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正文 第1章 红颜祸水 北凉天佑四年七月,炎热的日子对于满朝文武大臣来说与平常没什么区别。 内阁首辅两朝元老张仲庭正在向刚刚登基四年的少年天子陈述奏折,对于冗长的奏折,少年天子似乎没什么兴趣,单手支撑着额头闭目养神,若不是隐藏在彩旒中的睫毛不时颤动,群臣大约都以为皇帝已经睡着了。 然而首辅就是首辅,哪怕皇帝表现出百般不耐烦,他也会照旧汇报下去。 “陛下,沧州请拨粮赈灾一事是否准奏?” 少年天子闭着眼睛,这回好像真的睡着了,朝堂里飘荡起了若有若无的鼾声。 “陛下!沧州请……” 张仲庭的话没法说完了,因为皇帝的贴身宦官,年仅十九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夏言附到皇帝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皇帝就站起来甩了句:“散朝!”朝后宫狂奔而去。 朝堂上,刚刚还站满了朝堂的百官打着哈欠纷纷散去,一时间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张仲庭。满头白发的老臣一咬牙一跺脚,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红颜祸水!” 不过张仲庭怎么也不会料到,他口中的祸水是蜷缩在皇帝寝宫的角落里瑟瑟颤抖,苍白足踝被坚硬的铁链磨出血的女子。 太监们没来得及跟上,皇帝独身闯进寝宫轻而易举找到她的位置冲过去,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女子抱在怀里,唤一声她的名字:“子冉?” 听到他的声音,女子剧烈一颤,惶恐的双眸抬起来,漆黑的瞳仁逐渐聚焦在他脸上的瞬间身体再次瑟缩向角落,或者说向皇帝的怀里钻了几分。 她的表现令皇帝略松了口气,对着垂帘外大声问话:“太医,太医来了没!” “奴才立刻去请!”夏言一溜烟的消失了,再不消失皇帝发了脾气,那是要掉脑袋的!可是没他老人家的话,谁敢给这个女人请太医? 但有了皇帝的命令,太医就来的十分痛快。等到皇帝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把女子抱上床,太医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帷幔落下,太医搭上白绢诊脉后,脸顿时白了,唯唯诺诺得跪在地上,迟迟不肯开口,直到把皇帝逼急了。 “到底怎么回事?” 太医无可奈何,只好退下脚踏叩拜:“回陛下,姑娘,是中毒了。” “既是中毒,你立刻开药解毒!” 太医抬眼瞟了镇定自若的皇帝,额头上冒出层冷汗。 皇帝似乎从太医的态度里悟出问题严重,尤其床上的女子已经颤抖的愈发厉害,洁白的牙齿咬着发青的嘴唇溢出滴滴鲜血。他熟练的掐开她的虎口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去,顿时,刺痛钻心,令他不得不挤出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毒,能不能解?” 宫中纵然屡禁用毒,但政党之争、后妃之争只要存在,毒就是无法彻底禁止的东西。 “能!”太医找回点自信,再次叩拜:“回陛下,姑娘中的是,合欢。” 合欢?皇帝看看女子红的发青的脸,算是明白了。 所谓合欢,历来在宫斗中就是常用的戏码,无非下在皇帝的饮食中,令他产生幻觉渴望与女子交欢,妃子们再趁机投怀送抱,第二天早晨皇帝醒来,只当喝醉了做了梦,而被冷落的妃子可以借此风光一番,幸运者还能怀孕并且诞下皇子,获得更高荣宠。 但风光荣宠对于她,恐怕没那么大的吸引力。那难不成才一天而已,这女人已经……某皇帝YY中。 “陛下。” 太医小心翼翼得提醒:“合欢毒性极强,属阳性药物,此毒若用在男子身上,并无大碍。但姑娘是女子,且体内阴毒未清,若不及时解毒,只怕会要命。” 什么!皇帝睨了眼这个跟自己帅花招的太医,冷声问:“那太医如何解毒?” 第一卷 正文 第2章 如何解毒 太医诚惶诚恐中脸红了,只得再拜:“回陛下,合欢之毒,只有合欢做解。”说着不自觉向后退了退,把脑袋埋进胸前,他不是不想说,是真不知道怎么说! 原来如此。皇帝抽出被咬出血的手指,但看她又要咬自己的嘴唇,从怀里掏出块手绢塞进去,受伤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心,让她不得不放开早就被握出血的手心。再次环顾寝宫,在桌上找到只画着双碟的汤盅。 扬声叫:“夏言!” 太监掀帘而入,跪拜在地:“陛下!” “朕上朝之后,谁来过?” 夏言环顾四周,见皇帝并无屏退左右的意思,只好低声答:“贵妃娘娘来过。” 那片刻,他有点失望,因为竟然不是她!但他立刻驱赶走这个想法,同时把夏言和太医也赶走了。掀开帷幔查看她中毒的情况。 女子被毒折磨的厉害,可她仿佛听到了皇帝和太医的对话,一只手紧紧抓着裹在身上薄薄的锦被,纵然这东西于她根本起不到任何保护作用。