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 悦来   肃北有一处地方,唤作十里镇,位于沙州和玉门关的必经之路上。十里镇周围茫茫一片戈壁,除了一家客栈,其余什么都没有。
  
  这客栈有好些年头了。
  
  从外头看,竖在杆上的旌旗早已残破,门口悬着的木牌,在风沙长年累月的磨砺之下,只能隐约瞧出“悦来”二字。
  
  临近深秋,大漠天寒地冻,再加上关外战事吃紧,店里生意不大好。
  
  客栈小二无聊得倚着旗杆消遣时间。日头晒得身上暖意融融,没想到转瞬天色又阴沉下来——怕是要起大风刮沙子了。他叹了口气,正欲回起身客栈,倏地止住动作——
  
  有马蹄声,还是两匹!
  
  一个飞身翻到旗杆顶上,手搭了个凉棚远远一瞧,果然——
  
  漫漫黄沙之中,二人策马狂奔,看方向是从沙州那边来的。
  
  小二窃喜,麻利地从杆上滑下来,冲着后头喊:“老板娘,嘿嘿,两只肥羊上门!”
  
  不消片刻,那二位到了近前。
  
  只见其中一位满面虬髯,生的凶悍,而另一位却是唇红齿白,长相俊俏。再看那俊俏小哥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整个人精神奕奕,英气勃发,还有那腰……啧啧,居然比老板娘的更细!
  
  小二他好几个月没开荤,此刻实在是馋,一时忘了其他,只直勾勾盯着——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马鞭劈头盖脸而来!
  
  他头一偏堪堪躲过去,刚要急赤白脸动怒,见是那俊俏小哥甩的,小二登时咽下怒意,堆出个笑脸,点头哈腰道:“客官,你这……”那俊俏小哥也不搭理他,只慢悠悠收回马鞭。气氛一时有些僵住。小二尴尬,只好看向另一边的虬髯大汉。
  
  虬髯大汉理着马缰,打圆场道:“江兄弟,出门在外,罢了罢了……”可一转头,见到小二贼眉鼠眼,一脸想要奉承却又忌惮的模样,他实在忍不住,噗笑出来。
  
  那俊俏小哥斜斜望了虬髯大汉一眼,阴恻恻笑道:“哥哥,你可是也要吃一鞭子?”
  
  此话一出,就见那虬髯大汉连连摆手:“江兄弟,你就这时候脾气最差!”
  
  ——任哪个男人被当成女人,都会不高兴吧?
  
  那俊俏小哥未再答话,径自拎起包袱往客栈里去。
  
  小二见状,赶紧屁颠屁颠跟过去。他有心讨些便宜,熟料刚挨近一点,那人突然顿步一个回身……小二站立不稳,险些趔趄。他将将稳住身形,就见那人衣摆微动,恰好露出——
  
  铜质腰牌!
  
  小二一愣,慌不迭退去几步,就见面前那人理了理衣摆,又笑着问他:“看清楚了?”
  
  惯走江湖的怎可能不认识那玩意儿?
  
  他苦哈哈拱手道:“官爷,小的看得不能再清楚了……”也只能自认晦气,原以为来了两只待宰的肥羊,没想到是两个不好惹的官差!
  
  就听俊俏小哥又问:“最近有没有什么人来?”
  
  小二咽了咽唾沫,如实道:“昨日来了一对父女,再没旁人。”说着,将二人引入客栈,又出去将他俩的马牵往马厩。
  
  客栈里,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迎出来。见到那俊俏小哥,她心神一荡,扭着腰过来,调笑道:“哎呀呀,两位客官,奴家真是想死你们了!”说话间,女人的手就往俊俏小哥脸上摸去。
  
  那人往旁边避了一避,笑道:“姐姐,你身上的香味太重,我不喜欢。”
  
  “呦,那官人喜欢什么样的?”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说话间,那人捏住女人的宽袖,往她鼻下送去——
  
  袖中有女人的温软体香,还有一缕淡淡的……迷香。
  
  老板娘一怔,旋即收回手掩面而笑。恰好小二从马厩回来,见到这副情景,赶紧附耳解释……待听闻来者是官差,老板娘连忙陪笑,请他二人到大堂坐好,又端茶送水,又拿出消遣的瓜子。
  
  虬髯大汉不吃,旁边那俊俏小哥却是毫不在乎。他边嗑瓜子,边抬眼打量四周。
  
  这客栈是座二层小楼,一楼摆着几张桌子,二楼则是几间客房。如今楼上楼下空空荡荡,不像有人的样子,那昨天的一对父女……瞥了眼杵在一边的老板娘,他又往外头看去。外面风吹沙走,日头越发阴沉,他颦了颦眉,问:“大概什么时候起沙子?”
  
  “不好说。”老板娘摇头,“这大漠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没个准头!”
  
  就这说话的功夫,外头突然刮起狂风来——
  
  大漠里风沙大,极容易迷眼。店小二不敢怠慢,赶紧去马厩将两人的马拴稳,不过一来一回,身上便落满了沙子。
  
  老板娘试探问道:“两位官爷,不如住一夜?”
  
  二人一齐点头。
  
  她又笑着问:“官爷想吃些什么,咱这儿有新鲜的……”
  
  还不待她说完,那二人异口同声回道——
  
  “素面!”
  
  老板娘还想说些什么,那俊俏小哥笑嘻嘻地,一字一顿道:“只要素面!”终露出个顽皮样子。
  
  意思再清楚不过,老板娘尴尬一笑,喊小二一起去灶间煮面。
  
  待他俩离开,堂内二人方低头小声交谈起来。
  
  那虬髯大汉指了指外头,抱怨道:“这趟真是不利,就连这破天气也来坏事!”
  
  一边的俊俏小哥扁扁嘴,也难得苦着脸:“是啊,这几个案犯敢劫兵部侍郎卫大人府上的财务,胆子本身就大,没想到更是能逃!”
  
  “哎,再往外就是玉门关……”虬髯大汉挠头,颇为苦恼。
  
  这虬髯大汉姓孙名大义,而那俊俏小哥,姓江,单名一个月字。二人皆是大理寺官差。这一回,他们与另外两位同僚奉命追捕要犯,一路从京城追到沙州。因为担心那些案犯会趁乱出关,他二人便提前来十里镇候着,准备来个瓮中捉鳖,熟料半道突然变天……若是起沙暴,那变数可就大了!
  
  想到这一茬,他二人皆叹了口气。
  
  安静一会儿,孙大义又道:“江兄弟,哥哥我办完这案子就想回乡去了。”
  
  “哥哥你要走?”江月诧异道。他在大理寺和孙大义关系最好,如今突然听到这话格外惊讶。
  
  “不瞒弟弟,哥哥我一心想谋个高位,平日孝敬了武大人许多银子,没想到他突然……”孙大义摇头晃脑叹气,接着又神秘兮兮道,“听说会来个纪大人——”
  
  纪大人?
  
  “哪个纪大人?”江月饶有兴致地问。
  
  “就是柱国将军纪石杭纪将军家的三公子!”
  
  “纪府前几年中进士的那一位?”江月追问道。
  
  “正是!”孙大义点头,“纪三公子早早中了进士,却一直跟着纪将军在关外,今年才顶了武大人的缺……”
  
  他还在絮絮叨叨,江月突然摆手,两人默契地安静下来。
  
  只听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一道驼铃音,悠远又清脆,像是从天际传来的,煞是好听。
  
  有人来了!
  
  没过小半晌,果然有人敲门:“店家在吗?”——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裹在狂风里,听不大真切。
  
  “来了来了!”小二从灶间跑出来,高声应道。
  
  门一开,外面已是半黑,日头被漫天漫地的黄沙遮蔽住,勉强能看出一团人影。店小二将人请进来,又将骆驼牵到后面马厩。
  
  来者头戴帷帽,着寻常的青布长衫,显得身形颇高。他离堂内二人远远坐定,这才摘下帷帽。
  
  屋内昏暗,又离得远,江月抬眼望过去,只在朦胧灯光中看到一张瘦削的侧脸。与孙大义对视一眼,他垂下眼帘静静喝茶。
  
  正好,老板娘端着两碗面出来,将面搁好,她便缠到那人身边,问公子要吃什么。
  
  江月抽出筷子擦了擦,就听那人回道:“来壶酒去去寒气,再来……”男人的声音沉稳如水,话间似乎在思索。
  
  “再来盘肉?店里昨日才宰了两头羊,新鲜的很!”老板娘接的很快。
  
  江月正要低头吃面,此时听到这话,胃里不禁阵阵反酸——哪儿什么羊啊,不过是昨日投店的那两个可怜的父女。
  
  那人还未答话,他忍不住道:“兄台,这个时候的羊肉可不好吃,膻得很,劝你别沾……”慢条斯理地卷起面跐溜跐溜吃了,他又偏头望着老板娘笑,“对吧,老板娘?”还是先前顽劣的模样,笑起来可恶的很!
  
  这么一搅和,那人也只要了碗素面。他一人坐在里头,也不说话,也不做其他。
  
  与孙大义打了个眼色,江月笑呵呵问道:“这位兄台,打哪儿来,又去哪儿?”
  
  那人简短回道:“关外来,去京城。”
  
  “兄台,关外现在如何?商路还通着吧?”江月故意问道。
  
  这次,他回的更短:“不好——不通——”
  
  “……那兄台你在关外是?”
  
  “探亲。”
  
  这人言简意赅,显然不愿多交谈。江月哈哈笑了笑,又望过去一眼。见那人依旧拿半张侧脸对着自己,他也就不再多问,只低头吃面。
  
  一碗面吃的干干净净,二人方上楼歇脚。
  
  到这个时候,楼下那人终抬眸看了他们一眼,眉心拧了拧,又垂下眸子。
  
  “你看他什么来路?”房内,孙大义低低问道。
  
  “不好说。”江月颦眉,“关外战事吃紧,纪将军早命人锁了关口,这人居然还能进来……不简单。若是贺远在,应该能瞧出一二。”
  
  “别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人?”
  
  江月不大认同:“连住黑店的规矩都不大懂,不像习武的……”
  
  心中有疑,他走到廊边探头往底下瞄去,可底下空空荡荡,哪儿还有什么人?
  
  江月来回张望,这才发现那人已上楼来,此时立在不远的楼梯口,一双眼正冷冷盯着自己!
   喜相逢 混战   想来自己先前那副贼头贼脑打探的模样,已悉数落入这人眼里——
  
  江月少不得有些尴尬,他抱拳冲那人笑了笑。可那人淡淡撇开视线,只冷着脸漠然走过来。
  
  这一回离得近,江月才将这人的容貌看个清楚。
  
  此人生的剑眉星目,棱角分明,透着股凌然英气,整张脸稍黑,唯独双颊微红,还有些皴。——关外风沙大、日头毒,再精致的人长年累月在这儿,也会变成这样。
  
  只这一眼,江月心中便有了数:这不是他们要等的人!
  
  江月正想回房,忽的,外头传来重重的砸门声,还有人粗声粗气喝斥。底下小二慌慌张张应门,就见四五个人闯进来,脸上围得扎扎实实,露出煞气的双眼。而他们一进门,便抬眼打量客栈,视线凌厉的很。
  
  ——这一回,他们要等的人真的来了!
  
  江月连忙猫下身子避到廊柱后,堪堪躲过那些人的视线。
  
  来者皆是穷凶极恶之徒,偏偏那位年轻公子毫不知情,频频蹙眉往楼下打量。
  
  江月心焦又担忧,冒着风险悄声提醒:“兄台,赶紧回房,千万别出来,明早尽快离开!”
  
  可这一串好心提醒,那人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看都不看江月,只径自离开。
  
  江月一时愣住,直叹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冲男人背影扁扁嘴,他继续猫着身子,躲在廊柱后往楼下偷瞟。
  
  楼下一共四人,一个精瘦如猴,一个身形短小,余下两个是魁梧大汉。再看他们的兵器,基本都是双刀。而其中那位身形短小被称作“曲爷”的,背着个长物件,用布包得死死的,也不知是什么名堂。
  
  看看这几人,再瞧瞧自己的身板,江月觉得这趟差事挺危险的。原本想来个瓮中捉鳖,没想到突然刮起沙暴,沙州那两个一时半刻根本到不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群人暂时也走不掉——倒是可以想法子智取。
  
  心里打定主意,趁底下吵吵嚷嚷之际,江月轻手轻脚退回去,根本没在意隔壁那人冷峻的视线。
  
  房内,江月将大体情形说完,孙大义皱着脸,担忧道:“客栈那二人会不会出卖咱们的身份?”
  
