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出逃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您快点下来,咱们有话好商量!千万别摔着了!”兰府僻远的后院中,一名年事已高的奶娘一头跪倒在墙角边,急切的恳求打破了无人的宁静。 那墙头上跨坐着一名长相清秀的书生打扮少年,仿佛对奶娘的话早已见怪不怪,悠哉地晃荡着两条细腿儿,“波嬷嬷,父亲轻易决定我的终生大事,我是万不可能妥协的。此次离家出走也算是我表明自己的心迹,况且……”少年将背上包袱一提,“波嬷嬷从小见我长大,定也不想让我陷入水深火热中去吧!”此番话语打出了温情牌,杀伤力巨大,只见奶娘一愣,左右为难不已。正值奶娘愣神的空荡,少年两腿一蹬,吹了声口哨,便翻身跳下了墙。 “祖宗,您给我慢一点儿,摔着了没?”墙的那头传来一阵响动,奶娘赶忙贴近了耳朵去听,“小祖宗,你说句话,也好让嬷嬷我放心啊!” 没有人回应她的话语,她心中担忧不已。这次老爷答允了与苏府联姻,的确是太过匆忙,以波嬷嬷护短的性子,这次离家出走她本可以帮衬着些,若不是自己一个劲的阻扰,祖宗也不会想到翻墙。思及此处,波嬷嬷开始陷入无边的自责之中。 正值此时,墙外传来一声怒吼:“苏敖,男女授受不亲,你放开我!”此言一出,登时让波嬷嬷从自责中抽离出来,依照这个声音来看,自家祖宗没伤着。可这高兴没多久,墙外又传来一名中年男子不怒自威的训斥:“曼儿,休得无礼!你想离家出走?先给我回去!” 波嬷嬷无语凝噎,仿佛被男子训斥的人是自己一般,当即连滚带爬地往正厅赶去,正巧碰见老爷与顾管家一行,他身边跟着苏家大公子苏敖与随从,身后几名家仆正押着自家祖宗往屋里走去。 “爹,方挚刚刚去世没多久,你就随意将女儿又许配给他人,您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大厅中,被波嬷嬷唤作“祖宗”的兰曼端直跪倒在地,拿眼神蔑了站立在一旁打着扇子看好戏的苏敖一眼,发现兰史明正板着脸注视着自己,低头小声咕囔了一句,“还是这种成日里游手好闲的纨绔世家子。” 不知兰史明听见她的嘀咕与否,直接训斥道:“你瞧瞧你成日里穿成这副模样,苏州城里到处游荡,哪里有一点大家闺秀家的样子!你学学你的妹妹兰熙,若是像那般端庄淑静,我也不会整日里为你的婚事担忧!方挚已死,苏公子待你真心,苏氏与我兰府亦是门当户对,这门亲事我说了算!波嬷嬷!”兰史明猛地抬高了音量,吓得躲在柱子后面的波嬷嬷赶忙一路小跑,跪在了兰曼身边,“老……老奴在。” “看好大小姐。趁大婚前这几日赶紧教教她些礼数,莫要嫁过门去丢我兰府上下的脸。”兰史明顿了顿,语声一凛,“另外我会让顾管家派人严加看管,若是再让大小姐逃了,休怪我不顾嬷嬷呆在兰府这二十几年以来的情面!” 兰曼跪在一边,听到父亲说起兰熙之时心中本就有了些许不快,看着波嬷嬷不停磕头认错,一下子赌气似的站了起来,一把扶起了她往屋外走去。 “兰曼妹妹走这么急做什么?再过几天你我就要成婚了,此刻应当多培养培养感情,日后你才好服侍我不是?”刚出门没多远,苏敖便追了上来,言语中透出的孟浪让兰曼对这位本就无甚好感的未婚夫君更添一份厌恶。 兰曼不愿理他,拉了一把欲向之行礼的波嬷嬷,冷哼了一声:“我们走。” 谁知苏敖竟不屈不挠地又跟了上来,伸手就握住了兰曼头顶束起的男子发髻,稍稍用力一带,便将固定的发簪取了下来,发丝顺滑的触感令他心中微微一荡,鼻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想起方才兰曼跳下墙头跌入自己怀中之时,也是这样一股味道,虽只是隐约可闻,但直教人心旷神怡。 一头乌发没了簪子的固定,如流水般泻下,披散开来。兰曼没有料到苏敖竟可以放肆到这个程度,心头蹿起了一团怒火:“苏公子,我还没有嫁给你,还请你自重!” 自重?