得踹上一脚才好。
喜床很大,他俩一人各占一边,相安无事。
梓玉认床,她睡不着,只能闭眼假寐。听着旁边那人的呼吸声,轻轻浅浅,极为安稳,她就愈发难受,翻来覆去之间,恨不得登时奔回府去。
秋衡其实也没睡着。他头一回觉得和个女人同床是件难熬的事情,身旁那人翻身的动静悉数落在耳中,窸窸窣窣,着实烦得很。
忍了许久,他终于恶声恶气低喝一声:“吵死了,不许再动!小心朕治你的罪!”
那人果然不动了。
秋衡心下稍稍平静,酝酿了一会儿,便有了些睡意。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下个瞬间,小腿传来一阵剧痛……
“你挤到我了,过去点!”女人丢过来一句话,声音里同样没什么好气……
正文 龙凤呈祥
“大胆!”
秋衡吃痛,捂着小腿腾地翻坐起来:“齐梓玉你疯了不成?居然、居然以下犯上,敢踹朕?朕要治你的罪!”
皇帝的声音极大,怒气腾腾的,候在外头守夜的小太监听见了,连忙试探着唤了几声“皇上”,可又不敢真的闯进来,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梓玉慢吞吞坐起来,待看清对面那人满面怒容、目光愤愤能戳死人时,她连忙跪下告罪:“臣妾一时睡得糊涂,只当是置身梦中,还请陛下恕罪。”她面容真挚,完全是一脸的无辜又无害。
只有秋衡知道她那一脚有多狠!
秋衡气得牙痒痒: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现在居然还在这儿跟自己装模作样!是直接将她叉出去打个二十大板好呢,还是丢到外面跪个一两个时辰,挫挫她的锐气好?
他正盘算着该如何处置时,梓玉垂着眼,继续道:“陛下,夜深了,还是早些安寝吧。”然后,她抱着枕头,跟个没事人一样,睡到了床尾,面朝里侧蜷缩成团……秋衡看在眼里,忽然生出一种凌乱,这人明显没在怕他!
他越发生气,正要抓狂之际,梓玉偏过头来,乌黑的眸子定定望着他:“陛下,可是需要臣妾睡到外间去,还是——劳烦您移驾别处?”
秋衡终于抓到了眼前这人的重点,她想逼他走自己乐得清闲,他偏不让她如愿!
他咽下怒气,“好心”宽慰道:“皇后且放心,朕决计不会走的。今夜若是朕走了,岂不对皇后不利?到时候,大家该说你失宠于朕了,你在这宫里如何立足啊……”
字字句句似是在为梓玉考虑,其实不过是看她笑话罢了。
梓玉哪儿能猜不出这人的小心思,她半坐起来,极其诚恳地点头:“确实!陛下您若移驾,必然惊动阖宫上下,以后有心之人问起缘由来,我还得一个个解释说皇上您是被我踹了一脚才走的,岂不闹得宫内宫外人尽皆知?”
他拿话噎她,她难道不会吗?反正,这事儿说到最后,丢脸的,不是她,而是他!
秋衡气得牙痒痒,却又没别的法子。他卷起软被,赌气般地朝外躺下。梓玉偷乐,也不再和他多做口舌之争。
好好一个洞房花烛夜,无端端折腾这么久,两人都有了困意,刚挨着枕头,就都睡着了。
外面守夜的太监竖着耳朵,听不到什么动静了,才缓缓吁出一口气。
秋衡心中有气,睡得不□□稳。
翻来覆去之间,倏地,有个柔柔软软的东西抵到他的胸口,胡乱蹭了蹭,正巧掠过胸前极其敏感的一处。这是一种陌生的快意,秋衡忍不住闷哼,一手搭下来,下意识地抱住捣蛋的罪魁祸首。
“别闹了,痒得很。”他嘟囔了一句,又随手一摸……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睁开眼,定了定神,才垂下眸子。赫然发现一双莹白纤巧的芊芊细足,此时正被他搂在怀里,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处,秋衡怔住。这是从未被人触碰过的地方,就是别人侍寝,也不敢胡乱造次摸皇帝这儿。唯有鱼水之欢到了浓情处,她们才敢将手搁在皇帝的腰际,虚虚搂着。现在居然被一个女人的脚给踩着,还是一个他厌恶了七年的女人,这成何体统!
他勃然大怒,正要发难时,目光却被这双纤足给吸引了过去。
脚掌白皙滑腻,脚丫粉团圆润,似珍珠一般皎洁无暇,并在一起,极为有趣可爱。他从未如此仔细地打量过女子的这一处隐秘,顿觉自己像个轻薄良家的登徒浪子,秋衡连忙松开手,往后避了避。随着他的动作,粉团的脚丫正好又掠过先前那处……胸口间又传来方才那种陌生又熟悉的酥麻之意。
这种酥麻,略痛,又痒,还有难耐的销魂。
此时不比梦中,清清楚楚感受到的一瞬间,秋衡的魂儿都快没了。
他终于憋不住,“嘶”的一下,轻哼出声。极其压抑,又混着一些含糊的愉悦。他的身子又往后再让了几寸,只是被掠过的地方依然战栗不止。这种滋味,他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恨不得让她再撩拨一回试试……
待反应过来,秋衡不禁恼羞成怒,大喝一声“齐梓玉”——连声音都是颤抖着的。
他只觉得快要被逼疯了,偏偏那个罪魁祸首蜷缩成团,自顾闷在被中,睡得酣甜。从他这儿望过去,就像一个藏在屉笼里的小包子。
外面守夜太监睡得迷糊,头有一下没一下地颠着,偷懒打着盹。听到里面传来偌大的动静,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待分辨出皇帝高声喊的是皇后名讳时,小太监就没敢吱声了。
梓玉睡得正好,恍惚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她低低应了一声。突然间,有个什么东西扑了过来压在身上,极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梓玉从被窝里抬出手,用力推了推,没想到却被人反手死死钳制住。那人劲道极大,以至于她挣脱不开,被箍得还有些疼。如此一来,梓玉的睡意便消了大半。
可没过一会儿,她的手又得了自由,身上那沉甸甸的分量也没了,梓玉松去一口气,只道是在做噩梦。她浑浑噩噩正欲收回手,下一刻,身上盖的薄被被人发狠似的通通扔到了一旁。眼前有点亮意,身上有点寒意。
“锦澜,什么时辰了?”她抬手遮了遮,微眯着眼,含糊问道。
入眼是铺天盖地的大红色,唯独床幔上方悬下一道道明黄色的小穗子,流苏一晃又一荡,让人头晕眼花。
梓玉睡意全消!
她原本是蜷着的,此时慢慢翻过身,仰面曲腿躺着,望向另一侧盘腿而坐的那个人。他穿着明黄中衣,是天底下最尊贵的颜色,而她就静静躺在他的注视之下。
梓玉觉得他这回的目光不像是要杀人,而是要吃人!
暖阁内安静极了,两人呼吸浅浅交错。梓玉心头发毛,于是压低声问:“陛下,你这是怎么了?”她曾读过一些奇闻异事,说有人夜里睡着睡着就会起来活动,叫做迷症。有迷症的人犯起病来,万万不能叫醒他。所以,她也只敢如此试探地问上一句。
秋衡咬牙切齿:“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梓玉心里一惊,努力回忆。过了半晌,她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摇头答说不知。她暗忖:“难道是自己得了迷症?”
秋衡很想怒斥她,可那样迤逦的场景,那样令人心惊的触觉,他就是再没节操也不好意思说出口。秋衡愤愤地哼了一声,撇开头不去看她。这样一来,他的目光正好落到她曲起的腿上,顺着雪白中裤往下,他就看到了踩到床上的两只小脚丫。
不知为何,秋衡有一种错觉,仿佛此刻这两只粉团小脚又踩在了自己热热的胸膛处。有些烦闷,也有些燥热,他的气息不觉凌乱了一些。
很是尴尬,秋衡只好再扭头望向那人,这一望,就再难移开眼了。
齐梓玉端庄白皙的脸上挂着似醒未醒的朦胧红晕,虽然未施粉黛,却像是抹了一层动人的桃花妆,显得格外娇媚。端庄和娇媚,本是两种不一样的美,但在眼前这人身上,一并达到了极致。
这人是世间最最艳丽的一朵娇花,只绽放在他一人面前。
有了这个念头,秋衡喉头不禁微紧。他不得不再次承认,齐府的七小姐真的很美,不,这人现在是他的皇后了。这么想的时候,他本就略微迷离的眸子里渐渐蒙上了一抹氤氲,是可以称之为情~欲的东西。
梓玉被瞧得不自在了。她垂下眼,簌簌眨了眨,提醒道:“夜深了,皇上还不去歇着?”
她的口吻生硬,可落在已经在脑补其他事情的对面那位耳中,却觉得她的声音软糯,似乎还透着几分关切——卸去天生的骄纵,她也不过是个如水的小女人罢了。
话音刚落,他便欺身上来,长腿压着她曲起的双腿上。梓玉使劲胡乱蹬了蹬,却反而被压得更死。她下意识地想要往旁边躲开,不料那人眼疾手快,一下子将她肩膀亦死死箍住。梓玉动不了了,气喘吁吁,只能被迫盯着他。
四目凝视,纠葛之间,他命令道:“你别说话。”
梓玉忿然望着这人。似乎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的心胡乱跳着,很是害怕。
果然,那人吻了下来,毫无章法,毫不怜惜。
柔软的唇畔甫一相接,梓玉又呆住了。她的眼睛瞪得浑圆,像个受惊的小兔子。
“把眼睛闭上。”那人又命令道。
梓玉只好又无望地闭上眼。
察觉到衣裳被一件件褪下,察觉到温热的指尖在身上游移,梓玉颤抖不已。她蹙着眉,犹如置身九重地狱深处,格外的煎熬。
最痛的时候,她睁开眼。
入目是一具劲瘦的身躯,宽肩窄腰,白的耀眼,一如当年隔着重重宫墙看到的那半张侧脸,她微微有些失神。白皙的胸膛上落着两点红梅,红的诱人,又像是个小红果儿,拼命叫嚣,怂恿着她咬上一口。
梓玉微微仰面,含住了其中一朵,又似泄愤般重重咬了一口……
除了她口中舌尖的温热,还是大胆的刺激,更是一种噬心蚀骨的销魂。
秋衡险些叫出了声儿,他心尖狠颤,身子紧绷的一瞬间,再也把持不住,便通通给了她。
欢爱的味道慢慢散开,一点点荡漾在暖阁之内,旖旎又令人遐想。
他伏在她身上大口喘气,混沌的神思逐渐聚拢,云游九天的三魂七魄一点点归位。秋衡撑起身,看着身下那人。她的眼梢泛起潮红,如同雨后承恩的桃花,只是原来是整的,现在却被他生生揉碎了,剩下一片残红。
他忽然生出一丝极度狰狞的快慰。
再次回味,秋衡只觉得方才似乎做了一场梦,是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某个瞬间,没节操的皇帝恨不得再临幸底下这人一回。但对上她漠然无神的乌黑眸子时,他便打消了这个糊涂的念头。拿起一旁巾子擦了擦,又裹住腰下,皇帝这才唤人进来伺候。
他下床的同时,床上那人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又默默蜷缩起来。
皇帝讨厌污秽,欢好过后必须要清理干净,今夜自然也是。太监宫女们围着皇帝团团转,如原来一样,并无什么不同。
可秋衡却捉到了一丝异样。
因为,今天身后的床榻上安静的很不寻常。没有想象中的呼天抢地,更没有寻常嫔妃侍寝完的欢天喜地。
秋衡不解,他偏过头,目光往后探寻。
温暖的龙凤喜烛笼罩,轻轻柔柔的红色床幔里,那人还维持着刚才他离开时的姿势,留下一弯无暇的背。一动不动,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秋衡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回过头来。
正文 讨价还价
翌日,用过早膳,帝后二人乘轿撵去芜香殿祭拜先祖。
刚下轿还没进殿呢,秋衡脸色就很不好了,这些年若非必要时候,他是绝对不会主动来这儿的。来了这儿,就会想起阴森森的夜,孤零零的月,几排白烛幽幽燃着,冷风呼呼吹来吹去……秋衡心里毛毛的,连带着脚下步子也跟着顿了顿。
走在皇帝身侧的梓玉察觉到异样,她偷偷瞥了一眼。那人抿着唇,一脸的不高兴,而微微眯起的长眸里闪过一丝惊慌。“莫非——这其中有什么玄机?”梓玉暗自揣测,愈发留意他的动静。
进殿后,按着祖制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刚行完礼,秋衡便不耐烦地要走,梓玉心里更加疑惑。他越是如此,她便越想要和他作对。拜这人所赐,她从昨夜痛到现在,现在走路都不大利索,凭什么要让他好过?打定了主意,她索性在大殿中慢慢溜达起来。
芜香殿正中央供奉着大周历朝历代皇帝的灵位,后面墙上则依次悬挂着列位先帝的圣容肖像。一一看下来,梓玉赞叹不已:“咱们大周列位先帝的模样挺周正的,有些不怒自威,是天潢贵胄;有些唇红齿白,则是翩翩佳公子,至于现在这位……”她扭头看向立在逆光中的那个人,他的面容隐在斑驳陆离的金乌之下,看不甚清,偏偏身上一袭明黄的龙袍张牙舞爪的,很是清楚,端地吓人——跟他一个德行,就知道仗势欺人!
