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从黑暗中醒来,王臻华深感幸运的是,原主的记忆虽然零散琐碎,但总比两眼一抹黑,在这个礼教森严的古代被人识破马脚,当恶鬼附身强。
  
  可王臻华咂摸了半天,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原主孝敬寡母、友爱姐妹、读书刻苦,虽然沉默寡言,却实在是个知孝悌、懂礼仪的好孩子。王臻华再次闭上眼,翻了翻记忆碎片,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原主是个男孩啊!
  
  她左手往胸前一盖,掌下一马平川。
  
  王臻华的心瞬间凉了大半。
  
  不,不要紧。王臻华哆嗦地安慰自己,原主才十一岁还是十二岁来着?二次性征还没发育,一马平川才是对的,真要摸出胸来,她该怀疑垃圾食品入侵古代了。
  
  她战战兢兢把手伸进被子里,往裆下摸了一把——平的,没多出什么不该有的物件!
  
  吊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终于踏踏实实落回肚子里,王臻华长吁出一口气,四仰八叉,没骨头一样摊在床上。
  
  虽然每个月长达一周的大姨妈造访都让王臻华烦不胜烦,恨不得下辈子投胎当男人,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是的,下辈子来了,她却一点没有女变男的心理准备。
  
  缓过劲后,王臻华才开始琢磨,原主自小被当男孩养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等王臻华琢磨出个四六来,门就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个圆脸小娘子端着茶盘,推门而入,在看到王臻华醒来后,本来挤成一团的愁苦眉眼顿时舒展开来,“官人可算醒了,陈家又来上门闹事了!”
  
  这圆脸小娘子,好像是叫冬草?
  
  王臻华眼巴巴地看着冬草,期待着更进一步的提示。
  
  被王臻华沉默而又信赖的小眼神期待半天,冬草无措地眨巴一下眼,试探着端起茶盘上八分满的药碗,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官人,你是疼得厉害想喝药?”
  
  是好感度不够高,才没有开启新资料片的剧情介绍吗?
  
  王臻华若有所思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一股说不出是苦、是麻、是甘、还是酸的怪味儿瞬间在舌尖炸开!舌苔上的怪味儿让她恨不得剪掉舌头,热乎的液体一落到胃里就开始造反,几欲干呕的滋味让她头皮都直发麻!
  
  王臻华忙用舌抵上颚,拼命咽唾沫,鞋都顾不上穿,就连扑带爬到屋中央的八角桌上,掀掉茶壶盖儿,一股脑儿把满满一壶冷茶全灌到肚子里。
  
  惊呆了的冬草这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官……官人,这儿有蜜饯。”
  
  王臻华虚脱一样,滑坐在太师椅上,有气无力地朝冬草挥挥手。这个时候,就不需要再来一种味道来添乱了,“有水吗?再给我来一壶。”
  
  冬草点头如捣蒜,嗖的一下跑没影了。
  
  王臻华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胃里翻江倒海,后脑勺绑着绷带的伤处也在添乱,一跳一跳疼得厉害,但她一点动弹的念头都没有。
  
  这不知名中药的威力果然非同一般!
  
  原主本来只留下零碎记忆片段,但经此一刺激,原主的生平故事竟都串起来了。
  
  这家人是书香世家,其父王昱探花郎出身,文采斐然、能力出众,从翰林院编修一路顺风顺水升到了江南刺史,官运亨通,家宅和睦,唯一不足的一点就是子嗣不丰。
  
  王家历来都在子嗣上艰难,及至王昱,已经是数代单传。
  
  而到了原主这一代,竟连单传都希望渺茫。王昱有一妻二妾,诞下数女,却都在襁褓中就夭折,连序齿都没论。只有正妻李氏诞下一女,病歪歪养到四岁。王昱已经对传递香火不抱希望,不想李氏竟老蚌含珠,十月之后,又生出一个闺女!
  
  王昱打发了接生婆,瞒下所有人,就将二娘子当儿子养!
  
  原主自落地就被王昱接到身边亲自教养,一哺一食,都不假手于人。外人只当王昱中年才得子,不免小心翼翼,唯恐有差池,竟无人怀疑到真相。
  
  如今王昱过世,王家上下只有原主知道自己的女儿身份。
  
  以前有王昱在前面挡着,原主又一直沉默寡言,秘密才保存至今。现在阖家只剩下寡弱妇孺,正是王家小官人顶门立户的时候,哪容王臻华再藏着掖着……
  
  就算王臻华想低调处事,麻烦却不会自动销声匿迹,反而欺软怕硬,看一门孤寡专程欺上门来。
  
  好比冬草刚才提到的事,对于刚办完丧事的王家来说,就是一桩不小的麻烦!
  
  “官人,水来了!”冬草吃力地拎着个大铜茶壶,喘着粗气挪进屋。王臻华眼看冬草头重脚轻,晃晃悠悠,忙抬手去接,被冬草闪身躲过,“官人的手是拿笔考状元的,哪能沾这种粗活。”
  
  “考状元?”王臻华微微一愣,双手平摊,看向掌心。
  
  这双手虽因年岁不足而稍显稚嫩,但指节修长、劲瘦苍白,握笔的地方磨了一层薄薄的茧子,这显然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窥斑见豹,原主在读书上下的功夫显然不小,可惜了……
  
  王臻华摸向后脑勺的伤处,因着那些人龌龊贪婪的欲望,那些所谓的至亲好友故意在撕攘间将这样一个懂事寡言的孩子打成重伤,致其殒命,心肠何其恶毒!
  
  冬草才倒了一杯水,就被王臻华端起来喝尽。
  
  原主也是叫王臻华。茶杯被轻巧地掷回桌面,滴溜溜打了个圈,正正好停在了茶壶边。就冲着用过一个名字、同一个身体的缘分,王臻华也要替原主出一口恶气。
  
  “那姓陈的,现在哪里闹事?”王臻华问道。
  
  “在前院的倒座里。”冬草一个磕绊都不打,训练有素地替王臻华整理好衣袍,披好披风,麻利地打起帘子,“官人莫急,安人和大娘子在前面呢,他们还反不了天。”
  
  一路亭台楼阁,王臻华无暇细看,紧跟着冬草,不一会儿就来到前院。
  
  离得老远,就有一个拿腔拿调、尖细刻薄的女声传来,“……好姐姐,我是个粗人,你可别嫌我说话难听。要不是我家老祖宗实在相中婧娘的品格儿,就凭着婧娘这三灾五病的身子和克父寡亲的命格,别说二房了,就算白送来当妾,我都嫌晦气……”
  
  “啪啦!”一声瓷器摔碎的脆响,紧接着,那女人号丧一样尖叫起来。
  
  然而,一个清脆动人、凌厉逼人的女声毫不费力就盖过了她!
  
  “当年要不是爹爹接济,你们全家都还在土坑里刨食呢!凭着你们,阖家连个正经识字的爷们儿都没有,也敢来王家充高门讲规矩!劳烦先把你满身的土腥味洗洗,我家倒夜香的妈子都比你体面!也是我家待客有道,换个人家,连主家都不用通报,门房就能把你一通棍棒打将出去!我原当陈老娘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可她能让你这么个棒槌四处倚门卖笑、丢人现眼,想来也明白不到哪里去!”
  
  听到大娘子骂得这么痛快淋漓,冬草顿觉解气极了,“那起子小人,就该骂得他们连亲娘都不认得,看他们还敢怎么狂!”
  
  王臻华却皱起眉。
  
  当面踩脸虽然当时痛快,但这些人脸比城墙还厚,指望他们能被骂得知道羞耻而收回自己的卑劣主意,还不如指望七九烧纸时王昱能还阳给她们撑腰更靠谱一些。
  
  而且这些人器量狭窄,心眼比针尖还小,只怕日后的报复会更加猖狂。
  
  再说了,这个世道原就对女人严苛很多,尤其未出嫁的小娘子,更是要守一箩筐的规矩。王臻婧一个年轻轻的小娘子在这种时候出头,对她的名声只怕不好……
  
  想到这儿,王臻华不再犹豫,放重了脚步声,脸上挂起了应酬的和煦笑容,推门而入,“不知远客到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屋中坐着三女一男,同时回过头来。
  
  主座的绰约妇人在执帕垂泪,是为王家主母李氏。
  
  下首坐着个身姿荏弱的小娘子,一双斜飞的凤眼扫过来,端得凌厉漂亮,半点没有闺阁弱质的气相,正是刚才斥骂陈家无耻行径的王家大娘王臻婧。
  
  对面坐着一对母子。母亲吊梢眉、细长眼、高颧骨,一脸精明刻薄相,儿子倒是唇红齿白,堪比玉面郎君,可惜眉眼放肆,眼珠子转来转去,总透着一股挡都挡不住的猥琐之气。
  
  这对陈家母子,本来应该是王家大娘子未来的婆婆和良人。
  
  昨天陈家硬要求王臻婧热孝成亲,王家不允,陈家人就大打出手,甚至故意将原主往王昱的棺材角儿上推,意图让王家唯一的“男丁”横死,显然是想借儿婿身份强夺家产。
  
  这门亲事势必要退!
  
  关键是怎么个退法,才能既不伤小娘子的体面,又给那帮寡廉鲜耻、忘恩负义的小人一个教训!
   正文 第二章   王臻华回忆了一下,有模有样地朝李氏和婧娘抱拳一礼。
  
  “你当自己是铁打的吗?这可不是什么小伤风发热,你的脑袋上破了个洞,流了有一碗血,你知不知道!不好好在床上呆着,出来瞎转悠什么?嫌一个窟窿不够美,看到闹事的来了,迫不及待凑过来好再填个窟窿对称是吗?”婧娘水葱一样的手指在王臻华胸口一点,咬牙斥道。
  
  其间少不了当着秃驴骂和尚,可惜陈家母子脸皮一个赛一个厚,点心就茶吃得开心,眼皮子都没撩一下,把婧娘气得虚火上窜,捂着胸口直咳嗽。
  
  陈母捏着条精致的水绿丝帕,擦掉嘴角上的点心屑,“瞧瞧这身子骨差的,我家东齐肯纳为妾都是你的造化!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真不知道有什么好拿乔的。”
  
  王臻华顾不上收拾这个嘴贱的女人,忙上前给婧娘拍后背顺气,小声道,“你身子弱,犯不着跟小人动气伤身。这儿就交给我吧,亲事绝不会成,该给的教训我也一分不会拉下。”
  
  婧娘咳得颊生红晕,眼前直冒金星,顾不上想一向沉默寡言的弟弟怎么突然挺身而出有担当了,只紧紧攥住王臻华的手,勉强嘱托道,“让秋枣跟着你,别跟他们傻拼力气……”
  
  秋枣是个黑塔一样的粗壮使女,一向贴身伏侍婧娘。
  
  因婧娘体弱,怕她累了乏了乃至晕倒了,一般的使女扶起来不够稳当,李氏才特意寻了这么一个体格结实、规矩护主的使女。
  
  婧娘怕王臻华再像昨天一样,实心眼儿地冲上去跟人打架,所以才留下力气大的秋枣给王臻华助拳。王臻华并不拒绝她的好意,“也好,让冬草陪你回去。”
  
  “千万小心,就算忍一时之气也无妨,咱们来日方长。”婧娘生怕唯一的弟弟出事。
  
  “你放心。”王臻华轻拍婧娘的手背,以示安慰。
  
  冬草很有眼色地上前替了王臻华,稳稳扶好婧娘,静立两息,看王臻华没别的吩咐,才扶着婧娘准备离开。一直在旁边坐立难安揉帕子的李氏怯怯开口,“臻华,要不你也回去吧,你头上的伤大夫吩咐了要静养。”
  
  王臻华愣了一下。
  
  刚才王臻华一进门,还留意过李氏的动静,但在婧娘气场全开之下,就连陈家母子也仅因其讨嫌程度才获得她几分关注。要不是李氏才吭了一声,王臻华都差点忘了这号人了!
  
