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惨死的天下第一舞姬 足袜生香尘,凌波若惊鸿。翩跹石榴裙,舞低春意浓。 大庆国景泰帝三十二年,京都皇城南门的教坊司,楼阁林立,朱漆碧瓦,画栋雕梁。 今夜正是大庆第一舞姬千重雪的谢幕之战。这夜色堪堪降临,街市里华灯初上,教坊司专供歌舞伎表演的开阔楼榭里,便早早的一片笙歌曼舞。 千重雪单手提着一盏琉璃水宫灯,独自穿过著花缀柳的宫巷,来到一处高约三丈的观舞台。极目远眺,这陪伴她三载的教坊司,竟是一派难以描摹的富丽与穷奢。 这三年来陪伴她的,还有天下第一舞姬这个可笑而又可怜的头衔。还有半个时辰,就轮到她演出。而今晚,是她教坊司生涯最后一次粉墨登台了。 随着时辰的迫近,她心中隐约忐忑起来。那人凭借丞相府的势力顺利击败其他皇子登上太子监国之位。依照从前她与那人的承诺,他会在谢幕之夜亲自赴约。 在老皇帝眼皮底下战战兢兢地苦熬三年,终于就要解脱了么?千重雪郑重其事地抬起手,从墨青如鸦的发髻间,拔下一根红珊瑚点翠簪子。 眼神痴痴落在这根定情信物上,犹记得进宫之夜他亲手替自己描眉试妆。千重雪忽然展唇一笑,笑靥映着皎洁的月辉更是妩媚倾城。 三皇子萧子逸,不,如今应该尊称他一声太子。这名字早就深深镌刻在心底,像一块血痣。 然而就在这时,观舞台白石阶上骤然响起一个清美却又尖刻的笑声:“重雪?你一个人躲在这儿,是在思念情郎吗?” 听到这个熟悉的笑声,千重雪猛地怔住,然后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有些难堪。她没敢回头,却讷讷地问道:“姐姐,你也来看我跳最后一支舞吗?” “闭嘴!凭你一介卑贱姬妾,也敢与本宫姐妹相称?看来,这教坊司三年的历练,根本就没有让你懂事多少!”来人拾阶而上,眨眼间,便来到千重雪面前。 就见她一袭高雅得体的宫装,浓淡相宜的俏脸,如桃李争妍。 千重雪畏惧更甚,转过头来,就触及到一双阴柔中饱含恨意的眼神。 露骨的轻蔑与敌意像一把钢刀凌迟她的心脏。 三年前大姐千瑾萱自愿代替她出嫁,新郎正是她青梅竹马的三皇子萧子逸。那天十里红妆,满城锦绣,不知羡煞多少闺中少女。 可就在那天,烜赫一时的丞相府无端获罪,就要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危难时刻为了保全爹娘,自愿献身给老皇帝,她在中秋寿宴上,一舞倾城,艳惊四座。 老皇帝一边玩弄年轻多汁的美人,一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只要乖乖献身三年,便可保住丞相府上下满门的荣华。没有半点犹豫,她自愿贬入教坊司。由少不更事的相府千金一夜间沦落为大庆国最低贱的姬妾。 青葱熬成霜华,萧子逸的誓言是她在泥垢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三年后待我登上太子之位,自会将你从教坊司赎出。以平妻之名,迎你过门!” 年少相识青梅竹马。她对那人不止是烂漫的小女儿情愫。更重一份生死承诺。 千重雪朝千瑾萱躬身一礼,悄悄向后退去:“太子妃殿下!请恕贱妾无礼!” 日后进门,少不得要与这位大姐,如今尊贵无比的太子妃打交道。已经忍耐三年有余,在这节骨眼上,她绝对不能意气用事前功尽弃! 然而千瑾萱突然恣意地笑出声,秀眉飞扬,墨玉似的眼底涌出一抹讥嘲:“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是蠢不可及,还是心知肚明?” 听出话中的凶险,她不免悚然一惊。千重雪心底浮出极坏的预感。千瑾萱满脸不屑地拍拍手,就见两个壮实奴仆,抬着一只木桶拾阶而上,停在她跟前。 “姐姐,你这是……”千重雪本能地后退三步,眼中无端染上一丝惊惶。 “真好玩!三年前你还是相府千金,子逸哥哥却舍弃你娶了本宫。如今,你只是一介舞姬又脏又贱,还有什么脸面让子逸娶你入门?”千瑾萱笑容拂面,佛口蛇心。 “不会的!”千重雪想起那人温柔如昔的眼神,咬紧牙关反抗,“是你!一定是你嫉妒我和子逸的感情,你妄想插足妄想取代我……” 话音未落,就见两个奴仆冲过来将她捉住。她正欲奋力反击,却陡然身子一软,足尖也一反常态,轻飘飘的,竟然毫无着力感。 就听千瑾萱阴恻恻地笑道:“这种蚀金软骨散的滋味可好?子逸哥哥昨晚亲手交给本宫,千叮咛万嘱咐,休要让什么不干不净的脏东西,污了咱们太子府的门楣。” 原来萧子逸根本不愿意赴约,直接派了太子妃赶来善后。 昔日的温存爱怜与千瑾萱恶毒的说辞交杂纠葛,千重雪只觉得一阵天晕地旋。 “别难过,子逸哥哥还有我呢。对,还有我们的一双儿女。”千瑾萱笑容纯美,眼中却凝着一抹诡异与狂妄。 时隔多年,命运其实早就落下帷幕:她是相府嫡女,所有的幸福只能属于她。 “夫君还有一句话,要本宫转告你。” 两个奴仆将千重雪钳制住,别说逃跑,她就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异常费力。 千瑾萱走到木桶旁边,纤手一指,笑得异常勾人:“夫君说,当年老皇帝在一众姹紫嫣红里挑中你,让你侍寝数日,实在是皇恩浩荡。后来你又得了天下第一舞姬的美称。坊间传闻,你这双玉足,真正价值千金。既然今晚要退出教坊司的舞台,夫君便替你着想,让这双玉足,永远,永远地流芳后世!” 美眸失去焦距,只能在脑海里一遍遍勾勒情郎的英姿丰貌,然而她每每想起那人含情似水的凤眸,耳洞里就钻进一句歹毒的骂声:“贱货!脏东西!” 就在她痴痴等待的片刻,千瑾萱朝奴仆使了记眼色。两个奴仆将她利索地抓起来,动作蛮横地放进木桶里。一声凄厉如鬼的尖叫陡然冲上云霄:“啊!” “这东西叫王水,世间难寻。夫君说了,若是不再跳舞,这双举世无匹的脚还要留存后世呢。放心,我们会替你好好保管,让后人瞻仰天下第一舞姬的风采……” 剧痛席卷而来,瞬间麻痹了一切感官。 王水将千重雪的玉足渐渐融化。千重雪第一次知道,原来过去承受的苦难与今夜的痛苦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而她日夜思念的萧子逸,送来的不是救赎,而是死亡。 奴仆将千重雪从木桶里拉出来。千瑾萱到底有些不放心,便亲自上前查看,就见昔日美如羊脂的玉足,已然变成一堆森森白骨。 惨烈的月色从宫巷柳梢滑落,又漫过观舞台的白石长阶,照在千重雪死不瞑目的墨蓝色瞳孔里,像一曲古老的悼词。 正文 第二章 看谁笑到最后 日头西斜,一双白蝶翩然穿过紫薇花荫,躲在小轩窗的阴影底下。 千重雪莫名地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咬紧牙关,贝齿发出“咯咯”脆响。突然从梦中惊醒。 “啊!不要——” 差点从凉榻上滚落,幸好她本能地蹬了一脚,凭着记忆中熟悉的旋身舞,猛地翻身坐起。 这时,凉阁窗外传来秦妈妈刻意压低的叹息声:“唉!三小姐这日日苦练,就盼着替八姨娘挣一份体面。可毕竟是千金之躯,若不是早上大小姐差人送药来,三小姐的脚恐怕要废了!” 古怪的熟悉感,瞬间拨动千重雪心底一根紧绷的弦。 然后,竟是百合不以为然的骂声:“大小姐惯会装模作样!比毒蛇还毒!咱家小姐也忒好骗。虽说八姨娘身份不显,可到底是老爷宠爱的。谁规定小姐就非要学这劳什子的飞燕舞?” 飞燕舞?大小姐差人送药来? 千重雪来不及细想,便下意识地掀开石榴百褶裙。一股刺鼻血腥味混杂着浓郁芬芳的药香,突兀地窜入鼻中。