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ull 第1章 连国。 长庆帝仁德三十五年二月。 初春。 经历了一场深冬的沉睡,光秃秃的枝桠上,悄悄地萌发出嫩绿的细芽。大地被第一缕春风滋润着,被第一场春雨沐浴着,焕然一新,处处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活力。 皇城,毓秀宫。 乍暖还寒时分,细雨微微。整个世界好似蒙上了一层薄纱,有几分温柔,有几分清美。 豆青釉双头凤香炉,如同脂玉一般,光洁莹润,却已经搁置了许久,被孤零零地遗弃在一旁。宫室里,弥漫着浓重的药气。 已经过去的那一个新年过得并不太如意。 因着时年已是七十三岁高龄的冯太后病势沉重,许多庆典礼仪,都被删减,甚至是取消。 长庆帝格外忧虑,命太医院御医昼夜守在毓秀宫,并亲自照顾在太后病榻前,检方调药,亲侍饮食。 皇后亲自驾临西凤山蟠龙寺,在神像前点起三柱清香,祈愿连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企盼太后娘娘凤体康泰,寿比南山。 这一日,雨散云歇。湛蓝湛蓝的天空,明净而安详。 冯太后精神稍好,喝了小半盏羊乳,又吃了半碗小米粥。许久未曾下床的她由侍女扶着挣扎起身:“躺了这么些日子,人都好似生出了一股霉味儿,骨头酸疼酸疼的,还不如活动活动的好。” 玉娘一叠声地吩咐着:“快,把地龙烧热一些,备着热水,参茶,再拿个手炉进来。” 随侍的宫人们立刻忙碌起来。 冯太后笑着:“哪里用得着这样紧张。” 玉娘在冯太后的后背垫上一个软枕,仔细地掖了掖水貂绒被褥,然后又替她拢了拢花白的长发,以一支碧玉簪子挽成发髻:“虽然已经过了春分,可这天儿还是冷飕飕的,娘娘身子弱,可须得仔细些才好。” 冯太后坐定,微喘了几口气:“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这些事情就让丫头们做去吧。” 玉娘是冯家的家生子,与冯太后年纪相仿,自小侍候在冯太后身边,并跟随她进宫,到如今已经六十年。 玉娘依旧不停手地忙碌着:“奴婢的身体硬朗着呢,再伺候太后娘娘一千年,等您驾鹤飞升做神仙去了,我再歇息也不迟。” 冯太后嗔道:“你啊,年轻时不爱说话,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怎么到了老了,反而俏皮起来。” 玉娘笑眯眯地说道:“太后娘娘今儿精神头好,奴婢们在您跟前凑凑趣,心里也欢喜。” 窗棱上糊着颜色鲜嫩的碧纱,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绿烟。 接过玉娘递过来的鎏金景泰蓝梅兰竹菊手炉,冯太后感概说道:“时光易逝,转眼又是春天了。玉娘,去年哀家亲手栽下的那株并蒂牡丹可开花了?” 冯太后心心念念的牡丹,是由陶城公主亲手培育的。培育成功后,由一队精锐人马,带着花匠并三株花苗,从凌国出发,千里迢迢,到达连国京城时,就只剩下一株还存活着。牡丹花开时连枝并蒂,寓意吉祥,十分的稀罕。 “娘娘可是有神通不成?昨儿早晨,娘娘亲手栽下的牡丹开花了,花朵又饱满,又雅致,实在是好看。人都说花草有情,定是娘娘凤体将要大安了,花儿也得了感应,盛开庆贺呢。” 听玉娘的一番话,冯太后高兴得眉目都舒展开来,一把掀了锦被:“走,咱们看看去。” 玉娘连忙上前,搀扶着冯太后:“太后娘娘,您想看花儿何必亲自劳动,奴婢让花匠把花枝儿剪了,插在珐琅彩燕纹玉壶春瓶里,送进殿来,您看可好?” 冯太后摆摆手:“花儿就该开在枝头上,花根吸取土地的养分,花儿才能常开不败,剪下来可就是死物了。何况宫里满是药气,仔细熏了这娇滴滴的花儿。哀家去花房,这几步路,还撑得住。 春日里正是出门踏青观景的好日子,我这辈子啊,就只有入宫前的日子过得松快些。如今老了,更是无法出宫去遍寻美景了,只好流连在这方寸之地罢了。” 冯太后一病多日,脸庞日渐消瘦,双眼深陷,脸色蜡黄,虚弱的模样让玉娘禁不住心里头发酸。 见气氛沉郁下来,玉娘不敢再往那颓废之处多想,笑着说道:“那株并蒂牡丹想来是天上下凡的牡丹花仙,要不然,哪里来那么大的福气,得陶城公主亲自培育,又得太后娘娘亲手栽种,亲自照看。看来,我也要与这花儿多多亲近,沾沾仙气儿也好。” 毓秀宫里的大宫女青翠也跟着凑趣:“玉姑姑,您天天跟在娘娘身边,亲近了娘娘的福气,如今又亲近着花仙儿的仙气儿。太后娘娘慈悲,将福气和仙气儿也给奴婢们分一些吧。” 说笑间,冯太后的心情也开朗起来,伸手指着她们,笑道:“往日里惯的你们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竟拿哀家来玩笑。” 青翠跪在冯太后脚边,为她穿上厚厚的凤头棉鞋。鞋面上绣着祥云纹样,簇拥着金丝牡丹,很是精美。 冯太后起身,慢慢地走了几步,满意地道:“这鞋子很好,绣工出色,针脚均匀,又暖和又舒适,青翠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青翠笑着的时候,脸颊上浮起两个小酒窝:“谢太后娘娘的夸奖。”有了这一手针线,将来年纪到了,出得宫去,日子也能过得红红火火。“年前,奴婢为太后娘娘缝制了几件新衣裳,今儿的天气清爽,配着那件朱红色撒遍地金绣松鹤纹的大袍最相宜。娘娘就赏奴婢一个脸面,试试新,可好?” 冯太后对宫人们并不苛刻,所以青翠在她面前也不拘束。 “既如此,就把衣裳拿出来,哀家可是有言在先,若是针线不精致,哀家可是不依的。” “是,青翠谨遵娘娘懿旨。”青翠俏生生地应着,随即去准备冯太后梳洗的一应器具。 太后出行,哪怕是在皇城的御花园里,也必须备齐了出行的仪驾。五色华盖、团扇、唾吁、水瓶、香炉、食盒、金椅……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御花园而去。 御花园。 亭台楼阁高低错落,水木花石疏影横斜。 在飞檐斗拱红墙黄瓦之中,一座透明的巨大的玻璃花房尤为引人注目。玻璃花房占地约莫半亩,高两丈,是陶城公主为了冯太后而专门派人建造的。 透明的玻璃墙,透明的玻璃瓦,皆从千里之外陶城的琉璃工坊送来。陶城琉璃工坊如今能够大批量地生产玻璃,使得玻璃再也不是稀罕的物事,普通的老百姓家里,也能有一两样的玻璃器皿。 有阳光的时候,整间花房明晃晃的,好像镀上了一层金边,闪耀得让人不敢直视;下雨的时候,水汽蒙在玻璃上,滴滴答答,好似一首婉转的歌谣。 花匠们早已经等候在花房门前,一件冯太后的仪驾,马上齐齐跪倒请安。 玉娘和青翠一左一右,搀扶着冯太后走下步撵。 “起来吧。”冯太后的声音柔和又带着威严。 “谢太后娘娘。” 花匠们将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见宫女们那随着脚步轻微摆动的裙摆。 花房里暖意融融,生机盎然。有种在花盆里,娇媚玲珑的兰花、文竹、红掌……还有种在土地上,自由奔放的紫薇、玫瑰、菊花…… 绝色牡丹应好在,为谁还发去年枝叶。 宫人们摆好了圈椅,圈椅铺上了厚厚的灰鼠皮毛,一看就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冯太后悠闲地坐着,伸手抚上花瓣,只见牡丹花色淡黄,呈现出波浪一般的形态,花瓣还上带着星星点点的水珠。 “真好看。端庄华贵,雍容博大,也只有牡丹,才配得上花中之王的称号。”冯太后一边轻嗅牡丹的清香,一边感慨道:“看着这花儿,我就想到了锦儿,她已在凌国生活十年了吧。 她跟随凌少卿远走,离开燕国,燕国皇室即刻宣布太子妃病重离世。私下里都知道锦儿与凌少卿的关系,可毕竟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堂堂连国镇国公主,位比亲王,封地陶城,却落得个无名无姓,锦儿到底委屈了。 当年锦儿出生后,被抱到毓秀宫。香香软软的小婴孩,转眼间长大,已经为人妻,为人母。时光匆匆啊,花会再开,春会回来,人却永远不会回到昨天。” 玉娘弯下腰,在冯太后耳旁轻声地:“公主和大祭司年前就已经动身回来了。大雪山飞雪连绵,听说积雪都到了膝盖上,所以行程耽搁了。公主遣来的送信使前儿已经到了京城,一路跑坏了四匹马,强行翻越大雪山时还冻伤了脚趾。 送来的书信上说,公主和大祭司已经越过大雪山,到达北省平阳城稍作休整,便往京城来。估计还有五日,就能到达京城。娘娘很快就能和公主见面了。” 冯太后点点头,抬手接过花匠双手捧着的棉帕。棉帕温温的,湿湿的,冯太后轻捻着一片花叶,仔细地擦拭着。花叶脉络清晰,擦拭过后,泛着油光,宛如一块碧绿的翡翠。 “我这一辈子,经历过了荣华富贵,却也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人生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命运是不是有迹可循? 都说逆天转命,须得夏日飞霜,河水倒流。上天是公平的,哪怕逆天转命,人生还是会有缺憾,世事难全啊。” null 第2章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冯太后已经从豆蔻少女变成了古稀老人,但东麟山那神奇诡秘的一幕以及普渡庵无心师太的话,依然深深地篆刻在她的心里,日日无法忘怀。 无心师太说,冥冥天意,自有定数。施主窥探了天机,是上天赐予的缘分。逆天改命,焉知不是天数之合? 逆天改命,却是要以人生最为珍贵的为代价。 人生最为珍贵的,是男女之情?是天伦之乐? 人生的得与失,该用什么来衡量? 这一生,有遗憾,但是不后悔。 玉娘伺候了冯太后一辈子,很明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应该紧紧地闭上嘴巴。 “我如今心中牵挂的,唯有祯儿和锦儿。 三皇子弘韬中正平和,眼看羽翼已成,其母殷贵妃的母族殷家行事低调,但在军中有着超凡的影响力;大皇子弘策性子爽朗,愿为贤王,尽心辅佐;二皇子弘筹狡猾多智,虽有后族赵家的支持,但已不能构成威胁。 祯儿年岁渐长,祛除了浮躁之气,如今行事,能算得上是有勇有谋。他与弘韬交好,且与殷家老太爷殷赫有师生之谊,镇西军和骁虎营被他牢牢掌握在手里,我可以放心了。” “锦儿啊。”冯太后长叹一声:“她从小骄纵,我也舍不得拘了她的性子。如今她孤身一人在大雪山的那一头,想见一面都不容易。 除了自己之外,她能依靠的就只有凌少卿了。我曾见过最痴心的男人,让人动容;也曾见过最薄幸的男人,让人齿冷。好在锦儿与少卿共同经历过患难,相守的日子得来不易,懂得珍惜。如若不然,以少卿一半的连国血统,我是要留下他的,断然不会让锦儿随他到凌国。” 玉娘想了想,说道:“娘娘,仙娘回到凌国之后,一直跟随在公主身边,她的来信说,公主在凌国过得很好,大祭司对公主视若珍宝,小公子聪慧,小小姐机敏,娘娘您就放心吧。” 冯太后眼睛里看着花,心思却飞得很远:“俗话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能为孩子们做的我都做了,能教的我也都教了。无论是否放心,我始终是要走在他们前头的。惟愿苍天保佑我的孩子们吧。” 一旁的青翠到底年轻,忍不住,眼泪就落下来。在主子面前哭泣,可是大忌讳,青翠连忙抬起衣袖,匆匆地擦拭着濡湿的脸庞。 玉娘也是红了眼眶:“娘娘,您的一片苦心,安东王和陶城公主定然能够感受到。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可别再说这些让人伤心的话了。” 冯太后凝视着玉娘,只见她头发斑白,颧骨处长出了星星点点的褐斑,只有背脊,一如年轻时那般挺拔。初见时,玉娘醇和而又倔强的眼神,经历了岁月的风霜,早已经变得洗练豁达。 “玉娘,我记得你来到我身边伺候我的时候,只有十一岁,当时你是母亲身边的三等丫头。 母亲对我说,玉娘性子沉稳,为人忠诚,虽然少些机变,但能吃苦,是个靠得住的丫头。 六十年了,你为我辛劳一生,几乎是用生命印证着当年母亲下的断语。我看,你不如出宫去吧,祯儿府上正缺一个有资历的老供奉,替他看管王府事务。若是你嫌王府太过喧闹,不够清静,哀家记得你还有两个侄儿,一个在京城为官,一个外放州县,都是实在的孩子,你想跟着哪一个?你也老了,很该享享清福了。” 