苏敖坏笑着勾起唇角,讥讽道:“江南总督府的兰曼兰大小姐出了名的胆大出格,适才你说在下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我俩岂不是正好相配?自重?还望鼎鼎大名的名门闺秀,兰大小姐指点一二,什么才叫做自重?” “你!”兰曼气极,看着他笑得越发猖狂的脸,目光中满是寒意,“我如何与你苏大公子毫无关系。就算我终日在苏州城街头吃喝玩乐,也从未做过穿花问柳、斗鸡走狗的荒唐事,更不会私自在他人府中与异性纠缠不清,你将我与你相提并论,实在是高看了自己。” 苏敖被她的话语激到,只愣了一瞬,旋即不怒反笑,“江南人人爱慕你那病秧子妹妹,言说她弱柳扶风、楚楚动人,可我就是喜欢你这股辣劲!哈哈,反正你已经克死了一位丈夫,如今除了我没人再敢娶你,你就算逃,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苏敖这番话语威慑力极大,直到晚饭时分,还在兰曼脑子里回荡。她趴在窗台上,看着庭院中吐出新芽的桃树,而一旁正站着几名看管于四周、以防她再次逃跑的家仆,兰曼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波嬷嬷见状正欲上前催促她快点用膳,却听兰曼缓缓开口:“方挚为何会突然猝死?若他不死,我如今也不会成为爹爹想要快点将我打发出去的扫把星。” 本只是一句埋怨,却让波嬷嬷回忆起了祖宗与方家公子成亲那日情形。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惊动了整个苏州城,江南巡抚次子方挚与江南总督府上嫡女兰曼的婚礼使得附近一带的大小官员与乡绅纷纷出动。众人皆知方公子与兰大小姐乃是青梅竹马,如此门当户对更是天作之合,谁料那高跨马上、一脸春风得意的新郎还未踏入兰府大门迎走凤冠霞帔的新娘,竟于人头熙攘的大街上摔下了马,当场毙命。 方挚的死,让兰曼未过门便成了寡妇,更有谣传称其为克夫的扫把星,才能让自己的夫君在清白白日里头也能无缘无故坠马而死。想来老爷也是担忧经此一事会害得兰曼名声尽毁,才会这么急切地想为她再寻一位夫君。 人人皆知寡妇门前是非多,波嬷嬷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正文 第二章.庶妹 “祖宗,二小姐来看您了。”用过晚膳后,波嬷嬷跑来告诉还靠在窗边惆怅的兰曼,府上稀客的到来,瞬时让兰曼警惕了起来。 “她来这里做甚?”兰曼眉峰一挑,语气有几分僵硬。一提起她的这位妹妹,兰曼就浑身不自在。兰曼的母亲去世得早,续弦二夫人为父亲育有的这一位唯一的女儿自小体弱多病,但却也因此获得了不逊于兰曼在府中的宠爱。或是自身不拘一格的性子使然,兰曼与这一位端庄淑静的妹妹丝毫不对路,甚至是能躲则躲。究其原因,波嬷嬷自看到兰曼蹙眉之神情的那一刻,立时想起了三年前的往事。 那一年兰曼及笄,典礼上不少江南名门望族来贺,都快到行礼之时,兰曼还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打着呼噜。饶是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子在自己十五寿辰前夜竟还偷溜出府去与人喝酒划拳,彼时兰曼在城中女扮男装四处玩乐还鲜有人知晓,若没有兰熙的帮衬,此事如何也会让老爷知道。 波嬷嬷硬将兰曼从床上扯起来之时,负责梳妆的婢女早已乱作一团,专用来为兰曼束起额发的宝月簪丢失不见,那是夫人生前留下的遗物,若让老爷知道,定会怪罪。正值闺房中众人急得团团转之际,兰熙带着一枚样貌大方古朴的玉簪出现,言说此为自己母亲传给其的首饰,借给姐姐一用,既合乎了及笄的规矩,也不会令老爷起疑。当时早已心急如焚的波嬷嬷借过玉簪时总觉它有几分眼熟与古怪,但看着时候不早,无暇顾虑,还是一边连连道谢一边绾入了半梦半醒中的兰曼的发间。 