见梓玉望过来,秋衡不耐催她:“看什么呢,还不快些?”
他的本意是催促殿中那个女人动作快一些,熟料梓玉倒是一本正经地福身回道:“回皇上的话,臣妾方才在瞻仰列祖圣容。”稍稍停顿,她回头仰望画中那位身着龙袍的清隽之人,微微一笑道:“尤其是文帝先祖。”
从秋衡这儿望过去,能看到梓玉的侧脸,整座殿里偏暗,唯独她的眸子很亮。
他不大高兴。哪怕齐梓玉是自己一直讨厌的女人,哪怕画中之人是自己的爷爷,秋衡仍生出一些微妙的不快。他十分清楚,这个女人真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梓玉懒得理会他的那些小情绪,自顾自道:“文帝创办女学、重用女臣,于我大周女子是件再好不过之事。臣妾自小多为仰慕文帝功绩,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多看几眼。”
这个答案勉勉强强令秋衡满意,他点了点头,随意赞许褒奖几句,又催促她快走。
忍着身子的不适,梓玉上前难得温柔地福身,软语求道:“陛下,臣妾想讨个赏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虽然不愿意,可有求于人的时候,梓玉还不想和这位有什么正面的大冲突。
秋衡瞬间冷了脸。
这人刚进宫,只不过仗着昨夜……就主动讨赏,是不是太不识趣了些,要不要这么嚣张?
梓玉只当没看到,接着道:“托文帝先祖和陛下之福,臣妾待字闺中之时,曾在城中文馆谋了个先生一职,臣妾想每月逢一、五、十去……”
“不行!”梓玉话还没说完,那边就回答了她,梓玉愕然。
秋衡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虽然齐梓玉讨的赏赐和他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但秋衡依旧断然拒绝。她已经是大周的皇后,可不是齐府里随便胡闹的七小姐,更不是街上那些不懂事的小丫头,非要如此挑衅他?
梓玉气鼓鼓,秋衡悠哉哉。对视少顷,大周朝这两个最尊贵的人,居然跟走街串巷的小贩一样,你来我往讨价还价起来。
“逢五和十?”
“不行!”
“五或十?”
“不行!”
“初一十五两天,否则岂不显得当今天子不重视女子?”
“一天,没得商量!”
“……”静默片刻,梓玉拍手笑,“好,一天就一天,皇上一言九鼎,可不许反悔。”
“朕……绝不反悔。” 秋衡咬着牙道。
其实,秋衡已经有些懊悔了。眼前这人春风满面,丝毫看不出什么不甘心,甚至有种心愿达成的小窃喜。他明白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齐梓玉本就只想要一天,偏偏要和他来这么一出。放眼天下,还没有人敢和他这样讨价还价,就是齐不语也得装装样子!
齐梓玉的小心思实在太阴了,秋衡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他拿出皇帝的威严,企图扳回一城,“还有完没完?齐不语没教过你规矩?小心朕治……”
“又要治臣妾的罪?”梓玉接过话,满脸无辜地抬起下颌,朝他眨了眨眼。
陡然被抢了话,秋衡一时语塞。
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番,梓玉故作无知地问道:“为什么臣妾觉得陛下好似很怕这儿?”秋衡这回彻底心塞,他寒着一张脸,也不答她的话,拂袖离开了芜香殿。梓玉跟在他后面自言自语:“听闻文帝对昭成皇后是极好的……”
秋衡嗤了一声,很是不屑。他停住步子,回身反问道:“皇后的意思是,朕对你不好?”
迎上那道不善的目光,梓玉耸耸肩,也学着他的模样,一板一眼地反问:“陛下,你觉得呢?”
“……”
秋衡气结。他打从娘胎里出来,还从未遇到如此大胆、如此讨厌的家伙,简直……比齐不语更可恶!
梓玉笑道:“皇上消消气。臣妾的罪,臣妾自己记下了,陛下以后可以一起治,不用每日耳提面命地提醒那么多回。若是被旁人听见了,还只当陛下您小气记仇呢。”话说完,她正好走到八人抬的孔雀顶轿前。早有宫人掀开轿帘候着,梓玉笑盈盈地弯腰坐了进去,留皇帝铁青着脸杵在外面。
钱串儿跟在皇帝跟前十多年了,未曾见过皇帝的脸黑成那样,跟涂了一层厚厚的锅灰似的。一时间,他噤若寒蝉,生怕惹到这位小祖宗。
秋衡深深吸了好几大口气,待平复下心情之后,他不怒反笑,而且笑靥绚烂如花。
他没有往自己那顶轿子去,反而亲自掀开皇后的轿帘,盯着里面那人,面色极其诚恳道:“皇后说的不错,朕确实是个记仇之人。所以,你的这些罪,朕都会算到齐首辅身上,哦,如今齐门六子都在六部九卿任职,也是可以替皇后你分担一些的。”
言罢,秋衡对着里面那个再也笑不出来的美人得瑟挑眉,这才慢悠悠往龙辇去。能够亲眼看见讨厌的人吃瘪,实在是件爽快之事,他恨不得大笑三声、昭告天下才好!
梓玉瞠目结舌。她很怀疑: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真的是一国之君?
这此之后,帝后二人分别坐轿撵,一起去雅韵斋拜见太后张氏。下轿时,梓玉明显蔫了许多,脑袋一直耷拉着,提不起精神。秋衡看在眼里,偷笑不已。
张太后非常不喜梓玉此人,或者说,非常厌恶梓玉所代表的势力。看见她,太后就能想到憋屈的当年。当年他们孤儿寡母坐拥江山,朝堂不稳,人心不固,齐不语那个老家伙便趁机将他女儿定成了皇后。按着太后的意思,还是自家侄女最可靠,本来也是件水到渠成的事,可她一个后宫妇孺哪儿能争得过权势熏天的齐不语?
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太后那个侄女张婉儿,和皇帝一般年纪,今年初进的宫,如今是这热闹后宫中唯一的妃子,封号为“娴”。虽然皇帝大婚已成事实,但对于后位,太后及其整个张家依旧没有泄气。毕竟婉儿的位份不低,又和皇帝自小感情甚笃,所以,他们坚信皇后之位还是指日可待的,只要……齐家那位被废!
对于齐府这位加塞的七小姐,太后与皇帝想到一处去了——齐梓玉性子骄横跋扈,那她的小辫子会非常非常的多,所以,她进宫为后未必是件坏事。
纵然有这样的心思,众人面上依旧和睦。雅韵斋里,几人说了些场面话,无非是什么“早日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之类的,太后就让他俩离开了。
此后,梓玉回咸安宫,秋衡独自去崇文殿接受朝贺。
回咸安宫后,按着规矩,各宫妃嫔要前来正式拜见,梓玉虽累,却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这后宫里,除了先前提到的那位正二品娴妃外,正三品贵嫔二人,分别是舒贵嫔、安贵嫔;从三品昭仪三人,依次为王、冯、傅三位昭仪,正四品婕妤两人,余下贵人、美人、才人若干。
看着这满满当当一屋子的女人,说话之间时不时夹枪带棒,含沙射影,你来我往地不亦乐乎,梓玉都替那位小皇帝累得慌。她只不过摆出个将将要叹气的表情,就冷不丁有暗箭放了过来,“皇后娘娘,可是觉得无趣了?”
第一个急不可耐跳出来顶撞的人,是最蠢的。梓玉心头冷笑,抬眼扫了过去。
说话之人是傅昭仪,她以扇掩面,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如云似雾。梓玉并不接话,视线对上的瞬间,又旋即冷冷撇开眼,只当没看见、没听见。被皇后这样当众冷落,傅昭仪略有些尴尬,她只能轻摇团扇讪讪微笑。
座下其他嫔妃面无表情,可心中无不暗笑:傅昭仪真是傻,为了向娴妃表明心迹,居然没摸透当下形势,就傻傻去挑衅皇后,岂不太岁头上动土、老虎顶上拔毛?众人乐得看戏,才不会主动跳出来解围呢。
娴妃坐不住了。作为一个尽职的宠妃,往日那帮人都是看她脸色行事,现在不过是多了个皇后,就纷纷退避三舍只求自保,那往后她在宫里的日子岂不更不好过了?若此时不帮傅昭仪,谁还会向着她?想到这茬,娴妃笑道:“臣妾听闻皇后娘娘大婚前便是名动天下的才女,现在这样落落寡欢,想必是嫌弃臣妾及各位妹妹没什么学识了……”她这话也算是一箭双雕了,既拉了傅昭仪一把,又提高了皇后在众人心中的仇恨值。
顺着话音,梓玉望了过去。那人穿着素雅,鬓间只簪白玉珠钗,像一束青翠碧绿的嫩葱,透着她那份年龄的水灵。
原来,小皇帝好这一口?