玉娘含泪带笑:“娘娘,玉娘哪里都不去,就要跟在您身边。当年苑娘、仙娘、姝娘,加上奴婢四个,被老太太送到您的身边,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就只剩下奴婢一个人。 您在毓秀宫,玉娘也在毓秀宫;您驾鹤仙去之后,玉娘就在皇陵旁边盖一间草庐子,日日守着您。” 冯太后心头酸楚,六十年的感情,早已经如同亲人一般。 “玉娘啊,你这是何苦。” “娘娘,玉娘不苦,玉娘高兴,今生能得娘娘看重,是福分。” 冯太后与玉娘融融细语间,赵皇后带着满后宫的嫔妃,声势赫赫地走进花房。冯太后自打生病之后,拒绝了后宫妃嫔的请安。好不容易太后露面了,自然要紧赶着表达孝心。 赵皇后盈盈而拜:“臣妾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众嫔妃齐声:“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衣香鬓影,偌大的花房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冯太后心中不悦,难得的宁静时光,就这样被生生打断了。却还是微笑着:“免礼。” 玉娘屈膝,朝赵皇后行礼:“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赵皇后连忙上前,虚扶玉娘手臂:“玉姑姑不必多礼。你伺候太后娘娘可谓是劳苦功高,我和陛下都十分感激。” 说着,赵皇后褪下手腕上水头极好的一个翡翠镯子,放到玉娘手上。 玉娘接过,后退一步,声音平稳,态度恭谨地道:“奴婢谢皇后娘娘赏赐。照顾太后娘娘乃是奴婢的分内之事,不敢邀功。” 赵皇后赞叹:“到底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守规矩,懂礼数,实在是叫人敬重。” 这时,殷贵妃轻笑着走上前来。她身着荔枝红色绣团花五彩凤凰棉绫褙子,大镶大滚紫貂毛,橘色凤尾裙,飞仙髻上插着一支点翠六尾大凤钗,大凤钗两边,各饰一支飞凤金步摇,滴水状的玛瑙随着她的步态,有节奏地摇曳着。 殷贵妃实至名归,贵气逼人。通身的气派,让站在身边的赵皇后也逊色三分。 “太后娘娘,嫔妾昨儿给您送的鸽子汤,不知道您可还喜欢?”殷贵妃殷勤地问道。 殷贵妃在后宫内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尊贵,她的脸面还是要给的。冯太后笑着:“汤鲜味美,哀家吃了一些,觉得不错。” 殷贵妃喜笑颜开,拍着手道:“太后娘娘喜爱嫔妾亲手做的鸽子汤,看来是嫔妾孝心虔诚的缘故。我这道鸽子汤,用的是玉米喂养才刚一个月的乳鸽,最是鲜美滋养。汤里头还加入了枸杞、人参、黄芪,最是滋阴补气。” 殷贵妃话音刚落,就被赵皇后瞪了一眼,抢过话头:“太后娘娘,弘筹今日亲手做了枣泥山药糕,已经派人给您送到毓秀宫了。就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未曾吃过弘筹亲手做的食物呢。弘筹还专程到太医院请教,听御医说,您久病虚弱,最适合吃红枣、山药,既可以补气血,又可以健脾胃。” 冯太后慈祥地:“弘筹有心了。” 赵皇后的脸庞笑成一朵花,声音也越发温柔:“太后娘娘,弘筹心里惦记着您。他在佛前许愿,吃斋茹素三年,只求太后娘娘身体康健。 陛下前些日子派遣弘筹到兵部当差,听弘筹身边的人说,他负责审查军需钱粮,开支状况。谁知弘筹到了镇南军驻地,镇南军将军却极不配合,他……” 冯太后打断赵皇后的话,淡淡地:“哀家老了,朝堂的事早已经不过问。如今日日悠闲,享享清福便罢了。” 殷贵妃清脆的声音响起:“正是呢。朝廷的事情自然有朝廷的大人们操心,他们拿着俸禄,就应该尽本分。太后娘娘身体不适,定要清清静静地修养才好。” 冯太后神色不变,给了殷贵妃一个赞赏的眼光。 赵皇后尴尬极了,讪讪地:“是臣妾考虑不周。” 殷贵妃脸上闪过一抹嘲讽的笑意,不理会赵皇后,转而回身,走到一位清丽的妇人身边,拉着她的手,笑道:“淑妃妹妹快来看看这牡丹花儿,并蒂连枝,在咱们御花园里,是独一份,多鲜艳,多喜庆。也只有锦儿这样有福气的人儿,才能培育出这样吉祥的花儿。” 林淑妃是陶城公主云锦的母亲,位列四妃之一,深得长庆帝宠爱。 林淑妃浅浅地笑着,温言细语:“贵妃姐姐谬赞了,锦儿那是小聪明,若是论福气,自然是太后娘娘洪福齐天,嫔妾们都要仰仗太后娘娘的恩德。” 林淑妃说完,不着痕迹地脱开了殷贵妃的手,很明显,她并不想涉入到殷贵妃和赵皇后的纠葛里。 冯太后冷眼看着,赵皇后和殷贵妃同样是世家大族嫡女出身,自进宫后,两人就开始争斗不休。亲自出手,培植亲信,控制傀儡,今日你把我推下河呛了两口水,明日我就能让你崴了腿小半个月都无法承宠,可谓是手段丰富,花样百出。 不过赵皇后和殷贵妃很有默契,始终将争斗控制在冯太后和长庆帝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并且乐此不疲,越斗越精神,越斗越欢乐。只能叹一句,后宫里的女人,都是太寂寞了。 由于嫔妃众多,人人涂香脂,抹香粉,花房里植物的清香早已经被一股奇异的味道所掩盖,加上空气不流通,冯太后渐渐觉得胸口憋闷,呼吸困难,心脏好似被一只大手紧紧拽着,十分难受。而嫔妃们又频频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有回声在花房里飘荡,冯太后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令人烦躁不安。不多时,便头疼不已,连眼前的事物,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玉娘一直在关注着冯太后,见她手捂上胸口,额间浮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顿时觉得大事不好,顾不得礼仪,颤着声问道:“太后娘娘,您怎么了?觉得哪里不舒服?” 赵皇后见状,愣住了。今日原本想着带领后宫嫔妃向冯太后请安,一来,压一压殷贵妃日益嚣张的气焰;二来,为了让二皇子弘筹在太后面前露露脸,表表孝心。难道竟然惹出了大麻烦? 赵皇后很快回过神来,哪里还顾得上与殷贵妃的明争暗斗,高声地吩咐着宫人们:“快,将太后娘娘的步撵抬过来,送娘娘回毓秀宫。 你,快去太医院,请御医。 你,快去议政殿,请陛下过来。” 花房里顿时乱作一团。高位的嫔妃悄悄地往宫外传递消息,低位的嫔妃则是躲在角落里,不敢多搀和。 晴好的天气突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犹如千针万线,连绵不断。 null 第3章 当夜,冯太后的病情急转直下。 长庆帝从侍候冯太后的宫人口中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情,他满腔的担心都化为怒火,发泄在以赵皇后为首的后宫嫔妃身上。 “太后娘娘精神稍好些,想去看看花,散散心,你们凑什么热闹?三个女人一台戏,好好数数,你们能够唱几出?往日里我不理论,倒越发的放肆。太后娘娘这样的身体,能够经得住你们敲锣打鼓,吵闹不休吗? 连国以孝治国,太后娘娘就是被你们这群不知所谓的女人给气出病来。若是传了出去,朕还有何脸面面对子民,面对天下。 滚!全都给我滚到佛堂里去,抄经念佛,为太后娘娘祈福。” 骂过之后,长庆帝拂袖离开,留下一群嫔妃心有余悸。 两个小兵身着绢布甲,手握红缨长矛,笔直地站在城门两旁。 中京城热闹繁华。 城外庄子上的农家,一大早就跳着担子,担子上装满了新鲜的蔬菜、果子,进城售卖。待到午后货物售罄,再满足地挑着空担子装着铜板子出城回家。 路上偶尔遇见了熟人,便唠唠张三的女儿嫁人了,女婿是个秀才,将来说不准出息了,女儿也能做个官太太;说说李四的儿子娶了媳妇,媳妇是个能干的,能做一手好菜。日落西山,一天的时光,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 一阵紧似一阵的马蹄声传来。 正在城楼上梭巡的校尉脸色一黑,最近天下太平,也并无天灾发生,没有急报,就连朝廷的驿使进入京城,也必须下马而行。 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京城附近策马狂奔? 远远眺望,只见两匹石青色的骏马,一路踏起沙尘滚滚。两匹马后头,距离约莫三丈,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紧紧跟随。枣红马上那人身后还背着一杆旗子,旗子在风中犹如波浪摆动。校尉定睛一看,旗子上写着一个硕大的“凌”字。 校尉转身,冷不防地踹了身边陪着看热闹的小兵一脚:“快,带上守城令牌,骑马去宫门禀报,陶城公主回来了。” 小兵得令,连滚带爬地跑到马厩,急匆匆地挑了一匹马,跳上马背,就往皇城奔去。 守门的小兵早已经将城门附近的人们驱散开,给三匹马留下了足够宽阔的道路。 骑马的人不停地挥舞着马鞭,催促着马儿快跑。骏马飞奔,仿佛撕裂了风,卷起地上的残叶,呼啦啦地吹拂着街道两旁的人们。 卖肉的屠夫双手叉腰,大大咧咧地:“这谁啊?骑马了不起啊?卫兵们也不管管。” 一个中年男子从酒馆里走出来,只见他背对着大街,正拱手与朋友们道别,三两步之间,脚踏在街面上。 “危险。” “快躲开。” “跑马来了。” 好心的人们在急切高声提醒着,声音杂乱无章。 中年男人有些迷茫,抬眼一看,几乎要吓晕了过去。 两匹骏马近在眼前,铜铃似的眼睛,闪闪发光,妖异得不像凡间之物。他几乎能够感受到马鼻喷出的热气,那速度,那分量,踩断两根肋骨,就已经是幸运。 软鞭飞旋,从天而降。 众人又是一片惊呼,目不转睛,原来软鞭是由骑在其中一匹石青色骏马上的男人甩出,只见他身着墨青色长袍,脸如冠玉,目似寒星,背上还负着一个包裹。 软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卷着中年男人的腰,将他一带,一推,中年男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道裹挟着,稀里糊涂地转了两圈,一屁股摔倒在街角的墙根下。 惊魂未定,中年男人将手伸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然后从头一直摸到腰部,证实完好无损,才哆哆嗦嗦地站起身,走了两步,这才回过魂来,指着骏马远去的方向,破口大骂。 骑马的人自然不理会中年男人的叫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一些。 所有的人都知道,冯太后已然油尽灯枯。 长庆帝、大皇子弘策、二皇子弘筹、三皇子弘韬、安东王连祯,齐齐守在冯太后的床榻前。 弘韬手捧着玉碗,跪在床榻前,苦苦地劝着:“皇祖母,您就吃些药吧。三口,咱们就吃三口,好不好?” 冯太后摇摇头,力微气衰:“哀家不想吃,这药太苦了。” 同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许多次,冯太后就是固执地不肯吃药,弘韬很无奈,叹息地垂下头。 一旁的弘筹拍拍弘韬的肩膀,接过玉碗:“皇祖母,这药不苦的,太医往里头掺了蜂蜜,可甜了,不信您试试。” 说着,弘筹拿起玉匙,乘上药汁,送到冯太后嘴边。 冯太后皱眉:“不吃,拿走。” “皇祖母,您还记得锦儿出京之前,曾经嘱咐过您,好好吃饭,好好保重身体。如今您生病了,不吃药可不行。锦儿马上要回京了,听说把小外甥、小外甥女也带回来了,您得养好了身子,抱抱重孙子才是。” 冯太后暗淡的眼眸闪动着些许华光,似是清醒,似是迷茫:“锦儿要回来了?” 弘筹轻声地:“锦儿回来了。皇祖母,您听,有马蹄声在响呢。” 冯太后侧着头,支着耳朵,很努力地聆听着,许久,才眉开眼笑地:“听见了,听见了。哀家的锦儿果然回来了。” 弘筹再次将药汁送到冯太后嘴边,这一次,冯太后没有拒绝,乖乖地张开嘴,将药汁吞了下去。 只吃了几口药,冯太后似乎困倦极了,眼睛合上,便睡了过去。 弘筹将玉碗交给玉娘,自己为冯太后掖了掖锦被,凝视着老人平静的睡颜,鼻头发酸。 如今的弘筹,对冯太后怀着深深的孺慕之情。