  “冬草年纪小,儿不放心,大娘回去怎么喝药调养,还是要您在跟前坐镇主持。”王臻华想了一想,还是托辞把李氏遣走。下面的话,并不适合李氏听到。
  
  “可是……”李氏左右为难,一儿一女都需要照顾。
  
  “安排妥了大娘,你再回来陪我,好不好?”王臻华善解人意道。
  
  “好吧。”李氏勉为其难点了头。
  
  王臻华给冬草使了个眼色,让她尽力拖住李氏,别让李氏回来添乱。冬草会意,轻轻一点头,就和李氏一左一右扶着婧娘回去。
  
  三人刚走了一半,就被陈东齐拦住,一副婧娘是他囊中之物的自信模样,眼神放肆,还不忘摆出深情款款的情圣架势,“婧娘,就算你家境败落、病体缠绵,我也绝不会抛弃你!待我和你弟弟谈好了,咱们就成亲,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陈东齐无耻又自以为是的表白,让婧娘气得脸发白,“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就算当一辈子姑子,也不会嫁给你这种人!”
  
  王臻华眼看婧娘被气得手都发抖,腿都直发颤了,忙挥手示意冬草扶走婧娘。
  
  婧娘刚发了通火,还要再骂,结果一停下来就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被冬草和李氏架走了。
  
  李氏三人先后离开,屋里只剩下王臻华和陈家母子。
  
  王臻华坐在上首,额头上绑着白色的绷带,手上托着秋枣刚奉上的热茶,垂着眼帘,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一种让人坐立难安的气氛慢慢笼罩了整间屋子。
  
  陈母不安地挪了挪肥厚的屁股,椅子不堪重负,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这一声像是石子投进池塘,那种让人窒息的气氛像是一下子消失了。陈母顾不上尴尬,连忙掏出帕子擦了擦鼻尖上的汗,“大侄子,咱们两家的亲事是早就定下的,但谁成想亲家公早早就走了,留下你们一家子孤儿寡母的,唉,你们的日子艰难我也知道。”
  
  “多谢伯母体谅。”王臻华放下茶杯。
  
  “婧娘自小是婶子看着长大的,我对她的疼爱是不下于对我家东齐的。”陈母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婧娘失了父亲庇护,日后嫁进我们陈家做宗妇,别说她两个厉害妯娌了,就说宗族里的各路杂七杂八的族亲,只怕也压制不住。婧娘又是这样一副矜贵的体格儿,到时候每天从早上睁开眼一直忙到午时敲梆子才能歇,这样日日操劳,只怕年岁不保……”
  
  王臻华一脸被触动的样子,深深自责道,“都怪我学艺不精,若我能早日读书有成,参加科举,顶门立户,做大娘的依靠,她日后在婆家也能少些压力。”
  
  陈母煞有介事地跟着叹气,“唉,也是婧娘没能投个好胎,若她能托生在你后头,等你长大成人金榜题名,她有个当官儿的哥哥当依靠也是好的。”
  
  王臻华耷拉着嘴角坐在椅子上,天塌了一样愁眉不展。
  
  陈母拿帕子掩了掩唇角。刚才吓人的气势一定是她的错觉,这王家小官人果然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这不,稍微一吓唬,不就立刻慌了手脚任人摆布了吗?
  
  “婶子倒是有个主意。”陈母卖起了关子。
  
  “什么主意?”王臻华惊喜地抬起头,迫不及待问道。
  
  “在宗妇的位子上一日,就得操一日的心。”陈母先铺垫了一句,看王臻华一脸赞同,才慢慢抛出后面的话,“但如果不做宗妇,嫁给我儿当二房,有老太太和我在后院给她撑腰,东齐这个夫主跟她青梅竹马,也不怕被冷落遭下人怠慢。她在陈家半点心不用操,好吃的好玩的紧着她先用,跟在娘家当小娘子的时候一样自在,这样难道不是四角俱全?”
  
  王臻华信赖地边听边点头,但听完后,却缓缓皱起眉,“可是二房……说出去太难听了。”
  
  陈母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说道,“你年纪还小,不懂在后院名头最不重要,握在手里的实惠才是最实在的。你仔细想想,是想让婧娘当个体面的正妻宗妇,几年后累死在后院,凄凄惨惨连个后都留不下,还是当个逍遥自在的得宠二房,滋滋润润,子孙满堂,寿终正寝?”
  
  王臻华苍白稚嫩的脸上明显地闪现过挣扎的表情。
  
  陈东齐适时添了一把火,信誓旦旦道,“不管婧娘是嫁给我当正妻,还是做二房,我跟婧娘青梅竹马的情分都做不得假。我把话放在这里,有我在一日,就誓要保她一日周全!”
  
  王臻华咬了咬牙,狠狠一捶桌子,下了决心,“姐夫这样情深意重,我当弟弟的,怎好只为颜面好看,就枉顾大娘一生幸福?”
  
  陈家母子迅速地交换了一个得逞的笑容。
  
  陈母勉强压下翘起来的嘴角,追问道,“你的意思是?”
  
  “诚如伯母所言,二房虽不好听,但于大娘而言,却是一条两全其美的路,我也深以为然。”王臻华利落起身,弓下腰,深深一拜,“日后大娘在陈家,还要伯母多多照应。”
  
  “好说好说。”陈母高兴地嘴角都合不拢了。
  
  王臻华欣赏了一会儿陈家母子小人得志的表情,才故作为难道,“只是这样的话,当初交换的庚帖就作废了。当年家父与伯父交换的庚帖,是以明媒正娶为前提的。”
  
  陈母欢欢喜喜从袖子里取出婧娘的庚帖,递了过来,“还要请大侄子再出一份嫁二房的文书,今个儿就是黄道吉日,待会儿我就去官府一并登记了。”
  
  红色的庚帖上,确实写着婧娘的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祖宗三代等。
  
  确是婧娘的庚帖无误!庚帖到手,计划算是成了一半,王臻华低头将它拢到袖里。
  
  “伯母莫急,还有世兄的庚帖,你也一并拿回去吧。”王臻华朝秋枣吩咐道,“秋枣,你去书房把八珍格左数第三、上数第二的格子里的木匣给我取来。”
  
  “好的,官人。”秋枣利落一福,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别忘了纸笔,我大侄子还得出一份文书呢!”陈母远远地朝秋枣喊了一声,秋枣也不知是听没听见,身子一个停顿都不打,就消失在长廊拐角。
  
  当着晚辈被下人落面子,陈母脸色不太好看。
  
  碍于事儿才办了一半,陈母不好立刻翻脸,只好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你家当主子的也太和气了,一个使女派头比主子都大,很该再教一教规矩!”
  
  王臻华宽容一笑,没有回嘴。
  
  与陈母正相反,王臻华反倒觉得,王家使女的业务素质非常高,等此间事了,很该发一回奖金,犒劳一下这个聪明又识眼色的使女才好。
   正文 第三章   木匣是红木的,上面有重瓣莲花和丛丛水草的浮雕,前面落了个小铜锁。
  
  王臻华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枚小铜钥匙,开了锁,铜锁应声而开。王臻华取下铜锁,左手扶在木匣盖上,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警觉抬头,环顾四周。
  
  旁边伸长了脖子看着的陈家母子一个低头喝茶,一个转身吃点心,仿佛避嫌得很。
  
  王臻华只从原主记忆知道,其父王昱临终前留给原主不少东西。王昱对这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有够信任,王家的租铺地契、每人的生辰八字,乃至所有下人的身契等等都由原主保存。
  
  王昱对婧娘疼爱有加,当初选了陈家,一来是陈家知根知底,二来是他早年对其有恩,只要王昱在官场一日不倒,陈家就一日比王家低一头。这样低嫁过去,陈家必然要一辈子捧着婧娘。
  
  没想到王昱在世时,陈家谦恭和蔼;现在王昱不在了,陈家马上就换了一副嘴脸……
  
  这只木匣保存着跟陈家有关的所有东西,王臻华把木匣掉了个头,面朝向自己,随后揭开盖子。最上面搁着陈东齐的庚帖,与婧娘的庚帖式样相同。
  
  “陈小官人的庚帖在此,还请贵府收好。”王臻华随手递给秋枣。
  
  陈母草草收起庚帖,没注意到王臻华的称呼变得生疏。陈母两只眼珠子都直勾勾盯着木匣,好把她想象中的陈家房契地契、书局契书、银票金银都勾出来。
  
  让陈家母子意外的是,王臻华还真的又取出几张边缘发黄的契纸。
  
  王臻华像是很意外,小心展开泛黄的契纸,浏览了一遍,就迟疑地看向陈家母子。
  
  陈母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猜测,一个比一个让人心花怒放,她眼冒精光,“大侄子,难道这些契纸跟我家有关系?”
  
  “唉,我却是希望这东西跟贵府一点关系都没有。”王臻华为难地点了点头。
  
  “你这话可就不对了!”陈母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义正言辞道,“婶子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道一口唾沫一个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年纪虽小,但也不能胡乱赖账!”
  
  “既然你坚持……”王臻华一脸受教,指了指契纸,“这是天元二年至庆和三年贵府向家父所借银两的借据,我刚才算了一下,共计三千六百两纹银。”
  
  “什么?借据?”陈母嗓门尖得像公鸡打鸣,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了。
  
  一旁搔首弄姿的陈东齐更是不解,“借据?我们什么时候跟你家有过银钱往来了?”
  
  王臻华耸了耸肩,“我比你只小不大,你都不清楚的往事,我更加无从了解。不过,这借据上白纸黑字,私章手印,连同中人作证都应有尽有,想来也不会是假的。”
  
  陈东齐看了看借据上的落款,王昱的字迹他无从分辨,但陈父的字他自幼是见过的,这借据的的确确是陈父亲手签下,“阿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臻华淡定附和,“伯母年纪居长,这些旧事,还要请您为我们小辈解惑了。”
  
  陈母一张张翻看契纸,还真是借据,她不敢置信口中喃喃,“怎么不是婧娘的嫁妆!”
  
  王臻华好心为其解惑,“大娘的嫁妆单子在家母手上,内宅之事,我身为男子怎好插手。”
  
  “至于这些借据……”王臻华拉长了声调。
  
  陈母终于不再眼馋远在天边的嫁妆单子,注意力集中到了这一摞儿借据上。
  
  老天爷,这可是整整三千六百两的纹银啊!虽然陈家如今家大业大,但对于守财奴一样的陈母来说,还这么一大笔银子无疑是割肉啊!
  