没有王水腐蚀带来的痛不欲生!更没有锥心刺骨的背叛!她明明记得自己在观舞台守着与萧子逸的约定,结果被大姐用王水害得死无全尸。 难不成,那只是南柯一梦? 此时,她这双玉足虽然受了重伤,裹着厚厚一层药帛,却显然是完好无损的!可是,梦中的剧痛与惨死,却清晰得好像镌刻在记忆中。 她不由得缓缓伸手,将裙角的皱褶捋顺,然后强作镇定,环顾四周。凉阁十分宽敞,凉榻斜对面是梨木梳妆台,旁边设有一张同样质地的花梨木案几,正对着雕花轩窗。窗外长廊逶迤,园子里芭蕉绿紫薇红,正是夏末的光景。 这熟悉而又遥远的一切!远得就像一场黄粱梦!她忍不住伸手狠命地掐自己! 疼痛袭来,目光随之垂落,纤纤素手,小巧灵珑。她已经十八成人,怎会有如此娇弱的手?何况,当初刚进教坊司的时候,无意中得罪左韶舞,被责罚一顿,她左手手背留有一块疤痕。而现在,这白皙如玉的手背,哪有什么疤痕? 正在千重雪苦思不解的时候,凉阁门口一阵脚步声骤降,秦妈妈打起撒花软帘,朝里间瞅了两眼,见千重雪靠在引枕上阖眼歇息,这才吁出一口气,转头对百合呵斥道:“你这死丫头!胆儿太肥,主子的是非好恶,也是你一介奴婢可以左右的?修习飞燕舞是小姐自愿求来的。跟大小姐可没有半点干系!再说大小姐今早送来的雪蟾膏,听说是宫廷御药,你挣十辈子也挣不来一块指头尖尖!赶紧将那些糟心的话烂在肚子里!若是不小心让三小姐听去,铁定又要罚你去扫后院!” 百合站在门后,杏眼一翻,不再多嘴。 千重雪用力撑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挪动足尖,却一阵疼痛袭来。呆坐良久,她发狠抬起脚,却体力透支,玉足猛然坠地。弄出一声动静,恰巧就让秦妈妈听见。 她赶紧打起软帘,扭着壮硕的腰肢趋近,见千重雪已然苏醒,她顿时欣喜若狂:“天可怜见,你总算熬过去了。大夫说,你练舞练得太辛苦,起码要躺半个月。这才过去半天功夫,小姐就安好了。真是佛祖保佑,奴婢赶紧给八姨娘捎个口信,省得她又是记挂又是焦心。” 这时,千重雪将秦妈妈的脸瞧个正着。竟比记忆中还年轻几分。她脑海里蓦地涌出一股不可思议,不知是过分激动还是心存侥幸。她死死地盯住秦妈妈,疯狂搜寻有关飞燕舞的记忆。没错!十三岁那年夏天,娘亲被大夫人禁足,本就孱弱的身体每况愈下。为了救助娘亲,她主动向大夫人投诚示好,然后听从大夫人的建议,苦心钻研大庆国风靡一时的飞燕舞。 岂料,她废寝忘食地练舞,却导致脚筋撕裂,从此长卧病榻,痛苦了个把月才逐渐痊愈。 如此说来……她竟然……回到昔日的十三岁? 老天开眼,愿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秦妈妈!”她试探的眼神,看起来当真楚楚堪怜,“这里,便是我的紫薇园?” 秦妈妈顿时愣住,手指犹疑地落在千重雪的额头,眉头皱得死紧:“只是脚筋断裂,又没有伤到脑袋,莫非,二小姐这是中了邪?” 说到此节,秦妈妈立即转身招呼百合,打算让百合去请大夫。千重雪生怕眼前的一切消失,像在激流里抓住一根浮木似的死命拽住她的袖口,讷讷问道:“太子……子逸哥哥呢?” 此时,她心底况味难明,可最强烈的渴求,就是留住这段光阴。 “小姐慎言!”孰料,秦妈妈蓦地脸色大变。这萧子逸堂堂皇子,尊贵万分。虽说千重雪跟萧子逸青梅竹马,偶有在一起玩闹嬉笑的时候,可惜,那毕竟只是当初的年少无知。 “三皇子刚刚娶了尚书千金,这坑头还热着。三小姐,勿要动念,将来你这婚事还是得交给老爷做主。若是你执迷不悟,被大夫人知晓,恐怕就要寻个由头送给人家做填房!” 千重雪对秦妈妈的劝诫充耳不闻,她眸光忽地一亮。萧子逸的第一位侧妃,正是在她十三岁时迎娶。如此说来,她是真的死而复生!这巨大的喜悦,顿时砸得她晕晕乎乎! 千瑾萱,萧子逸!你们等着!这重活一世,我绝不会坐以待毙!就看谁可以笑到最后! 压下满腔的痛苦,千重雪目光一寸寸延伸到窗外。一双白蝶像是被她眼中的戾气击中,振翅欲逃,却迎来一阵怪异的逆风,颤颤巍巍落在窗台上。似是一对殉情的尸体。 “叫百合进来伺候。”千重雪懒懒倚在引枕上,眉眼低垂叫人瞧不出丝毫端倪,“你吩咐厨房,煮些红枣莲子羹。” “百合?”秦妈妈微微一怔。百合的性子有些心直口快,素来不合小姐的心意。以往好几次三小姐想将她遣走,却碍于自己的面子,姑且忍耐三分。 可这一回,小姐竟然主动唤人,莫不是突然间转性了?秦妈妈虽然疑惑,却没有深究。 秦妈妈福身退出凉阁。片刻后,百合听说三小姐亲自唤她,不由得又惊又喜。打了软帘进去,正巧,这素来伶俐可人的一等丫鬟水竹端着药汤,正侍立在榻边。 “见过三小姐。”百合一边恭敬行礼一边朝水竹伸出手,“我来伺候小姐服药吧!” 岂料,水竹飞快腾出一只手,狠狠推开她:“你算什么东西?这是三小姐房里,怎容你放肆?赶快去找秦妈妈补一补规矩!” 正文 第三章 大姨娘来访 到底是谁在放肆?主子还没发话,她就敢摆出这副趾高气昂的德性撒泼吗? 千重雪一眼不错地盯着水竹。前世她该是多么无知怯弱,才惯出水竹这种货色!不过她现在不着急,暂且按捺一下,就看百合有什么能耐应付这种场面。 就见百合迅速站稳身子,一脸冷笑:“刚才小姐唤我进来,自然是要我服侍。你也知道这是小姐的屋?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才是小姐呢。老爷早就说过凡事依着小姐,奴婢不得有半点逾越。要不要禀告老爷,干脆将你也提拔成府里的主子?” 千重雪暗暗好笑,果然是刀子嘴。以前她确实不喜,现在却只想拍手称快。这丞相府总归是父亲最大,其他人再怎么蹦跶,只能屈居之下。 果然,水竹蓦地变了脸,不屑地冷哼一声:“老爷是主外的。这一大家子还是大夫人在管。信不信我禀告大夫人,治你一个污蔑之罪?” 真是越来越嚣张!这话摆明了将主持中馈的大夫人当后台。父亲外出巡察,难道我就一筹莫展只能任这种跳梁小丑欺凌?千重雪眸光骤暗,随意地一摆手:“百合!这贱婢实在是目中无人,赶紧给我打出去!” “三小姐!奴婢可是大夫人亲自调教的。你想跟大夫人唱反调吗?”水竹登时惊呆,这无知草包竟敢对自己下手? 然而,千重雪一脸冷凝:“掌嘴!母亲治家有方,怎么可能教出你这种无礼的丫鬟!你知错不改,还敢挑唆我跟母亲作对!当真是其心可诛!百合!立即拖出去,打她二十板子!” 这一声令下,千重雪权当示威。百合倒是心领神会,迅即冲过去,狠狠一把揪住水竹的秀发,连拖带拽,将她按倒在地。水竹原想嘶叫挣扎,只可惜,她向来养尊处优又做事偷懒,根本没有做惯粗活的百合有力气。而百合见她鬼扯,便撕了一块布条塞进她嘴里。 百合吩咐其他下等丫鬟,将长凳和木板子取来,准备行刑。可临到关头,四个执刑丫鬟竟然畏缩不前互相推拒,根本不敢将板子落在水竹身上。 水竹见状,得意一笑,“呸——”将布条吐出,又讥笑道:“有哪个不识相的,尽管来打!” 啪! 就这瞬间,百合重重扇了她一耳刮,将她重新按倒在条凳上,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百合顺手捞起厚实的木板,气势汹汹地吼道:“小姐说了,二十板子!谁敢不从,就等着发卖出去!谁敢帮倒忙,我第一个打烂她屁股!” 千重雪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忍不住微微牵起唇角。前世她识人不清,天真愚顽,处处被这种歹毒小人掣肘。到头来,尝尽辱骂与唾弃。且不能善终。如今回首前尘,才知自己过得多么窝囊!若是继续昏昏糊糊,恐怕将来一样遭人践踏,再无翻盘时机。 这一世,她要跳出别人手中的棋局,努力执掌属于自己的人生! 