  闻听此言,江月脸色一变。
  
  之前因为厌恶店小二,他意气用事地现出腰牌,根本没预料到会这么快与这帮劫匪狭路相逢。这些开黑店、混江湖的,反咬一口是常有的事。若是被小二和老板娘倒打一耙,那可就真的糟了!
  
  如此一来,他们很是被动。
  
  正巧底下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有人呼喝着问老板娘这两天有没有什么人来。
  
  这等要紧关头,屋里二人不约而同屏息,孙大义甚至操起朴刀,气氛有一瞬间的凝重。
  
  倏地,就听底下一人中气十足地大喝:“楼上什么人?”
  
  江月颦眉,刚才自己非常小心,这些人根本没看见他,难道真的是店家……
  
  正胡乱猜测之际,紧接着又有什么东西砰砰砸在二楼走廊里。老旧的木板随之震了三震。透过门缝往外瞧,江月不由咋舌。只见两三条木凳横在外头,而二楼栏杆直接被撞毁好几根!
  
  “滚出来——”还是那中气十足之人,“迟了要你娘的狗命!”
  
  恁的凶煞!
  
  这时候单凭他二人之力,根本打不赢底下这些穷凶极恶之徒。江月附在孙大义耳边道出之前的主意。孙大义点头。他依计行事,江月也将袖箭藏好,正要推门而出——
  
  只听隔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江月惊呆了:“隔壁那位来凑什么热闹?跟他说了别出来,怎么被人随随便便一威吓就跑出来?这不是要坏事吗?”
  
  他叹了一声,连忙推门而出。
  
  只见那位年轻公子已换下青布长衫,如今身上穿的,是件干净锦袍。衣襟、袖口和衣摆处用金线绣着精美纹样,腰间束着花样繁复的丝绦,悬下一枚玉佩。玉佩色泽通透温润,江月这种不识货的一看也知道不便宜!
  
  “就这么丁点功夫,居然还换身行头……你就是再财大气粗,出门藏富,不懂么?现在这样,不是逼着他们打劫你吗?这人真是……”江月扶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借着扫开凳子的动静,他轻咳几声,疯狂给那位打眼色。熟料那人看也不看他,只径自走到栏边。江月气急,现在已经焦头烂额,居然还得分心照顾这位,真是要命!
  
  这边厢江月还没愤慨完,那位的年轻公子冷眼觑着底下众人,漠然道:“你们先前不是已经看到我了,怎么还问?”这话明面上指刚才这四位进门时他就在走廊上,他们应该看到。言外之意嘛,自然是你们眼睛怎么长的?
  
  话里话外颇为挑衅与不屑。
  
  江月吓出一身汗。
  
  这人到底有没有在外行走的经验?怎么能硬碰硬呢?就他那瘦削的身板,也扛不住两个人捏啊!
  
  见底下的人果然被挑衅起来,呼呼喝喝的,江月连忙上前拽住那人的胳膊。
  
  那人微微一怔,转眼望向身侧的江月,面上颇有些不可置信的意思。他也不说话,只蹙眉挣了挣,试图抽出胳膊。
  
  江月瞪了他一眼,转头笑嘻嘻地冲底下诸人道:“各位好汉,我家哥哥脾气差了些,还请多多包涵。今儿我们做东,请诸位好汉喝酒,当陪不是!”说着,他特意朝老板娘笑了笑。——江月虽笑,可老板娘却品出一丝阴仄仄的味道,她非常识时务地打算置身事外。
  
  底下那瘦猴明显不满,正欲发怒,曲爷的视线在楼上二人之间来回扫了扫,摆手道:“既然如此,还不快快将好酒好肉端上来?”
  
  江月顺势催促老板娘去拿酒,忽然想到桩要紧的事,他连忙道:“哎——记我哥哥账上!”
  
  身侧男人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他愤愤一甩袖子,终于抽身离开。
  
  演戏要演全套,江月不得不追上去又喊了一声“哥哥”。
  
  那人根本没什么好脸色,声音冷的跟冰窟窿似的,“真是……谁要你多管闲事?”说完这话,他匆匆几步跨进屋,反手将门关上。跟在后头的江月刹不住脚,直接一头撞了上去。
  
  救他还不识好?
  
  江月还从未遇过如此不可理喻之人,他揉揉脑袋,不禁感慨自己又拿了一回耗子!
  
  其实,里面那人也是这么想得——这小个子怎么总喜欢多管闲事,多插一脚?他好心在帮他们,难道这人看不出来?救他还不识好?年轻公子摇摇头,只静心听着底下的动静。
  
  楼下有人敲门——
  
  小二开门一瞧,“官爷”二字险些要叫出口,又被虬髯大汉给瞪了回去。
  
  来人正是孙大义!
  
  孙大义一边掸着沙子,一边粗声粗气骂道:“娘的,老子快被吹死了,还有没有地方歇脚?”他生的凶悍,再配上满面虬髯,更能震慑住人。——这也是他不刮胡子的原因。曲爷打量了他一眼,自顾喝酒吃肉,不再管旁人如何。
  
  且说江月回屋之后,没一会儿就有脚步声上楼,进的是她的隔壁间。门一关,传来熟悉的敲墙音。——这是孙大义。江月又耐起性子继续等。结果,楼下四位喝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停,江月有些着急:“孙大哥的蒙汗药是不是不顶用啊?不会少放了吧?”
  
  又过去小半柱香,底下划拳的声音才渐渐消下去。
  
  打了个暗号,二人摸出门。
  
  小二和老板娘早不见了踪影,只这四位横七竖八趴着,孙大义利落翻身下楼,一个一个检查。见没什么问题,他冲上头那人点头。江月掏出绳索亦小跑下楼。
  
  江月没留意,隔壁的那个公子此时亦推门出来,看他们这样,不禁摇了摇头……
  
  江月埋头对付瘦猴,孙大义去绑曲爷。
  
  就听孙大义边捆,边得意哼道:“老子的蒙汗药可不是那么好吃的……”江月手里的活计不停,面上也笑了,不用硬拼最好不过。她心里慢慢轻松下来,忽听孙大义“啊”的大叫一句,再然后就没声了,江月一惊,忙问:“哥哥,怎么了?”不待回应,她连忙回头。只见孙大义战战兢兢立在那儿,动也不动,额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
  
  江月颦眉,又问了一遍:“孙大哥,怎么了?”
  
  “他怎么了——你不如来问问我?”已经倒地的曲爷利落弹起来,手里拿着个黑洞洞的东西戳了戳孙大义。
  
  孙大义侧过身,苦着脸道:“江兄弟,他有火铳……”
  
  真是丧气,这玩意儿如今只有神机营备了,他们根本没想到会在塞外碰到一条。
  
  二楼那年轻公子闻言,不由怔住。
  
  江月亦是滞住。见曲爷那张得意的笑,她才想到刚才这人背上的,到底是什么。
  
  她看了看孙大义,打眼色说你的蒙汗药没用啊!
  
  孙大义挤眉弄眼,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厉害,现在怎么办?——他虽生的凶煞,但胆子颇小,也最惜命。
  
  “在老子面前耍花招……你们还嫩了些!”曲爷嗤笑不已。见江月用袖箭抵着瘦猴,他笑得更为猖狂:“这些累赘死了更好!”完全是一副亡命之徒的模样。说着,他托起火铳,正要扣动——
  
  虎口忽然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记,猛然发麻。
  
  曲爷蜷了蜷手,不过一个晃神的功夫,对面的江月拼着全力举起凳子朝他脑袋砸下去。曲爷内力再强,到底也喝了些蒙汗药。现在被这么当头偷袭,他有些吃不住,身子一歪顺势飞出去,正好倒在廊下。
  
  曲爷一抬头,恰好看到立在二楼廊边看好戏的那个年轻公子,又见那人指尖捏着个什么东西……
  
  想到先前虎口被偷袭的那一下子,曲爷一发狠,索性抬起火铳对准楼上那人——
  
  千钧一发之际,楼上那年轻公子指尖捏着块碎木片,正要发力,就见那个爱多管闲事的小个子一边狂奔过去,一边抄起身边能摸到的任何东西往曲爷身上砸……他看了看,摊开的手又慢慢收拢,负在身后。
  
  为躲避砸来的东西,曲爷一偏头,这一枪便打歪了,正中木板接缝处。
  
  客栈年久失修,之前瘦猴扔了几条凳子撞坏一些,刚才江月又乱扔一气,再加上这一下子,曲爷头顶上的几块板子毫无预兆地突然掉下来!
  
  楼上那人根本没料到脚下会突然不稳,他回过神来随手一抓——
  
  没抓到任何东西,只能跟着那些烂木板齐齐往下坠!
   喜相逢 嫌弃   走廊塌了!
  
  这事儿发生的太快,众人一瞬间都有些反应不及,各个呆若木鸡愣在那儿。曲爷最为机敏,他一个鹞子翻身利落滚到一边,堪堪躲避开上头砸下来的碎片木板,而刚刚奔到底下想要擒住曲爷的江月此时有些纠结,自己是应该朝后头躲开呢,还是想法子接住掉下来的那个人啊?
  
  认真思考一番,江月往后退了两步。
  
  ——江月三岁那年丧父,母亲陈氏体弱多病,妹妹江云当时还在襁褓,他自小开始操持家事。操心惯了,久而久之成了劳碌命,江月打骨子里喜欢多管闲事,所谓的皇帝不急太监急,说的大概正是他。每每出去擒贼,陈氏总会千叮咛万嘱咐,偏偏江月回回忘到九霄云外。可这一次,他决定顺从母亲的话,不操这份心了。
  
  因为,江月有些嫌弃楼上那位公子。
  
  明明早就知会过这人,要这人安安分分留在房里别出来,谁知他竟这么爱凑热闹,现在吃些苦头也好。何况,这人个子太高,自己也接不住啊……
  
  在惊起的灰尘和掉落的碎屑中,那位年轻公子运劲稳住身形,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退后两步的江月跟前。灰尘和木块簌簌而下,直接兜了他一脸。那人身上还穿着一身锦袍,原本是一丝不苟、气度非凡的大家公子模样,现在只能用狼狈二字来形容了。
  
  看着这人从高处掉下来居然立得稳稳当当,江月目瞪口呆之余,不由拿眼相觑。
  
  他不会是高手吧?
  
  但是……高手会这么蠢吗?
  
  如此一来,江月打量那人的眼神里不小心露出些嫌弃之意来,
  
  掉下来的这位公子名叫彦璋,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像今天这么倒霉与晦气!此时,见对面这个矮个子来来回回、肆无忌惮打量自己,他更是恼!一双剑眉横挑,彦璋不满地重重哼道:“我是犯人么?这么好看!”说着,用力掸了掸,呛了江月一鼻子灰。
  
  经他这么一提,江月才突然反应过来,还有个贼机灵的曲爷!
  
  ——果然那家伙正悄悄往外摸出去,此时和孙大义缠在一处,他连忙拔腿过去。
  
  看到这,彦璋眉心直接拧成结,暗自嫌弃道:“这两个官差无勇无谋,到底是哪个衙门的?”就今日这二人的表现,吹毛求疵的他可以挑出好几个错漏。而他们最大的一个错处,就是早早暴露了官差的身份——竟还要他来收拾残局,替他们掩饰身份!
  
  更何况,彦璋原本使计想引曲爷几个夜里偷袭自己,他好趁机解决,现在也被这两个家伙搅了,偏偏这二人似乎打又打不过……
  
  彦璋眉心蹙得越发紧,没想到那小子居然还好心回头提醒他:“那个……兄台,这儿危险,你避一避!”
  
  虽是好心关切之言,可彦璋更觉无语——自己两年没回京,倒不知衙门里皆是这种无用又爱管闲事之人!
  