说到底,他已经失去了许多,如果连亲情也失去了,就一无所有了。 他知道,从他算计刺杀云锦的那一刻,他与皇位就已经无缘。父皇不会允许同根相煎的人坐上那个位子。连血亲的兄弟姐妹都无法善待,又如何能够善待天下百姓?为了掩盖一个错误,而犯下另一个错误,可谓是一步错步步错。 那件事之后,冯太后时时地召他进宫,有时是下棋,有时是品茶,闲谈间,弘筹却领悟到了许多道理,有些甚至是先生不敢也不能教给自己的。 弘筹其实很羡慕云锦,她可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不需要日日苦读,而母后说,要想得到父皇的宠爱,就必须挖空心思地着力表现;她可以窝在皇祖母的怀里,不需要维持僵硬的姿势,而夫子们都说,那是天日之表,是皇室优雅的典范;她可以任性地哭,任性地笑,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情感,而幕僚们说,要想成功,就必须心够狠。 看多了云锦与皇祖母,与父皇,与林淑妃的相处,弘筹心里暗暗地想,也许普通家庭,就是这样的,相互关心,相互温暖。 弘筹自己是放下了,可是身边围绕着的人,不但怂恿着他与兄弟们争斗,甚至自己人和自己人先闹起来。思及此,弘筹心中苦涩,都想要从龙之功,可从龙之功哪里是这么好得的。 长庆帝眼中难掩悲伤,沉郁的声音打断了弘筹的思绪:“上官天青已然束手无策,御医们也说,太后娘娘远行,就在这一两日。传令宫里各处,做好准备吧。” 冯太后不是长庆帝的生母,她是长庆帝的皇兄,先帝长顺帝的生母。他们是名义上的母子,是对手,同时也是盟友。多年的相处,那份感情,也许能够称之为默契。 连祯满脸憔悴,眼下一片淡淡的青灰色。他沉吟片刻,说道:“陛下,皇后娘娘和各宫娘娘如今还在佛堂里,宫里始终需要主事的人,您看是不是……” 弘筹和弘韬对视一眼,很快又将视线分开,身为儿子,为母亲说话天经地义,可是冯太后的病情在众嫔妃的骚扰下加重,是不争的事实。长庆帝正在气头上,说多错多。 果然,长庆帝烦躁地挥挥手:“让魏川去打理。至于皇后她们,就在佛堂里头呆着,省得闹心。刚刚弘筹提起锦儿,太后娘娘才乐意吃药,可见心里惦记着。锦儿何时才能回到京城?” “回父皇,”弘策开口说道:“皇祖母病危,我已经命五城兵马司派出信使,给锦儿送信,此时她应该往京城赶。” null 第4章 无论贫穷或者富有,无论卑贱或者高傲,面对死亡的时候,只有无可奈何。 长庆帝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希望锦儿能够赶回来见太后娘娘最后一面,否则,锦儿一生都会为此而伤痛、遗憾。” 皇城近在眼前,守门军士接到报信,早已经将宫门打开。 骏马毫不停歇,一鼓作气地跑了进去。待到马蹄声越来越远,宫门才又缓缓地关闭。 长庆帝几人枯坐着,面前摆着几只茶杯,里面的茶水早已经变冷。没人说话,也没人敢上前打扰,气氛宁静得有些压抑。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划破静谧。冯太后脸色苍白如纸,上气不接下气,神情非常痛苦。 长庆帝一个箭步跃到床榻边,先将她搀扶着坐起,又轻拍着后背为她顺气,待她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接过玉娘递来的参茶,喂她喝了一小口,见她缓缓地咽了下去,才轻声地问道:“太后娘娘,觉得好些么?” 冯太后勉力支撑着身体,点点头:“好些了。”环顾四周,冯太后问:“锦儿呢?怎么还不见她?” 连祯将靠枕垫在冯太后身后,强颜欢笑道:“皇祖母,您好生歇着,锦儿马上就到了。” “嗯。” 冯太后半躺半靠着,目光涣散。她吃力地动了动身体,期盼的目光望向毓秀宫宫门的方向。 那里依旧一片空空荡荡。 期盼最终归于失望。 冯太后依依不舍地将视线收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疲惫地又闭上双眼。 一刻钟之后,当冯太后缓缓地睁开眼睛,双目深邃,光芒流转。精神气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所有的人心中皆是一沉,这分明是回光返照。 “玉娘,为哀家正衣冠。”冯太后的声音低弱却充满威严。 玉娘强忍着眼泪:“是,娘娘。” 侍女们将冯太后从床榻上扶起,站定,玉娘先为冯太后梳理长发,挽成整齐的发髻。随后冯太后双手平伸,绫罗黑底泛着金属光泽的太后冕服在她身后展开,犹如巨大的翅膀,冕服以金丝银线绣着山川湖海,飞龙行雨,凤凰骊天;璀璨的宝石,恰如星辰,点缀其中。 三名侍女跪着,整理冕服巨大的裙摆。玉娘小心地扣上腰带,腰带上佩戴着云龙金钩白玉佩。 太后冕冠乃是飞凤双龙冠。顶部正中一只展翅飞凤,口衔珍珠,飞凤下是一朵盛开的红宝石牡丹。两侧各一条飞龙凌驾祥云之上,口衔玛瑙珠串。冕冠饰以黄金、珍珠、宝石、翡翠,华贵非凡让人不敢直视。 冯太后轻抚着袖口的万字花纹,目光深沉,仿佛自言自语地:“这件大衣裳,哀家许久没有穿过了。” 玉娘带领着侍女们匍匐在地:“太后娘娘母仪天下,凤骨龙姿。” 冯太后端坐于凤座之上,气势凛凛,一如当年尊封圣母皇太后时的肃穆傲然。 长庆帝带领着皇子们跪在冯太后下首,聆听这位对连国举足轻重的老人最后的懿旨。 “先帝长恭为连国呕心沥血,先帝长钦为连国勇往直前。长恭帝仙逝之前,给哀家留下口谕,令哀家替他看管连国锦绣河山。长钦帝仙逝之前,请哀家为他完成未竟的事业。 哀家不敢说自己大公无私,但在大是大非上,在国家利益上,哀家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儿连琪,继承长恭帝位以来,惟日孜孜,无敢逸豫。众皇子皇孙,皆是天资聪颖,堪为国之栋梁。文武群臣,恪尽职守。盼各位能够摒弃前嫌,同心协力,将祖宗事业发扬光大,为子孙后代铸造更为强盛、更为安定的国度。” 众人俯首,恭肃,待得冯太后最后一个字音尘埃落定,齐声说道:“谨遵太后娘娘教诲,必定铭记,一刻不敢忘怀。” “起来吧。” 冯太后见弘韬满脸泪水,和缓地笑着:“傻孩子,怎么哭鼻子了?哀家心事已了,即将远行追随先帝长恭的脚步,该为哀家感到高兴才是。” “皇祖母……”弘韬带着哭腔,卡在喉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连祯双目泛红,死死地咬着牙根。弘策、弘筹沉默着垂下头,借以掩饰眼中的泪水。 冯太后怜爱的目光缓缓地从他们身上扫过:“都是哀家的好孩子。” “皇祖母,皇祖母。” 人未到,声先至。随后,一个身影带着清风的冷意,冲进寝殿。 众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云锦回来了。 冯太后脸上满是欢喜,张开双臂:“锦儿,哀家的锦儿回来了。” 云锦风尘仆仆,连貂皮大氅都未来得及解下。一头扑进冯太后怀里,哽咽着:“祖母,不孝孙锦儿回来了。” 冯太后紧紧地搂着云锦,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眼角的余光瞥见紧随云锦走入寝殿的凌少卿,忙问:“孩子们呢?” 凌少卿先是躬身施礼,然后才回道:“回皇祖母的话,我和锦儿接到大哥的消息之后,先行骑快马赶回。孩子们跟随着大队人马,估摸着明日午后就会到了。”说着解下背上的包裹,对冯太后说:“孩子们极想念外曾祖母,写信、画画,以慰慈心。” “快,给哀家看看。” 包裹里不但有一大叠折得方方正正的宣纸,还有装在白瓷盒子里的小点心、俏皮可爱的小玩偶、惟妙惟肖的小泥人、系着络子的玉佩、龙眼大小的珍珠…… “这是……”冯太后不解。 凌少卿笑着解释:“这些都是孩子们喜欢的物事,他们说好东西要与老祖宗分享。” 冯太后乐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好孩子,得了好东西还惦记着哀家。等孩子们来了,你替我告诉他们,老祖宗给他们留下许多好东西,他们一准儿喜欢。” 宣纸上的画线条简单,充满童趣,字却是有点糟糕,歪歪扭扭,有些还带着厚厚的墨团。宣纸的末端,有两个手印,一大一小,煞是可爱。 冯太后笑得合不拢嘴,仿佛透过宣纸,看见两个白白嫩嫩的胖娃娃,握着笔,皱着眉的可爱小模样。随即又带着微微的失望,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墨印:“祖母时日不多,怕是无缘相见了。” 云锦闻言脸上满是惊惶:“祖母您别说丧气话,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上官天青呢?他在哪里?我把凌国和积雪谷里最好的药都带来了。等您痊愈,锦儿就带您出宫,我看这次谁敢阻拦? 我们先去陶城,那里的日落特别美;再去北省,大雪山虽然冷得叫人发抖,但是景色很壮观……祖母,锦儿舍不得您……” 说到最后,云锦已经语无伦次,泪流满面。 冯太后慈爱地笑着,眼里闪着泪花,双手托捧着云锦的脸,细细地端详着:“锦儿,祖母也舍不得你。可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锦儿不要过于悲伤。 锦儿,祖母要谢谢你。长顺帝殇,是祖母人生最为黑暗的时刻。因为有你,从嗷嗷待哺到牙牙学语,从学步到开蒙,你陪伴在祖母身边,重又给祖母带来了希望。 祖母心里安乐祥和,也许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个开始。” 云锦狠狠地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天上月儿弯弯,地上花儿香香。我的小娃娃,是个福宝宝。福里生,福里长,从小就把福来享;天上月儿弯弯,地上花儿香香,我的小娃娃,是个福宝宝。勤识字,会读书,一考考上状元郎……” 冯太后轻轻地哼唱起一首歌谣,低沉沙哑的嗓音,熟悉的旋律,串起记忆中的旧时光,轻飘飘地滑过心尖。 犹记得云锦婴孩时,与别的孩子不一样,她白日安静乖巧,一旦入夜,便放声啼哭,甚至通宵达旦。冯太后总是心疼地把云锦抱在怀里,徐徐地摇晃着,唱着歌谣。夜幕四垂,她的剪影印在茜纱窗下。每当这时,云锦便会停止哭泣,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她,然后在这无限深情的曲调中安然入睡。 那个时候的她,美丽,年轻。如今,她老了,累了。 声音越来越浅,断断续续,最终消失。 云锦只感觉到头顶上温暖的手,缓缓地滑落。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握住冯太后的手臂,摇晃着:“皇祖母您怎么了?皇祖母您醒醒。” 冯太后双目紧闭,唇边一抹隽永的微笑,依旧是那么的慈祥。 长庆帝走到云锦身边,止住她手上的动作,语带哽咽:“锦儿,太后娘娘已经仙逝了。” 有一瞬间,云锦脑海里一片空白。 穿越而来,满心忐忑。是她给予了云锦最珍贵的关心和爱护;是她鼓励着云锦走出皇城,追寻新生活;是她教诲着云锦人生的智慧,从容面对艰难坎坷。 她离开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冯太后的爱,是涓涓细流,引领着云锦,渡过人生中最美好却又是最叛逆的青春年华。当她年老体衰,孤独寂寞,连步行都需要依靠拐杖的的时候,自己又在哪里? 忽略太多、太多。再坚强的人,也需要亲情的慰藉,也需要精神的陪伴。 心头仿佛渍了盐的伤口,钝钝地疼。 云锦猛地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皇祖母……是锦儿的错,这些年锦儿只顾着东奔西跑,未能侍奉在您的身边,把您一个人孤伶伶地留在宫里……是锦儿的错,我回来得太晚了……” 众人大惊。 凌少卿忙上前,扶着云锦的肩:“锦儿,灵魂自有去处。皇祖母一生功德无量,自然能够登上九天极乐。你这样伤心痛苦,让皇祖母怎么能够放心离去。” 听了凌少卿的话,云锦牙齿紧紧地咬着唇,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悲音,唯有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地滴落。 