百合执刑完毕,便舀了水净手。然后不紧不慢地赶来向千重雪复命。 “小姐,这药性燥热,你先喝了莲子羹,再喝不迟。”未曾料到,百合竟也有细腻的一面。 千重雪闻言,顺从地将药汤搁下,一边细细打量百合。相较其他丫鬟,她的身材略显高大,样貌不够秀丽,气质不够柔婉。难怪当初的自己瞧不上她。 只是,这双眸子炯炯有神,一眼望进去,当真生气勃勃。比起攒花穿珠的水竹来,百合的手显然要粗糙许多,也不知平日里做了多少粗重活计?可见她不擅长巴结,过得甚至不如那些成日围着水竹转圈的三等丫鬟。 秦妈妈固然是个可用的帮手。可惜,她秉性懦弱守旧,绝不肯轻易得罪别人。这要是大夫人传来命令,她估计要掂量一番,能不能稳住现在安逸的小日子。却不曾想过,那大夫人口蜜腹剑,几时会让你真正好过?百合性子坦荡又敢作敢为。前世她沦落在教坊司,八姨娘一直缠绵病榻,众人迎高踩低,只有她敢偷空跑去照料一番。后来,又是她将八姨娘病逝的消息捎给宫门太监,才让自己免去无知不孝之罪。 只可惜,前世无论是秦妈妈,还是她,都一直压着百合,生怕她粗蛮惹祸。 “从今天开始,升你为一等丫鬟。”千重雪决心已下,她需要一个真正的心腹,“明早我要去母亲院里请安,顺便跟她禀明此事。” 百合登时满脸的受宠若惊,却不至于失态,只恭顺地福身谢恩。然后,她从凉阁角落里取来沾着血迹的裹脚布跟沉重的裹脚木鞋,轻声问:“小姐,奴婢该如何处置这些东西?” 不愧是她看中的人,这么片刻的功夫便与自己心有灵犀。千重雪暗暗点头,示意百合将这些脏污东西收拾起来。都是大夫人送来的一番心意,她怎么能随意丢弃呢? 当初她中了大夫人的圈套,真以为凭借一曲飞燕舞,便可以飞上枝头。岂料,穿上裹脚布和裹脚木鞋,她的脚就好像踩着荆棘,一步步满是血污。十三岁到十五岁,她日日苦练,这种牺牲丝毫没有换来太平安乐的日子,到头来反而堕入一滩污泥之中。 百合从黄梨木柜子里拣出一只小巧的木箱,利索地将东西收进去。她净了手,取来象牙梳,给千重雪细细梳头。这是她睡前的习惯,难为百合一直记在心里。 “小姐,明早我来给你绾发吗?”百合到底有些在意,便大方地问起。 千重雪郑重点头,表情不容有假。果然,百合眼底露出一抹感激。 “三小姐!婢子来迟了。” 就见一名穿着浅紫色长裙的妇人单手挑起帘子,笑吟吟地朝里面望过来。未等千重雪出声,她便柳腰轻摆,款步趋近。 这消息真是长了翅膀!偌大的丞相府,竟没有半点秘密。 “见过三小姐。”大姨娘行至榻边,微微躬身。百合急忙拣了一张圆凳给她。 “大姨娘安好。”千重雪眸光忽闪。这妇人体态丰腴相貌柔美,正是父亲一贯钟爱的类型。 百合倒是规矩,行了一礼便退后三步,侍立在窗边。 “大姨娘无需这般客气。待我身子骨健好,自当亲自拜会。”千重雪没有照规矩虚扶一把,而是倾身向前,露出一截皓白纤柔的手腕,主动将大姨娘扶到圆凳上。 大姨娘果断怔住。这三小姐怎么变得有点怪怪的?以往她在府里见到自己,要么侧身躲避,要么冷眼无视。何曾这般体贴和软? 正文 第四章 敲响一记警钟 千重雪自然瞧得出对方的困惑,便顺手拣起香帕,抹了抹略略发红的眼角,无奈道:“早就听说姨娘是个善心菩萨。这不,我刚刚醒过来,就见姨娘专程来探望,换做旁人,哪有这份细致?姨娘你又是庶长子的生母,在这府里往大处说,便是半个正经主子。你不怕旁人闲话,也不怕沾染我的霉气……不瞒你,现在我这心里,真正是受用得紧。” 这番深情告白,千重雪到底混过教坊司,还算拿捏得当。大姨娘虽然半信半疑,秀美的脸上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样呀,刚才在大夫人屋里吃茶,听说你昏迷将醒,便赶紧过来看一眼。” 探望是假,探明虚实才是真吧!千重雪却善意理解地一笑,招招手让百合取来一只锦盒。 她打开锦盒,并未细细挑选,而是干脆利落地取了一只紫檀笔筒,亲自递到大姨娘手上。 换做以前,她出手绝对没有如此大方。对于水竹受罚一事,不提半字。其实院子里依旧盘旋着一股血腥味,即便是个傻子,都瞧得出一丝端倪。 若是寻常宝贝,大姨娘不见得会收。可这紫檀笔筒,恰是她心仪已久的。木中之王的紫檀,牙雕梅花,笔笔精到。乍一看朴实无华,实则贵重雅致。 大姨娘两眼放光,一时爱不释手。随后,她目光骤转,突然落在千重雪的裙角:“三小姐的身子其实没有大碍。只是这双脚要好好爱惜。女儿家练舞毕竟只是闲情偶趣。何况咱们大庆的舞姬,在官宦小姐面前,毕竟低了一等。若是舍本求末,恐怕会落得过犹不及。” 这话在千重雪心底掀起一阵滔天巨浪。大姨娘并未久留,紫檀笔筒到手,她便等不及要回去献宝。等她走了,千重雪骤然泄了气,赖在锁子锦靠背上,久久难以回神。 大姨娘显然话中带话。如果练舞真的只是闲情逸致,何以将来她会沦落为大庆舞姬?这一点非常值得深思。可大姨娘早早就预料到,不免让千重雪更觉诧异和难解。 她当即追本溯源,在脑海里细细搜寻飞燕舞在大庆国流行的肇始。 大约在她十二岁的时候,京都百姓传闻,皇帝得了一名舞姬,甚是宠爱。这舞姬最擅长的,便是在掌心起舞。前朝有宠妃,专跳这种轻盈如飞的飞燕舞,搏人眼球的同时又媚惑君王。故而,这种飞燕舞又被称为亡国舞。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皇帝竟然不顾众人反对,执意将舞姬留在宫中。又多次在臣子宫人面前提起,要封她为贵妃。因御史谏官纷纷阻挠,才一直拖着。 若是千重雪没有记错,前世她入了教坊司,掌管一众舞姬的左右韶舞据说均听令于宫中一名宠妃。这宠妃,正是当年一舞倾城入得皇帝青眼的舞姬!只是,她后来不做卑贱的舞姬,在千重雪入宫之后,反倒成功攀附老皇帝,变成独宠后宫万人之上的贵妃! 想到此节,千重雪终于明白前世父亲为何中意她刻苦修习飞燕舞,并放手交给大夫人安排。原来父亲表面上的宠爱与放任,竟是这样包藏祸心! 冷汗涔涔而下,瞬间就浸透了单薄的榴色纱衣。千重雪不由得垂眉细看,这烈火一般燃烧的石榴红,可不正是未来贵妃娘娘跳舞时最喜欢的颜色? 怪只怪,前世的自己太懵懂太愚蠢。大夫人一句话让她往东,她决计不敢朝西。何况她私心里想着,若是能够凭借飞燕舞,让父亲对娘亲多一份青睐,将来替自己圆满心愿,便是一桩水到渠成的幸事。可惜她万万没料到,前世那倾城一舞,丝毫没有套牢萧子逸的心,更没有换回娘亲的生机,反倒让自己陷入一个又一个阴谋算计中。 今日大姨娘来访,无论是故意还是无心,都向千重雪敲响一记警钟!大夫人假意指点,其实是送她上一条不归路!父亲素来宠爱大姨娘,想必已经透露口风,要甄选一位可靠的庶女,跳出全京都最好看的飞燕舞,以便日后讨好老皇帝! 如今只是猜测,却是千重雪依照两世为人的经验得来的。恐怕***不离十了。 一颗心像是坠着千斤重石,坠落到无底深渊里。千重雪费力地爬起来,不顾脚伤,独自走到轩窗旁边,朝外头望去。夜色渐沉,这紫薇园里一片花红叶绿岁月静好。 可谁又能料到,两年后的夏天,她就会彻底沦为家族的棋子,毫无怨悔地走上地狱之路! 前世,她练舞导致脚筋撕裂后,大姐千瑾萱立马差人送来宫廷御药雪蟾膏,顺势就博得府中上下一片好感。而她自然也感激涕零,从此将千瑾萱视为最亲近的姐妹。 只是,有了今晚大姨娘这一声警铃,她决计不能再让千瑾萱得逞了。 一阵夜风从园子的清溪边拂来,染着莫名的寒意。千重雪美眸忽闪,竟透着一丝乖戾。回头就见百合手里拿着一根碎毛掸子,正在给屋角的箱笼扫尘。 “服侍我更衣吧。”千重雪微微闭眼,蓦然吁出一口清气,“随我拜见祖母。” 百合利落打开箱笼,抬眸看向千重雪:“小姐,这些大红大紫到底有些招惹人。要不……” 千重雪暗暗点头,随手指了指角落里一只老旧木箱。 