  眼看着陈母如坐针毡,王臻华心中冷笑。
  
  对于这批借据的过往,原主在王昱临终前就得到过他的解释。
  
  当年陈家也算白手起家,王昱看好陈父有胆识有魄力,就陆续资助了几次。陈家慢慢回了本钱,最初也还过几次。王昱好人做到底,说陈家生意刚做起,资金需要周转的地方很多,不用急着还钱。陈家万分感激地接受了这份好意,可后来等到生意做大,资金回笼,却再没提过还钱的事。
  
  王昱世家出身,根本不在乎这点钱。后来他有心把婧娘嫁过去,关于还钱的事更是嘴都没张过一次,就想着让婧娘拿捏陈家一个把柄。
  
  没想到王昱这未雨绸缪的一招,还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家父的意思是两家早晚是姻亲,提这些陈年旧账未免多伤交情。”王臻华轻巧地从陈母指间抽回契纸,“可依着你的建议,大娘做二房合适,这姻亲关系也就做不得数了。”
  
  “怎么会做不得数!”陈母急了,王家偌大的家产还没喝到一口汤呢,怎么就翻出一屁股债来,真是晦气!她牵动嘴角,努力挤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二房也是我陈家的好儿媳啊!”
  
  “伯母说笑了。”王臻华慢条斯理地把契纸放回木匣,“关于两姓婚娶,官府里除了娶妻婚书,就只有妾书。所谓二房,也只是嘴上说着好听罢了,根本上不得台面。刚才伯母一个劲儿催着我给大娘写出妾书,要去官府登记,想来对于个中情形并不是一无所知。”
  
  “虽然官府里这么登记,可是……”陈母讪笑,额头上的汗都急出来了。
  
  “看来伯母也清楚二房的真实地位。”王臻华截断了陈母的话,“自古有言,妾通买卖。我还没听说哪家体面人家,把妾的家人当正经亲戚往来的。我虽然心疼大娘,但王家毕竟是书香世家,大娘既聘出为妾,就不再是王家的女儿。王家与陈家,自然算不得姻亲!”
  
  “既然不是姻亲,这笔陈年旧账就得好好算算了。”王臻华的手指微屈,在木匣上砰的一弹。
  
  陈家母子目瞪口呆,显然被王臻华这一番话砸蒙了。
  
  王臻华却并不就此罢手,陈家如今也算是汴梁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三千多两纹银固然会让陈母心头滴血,但对于现在的陈家来说,并不算伤筋动骨。
  
  索性一刀是宰,两刀也是宰,王家毕竟还有个空架子,百年书香世家的名头拿出去还是很能唬唬人的。只要不把陈家逼到绝路上,陈家投鼠忌器,就不会狗急跳墙……
  
  “既然要清算账目,昨天的事一并说清了也好。”王臻华的左手在额头绷带上轻轻一触, “昨日在灵堂上,陈伯父与另一位世叔起了争执……”
  
  “我家官人也是出于义愤,那人的话也太难听了。”陈母觉得不妙,忙刷好感道。
  
  当时那人骂的话可不是一般般的难听,不过王昱于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王臻华对此并不深究。而且那人与王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事后也占不到一点便宜,灵堂闹事,动机何在?反倒是陈家人狠刷了一遍存在感,还抓住时机,几乎弄死了王家唯一的“男丁”。
  
  若真让陈家得逞,凭着只会怯生生抹眼泪的李氏和一动气就咳得半死不活的婧娘,王家偌大家财旁落,恐怕指日可待了。
  
  “我上前拉架,被陈伯父一把推到家父的寿棺上。”王臻华道。
  
  “是我家官人推的吗?”陈母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却紧张地连擦都顾不上擦,眼珠子都不敢眨一眨,“那会儿那么乱,大侄子,你会不会看错了?”
  
  “当时灵堂的人多,想来看清楚来龙去脉的人还有几个。来拜祭的人都跟家父有些交情,想来我若请他们来作证,还不至于无人肯卖家父的面子。”王臻华又道。
  
  “也太费事了。”陈母慌忙阻止。
  
  “我跟您说句实在话,您别笑话我。”王臻华抬头一笑,模样腼腆,“我这人啊,从小就心眼儿就比针尖还小。我脑袋上被人开了个窟窿,就一定要在那人头上也开一个窟窿,才觉得公平。”
  
  被王臻华愣头青一样的话吓到,陈母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陈母小心翼翼地劝道,“大侄子,你将来还要考科举,现在年纪小小就留下案底,对你日后的前程只怕影响不好。”看王臻华一点不罢休的样子,陈母只好咬咬牙,忍痛提议,“虽然不知道是谁把你推倒,但看在两家世交的份上,婶子愿意给你出这个汤药钱。”
  
  王臻华也没有穷追烂打,连谦辞推让都没做,就干脆应下,“有劳伯母了。”
  
  陈母虽然打着息事宁人的主意,但还是希望王臻华年纪小脸皮薄,推辞了才好。没想到王臻华竟然一点都不客气,陈母顿时被闪了个够呛。
  
  王臻华朝秋枣招手,示意她过来,“昨天大夫为我留下的药方在不在?”
  
  秋枣愣了一下,才点头说在。
  
  “你去把大夫留的药方誊抄一份,连同养至伤好那一日所需的药材,一并列个单子,折合成多少银两也记在上面。”王臻华轻快地转身,朝陈母抱了抱拳,“这笔账,同样有劳伯母了。”
   正文 第四章   陈母手里薄薄的两张纸抖得簌簌作响,她不敢置信道,“你家的药是金子做的吗?这折算起来都有陈家一年的红利了!”
  
  “我头上可是破了个窟窿,血流了有大半碗。”王臻华严肃地把婧娘的话原样照搬,“我能醒过来都是家父在天之灵保佑,正经遵照大夫嘱咐,我得躺在床上养三个月,才能勉强养回来。若不是看在两家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也不会强挣着下了床,冒着病情反复的危险来向伯母请安。”
  
  “婶子知道你孝心虔诚。”陈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至于这开方子的人正经是金药堂的坐堂大夫,医术高明,千金难请。”王臻华又道,“如果伯母不信,尽管找人去辩方子。”
  
  “金药堂?”陈母倒抽一口冷气。
  
  金药堂可是全汴梁城最花钱的地方,百年老字号,坐堂大夫的医术都绝对有保障,每一样药材都保证药效上佳。来往都是达官贵人,诊金绝对是普通人难以想象之高。
  
  现在王家家产还没拿到手,陈母不想撕破脸。
  
  但是她们母子俩来了大半天,一点进项都没有,反而倒贴出去这么多钱,陈母实在心疼得要死,她腆着脸道,“这也太多了,咱能不能打个商量……”
  
  “伯母是不想付这药钱?”王臻华体贴地为陈母说出为难之处。
  
  “大侄子,婶子不是不想付这钱。”陈母陪笑道,“陈家上百口人的吃穿住行都靠你叔一个人供应,日子本来就紧巴巴的。要是你的药钱不多的话,婶子凑凑还行,但现在……”
  
  “其实就像婶子所说,当时灵堂上人多混乱,也未必是世叔将我推倒。婶子愿意出钱为我疗伤,这是看在两家世交的情分上,并不是合该就让婶子来破财的!”王臻华格外好说话。
  
  “就是啊!”陈母拊掌叫好,一听不用出血了,顿时看王臻华哪儿都顺眼,连脑门上的绷带都格外白净体面,“到底是读书人,说话做事就是体面周到!”
  
  王臻华略过眉开眼笑的陈母,对秋枣道,“你去拿我的帖子,把府尹江大人请来。”
  
  “等等!”陈母脸上的笑戛然而止,“咱们娘俩亲亲热热聊着天,请江大人做什么?”
  
  “昨日江大人来拜祭,就对我说过,若事有不谐,只管请他来主持公道。”王臻华对陈母耐心解释道,“伯母放心,江大人跟家父是经年故交,断不会做出人走茶凉的事来。”
  
  “江大人是汴梁府尹,公务缠身,一点小事就不要麻烦他了。”陈母结结巴巴道。
  
  “伯母说错了,江大人身为府尹,正管着汴梁及临县的百姓治安。”王臻华正气凛然道,“小侄昨日被推攘致伤一事,合该由江大人接手调查。而且江大人昨日也在场,说不定连调查审问的过程都能省了,当场就能指认凶手,把他打入大牢好给侄儿出这一口恶气!”
  
  听着王臻华的话,陈母脸色越来越难看,哆哆嗦嗦问道,“大牢还不至于吧?”
  
  “牢狱之灾是肯定免不了的,不过好在小侄只晕迷了一天,并未伤人性命,所以判刑大概……”王臻华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陈家母子一脸紧张模样,才慢悠悠道,“顶多杖责上七八十棍,罚没一些金银,再刺配流刑三千里,等上十来年事情淡下去了,若他侥幸没死在南蛮之地,家人运作一下,或许还能活着回来。”
  
  “这判得也太狠了!”陈东齐不敢置信地高喊。
  
  陈母更是被吓得心脏几乎停跳,气都喘不上来了。
  
  王臻华意味深长地看向陈母,露出一口阴森的白牙,“这还算狠?如今家父去世,我王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若搁在以前,家父一句话递过去,保准他当晚就死在大牢里!”
  
  陈母一把攥住王臻华的手,脸色煞白,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大侄子啊,婶子想了想,你爹刚去世,你就沾染上官司,说出去总归不好听。以后对你的仕途,只怕也有影响。”
  
  “难道就白饶了那小人?”王臻华一脸虽听了进去,但终究咽不下那口气的样子。
  
  “听婶子的,居家过日子,难免有不和受气的时候。更何况你们一家孤儿寡母,衙门是非还是少沾得好。”陈母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手像一把镣铐一样,把王臻华的手背都掐红了,“婶子家虽然不凑手,但咬牙挤挤,给你看病的钱还是能挤出来的。”
  
  王臻华一副愣头青的样子撅着头,就是不松口。
  
  陈母顾不上心头滴血,对王臻华循循善诱道,“你读书上比人多开了一窍,要不了几年就能自己考上大官了,到时候亲手整治那人不是更痛快?”
  
  “那还得放他逍遥几年……”王臻华明显迟疑了。
  
  “这种人做了坏事,一定战战兢兢,晚上连睡觉都睡不踏实。”陈母咬牙切齿地说着,眼珠子都在冒绿火,就像真有一个杀子夺夫的贱人在等着她报复,“这样折磨上她几年,等她以为事情平息,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你再站出来,告诉她当初的事儿根本不算完,清算的时候才刚刚开始!”
  
  “她刚以为平安无事,结果转头发现噩梦才刚起了个头,让她哭都没地儿哭,上天入地都求告无门……”陈母语气阴森,死死盯着王臻华,“这个法子,你说够不够泄你心头之恨?”
  
  这一番话听得王臻华后背寒毛倒竖。
  
  看起来貌不惊人、粗鄙无礼的无知妇人,竟然能想出这么一个周全细致、让人胆寒的整治人的法子。王臻华暗暗提高了警惕,她似乎小瞧这些古人了。
  
  若不是仗着原主年幼不知事的外表蒙混过去,今日谁才是最后的赢家,还真说不定呢。
  
  王臻华也不掩饰心中的惊惧和畏缩,她手脚发凉,脸色泛白,眼神无措地四处张望,就是不敢落在对面的陈母身上。这种正常孩子的瑟缩表现,果然让陈母放松下来。
  
  陈母敛去狰狞之色,温柔地拍了拍王臻华的手背,“大侄子,你觉得还用不用请江大人?”
  