举办及笄礼的大厅之中,兰史明高坐主位,邀来方巡抚为旁证,大小官员及其夫人纷坐在旁,兰曼迷瞪着双眼踏入高旷庄严的厅中之后,感受着众人的目光,瞬时清醒了不少。她注意到一束目光自她走进后一直注视着自己,抬眼望去,方挚正位居家父身侧,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兰曼觉得那目光无比异样,低头查视了一番自己身上新制的华美衣裳,却并无不妥,感到越发怔忡。 “娘,你看兰姐姐带着那枚发簪……”一侧知府家的小千金拉着她母亲的衣角,糯糯地开口,引来不少人的眼光。 发簪?兰曼一愣,想起了自己在迷糊中似乎兰熙来过,心头划过一丝莫名的不祥,却有不敢轻易取下探看究竟为何,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了父亲,端直恭谨地跪在了地上。 “曼儿,你头上戴的是什么?”大厅上,响起兰史明的询问,令四周骤然安静。 兰曼抬手触碰,发现它的形状摸起来有几分熟悉,愈发疑问之际,却听另一旁前来观看及笄礼的苏敖悠悠开了口:“昨夜我与方公子前去留仙居喝酒,掌柜的说前面有位客人落下了一枚簪子,我瞅着眼熟,没想到方公子竟一把夺了去,还说认得那枚簪子的主人,今日我见兰大小姐竟佩戴着一枚男子玉簪,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兰曼急忙取下一看,竟是自己平日出门后为扮作男子常佩的玉簪。此枚玉簪貌样朴实,介于男女饰物之间,玉身上的纹饰以鸾凤云纹为主,以至于波嬷嬷一时间未发现它的不妥。 兰史明的颜面瞬时有几分挂不住,在众人面前却又不好发作,直至方挚从怀中掏出宝月簪之际,终于抑不住胸中怒火,拂袖而去,至此兰曼的事迹传遍了江南二府三州,大胆出阁的名声搞得人尽皆知。而方家因之借故延后二人婚期,也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谈资的笑柄。 “姐姐,兰熙来看你了。”随着门口响起女子娇柔的声音,兰曼浑身一抖,知道这个克星终于还是上门来了。 夜里房中燃着几盏琉璃灯,摇晃的光影中走进来一名素衣女子,孱弱的身姿好比弱柳扶风,腰肢盈盈不堪一握,一头及腰长发衬得白净的脸庞越发娇小,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映出青玉的色泽,两弯笼烟眉微微蹙起,有种无法言说的病态之美。 “你身子不好,跑来看我做什么?”兰曼心有不愿,却还是波嬷嬷的示意下迎了上去。 兰熙掏出丝帕,掩唇轻咳一声:“今日听说爹爹又罚了姐姐,是不是又为了姐姐与苏公子成婚一事?那苏公子趁人之危,实在是不光彩,兰熙也为姐姐感到不平,爹爹这么做实在是太过分了。” 昏黄的琉璃灯下,兰熙三分惋惜七分愠怒的表情让兰曼的心渐渐软了下来,看着她毫无惺惺作态痕迹的模样,兰曼开始怀疑当时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只是兰熙的无心之失,尔后的一切,或许也只不过是自己冲动时的误会。 及笄礼在兰史明的中途离席后戛然作罢,兰曼一边回忆一边寻思如何解释应对,路过后院池塘,不注意撞见了正倚着阑干面对一池湖水凝眸叹息的兰熙。 兰曼打心底见不惯娇柔作势的女子,更何况这一位还害得她在及笄礼上当众出丑,她在大厅中所经历的狼狈此刻悉数化为了怒火,拿着玉簪几步冲上前去质问:“兰熙,这枚玉簪怎么会在你那里?你为何要给我的奶娘?她不知情,那夜你助我溜出府时亲眼见我戴上,你会不知?莫非你是想故意让我出丑?” 兰熙悠悠转头,平静地说:“我只是拾到了姐姐落下的东西,物归原主罢了。” “那为何我的宝月簪会在方挚手中?