长庆帝心疼地抚着云锦红肿的脸颊,说:“长辈们最大的希望,是儿孙们平安幸福。祖母不会责怪你,锦儿不要自责了。” 距离上一次回京省亲相见,已经三年了。父皇脸上的皱纹愈加深刻,根根银丝般的白发已经将黑发遮盖,只有那一双眼睛,依旧那样明亮而温和。 null 第5章 冬雪,犹如搓绵扯絮一般。 景澜院。 景澜院位于冯府的东北角,面积不大,胜在精致。院中游廊曲折,花木深深。一座石拱桥横架在一条小溪之上,溪水早已经结成冰,像是晶莹的玉带,逶迤在千层石垒成的假山之间,真可谓是清静幽雅,秀丽如画。 红梅开了,傲雪绽放,美不胜收。淡淡的花香,一缕一缕,渗入风中,融入雪里,沁人心脾。 厚厚的白雪,遮盖着青砖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座六角亭。亭子的周围,放下了银红色的绞纱帐,既透光,又将寒风严严实实地遮挡在外头。 亭子里,摆放着一张黄花梨八仙桌,桌上,一水儿摆放着玛瑙碟子。碟子上装着几样点心,有奶糕、豌豆黄、水晶饺、蝴蝶卷子,精致小巧,甜香四溢。四个炭盆放在亭子的角落,上好的银霜炭滋滋地燃烧着,偶尔散发出红红的火气,将空气烘烤得暖意融融。 两个女子围在八仙桌旁,坐在裹着厚厚棉垫子的鼓型绣墩上,年长些的,约莫三十左右。只见她一身紫红色缂丝绣白玉兰花棉绫褙子,黑色暗花纹鼠皮裙,手上捧着铜质荷花纹样手炉。再细细地看,她明眸皓齿,容貌秀丽一如出水芙蓉。身材袅娜,肌肤胜雪,就连唇色也是淡淡的,在这漫天飞舞的雪花里,更衬得她弱不胜衣,楚楚可怜。 她是冯府三老爷冯子康的正室妻子李氏,闺名竹君。 冯子康,冯府老太爷冯博文正妻所出,行三。现任从七品都水监丞,掌判监事。 李竹君出身尊贵,是昌国公府的嫡出小姐,排行第五。昌国公是开国连帝所封,世袭罔替,表彰其战斗英勇,为立国建下的功勋。子孙后代生活安逸,富贵无匹,逐渐磨平了进取之心,如今的昌国公府,有如一头被拔了牙的猛虎,徒有尊贵之名,却失去了影响以及左右朝堂的能力。 李竹君的身边,是一位豆蔻少女。少女的容颜与李竹君有五六分相似,肤若凝脂,带着少女特有的饱满和红润的光泽。一双美目流盼,彷如清波剪影,顾盼生辉。梳着双丫髻,发髻上点缀着赤金镶红宝石妆花,圆圆的小脸,含着嫣然的笑意,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风炉里的火焰一舔一舔的,铜壶里的水冒着鱼眼似的珠子。 少女甜美清脆的声音仿若大珠小珠落玉盘:“母亲为何将丫头们都撵走,这些活儿本就该由她们来干才是。” 少女名为冯晓瑟,是冯子康和李竹君的嫡女,在冯府的同辈姐妹里头排行第六,人称六小姐。 “你知道什么,自斟自饮,方才有趣。”李竹君的声音冷冷的,如磬相击:“春天里,要喝桃花上的雨水,夏天要喝荷花上的露水,秋天里要喝桂花上的霜水,冬天里,要喝梅花上的雪水。四季更迭,人也要顺应自然。” 冯晓瑟拿起茶盅,只见茶盅薄如蛋壳,通体透明,里头的茶水透着一片温婉的青色。放在鼻尖上轻轻嗅着,手腕微微地摆动,烟气氤氲,茶水带着特殊的花香气。 “母亲,云雾茶醇厚味甘,与菊花一同晒制,沾了一点菊花的清香,的确是更为回味悠长。” 李竹君浅浅地笑着,青葱玉指执起茶壶,为自己面前的茶盅里又续了一杯茶:“花香只是烘托茶味,所谓七分茶,三分花,就是这个道理。 这茶还不算最好的,记得我那时正是与你一般大的年纪,祖母带着我们姐妹亲手制茶。采茶只采摘一心,颜色、大小、形状必须相当。摊晒时,迎着第一缕的晨光,吸收阳光的紫气。以带着香气的桢楠木料点火烘焙,还需得揉捻、干燥、蒸制……如今我懒怠惯了,倒没有这般讲究了。” 冯晓瑟脸上满是神往:“外曾祖母的日子可真是精细呢。” 这时,有脚步落在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个着黄衫的丫头在距离亭子五步远处停了下来,微微提高声音:“太太。” 李竹君道:“进来说话。” 黄衫丫头对女子和少女福了福身,说道:“太太,三老爷身边的小厮常喜来传话,三老爷今日散值之后,与同僚相约在望仙楼用饭,叫奶奶自便罢。” “知道了。百灵,给常喜带句话,让他好生照料着老爷。再给他几文钱打酒吃,就说天气冷,去去寒气。 回头告诉小厨房,备好醒酒汤,鸡汤银丝面。还有,今日少爷从书院回来,多做一个红烧肘子,一个狮子头。” “是。”百灵应着,飞快地退出了亭子。 李竹君身边有四个贴身的一等大丫头,画眉、喜鹊、杜鹃、百灵。画眉活泼,口齿伶俐;喜鹊识字,善机变;杜鹃能做一手精致的针线;百灵沉稳、心细。四人各有千秋,皆得李竹君的信任。 看着画眉离开的背影,李竹君蹙着眉峰:“这油油腻腻的肘子有什么好吃的,偏生你哥哥喜欢得不得了。” 冯晓瑟的哥哥冯晓信,年十五,在冯府同辈子弟中排行第四,如今在东麟书院读书。 冯晓瑟笑得眉眼弯弯:“母亲小厨房的厨娘,可是外曾祖母给您的陪房。那一手厨艺,出神入化,整个冯府谁人不夸。她做的肘子,浓油赤酱,肥而不腻又入口即化,我也喜欢,只是母亲你不让我吃。” 李竹君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笑着嗔道:“你呀,要懂得节制。女儿家,腰身胖如箩,脸庞满如月,可如何是好。” 冯晓瑟嘟着嘴,咕哝着:“爱吃萝卜青菜的那是兔子,我爱吃肉。” 李竹君哭笑不得:“养生之道,贵在平衡。肉吃多了易上火,不好。” 冯晓瑟趴在桌子上,夸张地叹气:“身为女子,太吃亏了。看看哥哥,吃大肉,喝大酒,还常常和同窗友人们出外玩耍,母亲您从不约束他。我呢,学规矩,学女红,学理事,也就罢了,连肉都吃不上了,可怜啊……” 李竹君顿时板着脸,正色道:“身为女子,就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看来我对你还是太过宽容。既然瑟儿你不喜欢坐在墩子上,那么就学习古制蹲坐吧。书里云:坐以经立之容,胻不差而足不跌,视平衡曰经坐,微俯视尊者之膝曰共坐,仰首视不出寻常之内曰肃坐,废首低肘曰卑坐。瑟儿你很该好好学着。” 冯晓瑟闻言,心里哀嚎一声,蹲坐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时间长了,双腿酸胀麻痹,十分的难受。 于是立刻双膝并拢,双手交叠置于膝盖上,背脊挺拔,肩膀直平,头微垂,敛目,恭敬地:“母亲说的是,女儿受教了。” 李竹君冷哼一声,唇边划过笑意。 一丝不苟的坐姿,维持久了冯晓瑟觉得有些累人,微微地动了动身体,又微微地松了松背脊,眼角的余光瞥见李竹君正在优哉游哉地品茶,心下放松,笑盈盈地起身,腻到她身边,头倚靠在她的肩膀:“母亲最好了,母亲最疼女儿了。” 李竹君捏了捏冯晓瑟的俏脸,无奈地:“你啊,年纪不小了,过了年便是十四岁。我虽疼你,却不能将你养成只懂得一味地撒娇卖痴的娇小姐。我们这样的人家,虽然平常些,称不上尊贵,但也是奴仆成群,锦衣玉食。 我如今教你的,是将来你掌家理事、驾驭下人必须知晓的道理,哪怕不能精明强干,然当家主母必须耳聪目明,不能被人欺骗了、蒙蔽了不是?” 母亲的一片苦心,让冯晓瑟心里暖暖的,她乖巧地点点头:“女儿知道了。” 李竹君轻叹,女儿的性子她最清楚,心胸宽阔知进退,从不斤斤计较,可缺点便是万事不精心,得过且过。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寻那家风清白,人口简单,公婆敦厚的夫家,哪怕门第低些,只要日子过得顺心,也很好。 “明日你要随老太太前往东麟山普渡寺进香,东西可备齐了。”李竹君轻啄了一口茶,问道。 冯晓瑟应道:“丫头们已经收拾妥当,由女儿亲自监督着。” 李竹君依旧不放心:“你的丫头们到底年纪小,不经事,只怕草率了。晚饭后我让喜鹊到你房里,再细细地查看一遍,你的一举一动代表着冯家的脸面,不可不仔细。” 还有一层意思李竹君不好对着冯晓瑟直说,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女孩儿长大了就得说亲,除了家世之外,恰到好处的容止也是相当重要。 “老太太到普渡庵进香,府里人人都知道,为的是大姐姐被晋封为修容,特特到佛前还愿的。大姐姐还派人从宫里送出了香油钱,我与几位姐妹不过是陪衬。谁爱出风头谁出去,反正我已经想好了: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样就绝对不会出错了。” 冯家最近炙手可热。冯家老太爷冯博文,以正四品吏部侍郎,升任为正三品工部尚书,并特进银青光禄大夫。入宫八年的冯家大小姐冯晓筝,是冯家长房大老爷冯子文的嫡女,被晋封为正二品修容。 冯府近日,往来访客络绎不绝。然而就是这样花团锦簇的时刻,多少人注目着,就更应该安分随时,免得招来祸患。 “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李竹君瞪了冯晓瑟一眼,低声斥道。 冯晓瑟不以为意,捻起一块豌豆黄,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咽下去,才说道:“母亲将景澜院收拾得滴水不漏,一只陌生苍蝇飞进来,马上就会被发现,还担心什么。再说了,站在自己的地盘上,在母亲的面前,都不能说句实心话,还有什么意思。” 李竹君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话虽如此,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有许多麻烦事,就是从不起眼的小处上来的。 明日我让喜鹊、画眉和李金家的跟着你出门,切记,不准单独闲逛;除了喜鹊给你的吃食、饮水,旁的一概不能碰,就算是你身边的丫头给你的也不行;如果要在禅房内歇息,就让李金家的守着,她会些拳脚功夫,是个妥当的。” “母亲,我知道了。我会跟随着姐妹们一同行动,低调再低调,不会出挑,也不会落单,您放心吧。” 不知怎么的,李竹君心里总是隐隐的有些不安,好似这一次的普渡庵进香,会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冯家几代在宦海内挣扎,直到先老太爷,也就是老太爷冯博文的父亲这一代,才稍微有些起色,进入了主流的官员圈子。明里、暗里的敌人,自然是有的。老太太大张旗鼓地带着阖府姑娘们出门,就不知会不会引来有心人的蠢蠢欲动。对付大人也许要费些心思,对付几个天真的小姑娘实在是轻而易举。 府外不清净,府内也不安宁。 老太爷、老太太的偏心,长房有意无意的挑衅,二房墙头草两边倒,早就让李竹君不厌其烦。却见冯晓瑟优哉游哉的模样,心里顿时串上了一股火气:“低调,可以称之为温柔敦厚;低调过度,便是软弱可欺。你是我们三房的嫡小姐,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登鼻子上脸的。” 冯晓瑟一听李竹君这话,就知道她在借题发挥。 话说两日前,晋封不久冯修容派太监到冯府,除了给老太太往普渡庵进香的香油钱之外,还赐下了几匹江绸,几样玩器。 老太太兴致颇高,趁着孙女们给她请安的功夫,将东西摆出来,让姑娘们随着喜好自己挑选。 冯晓瑟向来不在意这些,便等着姐妹们都挑好了之后,才随意地指了一匹桃红江绸,一串珊瑚珠手串并一件石墨冻石雕鱼龙。 谁知五小姐冯晓磬,叫住了正要把东西送到三房景澜院的丫头们,说是红珊瑚珠手串红艳艳的,珠子又大又圆润特别好看,喜欢极了,非要得到手不可。冯晓磬是冯家长房次女,冯修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极得老太爷、老太太的宠爱。 当时的情景很是尴尬,二小姐冯晓笙,三小姐冯晓笛,四小姐冯晓琴,先是吃惊,吃惊过后都紧闭上嘴巴,如同泥塑木雕似的呆立在旁。 冯晓磬撒着娇地哄了老太太几句,于是老太太便也插手进来,说了些姐妹们应该友爱谦让之类的话,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了冯晓瑟一件青玉笔筒,就将红珊瑚珠手串给要走了。 饶是冯晓瑟向来心胸阔朗,眼见冯晓磬那得意洋洋的笑容,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小人得志。 