  王臻华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嗓音都带着颤,“不用不用,全照伯母的安排来办!”
  
  说罢,王臻华一脸害怕地暗暗使劲儿,想把手从陈母的铁掌里抽出来。陈母见目的已经达成,就不再费心扮慈祥,任由王臻华的手缩了回去。
  
  陈母心满意足地回座儿坐下,看到桌子上的账单,眉头再次深深皱起来。
  
  但刚才一番交锋,陈母已经知道这王家小官人身上有股子蛮劲儿。虽然她才把王臻华吓唬住,但要是逼得狠了,这愣头青真的一股气找了官府告状,那她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陈母心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跟王家的庞大家产相比,这点钱老娘就当是哄孩子玩了!
  
  虽然这么安慰自己,但陈母到底不甘心,“我家东齐年纪也不小了,老人家昨儿还跟我说想抱重孙呢。既然婧娘要做我儿的二房,也就无所谓守孝避讳了。捡日不如撞日,明天就是个利嫁娶的黄道吉日,不如就把他俩的好日子定在明天,好不好?”
  
  “大娘如果能在正妻进门前就诞下麟儿,自然最好。”王臻华沉吟道,“就依伯母所言。”
  
  “你家仓促办起喜事只怕要忙得人仰马翻,幸好咱们两家一贯相熟,很快就要两家合一家,没什么好见外的,不如今天我就留下来帮忙吧。”陈母眼睛贼亮,话说得却极体面。
  
  “明媒正娶的话,忙得需要人帮还有可能。”王臻华提醒道,“但伯母难道忘了,我姐嫁过去做的可不是正妻,而是二房。二房需要办什么喜礼?一顶青衣小轿,办两桌酒,就是顶天了。”
  
  “可,可是……”陈母震惊失色,一时间连整话都不会说了。
  
  倒是陈东齐反应快,他一拍桌子,义愤填膺道,“婧娘可是你的亲姐姐!你就让她这么寒酸凄惨的成亲嫁人吗?你小小年纪,心肠怎么能如此歹毒!”
   正文 第五章   王臻华一双利目直直剜向陈东齐,脸黑得像能滴水,“她固然是我的亲人,但我王家百年世家的名声却更容不得一点玷污!”
  
  陈东齐气势一弱,讷讷地辩解了一句,“可刚才分明是你亲口同意……”
  
  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要害,王臻华无力地坍下肩,闭上眼,“是我不孝不悌,无能庇护于她。”
  
  听到王臻华愧疚自责,陈东齐以为有了转机,顿时眼睛一亮。
  
  “幸好陈家上下都对大娘青目有加,又有陈小官人亲口发誓,一生护她周全……若非如此,我怎会舍得亲手将大娘驱逐出家族?可是王家不需要一个与人为妾的女儿,一旦她踏出家门,就与王家再无关系!”王臻华痛苦地把脸埋在手心里,“王家世代清名,不能毁于我手!”
  
  “那嫁妆呢?”陈母的嗓门尖得刺耳,“你爹从婧娘三岁起就给她攒的嫁妆呢?”
  
  “自然是锁在库里蒙尘了。”王臻华闷闷道,“寻常人家的二房送嫁该是什么样子,我们王家就是什么样子!半点不会例外,省得平白惹人口舌。”
  
  陈母的脸青青白白变了半晌。
  
  要是婧娘当了二房,就一分钱嫁妆都带不过来,而且一点娘家的便宜都沾不上,那谁稀罕捧一个病秧子进门当祖宗?
  
  她费尽心机说服王臻华,让婧娘变妻为妾,岂不都成了白费力气!
  
  陈母的脸色变来变去,终于定格成一种慈祥的表情,“婶子是个粗人,刚才考虑得也不周到。婧娘这么好的姑娘做二房,实在太委屈她了,我看,东齐还是娶婧娘当正妻才好。”
  
  “伯母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王臻华本来就脸色不好,陈母的出尔反尔更加火上浇油,“难道伯母是想让大娘被后宅宗族耗尽心血,然后芳年早逝,好给新人腾位置吗?”
  
  “婶子不是这个意思。”陈母头疼极了。
  
  若是一般人陈母还有把握侃晕他,但是这位小官人的脾气陈母深有体会。这王家小官人一来记性好,二来脾气倔认死理,可是一点都不好忽悠。
  
  陈母不由后悔,自己就是想弄个巧宗。
  
  既能有婧娘做桥梁,慢慢吞食王家家产,又不耽误给儿子找个顶力的岳家。毕竟婧娘虽然从娘胎出来就带着弱症,但一路平安长大到了现在。真等婧娘死了,才把东齐的正妻之位腾出来,只怕还要等个几年,自家儿子可耽误不起……
  
  可现在鸡飞蛋打,两头不落好……陈母真是捶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我原以为,婶子是真心为我家着想。”王臻华脸色更冷,眼神像淬毒的刀子一样锋利,“但现在看来,恐怕你是看我年幼,欺我家中无人,把我王家当猴耍了!”
  
  “王家没有这样落井下石的朋友。”王臻华霍地起身,一甩袖袍,“来人,送客!”
  
  “两位,这边请。”秋枣如幽灵一样从角落里飘出来,像一座黑塔一样堵在陈家母子面前,躬身做出请的姿势。
  
  陈家母子都不是体格健壮的秋枣的对手,且两人自恃身份,不肯掉架子跟下人推攘争执。
  
  眼瞅着王臻华就要从后门离开,秋枣又一步不让,陈家母子都急得半死。
  
  没想到王臻华刚跨出门槛,就停了下来,“早年借据连同我的药钱,合计八千九百两。明日正午之前我要看到,否则我想江大人这样耿直的清官,肯定很乐意为故人之子讨一回公道。”
  
  说罢,王臻华就不再理会,拂袖而去。
  
  等出了前院,王臻华站在假山下,静静吐出一口浊气。
  
  今天这一番狐假虎威,连消带打,想必能让陈家安分一段时间。但今天成功的前提,一是陈家本身贪心不足,二是借王昱旧友的权势压人。
  
  如今王昱才过世没多久,他的余泽还能庇护王家一段时间。
  
  但等到时间慢慢过去,故交旧友的人情也慢慢变淡,若王家依旧如懵懂小儿一样毫无自保之力,那王家面临的处境可要比今日艰难得多了。
  
  王臻华低头看向这双读书人的手。
  
  舍弃一个普通女孩子该有的人生,只为传承百年书香世家,对原主而言是否合适姑且不论。
  
  但对于穿越而来的王臻华来说,却能从中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在现代过了二十多年自由生活的王臻华,绝对不可能接受一辈子困在后院,嫁个男人生个娃,跟婆婆妯娌小妾勾心斗角过完一生。
  
  虽然女扮男装一露馅儿就绝对是个大麻烦,但在这个礼教森严的时代,王臻华想要独立自主的生活,一个男人的身份绝对是最便捷有效的解决途径。
  
  继承了原主的身体,还得到这样大的一个便利,王臻华自然不能对王家就此撒手不管。可是想担起这个重担,庇护好这个大家族,就得获得足够的权势。在这个时代,获得权势的绝佳途径就是参加科举。只要成为天子门生,无须试用培训,就直接上岗成为统治阶级中的一员。
  
  现在关键的问题有两点。
  
  一是参加科举时,搜身会不会被查出她的女儿身。
  
  据她所知,在古代参加科举是要搜身的。每朝每代的搜身方法都不同,有像机场安检一样全身摸一遍的,有扒光了连幽门都掰开检查的,有大家一起脱光洗澡更换统一制服的……如果这个时代是后两种类型,那她就趁早打消入仕的念头吧。
  
  但王昱是个聪明人,当初给原主选择了这条路,想来在这种事上露馅的可能性不大。
  
  二是毕业多年的她还能不能看得进去书,学会之乎者也的四书五经。
  
  这第二点尤其重要!
  
  要知道她当年弃文学理的一大原因,就是政治论述题从来只能拿卷面整洁和辛苦分,语文的阅读理解和作文,学理也躲不了,她只能苦苦挣扎在及格线上!
  
  而四书五经绝对是语文政治的升级噩梦版,光想想那可怕场景,她就要以头抢地了……
  
  不过,据陈母所说,原主是个读书的好苗子。王臻华既然继承了原主的记忆,那原主对于经纶典籍的知识以及读书的天分……她大概或许也能继承?
  
  王臻华双手合十,对天祈祷。
  
  一天后,吃喝拉撒都耗在书房的王臻华,终于无比绝望地认命了。
  
  原主的记忆她是有,但那都仅限于动态画面——有人物有剧情有场景的!而所有的四书五经,包括世界观常识,只要是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她是一丁点记忆都没有!
  
  “咚咚咚。”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请进。”王臻华有气无力道。
  
  门帘被掀开,李氏提着个食盒,独自走了进来。
  
  李氏把食盒放在书桌的角落上,小心翼翼地觑着王臻华的脸色劝道,“臻华,你的伤还没好全,娘知道你读书用功,但你也不用这么逼自己。”
  
  王臻华收拾了一下被虐得千疮百孔的心,对李氏温和道,“娘娘你放心,儿自有分寸。”
  
  其实王臻华的伤并不像婧娘说得那么夸张,那天她虽然顺着婧娘的话,把她的伤口夸大一番吓唬陈家母子,但只是后脑勺破个口子流点血,不至于就需要一直卧床休养了。
  
  虽然老天爷并没把原主的知识读取技能和过目不忘金手指赐给王臻华,但短短一天的古代生活让她发现一个问题——这具身体的愈合能力似乎有点逆天了。
  
  仅一日夜过去,伤口就开始结疤愈合。
  
  而大夫预测的头晕乏力、四肢发软等等症状,在王臻华身上一点都没出现。以至于王臻华不得不托辞谢绝大夫的复诊,昨晚换药都不敢让人代劳。
  
  王臻华一向是守法公民,来到古代也不准备打架生事,所以这技能对于她来说实在有些鸡肋。
  
  “这是我亲手熬的银耳南瓜汤,补血又益气,对身体最好了。”李氏从食盒里端出羹汤,递给王臻华,一脸期待看着她,“来,要不要尝一尝?”
  