皇宫里,没有女人的身体是属于自己的。 皇帝被激怒了,他讨厌她这样的态度!目光清冷的扫过她的身体,缓缓俯身下来,女子浑身一紧,企图躲进角落里,却落在他臂弯间,触电般的,她干涩的唇间吐出两个字:“不要!”极近哀求。 “不要?”他冷笑:“是不要命,还是不要朕?” 她仿佛被吓到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仿佛拼了命似的摇头。要命,或者要皇帝,她没有第三个选择。 “子冉。”他挑起她的下颌:“朕说过,朕不会让你死。” 大手轻而易举的拉开她保护着自己胸口的手,锦被随之摊开,白皙的身体展露在他面前。他抬起眼皮,她青白色的脸已经变成了更深的朝红,早已被药物掌控的身体已不能自已。 然而女子仍有的理智还在反抗,纵然只是无助的摇头,却更让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生气,然他的声音却是愈浓烈的温柔:“还是这么讨厌朕?” 声线的尾音里,只落得一片失落。 “子冉,告诉朕,你是怎样的女人?” 多年以后,他仍然喜欢问这个问题,她笑的花枝乱颤吃吃的回答:“红颜祸水。” 时间回到天佑初年,他,北凉国第三任皇帝龙瑾兰,初登皇位的那年。 傍晚的红霞从乾清宫慢慢收尾,到绮兰殿的时候只剩下灰暗的天光。子冉仰起头看着夕阳在远山落下去,擦干净额头的汗水,收起扫把朝后殿走去。绮兰殿的后殿是给粗使宫女们住的,不过今夜她不能住下,因为姑姑元喜让她上夜。 北凉皇宫里有不成文的规矩,刚来的宫女,尤其是犯官之女挑上来的,都不能做主子的贴身女婢,只能做粗活。这粗使宫女每三五个头上又都有位女官,宫女们称姑姑,而姑姑通常是不做事的,因为她的事情有新来的宫女去做。尤其上夜这种又冷又累的事情,通常都是姑姑们不喜欢的人做。 子冉自进来两个月,已经是第十几次上夜,因为她的姑姑元喜不怎么待见她。 “子冉!” 吃过饭临走前,她被同进的小姐妹阮芸叫在廊下,她偷偷看看四周,从怀里摸出个热乎乎的东西塞进子冉手里,冲她眨眨眼睛,偷笑着跑了。子冉低头,见竟然是个小香炉,忙收在怀里。 新来的宫女都得不了什么赏赐,所以这种在姑姑们眼里最普通的玩意儿,到她们这儿就是一等一的好东西。若是拿着了,也要先送给姑姑用,万万不能自己偷藏着。 子冉知道阮芸昨儿因为替贤嫔的贴身女婢值班,被太后的姑姑元裕看上调到太后宫里,今日是最后一日在这里,按规矩,贤嫔娘娘都要赏赐些东西,以表达主仆一场的恩情。而阮芸竟没拿去给元裕姑姑,子冉见人多,只好收着,免得让人看到落人把柄。 贤嫔娘娘是太后的外侄女,生的钟灵敏秀,进宫不到三日便成了陛下的新宠,赐居绮兰殿,她们这些原本伺候绮兰殿主子的宫女也跟着换了主子。按说能伺候得宠的主子是每个宫女的愿望,因为那意味着有更多的机会见到陛下。 但对于子冉来说并非好事,因为她从前伺候的主子是贤嫔的死对头。如今那位下去了,她曾经的姑姑是那位眼前的红人,她肯定没好日子过。 第一卷 正文 第3章 上夜之前 唯在子冉性子好,又听话,元喜虽不喜欢,却不至于拿她当靶子杀鸡儆猴。 只是今日子冉意外与贤嫔对答过两句,无非问姓名籍贯,糊里糊涂得就被贤嫔夸了句灵巧,好强争宠的元喜肯定不高兴了,所以上夜的事情又派给她。 正走着,赶上来个宫女喊住她。 “姑姑有差事给你!” 子冉见是元喜带过来年长的宫女,想怕是上夜时有特殊吩咐,忙行了个礼笑道:“烦姐姐带路。” 那宫女也不理她,转身就朝后殿的小厨房走。 宫里凡事受宠些或者陛下特地吩咐过的娘娘,后殿都有个小厨房,专门给娘娘们做加餐,若是皇帝亲自来,更要施展厨艺拿出最好的以留住皇帝的胃,所以小厨房所用的食材都是尚膳监直接送来。 然到了那里,并不见元喜,倒是传话的宫女进去一阵,从小厨房里取出只篮子递给她:“姑姑让你把这个送到永寿宫再回来上夜。” 子冉微微一愣,略迟疑。但人家明显比她大一级,不敢多问,只好行礼:“敢问姐姐,永寿宫在什么方位?” “从后门出去,左转,一直走,看到一棵大槐树,右拐,再看到一棵,那下面就是了!” 宫女说完碰的一声在她面前磕上门。 子冉进宫虽然也半年了,可除了绮兰殿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连永寿宫大约的位置也不知。何况现在已经快到上夜的时辰,她担心回不来耽误差事要挨罚。好在听那宫女说的位置并不远,只好硬着头皮赶紧去。 此时天光已经被夜幕慢慢笼罩起来,子冉没来得及提灯,靠着一双眼睛走路已经有些费力气,顺着后门走了好大一段却并没有见什么槐树。稳住心神站在原地回顾,生怕因为自己眼神不好错过了地方。 可绮兰殿的外面就是御花园的后园,平日里走动的人本来就少,此时更是空荡荡只剩一条石路,连打听的人都寻不到。 距离她出来已经一刻钟,若再找不到,回去必然要误了。但就这样回去,必然挨罚,还不如到时候说寻不到晚了,或者姑姑心情好,能罚得轻点。她只能这么想了。宫里的女婢,尤其她这种终身为奴的,能留下条命活着出去,就是上天恩赐。 如此又走了一段,终于见到棵不大的槐树,她就此拐向右面走了十几米,路上渐渐更加荒芜,连同周围的草木都凋谢的差不多了。