  他理了理两边的袖口,继续看三人打架。
  
  只见虬髯大汉勉强和曲爷过了几招,不消片刻就落了下风,而那小个子的拳脚功夫彻底不行,根本帮不上忙……彦璋心里不满更甚,那张脸难看的,已经写满嫌弃二字。
  
  瞅准时机,他运劲将捏在指尖的碎片丢了过去。
  
  这一计正好敲在曲爷膝盖上。曲爷陡然吃痛,身形摇了摇,但仍强撑着往门口逃去。没料到第二枚紧接着又击到脚踝,又酸又痛还很麻,他再也撑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局面陡转,孙大义连忙上前补了一脚,掏出棉团将曲爷嘴塞死,再抖落绳索团团将他捆住。待缚到脚踝时,曲爷嗷嗷叫疼。江月蹲下身探指一看,抬头笑道:“肿了,估计刚好崴着脚。”
  
  彦璋:“……”
  
  孙大义将曲爷与瘦猴几人绑在一处,一并拖去灶间。一直躲在里头的老板娘和小二这才敢战战兢兢出来。见外面东西砸了,走廊也塌了一处,老板娘自然肉疼。可碍于那二位的身份,她只能苦着脸一副要哭了的模样。待看到那位年轻公子立在楼下,一身锦衣华服,腰间的玉佩锃亮,老板娘咽了咽唾沫,上前道:“这位公子,他们的酒钱还记住你帐上呢——”
  
  彦璋蹙眉,垂下眸子冷冷望着她,不发一言。
  
  “你可不能赖账啊!”老板娘急了。
  
  彦璋“哦”了一声,抬手一指,漠然道:“找他要。”他指的正是收拾残局的江月。
  
  老板娘一听这话当然不乐意。见此人要走,她死乞白赖地拦到跟前,双手叉腰道:“你穿成这样,定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知不知诗书礼义廉耻?怎么说话不算话呢?我这儿是小本买卖,你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住也住了,如今砸也砸了,快给银子!”中气十足的很。
  
  彦璋毫无怜香惜玉之情,直接将她从眼前拂开,还是那句话:“我没说过,找他们要!”
  
  老板娘气得要命,偏偏眼前这位黑着面,看上去不好对付。于是,她转头看向江月。
  
  始作俑者的江月掸了掸灰,走到彦璋跟前,拱手笑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啊?”
  
  彦璋斜眼看他:“你都叫我哥哥了,还不知道么?”
  
  ——这个笑话好冷。江月原本以为这人只是话短的厉害,没想到竟这般尖酸刻薄!
  
  江月被他的话噎住,万万没想到这人还有更厉害的!
  
  只见此人指着自己,淡然对老板娘道:“这人自称是我弟弟,你找他算账和找我是一样的。”说罢,径自拂袖离开,也不顾江月在一旁瞠目结舌。
  
  “这位兄台,”江月伸手拦他,“我当时可是替你解围。”
  
  彦璋回眸冷冷对着他,不屑道:“可我没有要你多管闲事……”
  
  江月身量长挑,可眼前这人的身姿更是修长挺拔,背挺得极直,宛如料峭的绝壁。江月在他跟前不自觉矮了一截,又被他这么漠然俯视着,冷不丁有些……不自在。
  
  这人到底什么来路啊?
  
  不过片刻失神,那人直接错身离开。老板娘摊手:“官爷,这……”江月笑眯眯道:“不急不急,咱们不如先算算昨天那一对父女之事?”老板娘身子颤了颤。江月将倒地的桌椅依次扶好,又故作疑惑:“哎,这些桌椅板凳上头刀痕无数,要不要官爷我再好好查一查?”
  
  沿级而上的彦璋闻听此言,嘴角撇了撇。
  
  老板娘连连摆手,直认晦气,就当做了回赔本买卖!
  
  这一夜江月二人轮流看守案犯。江月值上半夜,孙大义下半夜。翌日清晨,江月再替换孙大义,让他回去睡个囫囵觉。见瘦猴几个还没醒,江月咋舌:“哥哥,你这药效后劲未免太大了吧。”孙大义挠头:“怕看不住他们,夜里又喂了几灌……”如此一来,江月倒也省心。
  
  不过小半盏茶功夫,外头风沙小了许多,江月心下稍安。
  
  忽然外头传来店小二大呼小叫之声,见眼前四人昏睡如猪,江月那个老毛病就又犯了。他一时没忍不住,偷溜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何事。
  
  原来昨夜的风沙太大,小二刚打开门,就被倒了一身的沙子,整个人灰头土脸甚是好笑。
  
  江月刚刚咧开嘴,忽的,察觉旁边一道目光冷然,很是不善。他咧开的嘴角默默收起来,微微偏头,却见那位冷面公子只凝视远处,并未看他……江月不解地回过脸。彦璋这才微不可见地摇头,若是衙门里人人都如这位一样三心二意,那犯人岂不跑光了?
  
  待到中午时分,瓜州两个同僚贺远和贺中就到了——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还有个大哥贺近。吃了碗面,将曲爷几个用冷水浇醒,他们押上案犯回京。
  
  此时风虽停了,可沙子堆了好厚,马蹄一踩下去就陷得很深,根本跑不快,几个人只能慢悠悠往沙州赶。
  
  刚行出小半里地,后面又传来驼铃声,叮叮当当的,在这漫天黄沙之中,甚是悦耳。
  
  江月回头一看,果然是那一位。那人坐在骆驼上,一身青衣,眼前罩着帷帽,没来由的生出一种独来独往的侠气。
  
  江月扁扁嘴,回过头。正巧听见孙大义和贺远在聊即将上任的左少卿纪大人,他“啊”的一声连忙翻身下马。其他人皆被吓了一跳。只见江月冲着玉门关方向跪下来,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彦璋在他们后面。从他这儿望过去,那人更像是冲着他在跪拜,他自然有些莫名其妙。那人拜完也不起身,只低着头,过了片刻,用手揉了揉眼睛,方慢吞吞爬起来。彦璋越发好奇——这人总不会是在拜他吧?
  
  孙大义见江月这般反常,不禁疑道:“江兄弟,怎么了?”
  
  江月牵住缰绳,一个利落翻身上马,打了个哈哈:“闲来无事,随便拜拜——”
  
  “不知情的,只当你是在拜纪将军呢。”贺中调侃道。
  
  江月甩着马鞭子,随口摇头晃脑接道:“想当年,我爹和纪大将军是拜把子的兄弟,一路从雁门关杀到嘉峪关……”
  
  “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再杀到玉门关呗!”
  
  三人齐齐无语:“你就吹吧!”
  
  江月哈哈大笑,就听后面跟着那道驼铃声,清脆悠远,委实好听。
  
  他当然不知道身后那一位此刻气得七窍冒火……彦璋恼火的很,天地间竟还有此等厚脸皮之人?
  
  彦璋姓纪,他的父亲,正是江月口中的纪大将军!
   喜相逢 归家   江月一行从沙州出来时正值深秋,一路天寒地冻根本撒不开腿儿,他们押着四个老奸巨猾的案犯足足走了一个月才回到京城。将案犯送进牢狱内羁押好,几人去大理寺寺正邱路升那里复命。
  
  邱路升趁机将他们狠狠训了一通。训来训去,无非是嫌他们动作不够利索,抓逃犯抓的慢,又埋怨报账报的多。
  
  说到此处,先捋捋大理寺一干人等。
  
  大理寺分左右两隶。左隶负责查案断刑,右隶则是治狱以及处理案后追赃之类的公务,江月和孙大义几个就是在左隶。
  
  如今的大理寺卿霍川是个老油条。他这两年年数渐高,已经不怎么过问衙门中事,只专心巴结内阁首辅刘廷和等着告老还乡。衙门内一众事务自然而然落在左右两位少卿身上。前段日子,左少卿武敬文被都察院以徇私为名一纸奏章弹劾掉,左隶凡有品级的皆被牵扯其中,元气大伤,一时间大小事务都交给了右少卿王晟。而眼前这位邱路升,正是王晟一派的。邱路升现在得了势,当然看不上原先巴结武敬文的孙大义——要不然这份劳心劳力的苦差事也不至于落在他们四个倒霉鬼头上!
  
  邱路升喋喋不休,唾沫星子都快喷脸上了,江月虽不悦,可也不得不低头喏喏听着。衙门里水深着呢,不是他这种无名小卒能蹚的。
  
  孙大义是他们这次行动的头儿,这个时候少不得要争辩几句:“邱大人,肃北的天气确实不好,我们已经马不停蹄的往回走了,至于沿路开销……”他越说眉头皱的越紧,一脸为难。如此看来,这次的差补只怕也极难拿到。
  
  邱路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果不其然扣下他们的差补,江月几个敢怒不敢言,又听他问:“还有没有旁的事?”言外之意就是让他们滚了。语气轻蔑,让人大为光火。
  
  孙大义正要回禀火铳的事,旁边的江月忽然轻轻踢了踢他。他和江月往日捉贼巡夜什么的都在一起,搭档久了有不少默契。只愣了一愣,他便清楚江月的用意。虽然不大明白,但看着邱路升那张可恶的嘴脸,孙大义也就没有提火铳的事。
  
  从衙门里出来,孙大义和江月结伴往外走,他这才问出先前的疑惑。
  
  江月阴恻恻道:“这个邱路升和王大人是一伙的,你不如等纪大人上任,送他这一份大礼,纪大人也会记得哥哥你的情。”
  
  “可……那姓邱的会不会怪罪咱们知情不报?” 孙大义担忧道。
  
  江月继续分析道:“他早就对哥哥你心里有疙瘩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根本不差这一回。”
  
  孙大义一拍脑袋,道:“弟弟说的有理!”但转瞬他又担忧起来,“那,万一纪大人和他们是一伙的呢?”
  
  “不会的!”江月笃定道,“纪大人是个好人,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的!”
  
  “你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他是纪大将军的三公子呀!纪将军一身正气,他的儿子肯定不会差!”
  
  ——柱国将军纪石杭为国征战数十年,建功无数,在大魏的声名极盛。百姓们只要提起他,无不是满满的钦佩。
  
  孙大义认同地点点头,终安下一颗心,此时豪气道:“走,哥哥请你喝酒。”——他们这趟差事一来一回,如今已是初冬时节。北京城冬天冷的早,街上行人皆缩着脖子一副冻冻索索的德行,他俩也不例外。若是现在能喝上一壶热酒,再快活不过。可江月推辞道:“谢谢哥哥美意,我家里还有事,想赶紧回去看看。”孙大义知晓他的脾性也不多留,两人拱手分别。
  
  街市两侧是各色店铺,江月看也不看,脚步颇为焦急——这一回走了将近两个月,也不知家里情形如何。待经过街边的宋家药铺时,他方拐了进去。铺中只一年轻后生在,正低头不知聚精会神研究什么。江月蹑手蹑脚上前,发现这人琢磨药材又琢磨得入了神,他不禁哧笑出声来。
  
  那人被唬了一跳,待抬头看清来人,忍不住蹙眉:“江月,你怎么还是这样顽劣?”
  
  江月摇头晃脑回道:“宋书,你怎么还是这样胆小?”
  
  这位叫宋书的男子恼得瞪了一眼,却又绷不住笑了。江月亦跟着笑,他问:“我不在家的两个月,我娘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宋书拿出两帖已经包好的药,“我中午正想给大娘送过去呢。”
  
  江月告了谢又掏出银子,宋书急道:“弟弟,见外了不是?”
  
  “哪有白喝你家药的道理?”江月将银子放下,“这两个月估计欠了不少,我现在身上就这些。你再好好算算,看还缺多少。”
  
  “快收回去!”宋书推辞道。
  
  你来我往之间,宋书不经意间碰上江月的手。江月的手很冰,他讶然道:“弟弟,你一个大男人身子这么凉?”
  
  江月闻言耳晕微红,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敷衍道:“这不累嘛,我回去睡一觉就好。”说罢,他拎起来两帖药就跑,全然不顾宋书在后头喊银子的事。
  
  从药铺出来,往前走了一小段,江月拐进里面一条僻静的胡同。
  
  现在天气冷了,胡同两侧飞起的墙角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冰棱。江月蹦起来摘了一个,握住手里使劲搓了搓。待手心发热,他才继续往里走。路过交叉口往右一拐,到了一户不大的院门前他停下步子,理了理鬓发让自己显得精神些,江月高声唤道:“娘,我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着藏青长袄的姑娘娇怯怯地立在门后,身段比江月矮上不少。见着门口那人,她微微一笑唤了声“哥哥”,这姑娘正是江月的妹妹,单名一个云字,乳名就唤作云娘。
  
  江月笑了笑,从兜里掏出柄银簪子,簪首印出团花纹样。
  
  云娘惊讶地险些要叫出来,江月连忙嘘了一声,悄悄道:“别让娘知道,少不得要骂我。”江云点点头将簪子接过去,摸索着往发间斜斜插过去,也悄声问:“哥哥,怎么样?”
  
  其实这二人模样挺像的,只是江月透着份利落英气,而妹妹则多了少女的娇俏。
  
  很是好看!
  