架空四国:连国凌国燕国齐国 人物关系: 女主:冯晓瑟 冯府 老太爷:冯博闻(冯晓瑟祖父) 老太太:黄氏(冯晓瑟祖母) 大房长子:冯子明(嫡出) 妻:郑秀涵 女:冯晓筝(长女。入宫,晋封正二品修容) 冯晓磬(孙女辈排行第五) 子:冯晓俊(长房长孙) 二房次子:冯子善(庶出,生母万姨娘) 妻:钱和雅 子:冯晓健(孙辈排行第二) 冯晓傲(孙辈排行第三) 女:冯晓笛(孙女辈排行第三) 冯晓琴(孙女辈排行第四) 三房三子:冯子康(正妻黄氏生次子) 妻:李竹君(昌国公府嫡出四小姐) 子:冯晓信(孙辈排行第四) 女:冯晓笙(庶出,生母朱姨娘。孙女辈排行第二) 冯晓瑟(嫡出,孙女辈排行第六) null 第6章 拿过丝帕将双手仔细擦净,冯晓瑟地走到李竹君身后,为她捏捏肩膀,道:“母亲又何必与那眼皮子浅的人置气?东西虽然是从宫里出来的,可是女儿还未把它放在眼里。说实话,母亲私库里的东西,女儿也见过不少,随便哪一件,都比那几样要好。不过是老太太兴头高,不忍负了她的好意罢了。” 李竹君冷笑:“那几样东西值当什么?就是送到我跟前,我也不稀罕弯腰去捡。这分明就是大房在拐着弯地打我们三房的脸面,大小姐在宫里,从正七品的御女熬到了正二品的修容,可算是扬眉吐气了呢。 阖府都知道老太太偏心大房老爷,连带着老太爷也行事不公。你父亲一个都水监的从七品小官儿,三四年了都未曾挪过窝,为什么?还不是要为他的大哥让路。可惜了,被老太爷、老太太给予厚望的长房老爷至今不过是从六品,御史台台院的侍御史。 你父亲自有主意,我也不好干涉。大嫂掌家,家宅琐事,想要一碗水端平,也难。吃点暗亏,我忍忍也就算了,毕竟孝字当头,我这个做媳妇的,对公婆须得敬重。但是欺到了你的头上,我便不能忍。如果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还有什么资格被你叫一声母亲。” 说着李竹君的眼眶微微泛红,她是真生气了。以她的修养,平日里根本不会说出口的话像是不经思索,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这些话,亲密如夫君,也是不能说的。一来,男人必须是威严的,是干大事的,怎能让后院琐事羁绊住心神;二来,百善孝为先。公婆再偏心,与儿子媳妇而言,只有顺从。唯有在这个聪慧的女儿面前,她还能顺势地发泄两句。 李竹君的祖母,先昌国公诰命一品夫人,是平宁王爷唯一的女儿,封号全德郡主,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传说全德郡主当年下嫁昌国公世子,真真是十里红妆。嫁妆第一抬已经进了国公府,最后一抬却还未出平宁王府大门。 李竹君从小养在全德郡主膝下,耳濡目染,性子有几分随了全德郡主,骨子里透出的清高孤傲。她温柔大方,但并不平易近人;她谦和有礼,但自矜自重。她了解世事,知道人情冷暖,却厌恶圆滑处世,喜欢直来直去。 冯晓瑟娓娓劝道:“母亲消消气。记得女先生教过:风水轮流转。母亲性子好,容貌好,色色出众,加上娘家显赫,有些人在您面前自惭形秽,觉得低了一等。如今有大姐姐撑腰,认为终于可以摆脱那种出身带来的无形压力了,按耐不住,猖狂了一些。无妨,咱们就先让他们风光风光。 记得女先生还教过:辱人者,人恒辱之。既然有人愿意自取其辱,我们就当看猴戏得了,千万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作为大家闺秀,冯晓瑟的这一番话,未免有些刻薄了。但她不过十二岁,对于人心的了解已有了几分深刻,殊为难得。李竹君心里气愤渐消,可脸上依旧笼罩着一层薄怒。 冯晓瑟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弯身附在李竹君耳旁,轻声说道:“五姐姐要走的那一串,怕不是红珊瑚珠,而是红麝串。” 李竹君惊讶地一挑眉:“当真。” 那日景寿院所发生的一幕,被有心人推波助澜,不过一时三刻的功夫,整个冯府便都传遍了。这个世道不缺见风使舵的人,背后嚼舌根,五小姐怎样得宠,六小姐怎样无能。李竹君火冒三丈,只是她也没料到,原来内里另有玄机。 冯晓瑟点点头。 李竹君犹疑地:“红麝串是由麝香加上其他配料做成的红色珠儿,有香味。女子长期佩戴会难以受孕,孕妇佩戴容易引起胎儿流产。宫里还是有些忌讳这样物事的。而珊瑚却是天然而成的宝贝,贴身佩戴,有定惊、祛热、明目的功效。 珊瑚自带斜横纹理,像树木的年轮,打磨出来的珠子,每一颗都不尽相同。以老太太经验老道,怎么连这两样都分不出来?即便老太太认不出来,冯修容入宫多年,眼界、见识已经远胜常人,何况宫里多少老资历的宫人、嬷嬷,都是成了精的,他们都分辨不出来? 如果明知是红麝串而假托红珊瑚珠送进府里,冯修容到底安的什么心?” 冯修容安的什么心?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东西是由冯修容信任的永福宫首领太监刘卫送到老太爷和老太太的景寿院里,并未指定下赐给哪一个人,老太太也只是唤来孙女们随意挑选,实在难以看出有何意图。 冯晓瑟沉吟着:“那一日,老太太的行为举止,并没有什么异样。如果她不偏着五姐姐,才是不正常。 那串珠子的确品相不错,鲜红如血,光洁圆润,手感沉厚。女儿细细看过了,天然的纵纹、环纹都很清晰,没有一点的瑕疵,也没有一点的香味。 宫里说是珊瑚珠,老太太也说是,女儿先时也以为是。挑好了东西之后,我将珊瑚珠串交给那日跟在我身边的丫头果儿。 这个果儿,她本为京城五十里外西凤县人,七岁时父母双亡,被叔叔卖给了人牙子,后又被府里管事买进府里。她有一种隐秘的怪毛病,就是碰不得香料。只要沾得一星半点,皮肤便会起红疹子,某些时候严重些,某些时候轻微些。 果儿避着人的时候,将前因后果细细地讲给女儿听,而后又挽起了袖子给我看,果然她手腕的皮肤上起了三颗绿豆大小的红疹子,她确定,那串红珠子上带着某种香料。 女儿见识少,想来想去,带着香料的红色珠子,就只能想到红麝珠了。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真正的珊瑚珠,也是被做过手脚的珊瑚珠。” 所谓无巧不成书。 果儿进府后,就被安排到景澜院,如今是冯晓瑟房里的二等丫头,本来是轮不到她来陪同小姐外出。因着大丫头春萍、秋萍都在忙于收拾往普度庵进香所需的物品,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冯晓瑟那日到景寿院请安,便带上了果儿。 李竹君的眼神变得凌厉:“事关重大,果儿说的话,你信得过?她有这种毛病,是怎么骗过验身,进得府里来的?她又怎么能够确定,她手腕上的红疹子,就一定是因了那串红珠子而来?” 深宫,红麝串,冒充红珊瑚,如果事情属实,那么这就是一泓深不可测的浑水。果儿的突然出现,是不是有意的安排?她主动说出香料的事,到底是忠心为主,还是另有目的? “母亲您担心的事,女儿也想到了。那日,我房里与往常一样,没多出来什么,也没少了什么。并没有人刻意在我跟前提起果儿,也不见她四处晃荡引人注意,是我要往景寿院请安,突然想起果儿这个名字还挺可爱的,就亲自点她跟着我。 我让秋萍暗暗查过,果儿是个挺本分的人,平日里只在景澜院里活动,极少与院外的人打交道。她不出挑,也不懒惰,人缘不错。至于她私下里是否另有主子,被人驱使,女儿手上得用的人不多,无法查证。 我在香膏里调上玫瑰香粉,涂在果儿的脖颈、后腰处,又从私库里翻出了积年未用过的奇楠,碾成些粉末,用在果儿的肘弯、膝盖、脚踝处,亲眼见到完好的皮肤长出红疹子,与那日我见到的,一模一样。 我单独问过果儿,她说她在家里的时候,家里穷,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从来没见过,甚至没听过香料这种东西,所以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 第一次发作的时候,是春日里,她为衣服熏香防虫,那次接触的是藿香。红疹子起来的时候,手臂、胳膊,满满都是。她又惊又怕,还不敢告诉管事的,怕被撵出去,自己悄悄煮了些艾草水,洗了洗皮肤,好在红疹不过一两日,就渐渐消退了。后来她又接触到了百合香、依兰香、沉水香,无一例外,都会起红疹子,于是她就确认了自己的这个毛病。 为了避免发作,果儿平时很小心,尽量地避免接触到香料,连香脂香膏也是不用的。那日祖母房里,并未熏香,只是剪了两支梅花插瓶。除了红珠串,果儿并未接触其他物事,而且红疹子是在她拿住红珠串之后才出现的,所以可以确定。” 能够瞒骗过眼睛,却骗不过身体的异常反应。 “原来是这样。”李竹君心念飞转,冯晓瑟事后的应对还算完整,那串红珠子看来的确有古怪。 “果儿你可安排好了?” 冯晓瑟道:“我让她去书房整理书籍,那里僻静些,少惹人注目。” 在还未查清果儿的来历,确定她是可以信任的情况下,把她调开,既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防备她。 李竹君又问:“那红珠子共有几串?” 冯晓瑟回答道:“共有两串,其中一串被三姐姐挑走了。” 三小姐冯晓笛,是二房老爷冯子善的长女。冯子善是庶出,生母万姨娘已经去世。 “三小姐挑走的那一串也有问题?” 冯晓瑟摇摇头:“这女儿就不能确定了。三姐姐先挑,而后我再选。后来五姐姐说喜欢,就从我这里拿走了。最后回到景澜院,果儿才将异常告诉我。” 有光明,就有黑暗;有美好,就有肮脏。 作为母亲,最美好的希冀:自己捧在心尖上宠爱的孩子,面对的全部是光明和美好。但,这是不现实的。李竹君今日才恍然发现,孩子已经成长,有足够的心智去面对人生的黑暗和肮脏。 心里翻来覆去,沉思许久,该把女儿放到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来对话,还是始终把她守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null 第7章 许久,李竹君终于决定:“传闻,府里大小姐晋位修容,是陛下给予她的补偿。修容怀胎三月,小产了。” 冯晓瑟一愣,没有料到母亲会对她说这些,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并不适合知道这一类的秘辛。但转念一想,又为母亲对自己的信任而欣喜。 宫妃有孕,血脉延绵,对皇家,对母族,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既然冯晓筝怀孕了,为何不向冯府报喜,为何没有昭告天下? “是意外吗?”冯晓瑟斟酌着问。 李竹君深深地看她,意味深长地:“后宫里,永远不会有意外。” 冯晓瑟心中一沉,又问:“老太爷、老太太知道吗?” 两位老人最近红光满面,心情似乎非常好。 “消息被封住了,还是你外祖母从淑宁太妃那里听来的,然后悄悄递给我。至于老太爷、老太太知不知道,不好说。” 李竹君的母亲,现任的昌国公夫人诰命一品,她与先帝淑宁太妃是表姐妹,话语投机,关系亲密,经常进宫与淑宁太妃说话解闷。 冯晓瑟陷入深思,眼波仿似有水光在流动,好一会儿之后,她缓缓说道:“红珊瑚是贵重的宝物,人人都知道大姐姐最爱红珊瑚。听老太太说,大姐姐笃信,红珊瑚的灵气能给她带来好运,所以她佩戴的首饰,几乎都镶嵌、妆点着红珊瑚。 老太太还说,大姐姐的永福宫,有一株两人高的红珊瑚树,鲜艳润泽,枝干粗壮如碗,形体开阔如扇,称得上是稀世奇珍。至于各色珊瑚盆景、玩器,那就更多了,不一而足。” 红珊瑚生长在远离人烟的深海里。东省临海,宫里品相优良的红珊瑚,几乎都是东省永盛候古家所进贡。 如今看来,已经有技艺能将红麝珠的香味掩盖着,并且做成与红珊瑚珠一模一样,外人看来天衣无缝。那么,做出一株与红珊瑚树毫无二致的红麝树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竹君早已经想到这一层,轻叹一声:“天下之大,有不少能工巧匠,想不到技艺已经出色到这样的地步,堪称鬼斧神工。” 话说到这里,两日前景寿院里的那场小风波,谁是谁非就已经不再重要。深宫里的斗争,没有硝烟,但却比战场上的厮杀更为恐怖。因为它是阴狠的,森冷的,甚至是以和善的笑容为掩盖的。两串红珠,仿佛两条血带子,将这种残酷延伸到宫外头。 雪已经停了。 从绞纱帐的缝隙向外看去,天空一片灰蒙蒙。云层密密厚厚,堆堆叠叠,一直延伸到天边。 