片刻后,百合服侍千重雪穿上一件极素淡的藕色襦裙,腰间系一根半透明裙带。她才十三岁,看起来没有发育成熟。站在铜镜前,却影影绰绰,宛如清纯灵动的小仙子。 见祖母规矩多。百合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粗蛮,她小心翼翼挽起千重雪如瀑如鸦的秀发,巧手结鬟。不多时,铜镜里便显出一幅小巧可爱的望天髻。 千重雪正在暗暗赞叹,百合从梳妆匣里取出一支福禄同喜玉簪:“小姐,你喜欢这种玉钗,还是珠花呢?” 千重雪微一犹豫,素净点更好吧?百合的眼光很不错,福禄同喜,更讨老人家欢心。 因为脚筋撕裂的缘故,这一路,走得颇为坎坷。只是千重雪没有半点犹豫。到荣喜堂时,她必须死死揪住百合的手,才能堪堪忍住这种疼痛与虚弱。 岂料,守门的丫鬟不肯接引,堵在门槛后面嚷道:“没有老夫人的口信,不能进!” 百合原想跟她计较一番,眼看千重雪就要支撑不住。她心中忧急,便壮着胆子陡然拔高嗓门:“我家小姐是老夫人嫡亲嫡亲的孙女。为何不能进?又不是普通访客!” 这丫鬟倒是底气足,伸手就要关门。 岂料,百合将千重雪放在墙边,突然窜进去大叫道:“鹃姐!鹃姐!妹妹来找你啦!” “谁在那儿吵吵嚷嚷,简直不成体统!”老夫人坐在内室里,正在跟庶长子千紫棠叙话。 正文 第五章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这鹃姐,正是老夫人庄氏的心腹丫鬟,在府里地位超然,在这荣喜堂相当于小半个主子。 百合这一路窜到穿堂,绕过一面紫檀架子琉璃石牡丹戏蝶大插屏,就见鹃姐急匆匆地从内室赶出来。她一袭轻红淡白菊底纹的天香绢长裙,光是这名贵衣料便让人眼前一亮。 “瞎嚷嚷什么!”原来,鹃姐得了老夫人的眼色,出来一探究竟,“百合?你怎么来了?” 百合来不及细细辨明,便一把拉住鹃姐朝门口急急跑去。周围赶来助阵的一众荣喜堂丫鬟,登时吓得目瞪口呆。要知道鹃姐跟老夫人一个脾气,对外人向来不假辞色。 然而,鹃姐并未阻止,到门口,就见千重雪扶着一只红漆铜环,正眼巴巴地朝里头张望。这娇弱的模样有点怯生生的,倒是很符合鹃姐对她一贯的印象。 “原来是三小姐。来了怎么不通报一声?”鹃姐倒是利索,一记凌厉的眼神剜过去。守门的丫鬟登时往后一缩,藏在绸布大红灯笼的阴影里。 这回有鹃姐引路,千重雪总算免去刁难。她扶着百合的手,朝她许了一记赞赏的微笑。 内室正中设着一张宽榻,地面铺着薄薄花毡。红木家具一应俱全,竟是难以描摹的典雅庄重。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反而是千紫棠。他年方十七,继承了大姨娘的美貌,肤色白皙莹润。浓眉飞入双鬓,尤其这双翦瞳,秋水般明澈,蕴着一抹淡泊而又和善的波光。 他正坐在老夫人手边,姿势亲昵。深紫色锦衣勾勒出修长优雅的身形。千重雪一眼就瞄到他腰间挂着两枚珍贵的辟邪玉佩,就不知是大姨娘还是老夫人的手笔了。 据说他出生的时候,老夫人刚巧得了一盆紫海棠,这花存活的机率堪比夜昙。他刚从大姨娘肚子里出来,瞬息间,紫海棠便满室异香。术士断言,这丞相府的庶长子定是福泽绵厚之人。于是大姨娘顺水推舟,央求老夫人将他亲自养在膝下。庄氏亲自给他取名,亲手教导,在她迟暮之年,这千紫棠绝对是她放在心间的一块宝贝疙瘩。 千重雪见着他,便蓦然想起前世。千丞相上表皇帝,请封千紫棠为南安侯。父亲本是文官,自身并无爵位。外人鲜少知情,其实千家是有封地的。这爵位便是南安侯,虽然在满城贵胄的京都实在算不上显赫,却可以佑护千紫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富贵太平。 这唯一的爵位,没有留给大夫人嫡出的千缘箜,却落在千紫棠手里。庄氏的谋划可见一斑。 见千重雪进屋,千紫棠俊目微侧,恰巧与她交锋而过。他似乎并不诧异,而是颔首浅笑。 “见过祖母!大哥安好!”千重雪守规守矩,青黛如远山的眉梢却染着一丝窃喜。 庄氏慢悠悠地瞥她一眼,又安抚地拍了拍千紫棠的手背。其实刚才两人谈兴正浓,偏巧被这孙女打断。她眼底缓缓升起一丝不悦。 “坐吧!”庄氏随意地招招手。刘妈妈拿了锦垫放在圆凳上,又沏一杯热茶递给千重雪。 “谢谢祖母!”千重雪敏锐,知道祖母对一众孙女不怎么亲近。不过,好在老夫人行事圆通,绝对不会刻意刁难。即便她只是一介庶女。 估计是她的装扮跟笑容,让庄氏卸去几分防备。庄氏又招手,丫鬟上前替三人打扇子。 清风徐来,檀香隐约。千重雪捧着茶盏,正要往唇边送去,突然身形一晃,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与不堪。清湛的美眸中霎时掠过一抹不敢置信。 果然,千紫棠见状,心细如发:“三妹妹!身子可是没有痊愈?似有一丝并发症的迹象?” 撞的就是这个时机! 千重雪急忙起身,却站不住脚,差点摔倒,幸好被刘妈妈眼疾手快地扶住:“多谢大哥关照!母亲辰时差人送来养神的汤药,我晚饭时喝了一盅,原以为可以大好……” 话音未落,她便骤然松手,将水晶茶盏摔得粉碎。微烫的茶水刚好泼在打扇子的丫鬟身上,引得丫鬟一声尖叫,急忙退避三舍。 而千重雪两眼一闭,软软倒地。一只莹若美玉的手恰巧压住茶盏碎片,鲜血登时喷薄而出,这场面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她并未完全昏迷,留着一丝清醒的意识。重活一世,她不想受人操控。 果然,千紫棠飞奔而至,将她抱起来,低声叹道:“这是何苦。” 若有似无的同情,与他手臂间安稳的力量,终于让千重雪稍稍安心一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大夫人最想拔除的眼中钉是谁?嫡长子千缘箜平生第一劲敌是谁? 莫说千紫棠的淡泊优雅是一张虚伪面具,就算他是真的无心权势,千重雪也要拉拢他,一道将矛头对准丞相府这帮害人不浅的牛鬼蛇神! 等千重雪幽幽转醒,雕花小窗半敞,几缕调皮的灿金色日光钻进来,在她眼皮上轻舞。 真好!又能见到新一天的光景!她总算可以放心地舒口气。 百合守在榻边,正泪眼婆娑。见她眼皮掀动,急忙上前掖了掖毛毯:“小姐!大夫人跟大小姐真是一对蛇蝎!她们昨日送来的药,肯定有问题!” 本就是一场预谋,千重雪丝毫不觉得诧异。她勉力起身,轻手轻脚将轩窗推开。百合在一旁絮叨,昨晚老夫人和大少爷善心,将她留在荣喜堂歇息,还专程请了大夫。 祖母的荣喜堂大概是丞相府风水最好的,窗外便是荷塘竹桥。院落四通八达,壮丽轩昂。在这种暑气未消的夏末,偏偏凉爽宜人。父亲的孝心可见一斑! 她抬起指尖,拢了拢耳畔的碎发。晨曦穿透水面的轻雾,直直照进她眼底,却照不穿这一潭坚冷。长睫轻颤,朱唇微抿,她周身金光晃悠,在葱绿的窗纱上映出一个神清骨秀的倩影。 这时,千紫棠刚刚从竹桥上经过,一眼瞥见临窗而立的魅影。有瞬间的失神。 百合眼尖,见大少爷驻足桥边,又见三小姐神色冷清,赶紧将轩窗阖上。这里毕竟是老夫人的地盘,若是被人寻着短处,指不定要栽个大跟头。 千重雪蓦然回神,勾唇浅笑:“走!先去拜谢祖母!” 百合立即替她换上一件湖蓝色襦裙,盘起清新大方的发髻。观之当真心旷神怡。 打起水晶帘子,千重雪不由得步履微乱,显然正在佯装安定。 就听内室传来千瑾萱娇滴滴温柔的笑语:“好祖母!饶了我吧!这雪蟾膏千金难求,怎么会害得雪妹妹卧床不起?莫不是练舞太辛苦,她想趁机歇歇?祖母,不如就顺了雪妹妹,让她自个儿安静几天……看来她不需要什么雪蟾膏,唉,倒是害我白白担心一场呢。” 