  江月欣慰地夸道:“不错不错,哥哥定要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云娘羞红了脸,低着头往屋里去,江月回身将院门带上,一并跟着进屋。
  
  陈氏和云娘住在东头。江月进房时,陈氏正半躺在炕上眯着眼绣花。江月一把将东西抢下来,嗔道:“娘,你身子本就不大好,还烦这心做什么?”陈氏笑道:“绣着玩的……”说这话时云娘正好挑帘进来,她头上的簪子已经取下来,“哥,娘想补贴家用才替旁人绣这些东西,你快劝劝她!” 陈氏猛朝小女儿眨眼,可云娘好容易等到哥哥归家,少不得要好好说一说。
  
  江月叹气:“娘,我在衙门当差每月有俸禄,你何必这样折腾呢?我和妹妹还要忧心!”
  
  陈氏叹了一声,对小女儿道:“云娘,你去烧些热水。”江云听话地出去,陈氏这才握住江月的手,疼惜道:“月娘,为娘怎舍得你辛苦?”
  
  陡然听见自己的乳名,江月愣了愣,旋即羞赧一笑,唤了声娘。只有在陈氏身边,她才不会故意压低嗓子说话。
  
  ——江月三岁那年,父亲命丧沙场,母亲陈氏体弱,妹妹尚在襁褓,她便扮作男儿身,这一扮就是十五年,早忘了当女儿是什么滋味了!
  
  见大女儿手心热热的,陈氏安心了些,却还是闪出些泪花来。
  
  江月心疼极了,替她擦着泪,又笑嘻嘻道:“娘,我这不是很好吗?”
  
  陈氏还是叹气:“你一十八该嫁人了,这可怎么是好?”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都不担心,娘你担心什么!”江月依旧笑眯眯的,忽然又道,“倒是云娘已经十五了,耽误不得。”
  
  “我就是想给你妹妹攒些嫁妆。”陈氏捡起一旁的绷子。
  
  江月将东西抢下来,替陈氏捏了捏眉心,低声笑道:“娘,我这些年也替云娘攒了一些,还不少呢,你且宽心。”
  
  “你个丫头……”陈氏不知该说什么,她是真心疼这个大丫头。
  
  江月宽慰般地咧嘴笑了。忽然又想到一桩事,她道:“娘,我这一回正好去了沙州,那儿离玉门关近,我给爹爹磕了头,他在天有灵肯定会保佑咱们仨的。”
  
  提起死了十五年的丈夫,陈氏默了默,道:“去给你爹上柱香吧……”
  
  “我这就去!”江月蹬蹬蹬跑到堂屋,对着上头的灵牌认真拜了一拜。刚把香插上,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只听妹妹开门怯怯唤了一声“宋大哥”,又冲着里头喊了声“哥哥”旋即跑回灶间。江月使劲搓了搓手,往外迎去,“哥哥,你怎么来了?”
  
  摇了摇手里的一帖药,宋书道:“给你送些滋补安神的东西来。”
  
  江月心中一暖,道:“这怎么好意思?多少银子?”
  
  “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是酸枣仁、肉桂……”
  
  听他学究般一一细数起来,江月连连摆手,“哥哥饶了我吧,让我抓贼可以,让我听这些真是脑壳疼。”
  
  “脑壳疼?那更该瞧瞧了……”
  
  难得宋书开玩笑,江月非常配合地笑了。
  
  送完药,宋书又掏出一包桃酥来,“上回你妹妹提起街头那家桃酥,今日路过正好买些来,你一并尝尝。”江月这回也不再客气,她拆开掰下一小块放到嘴里,轻轻咬了一口。那滋味真是又酥又脆甜的不得了,江月点头直叹好吃。正巧云娘在灶间说水烧开了,江月唤她过来,又道:“宋大哥知晓你想尝尝桃酥,今日特地买了——”
  
  云娘走过来望了宋书一眼,又垂下眼眸,低低道:“谢过宋大哥。”
  
  宋书连连摆手:“云妹妹客气。”
  
  “哎,都十几年街坊还这么见外……”将剩下的桃酥都给了妹妹,江月去灶间端水沐浴。再出来的时候宋书已经走了,妹妹也回避到东屋。江月叹了一声,独自一人将热水和澡盆搬到西屋。
  
  慢慢退下衣裳,又将束在胸前的粗布一层层解开,只见勒起的两道印子红得吓人,像是长在了她的身上……
   喜相逢 上任   大概是很久没回家的缘故,江月这一觉睡得特别踏实。醒来的时候,一股香味儿窜进鼻尖,她一下子就饿了。热腾腾的面,浇上红油辣子,格外的开胃。三下五除二解决完,又喝了好几口热汤,浑身暖暖的,江月搁下碗,禁不住喟叹:“这日子怎么能这么好呢!”
  
  一旁替陈氏绣花的云娘笑了:“哥哥,中午还回来么?”
  
  “不好说……”江月摇头。
  
  今天纪大人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还不知会烧成什么样呢!
  
  去母亲房里知会了一声,又包了两张饼揣兜里,江月就去衙门应卯。
  
  送哥哥到院门口,云娘偏头看了看里屋,方小声道:“哥哥,这几天冷得厉害,娘睡得不安稳,能买些碳回来么?”江家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到冬天只能靠灶灰取暖。
  
  听了妹妹这略带祈求的话,江月心里一酸,道:“是哥哥疏忽了。我今晚就买回来,再给娘备个脚炉子,好么?”
  
  “那再好不过!”云娘点头。
  
  江月笑了笑,出门而去。
  
  盘算着碳钱,还有买火盆和脚炉的银子,江月再也笑不出来。她心里头沉甸甸的,到了大理寺也是蔫头蔫脑,没什么精神。
  
  “弟弟,你今日怎么了?”孙大义好奇道。江月平日总是笑嘻嘻的,极少这样子苦大仇深、愁眉不展。
  
  江月苦着脸道:“昨天差补被扣,眼下又要花银子……”
  
  难得听她抱怨,孙大义指了指里头,压低声道:“今天纪大人来了之后,就在里头过问最近的案子。待会儿轮到咱们,我将火铳交了,顺道再提一提姓邱的克扣差补的事。”
  
  “如此一来,那姓邱的铁定会针对哥哥你了……”江月担忧道。
  
  孙大义无所谓道:“反正老子要走,不如拉他一道下来,狠狠出口恶气!”
  
  闻听此言,江月还是颦眉。
  
  其实,她有点后悔撺掇孙大义了。要不是昨天邱路升太过仗势欺人,她一时咽不下那口气,怎么可能出这馊主意?江月觉得自己这事办的挺不地道的,所以,她打定主意,待会儿若是纪大人发怒,就将责任通通揽下来。
  
  左等右等,直到晌午,他们四人才被唤进衙门后头的议事厅。——这儿是左少卿单独办公之地。
  
  四人入内,就见一头戴乌纱、身穿团领绯袍之人端坐在案前。那人低着头,视线落在手边的卷宗上,根本没有抬眼看进来的人——
  
  纪大人这样冷淡,孙大义他们却不能失了礼数。四人齐齐上前,低头见礼。
  
  “卑职参见纪大人!”
  
  话音落,等了小半晌,对面那人没丁点动静,江月心里不免直嘀咕:“这人是故意给下马威,还是……耳背啊?”
  
  她正疑惑着,眼前那位纪大人终于有了动静,而且,动静还挺大的!
  
  “砰——”
  
  江月唬了一跳,只见卫府一案的卷宗被直接掼到他们脚边,她一时滞住,又听对面那位纪大人冷冷问道:“那条火铳呢?你们四个想独吞?”
  
  ——这栽的罪名可就大了!
  
  江月惊出一身冷汗,正欲出言辩解,可转念一想,不对啊,新上任的纪大人怎会知道火铳的事?
  
  眨巴眨巴眼再仔细品品,她琢磨出一些味来。
  
  这声音……有些耳熟!
  
  想到这儿,江月大着胆子,微微抬眸快速扫了眼——
  
  只一眼,她就心凉了!
  
  只见浩然乌纱帽下,是张瘦削又棱角分明的脸,男人肤色微黑,一双剑眉斜飞入鬓,此刻微微蹙着,而眸中流光冷漠又凌厉,剜在人身上,像把刀子!
  
  这副形容,不正是十里镇客栈那位面冷心更狠的“哥哥”吗?
  
  江月迅速低垂下眸子,心中忍不住呜呼哀嚎:“这趟真是走背运!”
  
  原来,这位新上任的纪大人,正是他们在客栈遇到的年轻公子纪彦璋,更是江月口口声声笃定的“好人”!
  
  彦璋斜斜打量过去,只见手底下这四人,一个呆滞住,两个懵懵懂懂,而剩下那爱管闲事的,则是贼眉鼠眼偷偷打量过来……他的眉心不由蹙得更紧了。彦璋原本还在感慨这几个无用之人是哪个衙门的,熟料通通是自己手下,他怎能不呕?
  
  孙大义一个怔愣,赶紧捡起卷宗,道:“纪大人,卑职正要禀报……”
  
  “被本官揪到错处,才说要禀报——真是欲盖弥彰的好把戏!”彦璋冷哼。
  
  孙大义急得团团转:“大人,卑职真的是想现在回禀此事的!”
  
  “为何不直接禀报邱路升?”彦璋凌厉问道。
  
  孙大义正欲说话,一旁的江月连忙踢了踢他,又抱拳唤了一声“纪大人”,开口解释道:“大人,这是我的主意,邱大人他……”
  
  彦璋冷冷看着,突然嗤笑一声,很是不屑。
  
  他缓缓道:“你们定然与邱路升有龌龊,所以想卖个人情给本官,顺便告他一状,要本官替你们出气?”
  
  他这话不错,江月他们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可这样当众挑明……
  
  江月正欲摇头否认,彦璋接着道:“你们身为官差,隐瞒不报就该重责,不管是谁的主意、什么原因,在本官看来都一样。”修长的手指在案上不轻不重敲着,他似乎在思忖该如何杀鸡儆猴……
  
  新官上任三把火,恐怕这位纪大人的火就要从这儿烧起来了!
  
  江月逮着机会,连忙道:“大人明鉴,卑职万万没有要大人替卑职出气的意思。卑职就是觉得火铳一事事关重大,而邱大人……”顿了顿,她咬咬牙,索性豁出去了,“邱大人他在衙门,是出了名的浑水摸鱼、欺软怕硬,所以,卑职才想等大人您上任查明此事……”这话不仅狠狠告了姓邱的一状,还表了她自己的忠心,顺便拐着弯拍眼前这位马屁,真是一箭三雕!
  
  熟料,又是一声嗤笑!
  
  江月硬着头皮,信誓旦旦继续道:“大人英明神武,卑职若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还说不是告状?”彦璋拧了拧眉,不耐烦地看着她,“本官只想听实话。”
  
  “大人,卑职句句都是实话!”见那人横过来一眼,江月讪讪一笑,“不过,邱大人他昨日确实也克扣了卑职几个的差补……”
  
  彦璋撇撇嘴,冷笑道:“依本官看,你们这趟差事办的确实糟糕。邱大人扣你们的差补,也算合情合理,没什么可说的……”他的手还在案上轻轻顿了顿,慢条斯理道:“不仅如此,本官还得接着罚你们的俸银!”
  
  听了这话,江月从头到脚彻底凉透了。这次不仅没有讨回差补,还倒贴进去两个月的月俸……
  
  真是雪上加霜,要她的命!
  
  外面有人猫着腰静静听着,到这时,才无声无息退下。
  
  他们四人将火铳的事完整交代了,由评事记录在案,确认无误,纪大人才放他们离开。
  
  回到班房,江月掏出凉的饼就着热水吃了。每吃一口,她的眉头蹙得越深,脑子里想得全是银子的事。
  
  得——看看最近有什么贼可抓的吧,再不行只能去账房里预支一个月的俸禄了。
  
  想到这儿,江月终于振奋起一些精神。
  
  可没想到,她下午接二连三的走背运,真是邪了门了!
  
  吃完饼,江月去看看还有没有贼可以抓,熟料被告知登记在册的已经通通抓光。——这是非常罕见的事。看来为了过年,大家也都蛮拼的!
  
  此路不通,她便想去账房预支一个月的俸银。可那管账的丁司务见她来,话里话外皆是阴阳怪气:“江差役,你今天刚被纪大人罚了两个月俸银,怎么还好意思来这儿预支月俸?”他轻蔑的眼神、冲天的鼻孔无不在叫嚣“你是在搞笑么”。如此一来,江月又碰了一鼻子灰。
  
  那边厢孙大义知晓她缺银子,倒是说可以借她一些。可他自己也被纪大人罚了两个月的月俸,江月怎忍心要他的?
  
  思来想去,江月决定再去找找纪大人,让他通融通融。
  
  这个法子机会渺茫,可罚两个月的俸禄,对江月而言,实在很重!她不得不拉下脸努力试一试。江月还在心里安慰自己:“好歹曾叫过纪大人一声哥哥,还帮他解过围,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会那么不近人情吧?”
  