梓玉弯起唇角,浅浅一笑。她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娴妃此话虽有偏颇,可也算是真真替各位妹妹考虑的。既然如此……”梓玉托腮,想了想道:“列位回宫之后抄录《女诫》十份,明日一早带来给本宫过目。咱们身为女子,就算没什么学识,该知道的道理,也是不该忘的,断断不能只知搬弄口舌是非……”
众人心中一凛,顿时明了这个皇后不好对付,可现在虽不乐意,也只能生生受着。鉴于惹不起皇后,有些人看向娴妃的目光便不满了——谁要这人多嘴说这么一句!
娴妃忿然。从咸安宫出来之后,三三两两的抱怨之言偶尔传入耳中,她更是不悦。娴妃绞着帕子,恨恨吩咐道:“走,去找初苗哥哥!”
咸安宫外的小太监回禀这事时,梓玉笑得越发欢了。
小皇帝既然想要用这些女人来给她找茬,她绝对会毫不手软、毫不客气地全部还回去,让他自作自受!
正文 娴妃婉儿
娴妃一行将将到两仪殿,正巧遇上了浩浩荡荡御前开道的小太监们。肩舆停在甬道一侧,她被搀扶下来,却并没有随着众人行礼。略等了等,待望见那抹明黄身影时,她才施施然见礼。身姿婀娜,身段柔软,有如弱柳扶风一般,格外赏心悦目。
那人下了龙辇,几步走过来,执起她的手唤了声“婉儿”,又问:“你怎么来了?”
“初苗哥哥,我想见你了呀。”娴妃笑眯眯道。
这宫里,也只有娴妃能这么唤一声皇帝的乳名,也只有她能够在皇帝面前没大没小了。秋衡虽然顽皮捣蛋,但对这位表妹还是不错的,因为两人从小玩到一处,所以现在也就随着她的性子去。
娴妃挽着皇帝一齐往两仪殿内去,又将方才在咸安宫的事儿大概说了一遍,最后可怜巴巴地望着皇帝:“初苗哥哥,我不过替傅昭仪说了一句圆场的话,她就这样……气量未免太小了些!”
秋衡听见女人之间的琐事就会头大,若是旁人来跟前告这样的状,铁定会被他轰出去还连带个二十大板伺候,可眼前这人是一贯宠着的人,他少不得出言安慰:“婉儿,你这些话倒是不避讳朕,若是被皇后听去了,说不定她罚得更多!不过十份罢了,也花不了多少时候。”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了,他不愿意掺合后宫之事,娴妃自然不悦:“初苗哥哥,你也帮着她么?”
“朕帮你。”秋衡应承地很快,旋即又叹气,“婉儿,你这性子……只怕要吃亏,她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这是秋衡在与齐梓玉有限几次交锋之后得出的经验,如今只希望这个表妹能够稍稍收敛些,别被齐梓玉揪到什么错处。毕竟如果不是大是大非之事,他这个皇帝才懒得对后宫多加置喙。
有了皇帝的承诺,娴妃才不担心吃不吃亏之事,她窃喜道:“初苗哥哥,那你准备怎么帮我?”
秋衡一时语塞。他抽了风,居然安抚道:“朕陪你一块儿抄。”说完这话,秋衡不由又将齐梓玉暗骂一通。今天他不是不能替婉儿出面驳回齐梓玉的话,可有了第一回就会有第二次,若人人效仿,他岂不要被烦死?作为一个喜欢偷懒的皇帝,秋衡不想过多的干涉后宫之事,当然他还有其他的心思,比如一点点抓住齐梓玉的错处……而现在,懒得管的后果,就是秋衡得替齐梓玉收拾烂摊子。
是夜,皇帝宿在娴妃的宫中,挑灯夜战,奋笔疾书,苦不堪言。
锦澜和云碧是从齐府跟着梓玉进宫的贴身婢女,此时夜深了,其余宫人皆退下,她们一人捏肩一人捶腿,和以往在齐府里并无不同。梓玉眯着眼单手支头斜靠在软榻上,惬意得不得了。
见自家小姐这样一副气定神闲优哉游哉的模样,锦澜忍不住压低声劝道:“小姐,如今不比府里,老爷夫人都提醒过小姐得收敛些小性子。小姐,你白日里这样做,不是将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得罪光了?逼得那娴妃去皇上跟前告状,还不是小姐你吃亏……”
梓玉睁眼,一双眸子乌黑发亮,她嗤笑道:“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反正他根本无意娶她,说不定自己战战兢兢卑躬屈膝过着,到头来还是要被废……嘴角慢慢耷拉下来,梓玉情绪明显低落许多,眼前的两根龙凤喜烛燃得有些灼眼,她又阖上眼睑。只听云碧亦道:“小姐,你不为自己担忧,也得替府里多想想啊。”
梓玉闻言,慢慢坐起来,冷眼扫过那二人,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你们都出去。”许是骄纵惯了,她板着脸的时候总有种不怒自威的肃穆,能够压得人喘不过气。
锦澜和云碧吓得连忙跪下来,纷纷认错直说自己多嘴。
梓玉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那二人才悻悻退了下去。
梓玉吹熄喜烛,望着窗外,也不知独坐多久,一人飘到床榻边,裹起薄被面朝里睡了。
梦里,她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隔着重重宫墙,望见那半张侧颜,她听见自己当初的心声:“原来,这就是那个小皇帝啊?白白净净的,不算难看嘛……”年少的梓玉抻着脖子垫着脚努力张望,却依旧只看见半张侧脸。待龙辇彻底不见,梓玉忽的脸红了,红得像是八月里熟透的水蜜桃,诱人极了。
十三四岁的姑娘怀了春,能想到的、会担忧的,只有未来夫君会不会喜欢自己……
隔了多年,这个问题梓玉早就找到了答案,而那人留在她心中的模样越发淡漠,以至于洞房花烛夜猛然相见,她竟没法再将印象中与现在的这两张脸对上……
翌日上午,众位嫔妃来咸安宫请安,都发现皇后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众人十分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又偷偷往娴妃那儿瞟过去,只见娴妃神采奕奕,完全没有昨日的狼狈……众人暗忖,皇后对于皇帝的吸引力,是不是太弱了些?这场皇后与宠妃之争,似乎没什么悬念了?傅昭仪笑得越发舒心,只觉得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而其他人不尴不尬地亦跟着笑了。
梓玉并未在意座下的刀光剑影,她只是慢慢翻着众嫔妃呈上来的一沓《女诫》,待翻到其中某一张时,不觉一滞。梓玉眯起凤眸,来来回回仔细看了一遍,不禁笑了。将这张单独抽出来,她毫不吝啬地褒奖道:“没想到咱们后宫真是藏龙卧虎,不容小觑。娴妃模样虽生的柔弱,可一笔字写得却是骨气劲峭,行云流水,酣畅极了,着实不错,实在是后宫之表率。”
得了赞许,娴妃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喜滋滋地起身道:“谢过皇后娘娘夸奖,臣妾不敢当。”
“应当的。”梓玉微微颔首,早有人捧着预备好的东西递到娴妃跟前——这是按着惯例赏她昨日夜里伺候了皇上。娴妃又喜滋滋地谢了恩,让身后的奴婢接了过去。可接下来皇后的一句话,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梓玉搁下手中的一沓纸,对着娴妃认真说道:“既是如此,那就劳烦娴妃给本宫及每个妹妹宫里都抄写一份,众位妹妹也好借机向娴妃多学着些。”
皇后的话音刚落,就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了。梓玉冷冷抬眼扫过去,就看见是正三品的舒贵嫔。舒贵嫔连忙捂嘴,起身道:“皇后娘娘教训的极是,臣妾定然趁此良机好好向娴妃姐姐多学着些。”梓玉未进宫前,舒贵嫔便与娴妃不对盘了,如今见她被皇后苦整,心里别提多舒畅,恨不得再踩上一脚才好。
其余众人亦纷纷起身,表明要向娴妃多学习,心里却不禁咋舌:皇后虽不受宠,但不好惹啊,还是继续观望观望!
娴妃脑中嗡嗡作响,面色白了又白,待缓过劲来,她才道:“皇后娘娘,臣妾今日手乏的很,一时间只怕抄不了这么多……”
梓玉笑着打断她:“慢慢来,此事并不着急。”
娴妃略微舒出一口气,皇后又道:“那就宽松至三日吧。”只见她又拿起先前那张纸,春风和煦般地提醒道:“娴妃,你可不能因为贪多就写差了,还得与这一模一样才好,届时本宫重重有赏。如若敷衍了事,那本宫可就得罚了……”梓玉笑了笑,又道:“过些时日是万寿节,到时候还得劳烦娴妃替本宫写寿纹花样呢。”
所谓的寿纹花样,约莫是百来个不同的寿字组成的花样。娴妃眼前一黑,只得咬着牙面目狰狞地谢了恩。
待从咸安宫出来,娴妃依旧先去了两仪殿。待将此事说了,秋衡握着朱笔的右手指尖不自觉地微微颤了颤——他已经很久没有像昨夜那样披星戴月地抄书了,就连对付柳必谦都没这么刻苦勤奋过!
扫了眼面前这道折子,秋衡只觉心烦意乱,“婉儿,你先回去,此事待朕空了再议。”说罢,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就让她退下了。娴妃愣了愣,眸子瞬间泛了红,她刚唤了一声“初苗哥哥”却又被皇帝一句“朕还有要事”给生硬打断,娴妃抹了抹泪,只好福身退下。
秋衡叹气,他拿起面前的折子,看着其中一句句骇人之言,更觉头痛,他愤愤想:“朕什么时候才能生个儿子啊?”
这道折子上奏的是西南道巡抚贪赃枉法一事,字字句句触目惊心,当然,上面已经有内阁拟好的意见,很简单的八字,“不实之言、驳回严查”——所谓的严查,查的是“有人诬蔑清官”一事——西南道巡抚是齐不语一手提拔上去的,所以首辅大人才会这么光天化日地庇护着。秋衡愤愤,丢下折子,起身往殿外去。钱串儿跟在身后,忙不迭问:“皇上,您这是去哪儿?”
“咸安宫!”
他受了憋屈,拿齐不语女儿出气也好,何况,齐梓玉居然还想出来那么个馊主意来整婉儿——不,是整他自己!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两仪殿和咸安宫离得近,秋衡未乘龙辇只是踱步去的。到时也没让人通传,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副热火朝天的奇怪场景,而他要找的那人,正大喇喇地坐在咸安宫前,一边靠着软椅吃糕点,一边指挥着小太监们到处开挖。秋衡的脸色更差了些,他不由提高了声音喝道:“混账,你们这是做什么?”
众人连忙搁下手头东西齐刷刷跪了下去,梓玉亦是。
她低着头,没过一会儿,就见明黄的衣摆和石青色靴子出现在眼前,那人没好气道:“怎么回事,你准备把咸安宫给掘地三尺了?”