正文 第六章 绝不会出错 熟悉到骨子里的笑声!像一把尖锥狠狠扎进千重雪心里。她蓦地顿住脚步,死死咬住唇。再见千瑾萱,她不知是该痛哭还是大笑!此刻千瑾萱坐在老夫人旁边,一如既往的温婉柔顺,纯真的笑靥绝美不可方物。只有她知道,这副皮囊之下藏着一颗怎样狠毒伪善的心! 她垂睫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寒光,抬起头来,瞬间就变成当初那个孤弱无依的庶女。 “见过祖母!大姐安好。”她显然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眸中含羞带怯,讨好的意思居多。 经过昨晚一番折腾,老夫人倒是对千重雪起了一丝怜爱。这孙女愿意主动拜访她,尽管当众晕倒有点出乎意料,可瞧得出来,心底对她这个长辈还是相当敬重的。 “雪儿!坐过来!让我好生瞧瞧!”老夫人一改之前的冷淡,变得有些和颜悦色了。 “谢祖母!”千重雪登时一脸受宠若惊,清湛的眸子里满是惊喜与感恩。 她拣了庄氏右手边的位置坐下。这时,将屋里的情形大致摸透。 虚伪做作的大姐千瑾萱,她的两个跟班,脾气急躁的四妹千妍妍和常年戴着一张冷艳面具的五妹千丽朵。六妹千曦儿年纪尚幼,正窝在刘妈妈怀里吃茶点。 见老夫人主动亲近千重雪,对她反而冷淡有余,千瑾萱不禁暗暗诧异。又见千重雪乖巧可人,倚在老夫人旁边巧笑倩兮。她柔美的杏眼里掠过一道寒芒。 不过是个贱婢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出!哪有什么资格跟她较量?千瑾萱温婉一笑,粉唇轻启:“祖母好偏心!雪妹妹不肯用我的雪蟾膏便罢了,如今还学起小猫来,这般跟祖母撒娇!” 好一个口蜜腹剑的大姐!千重雪墨眸清澈,故作懵懂。 果然,庄氏摇摇头,伸手扯住千重雪,示意她赶紧将鞋袜脱掉。在场的都是女眷,没有外男,自然无需避嫌。她倒是听话,立即轻手轻脚地除去布袜,露出一双血迹斑斑的玉足。 众人嗅到刺鼻的血腥味,均是悚然一惊。尤其是千妍妍,忍不住捂鼻惊叹:“好臭!” 等她回过神来,就见老夫人板着脸眼神疏淡地从自己脸上扫过。她下意识地朝后退避。岂料这圆凳一翻,她摔落在地。幸好,这种不雅的动作堪堪化解了刚才的尴尬。 千瑾萱见状,暗暗鄙夷,果真是不成器的东西!不过老夫人就这点道行么? 老夫人心疼,摸着千重雪的手,怜惜道:“就算要练舞,也犯不着这样死命折腾。” 千重雪暗自冷笑,转瞬间,便潸然泪下,期期艾艾回道:“这点痛算什么呢?多亏母亲煞费苦心,前些天专门给我定做一双舞鞋。可雪儿资质愚钝,还是练不出半点飞燕舞的神韵!求祖母开恩,莫要再让雪儿跳舞!” 这话听起来天真,却藏着一线机锋。在场的人心思各异,都在等老夫人的反应。 老夫人正待劝慰,就见水晶帘子一阵晃动,进来的正是千紫棠。她急忙捡起一块枕巾,盖在千重雪的脚上。然而,千紫棠朝她作了一揖,笑容淡雅:“祖母,不妨事。” “胡说!”即便只是兄妹,这样衣冠不整地呆在一起,也是有悖当朝礼教的。 千瑾萱适时起身朝大哥行礼。千紫棠微微颔首,神色冷淡,撇开她径直走向千重雪。 “大哥!”千重雪憋着泪,声音低若蚊蚋。 千紫棠皱紧眉头,朝老夫人笑道:“祖母,我新近从百花书局淘到两本医书。有幸学了两手,不如就让我来替三妹诊断一番。” 老夫人顿悟,敢情他这一招早就备着。医书?莫不是孙儿最近转了兴趣? 千重雪将庄氏的表情记在心里。果然她的宝贝疙瘩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 如果千紫棠的身份是医者,就没有避嫌一说。老夫人不再阻拦,吩咐刘妈妈端来清水和常备的药瓶。千紫棠倒是利落,拣了床榻的空位坐下,轻轻握住千重雪的脚踝。 检查完毕,他脸色渐沉:“三妹!你的脚肿成这样,流这么多血,你居然没有半点自觉?” 言辞中满是责备与怜惜,相当符合兄长的形象。千重雪应景地哭出来:“我,我不知……” 老夫人见状,再次握住千重雪的手,疾言厉色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千紫棠不紧不慢地解释起来。 这雪蟾膏本是千金良方,涂在千重雪脚上,不出十日,便可痊愈。可不巧的是,千重雪的脚没有半点治愈的迹象,伤患处反倒越来越严重,甚至瘀肿不堪、流血难止。 “方才我仔细分辨,这雪蟾膏,说不定跟三妹的体质相冲。也就是说,涂了这种膏药,不但不能治伤,反而会加重伤势,永无宁日!” 饶是一贯的形象端庄温柔,千瑾萱终究忍不住腾地站起来,目光烁烁:“不可能!御医明言,这种雪蟾膏疗伤效果奇佳。绝不会出错!” 她显然准备将自己从可能的麻烦中摘出去。千妍妍狠狠瞪着千重雪,想争辩却碍着老夫人。 千重雪乖巧地窝在老夫人怀里抽泣,见千瑾萱纹丝不乱,便顺势来了一句:“大哥,我以前对甘菊花过敏。有一回喝了甘菊茶,脸上也跟这双脚一样,肿得厉害呢!” 庄氏黑了脸,立即吩咐刘妈妈去紫薇园将煎药的药炉和剩下的药渣取来。刘妈妈动作爽利,片刻功夫,就将东西收集齐全。 又轮到千紫棠出面。他像模像样地辨别一番,确认这药渣里没有甘菊。 千瑾萱暗暗松口气。这就对了,在大夫人眼里,千重雪是没有秘密的。她对甘菊过敏,她们怎么可能事先不知情?又岂会落入这种低级圈套? 岂料,千紫棠仔细嗅了嗅药炉,猛地脸色一变:“祖母,这……” “棠儿但说无妨!”庄氏眯起眼,唇畔勾起一抹慈软。 “这药炉里残留着一丝针叶薄荷的味道。”他随手掏出帕子,剥开药渣,认真挑拣,“我记得医书记载,雪蟾膏可治愈天下所有腐烂伤口,独独不能与针叶薄荷同用。” 若是同用会怎样?众人齐刷刷地盯着千紫棠,尤其是千瑾萱,一颗心差点蹦出胸口。 “一个外敷,一个内服,不出半月,便是致命的组合!” 这还了得?若是涂抹寻常膏药,虽说疗效慢些,早晚可以痊愈。可大夫人和千瑾萱一前一后差人将混有针叶薄荷的药剂和雪蟾膏送到紫薇园,区区居心,便是傻子都瞧得出来! 千妍妍第一个急得跳脚,面色涨得通红,却被千瑾萱拦住:“大哥!凡事讲究证据,你诊断的结果,没有经过御医验证,未免有点信口雌黄!” 不料,庄氏目光骤寒:“棠儿说的,就是我说的!” 正文 第七章 一碗水端不平 这一回千瑾萱当真是骑虎难下。她好不容易求得宫廷御药,本想利诱千重雪,让她继续修习飞燕舞,将来好替自己铺路。可没料到,半途竟然杀出一个千紫棠! 千紫棠说的这些,她完全就是云里雾里的。让她低头认错,却是万万不能的。万一传出去,她这嫡女的脸面往哪里摆?可惜在祖母屋里,大夫人鞭长莫及。她不禁暗暗后悔,早知道就该跟母亲商量一下。 咬咬牙,千瑾萱蓦地眼圈一红,嗓音甜美如莺啼:“祖母,大哥虽然医术不凡,可毕竟事关府中安宁,父亲回来,绝不愿意看到如此局面。” 不愧是端庄贤淑的典范。千重雪伸手拭泪,藏在羽睫底下的眸光骤冷。 家宅不宁,确是长辈最忌讳的一块心病。庄氏微一沉吟,无奈地摆摆手:“也罢!棠儿,你亲自去请陈大夫!” 成功换来喘息之机。千瑾萱朝不远处一名丫鬟偷偷使了个眼色。岂料,千重雪一直默默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见状,便冷然勾唇。 府中的陈大夫很快到场,昨晚庄氏就请他来过一趟,替千重雪诊治。当时他摇头不语,并未戳破其中利害关节。这回有深受老夫人宠爱的千紫棠同行,他总算可以少一份顾忌。 千重雪的玉足依旧瘀肿不堪。诊断完毕,陈大夫垂眉敛目,朝庄氏回道:“确是过敏之症。可重可轻,雪蟾膏与针叶薄荷药性相冲。只是,这是一处罕见的偏方,老朽有幸在皇宫典籍里瞄过一眼!