  可到纪大人办公之处一问,江月才知道,原来先前他们前脚刚走,纪大人后脚便独自出衙门去了。至于去哪儿、办何事,那个评事一问三不知,他更加不知道纪大人何时回来。
  
  江月泄气又沮丧。
  
  将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掏出来数了数,她的眉头蹙得越发深了。想到娘的身子,江月只能去找宋书暂时帮忙。打定主意,她刚想偷偷溜出去,后面突然冒出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江差役,你这是去哪儿啊?”
  
  又是姓邱的那个家伙!
  
  江月连忙挤出个笑,回身道:“卑职见过邱大人。大人,卑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案子要查。”她说完话,邱路升也不搭理她,只斜斜瞟向一旁——架子端地竟比纪大人还足!江月心知这人是来找茬的,她不得不陪笑道:“大人,卑职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邱路升这才重重哼了一声,道:“江差役,你以为纪大人上任,自己就有了靠山?”
  
  江月怔了怔,又听他继续阴阳怪气道:“本官听说,你在纪大人面前,苦水倒都倒不完啊,说本官浑水摸鱼,又欺软怕硬……呵,也不看看纪大人听不听你的!”
  
  背后说人的坏话,如今当面被抖落出来,江月很是尴尬。
  
  她面上白一阵红一阵,正想打个圆场,忽然,心头一凛,她暗忖:“邱路升这厮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是纪大人告诉他的?纪大人他怎么能这么……无耻又卑鄙?!”如此一想,江月很是愤然,在心里又默默鄙视了一番纪大人。
  
  邱路升拢了拢手,轻蔑道:“这样吧,本官办公之处还未打扫,不知江差役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卑职方便!”江月一口应下,麻利地捋起袖子,二话不说将邱路升的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想到纪大人居然会打小报告,再想到遭邱路升奚落,江月愤慨不已,将手边的桌椅板凳当成是那可恶的二人,狠狠抹了又抹,方觉得解了点气。
  
  打扫完出来,天色已黑,凛冽的北风越吹越大,到这时候,积聚了一整天的雪终于密密飘下来,落在人身上凉的厉害。
  
  除了当值的人,整个衙门空空荡荡。
  
  想到还没有解决的银子窘境,江月少不得还得忍气吞声跑去找一趟纪大人。罚两个月的俸禄,是件大事。这事不解决,她担心自己晚上睡不着觉。
  
  熟料纪大人还没回来!
  
  江月疑道:“大人他还回衙门么?”那评事点头道:“大人案上的卷宗还没看完,他说今日定要看完的,肯定会回来。”
  
  听了这话,江月稍稍安下心来。她索性在衙门口等,这样纪大人一回来,就能第一个看见。
  
  这么一等,又是大半个时辰。
  
  密密的雪花里,一着绯色官袍之人执伞而来,身形依旧挺拔,只是面色……不大好!
   喜相逢 雪夜   纪大人到底去哪儿了?
  
  且说晌午时分,孙大义四人走后,彦璋当即写下一道折子,请陛下下旨彻查火铳泄露一事。这事牵扯到兵部,他不过一个四品少卿,没有陛下旨意,可谓寸步难行。此后,彦璋拿着折子就去宫里求见。
  
  可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最后等到的,是从宫里出来的首辅刘廷和——这位刘大人与他父亲是当今皇帝身旁一文一武的肱骨之臣,也是死对头。将折子递给刘廷和,他便回来了。
  
  还未到衙门,远远的,彦璋看到一人蹲在衙门口。
  
  冬日天黑的早,雪瓣儿密密下着,映出一些光亮来。
  
  借着微光,彦璋认出这人是江月。只见他耷拉着脑袋,一动也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心思。身上又覆着层薄薄的雪粒子,想来在这儿已经有些时候了。
  
  之前在宫外枯等两个时辰,还要应付刘廷和……彦璋现在只觉得累,他并不想见到任何人,更不想听任何无关紧要的事。所以,只冷冷望了江月一眼,彦璋漠然收回视线,面容冷峻的经过此人,连句寒暄之言都懒得说。
  
  男人的步子不急不缓,皂靴踩在雪地里,发出细微的动静。这道细碎声落在耳中,江月终于回过神来,她心急之下猛地一抬头——
  
  不幸扭到了脖子!
  
  先是一声哀嚎,紧接着是被刻意压低的嘶嘶抽气声,彦璋微微蹙眉,心里少不得又是一阵嫌弃,此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毛毛躁躁!
  
  他撇撇嘴角,继续目不斜视往前走。
  
  江月龇牙咧嘴地揉搓着脖子,暗忖自己这一天走背运走得可以。
  
  见纪大人越过自己,径直往衙门里去,她连忙起身。不料蹲久了腿麻得很,江月狠狠跺跺脚,这才一瘸一拐追上前,还特别狗腿地接过彦璋手里的油伞,谄媚笑道:“大人……”
  
  彦璋垂眸,淡淡望了江月一眼,默默将伞抽回去,自顾往前走。
  
  彦璋的个子颇高,因为长年习武的关系,身姿挺拔又修长,立在茫茫风雪中,宛如严寒里的傲然青松,再配上一脸淡容,他身上总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势。
  
  跟在彦璋旁边,江月心里少不得有些打鼓。此刻再被他这么淡漠一注视,江月便愈发不自在了。但一想到眼前这人居然和邱路升是一丘之貉,还克扣自己的俸禄,她又格外愤慨,誓要替自己讨个公道!
  
  用力攥了攥拳,江月咬牙追上前:“大人,卑职想跟您说件事……”
  
  “什么事?”
  
  江月横下心,一口气道:“大人,卑职确实做错事,可是,您罚了我两个月俸银,转头又告诉邱大人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能不能少罚一点?”
  
  彦璋闻言,顿住步子,回身冷冷望着那人。
  
  江月有些怕眼前这人。此时被纪大人这么漠然望着,她不自觉地越说越低,可输人不输阵,她咬牙回望过去。密密雪花中间,她的一双眸子乌黑,犹如两颗耀眼的宝石,闪着别样璀璨的光,又极为清澈。
  
  “本官没说过。”彦璋面无表情道,话又短得厉害。
  
  江月愣了愣,旋即明白其中的意思。她张了张口,彦璋蹙眉,冷冷道:“随你,爱信不信。”说罢,转身就走,也不再多做解释。
  
  直觉告诉江月,纪大人没撒谎,如此一来,她的气不禁短了一截。江月追上前,又喏喏问道:“大人,那卑职的俸禄……”
  
  彦璋偏头,扫了她一眼,嗤道:“你的意思,是想再多罚一个月?”
  
  “大人,你这……”江月嘴皮子往上扯了扯,挤出个笑来。可眼前那位寒着脸,不苟言笑,肃然而立……江月不敢再惹怒纪大人,她连忙敛起笑意,低头拱了拱手,转身快步离开。
  
  纪大人这边路子走不通,江月很是垂头丧气。她赶紧去找宋书。可到了药铺,偏巧宋书不在,江月失望极了。她又累又饿,失魂落魄地从药铺出来,看着近在眼前的回家的路,她咬咬牙,仍旧回衙门去。
  
  这一去,竟遇上一件“好事”——
  
  有人死了!
  
  有人死,便意味着自己可以去查案子。夜里当差查案,就意味着有补助!
  
  谁会跟银子过不去?
  
  江月回大理寺的时候,纪大人正召集夜里当值的衙役去死人的地方看看。可是,彦璋命人催了好半晌,居然整个衙门居然只有两个衙役在!而且,那二人酒气熏天,立在那儿身子摇摇晃晃,显然是喝大了……
  
  彦璋很不高兴。
  
  他明白,其实,这算是右少卿王晟给他使的一个小绊子。——在彦璋上任前,王晟根本不管左隶的事,而这一夜居然才安排两个人当值!
  
  朝堂上的事弯弯绕绕,他根本不愿过问,本想一门心思在边关杀敌,可他们纪家连出好几个武将。为此,父亲没少受内阁首辅刘廷和的挤兑,甚至,还有……
  
  彦璋不得不听从安排,考进士入朝为官。他躲了两年,现在终于躲不过去。这朝堂上下文官,无不巴结刘廷和,他们当然明里暗里与自己作对了!
  
  亲眼见到这样的情形,再联想到刚才江月的话,摆明是有人在自己身旁安插眼线……饶是心里有准备,饶是性子再沉稳,彦璋这时还是生了一肚子气,脸色难看至极!
  
  江月知道自己挣钱的机会来了,她连忙跳出来向纪大人举荐自己。
  
  “大人,卑职可以去!”
  
  彦璋冷冷望了她一眼。此人拳脚功夫很差,性子不够沉稳,眼风也烂,可现在……看看那两个醉汉,再看看精神的活蹦乱跳的江月,彦璋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他唔了一声,道:“你去拿行头,本官在衙门口等你!”
  
  江月偷笑,一个箭步窜出去好远。
  
  雪越下越大,她到衙门口的时候,彦璋已经在那儿了。他脱下官服,换了一身束腰长袍。上好的缎子服帖地裹在身上,衬得他英挺又利落。见江月来了,彦璋微微颔首,阔步往雪里去。他心里惦记着死人的事,一时匆忙就忘了带伞。不消片刻,他的肩头便落上了雪片。
  
  因为有求于纪大人,江月见状,连忙小跑上前,麻利地撑开伞,遮到那人头顶。见纪大人冷冷探究过来,江月笑嘻嘻道:“大人,这是卑职应该做的。”
  
  狗腿的很!
  
  彦璋哼了一声,不发一言,只随她这么撑着去。
  
  彦璋身长腿长,此刻步下生风走得极快,江月跟的极为吃力,不过一会儿就累的直喘气。偏偏她还得逞能,实在是辛苦至极。
  
  察觉到江月呼哧呼哧的动静,彦璋蹙眉,嫌弃地往后头打量过来。只见那人身子离自己老远,手却还得高举着,肩头和发间积了雪,雪消之后,沁湿了衣袍,濡湿了发髻……
  
  漠然收回视线,彦璋走得更加快。
  
  江月这回彻底追不上了。她打着伞叉着腰喘气,望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忍不住挠头,暗忖:“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古怪、不可理喻之人?”歇了一歇,江月又拔腿追过去。
  
  这一追,到赵家桥头才追到彦璋。
  
  已经入夜,再加上下鹅毛大雪,根本没有什么围观之人,只一个打更的吓得哆哆嗦嗦立在那儿。江月到的时候,纪大人已经蹲在死尸旁边——
  
  “大人,你看出什么来了?”她三两下跳下河滩,问道。
  
  彦璋冷冷嗤道:“是你查案,还是本官查?”
  
  当然是你查啊!
  
  江月内心如实回道,可她嘴里不敢这么说。自顾撇撇嘴,接过打更人手里的油灯,她蹲下身子查探起来。彦璋见江月开始老实干活,他便起身去盘问那个打更的。他一走,这里就剩江月和死尸独处了。
  
  偏生手里这盏灯昏暗,配合着莹莹白雪,一瞬间,“两人”脸上都是惨兮兮的。
  
  江月胆子再大,此时还是被青面女尸吓了一跳。
  
  她的心扑通扑通猛跳,险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时暗叹这银子不好赚,一时又默念阿弥陀佛,江月心里焦灼的不得了。忽然,身后传来彦璋的问话声,男人的声音沉稳如水,比他训人的时候好听一些。
  
  这么胡思乱想一通,江月不知不觉定下心来,这才从头到脚仔细查看起来。
  
  彦璋问完话之后,撑伞立在一旁。见手下这人趴在女尸身上,两个人挨得很近,也没什么忌讳,勤勤恳恳的,他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
  
  江月全部探过一遍,方吁出一口气。她起身去河边洗手之际,就听彦璋问道:“你看出什么来?”声音不咸不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禀大人,这女人脖子上有两个掐痕,应该是被人用力掐住过脖颈。”江月甩了甩手,往自己脖子上卡了一下,又道,“手腕也有勒痕,应该是被什么给绑住了,还有……”
  
  这些和彦璋看到的一样,见此人眼风似乎没那么差,查的还算细致,他勉强“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可说到这儿,江月顿住了,面上似乎有些犹豫。彦璋眉心微蹙,丢过去一记凌厉的眼色。江月见状,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道:“大人,她那个……底下似乎被插了根针,得回去等仵作验尸才晓得。”
  
  “哪个底下?”
  