梓玉回道:“臣妾只是想种些东西罢了……”原来,咸安宫门前不知为何光秃秃的,只有两颗苍劲松柏立着,她昨夜看在眼里只觉得着实冷清,便命内务府寻些花花草草移过来。
秋衡重重哼了一声,负手越过一干人进了咸安宫内。
只听宫里传来一声大喝“你进来”,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的,不太明白,皇上这是喊谁呢?
“齐梓玉!”里面又怒不可遏地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梓玉一个激灵,心想:火气这么冲,难道是来替娴妃来出气的?
顶着能吃人的目光,梓玉行了礼又坐在下首,这才问道:“陛下,时候尚早,你这是?”这个时候不批奏折,来我这儿瞎转悠,肯定没好事!
秋衡拿起案上的一沓《女诫》,他略略扫了一眼,便认出最上头那份正是自己的字迹,他顿觉打脸,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秋衡斥道:“来治你的罪!”
梓玉哑然。
“陛下,臣妾何罪之有啊?”
“你身为皇后,头一桩罪便是不知勤俭,只为一己私欲,就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第二桩便是渎职,不过一日时间,就折腾得后宫众人人仰马翻,抄这些东西戏弄众人,你觉得很有意思?”他说话之间,将手上的东西朝梓玉摔了过去。
白色纸张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梓玉跪下拜道:“请陛下责罚。”
她十分清楚这两桩都是小事,能够惹得眼前这位大动肝火的,只怕还有其他,难道是爹爹?
为了齐府,她就是性子再横心气再高,也有要低头的时候。
正文 被迫回门
梓玉今日穿了一袭木兰青绣牡丹花纹百褶裙,跪下来的时候,裙裾繁复,重重叠叠,铺陈蜿蜒在白玉砖上,美艳极了。她的背挺得笔直,跪在漫天漫地飞舞的白色宣纸之间,好似开出的一朵最孤傲最尊贵的牡丹,又似秋日里的料峭寒竹。
秋衡是坐着的,从他这儿望过去,正好看见齐梓玉垂着眼,睫毛倏地颤了颤,随着眼睑阖上又张开,真正是美人如画,尤其是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可她偏偏咬着唇,嫣红的唇泛起少许苍白,模样倔的不得了,真真是别有一股风韵。
视线拂过那人的唇畔时,皇帝胸前的某处竟然微微涌起一些痛意和一丝战栗——那是被她咬过一口的后遗症。
秋衡本来是对齐不语心有不满,并非要针对眼前这人,现如今想到两人之间真实存在过的那些混乱的迤逦,他倒不好再说什么重话了。秋衡叹道:“你起来说话。”
梓玉性子亦上来了,她没动,只是重复道:“请陛下责罚。”
秋衡少不得又说了一遍“皇后请起”,梓玉却仍垂着眼如此回了一句。你来我往之后,两人诡异地僵持着。
看着底下那人虽面无表情,可周身却萦绕着绵绵不绝地怨愤,秋衡忽然笑了,他一笑眼眸就弯起来,好似柳叶儿,又如一道天际的银月。
“齐梓玉,你脾气未免太倔了些?非要朕过来扶你?”
梓玉这才抬眼。乌黑的眸子冷冷扫过来,秋衡背后感到一阵凉意——这人脾气可真不小!
“陛下,今日就是你亲自上前来扶,臣妾也是不会起的。陛下既然金口玉言要治臣妾的罪,还请赶紧治了,否则每日来这么一出,臣妾只怕受不起!”
这算是威胁么?
秋衡顿觉压力很大,他手拢着唇边轻咳一声,回到来此的目的上:“既然如此,皇后你先看看这个。”言罢,他从袖中抽出一道折子,扔在那人面前。重重的一声,惊起一些尘埃。
梓玉心下一凛,她知道事情应该和自己估摸得差不离,肯定是爹爹惹到这位了!待认真看完折子,梓玉早就没了底气,忍不住在心里暗叹:“爹爹,你身为一个权臣,和皇帝不对盘,怎么就不能在面上收敛着些?”可是,她亦知道齐府的麻烦,皇帝早就憋着劲寻爹爹和各位兄长的错处,那爹爹就更加不能退让了……
梓玉一个头两个大,偏偏上面那人不出声,只等着她开口。梓玉只好拜道:“陛下,这是朝堂之内的事,自古后宫女子不能干政,臣妾惶恐……”你还是治我刚才那两条无伤大雅的罪吧……
秋衡怎可能让她如意?
他笑得越发开心,眉目舒展,一向自持的皇帝威严之下,隐隐露出少年的顽皮。“皇后,这是朕给你抵罪的机会,你若处置的好,朕自然赦免你先前的罪;若是处置的不好……”秋衡顿了顿,故意提高嗓音威胁道:“朕可是数罪并罚。”
他起身走到梓玉跟前,弯下腰屈指点了点她的脑门,笑道:“当然啦,你爹爹的也记你头上。”
梓玉又一次目瞪口呆。皇帝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是要他的大老婆替自己摆平这件烦心事。要不要这么无耻?要不要这么无赖?大周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哪会像他这般撒泼又威胁?
梓玉吐血,她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熟料皇帝却蹲下身子。两人视线平齐,他的眼里皆是笑意,“皇后,朕再跟你商量个事呗?”
“什么事?”梓玉警觉起来。皇帝靠的很近,那张白的耀眼的脸落在她眼里格外讨厌,梓玉不由自主地往后避了避,拉开些距离。
“就是娴妃抄书一事,能不能免……”说来说去,秋衡其实都在为自己求情。
毕竟皇帝的笔迹是不允许任何人临摹的,所以,皇后给娴妃下的那道抄书令,这世间只有当今天子一人能替娴妃完成,就看他到底宠那人到什么地步了——这其实也是梓玉想知道的地方,她自小偷看爹爹的奏章,早就对眼前这位皇帝的字迹烂熟于心。那日,只一眼,她就认了出来。
他的话没说完,梓玉撇过脸,一脸的没得商量。秋衡正欲再说些什么,梓玉冷冷开口道:“陛下,你若是觉得臣妾处置不当,直接下诏废后就是,臣妾自不会多言一个字。可如今,臣妾已经开口吩咐下去,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秋衡吃了个瘪,他愤愤然起身,却不忘拽起梓玉的胳膊,试图将她提起来。
梓玉跪久了,膝盖酸痛,四肢发麻,如今陡然被皇帝用力扯起来,脚底一个趔趄,她站立不稳,便扑到了那人怀里。面前是张牙舞爪的蟠龙纹样,贴的特别近的时候,她都能听到那人砰砰的心跳。梓玉慌得连忙抬头,正好对上一双眼——原来,他也正低头望着她,满脸怔忪。若是他再稍稍低下来一点,也许就能碰上那张嫣红的唇……
两人都有些尴尬。
梓玉退后几步,俏脸绯红,含着难得一见的羞涩。她垂着眼帘,死死盯着皇帝的石青色靴子,过了半晌,才闷闷道:“陛下,要不娴妃的事就此算了?”
“不用,此事确实是朕考虑不周。”秋衡缓过神来,亦难得出言宽慰一个女人,“往后后宫琐事朕不会多加干涉,你且安心。”
看着那双石青色靴子往外走,龙袍底下绣的浪花纹样,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起伏不断,犹如一潮真的浪花,梓玉捏着那纸奏折,轻轻应了一声“是”。
这一夜,皇帝没有翻谁的牌子,独自宿在两仪殿。
娴妃心中烦忧皇后交代的抄书之事,于是提着炖好的补品去了皇帝寝宫,结果刚到殿前,就被御前的人给拦下来。娴妃大怒,对着那个小黄门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是新来的不成?”
听见动静,钱串儿从殿内闪身出来,弯着腰恭敬道:“娴妃娘娘,这都是皇上吩咐的,皇上已经早早歇下了,还请娘娘别为难奴才们。”娴妃还想继续争辩,钱串儿又道:“娘娘,您也是知晓皇上的脾气,有什么事,不如明儿个再说吧?”
此话不假,皇帝向来是个说一不二之人,脾气又横又冲,常常还要人哄着。
娴妃想了想,命身后跟着的宫女诗翠将食盒递给钱串儿,又故作关切道:“钱公公,听说今儿白天皇上生气了?”她话里指的就是今日上午皇帝在咸安宫发脾气一事,传闻皇后惹得龙颜大怒。宫里再大,经不住人多口杂,再小的事没过一会儿都能传个遍,何况,是这种值得大书特书的谈资?
“娘娘真是抬举奴才了,皇上高不高兴,奴才哪儿能知道啊……”钱串儿接过来,满脸堆笑。
其实宫内很多人暗地里都在打探,可无论是御前还是咸安宫的人都守口如瓶,所以众人只知道皇上不高兴发了脾气,却不知究竟是为何。于是,每个人都等着第二天去咸安宫看好戏。没想到第二日请安时,皇后气定神闲,面色依旧如常,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众人不得不佩服:一连被冷落两日,又惹得皇上发怒,这位皇后真是坐得住啊!
众人照例唇枪舌剑一番,梓玉静静听着,眼见舒贵嫔和娴妃又要开始没完没了的口舌之争了,她连忙打断又让众人告退,末了,才提了一句“还有两日时限,娴妃可得抓紧了”。
娴妃气得两眼发黑,也只能咬牙答是。她本以为帝后二人昨日争吵是因为她,可现在看来,八成是想错了。等她见到皇帝提及此事时,秋衡笑道:“看把你给担心的,朕命人替你抄完,不就是了?”
娴妃这回总算放下心了,毕竟找人随意模仿皇帝的字迹,也得摸摸头上有几个脑袋够砍,如今得了圣谕,自然再好不过。可没过一会儿,她又叹气:“初苗哥哥,我总觉得皇后针对我呢……她昨天是不是惹你生气啦?”
想到昨日跪在面前的那个倔强身影,还有误打误撞扑进怀里的柔软温热,秋衡微微一笑,可这笑意在对上企图探寻的娴妃时却收敛了起来,“婉儿,以后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少打听。”
娴妃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黯然退下。
之后没过多久,皇城安福门的侍卫首领来到皇帝跟前,禀道“皇上,皇后娘娘说是领了皇上口谕要出宫”,皇帝“嗯”了一声,便摆摆手不想再谈。这位侍卫首领虽然疑惑,却也只好退下放皇后的马车离开。
得知烦心事即将解决,秋衡心情大好,让人将午膳通通传了上来,还格外多吃了一碗饭。
梓玉却是饿着肚子回的齐府。
齐不语和齐门六子还在衙门内,家里只有齐夫人和几个媳妇。见当今皇后突然之间不声不响地回来,大家都吓了一跳,只当出了什么要人命的大事。
见母亲和各位嫂嫂面露忧色,梓玉讪笑,胡诌道:“娘亲、诸位嫂嫂莫担心,陛下这是开恩,许我今日回门呢……”
“回门?”齐夫人明显不信,她抹了抹泪,见周围并无外人,于是压低声道:“七妹,你可是在宫里受苦了?我听你爹说,这几日皇帝他并未在中宫过夜,你的性子自小被我们宠得娇蛮,如今在那地方,怎么受得住啊?”