此时虽然是深秋,但北凉皇宫里的奇花异草极多,即使在冰雪寒冬还熠熠生辉的花儿多的是,她拐到这条路前走的那条,各样树木都还是郁郁葱葱的。 子冉只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寒意森森,说不出的凄凉阴冷,不禁抱紧了阮芸给她的那只小香炉,心想若不是它就要冻坏了。亦担心她走了这么久,篮子里的吃食是不是凉了,这么晚去,会不会扰到永寿宫主子的休息。 这么胡思乱想着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看到株巨大的槐树。 这棵槐树足有百岁了,发达的根基和铺天盖地的枝叶遮挡住整个宫门和大半个宫苑,子冉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门上三个有些陈旧的大字:“永寿宫”,不禁松了口气,总算到了。只是看样子,这位主子并不怎么得宠。 她们绮兰殿,虽然只是个殿,却是安处宫的主殿,比之这里好了多少倍。 素手握住浮了尘的铁环敲了两下,门竟然自动开了,露出个黑漆漆的院子。 在宫里久了,她也听说过冷宫,据说那里住的都是犯了事或者不得宠的妃子,也只有年老了或者太笨的宫女才会被派到那里去伺候人。她的小姐妹们讲起来,说冷宫里阴森恐怖,夜里不点灯,还有许多枉死的冤魂哭泣,简直是人间地狱。 子冉不禁抬头又看了看那块褪了漆的牌匾,“永寿宫”三个大字仿佛在说,进去! 也许这里住着的是元喜姑姑认识的哪位落魄主子,她想照拂也未必。子冉想到这里,壮着胆子推门,那门吱呀的声音,在沉寂的夜里尤其响亮。她长出口气,对着里面问:“请问有人吗?” 无人应答,她只好往里走。隐约正面的那间屋子仿佛有些光亮,她抱着希望快步走过去,并没有注意到脚下踩过积了不知多久的落叶。屋子的门是敞开的,她在门口又问了句:“请问有人吗?奴婢是绮兰殿贤嫔娘娘的宫女,奉元喜姑姑的令来给娘娘送吃食!” 她声音清亮,像是夜空里月色唱出的曲子,干净纯粹的能把人心都洗干净。 子冉爹娘还在的时候,娘在每年正月十五的夜里都要摆上许多点心水果,让她把爹和哥哥请到院子里。她抚琴唱歌,爹和哥哥谈论时政,娘只在旁边静静的陪着,每每到月亮落下四个人才去睡觉。 第一卷 正文 第4章 如意云卷 爹常说,他每年最快乐的日子就是这天,而十几年来,陵安城正月十五夜里的天气总是最好的,能看到明亮的圆月和满天的繁星,爹说,那是因为合家团圆,夫妇和谐,兄妹友爱,老天都羡慕。 只是这样的月夜,如今再也没有。而她的声音里,也没有抚琴唱出的歌儿。 永寿宫的屋子里,也没人回应她的声音。子冉担心是里面的人病了或者睡了没听到,只好主动推开门,不忘礼貌:“娘娘,奴婢进来了。” 可屋里的情形着实吓了她一跳,窗棱破烂,桌椅都积着厚厚的灰尘,月光照着破烂不堪的帷幔上竟然还挂着蜘蛛网。 这地方,能住人吗?她怀疑,却不敢不细细查看耽误时间,只得一步步小心翼翼得往里走,布底的绣花鞋在地上发出声音沉淀在月光里。 突地,门外一阵风刮来,破烂的门窗映着斑驳的树影左右摇摆,发出尖锐的响声。子冉吓得慌忙逃出来,却听外面一把清冷好听的男声在院子里。 “你来了。” 她不解的借着窗户朝外看,只看到修长挺拔的侧影。那是个男子,白皙如玉的面孔在月光下清晰的透着冷峻,俊眉英挺鼻梁如峰,狭长的眼角微微向上挑起来,被细密的睫毛掩盖住了眼角。他薄唇该是柔软而凉薄的,此时衬着月色,却非常柔软,他不再说话,而是望着那个方向。 窗棂有阻碍,子冉不敢轻举妄动,也就看不到他说话的对象。但能听到是女子婉媚的回答,略显羞涩的一声:“嗯。” 难道是宫里偷情的男女,约到深夜无人地方相见?可看那男子,仪表堂堂一副天生的威严之态,身上看似简洁的白衣上却是,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宫廷中有谁敢在身上用那种绣纹! 看来,今夜只能听天由命,只盼他们不要说出什么就好。 可偏偏的,老天就是要和她作对。只见那女子已经被男人拥在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只怕我已经被发现了,她近日来许多事情都让赵德去做,若是今夜不见,我真怕有一天,就再也见不到你!” 男子略作沉默,推开女子的拥抱:“明日我就找个借口,让夏言把你调到奉天殿供职。” “不可!”女子忙阻止:“她天性多疑,你这么做,她必定认为我是你的人,以后再想探听出消息就更难。” “难便难,不能比你的性命要紧”男人的声音略有些紧缩,子冉没有看到,只觉得脖子被人掐住了。 她才十三岁,完全不懂的这是怎样的感觉,只是本能的知道如果不是手里有篮子不敢动怕发出声音,她现在应该堵住耳朵!因为听到这些唯一的结果就是不明不白的死在皇宫里。 女子笑了,幸福像是从胸腔里溢出来,子冉能听到她轻微的笑声:“有你这句话,我便满足了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真到了那时候,我还有你。” 她把头深深的埋进男子怀里,男子挺立着,一手环住女子的肩,只凝视着她前方的天空,一言未发。