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开落 第001章 一朝始向红尘路 孟千寻已经习惯了每日酒足饭饱后,在后院那棵光秃秃的桃树下搬一张藤椅,没骨头一般懒散地躺在上面。 这是一家清冷地要死的客栈,店内只有一人一鸟。 此时秋日融融,红墙黑瓦的檐儿下,阳光透过一树枯枝,落下不算斑驳的光影。 孟千寻虽然是懒了些,但好歹有一副不错的皮相,精致的眉眼,那一双眼睛更是酿了雾一般地朦胧漂亮,美人儿手执书卷,俨然一副海棠秋睡图。树上勤恳筑巢的小红鸟更是为这颗不开花的老树添了一二分生气。 秋日晌午的暖风熏得人直打瞌睡,躺椅上的人却面无表情地翻着人间那些个酸文假气的话本,眉头越皱越紧…… “牛郎织女……嫦娥奔月……梁山伯与祝英台……这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 在这样的日子持续到第十日后,老板娘孟千寻终于在午后发出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之震荡,直接将树上正在筑巢的小红鸟震落到地上,留下“啪――”地一声。 “你做什么?!”只听一个愤怒的吼声,那只萌萌的小红鸟跌到地上后,瞬间化作了人形。 “我好不容易筑好的巢!你这个女人!”化作人形的红鸟揉着摔痛的屁股,看着摔在地上变形的鸟巢,欲哭无泪。 孟千寻幽幽的眼神望在鸟人身上,看得后者虎躯一震。 虽然平胸,但这鸟人眉清目秀凤目凛然,头戴九凤衔珠发饰,水红色裙摆曳地,是个妹子。 “朱儿,第十天了,已经第十天了!”孟千寻抓狂地抓着朱儿的肩膀,大力摇晃着。 “好好好,我知道第十天了……那个,婆子……咱能不能先放开……”朱儿忍着疼痛剧烈的肩膀,心想着这厮手劲真大。 “不许叫我婆子……”孟千寻白了她一眼,随即又叹了口气,“十天了,一个来说故事的客人都没有……” “到底是我的店装修地不够好……还是焰醉那家伙骗了我,他告诉我人间的故事比阴间的多得多……”孟千寻暴躁地抓着头发,毫无形象,“装修这间店花费了我从轮回司带来的所有故事,这下没收入……入不敷出,会饿死的……” 朱儿抠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没辞职之前偷偷攒了多少。” “……”孟千寻被噎住了,好吧,看来她在地府的吝啬是出了名的。 正说着,一红发红瞳的男子出现在门口,似是已经轻车熟路,男子毫不避讳地跨门而入。 “焰醉,你这家伙,赔我故事!”孟千寻冲上来抓着男子的衣领,又是一通猛扯。 焰醉好脾气地将孟千寻自身上扒拉下来,道:“今儿不就给你送故事来了?” 孟千寻眼睛冒了小星星,乖乖地坐下,看着焰醉取出一坛酒。 一旁的朱儿皱眉,道了声:俗物!便起身而去不知所踪。 然而,对于朱儿的反常,孟千寻和焰醉二人却是没有任何反应。 “十年窖藏荷叶醉,要不要来一杯?”焰醉只似笑非笑地看她。 “你知道我千年来甚少沾酒,更何况只是十年窑藏。”孟千寻挑了挑眉毛,看着焰醉递来的杯子,还是抿了一口。 初入口的荷叶香气,在舌尖渐渐化作一抹浓烈的酸苦,虽有一丝清甜在其中,却仍盖不过那涩然的苦味,然再一品咂,却又觉口中清冽幽然。 只是一杯酒,却回肠九转,占了人生百味,令人不禁喉头酸涩。 孟千寻放下杯子,不着痕迹地皱眉:“终究是人间的东西。” “阿寻,你忘川水喝太久了,乍然辞职,需要好好适应。”焰醉摸了摸她的头发,并不意外她的反应。 “我只是不怎么喜欢天天给人递碗而已。”孟千寻翻了个白眼,“这种重复性劳动……还是交给三三去做,他比我适合。” “话说你当年是怎么把三三救回来的?”焰醉好奇道。 “嗯……”孟千寻蹙眉,眼中一丝认真之色转瞬即逝,随后吐了吐舌头,“你还没告诉我这故事在哪呢?” “不远,就淮安城外。”焰醉明白她的回避,并没有多问,直接答道,“青石镇,顾莲芜。” 孟千寻,地府闲散人员一枚,按照几千年以后人间的说法是,退休公务员。 她喜欢将每一个人的人生或者回忆,称作故事。 她给人递了一千年的碗,如今阎王大人下令,一朝解放,于是就成了地面散仙。 退休老干,开家店,搜罗搜罗人间的故事制成话本,卖给昆仑山上摘桃子的仙女,或者是天宫里打扫瑶池的仙婢,又或者是哪个山沟沟里刚刚修炼成型的小妖精,拥有一大票女性读者,走上人生巅峰。 这种黑心买卖,是孟千寻在退职前就想好了的。 至于销售渠道……她在地府轮回司干活的那千年里,早就和无数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打好了套路,焰醉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人间那些个话本实在酸气太重,励志成为一名优秀的图书贩卖员的孟千寻,最终决定自己去找故事成书,所以才有了如上对话。 所以说,某一种程度上孟千寻不去当文曲星真是可惜了…… 顺着焰醉的指示,孟千寻掐着一把糖葫芦边吃边走,独自去了淮安城外,去青石镇寻找一个叫做顾莲芜的酒家姑娘。 但是她打听遍了整个青石镇,都没有找到一个叫顾莲芜的妹子。 糖葫芦吃得有些酸牙,孟千寻捂着腮帮子吐掉最后一颗山楂籽儿,心想焰醉该不是又在骗人吧? 直到黄昏时分,孟千寻泄气地回到村头,心想着,朱儿应该回来了吧?她会不会知道这个什么莲芜在哪里? 事实证明,孟千寻心分二用的能力实在太差,一个走神间,她直觉脚下一空…… 只听“噗通――”一声,一个黑衣女子直接一声不吭地掉到了村头的莲花池子里。 这可吓坏了村头酒肆里的老板娘,刚准备喊自己的夫君来帮忙,救救这可怜心灰意冷要投河自尽的姑娘,却见黑衣女子全身湿透,自己又从河底又走了上来。 失足的退休老干孟千寻被呛了一口水,心想这河水能稍微比忘川里的苦水要好喝些,随后淡定地准备失落地继续往回走。 “那个,姑娘……你没事吧?”后头传来一个女子欲言又止的声音。 “啊?”孟千寻呆滞回头。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酒家妇人,虽然眉梢眼角添了几条皱纹,却不难看出年轻时的清丽淑然。 “哦……没事……”孟千寻仍然想问题。 却不料那妇人却上来挽着她的手,怜惜道:“姑娘,纵然新寡,你也要好好活着……你和夫君缘浅,却莫要轻弃了自己,逝者已逝,来者可追……” 孟千寻不明所以地看着女子,一低头,看着自己已经湿透了的地府工作服――一件纯黑的黑袍子,愣了半晌,默默抬头望天…… 她这是……被当成寡妇了么? 看着妇人嘘寒问暖将自己迎进屋,孟千寻实在不忍心打击如此热心的村民,满肚子解释的话语生生咽了回去。 于是她没有用法决烘干衣服,而是安静地坐在火炉旁,注视着跳动的火苗一点一点温暖自己的指尖。 不多时,那妇人端着一壶热酒进来。 “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孟千寻呐呐地接过酒杯:“多谢……” 反正朱儿不在,她也不急着先回去。 和妇人唠了些家长里短,孟千寻突然想起今天出门的目的,心中暗叹,都打听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了。 于是她问道:“老板娘,你可知……这青石镇,可有一位名唤顾莲芜的姑娘?” 殊不料,这一问,老板娘的脸色却变了。 随之而来的,是深深地沉默。 “额……”孟千寻也愣住了,看着面前女子的反应,她心里也暗暗汗颜。 得,看这反应,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炉子里的火苗窜得欢快,时不时调皮地爆出几颗火星,外面喝酒划拳的吆喝声更衬得屋内安静。 “……你如何知道?”过了一会,老板娘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有故事,我便来收。”孟千寻坦然道。 “……”老板娘沉默了。 然而她却并无多少惊讶。 毕竟云荒地域广阔,上启神庙,下通冥府,奇人异事并不如何罕见。 孟千寻言行坦然,看起来并不是轻易诓骗的宵小之辈,更何况,她一山野村妇,也没什么可图的。 半晌,她才缓缓承认道:“顾莲芜……是我十九岁以前的名字。” 孟千寻捧着杯子哈了一口热气:“可以说来听听么?” 却不料顾莲芜那双已经不再年轻的眼睛看着她,忽而展颜一笑,眼角细纹尽显。尽管已经不再年轻,这一笑还是让孟千寻愣住了。 顾莲芜的笑容里,布满了岁月沉淀的气息,沉莲叶一般的自然风情。 “为何要听故事?”顾莲芜好奇道。 孟千寻哑然失笑:“因为我自己没有故事。” “虽然我也知道,自剖伤疤这种事,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勇敢面对,但,这是我的执念。”孟千寻坦然的神色不疑有他。 “我的好处?”不再年轻的女子轻笑。 “我可以让你忘记。” 孟千寻回到往生栈时,已经是夜露深重,将近破晓。 清冷月色映着颇为幽深的巷子口,将门口朱儿的影子拉出一个迤逦的弧度,红衣的平胸女人,芊芊手指把玩着一朵曼珠沙华,有些百无聊赖。 孟千寻看着那长长的影子,不由得想起当年的凤栖山,朱儿也是这般傲然。 然而那时候,她的眸子里还是清澈如同瑶池里的晨露,如今,却是满目的寂寞苍凉。 “去哪里了?倒叫我好找。”朱儿嘟起嘴。 孟千寻翻了个白眼:“我一卖故事的不出去找生意,吃什么?” “看来是故事拿到了。”朱儿挑了挑眉。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故事,焰醉办事挺靠谱。”孟千寻瞥见朱儿手中的彼岸花,道,“你又去寻三三了。” “嗯,他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开心。” “三三的执念比我们想的要深,他在等人。”孟千寻推门点灯,“更何况,孟婆一职,不能让前来投胎的灵魂心生绮念,所以必须扮成老婆子……他不仅要扮成女人,还要扮成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换做你,你心情能好么?” “看来你那些年,也不好过啊。”朱儿不可置否。 “得了,玩够了该开工了,第一个话本,能不能远销天界,妖界,甚至蓬莱,就全看它了。” 莲开落 第002章 年少不识愁滋味 撑着绣了莲叶清荷的碧玉枕,拂过软香烟罗的锦被。顾莲芜赤足下榻,少女轻灵的发丝在单薄的肩膀上划出一个婉转的弧度。 外面的侍女端着铜脸盆进来,看见她只穿了单衣的身子,娇嗔道:“小姐,您又调皮了,不穿罗袜,让夫人瞧见了可是要挨训的。” “娘亲又不会真的训我!”豆蔻年华的少女娇俏地吐了吐舌头,却还是依言穿上了锦袜。 镶了银丝边的茜红短衫裹紧了含苞待放的身子,配衣摆绣了莲叶的簇新花纹襦裙,手缠金丝镯,腰间配新熏了紫檀香的香囊,那时候的顾莲芜,还是深闺里的官家嫡女。 殷红的玫瑰花瓣穿过羊脂暖玉般的细嫩柔荑,清水应声掬起,洒在娇俏的芙蓉面上,宛如青莲踏水,凌波飞燕。 净面,净手,婉转的青丝在头顶旋成一个醉人的弧度,一盏嵌银的莲花簪端于其上,纤手抹了妆粉,修饰着那张宜喜宜嗔的脸。 “小姐真是越发出挑了,将来,就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能有得这般好福气。”丫鬟不无挪喻地戏谑着小小少女。 “你这小丫头,赶明儿我就跟娘亲说,将你寻个人家嫁出去,看你还敢不敢这般取笑我。”少女作势要去捏丫鬟的脸,幽深的深闺里,一片莺声燕语,娇哝软笑。 正是初春,窗外春和景明,端坐于妆台前的少女,脸上浮出一抹轻盈的浅红。丫鬟的话,对她并不是全无影响。 她想起韦庄的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样直白又勇敢的爱情,飞蛾扑火,美妙而轰轰烈烈,直直在顾莲芜心里开出花来。 那时候,顾家还是淮安数一数二的官家,她爹爹顾淮良是郡守,她娘是淮安首富家的独女。 作为顾家嫡女,顾莲芜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十八岁之前,她是笼中的金丝鸟,天真懵懂,不谙世事。 那真是一个安和的年岁。 顾莲芜第一次见到凤眠时,他还是街头的小乞儿,满面脏污,衣衫褴褛,饿了甚至要跟狗抢东西吃。 那日,她和往常一样,陪顾夫人每月一次去城外静禅寺上香。 马车里,顾夫人看着自己美丽的女儿伏在膝上,女儿逐渐长成,让她这做母亲的,很是自豪 “娘亲喜欢爹爹吗?”她突然抬头问道。 只见顾夫人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最终摸着她的头发道:“喜欢的,娘亲很喜欢爹爹。” “那爹爹一定很爱娘亲。”少女娇笑,“娘亲喜欢爹爹,爹爹疼娘亲,真好。” 顾夫人听了这话,神色怔忪间,嘴角浮出一抹苦笑。 “是啊,多好。”顾夫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强笑道,“我们莲儿也长大了,将来想嫁什么样的男子?嗯?” 顾莲芜不满地嘟起嘴:“娘亲又取笑我。” 母女二人说笑间,乍觉马车一惊,车内案几上摆放的琉璃果盘应声而裂。 顾莲芜惊呼一声,手忙脚乱间护住了母亲,起身间,手掌却被碎裂的果盘划出一道口子,丝丝缕缕的鲜血登时渗了出来。 “莲儿!”顾夫人惊呼,随即柳眉倒竖,“驾车如此不小心,伤了小姐,是想挨板子出府吗?” 一道惊惶的声音自车窗外响起:“夫人小姐恕罪!是前面有个人纵街狂奔惊了马……这……小的们……” 顾夫人眉头皱得更厉害:“当街狂奔?莫不是抢劫了不成?” 人很快被带上来,却是个小小少年和一个三四十的老滑头,二人皆是衣衫破烂,蓬头垢面,不同的是,既是跪着,少年的腰板,也依旧挺得笔直。 “夫人明鉴啊,是这小乞儿当街抢劫……草民这也是被逼无奈啊……草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垂髫小儿,一年来就挣这么些血汗钱……想给夫人买个玉坠,竟被这小儿抢去…还请夫人为小民做主……”那老滑头恶人先告状,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顾莲芜看着娘亲心疼地为自己包扎手掌,闻言有些好笑,这分明是利用起了女人的同情心,毕竟,爱护夫人的男人,没有女人会不欣赏。 果然,此话一出,顾夫人紧皱的眉舒展了少许。 