  “好啊,多谢娘娘。”王臻华自然笑纳。
  
  “昨儿个邻家姜娘子来上门拜访,知道婧娘跟陈家的亲事告吹后,还挺热心地说要给婧娘介绍人家呢……”李氏坐在王臻华身边,絮絮说道。
  
  “爹爹的丧事刚办完,大娘恐怕要等上一年才能说亲了。”王臻华舀起一块南瓜,轻轻一咬,入口香滑软甜,让她不禁眯了眯眼,李氏熬羹汤的手艺确实堪称一绝。
  
  “婧娘年纪还小,等上一年也还来得及。”话虽这么说,但李氏还是叹了口气,丧父长女日后要寻门好亲只怕不容易,不过再发愁也是一年后该操心的事了,她将注意转到儿子身上,“臻华,你以往读书都由你爹爹教导,如今他过世了,你总不能就凭自学……”
  
  “娘娘这话倒是提醒我了。” 王臻华不由停下舀汤的手,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来,“我这样闭门造车,既耽误时间,又浪费精力,真是天字第一号的蠢材。”
   正文 第六章   去书院读书和请先生单独授课,两种方法各有利弊。
  
  吃小灶固然全面具体有针对性,但目前王昱不在了,李氏的人脉都在后宅妇人里打转,要寻一个博学大儒来当她的授业讲师,难度实在不低。
  
  去书院读书,王臻华最怕的一点是跟别人混住。
  
  祝英台是碰上一个超级粗线条的梁山伯当舍友,才没有在三年求学中暴露女儿身份,王臻华能不能有这个好运气就说不定了。
  
  当然,去书院读书的好处也是现成的。一来前世上了十几年学,王臻华更熟悉这种教学模式;二来书院结识的同窗好友,是她在守孝期间所能结识的唯一人脉。
  
  “汴梁哪个书院比较好?”王臻华问道。
  
  “除了国子监,汴梁城里大大小小的书院有十几个,其中最闻名的就是白羽书院和明山书院。”李氏对这个也算了解一二,平日交际时,很多夫人都会提到自家子侄在哪读书,“不过这两家书院的入学考试很难,去报名的十之七八都要刷下来,只有一小部分顶尖的能入学。”
  
  “考试很难?”王臻华嘴里有点发苦。
  
  “你爹中秋时不就说过吗?以我儿的程度,足以应付那些书院的入学考试了。”李氏对王臻华很有信心,一点都不担心这个,“其实最好的应该是国子监,但那里名额有限,你爹在或许还能活动活动,给你弄个名额,如今……咱们也只能瞄准其他书院了。”
  
  王臻华随手翻了一下桌上的书,原主已经学到《中庸》了。
  
  这么看来,想要自学并过了书院的入学考试,少说要学透这四本书。幸好原主是个勤奋扎实的,每一本都注经释义,王臻华就算从头学起来,也不至于抓瞎。
  
  “娘娘可知道,这些书院平时吃住都在哪里?”王臻华又问。
  
  李氏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慢慢道,“外地的学子大都住在书院,住宿伙食因各书院的条件而异。像明山书院,就是几人挤在一间号舍;像白羽书院,条件稍好一些,是几人合住一个院子。不过,这些书院都不允许带仆役伺候,凡事都要自己动手。”
  
  王臻华不由松口气,也有心情开玩笑了,“这白羽书院,看来还挺财大气粗的。”
  
  李氏却有点发愁。
  
  这个儿子来得艰难,自落地就被官人当眼珠子一样捧在手心里,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个小娘子都夭深居简出。这下突然离家求学,身边还一个伺候的人都不能带……李氏几乎可以预见自家儿子在书院吃尽苦头,可怜巴巴,瘦得不成人形的前景了。
  
  “臻华,其实还有几家书院也不错,而且都离家近,平日你早上去书院,晚上回家休息,娘给你炖羹汤补身体,也不用你事必躬亲,受那些下等人的罪,你看……”李氏极力游说。
  
  “娘娘,我能照顾自己。”王臻华哭笑不得,看李氏还是不放心,索性直言,“不知这些书院与明山白羽相比,考中秀才者几何,考中举人者几何,考中进士当朝奏对者又有几何?”
  
  “是没几个……”李氏耳根软,一看王臻华主意已定,长长一叹,“罢了,你如今主意也大了,倘若日后在书院吃到苦头,可千万别逞强,托人捎个信回来,娘自会派人来接你。”
  
  “瞧你说的,就好像明山白羽已经是我的囊中之物了。”王臻华不由失笑。
  
  “你爹可是探花郎,他的学问就连圣上都称赞过,他说你行,你就绝对能行!”李氏对亡夫信心十足,看不得王臻华这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样子。
  
  王臻华看着李氏容光焕发的样子,深觉肩上重担好大。
  
  本来王臻华还想跟李氏打个预防针的,不过现在看来,就算她说了,李氏也只当她谦虚低调。王臻华只好下定主意,拿出对付高考的劲头,来应对自到古代后的第二场挑战!
  
  “白羽书院入学的考试范围及历年来的策题,你有没有渠道弄来?”王臻华悄悄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李氏为难道。
  
  “咱家的故交好友里,谁有可能有这些东西?”王臻华又问。
  
  “让我想想。”李氏拧着眉头,在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突然眼中一亮,“我想起来了!你江伯父的族兄曾在白羽书院做过几年先生,若去寻他,必能给你找些往年的策题。”
  
  “江伯父?”王臻华重复了一遍,“你是指汴梁府尹江大人?”
  
  “正是他。”李氏点头,“你江伯父跟你爹本就是同科进士,又是至交好友,他为人赤诚,清廉公正。前日你在灵堂被撞伤晕倒,就是他帮忙料理了你爹下葬的后事。”
  
  “江伯父如此仗义相助,我很该亲自上门,拜访道谢。”王臻华自赶走陈家母子后,匆忙看了一下婧娘的病情无碍,就一直耗在书房,倒是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我儿长大了。”李氏心情复杂地拍了拍王臻华的肩膀。
  
  王臻华略有点心虚,她好歹都工作几年了,这样的人情往来早就拿心应手,在这点上强过原主实在没什么好自豪的,于是忙转移话题,“我明日上门拜访应该带些什么?”
  
  李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明日就去?你身子还没养好呢,那么着急干什么……”
  
  王臻华悄悄抹了把汗,她本来就不准备这么快去拜见。
  
  这一次拜见除道谢外,还要请江大人帮忙引见他那位曾在白羽书院当过教习的族兄,就算不能引见,也最好能借到一些内部资料。这样的话,就会不可避免谈到王臻华准备去考白羽书院的事。
  
  江昂本身学识不错,王臻华又是他的世交晚辈,到时候谈兴上来,指不定要考一些问题。她要是表现得太差,就算是有王昱的老交情,只怕也拯救不了江昂对她不学无术的印象。
  
  所以,在见江昂以前,王臻华要做的准备还真不少。
  
  “……大夫说了,头上的伤最需要精心护养,你江伯父也知道你的伤情,不会因你晚去几天就怪你礼数不周。”尽管王臻华听得心不在焉,但李氏依旧在絮絮说着,“正好白羽书院的入学考试在来年二月,借题一事不用急,年前你就好生在家养着……”
  
  “娘的安排很妥当……”王臻华笑着应下,突然门外有人来报。
  
  “官人,陈家来人递了拜帖。”来人是外院的向总管,是个五旬的老人,国字脸,眉须皆花白,天生一双总睡不醒的眯缝眼,脸上常年带着笑,肚子微腆,面容慈祥。
  
  “来的是谁?”王臻华接过拜帖,帖子极尽奢华,金粉勾边,银丝画线,还洒着喷香的香料。
  
  “陈官人亲自来的。”向总管道。
  
  “不见。”王臻华将拜帖随手一丢,干脆利落道,“若他是来还钱的,向叔你只管清点好收下,若不是,就把他好生请到前厅坐着。我病得卧床不起,不能相陪,还请他见谅。”
  
  “陈官人毕竟是长辈,若执意要来看您……”向总管考虑很周全。
  
  “就说我病重,屋里乱得人仰马翻,无法招待贵客……诸如此类,随向叔的心意解释。”王臻华笑眯眯道,“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明白我跟陈家断交的决心,向叔明白了吗?”
  
  “明白,官人。”向总管摸了摸胡子,露出一个同样狡黠的笑容。
  
  向总管退下去后,李氏纠结地揉着帕子,总觉得有点担心,“虽然我也觉得这门亲事退了也好,但是这样打陈家的脸,是不是不太妥当?”
  
  王臻华舀了一勺汤羹里的云耳,已经不冒一丝热气了。她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尝起来味道还不错,“娘只管看着,我越这样行事,陈家才越会放心。”
  
  李氏看起来更疑惑了,王臻华却并没有解释。
  
  虽然昨天王臻华一直表现得像个年轻气盛、心思浅到一眼能望到底的少年人,但单从结果来看,最大的赢家是王臻华,而不是自以为从头到尾把她耍的团团转的陈母。
  
  陈母固然自信于自己的判断,但不在场的陈父却更容易旁观者清,从而怀疑到事情的真相。
  
  这一次陈父亲自上门拜访,就是证明。
  
  当日是陈父推倒王臻华,致其重伤。虽然他不承认,但作为主要嫌疑人,在事情查明前,陈父都应该主动避嫌,昨天陈父就是这么做的。但是今天他来了,多半是被王臻华一通乱拳搅乱了布局,按不住阵脚才来上门试探。
  
  现在王臻华掌握着主动权,根本不需要亲自上阵跟陈父逞心机斗心眼。
  
  王臻华如此草率而强硬地决定斩断两家多年交情,在混迹商场多年的老狐狸陈父心里,必然不会是多明智的决策。若易地而处,陈父一定有十几种委婉而不失体面的法子悄无声息处理掉对手。
  
  这样一次次加深陈父心里她鲁莽固执的形象,陈父才会从心底里小瞧她,轻视她,不会花太多心思来对付她,毕竟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真是不要太好诱哄上当。
  
  示敌以弱,王臻华才能赢得养精蓄锐的时间。
  
  昨日王臻华是借了江昂的权势,借力打力。这种方法偶尔为之还好,次数多了,总有西洋镜被拆穿的一天。她总要自己成长起来,才会真正拥有保护自己的实力。
  
  到那个时候,才会是真正把陈家踩在脚底的那一天!
   正文 第七章   没过多久,向管家就来汇报,陈父还上了积年旧债和医药钱,借据也一并还给了陈父。李氏一看木已成舟,也就不再纠结,索性由着王臻华自个儿折腾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臻华开始日复一日地耗在书房里来。
  
  据李氏所说,王昱在中秋时就曾经说过,原主的学识储备已经足以应付几大书院的入学考试。如今离中秋相距并不远,也就是说她目前所要攻读的只有四书,而五经的学习则可以暂时押后。
  
  其实,单就四书而言,《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本书加起来,满打满算也不到六万字。尤其《大学》、《中庸》只是《礼记》中的两篇文章,内容更是少得令人发指。
  
  虽然文言文读起来拗口难懂,但真要下死力背起来,给她一个月也能囫囵吞背个差不多来。但科举真要这么简单,也就不存在寒窗苦读一辈子,却只有一小撮儿人能金榜题名了。
  
  四书只是开始,真正让读书人钻研到头发都白了的,是历代学者给四书做的集注释义。
  
  其实王臻华觉得四书本身就很完美,并不需要诸位学者自己嚼过一遍,再吐出来的通俗版本……但是作为一个没名气没地位的小人物,王臻华只能吐槽几句,然后默默接受。
  
  幸好喜欢解读经典、却又名气大到彪炳古今的学者并没几个,而在这个名唤大陈的陌生朝代里,被当朝统治者列为官方必读注本和科考依据的,只有一人获此殊荣,正是朱熹。
  
  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共十九卷,虽然看起来有点多,但只是竖排版加毛笔字体,让它的视觉效果膨胀了一下,其实折合起来只有二十万字上下,也就是现代一本小说的厚度。
  
  当然,这本小说读起来需要耗费的时间,绝对不是一般般的多。
  
  这种事没有捷径,王臻华也只有撸起袖子上了!
  