半饷他压低声音说话,却仍然清晰得钻进子冉的耳朵里。 “这段时间你不要轻举妄动,她这么紧张,肯定是怀疑有线索被人发现。以她的个性,肯定会让人去查看,到时候我们再见机行事。”男人手指抚摸着女子的耳垂,又沉郁的加了句:“你自己小心,不要勉强。” “我知道。” 女子利索的回答,方才语气里的担忧像是已去了大半。片刻又问:“我让人送去的茶,你喝了没有?” “喝了,这些事,还是你最明白。”说完这句话,子冉见了男人今夜的第一个笑容,虽然只是侧影。 她也不会料到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今夜的笑容将清晰的印刻在她的脑海里,甚至成为支撑她生命的唯一希望。 但是现在,高兴的是男人怀里的女子,她环住他的腰身,子冉能看到那袖口绣的是如意云卷的图案。听她婉转的声音,该是大家闺秀才有:“想起你喜欢,特地留了点。过几日得了,我再让人送过去。” 男人的答案是:“好”,简单的一个字而已。 天色早已漆黑,子冉抱着篮子的手酸了,脚也麻木了。她想两个人正浓情蜜意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动了动脚,觉得像是绊到什么,低头查看后手中的篮子啪一声摔在地上。 她还没来得及喊一句或者想想如何应对就觉得身子一轻,狼狈不堪的重重得落在满是树叶的地上,摔得浑身钝疼。 第一卷 正文 第5章 冷宫密谋 好不容易缓过劲,被风吹得寒意阵阵,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到了院子里,她对面的正是那男人的鞋,皂白底绣龙靴。而她脖子上早架上是凉飕飕的剑锋,又冷又疼。 “谁派你来的?” 问话的不是男人,而是跟在他身后的另外一个人,听声音还年幼。子冉只能看到他的黑绒靴并不长,大胆猜测是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 进宫半年,子冉深知此时必须冷静,她不敢轻举妄动,压低身子回答:“奴婢是绮兰殿贤妃娘娘宫里的,姑姑元喜让奴婢来给永寿宫的主子送吃食。” “永寿宫的主子?” 少年听完她的话差点笑出来,所以声音里也含着明显的嘲笑:“你是来给永寿宫的主子送吃食?” 子冉不知内情,只得乖乖回答:“是。” 这下,连男人都笑了,笑声并不愉快,也不生气,可以说平淡的简直像没有笑。 她想少年和男人都认定她说的是谎话,因为暂时来看,永寿宫不仅没有需要吃食的主子,恐怕很快还要多个冤死鬼。她不知是不是自己找错了地方,只知此时她的命运不可能比里面那个更好。 决定一条性命的沉默,不过几秒钟的时间,男人扔下一句:“那就送她去见永寿宫的主子吧!” 子冉能听到剑锋滑过空气的声音,嗖得凉透心底,如果不出意外,这刀下去,她就该去陪里面那具已经腐烂的尸体了!可她还有件事没有做,本来她也许这辈子也不可能做成,此时只能一搏。 所以在剑锋很快就要落在她脖子上留个碗大的疤的时候,她突然爬起来扑倒在男人面前。 “陛下!” 这一声,算不得高亢,但足够清丽。尤其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说话时还带着点脱不了的童稚,在夜空下尤其好听。 第二次的沉默后,男人问她。 “你知道我是谁?” 问题对子冉来说太简单了,不简单的是如何回答。她深深拜伏下去:“天下能着九龙服,龙靴者,非帝王莫属!”她看出来了,相信他也知道自己过于显眼的装扮,所以男人大概也觉得问题没有难度,所以顺理成章的给了她答案:“那你死的就不算冤枉。” 子冉自知她们的性命对皇帝来说连草芥都不如,但此时她也视死如归了! “奴婢自知低贱,生死皆在陛下。但奴婢父亲商效孺、哥哥商子宁被为外戚王直所冤发配边疆,父亲饱读诗书,为人正派,哥哥熟读兵书,武艺精通,朝政之事,奴婢不敢强辩,只求陛下明察,能让父亲哥哥即使身在边关,亦能一心为国效力!” 说完再拜。 这次皇帝沉默的时间很长,长到子冉只觉得慌张。进宫半年,她已经知道了宫廷的可怕,她不怕死,在这地方就算不死也只能做奴婢到老。她怕的是她说出的那些话不仅不能救爹爹哥哥,反倒会害死他们! “你是商效孺的女儿?” 终于,皇帝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是。” “你的名字?” “奴婢商子冉。” 然后是更长久的沉默。子冉的腿跪着有些麻了,但她无所谓这样的感觉,只静静的伏在地上闻着泥土里腐烂的味道,胃口和胸口都痉挛的难受。她也许要死了,可是死前,她想不到一句遗言。她十三岁,才在人世呆了十三年,就算未来的日子里都是要做奴婢,甚至是粗使奴婢,她依然渴望活下来。 第一卷 正文 第6章 三天时间 只是,上天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了。决定她命运,甚至是父母哥哥命运的人,只能是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她知道他的名讳,龙瑾兰。