我出门是不会将如此贵重的东西放在身上的。” “姐姐,你和方公子青梅竹马,你平日究竟是如何的人,他总有一天会知晓,而且……”兰熙眼神向后一瞟,面上平静无波的神情一变,眼神透出无辜与可怜,面对兰曼劈头盖脸的质问,竟有几分欲哭之意:“姐姐突然无缘无故前来责怪兰熙,兰熙什么也不知道,你教兰熙如何承认?”说着,颤抖的声音突然抬高了些许。 兰曼见状,虽是心烦却也没辙,正想作罢不与她再作纠缠,却被她一把拉住了手腕,“姐姐留步……” 正文 第三章.大婚 正值此时,兰曼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兰史明与顾管家一行正往她们这边走来。想起适才管家再三吩咐自己这几日特殊时期当闭门思过不能再惹是生非,兰曼忽生出迅速逃离此地之意,何况自己此刻也无颜面对父亲。 “你放开我。”兰曼挣脱,却不想弄疼了兰熙,她心生愧意,欲上前探看一二,“兰熙,没弄伤你罢?”刚攀上她的双肩,谁知兰熙突然眼皮向上一翻,整个身子无力地往后仰去。兰曼感觉手腕上被有力地一带,一股冲力使她向兰熙扑去,待她稍稍站定之后,只听传来一阵“哗啦”落水声,兰熙直直跌入了池塘中。她还未反应过来这一切的始末,旋即便被兰史明关了半月紧闭。 在思过的半月里,兰曼虽听闻兰熙醒后抱着未痊愈的身子替她向父亲求情,但始终怀疑她的别有用心。直到三年后的今天,几乎是被逼婚的兰曼再次收到兰熙的示好之时,她决定按照兰熙临走时告诉她的法子试上一试。 “小祖宗,这样看来二小姐的确是向着你的,毕竟是血缘至亲……不过这个法子会不会太危险了些?若是到时候闹得苏府鸡犬不宁,可如何是好?”入睡前,波嬷嬷一边为兰曼整理床铺,一边担忧地问道。 兰曼钻进被子里将锦被拉上,江南早春夜深寒气浓重,令她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我倒不是多喜欢她这个人,但这个法子的确不错。我若不想嫁给那个纨绔,便只有闹他个鸡犬不宁。” 一晃眼,日子在兰曼每日优哉游哉的吃睡中平静地前进至了婚礼前夜,兰府上下提高了警惕,生怕前阵子大小姐安分守己的举动不过又是麻痹众人的行为,兰曼嗤笑他们杞人忧天,心中莫名对明日的婚礼产生了期待。 寅时三刻,波嬷嬷端着一套大红嫁衣步了进来,身后跟随的一众婢女齐齐上阵,唤醒了沉在美梦中的兰曼。兰曼揉着惺忪睡眼,迷糊地听见波嬷嬷立在自己床榻边开口:“小姐,老奴伺候您更衣。” 华服鸾帔,五凤朝阳。波嬷嬷总爱唤她“祖宗”,此刻一声无比郑重的“小姐”令兰曼蓦地清醒。她伸手抚过嫁衣上精美绝伦的绣脚,一丝一线皆是触手生寒。兰曼听随兰熙之言,心中早已有了决议,但此刻她亲手穿上这华美无比的嫁衣,却不是为所爱之人,想到不久前死去的方挚,内心陡然百感交集。 名唤“阿才”的婢女为兰曼高绾起发髻,明珠凤冠光彩夺目,左右各垂牡丹璎珞。眉匀远黛,额点朱砂,七重繁复纱衣裹着她单薄的身躯,亭亭立于镜前,恍如陌生女子。 “小姐,阿才为您梳了这么久的头发,从没哪次比你今日更美。人家都说,出嫁是女子最美的时候,小姐您看,这个模样你欢喜不欢喜?”阿才站立在一边,眼中满是惊艳,兰史明安排她为大小姐的陪嫁侍女,随大小姐一同入主苏府。 兰曼轻轻笑了笑,道:“自然是欢喜。”这句话含在嘴边,无端多了些许苦涩。 “吉时已到——” 一顶大红盖头遮去了兰曼的容颜,兰府外,苏府迎亲队伍早已恭候多时。天光熹微,扈从如云,仪仗富丽堂皇,引来不少百姓围观。最前列高跨马上的苏敖笑得春风得意,大红喜服的衬托为其人增添几分倜傥。兰曼略微颔首,一只脚将将迈出兰府大门高槛,一双冰凉柔软的手忽然伸至她紧握着的手中,令兰曼一怔,只听来者在她耳畔低声说:“姐姐,兰熙是来帮你的。” 于是,在无数围观人的注目下,兰熙犹如九天仙子翩然而至,亲手搀扶着兰曼缓缓上了队列正中的五凤鸾飞喜轿。 踏入苏府,岳家兰氏人先被安排在了东厢房稍作歇息,等候主位高堂齐聚,以行夫妻拜堂之礼。兰曼与兰熙共处一室,阿才与波嬷嬷在门外把风,兰熙左顾右盼,递给兰曼一包药粉。 “姐姐,这是我央求平日里为我诊脉的郎中特意配制的假死药,你服下之后三天之内形同死亡,苏氏以逼婚害死兰府大小姐,定会罢手。这三日我会力劝父亲,待你醒后你若还想离家出走,也不会再有人拦你。” 兰曼点了点头,手中犹豫了片刻,终还是接过了那包药:“我死后再醒来,往后定会被苏氏发觉,不如趁机离家出走。”抬头望着房梁上的漆红横木,“我想一个人去北方游历一番,这次倒是一个机会。” 兰熙神色莫测地看了看兰曼,试探道:“姐姐出走,是不是还想去寻找那个人?” “谁?”兰曼怔忡,不知兰熙为何起了这个话头。 兰熙连连否认:“没有的事,是我脑子不好,记糊涂了。”说着,她去过桌上两个瓷杯,斟满水岔开了话题,“这药若要起效还需得些时候,现在服下,大抵到了拜堂之时便会有反应。” 兰曼一听,露出了得逞的笑:“要的便是人人看着我怎么当场而亡的!” 细碎的白色粉末洒在了其中一杯水中,兰曼一瞬不瞬地注视这它渐渐融化,窗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令她心头一跳。 “不过是只鸟儿。”前去探视的兰熙走过来坐回了椅上,端起另一个靠近她的茶杯,道:“这杯水是妹妹敬姐姐的,愿今日过后,姐姐能获得与之前不同的人生。” 兰熙的眼中似有一道金光闪过,却只是一瞬。兰曼当自己眼花,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没有察觉到兰熙掩在杯后的冷笑。 拜堂时刻将至,兰曼被几名礼官请去了正厅。兰熙一人坐在桌旁细细品味着杯中之水,唇角突然扯出一丝笑意,旋即放下了手中瓷杯:“你来了,一会儿可有好戏看了!” 隐在玄关处的男子低低一笑,讥讽道:“人人言说你天真善良,其实内心住着的魔鬼怕是只有我才知晓。不过今日,我还是要感谢你助我一臂之力。”说着,他走了进来,端起瓷杯呷了一口,“没加料的水果真没什么滋味。” “把催情药说成是假死药,也只有她会相信。”兰熙一声冷哼,面上再无平日柔弱:“我只是自己见不惯她,我要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让大家都看看她是多么放肆而没有礼教的女子!这样的人,如何配做江南总督府上的嫡女!” 正文 第四章.恩怨 “苏老爷,恭喜恭喜!” 欢快的唢呐与鼎沸的人声交织在一起,整座苏府内张灯结彩,喜庆的大红铺满各处。城中百姓纷纷出动,大多抱着一探兰曼会否又克死一位夫君的心态前来凑热闹。 兰曼被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款款行至正厅。早已在门口恭候多时的喜娘伸出手将兰曼牵入了门中,带她跨过火盆之际,伸手摸了摸她的臀部,旋即满意地点了点头。兰曼正欲发作,透过红色面纱却见高堂上正端坐着两府老爷夫人,兰史明面上难得透出一丝欣喜,尽管她心中不适,但只能勉强忍耐。 “……夫妻和顺从今定,这段姻缘夙世成,琴瑟和谐乐万春!”司仪在旁高颂贺词,尾音拖得荡气回肠。兰曼在大厅中央站定,却迟迟不见苏敖人影,心里开始盘算起究竟自己何时死过去才算时机合宜? 端坐一旁的苏夫人见吉时已至,司仪与喜娘一个劲地朝自己使眼色,遂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老爷,敖儿还未见人影,我使唤个下人去催催。” 苏老爷一摸胡须,低斥道:“糊涂东西!平日里混账也就算了,今日迎娶总督府上的大小姐他竟还如此怠慢!眼下这么多人等着,实在是给我苏府丢人!” 苏夫人连连摆手宽慰:“老爷,这兰大小姐可是敖儿自己认定的人,怎会轻易怠慢?肯定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差人前去厢房看看。” 