车帘揭开,顾莲芜瞥了一眼那小乞儿,殊不料,那小乞儿竟抬眼看了他一眼。 顾莲芜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 她看到的是怎样一双眼睛,那样明亮,又愤世嫉俗的眼睛,带着一丝隐隐的讥诮,望着她,却又在一低头间,敛去了所有的锋芒。 顾莲芜突然有些委屈,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这样看过。 于是,她索性将气都撒在了那老滑头身上。 “凭你这般邋遢懒散,不修边幅,竟然会有姑娘愿意嫁你?”少女轻灵的声音响起,引起周围人哄堂大笑,显然是没想到这官家小姐,消遣起人来也是这般不留情面。 此话一出,少年略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沉声道:“普通百姓,哪里能买得起和田玉配饰,他分明是偷的。” 顾夫人看了那小乞儿一眼,虽不满女儿先前大胆且不符合官家小姐的做派,却依旧示意旁边侍卫上前搜身,不过几下,果真搜出一块和田玉佩,呈上来一看,当即怒气更甚。 “你可知,这玉佩是谁的?”顾夫人怒极反笑。 “是……小民买给夫人…….”那老滑头话音未落,便被侍卫一脚踹翻。 “偷盗之人还敢满口胡言如此猖獗,这分明是叶老爷的随身信物!”顾夫人厉声喝道。 此话一出,顾莲芜也愣住了,她没想到眼前这人偷盗居然偷到了自己外公身上,这可真的是出门不看黄历,撞鬼了。 母亲娘家姓叶,是淮安一带有头有脸的首富人家,母亲当年更是家中嫡女。 此话一出,那老滑头萎靡倒地,又惊恐地跳起来指着那小乞儿道:“是他!一定是这小乞儿偷的,才来栽赃陷害我,夫人明鉴呐!” 顾夫人皱眉,官宦人家出门非马即车,自家父亲这般被人偷去了随身携带的腰佩,定是又去烟花之地寻花问柳了,此事若是让母亲知道,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吵,更何况自家官人是淮安百姓父母官,平日里最是清廉正气,如今老丈人这般拂了他的官威,定是又要惹出愈多是非。 于是她直接挥手,侍卫应声而动,直接让侍卫将那老滑头拖了下去。 顾莲芜看向那少年,兴趣突来:“你是如何识得那和田玉佩?” 小乞儿看着她,眼睛仍然明亮,那讥诮却淡了少许,并未多说话,只是端正地叩了个头便起身要走,连侍卫塞的银子也未接,单薄的身影透着不同于常人的坚韧,那样的执着,又是那样的让人心疼。 “倒是个有骨气的小子。”顾夫人淡淡道。 看着顾莲芜刚刚用手绢包扎住的手掌,顾夫人爱女之心顿起,索性香也不去上了,直接打道回府。 顾莲芜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心中悄悄泛起一丝涟漪。 这少年没在陌上,也未必足够芝兰玉树俊朗无双,却仍是让顾莲芜忍不住回头。 彼时,她还是娇贵的官家小姐,他是不知前路的流浪乞儿,一切的故事都还未展开。 又过去了两三月,天气逐渐热起来。 顾夫人的娘家叶府添了件喜事,顾夫人的兄长叶诧云膝下,新添了一对小小的孪生千金。 叶府上下都高兴坏了,尽管不是男婴,但叶诧云早有一子叶凌凡过了弱冠之年,已经外出游学,而顾莲芜这外孙女也大都住在顾府,甚少回来,如今有一对孪生女儿承欢膝下,自是再好不过。 五月初七一早,叶府大门已是宾客盈门,顾莲芜着了一身杏子红衫子,蝴蝶双钗挽发,清水芙蓉的小脸明艳不可方物。 此时,她正看着舅妈怀中的一对小奶娃娃,一脸笑意。 “好可爱的小娃娃!” “莲儿若是喜欢,可以摸摸。”舅妈一脸慈爱道。 白嫩如玉的葱指点了点一个小娃娃的下巴,那懵懂的婴儿竟咿呀一笑,甚是惹人喜爱,顾莲芜好奇,又去逗另一个小奶娃娃,却看见那奶娃娃嘴一扁,声音细弱地哭了起来。 顾莲芜被这一哭一笑的两个娃娃弄得哭笑不得,眼见着舅妈哄安分了那哭了的娃娃,才悄悄吐了吐舌头。 “孩子可取名字了?”一旁的顾夫人笑问。 “还没呢。”舅妈逗弄着怀里的小婴儿,“不过老爷的意思是,凡儿已经承了凌字辈,这俩姑娘也得跟着呢。” “这还不好取么?”顾莲芜看着舅妈和母亲的不解的眼神娇笑,“这笑娃娃就叫凌笑,这哭娃娃就叫凌哭。” “又调皮,我是宠得你越发没有边际了!”顾夫人佯怒瞪了她一眼。 舅妈苏氏哭笑不得道:“这凌笑还说得过去,女儿家笑口常开是好事,这凌哭却是瞎闹,哪有这样取名的?” 顾莲芜歪头想了一会:“那就凌音如何?‘音’同那哭声‘嘤’是谐音,也够雅致。” 话音刚落,却见门口叶家长子叶诧云不知何时进来,拍手道:“凌笑,凌音,确实是好名字,还是莲儿聪明。” “舅舅好!”顾莲芜乖巧行礼。 “可别说,这样一想,确实不错。”苏氏也笑,转头看向自家夫君道,“你不是在前厅忙?怎的跑来了?” “可饶了我吧,笑得人脸都酸了,姐夫刚从衙门回来,正替我在前厅挡着呢。”叶诧云摸了摸顾莲芜的头发,转而就去逗两个女儿,“凌笑,凌音,你们长大可要像你们莲儿姐姐一样,长成淮安第一美人儿才好。” 顾夫人笑道:“我只求莲儿她别给我惹事才好,如今大了,越发无法无天了。” 于是,叶家两位千金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今年父亲尝过城东一品楼的菜赞不绝口,我可是前几日就定下了他们的掌勺厨子,今儿个可是有好吃的了,大姐,莲儿,你们待会同姐夫可要多吃些。”叶诧云嘱咐了几句,就继续去前厅招揽宾客。 顾莲芜待得无聊,便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玩了。 拐过后院的花园,便是后厨。 顾莲芜踮起脚尖,确定厨师应该是出去处理新鲜的鱼肉鸡鸭了,便提起裙摆顺着门边悄悄走进去。 后厨的方桌上,已经摆满了热腾腾的的糕点。 顾莲芜躲在桌后,不多时,放梅花糕的精致盘子上,多了一只葱白的小手。 趁着没人,赶忙朝碟子里抓去,却抓了个空。 她直觉不对,讪讪地堆出一个笑回头,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后,一瞬间怔住。 “是你?!”二人异口同声道。 眼前这小厮,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是那天在街上遇到的小乞儿。 此时,他正一手将梅花糕的盘子放回原位,看向这个来偷吃的贼——显然,刚才就是他移开了盘子,害得她没有抓到吃的。 此时,少年洗干净了一张脸,合身的小厮服穿在身上,露出那张漂亮的让女孩子都嫉妒的容貌,星眉凤目,正皱着眉看她。 “你怎么在这?”顾莲芜更加惊奇一些,撑着腿想要站起来,却不出意外的被繁琐的裙摆绊住。 “小心!” “哎呀!” 阳刚的少年气息扑面而来,让顾莲芜有些猝不及防,一抹浓重的红云浮在脸上,下一秒,她刚要挣脱,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 少年眼疾手快地将她重新拉入桌子底下,并腾出一只手封住了她的樱桃小嘴。 少年虽是在后厨干活,手上却并没有难闻的油污,反而有一股糕点的甜香。 柔软娇粉的唇轻触着少年的掌心,顾莲芜觉得自己的脸庞一直到耳根都快要烧起来,她挣扎着想要放开。 只听得少年的声音在耳畔道:“不想挨数落就别出声。” 少年此刻也是有些气血上涌,女孩子青涩柔软的身体在那一瞬间侵占了他的每一个细胞,掌心的温度更是让他有些热血沸腾。 挨得近了,还能闻到她身上的醉人馨香。 一时间,二人彼此呼吸可闻。 莲开落 第003章 荷叶罗裙两色裁 “小风?小风?”一品楼张师傅进了厨房,却遍寻不得自己的小徒弟,以为是少年贪玩,叹了口气,心想着回来一定要好好训斥这小子。 锅中蒸腾着的九荷月醉酥到了火候,溢出一股醉人的荷香,宛如清荷醉月一般沁人心脾。 张师傅小心翼翼地将溢满香气的甜酥盛出来,还未摆盘装盒,便听见门外有人喊他。 “张师傅,新杀的青鱼还没处理呢,您还是去看看吧,不然出了什么差错小的们也担待不起啊!” 张师傅听着这小厮偷奸耍滑的语气,暗暗叹气:即使是受邀来叶府作宴,他也依旧是个民间厨子,不在自己的酒楼,便是择菜杀鱼这些小事,他也得自己盯着。 看看那些个小厮傲慢张狂的眼神,他心中无奈,只得又走了出去。 不算拥挤的小厨房又恢复了安静,食物的香气充盈在四周,灶台里偶尔发出火苗爆裂的轻响,却有一种青涩的暧昧在这狭小的环境里节节升温。 顾莲芜耳根通红,用力拍掉少年干净如许的手掌,气鼓鼓地站了起来。 “你……无耻!”少女咬着下唇,三寸金莲跺着青石板地面,娇俏的小脸上染上桃色的妩媚,说不清是羞还是愤。 少年其实也有些热血沸腾,但他的眼神却依旧平静——这么多年苦难生活,让早熟的他早就学会如何将自己的真实情绪隐藏。 然而,耳根处的浅红却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顾莲芜羞怒交加,她还没有被男子这般轻薄过,顿时心砰砰直跳。 终于,暧昧的残余气氛让她无法忍受,她一咬娇粉的唇瓣,转身提起裙摆准备快步跑开。 “等等……”少年温润干净,尚存稚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莲芜转头,没好气瞪着他,娇蛮模样让少年内心又溅起一圈涟漪。 “实在饿的话,吃这个吧……还没装盘,少两块也不会被发现的。”少年一手扯过一张油纸,迅速将两块九荷月醉酥包起来,递给羞愤欲死的官家少女——他能给她的,就只有这些。 “谁……谁要你的东西……”少女面色绯红地小声嘟囔,嘴里说着拒绝的话,手中却仍接过了那包对于少年来说,有些昂贵的糕点。 眼见顾莲芜接下了自己递的九荷月醉酥,少年又轻笑起来。 顾莲芜再也受不了他这般三分宠溺七分温润的关怀眼神,一提裙摆跑了出去,只低低说了句:“今日之事要是敢让第三人知道,我定拔了你舌头!” 凤眠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心间期期然划过一丝暖,流。 独自跑到花园角落,顾莲芜左右查看,确定周围无人,才悄悄打开了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脸上绯红仍是那般的浓重艳色,她捂着胸口,感觉心脏都要蹦出来,脑海中闪现的全部都是少年那温润青涩的宠溺眼神,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樱桃小口轻咬一口那九荷月醉酥,荷叶的清新伴随着醉人的酒气,将顾莲芜的眸子氤氲出桃花初绽般的艳丽,糕点入口即化,醉人的酒香更是让顾莲芜脸颊上那抹浓重的绯红久久不能散去。 她心底的那朵名为情窦的花儿,不知何时,被五月初的夏风,吹得徐徐绽开。 顾莲芜觉得,这是她吃过味道最好的糕点。 两块糕点并不多,不多时,只见小小少女拍了拍自己的罗裙上掉落的点心渣子,不着痕迹地摸了摸温度稍降的脸颊,看看天色,也已经到了开宴的时间。 前厅,顾夫人正四处寻不得顾莲芜,正准备差人去找,却见自家的女儿一脸泛红地自一颗海棠盆景旁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小小的神情带着羞怯和莫名一种不可言说的雀跃。 然而宾客落座,觥筹交错的宴厅正是热闹,顾夫人便也没有多注意女儿的反常。 “莲儿,你去哪里了?可急死娘亲了。”顾夫人一把拉住顾莲芜,却见自家女儿并没有和往日一样同她大胆撒娇,反而是多了几分嚅嗫。 坐上了主席,顾莲芜看着舅舅叶诧云喜上眉梢的由衷喜悦,心底也暗暗祝福。 “曲儿…….若能执汝之手,这般儿女绕膝……”前面的人名说得太含糊,难以听清,然而,如此语气,如此话语,只要是听到的人,都听得出那一抹深深的憾然与愧疚。 顾莲芜诧异地望向说话的人——自己的父亲,淮安百姓的父母官顾淮良。 却见父亲面颊泛红,显然是喝了不少酒,此刻,他正眼神缥缈地注视着叶诧云和其妻子苏氏,只见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苏氏不着痕迹地轻抚着自家官人的后背,带笑拦下了他手中的酒杯。 顾莲芜悄悄看了一眼母亲,只见母亲面容依旧优雅,看向父亲的眼神却多了几分隐忍的苦痛。 小小的她一时间也没再说话,安静的咀嚼着盘中的珍馐,突然觉得,父亲和娘亲好像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一场满月酒,在无数的喜悦和祝福中落幕,有人欢喜,有人苦痛,而顾莲芜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才刚刚开始。 天气越发的热了,窗外断断续续的蝉鸣透过雕了芙蓉花的矮矮窗棱,扰乱了窗前少女轻愁的眉眼。 顾莲芜着了薄的杏子红的对襟单衫,懒懒缩在竹席上,纤手有些兴致阑珊地翻过桌上的一卷《浣花集》,微风穿堂,掀起薄薄书页中一纸绯色薛涛笺,其上还有清秀的簪花小楷字迹,是默了半阙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还是那样直白大胆的告白,倾尽所有爱恋,坚决而义无反顾。 少女突然有些羞赦,纤手忙不迭压住了那如同她心思一般的绯色薛涛笺。 看着精致的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和自己偶尔留下的批注,顾莲芜又突然心生烦闷,一把推开桌上的书简,有些赌气道:“整日里就是绣花扑蝶,琴棋书画,无趣透了。” “小姐不如多学学女红吧?夫人好几次夸小姐有天赋,可别荒废了才是。”一旁的侍女笑着提建议道。 殊不知,得来的却是少女更为激烈的拒绝:“不学不学!整日里这般无趣地弹琴绣花,还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来得清净。” “小姐,这般胡话可是莫要再说了,”丫鬟叹了口气转而眼珠一转道,“小姐莫急,再过一月便是乞巧,到时候淮河畔一定热闹非凡,可有的玩了呢。” 见顾莲芜露出颇有兴趣的神色,丫鬟笑了笑,继续道:“到时候怕是全淮安的贵公子都会前来,准备一会小姐的芳容呢。” 顾莲芜白了丫鬟一眼,眼睛亮起来,又缓缓暗下去。 “还有一个月……” 看着小小姐似是安分下来的神情,丫鬟宽心大放,转头去端小厨房冰镇的甜羹。 这夏日实在是难熬,得让自家小小姐降降暑气才好。 