  对于这种吞吞吐吐的行为,彦璋很是不喜,眉心蹙得越发紧。
  
  江月指着被撕烂的裙裾,隐晦示意道:“大人,她裙摆都被撕烂了。”
  
  “……”
  
  “咳咳——”他干咳两声,忍住尴尬继续吩咐道,“将她拖回衙门让仵作仔细验一验,你再去查查哪户人家丢了个女子。”
  
  “纪大人,这可不是什么清白姑娘。”江月忍不住又道。
  
  彦璋难得目露疑惑地望向她。
  
  江月解释道:“大人,她身上有股胭脂气,浓的厉害,而且,里头肚兜也是……呃,反正寻常姑娘绝不会如此打扮。卑职待会儿就去教坊查一下。”她一边说一边想,这位纪大人看着年纪也不小,怎么对姑娘家这么不了解?
  
  江月絮絮叨叨说完,只见纪大人非常奇怪又别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方缓缓道:“如此……倒是凤英受教了。”
  
  似乎话里有话啊,江月忽然意识到,纪大人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喜相逢 银子   ——管他误会了什么,讨银子才是王道!
  
  江月如实想。
  
  趁那打更的被纪大人支使去寻板车,这里只剩下她和纪大人两个活人,江月连忙堆出个笑,满面讨好道:“大人,卑职真的有件事想跟您商量……”她一开口便有些心虚,只敢偷偷抬眼觑对面的纪彦璋。见那人照常板着脸,面色虽然冷峻,却非常意外地没有出声反对,更没有露出任何的不耐与不悦。江月暗暗吁出一口气,胆子也随之大了一些。她继续道:“大人,那个……能不能劳烦您回衙门之后,将卑职今夜当差的补助先预支给卑职一些?”
  
  “你没有补助。”
  
  那人回的云淡风轻,很是痛快,却如一道雷直接劈在江月头顶上。
  
  “!!!”江月一蹦三丈高,格外的激动,“怎么可能?”
  
  彦璋颦眉,眸子微转,面无表情地望向眼前那人,难得耐着性子一字一顿解释道:“今夜不是你当值,怎可拿补助?”
  
  “这……”这话忒无耻了些!
  
  江月瞪大了眼吃惊愣住,等转过弯来仔细想一想,她虽气不可遏,但也觉得这事好像是自己一厢情愿了。可这时骑虎难下,江月只能道:“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卑职现在不是在这儿尽心尽力查案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话确实是这么说。”彦璋慢条斯理的点头,江月心下稍安,没想到此人接下来的话更是气人。
  
  只听眼前那人道:“可刚才是你向本官自荐来查案子的呀!”居然有一丝无辜的意味。
  
  这……
  
  江月瞠目结舌,她都不知该如何回嘴了,恼羞成怒之下只恨不得当场拂袖走人,让这可恶的家伙自己玩儿去吧!可她到底不敢忤逆,这人毕竟是四品左少卿,给她使绊子、穿小鞋是件太容易不过的事……想到这儿,江月很是垂头丧气,故意哼哼道:“大人英明神武,为衙门鞠躬尽瘁,卑职真是好生佩服。”
  
  彦璋哪儿听不出话里浓浓的怨气,他终于抬眸正色打量了一眼,然后问道:“你缺银子?”
  
  这不废话嘛?
  
  江月使劲点头,满怀期盼地望着纪大人,心里却道:“真是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您衣食无忧不代表我也吃穿不愁啊,居然还狠心扣我两个月的俸禄,足足好几两银子呢!现在又这么苛刻对我……”这么一想,江月不禁有些怀念以前的武大人,好歹那一位好说话!
  
  彦璋不理她的点头示意,只冲着不远处颔首。
  
  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江月看见刚才那个打更的推来一辆板车,她默默叹气:“这位纪大人怎么光支使人干活?驴子累了还能歇一歇喘口气呢,我好歹是个活人,也得歇歇脚吃口饭吧!”
  
  江月朝食吃了一碗面,中午啃了两张冷饼,因为担忧银子的事,她一晚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又从衙门去宋家药铺来回折腾了两趟,再从衙门到赵家桥头,一口气没歇就扑倒尸首上面查案,现在还要干苦力活、抬尸首……真是要她的命!
  
  饥肠辘辘之下,江月恍恍惚惚有种错觉,自己比那拉磨的驴还可怜一些,哎……她忍不住又重重叹了一声。
  
  这回叹气的声音有些大,彦璋蹙眉:“有意见?”
  
  “怎么可能!”
  
  江月立刻很有精神地反驳,顺便举了好几个例子证明自己有多喜欢抬尸。比如之前城门口悬着的那具无头尸,就是她和孙大义巡夜时发现直接抬回衙门去的;再比如啊,每次开棺验尸也是她最积极,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就撸起袖子开挖,绝无二话云云。
  
  她还在一旁拍着胸脯振振有词,说着不着调的话,彦璋眉头紧拧,抬手一指,不客气道:“少废话,快去!”
  
  “好咧——”江月高高应了一声,让自己显得特别勤快与积极。
  
  打更的搬头,江月则抬女人的腿。尸首总是很沉,她吃力地搬起来没走几步,肚子便不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叫起来,而且,动静还不小,真是又饿又丢人!
  
  偷偷瞥了眼撑伞立在一边的纪大人,那人也不知听没听见,只依旧寒面如霜地盯着他们手里的动作。江月不禁呜呼哀嚎:“这人真是不好伺候!以前的武大人多好啊,至少不会亲自在旁边看着,现在连个偷懒的机会都没有……”
  
  一想到自己没有银子白在这里做苦工,江月很是不情愿。哼哧哼哧将女尸抬上车,她懒洋洋回身正欲向纪大人禀报,却没想到纪大人手里突然攥着一些碎银子,看样子还不少呢,她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
  
  江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莫非纪大人良心发现?夜里当差顶多一百个铜板,现在差不多二两银子,这怎么能行?”
  
  她连忙推辞道:“哎,大人,这多了多了!”
  
  “是你想多了!”彦璋冷笑,“今夜你二人抬了尸,这是压手的钱,拿去喝酒压压惊。”他将银子丢给江月,也不管他二人如何分,自顾撑伞走了。
  
  压手的钱?闻所未闻啊!
  
  江月自然觉得莫名其妙,再看这比值夜补助多得多的银子,她才懒得管那些了,直接笑得合不拢嘴,以至于都忘了纪大人手里撑的那把油伞还是她的……
  
  将尸首运回衙门,江月这才得空去买碳和火盆。回到家,陈氏少不得又埋怨她乱花银子。一边将碳烧好,屋里暖融融的好似春天,江月一边欣慰的笑:“哎,娘,这不算什么,明天我再给娘备个脚炉,这样能更暖和些。”
  
  “哎,老毛病了,没必要这么……”陈氏还没说完,江月板起脸假意唬了一眼,陈氏依旧不住担忧,“这得花不少银子,你哪儿来那么多?”
  
  “天机不可泄露!”江月笑嘻嘻地掏出藏在腰里的碎银子,将剩余的压在陈氏枕头下。陈氏见这里头不少,连忙要问,江月不想让娘亲担忧,于是搪塞道:“娘,我今儿夜里得去衙门当值,垫垫肚子就得走了,耽搁不得。”
  
  听闻女儿夜里还要去衙门里当班,陈氏鼻子一酸,叮咛了贴己的话,这才让她离开。
  
  肚子饿得实在难受,江月出了东屋直奔灶间,只见灶头上还温着一碗面,里头滚着一个鸡蛋,香的诱人,“哪儿来的鸡蛋?”江月疑道。
  
  “今天宋大哥送过来的,说是给娘和哥哥你补补身子。”云娘还在一旁借着油灯绣花。
  
  灯下小妹眉眼温婉乖顺,说着家长里短的闲事,江月心底柔柔的,她只觉得再苦再累也是值得。再看着碗里那个鸡蛋,想到宋书的贴心,江月心底更是熨帖,“改明儿定要好好谢谢他……”这么想着,她低头跐溜跐溜三两口将面吃了,浑身便又有使不完的劲。
  
  临走前,想到先前赵家桥头死去的那个女子,江月不得不又叮嘱小妹几句,比如什么将门拴好之类的。留两个弱女子在家,她到底有些不大放心。
  
  这世道不安定啊!
  
  江月今日夜里是要去查那女子的身份。之前她断定此人并非什么良家,刚才送尸首回到衙门,江月这才发现此女子鬓间的那柄金簪掐丝工艺上等,并不是什么随便的便宜货,而身上的料子更是上好的浣花锦纹软缎……能有这身派头,怎么说也是半个头牌吧?所以,她打定主意直接从那几个出了名的教坊查起。
  
  从家里出来,江月直奔城西,那儿有一条长街,街两侧都是做这些生意的地方。
  
  ——其实,今夜也叫江月和彦璋两个人碰上了。若是一个惯于流连花丛的公子哥儿,只怕看上一眼,就能叫出名号来。
  
  今日下雪,却没有影响教坊的生意。江月到的第一处,正是京城文人墨客的最爱、亦是最为附庸风雅的地方,唤作秀安堂。还没到呢,远远的,她就看见街边那栋繁华小楼,处处挑着红灯笼,透着暧昧。再走进一些,便能听见里面传来阵阵丝竹,不时还伴着男人们的叫好声,还有诸如赏多少多少金之类的吆喝。
  
  着实是个奢靡的地方!
  
  江月硬着头皮上前,问了门口的小厮,才知道里面是在办一月一次的花魁大赛。她心里虽抵触但还是要进去盘问。小厮见来者衣着寒酸,直接将手掌摊开在江月面前,不客气道:“这位客官,有银子?”
  
  那人满是瞧不起人的样子,江月故意逗他:“敢问小哥,要多少啊?”
  
  小厮伸出一掌,江月道:“五两?”
  
  小厮嘁了一声,道:“五金!”见江月咋舌,他不耐烦的摆手,“没钱别来,省得浪费小爷的功夫!”
  
  “确实,”江月诚恳点头,“银子咱没有,可我有这个。”
  
  说罢,她将腰牌抽出来,搁在小厮手里——
  
  小厮尴尬愣住,连忙道:“快请快请,官爷里头请!”
  
  江月将腰牌收起来,又学着他道:“我只要见老鸨,快去,省得浪费小爷的功夫!”
  
  被请到里面,江月就见正中间搭了个台子,一打扮素雅之人在其中抚琴而歌,底下围坐的那些人则是摇头晃脑各个沉醉不已。她听了两句,表示自己欣赏无能,更是一时半刻都呆不下去。待老鸨过来,江月直接问最近有没有什么姑娘不见了。老鸨拍腿道:“哎,官爷我正要报官呢,香淑好两天没见着了……”
  
  香淑?
  
  一边让老鸨带自己去她房里瞧瞧,江月一边问此人是何时不见了。
  
  老鸨叹道:“香淑前些日子满面春风,话里话外说自己遇到了什么贵人,还要替她赎身,偏偏口风紧的很。我底下那么多姑娘,哪儿顾的过来,她又上了年纪,我便随她折腾去……”说到这儿,老鸨嘿嘿笑了笑。
  
  江月撇撇嘴没再问话,只随她往里头走。
  
  秀安堂里面仿照江南水乡的精致模样,月门一道连着一道,到处小桥流水,再配上梅香浮动,确实是个销魂的好去处。待走到深处,经过一处僻静院子,里面突然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只穿里衣之人。他胡乱抱住一位,笑道:“总算来了,快随小爷去消遣……”
   喜相逢 秀安   看着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披头散发、浑身酒气之人,再见这人将自己死死抱住,江月彻底愣住,只觉得恶心无比。想都没想,她抬肘狠狠朝此人胸口砸过去——
  
  “哎,官爷,万万不可!”老鸨尖叫道。
  
  这话到底迟了一步,江月已经一记打过去。熟料那人虽然喝醉了酒,身子却还灵活。他堪堪一偏恰好躲过这记重击,然后哧哧笑了,手里拥着江月的劲道倒是没松。借着莹莹雪光,他眯着眼盯着眼前这人,不可置信道:“刘嬷嬷叫你官爷?你是男的?”说着,他一只手往江月下巴尖儿勾去。
  
  江月何时受过此种羞辱,她右手一格正好挡住那人的手,腕间紧接着一抖,径自将他的手拂开。
  
  那人啧啧摇头,很是可惜的模样:“如此标致的人可惜是个男的。不过就算是小倌儿我也喜欢。来,让大爷我好好疼疼你……”他一手扣住江月的削肩,另一只手改去牵她的手腕。
  
  江月只恨今天没有随身带着朴刀,不能一刀宰了这个浪荡子。她又勉强与这人近身过了几招,那男人一边左闪右避,一边哈哈笑,“花拳绣腿,有意思也有情调,大爷我更喜欢了!”这个男人说着,随手一提就将江月往院子里拖。
  
  一边是衙门里的官差,另一边是更为不好惹的几位贵公子,那老鸨早已吓得脸色苍白,连忙上前劝道:“卫铭公子,卫公子……”她一心急将那人的名号叫了出来。如此一来,江月便知道了此人的来路。
  
  这位借酒装疯的家伙正是兵部侍郎卫临卫大人家的二公子,如今在刑部任正五品郎中。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并称为“三法司”,故而江月平日常能听见此人名号,亦知他不是个善茬——江月只叹晦气。
  
  院子里闹哄哄的,屋里的丝竹声便停了下来。少顷,里头出来三四个人,正中间拱着一位模样俊朗的公子哥儿。
  
  匆匆望了一眼,江月并不认知中间那人,可边上一位她却是认得的——正是大理寺右少卿王晟王大人!
  