据说皇帝仁厚宽和,甚至有点懦弱懒散,而她的生命不会影响他这个名声,也许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等到她的尸体腐烂变成骷髅,也未必有人发现。 子冉绝望了,让皇帝绕过她这样危险的人的可能,太低。他问她那个问题,或者就是想更快解决她们一家。商子冉,也许你终于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正在这时候,皇帝身边的女子却突然站出来,子冉只能听到她柔软的声音:“陛下,商效孺受冤,就给他留下这个女儿吧!” 子冉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求情,她活下来,爹爹和哥哥继续被冤枉下去吗?似乎这就是女子求情的内容。 她很感激她,在这种时候,面对帝王能说出帮她一个低贱小宫女的话。而且,她还是皇帝那么信任的人。 龙瑾兰依旧沉默,剑锋也依旧在她脖子上面。 许久,他问她:“想活下去?” 子冉惊讶的微微抬起头,慌忙伏回去。 她以为他会杀了她,因为实在不需要太多的借口,单是她听到的那些就足够死一百次。而如果她再聪明点,就能推测出说话的人并非传说中那么碌碌无为。她以为他们全家只能在黄泉路上相见,毕竟她父亲并不是多大的官,陵安府府尹而已,对皇帝来说死不足惜。可是他竟然问,她想活下去? 子冉还小,能想到的只是深宫里的潜规则。所以她毫不犹豫的回答:“是。”任何人都想活着。 “朕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能进太后宫里当差,朕就留你这条性命。”不知龙瑾兰怎么想的,他很快加了一句:“你应该没什么可以行贿的,但若被朕发现,就不会死的那么容易了。” 懵懂的子冉仍旧不懂皇帝的话,只明白自己可以活下来了,她依旧伏在地上磕头谢恩:“谢陛下不杀之恩!” 心里想的却是,她该怎么在三天内进太后宫里?她只是个粗使宫女,在绮兰殿如果不是洒扫,连殿门都进不去。不行贿,其实她确实没什么可行贿的。因为以她的身份,连赵德的面都见不着,何况皇帝那句不容易死,她明白其中深浅。 可三天内她却要进太后的宫里当差,除非出现奇迹,或者皇帝肯帮忙。 暂时以上两者都不可能,连同女子和少年都不可能帮忙,或者皇帝根本就是一时兴起,想找个奇特的方式结束她的性命。 但子冉还是想到了第三种可能。 她听说过女子口中的赵德,可以说整个皇宫没有不知道他的人。因为赵德是皇后的贴身太监,掌御马监,是太监里第二大的官。据说从太后十二岁进宫起就陪伴左右,直到太后做了皇后、太后,在太后面前最得脸。现在,皇帝似乎希望她能和赵德说上几句话,至少打听点消息。 那女子也是做这个的,可她地位显然很高,不仅能见到赵德,还能见到太后。她肯定是活间,皇帝会保她的性命。而子冉,必然是死间,要么死,要么做死间。而皇帝只给她三天时间。 她害怕,可是没人能救她。就在她拼命想着如何进入太后宫里的时候,皇帝已经离开了,她没注意到,那个少年并没有走。 子冉的头被抬起来,她看到了那少年干净的面孔和漂亮的眼眸,他在笑,然后猝不及防的将一颗药喂进她嘴里强迫她咽下去。子冉只觉得嗓子里疼,眼前发黑,人就昏昏沉沉的倒下去了。 那之前,她听到他仿佛在她耳边的低声笑语:“我叫夏言,记住。” 夏言。 那天夜里,她被嗓子里剧烈的疼痛和阴冷的气息疼醒的时候,在颤抖中咬住自己的嘴唇,记住了这个名字和他过于明朗的笑声。 疼的晕过去,再醒来,要不是肚子里没东西,可能她已经吐了许多次。清晨的时候,她的衣衫已经被露水和汗水湿透,虚脱的只能靠扶着墙站起来回到安处宫绮兰殿的后院,进门就遇到元喜姑姑身边的宫女。 那个小宫女和子冉的年龄差不多,看到她吓得尖叫一声就跑进元喜姑姑的屋里。子冉最后一丝希望被她的叫声彻底破灭。 她没逃过挨罚,但元喜居然什么都没有问,更没有提永寿宫和那只篮子,然后罚她在院子里跪着思过。宫里的罚跪是可以要命的,因为元喜没说时间,只要她不许她起来,她就必须一直这么跪着,直到跪死为止。 折腾了一夜,子冉又渴又饿,嗓子里像着火似的。可来来往往的宫女没有敢替她说话的。谁都知道元喜姑姑讨厌她。 第一卷 正文 第7章 想活下去 子冉起初还在想,或者这也是皇帝整死她的方式,听到那些她已经是必死无疑,但父母的命尚在皇帝手里,她永远不敢说出来。即使说出来又能怎样?她一个低贱的宫女说的话,只会被当做疯言疯语。 渐渐地,脑子里已经只剩下黑沉沉的疼痛,从双腿到腰部胯部,腹部胸口,最后连头脑都疼的麻木却时时刻刻锥心刺骨。唯独留存的只有丝丝萌芽的恨意,若苍天眷顾让她还有来世,她只求再也不要进皇宫,即使做一草一木,一只畜生,都不要! 眼前彻底黑透,身体重重的倒下去,她却没有倒在冷硬的地上,而是温暖的怀抱,有她似乎熟悉的味道。 她遇到了娘,遇到了爹,她问爹和娘,恨不恨皇帝,恨不恨害他们的人。 爹看看娘,唯有紧紧握住娘的手,半响笑道:“为百姓之臣,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便是拼了性命又如何?然唯有忍辱负重者,可以造福子民!” 