然而,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小小姐早已经不知去向。 撑了一叶小舟,顾莲芜倾身摇桨,一叶小舟使得满塘芙蓉向脸,两边开路,小舟很快消失在了顾府后院那接天的藕花深处。 正是盛夏,满池莲叶衬着荷花亭亭风荷举,风动,莲动,带来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幽香,清凉了一整个盛夏。 杏子红衫子的少女闲适地撑着船,调皮地剥莲蓬吃。 清新的莲子入嘴,化为清爽的甜香萦绕在喉头,久久不散。 又遇一叶碧色的成熟莲蓬,顾莲芜纤手伸出,正欲一把将那莲蓬摘下。 突然,莲叶深处横空出现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掌,抢先一步将那莲蓬折断,顿时引得顾莲芜眉头大皱。 顾家只有她一个本家女儿,娘亲重礼教,万不会如此举动,爹爹日理万机,更不必提,府上丫鬟各司其职,谁会在这时候来偷莲蓬? 神思翻转间,她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那只手掌。 “你是哪里来的偷莲蓬的贼?” 少女轻灵的声音让那手掌的主人似有片刻僵硬。 话音刚落,她顿觉船身一晃,两只小舟相撞,在泠泠荷叶下泛起阵阵涟漪,惊了一滩浅白深灰的鸥鹭。 拨开层层莲叶,入目的又竟是那张日思夜想的少年容颜。 “嘘——”少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低声道,“我只是来采些荷叶,你莫要出声。” 眼见顾莲芜依旧满眼戒备的眼神,少年轻声道:“最近一品楼的九荷月醉酥供不应求,我只是奉师傅之命来采荷叶收莲子,你听话些,下次我来时分几块与你。” 顾莲芜的脸一下子又红了,不知是想起了上次偷吃的暧昧事件,还是那九荷月醉酥的味道实在太过香甜,她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半晌,又疑惑道:“你不是……” 却见少年听得此疑问的话语,嘴角勾出一个略略讽刺的弧度,接着她的话道:“我不是应该在广源街继续做一个无名小乞儿,是吗?” “没有……不是的……”顾莲芜慌张否认。 “不必如此,要不是那天,我也不会被一品楼老板看中,给我一个可以领工钱的店小二一职,也不会在两个月之后被张师傅挑中,收我为徒,教我做菜。”少年亮如寒星的凤眸里,有一丝说不清的自嘲。 “……”顾莲芜一时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突然觉得,少年所生活和看到的世界,和自己的完全不同,她因为这份落差,心突然有一丝缕缕地疼。 “对了,那天听那老师傅叫你小风,所以你就是叫小风了?”顾莲芜试图岔开这个气氛并不好的话题。 “不,我叫凤眠,凤落九天的凤,春眠不觉晓的眠。”凤眠面对这小小少女,不知为何,竟将自己想了很久的化名说了出来。 凤眠……凤眠…… 在心里咀嚼了两遍这个颇有诗意的名字,顾莲芜笑了。 半晌,鼓起勇气让自己在这小少年面前自然一些,展颜笑道:“看你现下很需要莲蓬和莲花,若是需要,便一起采吧,虽说你潜入顾府在先,但我也不希望你回去挨打。” 听着少女轻盈温柔的话语,凤眠只觉得自己心里最柔软的某一处被轻轻撞了一下。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在逃命,逃离各种追杀,围剿,他的眼里,见到的是鲜血,死尸,看不到曙光的逃离。 唯一的温暖,大概就是他眼看着自己身边许多誓死保护他的忠诚脸庞,桀骜的,正直的憨厚的,冷酷的,沉默的…… 然而,那些面庞在日复一日的逃亡中,一个个消逝……直到他的世界里,只剩他一人。 记忆里最后一次,他终于逃到了没有追兵的淮安,然而,当他看到最后一名护着他的护卫嘴角乌青地倒下去,他的世界,终于缓缓关闭了最后的光亮。 他流浪街头,行乞度日,看遍人情冷暖。 他仇富,嫉世,为了生存放下脸面,仅存的铮铮傲骨,也在日渐消磨中趋向殆尽。 他从未想过,有人见第一面便为他开脱,即使身穿绫罗锦缎也能收下他那廉价的点心,如今更是处处为他而想。 他沉默地注视着眼前少女的举动,只见眉眼精致的少女垂首剥着莲蓬,翠色莲蓬更衬得手指嫩白如玉,水葱似的指甲染了汁液,有些破坏那芊芊柔荑的美感,她却毫不心疼。 愣神间,少女已经将一莲蓬的莲子都挑了出来,双手轻捧,盈盈送到他眼前。 此时,盛夏的藕花深处,莲叶接天,杏子红衫子的少女浅笑盈盈,掌心掬一捧莲子,衬着满眼的浅碧轻红,成了凤眠一生中,最美的画面。 很多年以后,当孟千寻的话本远销蓬莱乃至天庭昆仑, 孟千寻的话本成名作《莲开落》的三十年典藏纪念版里,多了这样一段话: “天崇三十年,凤眠偶然间读到《西洲曲》,其中四句。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在那一刻,他忘了权谋,忘了天下。已经耳顺之年,手握重权的国相凤眠,因为一首不知作者名姓的诗,泪如雨下。” 莲开落 第004章 将身嫁与一生休 日薄西山,顾莲芜看着凤眠麻利地整好包裹,少年神色沉凝而安静?,看向顾莲芜的眼睛终于放下了那一丝戒备和讥诮,此刻尽是真诚。 “多谢,九荷月醉酥届时定会奉上。” 顾莲芜看他认真的模样,不由得咯咯娇笑起来。 “谁要你送,还不赶快回去?迟了可是要挨罚的。”少女言语间是略微相熟之后的大胆轻灵。 少年没有再说话,却牢牢记住了师傅跟她提起过的顾家小姐的闺名。 顾莲芜,这个雅致又清丽的名字。 少年单薄的背影很快翻墙而出,夕阳下,眼前景象都被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颜色,这瑰丽使得顾莲芜一时间有些恍惚。 回到前院,爹爹却没有和往常一样已经回到顾府,母亲坐在锦墨弹金丝的雕花椅上,华衣精妆,自有一种优雅精明的魄力。 看着顾莲芜进来,顿时宠溺道:“莲儿又去哪里疯了?可是饿了?” 顾莲芜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庆幸丫鬟应当是害怕担不起罪责,并未将她私自去后院玩水的事情告诉母亲,好在今日母亲查账,也未曾深究,毕竟母亲治理后院的雷霆手段,院儿里的小丫头都是见识过的。 “稍微等等,小厨房已经去备饭了,饿的话先用些糕点填肚子,待娘亲看完账本。”顾夫人处理起家事,别有一番本事,叶家是经商起家,用人管账自是不在话下。 顾莲芜乖巧应下。 “老爷去哪里了?”又翻过一页账本,顾夫人看着堂外偏西的日头,疑惑道。 只是随口一问,却见衙门回来的小厮眼神躲闪,半晌,支吾道:“老爷……还有些公务未处理,今日……可能不回来……” 顾夫人皱眉。 成亲这些年,顾淮良从来不曾冷落她,尽心尽力地维持着一个勤俭恭良的好丈夫形象,每日按时归家,尊敬夫人,疼爱女儿,从未出过半点差错,这也使得她在淮安落了个御夫有术的名头,怎的今日不归家了呢? 却又瞥见小厮躲闪的眼神,当即柳眉皱起:“你最好说实话!” 那小厮慌忙跪下,“夫人恕罪,并非是小的们不愿说……是……是老爷说莫要让夫人知晓…” 顾夫人眼神一凝,顾莲芜察觉气氛不对,慢慢放下手中的糕点,悄悄看向娘亲,心跳不知怎么,漏了一拍。 却见顾夫人放下账本,精心染了红蔻丹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眼神平静看不出深浅,然而,那小厮的心跳,却也随着那有节奏的手指,一上一下地忐忑着。 等到周遭似乎安静地让人无法忍受时,顾夫人终于声音清淡道:“你若是现在说,还能留在府中平安度日,若是等老爷回来…你纵使立功,恐怕也是半条命去了,逐你出顾府回乡养老,并不难,毕竟…顾府不养闲人。” 那小厮当即身如糠筛般惊恐地抖个不停。 “夫人饶命……小的……” “还不说是吗?”看着小厮眼中的挣扎,想必是在顾淮良那里得了不少好处,顾夫人当即一声厉喝:“府中护院统领何在?给我将这欺骗主子的东西拉下去,府规伺候!” 一声令下,一群护院侍卫当即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将这小厮准备拖走。 “夫人饶命!我说!我说!”那小厮终于惊恐地挣扎着叫起来。 “说!要敢有不尽不实之处,加倍处罚!”顾夫人依旧是面色不善。 “小的……今日申时……老爷在衙门办公,突然收到一封信,接着就火急火燎带着一队人马出了城……老爷给了小的一笔银子,让小的安抚好夫人……” “出城?去哪个方向了?”顾夫人心底募的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脑海中突然闪过当年记忆里,一张让女人都为之心折的清韵脸颊。 “城……城东,此时怕是…已…已经出了淮安城…”小厮磕磕绊绊的话,让顾夫人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看着小厮被拖去柴房的背影,顾莲芜眼中闪过一丝晦暗。 “莲儿,你先自己用饭,娘亲待会就回来。”顾夫人转头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让嬷嬷带顾莲芜下去。 然而,顾莲芜分明瞧见,娘亲的眼里,有淡淡的湿气氤氲,却在下一秒,又变成了那个优雅精明从不吃亏的掌家夫人。 夜色擦着黄昏的地平线,在极短的时间里,悄然到来。 衙门门口,一辆华贵马车带着说不清的愤然情绪,停在了大门前。 不多时,一道优雅的剪影衬着月色,带着斩钉截铁的气息,敲开了衙门的大门。 “顾大人的副官在何处?”顾夫人一提裙摆,也不管是否有人值夜,当即公堂门一开,烛火一添,便坐在了左手首位的雕花太师椅上。 “何师爷怕是已经回去了。”底下衙门值夜的府兵首领低头恭敬道。 “去请!”顾夫人笑中平添一丝冷意。 那侍卫统领不敢怠慢,忙应声道:“是!”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所有衙门的人员,都被这郡守夫人的气势给镇住了,丝毫不敢有所不敬。 待衙门何师爷到,已是快到戌时。 只见一身材颇为壮实,头戴玉冠的中年人施施然走进来。 “不知顾夫人夜里擅闯衙门,行如此贸然之举,所为何事?”何师爷一见如此大的阵仗,不由得皱眉。 顾夫人冷哼一声:“何师爷好大的官威啊,你跟在我家老爷身边的时日,也不算短了吧?” “额……下官为郡守大人分忧解难,已经七年了。”何师爷一怔,实话实说道。 毕竟顾夫人除了是郡守夫人,还是淮安首富家的嫡女,这些年,淮安地界人脉纵横,顾淮良这些年,不仅未被打压,而且还能站位脚跟,甚至顶着压力,推行了许多惠及百姓的政策,与他背后的这位夫人是密不可分的,要是这样的女人是省油的灯那就怪了。 “那我问你,一月之前的叶家千金满月席,你可有去?”顾夫人深深盯着这位师爷。 “下官那天家中小儿生病,故而只是送了贺礼,并未前去道喜。”何师爷心中一凛,想着此次怕是逃不过去了。 “那郡守大人回来之后,第二天可有让你查什么东西?” “大人却是让下官去查了一件事情,不过却并非是私事,而是公事。”何师爷也是老奸巨猾之人,当即面不改色道。 “什么公事?是验尸还是平冤?”看着何师爷老奸巨猾的脸,顾夫人冷笑一声,“莫不是衙门的验尸仵作和判官都死了不成?还需要一城郡守亲自去看?” 何师爷心中叫苦,没想到这小小妇人这般犀利难缠,不愧是商家出身,连他的反应都摸得清楚。 “何师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当初淮安大旱,郡守与我叶家联姻,我叶姹妩的嫁妆,便是叶家这百年粮仓,一朝行救济之法,活人无数,想必你也是在其中的。”顾夫人脸上一抹傲然,当年嫁娶风光,百姓齐贺,她当真被人敬成了救世菩萨。 “然而……”顾夫人话头一转,“你要明白,朝廷国库空虚,这么多年来,淮安官府里,是谁,一直在暗中补贴衙门。” “夫人的意思是……”何师爷一听此话,心中骇然,好一个叶家嫡女,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打得竟是鱼死网破的主意。 “联姻,本来就等同合作,当年夺人所爱强行许婚,是我叶姹妩的疏忽,然而,最终淮安百姓免除灾难,我也无愧于天地,但,成婚之前,我丑话也说在了前头!我叶家嫡女,不可能让别的女人来分享我的丈夫!他顾淮良选了福泽苍生,就必须放弃儿女情长,如今,他竟去重查当年旧事,是想找那采茶女回来不成?”顾夫人眉头紧皱,声音短促却有力,字字犀利如刀。 “若是他顾淮良违约在先,我叶家,也不介意终止这份联姻!” 这一句终止婚约,彻底让何师爷还在坚持的滑头想法,分崩离析。 “顾夫人……这……衙门多年仰仗叶家,还请顾夫人三思……”何师爷额头汗渍津津。 “我也想三思……”顾夫人端着茶杯,精明的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何师爷,“就看,何师爷给不给这个机会了……如今,我竟是连我家老爷的面都见不到,这矛盾,要从何解决?” “下官…下官愿自带人马,追回郡守,并劝阻其不再调查当年之事!”何师爷心中一抖。 若是叶家真放任官府这般不管不顾,可能这衙门不过半年,大大小小的仵作侍卫连工钱都发不出了。 朝廷的年奉每年堪堪够开支,那皇帝老儿打着勤俭克己奉公的名号克扣百官年饷,修陵建庙,追求修仙之道,底下早已怨声载道。 官府夹在贵族与百姓中间,日子着实难捱,要是没有叶家雄厚的财力支持,供不上皇饷,他和顾淮良头上这顶小小乌纱帽,恐怕都是要不保。 “如此,甚好。”顾夫人放下茶杯,脸上闪过一抹冷笑,连带着一闪而过的眼底凄楚,在烛火掩映下,让人看不真切。 她用如此激烈的方式,捍卫了自己的主权。 “那就辛苦何师爷了,改日有空,我再来叨扰拜访。”说罢,和来时一样,毫不拖泥带水的走人。 月色掩映下,顾夫人上马车前,看着出来相送的何师爷,艳丽一笑:“小妇人不懂朝堂之事,也不是吃醋争风之辈,,今日依托何师爷之事,还请不要与顾大人提起,何师爷出门之后,我已经差人去请了何家小少爷来同莲儿一起玩耍,想必,何师爷也会欣慰的。” 何师爷一怔,旋即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已经远去的马车,才低头愤愤然骂了一句:“毒妇!” 此举分明是告诉他,如果顾淮良回不来,那他的小儿子,也就不用回来了。 