大公子年纪轻轻却有这般见识,着实令人惊叹。” 千重雪暗暗皱眉,丞相府的水果然够深,就这陈大夫的三言两语,便绕了好几个圈。 对宝贝孙子的一番赞誉,让庄氏心思熨帖。她朝千紫棠含笑点头,转而对千瑾萱问道:“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可疑惑的?” 千瑾萱愣在原地,实在想不到,这庶出大哥的肚子里竟然真的藏着二两货!原本以为千紫棠胡编乱诌故意使坏。可没料到,她经手的雪蟾膏真的有问题?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大姐!你的雪蟾膏,妹妹实在是无福消受……”千重雪突然好死不死地啜泣起来。 千瑾萱的杏眸陡然转暗,柔美贤淑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只是,瞬间又恢复原样。她朝庄氏优雅地行了一礼,笑容透着点点委屈:“瑾萱有错。但凭祖母处置。” 在这丞相府后院,唯一可以与大夫人势均力敌的,非庄氏莫属。这时,千重雪将庄氏的不豫之色看在眼里。侧耳倾听,她开始默默点数:“一,二,三……” 数到三,一双保养极好的玉手准时打起水晶帘子,急急地走进来,叫道:“婆母手下留情!容儿媳将此事禀明,再做惩罚不迟!” 庄氏神色一滞,却歇了兴头,懒懒地倚在靠背上,双手搂着千重雪。 “雪儿,放心,今天我给你做主!” 老夫人发话,千重雪自然是感恩戴德。可庄氏故意当着大夫人的面说,显然是打脸。 大夫人竟然没有半点异样,只伸手扶了千瑾萱一把,笑容和蔼:“婆母,昨晚我收到消息,立即彻查此事。没曾想,是水竹阴差阳错弄出的岔子。这些天三小姐练舞辛苦,天气燥热,水竹便在药剂里擅自做主加了一味薄荷。她只知薄荷可以祛除热毒……水竹正在外头候着,要不要唤她进来?” 按照大夫人的解释,水竹对普通薄荷跟针叶薄荷的区别一无所知,这才酿出祸端。 望着高贵从容的大夫人薛柔,千重雪暗暗思忖,看来,她一早就准备好替死鬼。谋害庶女的罪名可大可小,若是她将此事压下去,保住所谓的后宅安宁,就算是有功无过了。 岂料,庄氏眼角一横,口气相当不耐烦:“你安排的丫鬟,你教出来的东西!问我做什么?难道我能套出她的心里话?” 后宅里的明争暗斗,对庄氏来说再熟悉不过。大夫人这点小九九,不够她看的。千重雪暗道,许是她之前小瞧老夫人的魄力了? 大夫人略微一怔,尴尬又懊恼,却丝毫不敢顶嘴:“婆母的教训,儿媳定会记在心里。来人!将水竹拖出去,五十板子!找牙婆发卖出去!” 千重雪见识到大夫人顺坡下驴的一招,急忙从庄氏怀里钻出来,伸手摸向前方,这姿势像是极力挽留:“母亲留步!水竹无害人之心,只是凑巧罢了!念她忠心耿耿就暂且饶她一回!” 大夫人正要接话,就见千重雪垂眸含羞道:“何况我跟水竹向来要好。没了水竹,以后练舞辛苦的时候,这偌大的紫薇园就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这话听起来相当识趣,大夫人暗暗点头,自以为恩威并施的手段起到效果了。可接着,庄氏这双染成青墨的长眉突然竖起来,她随手抓起一只茶盏:“刘妈妈!” 刘妈妈默契十足,将老夫人手里溅出来的茶水拭去,一脸不忍:“三小姐身边统共八个下人。方才那水竹是唯一的一等丫鬟。两个二等,四个三等。还有一个老人是奶娘秦妈妈。” 众人正在惊诧,还没来得及返神,就见庄氏陡然挥手将茶盏狠狠摔到大夫人身上。登时泼了她一身茶水。可怜大夫人还必须慌手慌脚地接住水晶茶盏,方才的高贵形象毁去大半。 “薛柔!老爷敬你重你,将后院交给你打理。本是要你公正处事。对千家的血脉一视同仁。可你呢?怎么做的?亏你还是嫡母,一碗水端不平,就不要装出这种贤良淑德的样子!瑾萱是你亲生的,我记得她院子里光洒扫浣衣的丫鬟,就不止八个吧?” 庄氏停下歇口气,千重雪眼尖,急忙上前替她抚背顺气,庄氏脸色稍霁:“说白了都是老爷的子嗣!你凭什么虐待这个?传出去,要让满京都的人在背后笑话我们丞相府吗?” 众人俱是一怔。千瑾萱蓦然间湿了眼眶,在祖母面前,示弱是最妥帖的法子。千妍妍登时憋红了脸,死死瞪着千重雪。千丽朵依旧冷艳,恭立在侧不插话。 窝在躺椅里吃茶点的千曦儿,难得见识祖母的怒火,“哇呜”一声哭出来,幸好被刘妈妈抱起来哄了一阵。 其实大夫人也是难得见识庄氏疾言厉色的样子。除了请安祭祖,两人来往不算频繁。可丞相老爷偏偏以孝子出名,若是她闹出豁子,跟老夫人过不去,回来老爷会怎样处置她? 她心头陡然一震,转身啪一下狠狠甩在姜妈妈的老脸上。姜妈妈顺势就跪倒。 “姜妈妈!月初七姨娘染上急症,那边人手不够,你是不是从三小姐院子里调走几个丫鬟去帮忙?我特地叮嘱过你,要尽早补齐,你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正文 第八章 相府千金 姜妈妈倒是相当配合,急忙磕头求饶:“是奴婢的疏忽!三小姐整日闭门不出,奴婢以为她自有主张,不敢擅自逾越!请老夫人惩罚!” 狗咬狗一嘴毛。千重雪可不想卷进去,便回到庄氏身畔,瘪着嘴一副委屈至极的可怜模样。庄氏瞄了她一眼,这表情不似作假,倒像是真的受尽欺压? 再看姜妈妈,虽然跪着,却一脸傲慢不逊。庄氏登时勃然大怒,随手捡了一只茶盏朝姜妈妈脸上砸去:“狗奴才!你的意思是三小姐有错,是她自己不要下人伺候?天底下还有你这种污蔑主子的黑心狼?” 训斥的是姜妈妈,打的却是大夫人的脸。大夫人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在场的晚辈很多,庄氏这种做法实在是不留半点情面。 “奴婢知错!”姜妈妈倒是顺坡下驴。 大夫人正要接话头,就见庄氏拍拍手:“来人!拖出去五十板子!跟那个水竹一起发卖!” 这下所有人都吓傻了。姜妈妈好歹是大夫人的奶娘,在府里地位不一般,甚至比那些不受宠的姨娘还要跋扈三分。可今天就因为怠慢三小姐而遭受刑责乃至被发卖出去…… “婆母!这杖责是不是太重了?您瞧,姜妈妈身子骨不利索,年纪这么大,万一惹出人命,府里这些老妈子会怎么看?方才重雪说了,做奴才最要紧的是忠心耿耿呀!水竹都不至死,何况姜妈妈这种老人呢?”大夫人勉强按捺住,一边求情一边递给千重雪警告的眼神。 “饶命!老夫人!奴婢一定改过!”姜妈妈身子一颤,就要晕过去。 千重雪看着两人一唱一和,故作畏惧躲在庄氏背后,轻轻挽住她的手畏畏缩缩道:“祖母,父亲就要回家了,要是让父亲知道,因为一点小过节将此事闹大,一定会很伤心的。反正,反正我的紫薇园冷清惯了,以后祖母有心,替雪儿招用几个得力的就行……” 她倒是言辞恳切,可这颗心却泡着剧毒的水。永远不会忘记大夫人是如何将她送给老皇帝,如何将八姨娘逼上绝路。在丞相府免罪之后故意制造绯闻,将她关在教坊司里任人践踏。她这一世的复仇之路,皆是由她们的孽债而起! 庄氏向来不关心孙女的处境。这回千重雪主动向她求助,反而激起她心底一丝久违的怜悯。后宅是大夫人在管,这丫头到底受了多少苛待才能变得这般惊弓之鸟?老爷他向来疼爱才貌俱全的庶女,若是她这个长辈主动替孙女主持公道,想来老爷可以顺心些。 “就这么定了。刘妈妈你去找两个小厮,去外院行刑!牙婆要找城东那个王干娘,仔细着,别教某些人从中作梗坏了府里的规矩!” 大夫人将庄氏的警告听在耳里,本想伸手扶起姜妈妈却堪堪忍住。她背过身在老夫人看不见的角度朝姜妈妈使了一记安抚的眼神。姜妈妈这才憋着泪,任由粗使丫鬟拖出去。这双膝盖有老风湿,跪了片刻早就如针刺入骨,这一闹恐怕要废掉半条命。 