娘听爹的话,只是笑,笑容还是那么温柔平淡,不知何时哥哥子宁也在了,他说:“子冉,爹爹对你说过李东阳和王守仁的故事,你要记住,真正的责任感是这样的。” 她不懂,真的不懂。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想家,想爹,想娘。她哭着喊爹娘的名字,一声声的,爹娘却远走越远。 “爹,娘,哥哥!” “子冉,子冉!” 怎么是阮芸的声音?子冉费尽力气的睁开眼睛,膝盖的疼痛刺骨得令她呼出声音,却也清醒得看清阮芸的面孔。她不是去了太后那里当差?那,她还活着?一时间,子冉心里竟不知是苦是甜。 倒是因为习惯了,她调整的很快:“芸儿,你怎么在?”她张着口说出来,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阮芸也是愣愣的,半天推着她问:“子冉,你说什么?你怎么了!” 久经宫廷斗争的她们似乎都明白了同样的问题,在宫里,一个人突然变成了残废,突然中毒,突然哑了,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是好事。因为,总比突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好! “我。”子冉努力的想发出声音,很快就被嗓子的疼痛打蒙了,喘气良久才再次从昏迷里挣扎出来,她不敢再用力,只好轻轻的说:“我。” 她没能说出来,却想起了那枚丸药。其实她早该料到自己不可能说出话了,嗓子烧了一晚上,就算说出话也定然粗嘎难听,还不如做个哑巴。元喜不会给她机会辩解,她也无需说话,否则那时候,全绮兰殿的人都会知道,有个宫女一夜之间变成了哑巴,她们会说,这是天报应! 夏言,她记住那个名字了,如此深刻。 “子冉,你别吓我。” 阮芸哭了,即使见过太多,没有想过会发生在好姐妹的身上。子冉却反倒平静,她甚至连眼泪都没能流出来。不是她坦然,而是她觉得幸运。因为毒哑了她,就证明他真的没准备要她死。 龙瑾兰,我该谢谢你! 她拍了拍阮芸的手,只能这样安慰。 好在子冉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进宫后更是沉默寡言,所以即使哑了,也能用行动表达意愿。只是身体虚弱有伤在身,动了动胳膊,她就痛得咬牙。 罚跪不算酷刑,但可以达到任何惩罚都无法达到的目的。腿疼是其次的,疼久也就麻木了。腰和胸口才是最受罪的,所以跪晕是最轻的,如果跪晕过去还继续要跪,或者没有即使治疗,以后就会变成残废,甚至跪死的奴婢也屡见不鲜。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还能不能熬到好,也许,她已经是个残废了。 看到她痛得难忍,阮芸才想起身上带着膏药,慌慌张张拿出来两只药盒:“我哥哥听说来看你,特地让我把这个带过来。说是前两日同殿的兄弟被冤打了,陛下给的赏赐。这药平日里也只有王公们用的起,效果神得很!” 说着便打开,又去挽子冉的裤子,她忍着痛,尽量不让身体发抖,让阮芸能给她弄开衣裳。 听她倒吸一口冷气,也料到自己伤到什么程度了。宫里的人都懂得点自救的医术,因为太医是从来不给宫女内监看病的,他们病了只能自己挺着,若是挺不住成了重病,就被扔到宫外,自生自灭。 “可能有点疼,你忍着。” 第一卷 正文 第8章 毒哑了她 阮芸颤抖着声音尽量安慰她,子冉却笑了,笑着摇了摇头。 她手里拿着的那种药,通常只有最仁慈的主子才会赏赐,所以是珍宝。阮芸哥哥是宫里的御前侍卫,常常可能受伤,阮芸又去了太后那儿,只怕以后有的委屈受。没必要把好好的药浪费在她身上。 她总是要死的,不是今日,就是未来的哪一日。说不定,还会是最可怕的死法。 “不疼的,不疼的!” 阮芸以为是她说疼吓到她,忙摆着手解释。 子冉说不出话,只得困难的抬起手指着她的药,绝望的再次摇头。还是让她自生自灭吧,总之她是要死的。 毕竟是同在一起的姐妹,阮芸糊涂一时也就明白了子冉的意思。她气得不行,都什么时候她还忍让?让来让去,宫里哪个人念过她的好?算计着她又说不出话又没有反抗能力,狠心只做没看到,俯身去给她抹药。 虽然狠下心了,可下手的时候还是害怕,她伤的不清,肯定伤到骨头了,哥哥给药的时候也没说明白,不知道管不管用。 阮芸想对了,子冉没能力抗议,连话也说不出,只能任着阮芸做,用无奈的眼神看着她。她怎么会知道,她已经是必死的人。既然苍天眷顾,她如果活下来没有残废,就必须尽力进太后宫里,否则就是白浪费了阮芸把这救命的膏药给自己用! 上过药子冉就被阮芸催促得睡了。她没什么不放心的,阮芸现在是元裕的人,元喜惹不起,所以她能救她,也能让她睡这么一会儿。一天一夜的折磨,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想别的事情。 醒过来后是半夜,阮芸已经不在屋里。 床边放着点吃食和温热的水,子冉试着爬动,竟然不觉得很痛,能够起身。她毫不犹豫得把那些吃食全部吃掉,人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有力气给皇帝大人卖命。 