此番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兰曼耳中,她在盖头后冷笑一声,突然不知为何身子有几分燥热,她用手去解了解衣襟,却发现父亲正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放下手,眼睛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兰熙的影踪。 未几,刚刚被差遣去后院探看催促的下人垂首疾步走到了苏夫人的身边,神色匆忙并带着几分恐慌。兰曼见他在苏夫人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什么,顿时令她吓得面色发白。 “不好了!出大事了!老爷夫人,你们快去东厢房看看吧!”正值此时,阿才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大厅,一边脸颊肿得老高,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老爷,苏公子欲轻薄二小姐!我们怎么也拉不住!老爷,您快去为二小姐做主啊!” “什么?!”此言一出,苏府上下登时炸开了锅。兰曼一把扯下了头上碍事的红纱,不知现下演得到底是哪出。一行人亟亟朝东厢房赶去,还未行至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的呼救。端庄淑静的病美人果真连求救声也是娇弱无力的,站在门口,兰曼心中感叹。 “不……不要过来……”厢房内早已是狼藉不堪,摆设书画散乱一地,兰熙正瘫坐在地,手中紧紧攥着凌乱的衣衫,眼眶中晶莹的泪珠泫而欲泣,拼死反抗着苏敖早已丧失理智的拉扯。 苏敖一双眼睛早已发红,嘴上一直挂着邪佞的笑,不断向兰熙靠近:“来啊,现在没人敢拦着我了……没有人打扰我们……美人儿,你还怕什么……” 兰史明在门口听闻,目中满是愠怒地瞪了苏老爷一眼,吓得对方一愣,旋即一脚蹬开了门。 “混账东西!”未及苏老爷发问,兰史明几步上前提起了苏敖,将之一把甩开。二夫人与阿才连忙上前,拿衣服遮盖住了兰熙暴露在外的身子。 “波嬷嬷,这是怎么回事?”兰曼隐在人群后,低声询问偷偷走过来站在她身边的奶娘。 波嬷嬷摇了摇头,道:“祖宗你离开后我见苏公子继而便走了进去,半天没听见什么动静,心里头觉得异样,没想到刚靠近了些就听屋里传来一阵大的响动,阿才不知死活跑进去看,没一会儿就被打了出来。依老奴看啊,祖宗你不用吃那假死药这婚也结不成了!” 兰曼点头表示认同,可欣喜了没一会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大呼了一声。 “啊!不对!” 这一声瞬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她见四面八方询问的目光皆注视着自己,却无比准确地感受到了兰熙的眼神。她抬起头向兰熙望去,那一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在与她对视的刹那又恢复至梨花带雨的模样,委屈得直教人心中不由地生出了怜爱。 可是兰曼这一次决计不会看错。一回想到她方才的目光,兰曼便如同跌入浩瀚冰冷的深渊,一颗心随之直往下沉…… 她并没有吃兰熙给的假死药。三年前的往事让她记忆犹新。兰熙自小体弱多病,常年需要郎中为其定时诊脉配药。正是因为这副娇弱的身子骨,令父亲牵挂担忧不已。作为长姐,父亲教导她理应让着妹妹,给予兰熙的疼爱几乎快令人看不出她姐妹二人的嫡庶之别。那一年兰熙落水,自己面壁思过半月,生性好强的它是如何也咽不下这一口气。今日她趁兰熙不备调换了两杯水,不过是想看看若兰熙假死,父亲当如何反应?而自己,亦可拿闭气装死蒙混过关,更能与兰熙在父亲心中比较一番。 可如今药力早该奏效,兰熙非但未死,还反遭苏敖轻薄。兰曼看着另一旁卧倒在地、满脸狼狈的苏敖,怔忡此人平日如何荒唐也应不会在大婚之日如此放肆。 “逆子,你可知你做了什么?!”