梓玉心里酸酸的,面色却依旧笑,“娘,莫听爹爹胡说,皇上他对我极好,否则,他怎会允许我回来见上一面?对了,我有要事找爹爹商量……”
梓玉一边说,一边将那小皇帝狠狠骂了一顿,这人就知道用齐府来要挟她,然后再用她来要挟齐府众人,能不能换个花样啊?
是夜,梓玉故意磨蹭到宫门将将下钥才回宫。
兴冲冲地撩起暖阁外挂下的朱红帷幔,刚探了半个身子,她就看到了软榻上的那人。他斜靠在榻上,束着男子寻常的发髻,簪一柄温柔玉簪,身上是件烟青色的束腰常服,绣着云龙暗纹,缎子妥帖无比,此刻顺着腰身柔软地搭下来,能显出底下的身子。
这是什么意思?梓玉愣在那儿,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秋衡放下手中的一卷书,睨了她一眼,笑道:“皇后,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正文 自尝苦果
“事情办得怎么样?朕是要赏你啊,还是要罚你?”
秋衡笑眯眯地坐起来,就算现在已入深秋,也依旧掩饰不住他满脸的春风得意。
梓玉心中忿然,越看这人越觉得讨厌。他现在居然还舔着脸来问,真把她当成自己手下那帮卖命的大臣了?梓玉上前,敷衍地福了福身,道:“陛下,明儿个上朝不就知道了?”
她说这话时自然没什么好气。今天在齐府,为了躲避皇帝安插的暗卫,父女二人窝在园子里一个偏僻没人的阴暗角落,早就将眼前这位骂了一大通。齐不语更加痛恨自己当年的失算,不过也不能怪他,因为七年前的首辅大人根本没预料到乖巧无比的小皇帝会长偏,会变成现在这副越来越无耻的德行——竟然用皇后来威胁齐不语,再用齐府一干人来威胁皇后!
怎一个乱字了得?
没想到这人还有更无耻的!
秋衡道:“首辅大人无端端缺了一个可用之人,就没什么要和朕换的?”他依旧笑着,烛火拢在白净的脸上,微微映出些暖意。
梓玉却觉得冷。
朝堂内所有乱七八糟的权谋争斗,到了这位皇帝口中,倒是全摆在明面上了,连遮都不遮一下。皇帝看似懒,其实心里头门儿清。他摆明了要对付齐家,只不知什么时候羽翼丰满,会下手罢了。那他们还能做什么?无非将后路扑好一些,到被宰的时候希望皇帝下手轻一些——这也是齐不语当年送梓玉入宫为后的目的。
想到这一处,梓玉越发情绪低落,她的面上都懒得应付敷衍了,只撇撇嘴:“臣妾及臣妾的爹都不敢。”
“那着实可惜了。”秋衡无限扼腕,很是叹息。
梓玉警觉起来,只见那人笑得越发开怀,眉眼已经弯成一道新月,他说:“朕倒还有个要求。”
“什么?”梓玉忽然生出一丝不妙。
秋衡招了招手,又拍了拍旁边的软榻,“你过来坐。”
梓玉没动。她戒备地看着眼前这人,恨不得拔腿立马转身而逃。
“你的脾气真是横啊……”秋衡叹气,他起身慢悠悠踱到齐梓玉跟前,从袖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在她眼前摇了摇。
不用细看,梓玉知道那是小皇帝替娴妃抄写的那则文稿。她正疑惑着,皇帝解释道:“朕准你临朕的字迹。”
此言用意再明显不过,就是要她替娴妃、亦是替皇帝抄那数十份《女诫》,梓玉恼羞成怒,喝道:“你别欺人太甚!”怒火中烧之间,她连尊卑都忘了。外间听到的人,都唬了一跳,暗自咋舌:这是什么个情况?
秋衡懒得她计较这些,只是回身将那张纸放在软榻的几案上,指尖在上头轻轻敲了几下,笑道:“朕思来想去,这事儿只有皇后你能替朕办——你识得朕的字迹,又是朕的枕边人,这深宫里,只有你才不会临了朕的字,反过来再想着如何加害或是戏弄于朕……”
梓玉不答,只是望着他,目光愤愤,好似能杀人。
“皇后,还不快些?你可只有两日时限了……”说话那人气定神闲,又抄起先前那卷书,双腿交叠,斜斜靠在榻上,一副监工的模样。
有一瞬间,梓玉恨不得扑过去掐死那人。她拼命攥着手,指甲掐进了肉里,留下深深的月牙痕,才好容易平复下心境。
不甘不愿地移过去,拾起案上的那张纸,梓玉收敛了神色,问道:“陛下,你是如何猜到臣妾识得你的字迹,有心作弄于你?”
秋衡又抬眼看她,轻笑道:“你昨日不该在朕面前一时心软,说出‘娴妃之事就此算了’那样的话。你若是真有心想借机惩戒婉儿,怎可能轻易作罢?无非是心疼朕了,才会这样……”
原来,他就这样利用自己的一时心软和心疼?
梓玉垂着眼,簌簌眨了眨,掩去许多的情绪,方才抬起眸子,冷冷望向笑意盈盈的那人。
“所以,陛下你是心疼娴妃,不愿她受累,就让臣妾代劳,顺便戏弄臣妾一番,是吗?”
她这番话理是没错,可过于咄咄逼人,秋衡听上去总觉得有些不悦。
他是个受不得挑衅的,于是挑着眉,笑道:“不行么?朕确实心疼婉儿,不舍得她辛苦,更何况,皇后你本就有心要戏弄他人,如今不过是自尝苦果罢了。”
梓玉轻笑:“自然行的。皇上爱心疼谁就心疼谁,臣妾管不着。只求皇上以后别再说什么‘我是你枕边人’之类的话来随便糊弄人,臣妾是个明白事理的,自然知道此话当不了真,若是宫里其他不谙世事的妹妹们,哼,定然要被皇上给哄了去,还道陛下是个痴情种呢!”
这些话已经是极为忤逆之言了,不待皇帝开口斥责,梓玉团起那张纸,自顾往外面去,“你去哪儿?”后面那人高声问。
“要你管!”
秋衡看她摞下狠话,又孤零零地往外去,心中那股气顿时就没了,忽然觉得自己方才那些话说重了,可到底不好意思拉下脸来,于是依旧靠在榻上翻话本子。可看来看去,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只得扯着嗓子喊钱串儿。
钱串儿忙应了一声,一溜烟跑进来,“陛下。”
踟蹰半晌,秋衡问:“皇后去哪儿了?”
“回陛下的话,娘娘在西边书房里呢。”——咸安宫面阔九间,进深三间,其中用屏风和珠帘等隔成了许多个小间,而所谓的书房,就是在咸安宫西侧靠南窗的第三间,是个用丝绢屏风隔断而成的小室,多年未曾变过。
钱串儿弯着腰等了很久,也没等到皇帝的任何吩咐,他有些猜不准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正这么尴尬着,娴妃贴身宫女的诗翠来了,说是娴妃娘娘崴了脚。
可算是解了围,于是,皇帝自然摆驾永华宫。临走前,送驾的一干人等中间,他没有看到皇后,于是往西边略微张望了一番,隐隐看见丝绢屏风上映出一个女人倔强的身影,她的鬓间应该簪着一柄步摇,斜斜挂下来,随着她不经意的动作,长长的影子在屏风上轻轻摇曳。
后来,秋衡命人送了几份他亲笔写的文稿给梓玉凑数,却被咸安宫的首领太监王守福原封不动如数退回了御书房。
皇帝见到的时候脸都发了青,待人退下之后,他一发狠将那些文稿通通撕了。这还不过瘾,他又唤钱串儿进来,吩咐道“拿去太液池喂鱼”。
钱串儿有些为难,这些碎纸屑只怕鱼都不肯吃呢!
看来,这位小祖宗是真生气了!
三日期限至,看着娴妃递上来的厚厚一沓,梓玉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她双手交握在胸前,悄悄揉捏着右手的手腕,心里淌着血,面上却依旧和煦,道:“这字果然不错。”
娴妃并不知道其中原委,此时面上已经笑成了一朵花。这两日,她格外的扬眉吐气。且不说皇帝安排无名氏替她抄完这堆看着就眼晕的东西,就是那日夜里她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将皇帝从咸安宫拉回来,也够她好好舒一口气了。
自古以来,后宫之中,宠妃与皇后之间的明争暗斗,就没断过。作为一个尽职的宠妃,张婉儿知道自己如果一味装孙子,委曲求全,只会被别人骑到头上来,还不如仗着皇帝的宠爱,先发制人,死死踩住别人。
娴妃喜上眉梢,款款福身,拜道:“谢过皇后娘娘夸赞,这是臣妾应当应分之事。”
梓玉微微抬了抬下巴,身后的锦澜连忙捧上一段准备好的绢子,“娴妃,上一回本宫提过描寿纹花样一事,你没忘吧?”
那人虽是笑着,目光却是冷极了,好似能看穿人的心。娴妃一时间被镇住了,忙答“臣妾没忘”。这样一来,她又接下一个活计。
梓玉点头,很是满意,忽的又道:“哎,本宫竟忘了娴妃崴脚一事,真是疏忽了……那这些日子,你就别出来走动,留在永华宫里好生歇着。至于花样一事么——”她顿了顿,娴妃一喜,只当能躲过一场,没想到皇后却说:“娴妃千万别太担心,本宫命司制司女官至永华宫中辅佐妹妹就是了。”
皇后如此吩咐下来,没过一会儿,就有个着八品女官服饰的人走进次间,约莫四十岁上下的模样。她对着上座盈盈一拜,道:“司制司正八品掌制李翘拜见皇后……”
娴妃的脸早已狰狞许多。这明显就是皇后借故安个钉子杵在自己眼前,名正言顺地给她添堵,往后还怎么偷懒啊?
出了咸安宫,众妃嫔三三两两携伴而走,娴妃和傅昭仪是一伙的,自发落在了后面。
“娴妃姐姐,那个李翘是什么来头?”傅昭仪问。
娴妃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愁眉不展道:“还能是什么来头,不就皇后的人么?”
傅昭仪见状,连忙宽慰道:“描花样要不了几日光景,姐姐只当打发时间罢了,反正皇上是宠着姐姐的。”
娴妃乜了她一眼,抽出被她挽着的胳膊,面色微有不快,这还需要你来提醒么?
傅昭仪尴尬笑了笑,在前头岔路两人就分开了。
这一幕正巧被落在最后的舒贵嫔看见,她想了想,又转身回咸安宫去。她和娴妃明面上已经不对盘,还怕什么?