深吸一口气,何师爷骂骂咧咧地去集结人马准备出城,嘴里嘟嘟囔囔道:“这叶家哪里不好了,也真搞不懂这顾淮良当初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富家贵女不要,非要去寻一个身份卑贱的采茶女……” 顾家—— 顾夫人一踏进大门,看着女儿蹁跹蝴蝶一般扑上来,当即眼眶一红。 “娘亲……”顾莲芜感受着娘亲不平静的情绪,仰头看着自己娘亲。 顾夫人泪眼朦胧,紧紧抱住女儿。 “娘亲不哭,爹爹不会不要我们的。”顾莲芜心疼地拿手帕为母亲拭泪。 “嗯……不会…他不会不要我们……”顾夫人重复着这句话,眼泪滚滚而下,“莲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答应娘亲,要永远站在娘亲这边!” “我不要谁都不会不要娘亲的!”顾莲芜坚定道。 顾夫人看着自家女儿初长成的模样,心里终于有了些许安慰。 是夜,何师爷集结人马,一路出了城门,往淮安城外青石镇而去。 已是夜深人静,整个村子一片寂静。 何师爷带着属下,一家一家去敲门问人,被惊醒的庄稼人大都是一脸不耐烦的开门,却在看见侍卫明晃晃的腰刀时,顿时化作了惊恐,在战战兢兢被问话之后,又胆战心惊地回去睡觉。 查到村口一家老酒肆时,开门的是一年迈老妪。 “老人家,夜深打扰,实在冒昧,还请谅解,在下只是要问几个问题。”何师爷坐在屋内唯一一把完好的椅子上,还算和颜悦色地问道。 “大人请问,老身答便是,不过……我小孙女还小,还请大人别吓着她。”老妪颤颤巍巍地将一名瘦小惊惶的女孩护在怀里,愣是没让旁人看见她的面容。 “好,那我便问了。”何师爷也不喜欢拖拉,“您白天可有见到一位穿锦袍的大官人来到此地?” “您说的是来村里的那位郡守大人吧?哎呦郡守大人福泽淮安,村中今日可热闹了,大人集结了村中百姓,说是要找什么人…可惜老妇腿脚不便,没能亲眼上去瞧瞧。”老妪羡慕道。 “那老人家,你年纪也大了,在明安初年间,你可曾见过一位白衣茶女?” 莲开落 第005章 当年碗转曲尘花 “老人家,你的年纪也大了,您还记得,在明安初年间,可见过一位白衣茶女?”何师爷也略微回想起当年守薇山上那一抹素衣风姿,一时间有些感慨。 老妪浑浊的老眼中不动声色地一抹躲闪,随即微微叹道:“当年艳茶一度风靡,淮安谁人不知,曲姑娘唇间一道燕子衔泥价值千金。只是可惜了那般风姿凋零,艳茶也因为朝廷禁止,转而败落了。” 何师爷一点头,老妪说得确是实话。 “那您可在最后之时,见过那名曲姑娘?” “唉,淮安那年大旱,百姓闹饥荒……昔日歌舞升平宴,落得门前冷落鞍马稀,本就是落魄茶女,被人许了婚又抛弃,哪里还有什么好日子呢?”老妪言语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沧桑。 何师爷心里松了口气,转头又问道:“看来您是见过那位姑娘了?” “以前是见过的,每次城里大户人家迎之下山时,软轿倒总会路过这里,后来,就不知道咯,大概是嫁了山中猎户,或者是年纪轻轻,香消玉殒也说不定。” 何师爷松了口气,道:“叨扰老人家了,我们这就告辞。” 说罢,看着破败的屋子,恻隐之心乍起,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带着侍卫转身离开。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老妪轻轻松开了怀中搂得死紧的女娃,女娃抬头间,露出一张沉静果敢的俏脸。 然而,让人更为惊讶的是,那女娃眉眼间,竟然与顾莲芜有六七分相似! 然而,顾莲芜身子丰润,眉眼里都透出属于少女的娇憨与灵动,眼前的少女,却是身形瘦削,一双眸子里,满是沉静与机敏。 “茗儿,回屋睡吧,夜里凉,多加条毯子。”老妪疲倦的声音透出丝丝怅然,“明日里不用卖酒了,去山里给苏猎户家送两坛酒吧。” “知道了姥姥。”少女答应着,扶着老妪的胳膊,轻声道,“姥姥,我扶您回屋歇息吧。” “不必了,我还不想睡,你先进屋吧。”老妪叹了口气。 “好吧,姥姥早些歇息,有什么需要,叫我便是。”少女无奈,只得转身进屋。 月色凄冷,茅屋的矮窗前,月光水一样的倾泻,老妪浑浊的老眼盯着那水色的月光白,陷入一片沉思。 恍惚间,她忆起了当年的守薇山上,那人也是一袭白衣,清雅如同九天之上的泠泠月华,眉眼如画,瞳似不可见底的幽深寒潭,终年无波无澜。 在初春的第一树雨前龙井发芽时,白衣倾身,温雅朱唇衔住芽尖最嫩的一抹嫩芽儿,轻轻采摘,放入青泥制成的小瓮中,用龙眼炭或者相思炭细细烘焙,制成上好的雨前龙井。 守薇山上一眼泉盛来的泉水,烧到八九分烫,三分茶叶置于雪玉茶壶底,执铜壶添得七分滚烫冽泉,待茶叶静置壶底,再淋一圈泉水均匀浇上壶璧,待水汽将干,纤手执壶,略倾壶身,凤凰三点头间,霎时香气四溢。 再一细瞧,只见汤色豔绿,一缕清香直钻鼻尖,再细品,一线入喉,回甘无穷。 一道燕子衔泥的工序,配着一手无双茶艺,引得多少香客慕名而来。 老妪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凄凉。 沉吟半晌,费力地蹲下,身来,枯瘦的手摸索着青石板的地砖。 只见墙角一点石块凹凸,枯手略微用力,不多时,地板出现一个小小的暗格。 颤巍巍地从那小小的暗格里摸出一个沉香木盒子,倘若旁人见到,定会惊讶一个山野老妪家中,竟私藏了如此贵重完整的沉香木。 像是要决定什么一般,老妪双手打开那木盒,里面只有两件物什:一小罐茶叶,一支凤首金钗。 细细擦着那金钗上的灰尘,破尘的金属光泽在月光反射下透出幽光,像极了当年女子离别时的泪眼。 执钗的手顿了一顿,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老妪终究将那木盒重新封存。 殊不知,那悄悄开着的门缝里,一双少女的睿然眼睛,早就将老妪的举动瞧了去。 第二日,顾淮良在一处民宿处出来,一眼便看见熬了一夜的何师爷。 “大人,可算找到您了!”何师爷一见这尊能将自己整的鸡飞狗跳的活菩萨,当即迎了上来。 “师爷怎会在此?”顾淮良疑惑道。 何师爷苦着一张脸,却又想起顾夫人昨晚的话——不准透露是谁让他来的,心里打了个冷战,随即眼珠一转,道:“哎呦大人,您快回去看看吧,顾夫人昨儿头风犯了头疼得厉害,请了郎中也不如何管用,您又不在家,可急死我们了!” “阿妩?她……怎么了?”顾淮良心里一紧。 “貌似下官听说,府中一小厮行了偷盗之罪,被发现后死不认账,还说满嘴胡说八道,说是老爷指使,再加上查账时数目对不上,一时间气急攻心……您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吧。”何师爷满口互掐,准备给顾夫人下套,却没想到,他这信口胡掐,却全都说到了点子上。 顾淮良皱眉:“速回城中!” 一队人马迅速集结,顾淮良直接让马车跟在最后,瘦削的身形跨马而上。 行至村口,却见一户茅屋内走出一小姑娘,身姿瘦削轻灵,一袭布衣也挡不住那娴静气质。 “姥姥,我去给周猎户家送酒了,粥在锅里,您记得喝,下午我尽可能早些回来。”少女沉静而有条不紊的声音传来,不知怎的,让顾淮良的心停顿了一下。 说罢,少女转身出了门,在看到一队人马时,眼中略微讶异地看了一眼顾淮良这领头之人,随即低头,默不作声地转身朝山里走去,小小的身影并未有一般孩子的好奇与贪玩。 只是,那小姑娘无波无澜的一眼,却掀起了顾淮良心中惊涛骇浪。 太像了!怎么可能这样像?! 那眉眼精致间,俨然是他梦回了十几年的曲儿! 顾淮良想下马,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看着小姑娘稳定的步伐慢慢消失在茂密山林间。 “师爷,这间屋子里住了什么人?”顾淮良停下了脚步,沉声问道。 何师爷停下来,心里只想快点将顾淮良骗回城内,随即如实答道:“这家只有一个七十老妪和这小姑娘,小姑娘的父母在大旱那年去得早,留下老人家一人留在山里喂些糠谷野菜,才拉扯大了这小姑娘。” “小姑娘人懂事,小的昨夜来寻大人时,便是借宿在此。” 看着顾淮良仍然眉头紧锁的样子,又补充道:“不过微臣给这老妪留下了些银子,算是积德行善。” “嗯……”顾淮良心不在焉地应着。 “哎呦,大人,您还回不回城里呐?一堆公事还等着,顾夫人还病着呢!”何师爷苦叫道。 “走吧。”说起顾夫人,顾淮良终究是回了回神,怅然道。 却见那农家小姑娘进山后,远远地朝那人马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是挪开了眼睛,山间风微微吹在脸上,吹开了小姑娘嘴角翘起的一抹得意笑容…… 何师爷的办事速度终究是快,晌午刚过,顾淮良的马车,便是稳稳地停在了顾府大门口。 然而一推门,大门处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顾淮良皱眉,忙叫来官家一问。 官家面色为难地支吾了半天。 原来,昨夜半夜,顾夫人头风突发,三更半夜,连个医侍都请不到,无奈之下,女儿顾莲芜只好遣人去了叶家,叶老夫人心疼爱女,忙将叶家医侍带来。 一进府,只见顾莲芜在床前抹泪,却遍寻不得顾淮良的身影,当即怒火发作,说了句:“我叶家的女儿,嫁出去就是这般遭人冷落的吗?” 随即请医侍诊了脉,二话不说将女儿和外孙女带上马车回了叶家…… 顾淮良一听,顿时头都有些大了。 然而,叶家也不是好开罪的,叶姹妩确实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如此生病关头,他竟然还想着别的女人,这……确实是实在不该。 更何况,成亲这些年,阿妩将顾府上上下下打理地井井有条,平日里也是勤俭恭良温顺,没有丝毫差错。 如此一想,顾淮良心里的愧疚更深了,急忙又叫上车夫,直奔城东叶家。 叶家内宅—— 顾夫人叶姹妩半躺在床上,哭过的面容仍然有些憔悴,没有了平日里妆粉的精心修饰,素颜的叶姹妩,确实显出几分憔悴。 “你这丫头,也真是!”叶老夫人坐在床前,又气又笑地看着自己一手教大的女儿。 “若是不这样,怎么能叫顾淮良真的收了去找那曲尘花的那份心思。”叶姹妩憔悴的轻笑。 “可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啊!”叶夫人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沐浴后吹半夜冷风,万一真的落下病根儿怎么办?” “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本来就不好,当年生了莲儿已经是要了半条命去,虽说不是个男孩,他顾淮良却也看在这些年的面子上不敢纳妾,若是日后要纳妾,我也有堵他的办法,只是这曲尘花,他万万不可去寻。”顾夫人眼中,有一抹深深的疲倦。 “当年曲尘花已有身孕,看在同为女人的份上,你放了她一命,难保日后她的孩子长大不会来认亲,那时候,对我们叶家,也是不利。”叶夫人揣度道,“咱们叶家本是商家,这些年借着与官府结亲的名头,从中赚了不少的利润,若是日后合作中断,可是不妙。” “所以,趁着这次,让他彻底断了这寻人的念头才好。”叶姹妩打了个哈欠,“这药吃得人直犯困。” “那你好生歇着。”叶夫人起身道。 正听闻间,前堂一阵喧闹,顾淮良一身青衣常服,直直跨进叶府,却在内宅被人拦住。 “让开,本官要见夫人!”顾淮良有些怒道。 “大人,老夫人点了名不让您进去,还望您莫要让小的们难做……” 却见叶老夫人满头银发,拄着拐杖,雍容立在门口。 “让郡守大人进来吧。”叶老夫人声音冷淡道。 顾淮良大喜:“多谢岳母大人!” “人还虚的很,刚服了药睡了,你要进去看就小声些。”顾夫人皱眉道。 “是,是。” 眼见床上已经不再年轻的结发妻子形容憔悴地昏睡着,顾淮良心中愧疚更深。 却见顾夫人道:“看完了就出来吧,我有些话同你说。” 到了正厅,顾莲芜沉默地端着一碗茶,连表哥给她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都不想理会。 她终究是小孩子,那些大人的弯弯绕绕她还是不懂,潜意识里,她始终认为是父亲不归家害得母亲生病。 顾淮良一进正厅,见到自己的小女儿正一脸失落地端坐着,当即笑着张开双臂道:“莲儿,爹爹回来了,还不来抱抱爹爹?” 却见平日里最黏自己的小女儿身子一躲,竟是闪开了自己的怀抱。 顾淮良不由得有些尴尬,一抬头,只见眼前一玉树临风,潇洒俊朗的青年,青年手抱长剑,唇边一缕礼貌微笑。 “这是……凡儿?”顾淮良不由得惊讶道。 “凌凡见过姨父。”青年手一拱,礼貌地向顾淮良行了个晚辈礼。 顾淮良讶然道:“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凡儿,你先带表妹下去玩吧,奶奶有几句话要跟顾大人说。”叶老夫人老当益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是,奶奶。”叶凌凡应了一声,也大概猜出事情不妙,忙拉着顾莲芜出了前厅。 出了前厅,叶凌凡和顾莲芜走在叶府花园的羊肠小道上。 “小莲儿怎么了?莫不是表哥回来让你不高兴了?”叶凌凡逗弄着自家的小小表妹。 “不是……,表哥能回来,莲儿最开心了。”顾莲芜强笑道。 叶凌凡叹气,看着闷闷不乐的小丫头,轻声安慰道:“莲儿,夫妻之间,吵架拌嘴是常事,所以,不用太担心,姨母和姨父,定然会和好如初的。” “真的吗?可是娘亲昨夜哭得很伤心……” “我保证!”叶凌凡大大的笑容写满了阳光,“你看,表哥这么多年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莲芜思索了半晌摇摇头,又终于相信般点了点头:“嗯!娘亲跟爹爹一定会好的!” “好了,为了安慰不开心的小莲儿,表哥带你去一品楼吃顿好的!”叶凌凡牵起小少女的手,宠溺道。 却见顾莲芜脸一红,心底不可抑止地涌出欣喜。 想起那叶府后厨桌脚下与顾府南塘莲叶间的暧昧情愫,心底顿时像开了花一般。 凤眠,就是在一品楼吧? 叶凌凡看着自家小表妹说变就变的孩子气,不由得失笑。 “童真啊……”青年语气间,染上一抹阅历增添的成熟,又想起两年游学间,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了无数次,侠肝仗剑,英姿飒爽的红衣女子,眼神更是柔和了许多。 