  “王大人!”江月连忙出声唤道。
  
  王晟却面露疑惑。——也难怪他,大理寺八十来号衙役,江月又是左隶的小喽啰,王晟之前从未在意过。
  
  “大人,卑职是大理寺官吏江月,今夜前来秀安堂查案!”江月说话之间,卫铭还在那儿拉拉扯扯,口中胡乱道:“武之,你瞧,这个小倌儿真是俊俏。他的性子也烈……哎,武之,你不是喜欢这样的么?若是你要,我就不跟你抢了!”
  
  当着众多人的面,江月愈发恼羞成怒,恨不得抬脚踹过去,偏偏耐他不得,真是可恶!
  
  瞧出江月的窘迫,正中间那人板着脸道:“敬晖,你真是喝多了,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这人只这么轻轻一句话,卫铭就乖乖松开手——倒也奇怪。
  
  得了解脱,江月狠狠松去一口气,她朝中间那位公子拱了拱手算是致谢。那人亦冲她微微一笑,点头示意。江月旋即转身就走,她一刻也不愿在这儿多呆。老鸨给众人赔了个笑脸,又道:“各位公子慢慢用着,嬷嬷我待会再来赔不是。”她又告了罪,这才追出去,口中唤道:“官爷,官爷,香淑房间在这儿……”
  
  那二人突然离开,这小院子里不知为何倒是一时间安静下来。
  
  正中间那人往江月离去的方向瞟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望向王晟。王晟道:“一个大理寺的衙役,不知来查什么案子,回头我问问去,希望没搅了武之你的兴致。”那人闻言,勾唇浅浅一笑,最是个风流倜傥之姿。他道:“没什么扰不扰的,咱们进去吧。”
  
  卫铭坐定还拍着脑袋懊恼:“可刚才那小倌真的不错啊,模样标致性子还烈,若是压在身下,啧啧,那滋味儿……”
  
  正中间那人举着酒杯绕在指尖把玩,他笑道:“看来敬晖还是没喝多,你们再好好灌他几壶。”
  
  卫铭连连摆手:“不不不,今儿虽然我做东道,可请的是武之你啊,你可不能不喝!”
  
  “你们知道,我是最不能喝的了……”
  
  这话说完,小院里又是一阵欢笑,继而歌舞升平之相。
  
  另一边香淑的房里却是冷冷清清,老鸨唤贴身伺候香淑的小婢秋竹过来点上灯。她向江月陪了好几句不是,又赶紧离开。江月也懒得理她,自顾细细打量起来。
  
  这屋里和一般闺阁无异,甚至更为奢华。梳妆盒上下三层,各色发簪首饰摆的整整齐齐,一旁摆着的胭脂却只有一种。江月打开盒子,用小指挑了些出来,放在鼻尖底下嗅了嗅——
  
  嗯,确实是那人身上的味道,可那人身上似乎还有一股隐隐约约的香味儿。具体是什么,江月也说不上来。
  
  将四周仔细打量完,见没有任何异常,她问秋竹:“香淑她有没有什么交好的人,她又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秋竹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看着比云娘还小一些,听见官差问话,她就有些怯怯害怕,此刻回得也是乱七八糟:“官爷,我是前几个月才被刘嬷嬷支过来伺候香淑姐的。香淑姐原是秀安堂的头牌,喜欢她的人不少,可现在年纪大了没什么恩客,香淑姐的脾气便越来越差。我见刘嬷嬷懒得再管她,便越发不上心了。昨天她打发我去买胭脂,我偷懒不想去。她打了我一耳光,便自己出门去买,这之后便再没回来——”
  
  江月宽慰般地笑了笑,又道:“我听刘嬷嬷说香淑最近遇上了什么贵人,还要替她赎身,你知不知道是谁?”
  
  秋竹摇摇头,更是要哭的模样:“官爷,香淑姐防着我呢,她才不会告诉我这些。”
  
  根本问不出任何的东西来,江月叹了一口气,道:“那明天你来大理寺认认人。”
  
  秋竹答应下来,又原路送江月出去。待经过先前那个起争执的院子时,江月不自觉地往旁边避了避。她很是厌恶此处。没料到经过那道月门时,里面出来两个人。一人走在前头,小厮则撑伞跟在后头。
  
  此时,雪还在簌簌下着,前面那人一身锦衣华服,脖颈之处围着狐白,身披紫貂大氅,尊贵又奢华,好像一个落入凡尘的上仙。
  
  认出这人是先前替自己解围的那个公子,见他朝自己这儿望过来,江月硬着头皮又尴尬地拱手道了个谢。那人微微一笑,笑意温润极了。
  
  这一夜江月从秀安堂直接回到衙门,在班房里凑合了一晚。
  
  翌日她醒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到处银装素裹,一派安谧。
  
  江月刚洗漱完,孙大义便到了。见江月宿在班房里,他不禁奇道:“昨夜不是你当值啊,怎么睡在这儿?”
  
  “挣钱啊!”江月笑嘻嘻道。
  
  “怎么,有好的财路?给哥哥介绍介绍?”孙大义凑过来道。
  
  江月附在他耳边小声,一本正经道:“替纪大人抬尸。”
  
  “抬尸?!”孙大义惊叫起来。见江月得意的点头,他暗忖,这人真是想银子想疯了吧……
  
  在衙门里蹭了顿饭,抹嘴出来去找纪大人,江月居然在纪大人议事厅外里碰上了王晟王大人。这……昨夜那样荒唐,今天陡然遇见,江月还是有些尴尬。
  
  王晟倒还好,他笑道:“昨夜没事吧?”
  
  江月毕恭毕敬回道:“谢过王大人关切,卑职无碍。”
  
  “哦,那你昨天案子查的如何?”
  
  江月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议事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循着声望过去,只见与王晟着同色官袍的纪大人就立在那儿,神色淡漠如常。
  
  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扫了扫,彦璋拱手道:“王大人,是凤英怠慢了,里面请。”王晟笑着拱手说着“纪大人客气”之类的客套话,提步往里头去。彦璋让了让,二人一齐进屋。
  
  转瞬之间,只剩江月一人杵在院子里——
  
  她想了想亦提步跟过去,刚走到门口探头探脑,纪大人恰好踱步出来,冷冷望着她道:“你在外面候着,没本官的吩咐,不许进来。”
  
  江月扁扁嘴又退后立在院子里,彦璋这才将门阖上。
  
  “凤英,你这手下有意思。”王晟笑道。
  
  “哦?”彦璋不解,“哪里有意思?”
  
  王晟主动将昨日夜里他们几个在秀安堂遇上江月的事情说了。彦璋听在耳里,淡淡一笑,道:“让你们见笑了。”
  
  王晟摇头:“敬晖那小子酒醒之后一直嚷嚷着要跟那小子赔罪呢。”
  
  “赔罪倒不必,反正是个无关紧要之人,没什么大碍。”彦璋漠然道。
  
  “凤英你这么说了,敬晖也该放下心来。他生怕抹了你的面子,还说这人伶俐,想将他讨去刑部当差呢!”
  
  彦璋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疏离又客套。
   喜相逢 争执   昨夜的雪积得挺厚的,老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仅仅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江月就深刻体会到了。来回搓着手,她不时拿眼觑里面那间门窗紧闭的屋子,心道:“这二位还要多久啊?纪大人刚才只吩咐我在外面候着,没说具体哪个外面,是不是可以去偏房里烤烤火?”
  
  她正打着如意算盘,孙大义从外面风风火火进来:“正到处找你呢,衙门外面有个小丫头过来认尸,说是你昨儿晚上让她来的?”
  
  “哦,对!”江月一拍大腿,故意大声地冲着里头说话,“但是纪大人让我在这儿候着呢!孙大哥,你领那丫头去,记得将我昨天没问完的事儿再问一遍!”听上去很是为难啊。
  
  屋里一人微微颦眉。
  
  “兄弟,你这不是难为哥哥吗?”孙大义他怎么知道江月问了什么又没问什么。
  
  支着耳朵听屋里头根本没动静,江月不得不又如法炮制一遍,重重叹气道:“可我走不开啊!”
  
  屋里那人再也听不下去了——
  
  吱嘎一声,菱花窗终于开了!
  
  窗口探出一张脸,寒面如霜,只听那人冷冷道:“还杵在这儿做什么?问清楚了,待会儿过来一并禀报。”
  
  江月心里偷乐,朝纪大人拱了拱手,与孙大义一道飞奔出去。
  
  这种贼头贼脑的小聪明也好意思拿出来耍?
  
  彦璋蹙了蹙眉,默默将窗户关好。一开一合的功夫,温暖如春的屋子里灌进好几许凉意。他昨日在宫外寒风中站了两个时辰,再加上淋到雪的缘故,此刻被凉风一吹,他身上的旧伤就开始隐隐作痛。唤人进来添了碳,彦璋对王晟道:“又让子斋兄笑话了。”
  
  “我那儿还不是一样?”王晟摇头苦笑,“这些人成日就知道偷懒,难管的很!对了,听闻昨夜只剩两个衙役当差,还胆大包天的喝酒误事,真是不成体统!哎,不瞒凤英,自从武敬文被弹劾罢官,我这儿就是一团乱,顾此失彼的,让凤英你看笑话,幸亏你来了……”
  
  他有意无意的解释起昨夜之事,彦静静璋听着,淡淡一笑。
  
  那人继续抱怨了几句,终于绕到正题上:“差点忘了,我今天来是有一桩公务要跟你商议。”
  
  “哦,什么公务?”
  
  “是这样的——”王晟道,“今儿一早刑部的人来咱们这儿嚷嚷提人,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要将沙州逮回来的那四个犯人提去刑部审案。我心想这案子凤英你还没审呢,怎么能被刑部要了去?所以让邱路升在外头将他们稳住,我先来这儿跟你通一声气。”
  
  王晟话里说的,正是昨日彦璋折子上奏请的彻查火铳一事。昨日夜里,陛下确实下了旨。不过,旨意却是下给刑部的。圣上的意思是让刑部来查这案子,也就意味着大理寺白替刑部拿了一回人。
  
  彦璋闻言,仍是淡漠一笑:“子斋,我已看到御批,陛下定有他的用意。再说刑部和咱们都是替陛下办事,没必要抢这份功劳。”
  
  他一脸的云淡风轻,王晟倒是义愤填膺:“我是替凤英你可惜啊。你刚上任碰到这么一个大案子,查好了按理说可以在陛下面前狠狠露脸的,没料到竟被刑部从中截了……”
  
  官场混的都是人精,说的话真真假假,听个一半就不错了。何况,王晟昨夜还和刑部五品郎中卫铭一起喝酒,这案子又牵涉到卫铭的父亲兵部侍郎卫临,只怕他们之间早就有猫腻。若不是江月无意间撞破,王晟今日肯定不会主动说起昨夜的事——他们都防着他呢!
  
  这也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吧——
  
  彦璋心里明白,面上却依旧与其虚与委蛇道:“将犯人拿回来我这儿已经可以交差,牢狱里的事还得劳烦子斋多费心,你别对刑部那些人有疙瘩才好。”
  
  王晟哈哈笑:“那定要敬晖请咱们喝酒,当陪不是!”
  
  彦璋不答,只抿唇浅笑。
  
  再寒暄几句,王晟便起身告辞。彦璋送他至院中,待人走后,方踱步回去。刚坐定,就听外面吵吵嚷嚷喧哗的很。一双剑眉微蹙,彦璋喝了声:“还有没有规矩?”外面登时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声音不服气道:“纪大人,刑部来提犯人,右隶就这么让他们提了,可咱们还没审呢!”
  