一旁围观的人早已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苏老爷颜面再也挂不住,走上前去拽起了苏敖,“睁大你眼睛看清楚,这位是兰家庶出二小姐!你要娶的,是兰大小姐!” 兰熙仿佛受了到惊吓,眼泪汪汪地望着兰史明,抽泣声逐渐变大,最终变成了哭诉:“爹爹,您可一定要为女儿做主啊……” “爹,是她在水里下了药,让孩儿误喝了去,其实这药本来是……”苏敖见自己父亲一脸怒火,终于清醒了几分,哆嗦着手指指向兰熙。 他的话语还未说完,立马被兰熙打断:“苏敖,你侮辱我的清白,还想诽谤我,我今日便是死,也要护住自身的清白!” 正文 第五章.入梦 说着,兰熙竟翻身站了起来,直直向苏敖冲了过去。苏老爷一时未反应过来,只见一道人影闪过,尔后身后便传来一阵巨响。 苏敖被兰熙这出人意料的冲击搞得措手不及,脚下不稳,连连向后退去,后背猛地撞在了书柜上。“敖儿!”苏老爷惊呼出声,三层楠木镂花柜因猛烈撞击而摇摇欲坠,书柜顶层放置的釉彩瓷瓶晃悠了几下,直直朝苏敖的头顶砸去。 “咣当——”白色的碎片与鲜红的血液几乎在同一时刻飞溅开来,兰曼感到一阵眩晕,四周刹那间静止,众人一时间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血浆沿着苏敖狰狞而痛苦的面庞蜿蜒而下,他张了张嘴,颤抖着抬起手,指着不远处面对着他的兰熙,未及发出声,突然身子一僵,面容定格在似乎因惊恐而瞪大了双眼的表情上,往后方栽倒了下去。 “敖儿!”“少爷!”苏府上下乱成一团,苏老爷与夫人哭喊着朝他扑去,却如何也唤不醒苏敖。 “熙儿……不小心害死了苏敖?”立在一旁的兰史明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半晌,不可置信地开了口,转头将震惊与疑问的表情传达给躲在角落中瑟瑟发抖的兰熙,兰熙浑身一抖,旋即将头深深埋入了双膝之间。兰史明又朝兰曼看去,兰曼与他对视两眼,也将目光投向了本该是受害者的兰熙,突然明白了过来事情的始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兰熙双手紧握成拳,身子蜷缩在一起,身上的衣服残破不堪。苏敖倒在血泊之中,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大红的喜服与猩红的血液融合在一起,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苏府的后院中刚开出几树桃花,新婚布置的喜庆氛围却将屋内的哭天抢地衬托得更为悲凉,一时间,兰曼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死不瞑目。 她走进了几步,仔细将苏敖的尸体上下打量了遍,却突然注意到他的浑身开始隐隐发青,应是中毒的征兆。苏敖喝下的,明明是兰熙本该骗她喝下的迷情药……兰曼目光注视着此刻犹如受惊的鸟儿般的兰熙,这个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后背开始逐渐发凉。 “姐姐,属于你的东西,熙儿都想要……这样的话,姐姐不如死了罢……” 脑海中突然迸出这样一句话来,陌生而熟悉,在耳边清晰无比。兰曼像被一道闪电劈中,身子猛然一怔。记忆仿佛被这道平白掠过的闪电划出道裂缝,大风呼啦啦往里涌入,一时之间头疼欲裂。 “肯定是你这个扫把星,克死了我的敖儿!不然我的敖儿怎么会突然之间变得这么失常!扫把星,你赔我的敖儿啊!”苏夫人伤心欲绝,却见兰曼立在一处没有多少反应,心中腾地冒起一股怒火,几步上前拽住了她的衣襟,布满泪水的脸颊在一瞬间无比苍老。 “你还我的儿子!” “姐姐,属于你的东西,熙儿都想要……” “扫把星,你克死了我的儿子!” “这样的话,姐姐不如死了罢……” …… “我要回长安了,你会来找我吗?” 