叶府正厅间,叶老夫人呷了口茶,看着下座上有些愧疚忐忑的顾淮良,眼中闪过一抹深意。 莲开落 第006章 贫贱难屈铮铮骨 叶老夫人看着一脸正气瘦削的顾淮良,实在是想不通如此正直的人是如何在这官场之中混迹这么多年的。 顾淮良确实是一心忠君赤诚可鉴,看在女儿的面子,叶家这些年的烟土与妓院生意也是慢慢停了去,虽然少了暴利,但女儿嫁给淮安郡守,却使得叶家在商路疏通上方便许多,往来丝绸贸易,茶叶生意,陶瓷生意甚至药材买卖都有涉猎,可谓是彻底坐稳了这淮安第一富的称号。 只是再怎么平常的生意,也免不了收官贿赂通融,每次叶家一通融,顾淮良嘴上不说,但确实是要回去给阿妩摆脸色的。 这次大概也就是上个月给两个小婴儿过满月时,请了些官家人士来。 叶家最近正有一批青窑瓷器要远销海外,然而近些年朝廷禁海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于是就想了如此法子来,请了几位运输官道上的大人商量了,给些好处,平安将货送到东洋那边也就罢了。 看来是阿妩没哄到,竟然让本就心里不大舒服的顾淮良直接赌气去了城外找当年的那采茶女……当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 不过阿妩后来的雷霆手段也不是毫无益处,最起码,现在的主动权掌在她叶家手里。 叶老夫人心底百转千回,面上冷哼一声道:“你昨日去了何处?” “额……小婿昨日去了淮安城外青石镇。”顾淮良一怔,明白终究逃不过,当下如实答道。 “阿妩担心你,知道一些但终究不愿问,可你却瞒不过我这老婆子。”叶老夫人长叹一声,“这些年,我叶家,还有阿妩是怎么付出怎么帮你的,你应该心里清楚,我老婆子不愿多说,和官家联姻,叶家固然行事方便,然而,若是没有我叶家,你淮安郡守,也很本站不到这人人敬仰的地位!” “岳母说的是。”顾淮良眼中羞愧,连忙称是。 “当年阿妩真心喜欢你,因为那曲尘花,你愣是瞧也不瞧她一眼,后来淮安大旱,阿妩年轻气盛,拿我叶家百年粮仓换你顾家一身红妆,如今这么多年劳心劳力,也算是还得了,可你却又去寻当年之事……你当真铁石心肠,对阿妩一点夫妻之情都无?”叶老夫人两鬓染霜,看起来似是老了许多。 顾淮良沉默不言。 成亲十几年,对阿妩从年轻时的不喜,到如今人到中年的相敬如宾,若说这没一点变化,顾淮良是连自己都不信的。 阿妩是他需要的女子。 然而再怎么需要,顾淮良还是忘不了当年守薇山上那抹盈盈风姿。 明明是那样卑微的身份,却偏偏气质高贵如同九天之上不可侵犯的天女,明明是那样穷苦的潦倒,却依旧能神色淡淡,安然自得。 他的记忆里,最深刻莫过于那一杯清艳又清醇的燕子衔泥,回甘百味,成了他心尖上不可多得的惊艳。 然而……终究,他最需要和适合的,还是阿妩吧? “岳母,小婿知错。”叹了口气,顾淮良眼神坚定了些许,“这种事,定然再不会有第二次。” 话是这样说,顾淮良脑海中闪现的,竟然是今早那破败茅屋前看见的少女。 那样清凌凌的眉眼,像极了当年的曲儿。 “你能明白,再好不过。”叶老夫人满意笑道,“对阿妩好些吧,这些年,她的难过与不快,不比你少。” “……是。” 却见另一边,叶凌凡带着顾莲芜,有说有笑地进了一品楼。 点了几个招牌菜,叶凌凡看着自己的小表妹东张西望,不由得有些好奇。 “莲儿,看什么呢?”叶凌凡故意逗弄她。 顾莲芜没找到凤眠,神色恹恹道:“没什么…… 叶凌凡品了一口茶水,微微叹道:“看来我们莲儿,是红鸾星动咯,连大哥也不黏了,只顾着找别人去咯。” “不是的……大哥你瞎说什么呢?”顾莲芜慌忙摆手,矢口否认道。 “哦?”叶凌凡心中好笑,更是确信了七八分,随即啧啧叹气,果真是时光飞逝,连幼时老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冒鼻涕泡的自家小妹,都长成了如此含苞待放的怀春少女。 玩笑间,一碟泛着香气的九荷月醉酥放在二人中间。 顾莲芜一愣,抬头看着那穿着酒楼小厮服,脸色略微有些阴沉的少年,心跳猛然间漏了一拍。 “你……” “这是答应还你的九荷月醉酥,后厨还有事,我先回去了。”凤眠阴沉着一张脸,让顾莲芜的神色彻底耷拉下来。 看着自家小表妹被这少年一番冷言冷语弄到快哭出来的模样,叶凌凡只能哭笑不得,心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连自家从不安分的小小姐都能弄成这般,不得不说,这小少年有几分本事。 “莲儿喜欢的,不会就是这个小子吧?”叶凌凡笑了笑,方才那一通冷意分明是冲着他来的,那小子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这不说还好,一说,顾莲芜的小嘴,扁的更厉害了,平日里灵动的双眸,在此刻却是雾气弥漫,好不可怜。 叶凌凡心中更是捧腹,不过面上却还是要哄哄自家的小公主。 宠溺地摸了摸自家小仙女的头发,瞥到后厨门口,那容色比女孩子都漂亮的小少年更加阴沉的神色,心中偷笑。 不过……叶凌凡却也是微感不妙,顾莲芜是大户人家的官家小姐,而如今的凤眠,只是一个不知父母名姓的酒楼小厮,二者差距,实在太大。 更何况,情窦初开的年纪,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莲儿这般傻乎乎的死心眼,可是更让人担心。 叶凌凡皱眉,细细思度着。 后厨门口站着的少年,此刻依旧是一脸平静,然而,那眼中迸射而出的冷意,和捏的有些作响的拳头,却是昭示着少年内心的愤怒。 他早该知道的! 像她那般官家小姐,肯定有无数少爷抢着来献殷勤!亏他还傻乎乎地一厢情愿,送去了那碟廉价的点心! 看着顾莲芜和叶凌凡桌子上的大鱼大肉,他很清楚那样的招牌菜在一品楼,需要多少价钱,再一眼尖,看着那份自己送去的可怜点心,凤眠只觉得内心什么地方,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愤怒间,只听后厨张师傅的吼声又传来。 “小风!何师爷刚刚要的九荷月醉酥呐?”张师傅是出了名的严格和大嗓门。 “我送给外厅那一桌了。”凤眠淡淡地瞥了那桌一眼。 张师傅一下子怒了:“什么?那可是何师爷点名要的点心,你这是不想要工钱了?你以为你是这一品楼的主子?说送就送?” 这般轻蔑的语气,激起了少年的一腔怒火。 就在这关头,楼上雅间的何师爷牵着自家儿子施施然走了出来。 “爹,我饿了,我的酥点呢?”那看起来颇为肥硕的小少爷一脸狂傲。 何师爷扯着嗓子:“哎,听见没有啊?九荷月醉酥呢?没看见小少爷都饿成这样了?” 酒楼中管事的很快过来,又是道歉又是赔礼,转头怒骂着做菜的张师傅:“九荷月醉酥呢?这么半天躲在厨房干什么呢?” 凶神恶煞的声音叫着张师傅,张师傅心里一凛。 几经权衡下,还是将凤眠供了出去,毕竟何师爷是个大人物,他要一发火,自己家中小儿与老母,怕是都要遭殃,虽说郡守顾淮良是个好官,可是这坐下何师爷却不是个善类。 当下哭诉道:“管事的,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是小风这小子,将本要给何师爷的点心,送给了外厅……” 这一哭诉,使得凤眠的内心,连愤怒都不想再有。 反正,这种被人推出来,又不是第一次了,不是么? 张师傅此话一出,管事的也随即明白,张师傅是酒楼里的老师傅,猛然换掉,生意肯定会受影响,反正现下只是需要一个替罪羊,谁都一样。 “小风,你太不像话了,还不快去给何师爷和小少爷赔礼!”管事的催促道。 却见处在愤怒边缘的少年,缓缓抬头,眸子里藏了寒冰一般。 那形状好看的薄唇略动,在满堂食客的注视下,缓缓吐出两个字:“败类!” 这一声“败类”,使得全场寂静了片刻,随即便是一片震惊。 顾莲芜捂着小嘴,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少年,叶凌凡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何师爷顿时猪脸涨红,转头便是要发怒。 管事人也是震惊,随即一巴掌甩在少年脸上:“下贱的东西!” 顾莲芜“蹭——”地一声站起来,却被叶凌凡一把拉住。 只见那管事人又满脸谄媚地看着何师爷道:“师爷,这新来的小杂种不懂事,我这就把他开除,您别往心里去……” “别……”脑满肠肥的何师爷那双贼溜溜的眼眯了一个危险的弧度。 自己被一个俗妇威胁,跑了一整晚去寻顾淮良,好不容易将被关在客房饿了一夜的儿子从顾府接出来,正愁一肚子的气没地发泄,又跑来一个不知是哪里的小杂种来找死,活得这般憋屈,他可是再也不能忍! 顾莲芜焦急地拽着叶凌凡的袖子:“大哥,快去,快去帮帮他啊!” 叶凌凡没有动,仍然一脸兴味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突然觉得,这小子似乎还是个可造之材,若是…… 何师爷挺着肥硕的肚子,施施然下楼,身后跟着张狂不可一世的小胖子。 “小子,我不想为难你,只要你收回刚才的话,让熊儿也打一巴掌,再跪下磕个头,这事就算了,如何?” 此言一出,顾莲芜脸上满脸愤怒,刚想开口,却又听见凤眠平静地摇摇头道:“我不跪狗官,更不跪狗官的杂种!” 此言一出,更是让众人哗然。 “小贱种!”何师爷肥脸一怒,便是要向凤眠踹去。 却见阴风一闪,一人速度极快,眨眼间便是挪开了凤眠,正是叶凌凡出手了。 何师爷那一脚,踢在了叶凌凡腰间剑鞘的尖端,却见叶凌凡一手握住了那剑鞘,暗暗使力,顿时,何师爷只觉得脚背传来一阵剧痛,当下抽气,却碍于人多眼杂,只能强忍着…… 何师爷气结,又准备扬手向叶凌凡扇去,却听一声娇喝:“住手!” 却见一钟灵毓秀的小姑娘拨开人群,一袭青色薄衣宛如青莲降世,出现在众人眼前。 “何师爷,你这般轻狂,休怪我回去告诉父亲!”顾莲芜面庞上缓缓降下寒冰似的冷意,让何师爷一怔。 而一旁看着自家爹耍威风的小胖子,在看到顾莲芜之后,顿时瞪大眼睛,缓缓咽了一口口水…… “何师爷,这一品楼,可是我叶家的产业,你要在此闹事,也得先回去问问爷爷和舅舅,这事后赔偿,你担不担得起。”看见顾莲芜自己跑了出来,叶凌凡也是急忙道,心里暗叫苦,这小姑奶奶好像丝毫不懂得女儿家避嫌的道理。 看着面前极力挣脱自己手掌的少年,叶凌凡随即低声道:“小子,别那么大的醋味,我只是莲儿的表哥,别一脸仇视!” 额……少年这才直觉自己摆了个乌龙,旋即耳根处出现一抹淡淡的绯红,敌意亦是退去不少。 这边,顾莲芜也愣了愣,她还不知道,这一品楼背后的股东,竟然是叶家,随即微微一想,便明白第一次她与凤眠见面时,母亲还是动了恻隐之心的。 何师爷只觉得气闷,叶家,顾家!又是这两家! 随即强笑道:“原来是顾小姐和叶大公子。” 只听叶凌凡继续道:“何师爷,九荷月醉酥是我要的,不知情的情况下,抢了小少爷的糕点,凌凡在此赔罪,您不必为难他人,衙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这次在百姓面前落了威风,想必衙门中,也无法交代。” “您息事宁人,继续上座,这顿饭就当是我叶家请了,还请何师爷莫要动气,那九荷月醉酥,再请张师傅做一份便是。” 一席话呛得何师爷再说不出半个字,当即一甩袖子,狠狠瞪了凤眠一眼,转身上楼。 只是那何家小少爷,一脸痴汉相地盯着顾莲芜,让叶凌凡和凤眠二人,都是极为不爽。 好好的一顿饭,就这么演了一通闹剧,顾莲芜心疼地看着凤眠左脸上半个巴掌印,看向那管事时,眼神一冷。 叶凌凡瞥了一眼那汗如雨下的张师傅,和那有些瑟瑟发抖的酒楼管事,没再说话,转身看着凤眠道:“这一品楼你是不能再呆了,不过……” 莲开落 第007章 氤氲红线断情长 “不过什么?”故事正抄得起劲的朱儿停下手中的笔,看向话头猛然顿住的孟千寻。 却见孟千寻正盯着客栈外窗间透过来的一丝光源,一动不动。 “天亮了?”朱儿瞪大眼睛挑眉。 这客栈因为孟千寻要闭关写话本,一早就隐去了,身在其中只闻黑夜,不见阳光,怎么会突然亮起了红光? “有人来了。”孟千寻看着因为一夜忙碌,在手边早已冷掉的茶水,端起来呷了一口,试图压下那心头一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奇怪悸动。 茶是忘川河水泡的,孟千寻每次喝,都只喝到浓烈的苦味,但心中那抹悸动,却依靠着那盏忘川水稍稍缓解了。 只见往生栈店门缓缓开启,乍然华光大盛,差点亮瞎了孟千寻的眼。 红光不过一瞬,便悄然散去,入目的是一个人影。 广袖飘然,一身红袍,却并非是朱儿的那种赤红色,而是一种稍暗却同样艳丽的大红,更像人间成亲时,喜服的颜色。 然而,如此热切喜庆的颜色,孟千寻却丝毫感受不到欢喜俗气的意味,那人往那里一站,便只有清冷华然的气息。 因为逆着光,孟千寻看不清那人的脸,却眼尖地瞧见了那人垂下的右手中,一根轻飘飘的断线。 孟千寻看着那红线,感觉有点眼熟,却死活记不起来那是谁。 只见朱儿眼光一凛,皱眉道:“怎的是你?” 那人也讶然,却是很快恢复神色道:“凤凰,没想到你还活着。” “朱儿,你们认识吗?他是谁啊?”孟千寻低声问道,同时身子不自觉的往后退,口中道,“看样子不像来做生意的,还那么浓的仙气……” 那人听见孟千寻的话,目光转了转,终于投向了孟千寻。 实在不怪人家才看见孟千寻,只是朱儿那一身红衣实在太过耀眼,而孟千寻的地府工作服,又是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中,一时间却是很难瞧见。 他的目光在孟千寻脸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滞了滞。 那黑衣女子生了一双极其漂亮朦胧的眼睛。 朱儿曾经无数次数落过孟千寻那双眼睛,说这是琉璃灯安在了破瓦上,五官有四官都平平,白瞎了那一双好看的眼睛 不同于凤凰流光溢彩带着威严的凤目,孟千寻的眼睛波光潋滟,眼尾上挑,终年泛着朦胧雾气,让人看不真切。 这样得造物主厚爱的一双眼,连带着其他并不出彩的鼻口,竟然看着还不怎么难看。 “那是月老。”朱儿只说了一句话,就不再搭理孟千寻。 孟千寻一听就悚然了,月老??! 即使终年在地府干活,也挡不了孟千寻的八卦心,在地府和人唠嗑的时候,她倒也听说过这人。 天界但凡颇有地位的神仙,分为两种。 一种是先天神位就极其高的,在造物主创世时,就已经定好的神位,比如掌管太阳的阳神,掌天下音律的乐神,掌江河湖海的洛神等等。 