对于主动投靠自己的人,梓玉虽不喜,但也不会讨厌。毕竟一个柔弱的女人在深宫中,总是需要个靠山,要不就是皇帝的恩宠,要不就是皇后的青睐——只可惜自己倒霉悲催的,谁都靠不上,唯一的娘家,还被皇帝视为眼中钉。
而这位舒贵嫔出自江南舒家,原本亦是个富贵世家,出过不少文武栋梁之才,只可惜先帝年间,被外戚张氏反咬一口,落得个家道衰败,要不然,也不会放任自家姑娘进宫受罪了……
如此一来,梓玉和舒贵嫔之间就有些微妙的心心相惜。
且说娴妃憋在永华宫中,忍了一天,便忍不了了。
皇后不让她出宫,她就只能在那位面无表情的李翘的眼皮子底下描寿纹花样。偏偏皇后要求极多,这个不行,那个不好,气得娴妃撂下摊子,到雅韵斋去找太后告状。自从上次皇帝跟她说了那样的话后,娴妃就不大敢在皇帝面前搬弄皇后的是非了,她总有些莫名的发憷。
“姑母,皇后进宫不过几日,却是处处针对于我,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太后张氏阖着眼假寐,感慨道:“她的性子一贯骄纵,如今她处处针对你,咱们只盼着她多做多错才好,你且暂时忍着些。”
“姑母,那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张太后这才缓缓睁开眼,笑道:“看皇上的意思吧,等齐家到头了,她也就到头了……”
雅韵斋的西配殿,明间前后皆开门,穿堂西出便到了御花园。秋衡批完折子,在御花园里逛了一圈,便沿此路信步走到雅韵斋内。他并未让人通报,如今立在窗下,听着这几句,不知为何就想到那个人。
如今是深秋,天色暗的早,落日余晖只剩下最后一线,雅韵斋的院子里树影斑驳,颇有些张牙舞爪、狐假虎威的味道。
秋衡不想进去了。他是个懒人,除了上回之事,他根本不愿再过问女人间的麻烦。于是,他又径直从西配殿而出,拐了好大一圈,这才回到皇宫中间的甬道上。
前面正巧也有一群人,皆背对着他。几个宫女挑着八角琉璃宫灯走在前面,最后则缀着个慢吞吞的身影,那人虽是个女子,身姿倒是一如既往的笔挺,秋衡一眼就认出皇后来。风起了,吹乱了她脑后的发髻。这么一看,就少了份盛气凌人,多了点弱不禁风。
皇帝后面的小太监正要扯着嗓子喊,皇帝一摆手,那人就给憋了回去。
秋衡叹气,“罢了,还是去御花园转转吧……”他忽然也想知道,那人为何总是针对婉儿,是因为他么?
正文 万寿之日
当今天子出生在初冬时节,那一天,正好下了当年的第一场雪,今年这个万寿节亦是。
梓玉醒的早,她起来的时候,咸安宫前的院子里已经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珠子。先前梓玉命人挖起来准备种花的坑,早在皇帝的大喝一声中被填平了。如今白茫茫的一片孤寂之中,只剩两棵松柏依旧苍翠……
真是了无生趣啊!
梓玉瞬间没了兴致,慢吞吞地回殿内梳妆。今天她很忙,白天是后宫的家宴,晚上要宴请群臣,哪儿都得她来做主。她现在光干活,还不受上面那人待见。梓玉很想上道折子问一声,她这个皇后可以罢工吗?
皇帝寿诞,梓玉送给皇帝的寿礼就是先前提过的万寿纹样绣品。
娴妃被迫描好花样子,她意思意思绣了两针,便丢给了锦澜。反正那人也不稀罕,随便打发一下拉倒。谁知道绣品刚送到小皇帝跟前,又被原封不动地抬了回来。只因为皇帝扫过一眼,就看出不对劲。
当然,皇帝随之也难得摆驾到了咸安宫。
秋衡指着两个极为蹩脚的针脚,疑惑道:“皇后,这是……什么情况?你就拿这种来滥竽充数,糊弄对付朕?”
被他指着的地方,正是梓玉绣的那两针。
梓玉有些尴尬,从小到大,她确实不大熟悉女红。可是如此细细密密的针脚之中,他居然能够发现这两处,梓玉都有些佩服他了。
这人眼神未免也太好了,还有没有活路啊?
她硬着头皮回道:“怎么能算糊弄呢?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陛下未免也太苛责了些吧?”
“朕对皇后自然要苛责些。”秋衡笑道。
这人就是来戏弄她的!
梓玉火大,很想回他一句“爱要要,不要滚”,可她到底不敢太过忤逆,毕竟自己在这个无耻的皇帝手上吃过亏,而小皇帝最近又在她爹爹手里吃了个闷亏。
梓玉梗着脖子问:“陛下,那你想怎么样?”
“朕问你啊——”秋衡依旧笑眯眯地,“朕看见绣品上有两个如此碍眼的地方就不大痛快,皇后你快些想想办法。朕的寿诞,如斯良辰美景,你总不想让朕再去找首辅大人的麻烦吧?”
对于这种挑衅之言,梓玉有些沉不住气了,面色愈发难看。
每次看见齐梓玉吃瘪,秋衡就异常高兴。这些天,齐不语因为折损了一个巡抚,于是在提拔继任官员的问题上越发和皇帝作对。但凡是皇帝提议的人选,通通被内阁否决掉。最后僵持不下,皇帝不得不提拔了“言官一致举荐”的某位齐党。所以,小皇帝现在的心情不大好,于是又变着法地来折磨齐不语的女儿。
“好吧,守福!”梓玉唤了一声。
候在外面的王守福一撩拂尘,进来应了声“奴才在”,就听皇后吩咐道:“把这幅绣品抬下去烧了。”
秋衡倒抽一口气,一双笑弯的眸子瞬间瞪得浑圆,他跳脚道:“齐梓玉,你什么意思?”这幅绣品再差也是皇帝的寿礼,怎么能说烧就烧呢?
“陛下,臣妾就是话里的意思,是您让臣妾想办法的,所以臣妾想倒不如一了百了,省得继续留着污秽陛下的眼……”
王守福看看皇后,再看看皇帝,心想到底该听谁的呢。他正纠结之际,皇后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点。王守福咬咬牙,顶着皇上杀人的眼神,让几个小太监给抬了下去。他以后还得在皇后面前混饭吃,可不能得罪自己的主子——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没隔几日王守福被皇帝喊过去,挨了二十大板,好几天没下的了床。再之后,皇后赏了一大堆东西来,金的玉的,眼花缭乱,还让御医来替他瞧了屁股,顺便将他树立成咸安宫忠心护主的典型——王守福咬牙抹泪,跟着皇后总没错。
绣品抬下去的同时,梓玉还不忘在旁边提醒一句“烧干净点”。王守福战战兢兢答了一声“是”,这才退下。
小皇帝气得拂袖而去,梓玉很舒坦。
除了皇后那幅化成灰烬的绣品,作为寿星的秋衡陆陆续续收到了很多有诚意的贺礼,比如舒贵嫔的群芳贺宴图、比如傅昭仪亲手绣的荷包……通通都比齐梓玉强千倍百倍,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两人在家宴上再遇见时,就都没什么好脸色了。
上座的帝后二人顶着寒冰脸,底下用心打扮的众人也只能噤若寒蝉。直到皇帝听完一首小曲,勉强笑了笑又赏赐一番,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些。
妃嫔们依次给皇帝敬酒,边敬还得边说吉祥话。寻常的就是陛下万寿无疆,有文采一些的则是天锡遐龄、国祥人瑞。想着今日是个好日子,又不忍拂了众人好意,秋衡难得和颜悦色地一一喝了。
待喝过一圈,他就发现敬酒的人中少了一位。
秋衡端着酒盅,慢慢抿了一口,拿眼睇旁边那位。梓玉低头夹菜,死活不接招。她可保不准自己在气头上,会不会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还是脑袋比较重要。
秋衡笑道:“皇后素日能言会道,今日怎么……哑巴了?”
听皇帝这样调侃,有人还是憋不住笑了,比如娴妃,笑也就算了,还不忘夸皇帝一句,“初苗哥哥,你真是会说笑话。”秋衡面色微有不虞,他不认为娴妃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如此场合及众人面前、尤其是皇后面前称呼自己的乳名,被人听去着实有伤皇帝的威严!
梓玉果然愣住——初苗是什么鬼东西?我还晚柳呢!
她心头发笑,面上仍不得不恭敬回道:“臣妾身子不适,还请陛下见谅。”
“哦,皇后娘娘既然身子不适,要不早些回宫歇着?这儿有臣妾照看,也是一样的。”仗着皇帝在眼前,娴妃嘴快挤兑道。
皇后如果能走,那才好呢。
梓玉望着她,又扫了旁边那人一眼,见皇帝没出声,猜他估计也不想看见自己杵在跟前添堵,遂如了那二人的愿,淡淡回道:“好吧……”她起来福了福身,道了声“臣妾告退”,便依言退了出去,留秋衡和其他众人瞠目结舌。
秋衡吃惊,是他猜齐梓玉肯定会留下来,继续和他斗智斗勇,没想到她撤得倒快,难道真有什么不适?
而其他众人吃惊,完全是没料到皇后这么的……不堪一击!
今日宴席之间,娴妃和皇帝二人早就眉来眼去,郎有情啊妾有意,恨不得双双对对把家还。这样的你来我往,自然逃不开其他妃嫔的火眼金睛,她们纷纷在心底咒骂娴妃是个小狐狸精,可到底争不过,于是盼着皇后能出一口恶气。皇后一直挺尸状也就罢了,他们万万没想到她的战斗力这么弱……
将将要跨出殿,梓玉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说道:“诸位妹妹,你们也别太没眼力界,讨这份无趣,早些吃完酒各自回宫吧,别碍着陛下和娴妃的好事……”
这话说的虽是你知我知的实情,可陡然被点出来,就扎到了人心深处,结合之前种种,便将娴妃推到了讨厌的另一个高度上。
娴妃当然听出了话里的刺,脸色不由白了好几分。
到此时,讨厌娴妃的众人彻底长舒一口气,真是爽啊!于是有皇后在前头顶着,想着法不责众,这个顺势道“陛下,臣妾出去透个气”,那个又道“陛下,臣妾头晕身乏”,不消一会儿殿内就没几个人了。好好的一场家宴,光剩皇帝和几个娴妃党面面相觑。
于是,娴妃嘤嘤哭了,“初苗哥哥,皇后她欺人太甚,说那种话来挤兑我,让我难堪。”
秋衡头大如斗,他说:“你之前不挤兑她,不就能相安无事了?”
然后,娴妃哭得更厉害了,“初苗哥哥,你也帮着她欺负我!”
秋衡早就知道,他的皇后最擅长的,便是制造这种烂摊子给他收拾,所以,他准备先好好收拾一下齐梓玉。
是夜,群臣的宴席散了,皇帝到咸安宫,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差的待遇——居然没人出来接驾!
一问才知道,皇后和娴妃刚刚相继掉太液池里了……
还未到太液池边,坐在龙辇上的秋衡远远就看见了围成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而齐梓玉浑身湿漉漉地,哆哆嗦嗦站在中间,大口喘着气,被风一吹,着实显得有些可怜,旁边的娴妃也没好到哪儿去,还在地上躺着呢。
“怎么回事?”
皇帝发了话,众人自觉让出一条道,他盯着梓玉,又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一块儿掉水里了?”
“不小心踩着残雪,脚下一划,就掉水里了。”梓玉回道。
“脚下一划?”秋衡很明显不大相信这人的话,“总有个先后吧?”