冯晓瑟感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慢慢涌出,直至四肢百骸。她拿起茶盅,放到唇边,正要喝,被李竹君止住:“冷茶伤胃,莫喝。” “母亲……” 冯府风光无限的荣耀,竟然是以冯晓筝的失子之痛所换来的,人人喜悦欢欣的时刻,谁又会怜惜冯晓筝的感受? 成王败寇。 落败的人,有补偿,却没有公道。 冯晓瑟有些惶惑,有些迷茫。 李竹君握着她的手,温暖从手心传递:“母亲懂得。之所以跟你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让你对人心失去信任,而是想告诉你,人是有欲望,有所求的。在实现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付出代价。 人心隔肚皮,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今天对你微笑,明天会不会转身就将你出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是这个道理。 你的性子落落大方,宽容,以善意去揣摩人心。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它使你很容易忽略别人隐藏的恶意,使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出卖?母亲,您的意思是……” “任何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我们看到的结果,有可能是虚假的,扭曲的,甚至经过利益交换的。 冯修容流产,不外乎两种结果。也许是无知无觉中被人所害,只能惋惜她的手段不够,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孩子;也许是她窥见了别人的算计而顺势为之,那么便是有更为重大的诱惑,使得她愿意以放弃孩子为代价来交换。” 冯晓瑟想了想,情绪有些低落:“太复杂了。想不到两串红珠子引出那么多的事端。母亲,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我的思路。” 李竹君温柔地:“慢慢想,不着急。 今日母亲与你说的话,涉及宫中,已经出格了。出得我口只入你耳。回头我把果儿带走,让她在我房里伺候。红珠子的事情就交给母亲处理,你不要理会了。 我们只是普通人,那些污七八糟的事不掺和,也没这个能耐掺和。我们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炭盆里的火光渐渐熄灭,在寸寸冰冷的空气中,世界,仿佛被隔绝了一般。 夜,似乎蕴含着神秘的美感。 没有星光,远山隐没在一片浓重的阴影里,只能模糊地看见浅浅的轮廓。 北风呼啸,凛冽刺骨。 这样寒冷的夜晚,最适合全家围坐在小火盆旁边,烤上两个土豆或者红薯,点滴的温馨,足够驱散一夜的寒意。 马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面上奔跑着,家,已经近在眼前。 冯子康紧了紧身上的裘皮大氅,迈着大步,走进景澜院。 游廊上挂着纱灯,一个连着一个,由近而远,一阵风吹来,纱灯跌宕起伏,犹如颗颗明珠,洒落在碧波上。 一窗橘色的暖光,似乎在等待着迟归的脚步。冯子康的心头有一股暖流划过,仿佛是感受到召唤一般,脚步也变得越发轻盈。 “太太,三老爷回来了。”画眉笑着,一边说话,一边为冯子康将厚厚的棉制门帘挑起。 进得正厅,地龙烧得正旺,暖洋洋的,有清幽的百合香气扑面而来。只见李竹君歪在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一部书,看得极认真。听见声音,忙放下书,起身,上前迎接。 “老爷。” 李竹君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粉蓝地五彩团花绸面长袄子,妃色撒花棉绫裙,墨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斜插着一支金累丝镶粉红碧玺莲花簪。明媚的灯影笼罩着她,笑意嫣然,娉娉婷婷。 冯子康解下裘皮大氅,递给百灵,手上还提着一只方方正正的粉紫色纸盒子:“知道你喜欢卢家铺子的玫瑰糕,回府时路过,就买了。” 百灵连忙上前,双手接过。 李竹君贴心地斟上一盏热茶,送到他的跟前,笑着:“多谢老爷。” 茶水的温度刚刚好,冯子康喝了两大口,顿时觉得满口生津,通体舒畅。 李子君鼻尖嗅到冯子康身上一抹淡淡的酒气,便转头吩咐着:“杜鹃,让小厨房将醒酒汤送来。” 冯子康叫住:“不必了,只略喝了两杯,不妨事。都水监内一位同僚谋了个外放的机会,将前往北省青平县任县令,今日是为他践行。” 李竹君笑道:“北省气候苦寒,老爷的这位同僚只怕会辛劳些,比不得京城里的舒适自在。” 冯子康换上家常的深蓝色暗花棉袍,道:“听从青平县回来的人说,此地位于北省与西省交界,沟壑纵横,很是荒凉。”说着,若有所思:“然,环境越艰苦,就越能磨练人的意志,何况为人臣子,当为国效力,为君父分忧。贪图享乐,不愿吃苦,岂是君子所为。” “老爷说得是。”李竹君低声附和着。 冯子康举人出身,连考两榜,却未能再进一步。他精于人情世故,都水监丞虽然只是一个小官,他依旧做得有声有色与同僚颇有交情。 有能力、有手腕、有大张宏图的胸襟和期望,家世也不俗,只是父子兄弟同朝为官,虽然不是同一部门任职,但家族的资源、人脉是有限的,有人必须收敛锋芒,做出退让。大哥冯子文是长子、嫡子,将来还会是冯氏的族长,冯子康只能成为的兄长陪衬。很无奈的事实,不接受,又能如何?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啊。难道只能一辈子窝在都水监?日日对着无穷无尽的图纸资料?哪怕如同那位同僚一般,得个县令的实职,就算不能建功立业,多干实事,增长见识,也是好的。 十几年的夫妻,从冯子康的眉梢眼角,李竹君便能将他的心思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不忍他满腔郁气,李竹君道:“老爷,小厨房做了鸡汤银丝面,再配上几样小菜,端上来可好?” 冯子康默默地告诫着自己,兄友弟恭,千万要忍耐,不能为了自己的那点心思而坏了兄弟之间的和气。他长出一口气,道:“晚饭时只顾着和同僚们说话,倒没吃什么,如今正好饿了,叫人端上来吧。” 雪白的银丝面浸在金黄的鸡汤里,面上疏疏落落撒着切得碎碎的葱花,配上脆嫩的酱萝卜,清爽的椒米拌木耳,诱人的浓香让人不禁食指大动。冯子康顿时将烦恼抛在脑后,拿起筷子,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null 第8章 李竹君含着笑,唤来杜鹃:“让小厨房将今日做的奶糕、豌豆黄收拾两碟子,给朱姨娘和范姨娘送过去。” 冯子康接话道:“你和善,素日待她们宽厚,她们那里何曾缺过吃食。天又黑又冷的,何必特特派人去送点心?” 李竹君款款地坐到冯子康对面的绣墩上,说道:“按理说,老爷给我买的玫瑰糕,我应当分成三份,让两位姨娘也尝个新鲜。但这是老爷对我一片心意,我很欢喜,根本就不想与他人分享。未免旁人嚼舌根,说我不贤惠、不公道,我就将小厨房的点心送过去,老爷说我做的对不对?” 李竹君脸颊绯红,双目亮晶晶的,好似有星光在闪耀。一席话,让冯子康心动神摇,男人的劣根性,既要求妻子贤惠大度,容忍下自己身边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又想要妻子以夫为天,对自己绝对的崇拜绝对的情深意长。 只是细听她的话里,似乎别有它意。冯子康手上的筷子顿住:“怎么,有人不安分,乱嚼舌根?” “前几日我恍惚听见有人在抱怨,说我只顾着自己生下的孩儿,丝毫不怜惜庶女的死活。二小姐过年后就十七了,还未定下人家,都是我这个嫡母的过错。”说着李竹君的脸上带上了几分委屈。 一般的女孩儿,十二三岁便要相看人家,定下亲事,及笄之后,就可以成亲了。二小姐冯晓笙年将十七,亲事遥遥无期,确实不应该,但内里却是别有缘故。 冯晓笙十三岁时曾经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是太仆寺中牧监何大人家的小公子。不料一年之后,何小公子一病不起,去世了。冯晓笙身上从此背上了克夫的名声,上门来提亲的不是娶做填房,就是家风不善,不说冯子康夫妇,就是老太爷、老太太也不能答应,所以亲事便就这样耽搁了。 冯子康皱眉:“笙儿的婚事的确让人头疼,家世好的子弟,哪怕是庶子,都是高攀不上了。我看,只要人品实在,肯上进,家里穷一些也无妨,不过是多贴补些嫁妆罢了。”想了想,又说:“就是嫁进去做填房,也行。” 冯子康已经发了话,李竹君心下松了口气。若是冯晓笙的婚事处理不好,马上就会有一顶不慈、苛待庶女的帽子压下来。为了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坏了自己的名声,不值得。 “我明日就请老太太、大嫂、二嫂帮忙留意着,二小姐的婚事的确不能再耽搁了。” “嗯。”冯子康应了声,筷子夹了一片酱萝卜,塞进嘴里。 到底是喝过酒的缘故,冯子康觉得身体有些疲乏,吃过宵夜,匆匆洗漱,便沉沉睡去。 沙漏中银色的细沙缓缓地流动着,点滴地记录着流逝的时光。 夜渐渐深了,李竹君却没有睡意,坐在灯下,拿起已经描好“五蝠捧寿”花样的绣花绷子,右手拈针,针线从绣花绷子下面穿出来,把针从起针的内侧绕过去,然后在紧挨着出针处入针,如此反复多次,一朵精致的团云便大功告成了。这是为冯子康缝制的荷包,自然得多花些心思。 看着绣面,李竹君的心思飞得很远: 感情是相互呼应的。你爱我有多深,我便以同样的情意来回报。 冯子康和李竹君的亲事,说起来算是有几分传奇的色彩。 先昌国公(李竹君祖父)是一品国公,冯府先老太爷(冯子康祖父)是正四品尚书省右丞。 两人虽然同朝为官,但品阶相距甚远。然而两人不约而同地,对酿酒最有心得,结识后不久,便成为莫逆之交。 为了庆贺长荣帝圣寿,先昌国公和冯府先老太爷决定,共同酿造一种新酒,进献给陛下。 在一次酿造的过程中,冯府先老太爷不慎,将雪花糖打翻落入蒸熟的大米里。歪打正着,竟酿出了淡雅幽醇的好酒。 两人兴高采烈之下,都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大肆庆祝的喜事,喝酒、摆宴太过普通,最后两人以各自的玉佩为信物交换,结亲,做儿女亲家,办一场大喜事以为庆贺。 既然两家族长做主结亲,当然是嫡子女之间的婚配。当时昌国公府只有四小姐李竹君年龄合适而未曾定亲,与冯府三少爷冯子康年岁相当,于是亲事便迅速地定了下来。 消息传出,几乎是一片哗然,就连先昌国公夫人全德郡主也极为不满,认为冯府门楣太低,不般配;冯子康籍籍无名,不合适。但在先昌国公坚持下,双方交换年庚,八字十分相合,婚事便不可更改了。 处于风暴中心的李竹君,自小接受的是贵族女子的教育——立德修身,贤孝敬慎,堪称大家闺秀。 她表面平静,八风不动,可内心也不是没有怨言,尤其是对比家中其他姐妹的夫婿,无一不是高门大户、世家权贵的子弟,再不济,也有进士功名在身。反观冯子康,四品官的三子,只是举人,还未出仕。未来如何不好说,当下绝对是相当普通没有丝毫闪光点的。 怨埋怨归埋怨,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在李竹君接受了现实,全心全意待嫁的时候,冯子康闯出了一个大祸——他的通房丫头竟然为他生下了庶长女。 京城再度一片哗然。昌国公府和冯府火速地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热烈话题。这样的情况下,连极力主张两家联姻的先昌国公也极为不满。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冯子康身着单衣素袍,足足在昌国公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据说冯子康被冯府小厮抬上马车的时候,浑身僵硬,手脚发青,连眼皮都冻住了。