  就这么闷头闷脑地学了数月,王臻华完全恢复了高中时起早贪黑的作息规律。
  
  晚上躺在床上要复习一遍当天学的文章,最好默背一遍加深记忆;早上起早了不舍得离开暖和的被窝,但又不好浪费时间,就趴在床头在脑子里复习一遍昨天学的内容。
  
  有时候天气好,婧姐儿身体好转出现在饭桌上,两人你问我答,随手复习一段论语孟子。
  
  甚至蹲在马桶上,王臻华手里也不忘拿本书,不过效率一般不佳,期间进度基本为零……
  
  直到呵气成冰的腊月到来,也即大夫所预计的伤口痊愈,可以不再闭门休养的那一天来临,王臻华终于可以把绷带取掉,把早已恢复原样的后脑勺露了出来。
  
  王臻华既已恢复健康,应有的交际自然不能再作拖延,于是向江府送上拜帖。
  
  很快,江昂回了帖子,盛邀她前来。
  
  在休沐这日,王臻华带着李氏和婧娘精心准备的礼单,来到江府上门拜访。
  
  向管家递上帖子和礼单,王臻华在门口稍等了片刻,门上的僮仆就恭敬地迎王臻华进入江府。
  
  江昂虽然贵为汴梁府尹,所住的房子却一点都不奢华富丽,反而质朴古拙,毫无浮华雕饰,一看就是个清廉守正的官员府邸。
  
  在僮仆的带路下,王臻华一路穿廊过院行来,正自叹服,在古代能当上都城府尹的果然都是大清官,前有名扬古今的开封府尹包拯,今日江昂为府尹也丝毫不逊色……
  
  正想着,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王臻华好生纳闷,看这带路的僮仆进退有度、恭顺有礼,一路碰到的使女小童都是恭恭敬敬、礼数周全,显然能看出江家的规矩严明。来人是谁,竟敢如此肆无忌惮?
  
  若不是来人声音明明白白是个赳赳男儿,王臻华几乎要怀疑这是江家哪位内宠了……
  
  没等王臻华琢磨出个道道来,就见一个锦衣玉貌、倜傥风流的年轻郎君穿花拂柳,摇扇而来。
  
  年轻郎君看到王臻华倒也不吃惊,上下打量她一眼,嘴边衔着笑,“让我猜猜,身量尚小,体着素服,又是一副大病初愈的体态……”他扇子一合,往掌心一拍,“可是祖籍绥阳的王家小官人?”
  
  “正是在下。”王臻华抱拳一礼,惊讶于对方的观察入微和高效推理,若不是环境不对,她都要怀疑对方是骨灰级的福尔摩斯爱好者了,“恕我眼拙,猜不出尊驾是……”
  
  其实话一出口,王臻华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江昂与王昱是同科进士,年龄相差无几,成亲生子的时间应该也不会差太多。对方年纪比婧娘稍大,在江府这样一个规矩大的地方闲庭漫步,一副比主人都自在的模样,身份并没有太多别的可能。
  
  年轻郎君笑眯眯地摇了摇手指,“不要这么谦虚嘛,既然有了猜测,不妨说出来一听?”
  
  这位还真是个妙人,不但自己喜欢推理,见了刚认识的人,也不忘发展同好,鼓励对方推理……
  
  王臻华也不由笑了,“江世叔的同僚友人年龄多在不惑之年,忘年交鲜少有之。像你这样的年轻郎君,最有可能是世交子侄。而子侄小辈上门拜访,多半如我一样毕恭毕敬,目不斜视。像官人这样悠闲自在,甚至饶有兴致盘问对方身份的,不是此间主人,更有其谁?”
  
  说到最后,王臻华心境轻松下来,“敢问尊驾可是江家世兄,江炳成?”
  
  “猜的正正好!”江炳成一看王家小郎君果然对胃口,不由拊掌大笑,“我记得你今年才十二,我就托大叫你一声贤弟可好?”
  
  “世兄抬爱,敢不有应?”王臻华回以一笑。
  
  “贤弟可是来拜访爹爹的?”江炳成笑问。
  
  “正是。”王臻华回道,“前段时日家父过世,家中发生了一些事,多亏了世叔照应,才不至于耽误家父的丧葬事宜。这两日我刚病好,特地上门拜访道谢。”
  
  两人把臂而行,聊起来投契得很。
  
  原本王臻华还抱着对方身份地位合适,可以试着交个朋友,扩大一下在古代交际面的想法,但到了最后,对方谈吐幽默,见识广博,显然是个爱玩的主儿,聊起来竟然没有什么古今隔阂。这让王臻华不由抛弃了原本功利的交友目的,放开心胸,认真交下自来古代的第一个朋友来。
  
  江炳成亲自给王臻华带路,一条路走得又慢又长。但走得再慢,书房也很快出现在甬道的前方。
  
  江炳成瞅了一眼书房,不由敛了一身风流姿态,悄悄朝王臻华眨眨眼,“愚兄一进书房就头疼,一看书本就脚软,下面的路,愚兄就不能陪贤弟走下去了。”
  
  王臻华一听这话顿生知音之感,但书房在即不敢放肆,只能沉痛一点头,“那小弟去了!”
  
  两人小声道完别,没等王臻华重整心情,就听到一个轻描淡写、独具威严的声音传来,“臻华,是炳成送你来的?还算懂事,一起进来吧。”
  
  江炳成一脸天塌地陷的表情,让本来就吓了一跳的王臻华更加心慌慌。
  
  两人对视一眼,进了书房。
  
  南面一扇窗户开着,几案上摆着梅枝花瓶。西北两墙前都摆着直抵天花板的书架,上面满满摆着书籍,书案上整齐地列着笔架墨砚、文帖书籍,这种熟悉的环境让王臻华迅速平静下来。
  
  江昂是个白面美须的中年人,丹凤眼,容长脸,容貌普通,却独有一股儒雅气度。
  
  王臻华调整好状态,抱拳一礼,“小侄臻华,前来拜见世叔。”
  
  江昂捻须,看着王臻华的模样微微一笑,“你大病初愈,不用跟我见外,来,坐下。”
  
  靠墙根站着的江炳成听了这话,蹭了又蹭,低眉顺眼地挨着王臻华准备坐下。江昂垂下眼皮,茶杯在桌子上轻轻一磕,清脆的磕擦声回荡在书房,让江炳成条件反射地挺胸站好。
  
  可能是有外客在,江昂并没有当堂教子,只把江炳成晾在那里。
  
  王臻华一来是外人,二来是小辈,三来跟江家又不熟,所以对此实在没立场多说什么,只好把自己当话题,好冲淡这莫名的紧张气氛。
  
  “前日家父灵堂前有人生事,多蒙世叔主持大局,才使得家父葬礼如期举行。小侄本应早日前来拜谢,不想病体难动,拖延了这些时日才来拜会世叔,实在失礼……”王臻华挺直了腰,肃容道。
  
  “我跟子昱多年相交,焉能看着他最后一段路都走得不安生?”说罢,江昂长声一叹。
   正文 第八章   江昂不好在两个小辈跟前多流露情感,很快收拾了心情,问候起王臻华家人近来可还安好,礼数周全、态度慈和,聊聊数句让人如沐春风。
  
  “你今日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事要问你。”江昂道。
  
  “敢问何事?”王臻华疑惑。
  
  “翻过年去,国子监就要新招一批学子入学。在那读书的好处有目共睹,你若没有另择明师,我正好托人把你送进去求学。”江昂解释道。
  
  王臻华一听这话,倒是愣了。
  
  国子监可是大陈的最高学府,每年考中科举的学子在总份额中占的比例绝对首屈一指。那里常有博学鸿儒的名士来讲学,大部分都是看在朝廷的面子上,才会偶尔来讲一堂课。民间的书院固然有的因名气大、资金雄厚,而吸引来一些出名学者,但比之朝廷的基数,却又大大不如了。
  
  要说王臻华一点不动心,那肯定是骗人的。
  
  王臻华今日本来希望得到江昂的引荐,或者退而求其次,得到一份复习资料。这件事办下来了,固然也是一份人情,但肯定比不上江昂推荐她进入国子监的人情欠得大。
  
  要知道国子监只面向官员子弟招生,且需要七品以上,每位官员只能推荐一名子弟入学。王昱是江南刺史,从五品,固然满足这个要求,但如今人都死了,名额自然是过期作废了。
  
  江昂身为汴梁府尹,固然有一些不同于别的官员的渠道,但哪家官员没几个子弟,一个个都瞄准着呢。江昂一直官声极好,为一个故交小辈就干出这种惹人红眼的事,说不定还会引来弹劾……
  
  这份人情太大,王臻华一介小民有点承受不起。
  
  不过如果只是人情太大,王臻华咬咬牙也就厚颜受了,等到她日后有足够的实力,再来倾力回报也不算迟。但是关键王臻华有着一个一旦挑破,绝对会殃及他人的秘密。
  
  若是王臻华在国子监暴露身份,那么力荐她入学的江昂势必会受牵连。
  
  虽然王臻华发誓要守好女儿身的秘密,但这个世上总会由意外,就算她再自信谨慎,也无法保证未来的一切尽在掌握,这个秘密绝对不会为人所知。
  
  她当然会做好秘密泄露,被人唾弃折辱,乃至牢狱加身、身死魂灭的准备。王家人的生死荣辱跟她绑在一起,这已经是迫不得已,但她没必要再牵扯无辜人进来。
  
  王臻华抬起头,对着江昂关心的目光,只好谢绝,“多谢伯父的美意,但我……”
  
  一听王臻华语气中的拒绝之意,江昂还没说话呢,偷摸高兴的江炳成倒先急了,他嚷嚷道:“国子监不挺好吗?为什么不去?”
  
  “国子监毕竟是要由家中长辈荫蒙,才能进入求学的。家父业已过世,我就算觍颜混迹其中,也难免会有些格格不入。”王臻华左思右想,勉强琢磨出一个体面的借口。
  
  “你是怕被人排挤?”江炳成一脸恍然大悟,忙拍胸脯保证,“别怕,到时候我罩着你!”
  
  “你罩着臻华?”江昂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几日没见,你倒是长本事了。”
  
  “我……我没别的意思,爹你别多想……”江炳成原本一时得意忘形,要罩小弟的意气风发顿时不见了,对上江昂不带一丝烟火气的眼神,立马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儿了。
  
  江昂没再理会自己的蠢儿子。
  
  对上王臻华稚嫩却坚定的脸庞,江昂沉吟片刻,只当王臻华跟其父一样面上轻描淡写,骨子里却傲骨铮铮,不愿欠人人情,倒也不再强说什么,“也罢,你心里有数就好。”
  
  “多谢伯父体谅。”王臻华看到江昂激赏的眼神,心知对方误解,却也不好解释什么。
  
  “除去国子监,汴梁的明山书院、白羽书院都不错,每年上榜的学子虽稍逊于国子监,但也足以证明其实力强大了。”江昂一点被拒绝的恼怒都没有,反而耐心为她分析筹划。
  
  “伯父所言,与我心意正和。”王臻华松了口气,“我想考白羽书院。”
  
  “白羽书院?是个不错的选择。”江昂捻着一缕胡须而笑,“不过想考白羽书院,可不能光凭嘴上说说。你养病数月,学问可有丢下?”
  