大夫人转回身,正巧撞见千重雪这双凝着霜雪的墨眸,眸色宛如一潭古井,透着深不见底的幽邃与寒冽。瞬间就冻住她的心跳。她不由得暗暗怀疑,这丫头莫非中邪了?还是,她以前的恭敬卑微全是装样子?四两拨千斤,这才是她真正的能耐? 千重雪忽然扬起一抹笑,青葱玉指捋着鬓角鸦青的发丝,说不出的温恭蕴籍。还是这双纯美的眸子,暖融融照在人心里,还带着一些含羞讨好的味道。大夫人渐渐恍惚起来,陌生的千重雪与熟悉的千重雪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像一张网兜住她。 身边丫鬟扯了扯她的衣袖,大夫人蓦然回神,暗道不好!最近估计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得赶紧去庙里烧柱香,去去晦气。 离开荣喜堂,千重雪扶着百合的手,慢悠悠朝紫薇园走去。转过假山却碰到千瑾萱和千妍妍。这两人显然等候多时。千瑾萱一袭粉色苏绣妆花裙,盈盈而立,袅娜如仙。 对前世千瑾萱的恨意,千重雪有一个初步的猜想。偌大的丞相府,唯一可以匹敌大姐美貌的庶女,便是她。两人容貌平分秋色,想要吸引京都贵公子的眼球,自然会变成一对劲敌。 千瑾萱素来端庄矜持,果然她一旁的狗腿子率先吠起来:“三姐,听说你的舞技越来越出色,这下脚肿成这样,还能继续练吗?” 千重雪脚步一滞,眉梢瞬间就染上一抹欢喜:“四妹,你若是喜欢,我可以教你的。母亲说过两天王爷府里有一场迎秋宴,到时候你若是跳得好,指不定可以大放光彩呢。” 千妍妍登时一脸不甘,眼底浓浓的嫉妒之色:“哼,再好看也只是卖弄风情。” 千重雪丝毫不以为意,笑得海棠春暖:“四妹这话可有点过时了。父亲再怎么钟情于母亲,如今还不是娶了八房美妾。若是没有半点风情,怕是将来揽不住夫君的心思呢。” “荒唐!”千瑾萱俏脸羞红,下意识地娇喝出声。 千妍妍也跟着红霞染透,未出阁的女儿家,鲜少像千重雪这般大胆,她一时羞急:“信不信我在父亲面前告你一状?你这般轻浮,活该中了针叶薄荷的毒!” 千重雪一双美眸闪着亮光,故作好奇道:“四妹,这可就怪了。大庆的风气便是这样,美人要有楚楚纤腰,若不练舞,哪能练就风中杨柳之姿?偷偷告诉你一句实话,越是皇家贵胄,越是中意这一款的美人呢。” 千妍妍的心头登时小鹿乱撞,她还未出阁,对京都的风气一知半解。可千重雪不同,她深受父亲宠爱,又刚刚入了老夫人的青眼。同为庶女,凭什么千重雪就有一步登天的机会,而她只能屁颠颠地跟在嫡女后面当枪口? “哼!”千妍妍绝不承认自己在嫉妒,“我明日便禀了姨娘,让她亲自教我。” 千妍妍故意拿这话挤兑千重雪,府里谁不知道,八姨娘缠绵病榻多年来对千重雪照顾不周,这才导致她以前必须攀附大夫人。千妍妍至少还有一条退路。 可千重雪竟然没有半点异色,转身就走。 千瑾萱忽然在后面唤了一声:“三妹!虽然你有舞艺傍身,可到底是供人消遣的。就像梨子结不出苹果,海棠也开不出牡丹。这丞相府是正经人家,你还是学着安分守己、规矩一些。将来母亲定会给你许配好人家的,不论嫡庶,好歹大家都是相府千金!” 相府千金?被她们算计出卖,她保全家族以身赎罪,沦为京都人人唾弃的卑贱舞姬,将曾经风月缱绻的良人拱手让给千瑾萱……这算哪门子的千金? 正文 第九章 做你的金凤凰 千重雪眸中窜起一抹森然,她蓦地转身走到千瑾萱跟前,相距不过一尺,却像是天涯海角。她湖蓝色的裙裾翻飞如蝶,携来一股宛如地狱的凄凄阴风。明明是夏末光景,千瑾萱却霎时觉得恍惚置身于地底深处的千年寒潭,这诡异的风凛冽剔骨。 就在千瑾萱咬唇不语,脸色越来越苍白的时候,千重雪骤然笑出声,宛如春曼青柳,明艳艳的叫人心暖。方才那种慑人的寒意刹那间消隐无踪,抑或从未出现过。 千瑾萱不由得心头剧震,就见千重雪朝她探出青葱玉指:“大姐,这根孔雀簪真好看。要是在路上不小心掉了,让我捡走,可不会还你的。” 千重雪盈盈一笑,将这枚镶金嵌玉的孔雀簪扶正。望着千重雪渐渐飘远的身影,千瑾萱急忙掏出香帕拭去鼻尖一抹冷汗:“活见鬼了?” 千妍妍在一旁愕然不止,瞄了瞄大姐鬓发间的珠翠,喃喃道:“好像比鬼还要恐怖呢。” 两人并肩而行,沉默片刻,千瑾萱神色陡变,刻意压低声音:“妍妍,你要学飞燕舞?” 千妍妍登时浑身一凛,不甘心地别过头,将手中的帕子绞成团:“她能学,我为何不能?” 下意识地皱紧秀眉,千瑾萱原想警告一番,可转念一想,若是她手中多一块筹码,日后不愁更多的锦绣前程。不过这千妍妍反骨易生,必须再三敲打。 “四妹!听父亲说起,工部侍郎家的嫡长子又准备续弦。”千瑾萱素手轻拈,将路边花圃里斜伸出来的一枝月季摘到手心里把玩,“颜侍郎与父亲素来交好,想必打算亲上加亲呢?” “啊——”千妍妍惊得直接跳脚。这大姐一贯心思晦暗,这次却难得将话挑明。这些年她和五姨娘可劲儿巴结大夫人跟千瑾萱,不就是为了将来说亲的时候能配一户好人家?工部侍郎的嫡长子京都谁人不晓?据说十天有九夜在外头眠花宿柳。嫁进去等于后半辈子守活寡。 “大姐,我,我……”千妍妍蓦然眼神一亮,“我有一条妙计可以让你消消气!” 千瑾萱回到引凤轩时,珠帘半垂,淡香缭绕。大夫人正歇在贵妃榻上小憩。 “母亲!”千瑾萱拂开丫鬟的手,独自款步进去。 大夫人徐徐睁开眼,眉头皱紧。往常听到女儿的脚步声,根本不会像今日这般心悸。怕是被千重雪气到心坎儿里,人到中年到底有些扛不住。 千瑾萱眼尖,察觉到大夫人的不适,赶紧走到窗边捡起木片摁灭紫檀香炉里的熏香,又上前替她按揉肩背:“母亲,要不要请大夫过来重新配一副补养的药方?” “好。”大夫人懒洋洋地阖眸,总算这亲生女儿能给她带来安适与温馨。片刻后,慢声道:“这个月还没去庙里供香。就最近要带你去一趟,将晦气驱走才是最好。” 千瑾萱不期然地想起今日千重雪的异样,又惦记起自己的失态,不禁恼怒道:“母亲,你太放纵千重雪那个贱蹄子!以前只觉得她蠢笨天真,在你面前惯是一副胆小样。没想到,竟然全是装的!这回她胆敢攀上祖母,妄想让祖母替她出头!” 大夫人闻言,淡然地摇摇头:“雕虫小技,就凭她这种不自重的庶女,难道还能越过你去?” “可是她……”千瑾萱暗暗咬唇,方才被千重雪唬了一跳,真够丢脸的。若是让母亲知晓,恐怕要斥责自己吧?她才是正经的嫡出小姐,怎能在庶妹面前出丑? 大夫人见状,愠怒地一掌拍在榻边:“她只是一枚可用的棋子。别看现在风光,只要八姨娘捏在我手里一天不死,她就是拔了牙的病猫。将来她若是派上用场,自当替我们效力。如果没有半点用处,就是你父亲也绝不可能留着她。” 千瑾萱认真地听着。大夫人的提点就像一场及时雨。以八姨娘那种贱民出身跟千重雪的庶出身份,确实不配跟她相提并论。可她心底终究还是存着一丝疑惑不安,总觉得千重雪的转变不似偶然。她之前见识到的威慑之力更不像是幻觉。 母女连心,大夫人岂能瞧不出她的顾虑:“跟她计较,没得失了体面。你先放宽心,我跟你外祖母早就留意,过段日子等你及笄,这亲事就有眉目了。你就等着嫁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做你的金凤凰吧!” 千瑾萱登时面色羞红艳若桃李,娇嗔道:“又来打趣我!” 不愧是她教养出来的,这一颦一笑美若西子,大夫人忍不住自得:“好啦!你父亲就要回来,缘箜也要跟着回来了。先稳住千重雪,切不可妄惹是非。若是打乱我的计划,你的佛经可就抄不完了,懂了么?” 丞相外出巡按,前些天传信回来,要亲自考校千重雪的飞燕舞功课。若非如此,大夫人怎么可能忍得住?又是针叶薄荷又是姜妈妈,按照她的规矩,这千重雪死一百次都不够。 女儿的婚事固然要紧,儿子的爵位同样不可或缺。