回府后,两个大夫轮流用雪为他擦身体,救了整整一天,才拉回一条命。 冯子康和李竹君的婚事终于如期举行。 经历了这许多,冯子康仿佛在一夜之间从少年郎蜕变成男人。由毛毛躁躁变得沉着稳重;由对婚姻一知半解到肩负起家庭的责任;由不懂世事到精于人情。 新婚第二天,冯子康便对李竹君推心置腹:从小母亲就偏爱大哥,连带着父亲对他也是淡淡的。虽然已经中了举人,家里对他的支持,是有限的,更别提将来分家,能得到的资源,包括财产,只怕很稀薄。 好在老祖母对他关爱有加。老祖母逝世前,将自己嫁妆里一部分的田地、铺子、金银体己给了冯子康。这些产业在老祖母留下的老仆人精心打理之下,每年都有不菲的收入。 冯子康将名下的私产,交由李竹君,并且院子里的事务,无论大小,全都由李竹君做主。 至于那个产下庶女的通房丫头,在李竹君进门之后,抬成了姨娘。冯子康对她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冷淡。 按照规矩,庶女必须养在嫡母身边,但李竹君没有主动提议,冯子康也没有主动要求,这事就这样被两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冯子康给予李竹君完全的信任和尊重。信任她行事能够遵循自我的本心,尊重她作为正妻的权力和职责。 李竹君怀有长子冯晓信时,婆婆以李竹君不方便伺候为理由,送来一个丫头,开了脸,成了姨娘。冯子康也只是面子上应付了事,除去工作,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陪伴在李竹君身边。 有时候为她按摩微微肿胀的双腿,缓解抽筋带来的痛苦,有时候为她读书,抚慰她因怀孕而多变不宁的心绪。 爱情,是春日枝头的那抹嫣红,是夏日清风里的那缕荷香。只有拥有过爱情的人才会懂得,光阴不再寂寞,流年不再冰凉。有一份深情,是洋溢在心底最热烈的温暖。 何其幸运,繁华三千,却独独钟情一人。有这份钟情,哪怕丈夫一辈子成不了高官,拿不到厚禄;哪怕婆婆刻意打压,大嫂故意挑衅……所有的不如意,都变得可以忍耐。 李竹君很满足,很幸福。多少次午夜梦回,凝视着身边人宁静的睡颜,她心里无限感激祖父当初的决定。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是多少女子一生的渴求。 院子里的两个姨娘更是不足为虑,只要丈夫的心在,她们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嫣然的笑意悄悄地绽放在李竹君的脸上,针线密密缝,似乎要将情意融汇进入这一针一线里。 庭院深深。 弯弯的月儿,从云层的裂隙中钻出,晕染着浅浅的华光,似乎在守护着人间的万家灯火。 清晨。 雪后初霁。 天空好似被清水浣洗过,澄亮,明净。空气好似被细纱过滤过,清新,醇和。 阳光,极淡极薄,柔柔的,像一抹胭脂,惊艳地扫过天际。 雪还未化尽,宛若一支白色的画笔,将大地勾勒出如同水墨画般的轮廓。 这一日,冯府门前车马如龙,人声鼎沸。 冯府老太太将带着府中的小姐们往东麟山普度庵上香。府里的大小管事,丫头、仆妇,早已经备好了一应物品,只等着一声令下,随即出发。 大太太郑秀涵,三太太李竹君虚扶着老太太的手臂步出府门。她朝每个向她问安的管事们微笑着,然后踩着脚踏,上了一辆翠羽华盖车。二太太跟在后头,提着一个食盒,交给老太太的贴身丫头兰香:“山路颠簸,可得仔细照顾好了。” 兰香脆生生地应道:“知道了。二太太放心罢。” 五小姐冯晓磬今日一身粉红地绣缠枝花立领棉绫褙子,水红色百褶裙,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十分娇俏。 她上前,小声地在大太太耳旁嘀咕着,只见大太太含着笑,微微地点了点头。冯晓磬高兴地提起裙摆,飞快地跳上了翠羽华盖车。 老太太正舒服地倚靠着软枕,冷不防被冯晓磬突然闪进的身影吓了一跳:“你这丫头,怎么忽地就跳上来了?别淘气,仔细撞头。” 冯晓磬刚一坐下,就亲热地挽着老太太的手臂:“祖母,就让磬儿跟您一辆车吧,一路上也好为您端茶倒水。” 老太太伸手,点了点她的俏鼻,嗔道:“伺候我的丫头婆子一大堆,哪里就用得着你来端茶倒水。你这猴儿,莫不是有什么小心思?” 冯晓磬歪着头,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哪里有什么小心思,磬儿就是想着好好伺候祖母。至于,祖母车上香喷喷的吃食,我只是顺便占个光。祖母,好祖母,您就应了磬儿吧。” 老太太笑着拍拍她的手:“好,好,祖母就喜欢磬儿活泼伶俐的性子。” null 第9章 另一边厢,二小姐冯晓笙,三小姐冯晓笛,四小姐冯晓琴,六小姐冯晓瑟,同坐一辆七宝朱缨华盖车。 冯晓笛一身嫩黄地绣折枝梅花长袄,云白色马面裙,白皙的脸庞清雅娟秀。她环顾左右,问:“怎么不见五妹妹?” 坐在她身旁的冯晓琴,秀眉大眼,容貌中透着一股英气。撇撇嘴,理了鹅黄色百褶裙裙摆:“她跟老太太共乘一辆车。” 冯晓笛张口,就见冯晓瑟捧着喜鹊绕梅黄铜手炉,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想了想,又将要说的话压回肚子里。眼角的余光瞥见冯晓笙,只见她瘦削的肩膀,纤细的腰身,下巴尖尖的瓜子脸显出了两分狐媚的气息。她的双眼一直专注地盯着手腕上的金累丝素手镯,若有所思。 冯晓琴见车子里一片静默,人人都跟没嘴葫芦似的,冷笑着道:“五妹妹贯会在老太太跟前卖乖,哄得老太太只宠着她。前儿不是将六妹妹看上的红珊瑚串子给抢了。六妹妹脾气也是真真好,并不理论,若是换了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冯晓笛呵斥:“住口。”她压低声音:“老太太是长辈,我们只有遵从,怎能在背后浑说是非。” 冯晓琴贝齿紧紧咬着嘴唇,心知这话传出去了自己必定落不了好,不由得暗自懊恼实在沉不住气,口没遮拦。 前头小厮骑马开路,车轮渐渐往前滚动。 街道两旁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这是哪家的贵人出门呐?这么大的阵势。” “瞧见没有,前头打出了‘冯府’的牌子,听说这家府上,出了一位娘娘呢。” “怪不得,原来是皇亲国戚呀。” 陪同出行的小厮、仆妇们听见了周围不间断的议论,立时抬头挺胸,满面生光。 东麟山位于中京城的东部,距离京城二十里,以险峻奇石而闻名。传说上古时,此处是麒麟的故乡,故名为东麟山。 普度庵修建在东麟山深处,周围飞瀑流泉,古树参天。传说数百年前,无虑师太路经东麟山时,见阳光所照之处,彩瑞千条,在一片吉祥平和之中,她顿悟禅理,修建了普度庵,意为普度众生之意。 寒冬时节,远山的绿意褪尽,换上了苍凉的灰色。繁花落尽,只偶尔看到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小野果。 冯府大队人马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至山腰,迎面便见一处茂密丛林。山路穿林而过,狭窄,陡峭,不再适合马车行驶。请示老太太之后,众人便下马、下车,步行上山。 青石小径通幽,台阶蜿蜒而上。台阶的缝隙里,长满了浓密的青苔。小径两旁,各有一块硕大的黑色石头。年深日久,风吹雨淋,黑石圆润得仿佛被细心打磨过,巨门一般,守卫着门户。 “祖母,您小心脚下。”冯晓瑟搀扶着老太太,说道。 一旁的冯晓磬不甘示弱,连忙上前,甜甜地说:“祖母,我来扶着您。” 老太太和蔼地笑道:“祖母晓得。你们也仔细些。” 拾阶而上,只见远处峰林密集奇美,近处藤蔓缠绕。山路峰回路转,涧水淙淙。越往上走,便觉得云雾缭绕,行走其中,仿佛立于云端,飘渺如仙。 群山巍峨,峰峦高耸,给人以一种神秘的威严之感。就连平日最为活跃,最会讨喜的冯晓磬,此时也是静静地行走着,不敢发出些许杂音。 穿过密林,豁然开朗。有一块长宽百多丈的坪院,檀烟缭绕,花草含香,普度庵就在眼前。 老太太停下脚步,手里的丝帕轻拭额头的一层薄汗,深深地呼吸着山涧里的清新空气,疲劳似乎消减不少。她举目环顾浩瀚林海,双手合十,虔诚地:“宁馨安详,果然是佛门圣地。” 老太太严肃地吩咐道:“每一位主子只带两个贴身丫头,其余人等就在庵外候着。谨记,不准大声喧哗,免得扰了佛门的清静。” “是。”冯府众人齐声应着。 入得庵门,只见高墙、深院,飞檐、斗拱,无比庄重森严。 庵堂正殿供奉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佛像。菩萨神态慈祥,一手捧净瓶,一手拿杨枝,眼神超然尘世,凝聚着普度众生的光明。 老太太带着几位小姐先净手,而后接过女尼点燃的柱香,高举过头顶作揖,再把柱香插进香炉里。 老太太双膝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头,而后双手合十,双目紧闭,默默地祷告着。 耳边响起阵阵木鱼声,还有幽幽的唱经远远传来。 “阿弥陀佛。”普度庵的主持无心师太走进正殿。 老太太闻声,回头一看,连忙抬手,让丫头将自己扶起,见礼道:“见过师太。” 关于无心师太的传说很多,有说她精通观星之术,能卜吉凶,问未来;有说她精通相面之术,能断吉凶,测夭寿;还有说她已经年过百岁,却依然年轻。加上她广结善缘,就连京城里的皇公贵胄都要礼遇她三分。 “施主好。”无心师太一身缁衣,浆洗得青中泛白。她身材不高,很消瘦,皮肤光泽细腻,眼睛炯炯有神,十分清澈,实在是无法让人看出实际年龄。 “清风明月,听庵堂内经声悠扬,深感佛法无穷。”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渡无缘之人。施主有慧根,乃是自身福泽深厚。” 老太太恭敬地对无心师太说道:“久闻师太法力神通,今日老身带着孙女们来进香,不知是否有缘法能得师太指点一二?” 冯府老太爷朝堂高升,大小姐后宫晋位,府里待嫁小姐的身份也不可同日而语。两个建立了姻亲关系的家族,必须有助于家世的利益,有助于人脉关系的拓展。如若能得无心师太的一句赞赏,对小姐的闺誉,是很大的提升。 当年,中书省中书令文正道之女文采薇,年仅六岁,与家人前往普度庵时,偶见无心师太。无心师太观文小姐面相,赞叹道:贵不可言。 文小姐十二岁时被长钦帝亲点为太子妃。两年后,长荣帝薨。长恭帝即位,太子妃正位中宫。果然应了无心师太的断语。 无心师太含笑,未答应,也并未拒绝。她的目光在跟随老太太身后的几位小姐身上,缓缓地扫过。 无心师太的本领,冯晓瑟也略听说过一二,她好奇地看着无心师太。逆着光,只觉得师太的瞳孔变得漆黑,越发的深邃,仿佛能够看透世间的一切,让人有股强烈的压迫感。 目光落到冯晓瑟的身上,无心师太平淡的脸色微变,眉峰紧蹙,像是自言自语:“难道天数竟然是应在此处?” 正殿内很安静,无心师太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所有的人都清楚地听到了。 老太太有些急躁,迫不及待地问:“师太,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气氛变得凝重,几位小姐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既害怕,又期待着无心师太将要说出的话语。 无心师太脸色很快地恢复如常,淡然地:“行善积德,自然平安顺遂。”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让未达到目的的老太太很是失望,但她毕竟老练,明白无心师太并无意再多说什么。很快,笑容又堆满脸庞:“多谢师太指点。师太面前,老身也不兜圈子。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施主请说。” 老太太伸手指了指冯晓瑟姐妹,说道:“还请师太为她们姐妹安排一处休息的地方。” 听老太太的话,无心师太便知她所求必是相当的隐秘,连府里的小姐也未曾告知:“无边,你带着几位小施主到后殿禅房歇息。” 无边从无心师太身后走出来,她年纪很小,约莫十岁的样子,双手合十,应着:“是。” 