另一种是众生的信仰或者执念,在充满变数的不断发展中衍生出新事物,然后由众神商议之后确定的新神位,像月老,文曲星,百花仙子等等。 当然,凡事无绝对,比如当初误服了太上老君仙丹的嫦娥,最终只能去守护月亮;再比如几百年前,那位大闹天宫的主儿,将玉帝老儿吓得直接封圣都不带喘气的……不过大部分的神仙,还都是在这两种的范围之内。 前者,别人见到他,会称一句上神,而后者,只能称一句“上仙”。 这中间的差别,相当于一个小公司老板和一个垄断市场的大总裁之间的差别,这其中要跨越的,是所有神仙都要望而却步的九道天雷。 而这月老,是千年之前,将自己的上仙称号,变成上神的天界第一人。 也就是说,这人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身板,当初扛了九道天雷,还活蹦乱跳地成为了上神,这种程度的强悍,连玉帝都要给三分薄面的。 却听朱儿的语气,并不怎么好:“我当然活着,倒是你,一千年不问世事,现在跑来,想干什么?” 孟千寻紧张的拉了拉朱儿的袖子:“喂,朱朱,这可是月老,你说话别这么冲啊大姐……” “我并不是来寻衅,只是,这位千寻姑娘,乱了我掌管的姻缘线。”那人走近,散了一身红光,隔着半个屋子,遥遥指着孟千寻道。 孟千寻当场就楞逼了。 喂,拜托,她只是一个退休的散仙啊,能不能不要这么吓人? 还有啊,什么千寻姑娘?她明明姓孟! 此话一出,朱儿也愕然。 “你干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啊!”孟千寻看着朱儿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What?”朱儿的眉已经快要皱成一个倒八字。 “咳——”那人咳了一声,提醒道:“那顾莲芜与凤眠的红线,本来还有所牵连,如今,却是直接断了去。” 孟千寻对了对手指,半晌,终于想起来,在朱儿要吃人的目光中,低头羞涩道:“那个,顾莲芜姑娘说完故事以后,说她自己想忘记过往……我就给了她一盏添了忘忧草的孟婆汤……” “……”朱儿嘴角抽了抽。 那人一听,随即了然,却是依然分毫不让地盯着孟千寻道:“如此作为,有违天道。” 孟千寻听着这话,突然就笑了,不得不承认,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孟千寻,笑起来更是薄凉。 “天道是你定的吗?” 那人沉默,隐秘的抽了抽嘴角,似乎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地上散仙的女子,说话竟是比凤凰还尖锐,虽然她的那双眼睛,确实是让他心头狠狠颤了颤。 “不是。”他沉默了一会,答道。 “那你还让那女子受那么多苦?你还让凤眠与顾韶茗扯线?她又不是渡劫又没有仙缘,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六道轮回的凡人,尽管命格确实凄惨,但你也不该将那凄惨,再上一层!”孟千寻想起那个满目苍凉,笑起来有沉莲叶一般风情的凡间女子,想起那样坚韧的疲倦风骨,心中突然对这人间,多了几分温情。 这是她在地府无悲无喜地递了一千年碗之后,首次对人间,产生了一抹温情。 孟千寻突然记起了几百年前,有人对她说,日后有空,就去人间看看吧。 想起那张毛绒绒的嘴,喝了不知多少忘川河水,也没能忘掉自己的执念,孟千寻眼中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怅惘。 这一刻,她突然相信了,人间,确实有它的独特之处。 却见那本该睥睨人间的上神月老,听完孟千寻有些气愤的反驳,神色突然顿了顿。 红光渐逝,宛如来时一般超然的身影,又悄然离去,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下次莫要再如此,否则,休怪我不留情面。” 看着逐渐消失的红光,朱儿眼中意味不明。 孟千寻拉了拉朱儿的袖口:“我一时激动,说话有些过分了,这……没事吧?” 却见朱儿狠狠拍了拍孟千寻的肩膀:“做得不错,这家伙是我的仇人,就该这样怼他。” “啊?”孟千寻不解。 “反正咱俩关系铁,以后要是再倒霉地见到他,只管往死里怼就好了!”朱儿眼中一抹狡黠,楚楚可怜道,“婆子,咱俩这么多年的好关系,你不会对那无情冷酷的家伙留情的,对不对?” “额……好吧,”孟千寻看着朱儿的略微反常,没说什么,随口答应道,“你平胸你说了算。” “你大爷!不准说老娘平胸!”朱儿叫嚣着抓乱了孟千寻的头发。 孟千寻一边躲避着狼爪的攻击,一边嘻嘻哈哈转移话题:“哎呀,快继续开工啦……” …………. 随着朱儿提笔的动作,孟千寻继续开口道: 叶凌凡看着少年脸上有些稚气和不解的神色,轻笑道:“不过……我身边还缺一贴身书童,你可愿跟着我?” 凤眠有那么半晌,是有些怔楞的,随即那不甘屈于人下的倔强骨气,便是又浮了上来。 只是,看着身旁眼神殷殷期盼的青衣少女,他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叶家虽是富商之家,但藏书也是有不少的,你若是前来,便有机会读书识字。”叶凌凡看着小小少年眼中的挣扎,淡淡解释道。 “书?”凤眠还在挣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读书,是他多渴望的事情。 他现今最需要的,便是知识。 有了知识,他便可以入仕为官,他便能参加科举,他便能甚至平步青云,甚至功成名就,弄清楚自己的身世,还可以……娶了他日思夜想但又遥不可及的姑娘…… 凤眠思量了几秒钟,当即喜道:“愿追随少爷。” 于是酒楼小厮小风,一下子变成了叶家大少爷身边的书童小风。 那管事的,当天回叶家之时,便被叶凌凡告知了自己的父亲,第二天便卷着铺盖灰溜溜的走人了。 至于张师傅,如今是在后悔还是在后悔,凤眠就不知道了。 其实他一开始,是很感谢张师傅的,他教凤眠做菜,给了他未来就算穷途末路,也不至于饿死的一份生存技能。 然而,危急关头这一时刻的抉择,却是彻底崩毁了这些日子,小小少年对他的感激与信任。 虽说凤眠知道,张师傅自己也是有苦衷,但他仍然接受不了这种程度的背叛。 他的感情,比任何人都要单纯,却也经不起任何试探和敲打。 而心性单纯的顾莲芜,这种毫无防备,毫无保留的付出与信任,正是触碰到了凤眠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顾夫人在叶家养病养了半个月,顾淮良几次想要回顾府的暗示,她权当做没听见,并且依旧不为所动。 不怪顾淮良如此,即使是叶家待遇不错,一大家子在一起也和谐,但骨子里大男子主义的顾淮良,却始终接受不了这种每日一处理完公务,便得往老丈人家跑的诡异状态,这种情况让他觉得,他是倒插门的女婿一般。 即使本质上,他也已经与这倒插门相差无几,但在心中,他却始终不愿承认。 不过,看着女儿与妻子脸上比在顾府多了许多的笑容,混杂着心中那一丝愧疚,顾淮良也是悄然放下了心中的微小芥蒂。 其实,叶家的气氛,比顾府一家三口的冷清,要好得多,他自己父母早亡,如今的团圆景象,倒是填补了内心某些地方的遗憾,连带着,也淡了去寻曲尘花和那农家少女的心思。 一整个夏天,在何师爷的三次吃瘪,凤眠不眠不休的发愤图强,还有叶府的其乐融融中,悄然度过了一半。 时光飞速,转眼便是乞巧节,顾莲芜作为家中唯一适龄的女儿家,顾夫人对她要出府游玩的要求,也是显得宽容许多。 仔细叮嘱了叶凌凡几句,便是依言放行。 叶凌凡有些哭笑不得,走在花灯摇曳,鱼龙齐舞的繁华大街上,他直觉自己做了俩小崽子的电灯泡! 看着顾莲芜在他身后与脱去书童服,着一身新裁蓝色锦缎的凤眠并肩而行,叶凌凡心中有些泛酸气。 颇有种自家养了十几年的水灵白菜,一朝被猪拱了的感觉。 不过,虽然凤眠这小子天资惊人,更是刻苦,但叶凌凡仍然细微地察觉到,凤眠小时候,或许是认过字,或者是被人教导过。 且据自家小表妹所说,第一次相见时,凤眠便是能识得和田玉佩。 叶凌凡隐隐感觉,这自家表妹所看中的小子,似乎别有一番身世背景,但尽管如此,他终究还是努力地晚了些。 自家小妹已经十三,再过两年便到了及笄之年,可以许人家了。 凤眠虽天资惊人,但要想在十五六岁便闯出一番事业,难! 行至河畔,顾莲芜一眼看中了一老爷爷摊上的精致河灯,在一堆造型的河灯里挑着。 凤眠看了半晌,从中挑出一盏精致莲灯:“这个好看些。” 顾莲芜笑:“那就是它了!” 刚准备掏出自己的荷包付钱,却见凤眠抢先一步,递了几个铜板给那摊位的老头。 相处的久了,顾莲芜也明白他那强烈的自尊,随即抿唇一笑,也不拒绝。 叶凌凡看着这一对小小的少年少女,失笑摇头,一时间,脑海中又浮现起一张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容颜,心底微微浮出一抹惆怅。 莲开落 第008章 素手长鞭风无意 叶凌凡侧颜温润清朗,平日里那堪比三月暖阳的笑容随着一抹惆怅隐了去,却更显得忧郁从容,那灯火掩映下的俊朗面容,让河边不知多少小家碧玉悄悄看红了脸。 突然,一阵香风飞来,叶凌凡怔愣间,手已经先于脑袋做出了动作。 看着手中绣了一双比翼鸟的桃色香囊,叶凌凡诧然,抬头望去,却见一稍有些大胆的女子正羞红了脸,含羞带怯地望向他。 叶凌凡苦笑,刚想回绝,却见一道鞭影横空,直直向叶凌凡面门袭来。 突来变故,叶凌凡身形一退,躲开了那带着隐隐怒气的鞭影,却见那鞭尾如灵蛇一般,一瞬间便缠上了那精致香囊,微微一拽,那香囊便随着鞭尾,遥遥回到了鞭子的柄端。 叶凌凡皱眉,有些薄怒地抬首,看向那鞭子的主人,却在抬头的一瞬间,彻底愣在了原地。 只见不远处的岸边垂柳下,俏然立着一道倩影。 剑眉凤目,鼻梁挺翘,一头青丝利落在身后扎成一束,大半垂在身后,几缕落到额前颊边,在有些冷硬的五官中,平添了几分娇柔。 女子绛衣窄袖,脚踏胡靴,皮肤因为常年风吹日晒,比起那些深闺里的大家闺秀肤色要深些,却更是别有一番风情,那人纤细的掌中,正执一尾赤色长鞭,神色微冷地盯着叶凌凡。 “本以为你是在掌管家业,谁知却是在这里招惹桃花。”女子抛了抛那艳色香囊,看着手中精致的纹理,心底暗叹,若是叫她来绣,成品定然是惨不忍睹。 话是对叶凌凡说的,然而说完,她却再也不看叶凌凡一眼,而是看向了那香囊的主人。 那官家小姐本是羞怯,但眼看着自己抛给情郎的香囊就这边落入了这来历不明的女人手中,饶是她脾性再好,也忍不住有些薄怒地望向执长鞭的女子。 执鞭女子神色闲闲,手掌随意轻抛,又将那香囊抛回了那官家小姐手中,“名花已有撷芳者,我代这位叶公子,多谢小姐厚爱了” 眼见那小姐脸上是羞还愤,却又顾忌着矜持,不敢像那女子那般大胆,咬着下唇,最后不堪羞辱,直接跑开了。 “无意,我……”叶凌凡的心情本是狂喜,却因为那女子的一句话反而有些语塞。 “不告而别,若不是你从前向我提起过你家在淮安,可真的要从此天涯陌路了。”女子冷硬的表情带着些许疏懒,剑眉一挑,颇有几分要赖上的意味。 “我……对不起……”顾淮良激动愧疚之下,竟是不顾矜持礼节,一个健步上前,将那脾气冷傲的女子拥入怀中。 这一激动之下的一拥,不知使得多少岸边围观的姑娘芳心碎裂。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了,风无意面色绯红地自叶凌凡怀中抬头,再怎么冷傲豁达,她依旧是个姑娘,在如此定情的暧昧时刻,风无意张了张嘴,却半晌没说出话来。 顾莲芜有些狭促地看着虽玩世不恭,骨子里却极重礼数的自家大哥,对那眼中尽是执着的绛衣女子。 “喂,我们给他们留点空间吧?”顾莲芜拽了拽凤眠的衣袖。 凤眠不着痕迹地点点头,两个不想当电灯泡的小人一溜烟儿便跑得没影儿了。 淮河畔,顾莲芜手托一盏点燃的莲灯,虔诚捧至胸前,少女修长的睫毛在烛火掩映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宛如蝴蝶振翼,使得凤眠心里又是一颤。 不过片刻,顾莲芜悄然睁开了眼,嫣然一笑,蹲起身子,将那一盏温暖的小小莲灯推入波光粼粼的淮河。 芊指沾了水,使得那莲花灯内猛地烛光摇曳,所幸,火苗只是颤了颤,终究还是并未熄灭。 “许了什么愿?”凤眠偏头,河灯摇曳的满目华光,在顾莲芜心中都不及凤眠那一双冉冉琉璃目。 顾莲芜笑,羞怯不语。 凤眠看她这个样子,越是心生涟漪,更是发誓,一定要发愤图强功成名就回来娶面前这让他心底里欢喜的女子。 顾莲芜面色绯红,她想起刚刚的许的愿。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之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和《思帝乡》一样,那样直白热切的爱恋,充盈了她的整个心房,那样剧烈,那样期许,那样的义无反顾。 她不由得有些痴了,突然发觉一道目光的袭来。 她扭头,直直在不远处看到一双幽深的眼睛,那人容色普通,眼睛中却有着天地万劫也抹不去的温暖。 她眨了眨眼,那人的目光像是有魔力一般,随即对她展颜一笑,宛如春风拂面花开满堂,让人不自觉就陷了进去。 “看什么呢?”耳边凤眠的声音霎时间将她拉回现实。 “啊?没……没什么……”她回神,忍不住再看一眼,却发现刚才那道的温然目光,连带着那人,已经不见了。 “要去那边逛逛么?”凤眠看着神情有些恍惚的顾莲芜,主动提议道。 顾莲芜点头。 少年少女的小小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人潮里。 却见刚才顾莲芜目光所及的地方,一个青衣的模糊人影随即又显现出来。 那人修长手掌探入河水中,伸手想托住一盏莲灯却在即将要碰到时,松了手。 想起刚刚小少女清涟涟的目光,他不由得失笑,喃喃道:“好个敏锐的丫头!” “为何不取河灯?”只见身后传来一个磁性的声音。 青衣男子回头,看着这即使是用法诀遮住了发色,却也依旧有瞳色赤红的男子。 “你也来凑热闹了,焰醉。”青衣男子拨了拨那河灯,不为所动。 焰醉盯着他,继续笑道:“为什么不取?” “有所寄托与愿景的河灯,不应该因为无常私心而停留。”青衣男子也笑。 “无常有常,重要么?” “与你而言,大抵是空谈。” 两个不属于人间的人,赤袖青衣,远远离开了淮安满街的灯火,幽深的眼瞳里浸了岁月涟漪,漫长而不知味。 行至人烟少些了的河边,凤眠看着近在咫尺的精致小脸,眼中迷醉更甚。 