子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现在脑子却异常清醒。虽然阮芸被元裕看上去太后跟前了,但算不得是红人,不可能跟太后说得上话,若是她让她去说,反倒是害了阮芸。赵德那里走不通,认识赵德的女子她却不认识,找夏言吗?子冉认为也不可能,她现在唯独能做的,就是不恨他而已。 而且,即使找了他们又如何,他们来要,若是元喜不给呢?她不仅握着龙瑾兰的秘密,更握着元喜的!永寿宫决不是什么好地方,元喜之所以罚她,就是不想让她说出她去过永寿宫。 所以,她会想尽办法整死她,在这之前,她绝不会把她给了自己的对手元裕。那么,她必须找个来头足够大的! 真是非龙瑾兰莫属,皇宫里,还有谁能比他大?然他的密谋分明与太后有关,却派她去太后那里,不担心她把他的计划说出来吗?他毒哑了她,只是能防止她说话而已,她还可以写字、画图,总有能告诉太后的办法。 龙瑾兰是认为她的话不可信吗?这说的过去,但太后多疑,就算不信,也会多加防范,对他同样不利。 依据子冉听到的传言,龙瑾兰是个废物。可那天晚上的初见给了她另外的答案,他不是废物,而是个忍辱负重,韬光养晦,正在等待一个必要的时机。而在这之前,他要解决决战时的负累,轻装上阵。 那,他要解决的是太后吗?不可能,北凉孝道治国,除非他不想做皇帝了,否则怎么敢对太后下手? 天光微亮,子冉及时发现了自己思想的偏离。她现在唯独的任务是接近太后,到她宫里去做事。多少疑团对她来说都没有关系,她只需要知道,她要做的是太后宫里的宫女,她要想办法引起来头最大的那个人,太后的注意,让太后召她。 几乎是不可能。她只是贤嫔宫里的粗使宫女,连贤嫔都未必能时时见到。 阮芸到第二天傍晚才来,看得出她是好不容易才过来的。进来就见子冉已经起床,而且正坐在床沿写东西。 “我的妈呀!”阮芸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扔掉,过去匆忙抢了子冉的笔:“你不想要命了是不是!我好说歹说元喜才让你休息两日,你倒好,写起东西了!有什么要紧的,你非要拿着命来写!” 子冉自失语,连同耳朵也不太好了。方才写的聚精会神,就没听到阮芸进来,到被她夺了笔,才知道她来了。 抢了笔,阮芸放心下来,把带的吃食放在她床头,俯身扶着她起身上床。 “你伤口好些了吗?还疼的厉害吗?” 子冉一一摇了头。阮芸才气呼呼的责备她:“就是再要紧的东西也不该这时候写,多费力气啊!” 第一卷 正文 第9章 是时候了 子冉早料到她会说,从床头上取出张纸,上面写了几排字。 “今天好了许多,腿不疼了,身上也轻松,你的药救了我的命,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大哥,以后子冉若能,必当相报。” “听说太后向佛,每日必到佛堂念经。我抄写经文,请你帮我放在佛堂外显眼的地方,可以让太后看到。此法不知是否可用,我只想脱离元喜,元裕和太后是唯独能够帮助我的,芸儿,请你一定帮我。” “我当然帮你!”阮芸看完立刻把纸烧掉:“子冉,你终于想通了,我们只要有元裕姑姑的庇护,以后就再也不怕元喜了。” 子冉也放心了,她笑了笑。从阮芸烧纸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阮芸会帮助自己,而且她一如既往的认为她只是想找到更好的庇佑,这样最好,她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拿起纸笔,写了最为重要的一句话。 “太后每日何时进佛堂,跟随者几人?” 阮芸略想了想,悄然关上窗户才回来,压低声音附耳子冉:“太后每日早中晚都要进佛堂诵佛念经。赵德和元裕姑姑都跟随在身边。你放心,我会请姑姑帮忙。” 听到这里,子冉忙摇摇手,阮芸一时不解,子冉只好再写:“只要将经文放在佛座下显眼处即可。” 阮芸以为子冉怕供不起元裕这尊佛,给不起东西,何况就算给得起,以她的犯官女身份,元裕也未必肯帮忙。但根据往常的习惯,她说的话向来不必多问,只好点点头,又告诫:“太后佛学精湛,你千万不要大意。” 子冉放心,扶住她温暖的手心笑的很甜。 她起初还担忧阮芸害怕她影响她的地位而不肯帮忙或者阳奉阴违,但她竟然烧了那张纸,把她和她拴在一条绳子上,要死一起死,要飞黄腾达也一起。而子冉,渐渐觉得自己很卑鄙。 阮芸是那样单纯。至少现在十三岁的她,还料不到人总是会变,变得不可思议。 子冉日夜不停,抄写了两卷经文,分别为观音经和六祖坛经。阮芸傍晚给她送饭的时候取走,在太后夜里进佛堂前放进去。 休息到第二日傍晚,阮芸进屋后立刻就关了门窗。 “昨天夜里太后问起了,现下乾清宫正在查。”她神色慌张:“你没写什么不该写的东西吧?” 子冉摇了摇头。她抄写的都是大乘经文,如果到今天太后还没有问,她的计划就彻底失败了。可她若查起来,是死是活,她还有拼的可能。 拿出纸笔,子冉写:“今夜你尽量换班,不要跟随太后。” 阮芸现在还只是殿外伺候,每日轮值跟随太后前往佛堂,在堂外伺候杂事。虽然仍旧不明白,还是不多问,茫然的点点头:“你今晚无论如何要小心,太后虽慈祥,却最讨厌我们玩弄心计。” 子冉笑。