无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都未说话。到了禅房之后,又送上香茶,然后悄然离开。 禅房内很干净整洁,点着檀香,袅袅的轻烟在空气中盘旋。 冯晓磬东张西望,见禅房内一片寒素,不禁觉得十分无趣。因着在普度庵,不敢高声言谈,几人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之后,干脆就沉默了下来。 寂然了许久,冯晓磬终于按耐不住,她本不是个安静的性子,此时更觉得心里烦燥。她起身:“这里太闷了,我要出去透透气。有人要随我一同去吗?” “五小姐,老太太让在禅房里歇着,出去似乎不好。” “闭嘴。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冯晓磬杏眼一瞪,呵斥了开口劝阻她的贴身丫头紫儿。 冯晓磬微扬着头,目光斜视做睥睨状,很有些高傲的样子,让冯晓笛心里不愉,不冷不淡地:“不去了,我有些累,想歇歇。” 冯晓琴喝了口香茶,眼皮子都没抬,闲闲地道:“我也不去。” 冯晓磬一向自视甚高,她是长房嫡女,掌上明珠似的,最得老太爷、老太太的宠爱。亲姐姐冯晓筝得封修容,更是让她与有荣焉。整个冯府,谁不捧着她?谁不顺着她?如今被庶出二叔的两个女儿不留情面地拒绝,结结实实地碰了两颗钉子,冯晓磬不由得脸色一黑。 冯晓瑟见状,含笑对冯晓磬说道:“五姐姐,外头冷,还是留在禅房里吧。回头祖母来寻,你不在,总是不好交代。” null 第10章 冯晓瑟的劝告,冯晓磬自然不当一回事。这个六妹妹在她眼里,素来都是无能可欺的。她不耐烦:“你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哪儿那么多的废话。” “既然三姐姐、四姐姐都不去,那我就留下陪陪她们吧。”冯晓瑟也不气恼,依旧好脾气地笑着。 冯晓磬冷冷地“哼”了一声,眯着眼,才看到角落里的冯晓笙,下巴一扬:“你呢?” 冯晓笙的性子看着像是云淡风轻,其实内心很敏感。几位姐妹对话的时候,她虽然未说话,但一直在细细地观望着。 见冯晓磬眼里带着不屑,话语间似乎也有嘲讽之意,心知她看不起自己的庶女出身,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可是转念一想,前面三位妹妹都拒绝了冯晓磬,眼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如果自己也拒绝的话,她的怒意只怕要全部发泄在自己身上。而且冯晓磬深得老太太的宠爱,讨好了她,兴许就能帮着自己,在老太太面前说几句好话。 “既然五妹妹兴致好想出去逛逛,那我也就随你一起去吧。”冯晓笙盈盈而立,说道。 “我们走。”冯晓磬等不及丫头动手打开禅房门,自己迫不及待地拉门就往外走。 冯晓瑟看着她的背影,暗叹了一口气。 留在禅房里的三个人,就这样呆坐了半个时辰。 冯晓瑟觉得口干舌燥,腹中饥饿。但心里牢记着李竹君的嘱咐,外头的东西不能轻易入口,所以忍耐着并未喝茶水。 喜鹊机灵,附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六小姐饿了么?奴婢给您拿点心去。” 冯晓瑟正要说话,突然,一声闷响,禅房的门被人猛地推开,房间里的人被吓了一跳,喜鹊立时将冯晓瑟护在身后,警惕地朝房门处看去。 冯晓笙钗凌发乱,和她的贴身丫头小惜气喘吁吁地扑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五妹妹……五妹妹她摔下了山崖。” “什么?” 在场的人面面相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冯晓瑟率先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你们只是出去逛逛,五姐姐怎么会摔下山崖?有人在那里守着吗?” 冯晓笙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五妹妹与我先是在天井里看了看盆栽,五妹妹说无趣,又说普度庵后山的风景出了名的好,难得出来一趟,一定要去看看。我劝不住,就一同往后山去了。 在一处山崖,五妹妹看见一束红花,觉得特别美,就要去摘。山崖太高,我死死拉着不让她去,她就发了脾气,把我推开。我看着她走到山崖边上,不知怎的,就一头摔了下去。 她的丫头紫儿、彤儿在那里守着,我带着小惜回来报信。” 冯晓琴急了,也顾不上合适不合适,话冲口而出:“五妹妹她……是死是活?” 冯晓磬的性子,任性而且恣意妄为,还蛮不讲理,固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这让冯晓琴很是看不惯,她本身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所以两人总是针锋相对。多数时候,自然是有老太太撑腰的冯晓磬占了上风。 虽然平日常有龃龉,但到底是一家人,还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如今冯晓瑟坠入山崖,想想那种血肉模糊的惨象,实在让人揪心。何况五人一道出门,在外人看来本就是一体。身为姐姐,妹妹出事了,她至少也有个看顾不力的责任。 一听这话,本就六神无主的冯晓笙彻底崩溃了,“哇”地一下哭了起来。她在姐妹中年纪最长,可她偏偏又是庶出,身份尴尬,而这一次是她陪着冯晓磬外出的,论责任,无疑是她最大。 倒是冯晓笙的丫头小惜还有两分冷静的样子:“紫儿和彤儿在山崖上叫唤着五小姐,没听见有回声。” 众人心中一沉,冯晓笙哭得更为厉害,脸上的脂粉都花了。 冯晓笛连忙给冯晓笙递上一杯茶水,劝道:“别哭了,如今想办法把五妹妹救回来才是正经。” 冯晓笙泪雨滂沱:“那山崖很高,我站在边上看一眼,就觉得头发晕,五妹妹她非要过去……” 冯晓笛也是手足无措:“那如今要怎么办才好?” 冯晓瑟沉吟片刻,说道:“祖母与无心师太有要事相商。四姐姐,你带着小惜去正殿,如果祖母与无心师太仍然在说话,就把事情告诉黄嬷嬷,祖母最信得过她,然后你们带上府里的人,由小惜带路,前往后山。二姐姐,三姐姐,和我,我们先上去,看看情况再说。” 冯晓笛有些踌躇:“派人去给祖母报信是必须的。至于我们,我看还是在这里等着比较好些。” 冯晓瑟叹了口气,看着冯晓笛,意味深长地:“我们姐妹情深,怎能看着五姐姐摔下山崖而无动于衷?” 冯晓琴轻轻地拉了拉冯晓笛的衣袖,悄声说:“六妹妹说得对,将来若是有人翻旧账,说我们袖手旁观,就又是一篇错处。” 冯晓笛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老太太的心思捉摸不定,就更别提那个面热心冷的大伯母了。她咬咬牙:“好吧,就听六妹妹的。但愿五妹妹吉人自有天相。” 定下章程,众人便分头行事。 普度庵正殿的左右,是钟楼和鼓楼。正殿之后,是藏经阁。藏经阁之后,是一处宽阔的露天天井,越过天井,便是后殿,禅房、斋堂便在其中。后殿西侧有一条走廊,顺着走廊,穿过小门,可以通往普度庵后山。 冯晓瑟让百灵留在普度庵里,见机行事。她自己带着喜鹊和李金家的,冯晓笙、冯晓笛带着她们各自的丫头仆妇,一行人往后山走去。 山路比来时更为崎岖,高峻陡峭,藤蔓夹杂,枝叶仿佛排山倒海,连日光也只能透过缝隙,星星点点地落下来。山风一阵紧似一阵,好似裹挟着冷针,麻痹着人的触觉。几位小姐在府里都是娇生惯养,所以前行十分艰难。 冯晓笛伸手,拂开一串张牙舞爪的枝条,那枝条尖尖利利,刺得肌肤生疼。望不到尽头的山路重重叠叠,心中有些恐惧:“这样的荒芜,五妹妹怎么会来到这地方?” 听得冯晓笛的话,冯晓笙有些不自在地说道:“五妹妹说这是野趣,所以……” 想着若不是冯晓笙一味的忍让、顺从,也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局面。冯晓笛心里有气,话有些不留情面:“五妹妹性子天真烂漫,不拘小节。你身为姐姐,也不劝着些,若是五妹妹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躲不过去。” 冯晓笙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低下头,眼圈一红,忍不住又低低哭泣起来。 一直在认真观察着前路的冯晓瑟见状,劝道:“二姐姐,别哭了,山路难行,岔路也多,你是带路的,得集中精力,仔细小心些。再大的罪过,还能砍了你的头不成?何况你回来报信,功过相抵,也不过一顿训斥罢了。” 冯晓笙并未宽心,心头苦涩,庶女的痛苦,她们是不会明白的,小心谨慎尚且担心祸从天降,何况如今这种局面? 有时候,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只怕死不了,活着白受罪。 冯晓笙强打精神,拭去了眼泪:“六妹妹放心,我在岔路口做了记号,不会有错的。” 冯晓瑟不由多看了冯晓笙两眼,心下暗赞:在如此惊惶的情形之下,能够不莽撞,处处留心,迅速做出正确的应对,这份心思,可谓是极为细腻的。 山石嶙峋,奇形怪状。有的似仙女飞天,有的似蛟龙出海,还有的似狮子抢球。大自然的刀削斧凿,让没有生命的石头拥有了各自的风骨和傲然。 迎面一条瀑布从山石间飞流直下,仿佛从天际奔涌而来。水珠砸在乱石上,击起一层层的水雾。 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都觉得双腿酸疼,疲惫不堪的时候,终于冯晓笙指着前面的一个突出的山崖,道:“五妹妹便是从那里摔下去的。” 众人精神一凛,目光霎时全部投向那处,只见山崖高耸,往下望去,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山崖由几块巨石叠加而成,形状酷似老鹰展翅,而那凌空突出的地方,恰似老鹰的铁嘴。 山崖的一侧,是一方峭壁,十分笔直犹如树立的一面巨大屏风。峭壁的缝隙里长着疏疏落落的野草,有一束盛开的红花,花瓣硕大,鲜艳欲滴,在苍莽的群山中显得一枝独秀。 冯晓笙道:“五妹妹就是为了摘那一束花。” 这时,一直守候着的紫儿和彤儿飞快地跑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就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激动:“二小姐,三小姐,六小姐,你们可来了。” 两人的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眼泪。 山势奇峰突兀,层峦叠嶂。冯晓笛见此景象,不由得心中发冷,不祥的感觉越发强烈。声音带着颤抖:“就是为了摘那一束花?想要花儿,哪里没有?犯的着拿命来冒险,你们还由着她任性而为?” 紫儿和彤儿对望一眼,瑟缩着低声道:“五小姐说一伸手就能摘到,奴婢们拦不住。” “一伸手?你们眼瞎了是不是?这是一伸手就能办到的事吗?”冯晓笛从来不是刻薄、蛮横无理的人,但是此刻,她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两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 冯晓笛火冒三丈之时,猛然听见一声尖叫,是喜鹊的声音,极为惊恐:“六小姐,那里很危险,你不能过去。” 冯晓笛循声望去,只见冯晓瑟正一步一步地往山崖走去,藕荷色撒遍地金长袄,在风中开出一朵灿烂的花。 冯晓笛脸色煞白,背脊蒙上一层冷汗。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人人都跟撞了邪一样。五妹妹是这样,如今连一向稳重的六妹妹也是这样,全是不让人省心的。她高声喝道:“六妹妹,你疯了,快回来。” 冯晓瑟闻声,回头,眼波婉转,笑意嫣然,对冯晓笛说道:“三姐姐,不怕的,我就是上去看看。” “六小姐,六小姐。”喜鹊一边喊着,一边小跑着追了过去,伸长双手想要将冯晓瑟拉回来。 “哗、哗、哗。”山崖底部,几片碎石陡然裂开,蹦跳着滚落悬崖,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