却乍然听得一声有些楞气的声音:“小子,顾小姐千金之躯,也是你这种人能碰的?乖乖识相,本少爷在酒楼备了好酒好菜,特邀……呃……顾小姐一同前往!” 随即扑面而来的一阵酒气,熏得顾莲芜与凤眠几欲皱眉。 只见一身形肥胖地有些可笑的官家公子,带着几个侍卫大摇大摆的走上前来。 凤眠顾莲芜齐齐皱眉,没记错的话,这熊一样的身材,可不是上次在酒楼闹事的那何师爷的儿子么? 好像是叫……何熊? 凤眠嘴角抽了抽,还真是像一头不怎么聪明的呆傻熊。 “何少爷,不必了。”顾忌着母亲出门前的千叮咛万嘱咐,顾莲芜沉下脸来,想起上次何师爷带着儿子那样羞辱凤眠,极力忍着自己的反感与怒气。 却见那何雄不依不饶地缠上来,看着顾莲芜精致的小脸,嘴里哈喇子流的更欢。 何家家底也算殷实,故而从小养出了这么个疏于管教的二世祖,十四五的年纪,天天逗鸟遛马,吃喝享乐,足迹遍布淮安青楼楚馆。 何熊只见眼前的官家小姐小脸清丽宛如出水芙蓉,颦眉转眼间,皆是青莲一般的清丽优雅,比起风尘气遍布的妓院妓子,或者是即使有气质,却眉梢眼角都带着算计的青楼女子,不知好了多少倍,尤其是那浑身的娇俏灵动劲儿,看得人心里直痒痒。 “顾小姐,还请赏脸。”何熊拱手,露出一个自认为帅气无比的笑容,却是说不出的猥琐。 “你聋了?她说的话你没听见?”却见凤眠脸色阴沉,将顾莲芜护在身后,形状好看的薄唇中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臭小子,给脸不要脸是吧?”何熊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挥手道,“给我上,今儿小爷就让你知道,好狗不挡道是怎么个写法!” 只见一群颇为壮实的家丁迅速围上前来。 凤眠暗道不妙,低声对顾莲芜道:“若是一会有机会逃脱,你只管去找大少爷,不用管我。” 顾莲芜此刻小脸都有些发白,听着凤眠坚定地语气,心中的紧张惶然稍稍去了几分。 “何熊,你敢?”顾莲芜也顾不得那么多,对凤眠的喜爱与不许想他受伤的执念,竟然压下了官家小姐对这危险状况的害怕,当即一声冷喝。 “我怎么不敢?”何熊冷笑,“今儿拐你回去订了亲,明儿即使不愿承认,郡守大人也要认了我这女婿!” “我呸!”顾莲芜柳眉倒竖,“我顾莲芜宁可嫁与贩夫走卒,也断不与你这螃蟹二世祖靠近半步!” 这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让一旁的家丁都愣了愣。 “动手!”何熊终于没了耐心,旁边的家丁一拥而上,凤眠一脚便踹开了一个家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一根铁棍,身形如电,姿势之利落,下手之狠辣,让顾莲芜觉得她是在看另一个人。 然而,少年无论再怎么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体力渐渐不支起来,开始了狼狈的闪躲。 危急间,何熊慢慢靠近怔楞的顾莲芜,下一秒,咸猪手就要摸上去。 却见一条横空鞭影宛如穿云,破尽天光,直直甩在那二世祖何熊的脸上。 血痕乍现,何熊怪叫一声,捂住了剧痛的脸,却更是被随后而来的叶凌凡一脚踹翻在地。 “看来,何家真的是欠收拾啊。”叶凌凡眯了眯眼,眼中闪过危险的光芒。 风无意不可置否的点头,鞭影再出,救下了差点要力竭倒地的凤眠。 “少爷!”叶凌凡身后,一队训练有素的侍卫赶来,朝叶凌凡微微行礼。 叶凌凡护着怀中受了惊吓,如同小兔子一般紧紧抱着他的顾莲芜,冷声道:“凡是刚才动过手的,全部废掉!” 看着叶凌凡的举动,风无意挑了挑眉,却也明白二者关系,当即看着瘫坐在地的凤眠,礼貌道:“没事吧?” 凤眠脸上冷汗遍布,刚才那种行云流水的打架招式,似乎在他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危急时刻使出来,就像不可思议一般。 然而一旦退出来,那种浑身脱力一般的酸麻感受又令他说不出的难受。 风无意见状,微微皱眉,纤手搭上了凤眠的腕脉,半晌,大惊失色。 凤眠体内,一股游离的浑厚元力霸道至极,在危急之时爆发出来,如今正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身体——这种元力,只有习武之人才会有。 甚至,叶凌凡都因为过了习武之年,如今拳脚功夫不错,然而内力全无,所以打架从来都是逊她好几筹。 然而,这个看起来明显不是什么尊贵角色的小子,体内的一股元力,竟然连风无意都比之不上! 风无意皱眉,压下心中聚起的惊涛,深深地看了一眼状态不怎么好的凤眠。 叶家侍卫已经下令铲除这些人渣,手起脚落间,惨叫声不绝于耳,那位何少爷,更是非常干脆利索的一头晕了过去。 “现在怎么办?”风无意偏头看着叶凌凡。 叶凌凡咬牙道:“小妹的委屈不能白受!我这就回去告诉爹和姨母!” 怀中的顾莲芜豁然抬头:“大哥,不要去!” 叶凌凡看着自家小妹委屈的神色,脸上愤然之色未去,却见小妹紧盯着凤眠,心中随即明白过来。 固然何家那狗熊少爷想要强抢顾家小姐,然而顾莲芜是和他一起出来的,若是他在身边,那何家的人肯定不敢妄动,先不说他回去定要挨骂,便是凤眠和自家小妹那点小九九,甚至他与无意,都会暴露。 不管是叶家还是顾家,都是最重门庭家风的尊贵人家,他之所以没有当初立即阻止顾莲芜与凤眠,就是因为他的内心也懂这种感觉,这种,在看不见的夹缝中生存的,希望渺茫的感情。 叶凌凡叹了一口气,终究神色软下来,随即又狠辣道:“那也不能让这些人好过!” 莲开落 第009章 断情一声江湖剑 是夜,叶凌凡安抚好怀中的顾莲芜,扶起凤眠,看着风无意那样轻灵的身影将那看起来分量颇为不轻的何家熊少爷拎起来,心中一阵抽搐。 想当年,叶凌凡第一次见风无意时,那女子也是这般彪悍提起一头野猪,面无表情的剖杀,熟练地架火,烤肉。 因为他偷吃,还被这丫头吊打了一顿……唔……往事不堪回首…… 只见坐在地上的凤眠突然抬头轻声道:“还请送去天香楼!” 风无意一愣,随即点点头,轻灵矫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叶凌凡轻声道:“好了,回去吧。” 顾莲芜闷着脸不说话,却头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世界,似乎从来不是一番平和,她生命里前十三年的臆想,似乎都太过美好了。 凤眠也是沉默了下来,虽然仍然脱力,却感受到风无意刚刚输给自己的一股劲气,帮助自己暂时稳住了那股霸道的元力,他知道,自己可以学武了。 读书习武,才能保护顾莲芜。这是十五岁的凤眠,脑海中最深的执念。 天香楼里,风无意看着晕在天香楼花魁床榻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狗熊少爷,冰山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是夜,天香楼头牌楚盈袖喝得醉醺醺,被淮州刺史大人搂着,回到自己闺房。 却见二人一番纠缠,正准备往床榻上滚去,突觉身下一物什蠕动着想要起来,顿时吓得一个尖叫,楚盈袖脚下一软,直接连那位随之进门的刺史大人一起瘫在了地上。 那刺史大着胆子颤巍巍点了灯,一看床上一张肿的跟猪脸一样的人,顿时气得胡子直抖,直言:“哪里来的鼠辈,竟然敢吓唬本官!” 那何家的少爷,再一次被轰出了天香楼。 “什么东西,也不瞧瞧这是哪里?小叫花子!滚开!”楼里小厮正几个一起,将刚刚醒来,一脸懵逼的何少爷踹下了二楼雅间的楼梯。 何熊只觉浑身剧痛,快要散架一般,脸上是火辣辣的疼。 迷糊间,他睁开肿得快成一条缝的老鼠眼,看见自己家父亲正搂着一个清倌正准备上下其手,何熊顿时眼睛一亮,也顾不得什么场合,直直扑在何师爷脚下。 何师爷正准备芙蓉帐暖,趁着今儿朝廷刺史调令刚到,先顾淮良一步作陪,妄图搞好关系。 那陈刺史已经先一步抱着花魁姑娘上了楼,自己也正准备好好在这销金窝里爽一把时,却看见一个脏污地不似人样的泥球直接扑过来。 “爹!”何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抱住何师爷的大腿,嘴角红肿,脸上挂着道血痕,吱吱呜呜地哭丧着。 何师爷被吓了一跳,半晌,终于从那满是泥污的衣衫上,看出了这是自家儿子常穿的墨绿镶鎏金边的袍子。 “……熊儿?”何师爷翻过那人肿得不堪入目的猪脸,终于认清了这就是自家的倒霉儿子。 “呜呜……爹……你可要为我做主……”何熊哭丧着抱住何师爷的大腿,完全不顾满楼突然变得极其诡异的气氛。 何师爷心疼之心顿起,刚想出声安慰,乍然听得耳边低声的窃窃私语,一时间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哎呦,父子俩一起来逛窑子……该不是……”——这是想法猥琐的。 “我的天,这何家小少爷竟然闯了楚盈袖姑娘的闺房,小小年纪好胆量啊……”——这是看到二楼雅间那一幕的。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这是纯粹来看戏的。 ………… 何师爷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极其难看。 却见那位八字胡子的刺史大人,在二楼栏杆上,将那哭诉的一幕尽收眼底。 “何师爷教子有方啊,小少爷小小年纪,初生牛犊,好胆量啊。”陈刺史施施然下楼,不阴不阳地看着这“父子团聚”的一幕。 “额……刺史大人……下官……”何师爷顿时头上冷汗直冒,“小儿自幼不懂事,让大人见笑了……” 本来想套近乎拍马屁,却让上司撞见了这家丑一幕,何师爷的脸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脸色千变万化到令人发指。 原本还一脸欣喜,准备享受美人儿恩的何师爷,这下子可真是哑巴啃黄连,苦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应该好好呆在家或者在酒楼吃喝的儿子,会出现在淮安这数一数二的销金窝里,他更加不知道为什么自家儿子,会好死不死地睡在头牌姑娘的房里,还和陈大人撞了个正着! “爹,你可要为我做主啊……那混蛋居然这么对我,我一定要将那该死的小娘们弄到手!以泄心头之恨!” 何熊此刻可不知道这尴尬一幕,他脑子里想着的,全都是顾莲芜的鄙夷神色.,身上伤口疼得他发昏,脑袋不知被踢了几脚,昏昏沉沉之下,抓住何师爷就开始哭诉。 然而,旁人可不知道他口中的“混蛋”和“小娘们”是谁,反而齐齐将目光投向了那强忍怒气的陈大人,与追下楼来不断安抚着陈大人的楚盈袖姑娘。 只见陈大人八字胡一抖,差点被气歪了鼻子! 众人更是哗然,不少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何师爷此时再也不能坐视不理,要是再让自家这蠢货儿子说下去,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混账话,到时候,他这小小的师爷椅,都不知道能不能坐! “混账东西!我真是管你管得太宽了,竟让你在这种地方胡闹!”何师爷一低头,一脚将何熊踹开,又拖起来,重重一巴掌落在何熊脸上,那本就被风无意的鞭子伤了的脸,刚凝住的血痕,更是又向外渗出鲜血来。 可怜的何熊何少爷,因为自己的一个愚蠢举动,挨了今晚的第三次打! 陈刺史看着这一幕,眉头皱得更厉害,心道:果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本来,下午的接风宴上,陈刺史还对一脸正直不卑不亢的顾淮良心生不喜,他来之前就知道,这顾淮良这几年推行与上书的许多新政策,让本就难做的官府只会更加没有油水可捞。 顾淮良这种正直到底,一心为民的人,一般很难掌控。 然而,看着眼前的何师爷,陈刺史只觉得顾淮良简直要好到天上去! 好官典范,不嫖不赌,认真办案,按时归府。这是民间百姓对顾淮良的评价。 到此刻,陈刺史不知道顾淮良这“好官典范”是不是真的,但他知道,这何师爷愚蠢的名头,不日便会响彻整个淮安! 看着地上不死不活的何熊不知为何,竟然被打起了怒火,衬着身强力壮,不知哪里来的蛮劲,竟将何师爷推得一个趔趄。 “你是我爹!你居然这么对我!”何熊一身血污,终于站起来,怒对着何师爷,“你生下我,不管我就算了,居然打我?” 何师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老子我当爹的打你怎么了?我就应该直接生下来就把你掐死,免得如今到处给我惹事!” “好!这可是你说的!”何熊眼睛续了眼泪,恨声道,“我今日走了,和你这老匹夫,再无关系!” 何师爷更是直接道:“赶紧滚!” 何熊肥硕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天香楼,顺带着撞倒了几个围在一起看热闹的路人。 眼看着这惹事精一般的儿子终于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何师爷暗中松了口气,转头对着陈大人又堆出谄媚的笑:“大人,小儿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陈大人看着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何师爷,心中厌恶更甚! “初来乍到,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本官便不奉陪了,何师爷还是带着自家小公子慢慢玩吧,不必相送了!”陈大人面色微寒,带着侍卫,头也不回地出了天香楼。 徒留一脸怒气贯胸,却无处可泄,憋得快要爆炸的何师爷…… 不出三日,何师爷与何家公子父子一起逛窑子的事情,风驰电掣地传遍了整个淮安。 然而,与这件事共同传开的,还有一件事,一件让叶凌凡,顾莲芜,风无意都没有料到的事。 叶家大公子与来历不明的江湖女私下定情一事,在两日后,同样带着不妙的阴风,出现在了叶家的饭桌上。 不过,这事情的苗头,却不是出在何家,而是与叶家同样相熟的陆家。 那日,同样是每月一次的商户商讨之日,在回去听女儿哭诉了两日,夫人冷面呵斥了两日的陆家家主,“不经意地”向叶诧云提起了这事。 