之所以撵走阮芸,是怕她被自己牵连。她若死在太后手里,皇帝必不会饶过父母哥哥,何必再牵连阮芸? 酉时,乾清宫佛堂外更鼓响过,树林里子冉静静靠在树上,数着每一下更鼓,闭上眼睛,感受着即将到来的死亡气息。她闻到了树叶和绿草的香气,天空和云朵的清新,蝉虫和松鼠的活力,也许今夜过去,她将与他们永别。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裙角和鞋底摩挲徐徐而来,她如同嗅到气味的豹子,猛然睁开眼睛,抓紧手里的东西,动也不动的聆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近了,近了,是时候了! 子冉低头不顾眼前明晃晃的枪头、人高马大的侍卫和成群的宫婢内监向着门外疯也似的冲出去。 碰!她被推翻在地,手中的东西顺势掉落。枪尖直戳下,她死死的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刺痛时,期盼已久的声音终于响起:“慢着!”她笑了,是在心底,因为那声音是太后的。 枪纷纷撤回去,但她仍然被包围在其中,拼命的呼吸着人类的气息。 “拿过来给哀家看。” 第一卷 正文 第10章 几分欣赏 她发现了,子冉在等,等待着那个机会。 声音响过,被她丢掉的那本经文捡起来,她甚至听得到纸页翻过,她看了,看了就好! 果然,太后发话了:“让她过来。” 枪回到那些侍卫的手上,子冉爬起来,随着太后派来的宫女低着头站在一双漂亮的绣喜鹊的黑绒鞋前,伏地跪下。 “怎么今天晚了?” 正如宫里人所传,太后威严而慈祥,一语道破子冉的计谋。显然,她已经注意到那些经文,也猜测到她的意图。子冉不能说话,只得再拜。 片刻沉默,一人发话:“太后问你话呢!抬起头来回答。” 她抬起头,元裕微微一愣,若有若无的眼里飘过一丝笑意。子冉也没想到她用这样熟悉的眼神看自己,只得指指自己的嗓子,在太后面前摆了摆手,告诉她她不会说话。 显然太后并不理解,不得已看身边的元裕。元裕也甚是惊讶,却是不得已要回答:“太后,她好像是个哑巴。” “这样。”太后似若有所思,看了看手中的经文:“既是哑了,为何不抄写药师经,却要抄观音和六祖坛经?” 子冉无法回答,太后便让人呈上纸笔,她伏在地上写。 “奴婢听说,太后娘娘常亲自抄写经文,最喜观音经,但因眼疾而需点明灯方能看清。眼疾不宜劳累,奴婢便想可抄写一部大字经文,若太后不弃,也许能用得着。奴婢乃重病致哑,已经无药可治。但观音慈悲为怀,才使奴婢从重病中活下,哑虽不能言,却能平心静气,体味佛家智慧。六祖慧能,乃佛家智慧之结晶。” 太后看过,点了点头,有几分欣赏。 “也难为你,自己都这样了,却心怀感恩,还能时时为哀家着想。几日来哀家见你抄写的经文均是大字,本就想着这是哪个用心的宫女体谅哀家年事已高,老眼昏花,要为哀家分忧。听你这么一说,倒不只是想出头,也是用心礼佛,才能体谅哀家之难。” 子冉忙放下笔再拜。 写道:“太后明察,奴婢已是残废之躯,不敢借此出头。只感激佛祖,感激太后仁慈,无以为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报答太后恩情之一二。” “哀家是知道的。”略停顿,又问:“那为何最后才抄写大藏经来?” 果不是善类,子冉心底暗暗生了层冷汗,她引起太后注意的方式,除了用大字抄写,最重要的就是最后再写大藏经。 平常人抄写,多数是从大藏经开始,她偏偏反着来,才能令太后疑惑,从而日日等下去。 她再拜写道:“大藏经乃佛家经书之根本,奴婢愚钝,尚不能领悟,不敢擅自抄写。但奴婢想,太后必然常常诵读,奴婢本是为太后所抄,怎么能留存私浴,故而今日抄完,送来给太后。只是大藏经卷数颇多,不想抄的晚了,送来时竟扰了太后清修,请太后责罚!” 她写完,放下笔再拜,这次,不敢再轻易起身。 “你竟如此用心,哀家怎好再罚你?”太后笑着又问:“你姓什么,家在哪儿,叫什么名字?” 子冉起身,恰与元裕的目光相对,读到一丝警告。她卑微得低头,在纸上小心翼翼的写下:“奴婢姓王,名子冉,家居沧州。沧州旱灾三年,太后以私藏救助百姓,父母念及太后恩情,将奴婢送入宫中侍奉。只是奴婢福薄,不能侍奉太后左右。” “原来你也姓王,竟是同乡。”太后看看元裕,又问:“你从前伺候哪个主子?” 这次,倒不需要子冉回答了,因为元裕已经开口:“太后是故意问,这不就是贤嫔娘娘那里的小宫女,那日太后去,贤嫔娘娘还正夸她伶俐呢!” 太后竟也跟着笑:“哀家老了,记性不好。依哀家看,伶俐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心善。想必元喜严厉,你也吃了不少苦。既然来投奔元裕了,又这样用心,哀家也实在喜欢,就留着吧。”又吩咐元裕:“明日你去说说,就说这丫头哀家要了。她若觉得人少,哀家挑几个伶俐的给她送过去。这心善的,哀家喜欢!” “太后可要让奴婢万死了,奴婢哪里就认得,不过是替太后多注意着些罢了。太后这么一说,奴婢哪儿还敢要人,想要,太后亲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