外人大概不知情,可大夫人心底一杆秤早就有了足够的分量。这千家世袭的爵位南安侯,决计不能落在千紫棠手中! 这两个不安分的庶出凑到一起,还真是让人厌恶头疼的紧。千瑾萱见母亲沉吟不语,便上前讨好地捶了捶她的肩头,眼中浮出一抹狡猾的波光:“请母亲宽心。我听话就是。” 大夫人这才满意地颔首。何谓大家闺秀,真要飞上枝头,靠的可不是那劳什子的飞燕舞。 “过些天九王爷摆宴,已经邀了丞相府。就先让千重雪顶住风头,这种不入流的庶女,正好拿来试试最近京城的水够不够浑……” 紫薇园里红墙花繁,唯独一片黄叶沾着赶早的秋意,从枝头徐徐飘落。 千曦儿立在银杏树下,刚巧接住这片落叶。她年仅十一,娇小的身形透着一股子稚嫩。秦妈妈亲自将她迎进来,许是三小姐以往的人缘太差,看着头一回拜访紫薇园的六小姐,秦妈妈总有一点忐忑。打从这次重伤起,三小姐先是得了大姨娘探视,又在荣喜堂留宿一夜。大难之后必有后福,想来自家小姐会苦尽甘来的。 “六小姐要吃什么点心,我吩咐厨房做新鲜的。”秦妈妈一脸跃跃欲试。 千曦儿拘谨地一笑:“不用麻烦。我早该来一趟,怕三姐姐责怪,就抢了四姐五姐先头。” 这时,百合刚刚好打起软帘,让千曦儿进内室。 千重雪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白皙如玉的双手捧着一卷古旧的书册。傍晚天色尚有几分亮堂,勾勒出她窈窕纤细的影子,令她墨色如潮的眼底蓄满了明丽的光芒。 正文 第十章 长门宫 得益于一连好几日的静养,所幸年少又经常锻炼,千重雪早就恢复大半。 即便无人打搅,她也不肯歇口气,书架里早就塞满各种医书策论。甚至自己做了飞镖和圆靶,有空就玩一玩投飞镖游戏。只是她如今的腕力和准头还远远不够。 “三姐!”千曦儿挪着小步走过来,怯怯地看着她。 千重雪垂眸淡淡一笑,将仕女戏猫的书签夹在古籍里,然后起身牵住千曦儿的手,将她按在凉榻空位上坐定:“七姨娘最近好些了吗?每天都有喝药吗?” “嗯,大夫说,马上就能下床走动。”千曦儿笑容可亲,精致的小脸漾着丝丝清丽之色。这丞相府的小姐没有哪个会输了颜色。只是她跟以前的千重雪一样,习惯于被动挨打。 “对了,三姐。我不敢空手来,奶娘交给我一盒东西。”千曦儿从腰间解下荷包,掏出一只和她一般灵珑可爱的白瓷小盒。 这时百合过来斟茶,千重雪接过瓷盒,轻轻旋开盖子,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千重雪本能地蹙眉,这种闺阁小姐的喜好对她来说早就恍若隔世。现在只觉得反感。 千曦儿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表情,见她并未像预料中一般喜欢,便急匆匆地解释:“这是御贡的紫胭脂,今年才出的新品。父亲给姨娘留了几盒,我给四姐五姐送去,她们都赞不绝口呢。三姐,我的气色看起来如何?” 千重雪仔细打量,果然她眼角涂着一抹紫云,同样清香袭人,更平添一份魅惑。不由得暗暗好笑,不愧是名门千金,这大庆时兴的好东西,她们总是第一个分享。 千重雪将紫胭脂交给百合,收拾妥当,然后她打开梳妆盒,取出一对白玉手镯,顺势就套在千曦儿的手腕间,不等千曦儿拒绝躲避,她轻轻扶住对方纤弱的肩膀:“有来有往,别叫七姨娘替你担心。” 千曦儿蓦地眼眶一红。千重雪见状,忍不住暗暗摇头。七姨娘跟八姨娘完全是两种性子,最喜欢跟大夫人争宠,她怀疑,七姨娘这次急症便是大夫人的陷阱。前世千曦儿刚刚及笄,便远嫁给年过半百的南海富商,受尽虐待。后来她在教坊司听说,七姨娘收到女儿死讯一夜间就疯了。她这一世重生,就像蝴蝶振翅,不知能不能顺道改变她悲苦的下场? “六妹,听说你姨娘的娘家是茶商,你自小随她学习茶艺,想必已经有几分精到。祖母恰是爱茶之人,尤其是九华佛茶。得空送些珍品给祖母,再陪她一同研究茶道,对你来说,这不难吧?日后有祖母替你说话,你跟七姨娘总不至于这般煎熬。” 千重雪故意把话说白了,透着几分真心。千曦儿果然眼神陡亮,毫不遮掩她的惊喜:“这样真的可以吗?祖母也会喜欢我吗?” 七姨娘跟正室夫人争宠,时而欢喜时而忧,没个定数。千曦儿早就尝尽人情冷暖,否则她不会对千重雪的主意如此看重。 千重雪懒得敷衍,神色变得疏淡:“跟七姨娘商量一下,你会明白的。” 她这不是说教,更不是姐妹情深。如今大夫人在府里只手遮天,她若是多几个敌人,千重雪便可以寻隙进击,甚至在关键时刻转移一些压力。 千曦儿看似羞赧,其实心思照样敏锐。瞧出千重雪的送客之意,她便识趣地告辞离开。 秦妈妈端着一盅党参鸡汤进来,见千重雪偎在窗边翻书,无奈道:“又是飞燕舞又是医术,小姐你就不能学学女诫和女红?本事再大,将来你嫁出去,总归是以夫为天的。” 以夫为天?千重雪下意识地嚼着这话。可笑的是,前世她妄想嫁给三皇子,结果妇德有损,最终变成他口中的脏东西。 “秦妈妈,好端端的你抹泪做什么?难道昨晚针黹做久了,眼睛疼?”这时百合进来,从秦妈妈手中接过汤盅,搁在窗边的案几上。 千重雪捏住银勺垂眸看去,这柴鸡的肉皮已经炖烂,露出白惨惨的骨头。令她瞬间想起前世被王水腐蚀,一双脚变成森森白骨,而千瑾萱在旁边张狂大笑。 她眸光忽闪,勉强压住心底的烦躁,忍着胃里强烈的恶心感,将鸡汤舀起来送到嘴中。就算红颜白骨就算枉活一世,那又怎样? 秦妈妈见千重雪面色僵冷,又忍不住垂泪。现在的三小姐,她已然看不透。或许这样的小姐更合适后宅生存,落落大方,进退有据,甚至能讨得老夫人的欢心和大少爷的帮助。 养生鸡汤喝完,千重雪早就香汗淋漓,百合舀水给她擦拭,道:“小姐,水竹被大夫人赎回,你倒是替她求情,可她昨天在院子里鬼鬼祟祟,打了这么多板子,还是记不住教训。” 千重雪觉得好笑,大夫人手下多的是这种打不死的蟑螂。 “叫秦妈妈盯着。”她神色平淡,墨眸里却涌出一泓霜雪般的清泉:“将那盒紫胭脂带上,先随我去拜见大哥。” 百合略微有点迟疑:“可水竹……” “放心,秦妈妈早晚要面对。”如果秦妈妈还是跟以前一样懦弱地逃避争斗,甚至对大夫人委曲求全,那么以后她绝对不会将心腹之事交给她。 走出紫薇园的时候暮色斜照,半路却细雨骤降,这天就像晚娘的脸,实在惹人不爽。黢黑的屋檐底下,水线银白,淅淅沥沥敲打花盆里的杜鹃海棠。 好在这附近就有一座华亭,百合扶着千重雪在林荫道上小步疾行:“小姐,这雨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停。我先回去取伞。” 千重雪依言点头,独自避进华亭里。这是一座三层重檐六角攒尖的凉亭,琉璃碧瓦斗拱精巧,每一处均镂金错彩,端的是美轮美奂。 华亭三面围着青纱帐,正中摆着一方黑檀案几并两只熏香青花绣墩。千重雪拣了绣墩坐下。案几上竟然搁着一架古式焦尾琴,旁边置有一只十锦珐琅杯,杯中酒水尚温。 随手轻拂,清凌凌的琴音自指尖倾泻如水,千重雪不禁暗暗诧异。这里甚是僻静,临近大哥的落棠院,这一路她未见别人,兴许正是大哥的雅好? 前世在教坊司耳濡目染,又时常随乐部演出,闲时她又自娱自乐,如此便习得一手好琴艺。当年教坊司的奉銮大人听她偶奏一曲,更是惊为天人。 回忆间,清逸典雅的琴声由指间流淌成河。 与华亭隔池相望,一名系着黑羽披风的男子正在长廊尽头茕茕独立。流丽的乌发被斜打进来的细雨洇湿,更衬得他肤色欺霜赛雪,眉眼姽婳艳逸。 相距不远,却隔着一帘青纱,他只听到琴声时而低鸣如九霄环佩,时而高亢如纵横驰骋。 这女子是谁?缘何可以弹出这样一曲《长门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