原来,那在七夕花灯节上,被风无意将香囊抛回去的那位羞愤地哭着跑开的贵小姐,正是陆家嫡出小姐! 在被老太爷,老夫人,叶家家主叶诧云,和夫人苏氏,还有顾夫人叶姹妩,以及顾淮良等一群长辈齐齐质问下,叶凌凡跪在叶家正厅,一言不发。 “凡儿,你自幼虽是玩世不恭了些,却也是识大体的好孩子。”叶老夫人坐在首座上,叹了口气,缓缓道,“今天,我叶家长辈,都在这了,你告诉奶奶,你是不是真的和那名江湖女子私定终身了?” 叶凌凡低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挣扎之色。 “看看他的样子!”叶老太爷眉头紧凑,怒声道,“外面都传得有鼻子有眼,陆家同咱们家一向交好,难道还会诓咱们不成?” 顾莲芜看着自家大哥从未有过的颓色,眉头紧皱,却又不好出言辩解。 却见门口有人轻声禀报道:“老太爷,家主,那位小姐,已经请来了。” 正说着,却见这两日一直住在城东一家客栈的风无意,缓缓踏进门来,看见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的叶凌凡,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随意向在厅的叶家众人行了个勉强算是礼的拱手礼之后,便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爷爷,父亲,你们……!”叶凌凡一见风无意如此到来,更是盛怒,“你们将无意姑娘如此强行请来,我叶家礼数何在?!” “咳……”叶诧云咳了一声,“我叶家不拘礼节,让这位风姑娘见笑了,如此情形,也是迫不得已。” 风无意挑了挑眉,示意自己知道了。 而叶家众人看着这女子无礼的举动,心中都是皱眉,这样不懂礼数的女子,嫁进家门,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幺蛾子。 “凌凡,你再说一遍,你与这位风姑娘,有没有私定终身?!”叶诧云看向叶凌凡,平日里的慈爱,在此刻尽是严厉。 却见叶凌凡猛然抬头,盯着风无意,目光灼灼,声音有些嘶哑道:“有!” 叶家正堂,因为这一句话,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风无意被这灼灼目光烫的心中一动,本来有些绝望的心,又猛地一跳。 在被叶家强制请来时,她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清楚叶凌凡的性子,玩世不恭和一向的油嘴滑舌里,带着一点世家公子哥惯有的软弱,但是在外一同游学的那两年里,他的无微不至和那样阳光的容颜,一点一点蚕食着风无意的心。 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个无牵无挂浪荡江湖的江湖女子,与叶凌凡那样的富家公子哥,不可能有结果。 在叶凌凡不告而别回淮安时,她便是心有所感——名义上是叶家千金落草,前去回家祝贺,实则是叶凌凡所谓的在外游学,已经到了拖不下去的地步,叶凌凡已经弱冠,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然而,她被渐渐融化的心,在一腔冲动之下,还是风尘仆仆地来了。 乞巧节那日意气用事,得了一出闹剧,本是无意之举,但当时她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然而,在今日来时,她做了最坏的打算。 无非就是叶凌凡不承认或者是沉默,然后她再被冷嘲热讽羞辱一顿,这潦草的、不该存在的所谓江湖女儿情,也就这样散了。 她进门后所谓的冷淡高傲无礼,实际上是在维持着自己易碎的自尊,毕竟她已经丢了爱情,这最后的尊严,无论如何不能被这些所谓富贵之家踩在脚底!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叶凌凡竟然斩钉截铁地承认了! 莲开落 第010章 可怜钟鸣鼎食家 风无意一怔过后的身子,便是再度化为了沉寂。 半晌,只见那绛色衣裙的女子突然艳艳一笑,宛如大漠孤烟下的长河落日,带了几分决然与萧索。 女子清冷的声音回响在大厅里,让刚才还是盛怒的叶家众人,一瞬间像是被扼住了脖子一般。 “我想,叶家诸位应该是误会了什么,我与叶大公子不过萍水相逢,何来私定终身?叶家是权贵之家,我风无意本是一届江湖儿女,要是后半生都拴在了这重门深院……”话头顿了一顿,风无意挺直了身子,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最后落在叶凌凡身上,缓缓微笑道,“恕我,不愿,也不屑!” 叶凌凡霎时如遭雷击。 然而,看着女子那样倔强,那样挺拔的身姿,他又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冷然的薄唇里,吐出毫不留情的话语。 “至于叶大公子的厚爱,无意只能说句,‘多谢,然而抱歉’了!”风无意腰杆笔直,明明是布衣荆钗之身,那面容散发出的傲然神色,竟是比这大厅内,绫罗锦缎的众人还要高贵优雅! “锦帽貂裘,绫罗绸缎,如同鸡肋,这样的世家,只知道将永远的利益抓在手中,却不知改其自身,看似一切尽在掌中,实则……只是个可怜虫罢了!” 此话一出,叶凌凡面如死灰,叶家众人则是像被捏住了鼻子一般,一时间,竟然没人能找出反驳的话。 倒是顾淮良,默默地看着这直言不屑的女子,心中竟又是淌过一抹清泉。 风无意与曲尘花,明明不是同一类型的女子,但此刻,风无意身上迸发的光芒,与当年守薇山上,那素衣出尘的曲尘花,如出一辙! 只有乖坐在角落里的顾莲芜,瞥见了那女子攥得死紧的手指,心里到底是心疼那傲然而立,铿锵语调的女子。 轻叹一声,顾莲芜第一次见识到了权贵门阀的门第之见。 这种偏见,真的如同风无意所说的,可怜至极,然而,也正是这种偏见,宛如一根刺一般,横在了叶凌凡与风无意之间,也悬在了顾莲芜与凤眠的头顶。 夕阳西斜,光影溅落了满堂的细碎斑驳。 风无意面色冷凝,如同来时一般,再次行了个拱手礼,转头走出了叶家正堂,绛衣染了那细碎的光阴痕迹,迤逦出长长的影子,宛如盛世的艳色嫁衣一般,让人敬佩心折,却又忍不住喉头哽咽 叶凌凡想不顾一切地追出去,却被父亲死死拽住了衣角。 每个人都是沉默地看着这女子离开的背影,没有说话。 所谓世家门第之见,在这一刻,在一名女子口中,变得有些可笑。 风无意消失了。 叶凌凡用尽所有办法,搜遍了整个淮安城,都没有找到风无意。 第一眼见到那个绛衣长鞭的女子,他就知道他沦陷了。 那样的桀骜不驯,那样的执着不休,偶尔一笑回眸间,天地无色。 从头到尾,叶凌凡不明她的来历,甚至不确定风无意就是她的真名,但她依旧在他心中,留下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顾莲芜看着自家大哥这成天状似疯魔的样子,也是担心,却又无可奈何,每日试图劝导,却又发现自己也身陷囹圄,不由苦恼不已。 凤眠每日除了必要的劳作之外,只管发奋苦读。 府中人多眼杂,有叶凌凡与风无意的前车之鉴,也是心中不安,也怕日子久了被人瞧出什么,故而只管像个陌生人一样。 顾莲芜的生活,又恢复了她原本地乏可善陈,除了笑容少了些,她仍旧是那个羞怯不问世事的官家小姐。 只是,每每不动声色的忽略那张即使同处一个屋檐下,却依旧让她朝思暮想的少年,顾莲芜心中,便是有些难过。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爱情,也有这般苦涩难熬的时候。 陆家的人最近往叶府跑得勤了些,顾莲芜挑眉,看着陈家那位彬彬有礼到有些矫揉造作的小姐,叹了口气。 风无意再怎么冷面,却也因为她的率直与果断,韧性坚守,让人看着顺眼,然而眼前的这位陆莹小姐,怎么看都是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顾莲芜看着这位小姐带着七分羞怯三分大方地给老太爷与老夫人奉茶,心底不着痕迹冷笑一声。 若是真的大方温良,那日乞巧灯会之后,这女人就不会嚷嚷着让陆家家主来提起此事,更不会间接说出二人私定终身这样的话。 别人不晓得,她与凤眠可是再清楚不过,那日除了那激动之下的一拥,自家大哥与风无意,根本没有什么越距。 而那不知从何处传出来那干柴烈火甚至私奔暗逃的市井言论,在如此短的速度之内,即使有言语加工,却也绝对言过其实。 所以,要说这女子聪慧识大体,顾莲芜是认的,但要说冰清玉洁大方宽容,却是绝对不沾边,这样外柔内刚不择手段的女子,嫁进叶家,还不知道要把大哥房里闹得怎样天翻地覆呢! 陆莹笑着给长辈们奉过茶之后,便坐在了顾莲芜对面的席位上,偷偷打量着这算是未来小姑子的姑娘,却见这小姑娘面上闪过一抹不悦之色,陆莹怔愣了一下,看着这只比自己小了三四岁的少女,她陆莹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吧? 顾莲芜看了一眼,便不再说话,专心吃着碟子中,凤眠偷偷给她端上来的,他自己做的九荷月醉酥。 却见陆家老爷顺着陆莹的目光,看向了那精致娇俏的顾莲芜,后者出色的相貌让他微微怔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叶诧云道:“这便是叶家主的外甥女吧?” 叶诧云不明所以地点头,随即便听得那陆家家主轻笑道:“新来的陈刺史府上,正有一名快到婚配年纪的公子,似乎是叫做陈弈……” 叶诧云愣住,随即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掐指算算,顾莲芜还有两月便满十四了,再过一年,便也到了及笄之年,确实是可以许人家了,若是能与帝都来的刺史家联姻,倒也不失为一桩美满姻缘,不过,说到底,莲儿还是顾家的女儿,这婚配能不能成,还是得自家小妹与妹夫说了算的。 正思量间,乍然听得一声盘子碎裂的轻响。 叶诧云不明所以地看向那低头忙收拾着碗碟碎片的年轻小厮,瓷片锋利,一不小心,便将那小厮的手割出了一个口子,看着那小厮受了伤的手,他也没追究,淡淡道:“行了,叫旁人来收拾,你先下去包扎伤口吧。” 那小厮应了一声,低头出去了。 顾莲芜低着头不敢看,只是举着糕点的手有些微微僵住。 走到墙角,随意从怀中掏出一块布裹紧了手上的伤口,凤眠抬起一双琉璃目,眼中的愤然与心底的危机,在此刻才完全展现出来。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只要顾莲芜未到及笄之年,他便还有机会,然而,一切比他想象的要来的快得多。 心中苦涩,凤眠低头想,这世上最让人失落的事,是你刚刚决定要去为某个人,某件事而努力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措手不及,会打破你所有的幻想。 写到这里,朱儿停下笔,完全不顾孟千寻的絮叨,目光停留在刚刚写出的那一行字里,久久不动。 孟千寻看着朱儿迷惘的神色,只好轻声道:“朱儿,莫要再想。” 却见朱儿歪着头,眼中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失意,与惆怅。 “千寻,此间凤眠,现在可是东魏国相凤眠?”朱儿眼中冷然,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孟千寻心中微动,每次朱儿叫自己名字的时候,都是受了莫大委屈的时候。 十年前,朱儿以凤凰之身,浴、火重生在大魏皇宫正宫之上,却差点被茅山道士那锁魂丹弄得魂魄尽失,当时,孟千寻只身以忘川河水护体,冒着差点被凤凰火焰烧成灰烬的风险救出朱儿,但她并没有问太多,只是,朱儿的目光,到底是从那以后,再不复从前清澈了。 然而,看朱儿如今的样子,恐怕,当年那般差点魂飞魄散的狼狈,与大魏,甚至是与如今的国相凤眠,都脱不了干系。 孟千寻当即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对,大魏天崇十三年,国相名为凤眠。” “国相凤眠……那……国师呢?”朱儿的声音有些抖。 这一瞬间,孟千寻突然记起来了,当日救下朱儿时,那大魏皇宫的占星台上,身穿国师服的人,那一双混合着贪婪与温柔的眼睛,带着几分奇异之色,让孟千寻当时浑身不舒服。 抿了抿唇角,孟千寻低声道:“国师……南巫谢婴。” 却见朱儿眼中猛然间爆出一股气息,孟千寻皱眉,手指沾了那茶杯里的茶水,迅速点在朱儿额头上。 清凉的,有些刺骨的忘川水泡的茶,让朱儿一时间冷静下来。 孟千寻看着手中完成了一半的书稿,手指微动,终究是收了起来。 “莫要写了。”一边说着,孟千寻撤去了屋内的法术,这次,窗外华光大盛,真正的阳光照射进来。 朱儿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朱儿,你还是不愿饮忘川水,忘记该忘记的么?”孟千寻的声音里,颇有些无奈。 却见平日里都嘻嘻哈哈的朱儿,此刻却转过头来,盯着孟千寻一字一句道:“有何好忘?为何要忘?忘却,然后再被那所谓爱情实则欺骗至死的人心,再伤害一次吗?” 孟千寻瞳孔缩了缩。 “呵,我忘了,你孟千寻,可不就是这样选择忘却的么?”朱儿眼瞳泛着赤色,缓缓闭眼道,“凤凰涅槃,经不起这样的感情消耗,那样的痛,我也不想再承受第二次。” 说罢,朱儿转过头来笑:“倒是你,明明只有一条命,却敢那样耗费,若是没有这黄泉水为引,彼岸花为血,肉身重塑,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选择忘记。” 孟千寻也笑:“我已经忘了,但……如果再来一次,我大概依旧会忘,毕竟,我怕疼。” 孟千寻点了点自己其实空无一物,只有一张符纸镇魂的胸腔。 “然而我确是那不肯受伤的,”朱儿回头道,“即使不能插手人间事,我也依旧要他谢婴,永远记得我凤长生!” 说罢,更加毫不留恋地出了门去。 孟千寻闭了闭眼,想起那华然身影,挑了挑眉。 半晌,又将那写话本的小册子拿了出来,边展开边嘟囔道:“反正我忘记了,一醒来便是在忘川,重塑肉身,就算是真的见了千年前的那人,又哪里会认得我呢?” 沉重岁月里,却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