  剑眉蹙得越发紧,彦璋暗忖:“这个江月不是领人认尸去了么?怎么又在这儿蹦跶?”
  
  他拧了拧眉心,缓缓走到门口。院中除了江月和孙大义,还有另外几个他并不认识。其中一着团龄青袍官服、头戴乌纱之人见着彦璋出来,连忙上前见礼:“纪大人,下官乃是大理寺寺正邱路升,属右隶,先前是王大人吩咐下官领刑部的人……”
  
  “你就是邱路升?”彦璋淡淡望着他,如此问了一句,正好打断那人的喋喋不休。
  
  邱路升愣了愣,连忙拱手道:“正是下官。”他还要继续解释,彦璋摆手止住他的话头,只冷冷道:“这事儿本官已经知道,无须再提。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案子都查清楚了?”这后一句重话正是对江月和孙大义说的,颇有些训斥的意思。
  
  江月尴尬怔住。
  
  先前她和孙大义带着秋竹认完尸,正要盘问,就听有人骂骂咧咧埋怨大理寺的动作慢,而邱路升居然还在向为首那人赔笑脸。再仔细一听,发现刑部的人将曲爷四个就这么提走了,江月自然千百个不愿意——他们辛辛苦苦干的活,凭什么被刑部抢功劳?就这么一言不合,他们几个吵了起来,然后就吵到彦璋这儿来。
  
  现在被纪大人这么当众一训斥,江月便觉得有些委屈了。
  
  这趟差事一来一回两个多月,差补分文没拿到不说,还倒扣两个月俸禄,这算什么事儿?
  
  孙大义先反应过来,拉着江月给邱路升赔了不是,连忙转身走了,省得再挨纪大人责罚。
  
  被拖到外头,江月还是不服气,她愤愤道:“纪大人怎么畏首畏尾的?明明该是咱们的功劳,被人抢了不说,现在还要被别人骑到头上……”一想到刚才邱路升那得意的嘴脸,她肚子里的火又冒出二丈高,狠狠踢了一脚残雪也不解气。
  
  “兄弟,你就小点声吧!”孙大义道,“连纪大人都这样,咱们还折腾什么?”
  
  “我就是气不过!”
  
  两人气鼓鼓走到外头,那秋竹还战战兢兢立在那儿,见着他们跟见着救星似的,她小声问:“官爷,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想到那棘手的女尸案,江月默默扶额。她按例盘问,见秋竹回的还是乱七八糟,便不抱希望了。想到先前女尸身上残存的淡香,江月最后问她香淑的胭脂是在哪家铺子买的,秋竹这次正常回道:“是在柳家铺子。他家的胭脂香淑姐最是喜欢,也用惯了。”
  
  勉强算个线索,江月对孙大义道:“走,咱们去柳家铺子看看。”
  
  二人正要往衙门外头去,后面忽然传来阴阳怪气的嗤笑:“孙大义,江月,你们这是去哪儿?”
  
  江月磨了磨牙,和孙大义回身,齐齐拱手道:“邱大人,卑职正要去柳家铺子问案。”
  
  “问案?”邱路升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显得越发聒噪,“一个人去不就够了?你们两个人……纪大人应允了么?整天就知道想法子偷懒!”
  
  他们刚刚才吵过架,邱路升现在自然是来找麻烦的,江月直叹自己走背运。
  
  “你一个人去。”姓邱的如此吩咐孙大义,转头又对江月道,“江月,本官那儿还缺一个扫水之人……”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昨天刚让江月打扫过一遍,今天又用这个借口找茬,真是无聊!
  
  江月低头忿然磨牙,正想法子回击呢,就听旁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缓缓道:“邱大人,本官那儿正好也缺个扫水之人……”
  
  是纪大人!
   喜相逢 验尸   江月偷偷抬眼相觑。
  
  只见邱路升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个瘦削的身影,一袭绯色官袍,衣摆被风轻轻吹起,露出底下的皂靴。纵然踩在雪地里,那皂靴上头依旧纤尘不染,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收回视线,江月与孙大义齐齐拱手唤了一声“纪大人”。
  
  邱路升亦赶紧回身。
  
  许是因为彦璋一直是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他没来由地有些怕这位新上任的左少卿。
  
  “纪大人,您那儿也缺人?”邱路升热络地寒暄,不待对面的彦璋接话,他又赶紧撇清关系顺便栽赃嫁祸,“纪大人,您这两个手下想偷懒,恰好被我抓个正着!”说着,他转头冲着江月道:“江衙役,你与其成天偷懒混日子,还不快去替纪大人将书房打扫干净了?”说话之间,邱路升啧啧直摇头,一脸嫌弃的德行。
  
  江月气得直呕,明明自己没做错,反而被邱路升倒打一耙,她怎咽得下这口气?
  
  抬眸看向纪大人,见那人寒着一张脸,剑眉微蹙,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满是不悦与不耐,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又会爆发。江月正要试图替二人辩驳,孙大义连忙扯了扯她的袖角。江月顿时会意。他们刚刚才被纪大人当众训斥过,纪大人对他俩的印象肯定糟透了,她现在若是再说什么,无异于火上浇油……
  
  想到这儿,江月正要不情愿地答应下来,对面那人突然冷冷责问:“孙大义,江月,本官的话你们都当耳旁风?”
  
  果然——
  
  又要开始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人了!
  
  江月撇撇嘴皆是不满,那边厢的邱路升连忙巴结道:“就是啊,江月,你磨磨蹭蹭的做什么,还不麻利些?”
  
  他的话音刚落,彦璋紧接着冷哼一声,不满道:“先前我就让你俩去查案子,查到现在,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怎么还杵在这儿?衙门口那两个石狮子不要了,换成你二人更好!”这话极尽尖酸刻薄之能,音调亦不自觉提高一些,带着迫人的官威在,挺能震住人的。
  
  可邱路升听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啊……
  
  江月亦听出些门道来,她心头一喜,故作“委屈”道:“大人,卑职与孙大哥原本是要去查案的,可邱大人拦着我们,这才耽误到现在!”反正她在纪大人面前告邱路升的状已经不止一次了,也不缺这一回。
  
  邱路升也不笨,他连忙反击道:“纪大人,他二人要去柳家铺子问案。既然只是寻常问案,为何要一起去?王大人早下过令,非要紧之事不可二人同时去办,这不是偷懒是什么?”这便是将王晟抬出来了。
  
  彦璋点头:“邱大人说的不错,去铺子问案一人足以。”
  
  听纪大人这么说,江月险些没被气死,她还以为这人是要帮自己的呢,原来是一丘之貉!
  
  如此一来,邱路升又得意起来,自己有王大人撑腰,纪大人好歹得卖一个面子吧?
  
  熟料不过须臾,彦璋话锋一转,厉声道:“本官让你们查案,一人去铺子,另一人不能做些别的?衙门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干那些乱七八糟无用的活的,毫无眼风!”
  
  这话虽是在训斥江月二人,可仔细品一品,却像是在针对邱路升让江月扫水一事……
  
  听出不对,邱路升正欲辩驳,就听纪大人冷冷问道:“邱大人,衙门里是人手不够么?”
  
  这话言外之意是你居然让我手下之人做扫水这些无用的活计!
  
  虽是在问询,可其实丁点不留情面,再加上彦璋一脸冷漠的表情,邱路升不禁面红耳赤,他结结巴巴道:“够得够得——”
  
  “既然够,那孙大义你去柳家铺子问案,江月随本官去验尸。”说罢,彦璋漠然离开,似乎懒得再多看他们一眼。
  
  纪大人的语气很不好好,可江月听出来他大大拂了邱路升的面子,心里转而又高兴起来,兴高采烈地追过去。待经过邱路升时,她还得意地挑了挑眉。反正他们已经撕破脸,江月彻底无所谓了。
  
  邱路升尴尬愣了一会儿,亦追上前道:“纪大人,您那儿缺个扫水的,要不,下官去……”
  
  彦璋顿住步子,回眸冷冷望着他:“邱大人,衙门养着你,也不是让你做这些的。”
  
  真是不近人情、不留情面!
  
  邱路升彻底怔住。他没法对彦璋不满,只能恶狠狠地剜了一眼江月。江月笑嘻嘻地冲他扁扁嘴,这才趾高气扬地跟着纪大人去了验尸房。
  
  一路上江月挺想和纪大人道个谢,想到邱路升最后吃瘪的模样,再想到纪大人替自己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她心情就好的能再吃下两张大饼。可走在前头的那人步子依旧飞快,而且一路上绷着脸,江月想套近乎都套不上,到最后进了验尸房,那味儿冲的……她就不想说话了。
  
  先前江月领秋竹认完尸,两个仵作已经请示过彦璋。江月和彦璋到的时候,他们正验到手指处。这两个仵作,年纪大一些的姓陈单名一个律字,年纪小一些的是陈律的徒弟叫伍严。江月掩住口鼻,闷声闷气道:“陈大哥,这人身上除了胭脂味儿,还有一股淡香,你帮我留意些。”陈律没搭理她,反而一侧的纪大人瞪过来一眼,很是不满,江月撇撇嘴蹲在一侧安静看着。
  
  陈律将香淑的手握起来仔细端详,又用银签子细心地将指甲缝里的东西一点点刮下来,伍严端着银盘在底下接着,再小心地放置到一边,这才算完了。接着是身子各处。待验到上一回江月说的那一处时,陈律果然从中取出一根寸许长的银针。江月蹲在旁边正好瞧得清楚,她不由得身子一紧,紧接着就见陈律又取出第二根来,还伴随着湿湿嗒嗒的水意。
  
  江月瞠目结舌。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她胃里只觉翻江倒海,阵阵翻涌,恶心难受至极。勉强忍了会儿,却再也忍不住,江月连忙冲到门外,扶着廊柱干呕起来。
  
  呕吐的声音传来,彦璋瞟了檐下那人一眼,又漠然收回视线。
  
  陈律此时已到脚边。女子的绣花鞋早被取下来放到一旁,他从鞋底又刮下来一些东西,再仔细勘验女子的脚。一切完毕,他长舒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对彦璋道出自己的推测:“大人,此人恐怕是在与男子行房时被掐死的。”
  
  彦璋点头,又问:“那她手腕上的勒痕是?”
  
  “看这勒痕应该是死前绑的,大约是丝绢一类的东西,想来是闺房之乐……”
  
  闺房之乐?
  
  彦璋蹙眉,瞟了眼银针,暗忖不会这也是吧,陈律回道:“至于这,卑职还得下去仔细勘验才知,不可凭空揣测。”
  
  “有劳了。”彦璋颔首道。
  
  验尸房外,江月已经不呕了,只是依旧难受的要命。当差这几年,她见过不少人命案子,可也只是凶残而已,没有一次像这回这么变态!她还在愤慨不已,里头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纪大人。那人冷冷瞥了她一眼,漠然往外走,连句废话都没有。
  
  江月知道自己失了职,不该半途出来,她连忙拔腿追过去,“大人,卑职……”可直到议事厅外,江月才勉强追上彦璋。
  
  彦璋蹙眉,垂眸漠然看着她。
  
  被他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江月又有些不自在:“大人,卑职是……”吞吞吐吐了一会儿,见纪大人眉头蹙得更紧了,她小心解释道:“卑职刚才真的一时没忍住,绝不再犯。”
  
  彦璋冷哼:“再这么没用,别来见本官。”
  
  江月垂着脑袋听他训斥,喏喏应了几声,等纪大人训斥完,她想到刚才邱路升的事情,又道:“大人,刚才邱大人的事……卑职应该谢谢你。”
  
  “谢我?”彦璋挑眉,顿了顿,毫不客气道,“你又想多了——”
  
  江月怔住,就听对面那人缓缓道:“本官这儿确实缺一个扫水之人。”
  
  江月:“……”
  
  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认命地捋起袖子,谄媚道:“大人,卑职正好有空,手脚也还算还麻利。”
  
  “可衙门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做这些的……”彦璋漠然道。
  
  江月一听,又附和道:“确实!既然如此,大人,卑职不打扰您处理公务,先行告辞了。”
  
  彦璋抬眼瞥了瞥日头,淡淡道:“你用了饭,趁着休息的半个时辰过来扫一遍。”
  
  “!!!”
  
  自从武敬文被弹劾之后,这左少卿办公的地方一直空着,彦璋上任前衙门里曾清扫过一次,可犄角旮旯里还是积了不少灰。江月爬上爬下的擦,却见那人端坐在案前只当她不存在,她便越发忿然。
  
  这个纪大人,真的是纪将军的三公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