  “不敢有一日怠惰。”王臻华虽心中难免惴惴,怕终亏一篑,坏掉如此和睦的氛围以及江昂对她的好印象,但已尽人事,只能听天命了,于是一派坦然。
  
  “何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江昂问道。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王臻华心中一松,这是《大学》中的一段提纲挈领的话,江昂倒是手下留情。
  
  “此为何解”江昂又问。
  
  “之所以说平定天下要治理好自己的国家,是因为上位者尊敬老人,百姓就会行孝道;上位者尊重长辈,百姓就会知长悌;上位者体恤孤儿,老百姓也跟着效仿。所以君子总是会身体力行,以身作则,推行‘絜矩之道’。”王臻华摒去杂念,侃侃而谈。
  
  江昂并不准备把一场良好的对话,变为严肃而无趣的考校学问,只随口问了几个问题,看王臻华对答如流,学问确实扎实,也就不再问了,只笑着称了声好。
  
  眼看气氛良好,江炳成再次放松下来,朝王臻华竖大拇指,“不错,比我强多了。”
  
  江昂看着自己明明仪表堂堂却满肚子草莽的儿子,不免哭笑不得,但看炳成确实和好友遗珠脾气相投,心中也着实高兴,也就难得没再压着他。
  
  江炳成乐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族里有个堂叔在白羽书院当过先生,既然贤弟你要考那儿,我就替你跟他要点历年的策题什么的,好歹也多个把握。”
  
  这兄弟可实在够上道儿,王臻华眼睛一亮!
  
  “这却不巧。”江昂却皱起眉头,看向王臻华的眼神有点歉意,“我那族兄上个月刚辞了书院教职,离开汴梁出外游历去了,只怕没个三年五载回不来。”
  
  “无妨,到时各凭本事就是了。”话虽这么说,但是王臻华难免遗憾。
  
  江炳成更是懊恼,心道给了希望却没达成,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说呢,也怪他一直只顾着玩乐,竟没留意族中有长辈离家远游。
  
  本着补偿的心理,江炳成小心问道,“贤弟要考白羽书院,可曾去实地看过?”
  
  王臻华有点打蔫,“此前我一直在家中养病,虽让老管家前去查看过一番,却未曾亲自过去。”
  
  “那怎么行?”江炳成立刻一副很在行的样子,指点江山道,“要真考过了,你可是要在里头一待好几年呢!要是不事先了解清楚,真住进去才觉得八字不合可就晚了!”
  
  “这提议不错。”江昂难得赞成了儿子的意见,“臻华,你若今日无事,就让炳成陪你去看看。若是觉得白羽书院不合适也没关系,汴梁别的没有,书院却是多到足够你挑到满意为止。”
  
  “也好。”王臻华心想散散心也不错,就应下了。
  
  江炳成刚提议的时候一时没注意,等得到江昂的赞同,才一脸震惊,像被雷劈了一样被王臻华拉走了。走在路上,江炳成都有点回不过神。
  
  太难得了!那个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爹竟然表扬他了!
  
  王臻华跟在江炳成身后,看着他一会儿挠头皱眉,一会儿对天傻笑,不由忍俊不禁。
  
  出了江府,王臻华让侯在门外的马车先行回去,毕竟白羽书院并不远,而且她自来古代还没出来上街逛过,趁这个机会了解一下当地风土人情也是正好。
  
  西市上人声鼎沸,卖瓜果小吃的摊贩遍布街道两旁,行人络绎不绝,将道路两旁的店铺门都堵得看不见了,只有高出众人头顶的牌匾高悬在上方,让人不至于错过感兴趣的铺面。
  
  到了西市,江炳成总算恢复过来。
  
  只见江炳成深呼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活过来一样浑身都放着光。
  
  江炳成从腰后抽出折扇,刷的一抖开,初见的那个倜傥官人又重出江湖!他熟练地拉着王臻华走街串巷,指点起哪家的混沌皮薄肉大,哪家的烤串肉嫩又劲道,哪家的老板娘标致又够辣……
  
  逛了一圈下来,王臻华可算见识到江炳成有多受欢迎了!
  
  王臻华手里拿的鱿鱼串、萝卜糕、甜酥酪,怀里抱的点心匣子、木雕老虎、蝈蝈笼……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年轻的小娘子含羞带怯塞过来的,当然她只是沾了光,人家媚眼儿都是抛给江炳成的。
  
  离西市中心渐远,一直神采奕奕的江炳成也有点吃不消了,悄悄抹了把汗。
  
  然而,没等江炳成这口气彻底松下来,就有一个小娘子娇软的声音传来,“官人请留步。”
  
  王臻华幸灾乐祸地朝江炳成眨眨眼,最难消受美人恩啊!江炳成呆了一呆,本来有点想跑,但到底怜香惜玉之心占了上风,“不知小娘子叫住在下,所为何事?”
  
  两人一齐转身看去。
  
  只见一个白衣戴孝的小娘子亭亭地跪在道旁,头上插着草签,可怜又标致。旁边一副草席盖着一具尸体,青白的手耷拉在外面。一个木牌摆在旁边,上书四个大字——卖身葬父!
   正文 第九章   王臻华一边深觉大开眼界,竟能在古代出门的第一天,就遇上卖身葬父这种影视作品常出现的喜闻乐见的场景,一边幸灾乐祸,让江炳成这家伙卖弄风骚,这下可算惹上一朵烂桃花了!
  
  江炳成虽然风流,但也不沾这种来路不明的,口气疏离道:“小娘子因何叫住在下?”
  
  “官人误会了,奴叫的是这位青衫素服的小官人。”白衣小娘子含羞的视线从江炳成身上划过,落在一旁看戏的王臻华身上,“奴名小莲,见过小官人。”
  
  “是我?”王臻华吓了个大睁眼。
  
  别说王臻华了,就是江炳成也是好生吃惊。
  
  王臻华看看高自己足有大半头的江炳成,再瞅瞅自己干瘪的小身板,煞是不解!
  
  要说如果王臻华是身着绫罗绮缎,带着环佩丁当,一身凯子气息的富家子形象,倒也罢了。但现在王臻华一身青黑素服,头上玉冠、腰间环佩都是极不起眼的材质,这小娘子怎么就慧眼识英雄,舍弃了一看就是富家衙内的江炳成,而相中了貌不惊人的王臻华呢?
  
  莫非真是王臻华自带穿越光环,要走上开后宫,收小弟的□□男称霸之路?
  
  这么一想想,还略有点带感呢!
  
  然后没等王臻华大开脑洞,江炳成就绕着小莲转了一圈,“寻常人卖身葬父,能顺利卖出去,得了钱安葬老父,就已经是喜出望外了。怎么轮到小娘子这里,还挑起客人来了?”
  
  小莲怯生生地看了江炳成一眼,“那位小官人面善,奴若能卖在府上,也能少受些磋磨。”
  
  听了这话,江炳成纳闷地摸了把下巴,看向面上一派淡定,实则一直悄悄开脑洞的王臻华,“莫非我就长了一张恶人脸?”
  
  “你要是恶人,那一定是最风流标致的恶人。”王臻华回过神,朝状似苦恼的江炳成眨眨眼,然后看向小莲,“小娘子是何方人士?”
  
  “奴家住汾阳,四月全村都遭了水灾,家中片瓦不留,田地也都被水淹着,无法再作耕种。无奈之下爹爹带奴背井离乡,准备来汴梁投亲。一路上奴和爹爹寻些零工来做,倒也勉强支撑下来。”小莲声若新莺出谷,低回婉转,娓娓道来,“不想爹爹临到汴梁染了风寒,没钱买药,想投的远亲也怎么都寻不到,最后爹爹竟就此去了……奴身无分文,为了爹爹后事,只能卖身葬父……”
  
  江炳成从袖里掏出条帕子,角上绣着牡丹,香味扑鼻,显然是刚才西市上不知哪个小娘子塞的。
  
  “父女二人,千山万水地赶到汴梁……”江炳成拿帕子垫着手,撩起草席一角,打量着那具面目青白的尸体,神情专注,脸上有一种少有的严肃。
  
  “当爹的面颊瘦削凹陷,手上都是干皴的厚茧,指甲厚茧里都是渍得洗都洗不掉的黑污,一看就是受苦人的模样。”江炳成将草席给老人原样盖好,转向小莲,“当女儿的却脸蛋白净,身量匀亭,十指纤纤。这样一副半点阳春水都不沾的样子,比大户人家的娘子都保养得细致。”
  
  “爹爹不舍得奴受一点苦,所以一路上……”小莲低头解释,哀哀欲绝。
  
  “好一个心疼女儿的爹爹!”江炳成感叹了一句,语气说不出是赞是讽,突然话锋一转,“小娘子的官话说得可真不错,可是一早学过?”
  
  小莲忆起过往的开心日子,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奴家里原也有几亩薄田,爹爹请了先生,教我识字看书,女红刺绣……官话也学了一段时间,说得不好,让官人见笑了。”
  
  江炳成盛赞不已,“只学了一段时间,就能有这种水准,小娘子天赋不错。”
  
  小莲羞红了脸,以袖遮脸,柔婉地侧身垂首,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
  
  江炳成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小娘子,一副中意的样子,还左思右想,努力搭讪,“前段时日我家办席面,人手凑不开就招了几个短工。据管事说,那几人都是汾阳来的难民,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煞是可怜。说不定这里头,还有小娘子认识的人呢!”
  
  “是吗?要真有认识的人,那倒是好了……”小莲惊喜的模样有点发僵,半晌她才道,“但我家住在一个小村子里,村里人并不多……虽然汾阳来的灾民不少,但遇到邻友的可能性只怕不高。”
  
  “说得也是。”江炳成像是被说服了,他遗憾地摇了摇头,“也是不巧,那几个短工已经辞了。若是还在,我还能带小娘子去认认。要真能碰上同乡,小娘子也不用孤身一人,卖身葬父了!”
  
  小莲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朝江炳成深深一福,“不管怎样,奴都要多谢官人的好意。”
  
  江炳成连连摆手,“没帮上你的忙,我却是不敢领你的谢。”
  
  从出言拦下二人到现在,除了最开始王臻华问了一句来历,一直是江炳成主动相谈。小莲悄悄瞅了一眼王臻华,似乎有点拿捏不定该向谁求助。
  
  没等小莲拿定主意,江炳成再次挑起了话题,“其实细想想,那几人只怕也不是小娘子的同乡。小娘子举止娴雅,谈吐有致,那几人却满口方言,粗鄙不堪。我家管事教了半个来月,他们说出来的话还是怪腔怪调,惹人发笑。这样的粗鄙之人,哪里会跟小娘子认识?”
  
  小莲模样一呆,就听到江炳成一脸期待对她道:“小娘子这样雅致一个人,想必说起方言来,也是婉约别致,别有一番味道。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听到呢?”
  
  “汾阳的方言俚语本就粗糙不堪,就算奴说来也一样怪腔怪调……”小莲很是为难,脸都白了。
  
  “小娘子何必这样谦虚?”江炳成笑眯眯道,口吻却是一点都不容拒绝,“是粗鄙不堪,还是雅致可爱,我听了之后,心中自有判断。”
  
  “奴怕说了,有污贵人之耳。”小莲为难极了,贝齿轻咬下唇,楚楚可怜。
  
  “你只管说,我绝不怪罪于你。”江炳成好生体贴,甚至取出来一锭银子,上下抛了抛,“这锭银子有七八两,足够买一口棺材,找个坟地,给你爹安排后事。若你说了,我就把它给你可好?”
  