听见皇帝的声音,娴妃睁开眼,梨花带雨地哭道:“陛下,有人在后头推了我一把……”
这话一出,就有些微妙了,秋衡看向梓玉,梓玉撇开头:“别这样看我,是我救了她。”
“你会水性?”秋衡有些不可置信。
梓玉不屑道:“需要臣妾跳下水,再游一个来回么?”说着,她指着地上那人,“陛下若是不信,你可以问她呀!”
娴妃微微点了点头,连忙又道:“初苗哥哥,确实是皇后娘娘救的我,只是不知道是谁推的,又是否是贼喊捉贼、做贼心虚……”
梓玉咬牙切齿:这种时候还不忘栽赃给我,早知道还不如不救呢,真没良心!
要不是她突然兴致来了,想要雪夜来御花园赏梅,才不会碰上这种肮脏事!
先前梓玉一行经过太液池时,正巧有人疾呼“娴妃娘娘落水了”,偏偏周遭的一群奴才就没个会水性的,只能先去划船。眼看着人扑棱地快不行了,她咬咬牙,就跳下了水……
梓玉拧了把湿漉漉的衣袖,说道:“陛下,能不能回宫再拷问,我实在是……有点冷,想来娴妃也是。”说话之间,她的额发上就挂下了水来。
娴妃点点头,楚楚可怜地望着皇帝。
秋衡却没在望她,只是从上到下将梓玉端详了一番,见这人浑身上下透着水珠子,心头一软,便解下自己的大氅。可递给那人跟前的瞬间,她已经顺手接过锦澜递来的竹青色锦缎斗篷……这一幕着实有点尴尬,梓玉笑道:“冬夜寒凉,陛下龙体要紧,还是留着自己穿吧……哦,娴妃也正好需要。”秋衡哼了一声,将大氅丢给身后的钱串儿,“拿去,朕赏你的。”
钱串儿捧着,满头黑线。
秋衡有些赌气似地蹲下来,拦腰将地上那人抱起,往龙辇去。
梓玉看在眼里,笑了笑,又披上斗篷,说:“王守福,咱们速速回宫。”刚要走,梓玉就听皇帝说道:“皇后,你待会来永华宫,朕要盘问。”
梓玉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又见他二人依偎在一起,越发觉得自己这个正妻多余了!
爹啊,女儿真是被你坑惨了……
正文 欺人太甚
梓玉回宫之后,痛痛快快泡完热水澡,太医就已经在殿外候着了,来的是还是太医院里医术数一数二的杜松杜太医。梓玉微觉诧异,因为她自持身子骨好,并没有吩咐任何人去找宫直太医。转念梓玉便想明白了,估摸是皇帝让太医给娴妃瞧身子,顺道让他过来咸安宫给自己把把脉,以显示皇恩浩荡。
想到这一处,梓玉扁扁嘴,真是不稀罕他的这种好!
她的头发半干,此刻斜靠在软榻上,喝了碗姜汤,这才唤杜松进来。那人弓着腰,双手垂在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只是神思微微有些困倦——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梓玉冲他微微点了点下巴,也不怎么避讳,将手搁在了四方麒麟脉枕上。
把完脉,杜松垂着眼,毕恭毕敬道:“皇后娘娘凤体康健,只需服用几帖祛寒的药就好。”皇后收回手,让人打了赏,杜松谢过恩,这才退了下去。接下来,他还得赶去永和宫面圣,回禀皇后凤体无恙一事。
杜松很是不解,这帝后二人明明就在一个宫里,有必要他在中间跑腿传话吗?另外,身为一个有志太医,对于自己在睡梦中被皇帝一声令下召进宫诊治这种芝麻绿豆大小的毛病,杜松十分不甘。
且说梓玉为了不御前失仪,待到一袭齐腰长发稍干,勉强能盘成个髻,她这才摆驾去了永和宫。冷风一吹,她就有些冷了,梓玉连忙拢了拢衣襟,将斗篷罩好。
今天这件事情,性质可谓极其恶劣,若不是她正好撞见又正好识水性勇猛地跳了下去,娴妃很可能就一命呜呼了。所以,就算小皇帝不喊她过去,梓玉身为皇后,也得按着中宫职责好好盘查审问一番,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出幕后黑手。不过鉴于娴妃树敌太多,她觉得这事儿挺悬的。可是不论能不能揪出那个人,单单后宫不宁这一条,她这个皇后就注定逃不开干系,说不定小皇帝还会以此为借口夺了她的后位……
梓玉摸摸后颈,真是凉啊。
永和宫里灯火通明,梓玉到的时候,很多人都在,比如太后,比如其她闲得无聊的嫔妃们,关切的少,看热闹的多。
皇后到时身上还是披着先前那件竹青色锦缎斗篷,秋衡看在眼里,总觉得颜色扎眼至极,他有些不大自在,于是拿出皇帝的架势,质问道:“皇后怎么拖到现在才来?不知道事情急迫么?”
梓玉福了福身,应道:“陛下应该知道臣妾也落了水吧……”她的意思就是,我也不是铁打的身子,能够随时替你卖命啊!
太后适时跳出来解围:“皇帝,今天好歹是皇后救了婉儿一命,再怎么样,也不该现在责怪皇后。”这话虽然挑不出错,可梓玉听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怎么感觉太后、皇帝和娴妃三人是和谐的一大家子,把她给排除在外面了?现在不责怪,难道要等着以后再来问罪?
梓玉心里不舒服,她瞥了眼张太后,又瞥了眼皇帝,正巧皇帝也在看她。两人视线一对上,都轻哼一声,淡定地撇开眼去。
待太后和其他看热闹的嫔妃都走了,梓玉这才进到里间,开始问话。
“可曾看见推你之人的长相?”
娴妃摇头。
“是男是女呢?总能看见个影子、听见什么动静吧……”
娴妃依然摇头。
梓玉泄气,她问:“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跑去那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干嘛啊?”
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秋衡在次间坐着,不禁也竖起了耳朵。他早就想知道娴妃一个人偷偷摸摸跑去太液池边干嘛,可惜皇帝太懒了,这种盘问的事他仅限于嘴上说说,实际上还是要交给皇后这位“小能手”。
娴妃好容易止住的泪,又开始簌簌往下掉了。
“今日是初苗哥哥寿诞……”
梓玉咳了一声,打断道:“不要提什么初不初苗,本宫不认识。”
次间的秋衡吁了一口气,他总觉得被齐梓玉听见自己这个乳名挺羞耻的。
娴妃话里一噎,又道:“今日是皇上寿诞,为示诚心,臣妾每年都会在太液池边的同一个地方替皇上拜月祈福,因为、因为……”
她因为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缘由来,梓玉急了,“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快说!”
娴妃垂下眼,柔声说道:“因为陛下曾在那儿给过臣妾一个承诺。”
承诺?
次间的秋衡愣住。
里间的梓玉亦愣住。看娴妃这股子娇羞劲,她十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扶额叹道:“算了,先不提这些不相干的,也就是你今日一人去了太液池边,然后被人推了进去,根本没看见到底是谁,对吗?”
娴妃止了泪,抽抽嗒嗒地点头,忽的又摇头,“臣妾吓糊涂了,当时我带了两个奴才,只不过一人回来取雪帽,另一人……臣妾则命她站的远了些。”
有人就好!梓玉赶紧命宫正司将那两人拉下去盘问,又道:“那什么拜月之事,你可曾对谁提及?”
娴妃懵懵懂懂地想了会儿,说:“不曾。”
好吧,又断了……
梓玉随便安慰了几句,这才从里间出来。见到皇帝的时候,她觉得小皇帝的脸色不大好。
“陛下,你都听到了?”
秋衡点头,梓玉笑道:“太好了,臣妾不用再重复一回了……”
秋衡黑线。
梓玉回到咸安宫时,意外地发现皇帝也跟着来了。
“陛下,你这是?”梓玉有些猜不透皇帝的意思,他不是应该陪着娴妃展现他痴情的一面么,怎么跑这儿来了?莫非,要借着这个事情给她使绊子?
皇帝果然没令梓玉失望。他坐下后,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此事皇后准备怎么办。再加上他一脸看好戏的模样,梓玉内心很是郁结,她言简意赅地回道:“查。”
“若是查不出呢?”秋衡继续挑衅问道。
强忍住怒意,梓玉道:“臣妾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仙,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能尽力而为。若陛下非要问责,那臣妾只能自认倒霉,听凭处置……”
看她这样吃着闷亏暗自抓狂的德行,秋衡就想笑。忍着笑意,他难得和颜悦色地说道:“慢慢查,不打紧,朕有的是时间。”
梓玉没接话,只唤王守福进来,吩咐他找人盯着些各宫里头,看看有没有人畏罪自尽,或者被毁尸灭迹之类的,别让人钻了空子。
王守福退下之后,这暖阁之内就尴尬了,毕竟折腾到现在已经三更天,也是时候该歇着了,他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开口。
最后还是梓玉顶不住了,她头发一直半干着,如今团成一团隐隐就有些潮气。她只想解开,好好梳理一番,可这人总杵在这儿,实在碍眼啊!于是,梓玉自认十分委婉地提醒道:“陛下,娴妃今日受了惊吓,似乎需要真龙天子之气镇一镇魔怔……”
秋衡斜乜她,顶着逐客的目光,道:“已是三更天,朕五更天上朝,你还打算让朕来回折腾?”
梓玉咬牙道:“陛下,其实两仪殿也不……”那个“远”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皇帝蹬得咽回了喉咙里。
“朕的皇后真是贤惠啊!”秋衡无限感慨,“朕的寿辰不送寿礼也就罢了,送了居然还一把火给烧了,真是闻所未闻,前所未有!如今三更半夜,还要撵朕走,啧啧,首辅大人真是会教女儿……”
梓玉哑然。
齐府一家老小就是她的死穴……这人每次都是这么一招,要不要这么讨厌,能不能换个花招?
等弄干头发,梓玉发现皇帝已经阖眼睡下了,她暗暗舒了一口气,照旧没什么规矩地爬到了里侧。正纠结是睡在床头,还是搬到床尾凑合一夜时,那人突然睁开了眼。他的眸子很亮,梓玉被吓了一跳。
“朕要问你件事。”
秋衡半坐起来,倚在床幔上,顶上的流苏随之一摇一晃,烛火笼罩之下,在白璧墙上落下些许暧昧旖旎的影子。
“什么事?”梓玉坐的很远,隐约有些畏惧。
“今夜下雪,天黑路滑,你为何要出去,又正好经过了黑咕隆咚的太液池,撞到那一幕?”
这——算是皇帝对她的怀疑吗?原来这人憋了一个晚上,在这儿等着她呢!
梓玉忍不住嗤笑:“陛下是觉得臣妾自己安排了一出苦肉计,来博同情?”
秋衡知她误会了,摇头道:“皇后你想多了,朕要问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其他。”
梓玉卷了被子面朝里躺下,没好气道:“我就是闲得无聊,出去瞎走走……”说到这儿,她不免又有些抱怨,若非今天突然脑子抽风非要去看什么寒梅,哪儿会撞见这么一出?娴妃生或死,跟她有什么关系?真是好心没好报!