  “可是,奴……”小莲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口。
  
  “这样害羞?若人见了,只当我是当街强抢民女的恶霸了。”江炳成好生失望,他表情一敛,漫不经心却直指要害,“还是说,小娘子根本就不会说这汾阳方言?”
  
  “你何出此言……”小莲面色如土,却强辩道,“奴是来卖身葬父的,官人休要拿奴取乐子!”
  
  就算王臻华一开始没起疑心,看到江炳成一整套盘问下来,也多少猜出一点端倪。更何况,这位小莲明显被问掉了底,现在砌词狡辩,不过是困兽犹斗。
  
  王臻华对江炳成不由刮目相看。
  
  原当江炳成是个为人好客、精于玩乐的衙内,没想到这厮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一点都不简单!
  
  这个暂且不论,王臻华将惊艳的目光收回,看向挺直了纤肢楚楚的细腰,眼圈泛红,眸中隐隐含着水雾的小莲。王臻华可没忘了,这小莲一开始可是冲着她来的!
  
  如果站在这儿的真是个涉世未深的愣小子,说不定还真要被小莲楚楚动人的姿容打动。
  
  可惜小莲亲口喊来的两位官人,一个是花丛老手,不会被这点伎俩哄住;另一个是货真价实的女人,对方有的玩意儿她身上都有,对方钓男人的手段她也尽知,怎么可能上当动心?
  
  小莲还是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硬挺着不说。
  
  江炳成不耐纠缠,冷笑道:“冒充他人身份,诈欺财产,按律杖五十,徒三到五年。这具尸体想来不是你爹——盗窃尸体,破坏他人陵寝,按《大陈律》当判斩立决!”
  
  “什么?斩立决?”小莲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置信。
  
  “既然你自视无辜,想来也不怕跟我们往衙门走一遭来自证清白。”江炳成伸手做出请的姿势,眼角眉梢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嘲讽,“请吧,自称来自汾阳的小莲娘子。”
   正文 第十章   小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磕头,“官人饶命,奴是被逼的,并非有意欺瞒两位官人……”
  
  “何人指使于你?”江炳成问道。
  
  “是一位姓赖的官人。”没等江炳成逼问,小莲就痛快地交代,“这位赖官人年约四十来许,人瘦得像根麻杆一样,长着一对鱼泡眼,一双招风耳,模样凶人得紧!”
  
  “姓赖?”江炳成看向王臻华,“贤弟,你可有得罪姓赖的人家?”
  
  “这个姓氏,我还真没听过。”王臻华慢慢摇了摇头。
  
  自来古代王臻华就一直闭门不出,埋头苦读,根本无从得罪人去。谁会这么细心,在她刚一离开王府就迅速得到消息,设好圈套,对症下药地用美人计来对付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呢?
  
  王臻华低头看向小莲,“这赖官人是何来历?”
  
  “奴也不晓得,只听旁人喊他姓赖。半个月前他来找奴,说是有一笔不费事的买卖让奴去做,事成后会封奴三十两银子,只需要奴去演个戏,顺便……”说到这儿,小莲犹豫地看了一眼王臻华。
  
  “但说无妨。”王臻华温和道。
  
  “让奴勾引一位小官人,若能被小官人接回府,另封五十两银子……”小莲一咬牙全说了出来,“若能勾得小官人成事……另封一百两银子!”
  
  “好狠毒的心思!”江炳成倒抽一口冷气。
  
  王昱才过世没多久,坟头的新土还没干呢,若王臻华真的孝期行淫,并在恰当场合被揭发出来,那王臻华日后的前程算是别想要了。要知道读书人可是最讲究孝道的,若王臻华真贪恋美色,枉顾孝道至此,那别说金榜题名了,就算是现在想进个像样儿点的书院,只怕也没人会收。
  
  难不成这赖官人已经知道他要考白羽书院的事,所以才对症下药地安排了美人计?
  
  若真是如此,那追查的方向倒是有了。
  
  知道王臻华准备考白羽的人聊聊可数,除了李氏、婧娘,就只有今日来拜见的江家父子。
  
  而王家除了主子三人,余等使女僮仆听了只言片语,或许猜到一些,但却绝不敢泄露出去。
  
  来到古代后王臻华知道的一件事就是,身为主子,掌握有下人绝对的生杀大权。要知道就算主子不小心杀了某个下人,也只需要罚没一点银钱,本身不会承担一丁点律法上的责任,这还是在主人无故杖杀奴仆的情况下。若是下人行背主之事,则会被处以绞刑,不管你主子是个多大奸大恶之人,或是你背后有多少隐情,背主就是背主,死刑绝不可恕,律法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容情!
  
  所以不会有下人因为一点银子贿赂,就将主家事泄露出去,并不是因为主家的手段多高妙,而是严酷的律法之下,一种不得不谨守本分的惜命行为。
  
  江家父子今日才得知此事,而此计至少在半个月前就开始筹划,所以肯定与江府无关。
  
  李氏和婧娘的利益与王臻华休戚相关,断不会做使计谋害她。但要说无意间走漏消息,却也并非不可能。因要守孝,李氏和婧娘都没有出门的机会。但一些知交好友,却能上门来探望。
  
  婧娘口风紧,李氏却好哄得很,别人一骗一个准。
  
  王臻华心中摇头,是她大意了,没考虑到考个书院,也会被人从中大做文章……
  
  小莲看着王臻华表情变幻不定,心中又急又怕,“官人问的事,奴一个字都没有隐瞒!这老汉的尸体是赖官人寻来的,奴碰到没碰一下!盗尸一事跟奴一点关系都没有,还请两位官人饶奴一命!”
  
  “你为钱行骗,此罪暂且不论。”江炳成手指向一身青黑素服的王臻华,勃然作色,“可我贤弟一身素衣孝服,你不可能看不到!但你明知他守孝之身,却依旧毫无愧色地行诡骗之事……”
  
  “奴也是被逼的……”小莲楚楚可怜地咬着下唇,泪眼模糊。
  
  “被逼?”江炳成一脸嫌恶地看着小莲,“那赖官人设了这番美人局,断不会找个生手坏事。有点名气的行院中人认识的人太多,为防泄露,那人自不会找。能供他选择的,就只有私娼暗门了。看你刚才唱念做打、样样俱全,出来卖的时间恐怕也不短,就你这样的,也有脸说自己是被逼的?”
  
  小莲顿时傻了眼,没想到对方早就看穿了她的身份。
  
  但小莲一想到斩立决的判刑,顿时打个哆嗦。这位年纪稍长的官人一脸的毫不容情、嫉恶如仇,小莲深知从这条路行不通。但另一位小官人却脾气和善,若能说动他心软……
  
  然而没等小莲垂泪邀怜,王臻华就开了口,“此女混迹欢场多年,说的话不可尽信。刚才的交代有几成真假犹未可知,不如带回去严加审问,说不定还能有些意外的收获。”
  
  江炳成正要说话,街角走过来一群闲汉。
  
  为首的一个膀大腰圆的闲汉一看到小莲,登时加快了脚步,嘴里骂骂咧咧,“这小娼妇,才给你葬了一回爹,怎么又把你爹刨出来骗钱了……”
  
  那闲汉走到近前,像是才看到王臻华二人,忙作了个揖,“两位官人莫要被这小贱人骗了!”
  
  王臻华和江炳成对视一眼,问道,“此话怎讲?”
  
  “这小贱人惯会作此勾当,寻个老汉尸首,扮个俏,卖身葬父,好骗人钱财。”那闲汉一脸的义愤填膺,“小的就被骗过一次!我好心给她葬了爹,也不要她卖身,只给我做个婆娘,当场就立了婚书去衙门登记!谁想我离家才两天,这贱人就卷着我的家财跑了!”
  
  “今个儿可算被我逮住了!”闲汉咬牙道,“不打到长记性,她就不能老实本分的过日子!”
  
  “你说她是你买来的娘子,可有证据?”王臻华又问。
  
  “有有有!”闲汉早有准备,从怀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文书,“请官人过目。”
  
  王臻华接过来看了看,双方姓名、籍贯等等倒是都有,官府的印鉴也盖在上面,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破绽。江炳成就着王臻华的手看了一眼,似乎也没看出是否假冒。
  
  不过现在重要的并不是这份文书真假,而是就算文书是假的,王臻华和江炳成也带不走小莲。
  
  这帮闲汉不但个个膀大腰圆,而且一看就都是市井里打架的好手。
  
  王臻华身量都没长全,原主一向低调待在王府从不出门,胳膊瘦得跟小鸡仔一样,端盆洗脸水都吃力,更不用说打架了。至于江炳成虽然长身玉立,眉目英朗,骑马射箭也算精通,看起来有一搏之力,但跟这些打架专业户比起来,差得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既然是贵家宝眷,我二人不好插手,这位小娘子尽请带走。”王臻华率先道。
  
  “多谢官人体谅。”闲汉文绉绉道。
  
  “你这娘子编瞎话骗人倒是很有一套,日后可要看紧一些。”王臻华笑眯眯地说着,话中却如有所指,“我兄弟二人脾气好,既然没被骗成倒也罢了,不会多作追究。但若遇到一个脾气霸道的,你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恐怕只能在乱葬岗寻到了。”
  
  闲汉愣了楞,被身后人使劲戳了一下,才像反应过来一样,“哦哦,小的记下了。”
  
  王臻华看江炳成也无异议,就挥手让他们离开。
  
  小莲被那闲汉毫不怜香惜玉的拖走,却一声不敢抱怨。老汉的尸体也被一个闲汉用草席裹起来,毫不吃力地扛在肩上一并带走。
  
  看着这群闲汉消失在街角,王臻华摇摇头,“是我的疏忽,早知道该带几个人的。”
  
  江炳成不知从哪儿摸出几枚铜板,蹲到一个小乞丐面前,往他碗里一搁,“刚才那卖身葬父的小娘子和几个闲汉,长什么模样你可都看清楚了?”
  
  小乞丐黑黑的脸蛋上,一双眼睛亮得发光,“一清二楚,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忘!”
  
  江炳成满意点头,“好,那你跟着他们,别被发现,找到落脚点就回来。回来后若找不到我们,就把地方报给祥南街江府。去吧,回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乞丐把破碗收在怀里,自信道,“您请好吧!”
  
  说罢,小乞丐就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然后跟条灵活的泥鳅一样钻出巷子不见了。
  
  王臻华心道又学到一招。只是想不到江炳成这样的高官衙内,通晓玩乐倒罢了,竟连三教九流也知道门当,倒是真应了一句,人不可貌相了!
  
  “此人背后主使,还需些时候调查。”江炳成对此毫无所知,问道,“白羽书院你可还想去?”
  
  “兴致早没了,改天吧。”王臻华摇头。
  
  此外,王臻华还想回去问问李氏,这两月上门拜访的都有谁家女眷,其中又有谁特地打探过她的志向行程。只希望李氏虽然为人怯弱,但好歹心里有点数,别一问三不知可就不太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