梓玉越想越气,她翻坐起来,对着皇帝道:“正巧我也有一事要问你。”
秋衡挑眉,示意她继续。
“你给娴妃的承诺是什么?”
秋衡语塞,面色有些微妙,梓玉恨恨道:“是不是许她为后?”哼哼,要不然娴妃干嘛没事把人都遣走,还不是怕人听见,明显做贼心虚啊!
小皇帝更加语塞。
梓玉红了眼,“你们一家就是欺人太甚!”
秋衡扶额。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啊,明明是齐不语把你塞给我做大老婆……那时我也年幼,以为青梅竹马的表妹就是未来的皇后,谁知道会中途加塞多出来一个大老婆?
正文 水落石出
梓玉最近很烦恼。
小皇帝让她查娴妃落水一案,没有头绪也就罢了,关键他还“无比体贴”地让她慢慢查,说什么“朕一点都不着急之类”的话。可这两日午后,皇帝总会来咸安宫溜达一圈,美其名曰看看进展——实际上就是来给齐梓玉添添堵,顺便给自己找点乐子。
梓玉十分受不了这种无形的精神折磨,她发誓非要将那个坑了自己的幕后黑手揪出来。
这天下午,眼瞅着小皇帝又要来了,梓玉连忙摆驾去太液池边。
这两日她都会到娴妃落水的地方呆着,什么都不干,就是面无表情地坐着。锦澜总觉得皇后这个时候的眼神有点渗人,还曾经偷偷和云碧讨论“小姐不会魔怔了吧”。当然,今天又是这样,一盯就是小半柱香的时辰。
正当众人一起陪着瑟瑟吹冷风,皇后出声了,“王守福!”
一小太监碎步上前,“娘娘,王公公挨了皇上钦赐的二十大板,如今还躺着呢……”
梓玉倒将这茬给忘了,她将小皇帝拖出来痛骂了一遍,这才认真打量周围一干人等。
皇后面无表情的时候,一双凤眸总有些过于凌厉,众人都有些害怕,战战兢兢地垂手而立,只死死盯着地上,听候差遣。
“你,你,你,还有你……”
皇后抬手随意指了几个人,锦澜在旁边叫名字:“周大福,周生生,周大生……”当然还有先前碎步上前答话的那位很丑的小太监——六福。
被皇后点到的那几个站成一排,顶着其余人围观的目光,更是诚惶诚恐,完全摸不着头脑,纷纷表示压力很大。
且说秋衡在咸安宫扑了个空,心情很不高兴,于是就到御花园找齐梓玉。
可是,谁能告诉他,这帮人群魔乱舞,到底在干什么?
不远处,一个青袍小太监沿着太液池毫无章法地四处逃窜,后面乌泱泱跟着一堆凶神恶煞之人,眼看快追上了,就听有人喊了声“不行”。声音不轻不重,但是透着几分贵气与威严。秋衡抬眼扫过去,喊停的那位,自然就是齐梓玉。她靠在软椅上,单手支着头,说:“周大生,再换个别的地方跑跑……”
看了一会儿,秋衡就明白了。
原来,他的皇后在变着法子重现万寿节那夜的落水案。她如此大费周章,应该是为了找出行凶之人逃跑的路子。
皇帝猜的很对。
梓玉记得那夜下了雪,雪势还不小,映得到处白花花的反着光,而太液池边光秃秃的,根本没有堆叠的假山,一个人要想在这附近找地方藏起来很难,更何况当时皇后一行误打误撞来的很快,那这人必然是在这极短的时间里跑走了……至于他到底怎么跑的,跑去哪儿了,又怎么才能不被人发现的,只能如此这样一一试了……
小太监们各司其职,一个立在娴妃落水处权当“娴妃”,一个远远站着当是那夜被娴妃遣开的“宫女”,还有一位蹑手蹑脚地,自然是那“逞凶之人”——秋衡看得津津有味,唯一不满的,就是扮娴妃的那位小太监实在太丑,满脸麻子坑坑洼洼不说,还是个青蛙眼、蒜头鼻、招风耳,真难为了齐梓玉能找到这么一位——当然了,这人还真给小皇帝埋下了那么一丁点阴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要和娴妃亲热,脑海里不由自主就冒出这副尊荣,然后,皇帝就有些力不从心了——齐梓玉你够狠的!
且看眼下,“逞凶之人”假意推了一把,随着“娴妃”惊呼一声,“宫女”旋即张望过来,他拔腿就逃。后面慢悠悠过来一群浩浩荡荡之人——算做万寿节那夜无聊到处溜达的皇后一行,他们听见了惊呼,这才追过去。
前面的那个小太监腿脚也算麻利,往西边跑去,三两下就没了踪影……秋衡眼睛一亮,下意识地瞥向齐梓玉,果然,她站了起来……
很好,轮到自己出场了。
皇帝过来,照例针对众人的不务正业训斥了一番,其中着重点名批评了皇后,最后才又假意关切道:“皇后,娴妃一案可有什么进展?”
梓玉点头:“回皇上的话,臣妾刚有了些眉目。”
“哦,什么眉目?”秋衡挑眉,他很想听听这人是怎么分析的。熟料梓玉只淡淡地回了八个字 “后宫之事无可奉告”就闭口不谈了,秋衡气结——这人胆子真大!
皇帝憋着的气没地方撒,自然有人跟着倒霉,比如那位丑到惨绝人寰的“娴妃”,被皇帝一句话发落到安福门外扫水。
梓玉不高兴了,“慢——”她出声拦下来,又道:“陛下似乎管的也太宽了,杖责臣妾宫里的太监不说,如今还要随意发落臣妾的人,臣妾、臣妾不服!”
秋衡笑了,唇红齿白,是个俊俏又无赖的模样。他得意道:“皇后你不服也得服。”
梓玉生生受了皇帝的一顿气,她怎忍得下,于是有人也跟着倒霉,比如太后……
万寿节那日,太后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说了那样的话,梓玉就琢磨出了不对。哼,太后、皇帝、娴妃这三人都巴不得她出什么岔子,赶紧被废呢!
这样一想,她也就不客气了。
梓玉将找人的重点放在了御花园附近的宫殿内,她命人凡是与御花园沾边的宫殿都必须彻查,最好翻个底朝天,而且需要问明宫内所有人万寿节当夜做了什么,有谁可以作证——梓玉自然没有放过太后的雅韵斋,相反派人狠狠关照了好几遍。
太后不堪其扰,派人去请皇帝过来。
皇帝到的时候,就看见雅韵斋所有宫人聚在院子里,不大的院子里挤得是满满当当,而众人前面则摆了张长案,案后面坐了两人——锦澜和云碧,都是齐梓玉的亲信,她二人一个问话,一个执笔,颇有些盘问审案的意思。
皇帝自然发了脾气,让他们速速撤走,莫要打扰太后安宁,否则板子伺候。可那二人却淡定以对,“皇上,这是皇后娘娘吩咐的事。娘娘交代过奴婢们,必须仔细盘问,不得有漏,否则奴婢们回宫也不好交代。”
听着这咄咄逼人之言,太后差点吐血,“皇帝,皇后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哀家会害婉儿?她到这儿来大动干戈,这、这不是给哀家添堵吗?”
梓玉若是听到了,肯定要回一句“太后英明”。
秋衡却是焦头烂额。他少不得先安抚太后,比如“请母后暂且息怒”,再比如“皇后也是公事公办,问过就算了”。太后怒目而视:“听皇帝的意思,居然帮起皇后来了?这是胳膊肘往外拐?”秋衡更加头大。
其实这事儿真要问起来,齐梓玉还真没什么错。她是中宫之主,为查娴妃落水一案,弄这么大的阵仗,也还衬得上“尽心尽职”四字。
秋衡知道这是齐梓玉特地给他弄出来的烂摊子。她在他跟前吃了闷亏,依着性子,绝对会想法设法讨回来。皇帝有心理准备,只不过他万万没料到,齐梓玉这回居然有胆子折腾到太后这儿来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秋衡移驾去了咸安宫,气冲冲找那人算账。
刚道明来意,梓玉就拿话噎他:“陛下,您曾对臣妾金口玉言‘往后后宫琐事朕不会多加干涉,你且安心’……”
梓玉将皇帝当时的语气学得有八成像,秋衡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错觉,他不禁暴躁如雷,拂袖道:“齐梓玉,你我明明都看见‘那人’往西边跑,雅韵斋在东边,你做什么还要故意折腾母后?可知孝道二字?”
梓玉笑了,眯起的凤眸里闪过一丝狡黠,她揶揄道:“陛下,臣妾只是不服啊……”
秋衡倒抽一口冷气。这回他不是愤怒,而是吃惊,吃惊的是齐梓玉胆敢以太后为条件和自己讨价还价,他都有些佩服这人了——如果说自己是脸皮厚,那皇后的小心思才真是阴险啊,让他不得不防!
“皇后,你到底想怎么样?”
梓玉仰面望着他,笑得格外绚烂,碎金下,她的鬓间流光溢彩,衬得那张绝美的脸就像是压在枝头的大朵牡丹,艳丽至极。
“陛下,劳烦将安福门外扫水的那个奴才调回咸安宫来……”
此后,这位名叫六福的小太监平步青云,他什么都不需要干,只负责杵在咸安宫前当门神即可。而皇帝来的时候,皇后经常还会特意唤六福进来端茶送水。顶着皇帝一脸的嫌弃与不耐,六福干得不亦乐乎。
梓玉很爽快地将雅韵斋的人撤了下去,而其他宫中的盘问还在继续中。。
后宫不宁,吵得沸沸扬扬,前朝隐隐也有了些闲言碎语。在皇帝收到一道含蓄批评皇后德容不佳的折子时,娴妃落水一案的幕后黑手也就被齐梓玉给揪了出来。
不出所料,那人是娴妃曾经得罪过的一个不受宠的贵人,姓刘。娴妃仗着皇帝表妹的身份,在刘贵人初次承恩那日夜里,生生坏了她的好事,此后刘贵人便被皇帝给忘了,这仇就这么结了下来。万寿节夜里,刘贵人也是偶尔撞见了娴妃,才会心生歹意……
查出真相后,梓玉将刘氏打入了冷宫,娴妃却恨不得将刘氏千刀万剐,于是在皇帝跟前吹起了枕边风。熟料皇帝根本不管,娴妃只得寻了个机会,将那刘氏给弄死了。太监来咸安宫报“刘氏暴毙”时,梓玉不禁冷笑。皇帝正好也在,便问她笑什么。梓玉睨了他一眼,调侃道说:“陛下真是有个好妹妹啊……”
秋衡微微有些脸红。不是害羞,而是害臊!
后来,那道“斥责皇后德容不佳”的折子,被他收了起来,只当从没人上过这道折子,自己也没看到过。
秋衡觉得,柳必谦似乎有些操之过急了些——所有的折子内阁均会过目,柳必谦居然绕过齐不语递上这道折子,若是被齐不语知晓了,定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作为一个喜欢偷懒的皇帝,他暂时不想有任何的改变。
何况,齐梓玉虽然性子蛮横了些,人还是挺聪明机灵的,是个当皇后的好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