是谁在耳边低声问她,隐隐约约辨不分明,却又似曾相识。兰曼脑子里昏昏沉沉,耳朵里交织着哭闹声与争吵声,还有来自遥远地方的声音……苏夫人死死握住兰曼的衣襟不放,周围的一切开始开始变得模糊,景物颠倒错乱,兰曼感到一阵窒息,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时,四周一片黑暗,不知是夜里哪个时辰。明明是江南早春时节,屋外却下起了鹅毛大雪,传来簌簌声响。闺房中空荡荡的,被皎白雪光映得亮堂了几分。 兰曼心中怔忡无比,莫非是老天见苏敖死得冤枉,才飞起了这百年难得一见的春雪? 她欲喊波嬷嬷问问今日后事如何,到了嘴边却成了没有语调的呜咽。撑着床坐起了身子,兰曼感觉似乎还没缓过神来,白天里的一切遭遇在她心中留下了阴影。 兰熙本意设计她,却因她的玩心阴差阳错害死了苏敖。说她是难得一见的专克夫君的扫把星,兰曼自己想想也觉得此言非差。 正值此时,一缕箫音混着风雪飘入了兰曼的耳底,如泣如诉,仿佛一段缥缈轻盈的丝带,在暗夜中缠绵悱恻。 兰曼不知夜深何人奏箫,记忆中兰府上下除了自己在外游学的胞弟兰弈,似乎无人会此项乐技。不知为何,她越发觉得这首曲子熟悉异常,却又始终想不起来,心中很是古怪,便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裳,循着声响轻手轻脚穿过了偏房。 推开后院门刹那,无数雪花迎面扑来,漫天鹅毛大雪在风中飞舞,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白光,兰曼不由微微闭上了眼睛。 天地苍莽,恍恍如鸿蒙初开。雪下得极大,覆盖在地面上,皎洁如洗。 箫音在呼啸的风雪声中时隐时现,待兰曼走进了眼前这片冰雪世界,那箫声却戛然而止。 兰曼拢紧了身上的单薄春衫,再一次睁眼时,一抹玄色身影孑然独立于莽莽苍雪之中。庭院中古木参天,映得那身姿恍若降世谪仙,高蹈出尘。 低垂的青砖绿瓦下,兰曼撑开一把朱红纸伞,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雪地里印出深深浅浅的脚印。几只飞鸟扑楞着飞过,深宅里万籁俱寂。 兰曼问他:“公子深夜为何在此?” 他垂眸望着手中的箫,眉眼隔着苍茫的风霜,不曾开口。 兰曼心中更加奇怪:“莫非你认识我们兰府中何人?来此是为见一见你的心上人?要不你告诉我,说不定我也可以帮你一帮。” 陌生男子抬头深深地盯着兰曼,兰曼记不住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眸,只感觉一颗心不停地往下坠…… “我要回长安了,你会来找我吗?” 你会来找我吗?记忆中无端蹦出了这句话,兰曼白天里分明也想起过。 “请问公子,你从哪里来?”良久,兰曼试探地问道。 男子的眼底里升起迷蒙的白雾,腾起汹涌的浪涛,直勾勾地望着她。半晌,薄唇微启,缓缓吐出二字:“长安。” 正文 第六章.如意 “吓!” 兰曼猛然从床上惊醒,惊得床榻一侧帐幔上的绛紫流苏缨络不停颤动。窗外天光乍现,已是白昼时分。 她的太阳穴处突突直跳,出神地望着帐顶上精巧的春眠芍药图底,神情有些恍惚。 波嬷嬷听见了里屋的响动,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来到了兰曼身旁。 “祖宗,这是老爷新安排给你的两名贴身丫鬟,名叫‘如意’和‘吉祥’。”波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唤出了躲在她身后两名丫鬟,一高一矮,一人丰润一人清瘦,搭配得十分合宜。 兰曼被自己的无端想法逗乐,噗地笑出了声来。波嬷嬷似乎早已习惯她如此,淡定地从高胖的那名丫鬟手中端过一盏药汤,还没凑过来兰曼便闻到了苦涩的气味。 她皱了皱眉,波嬷嬷依旧淡定地将药细细搅了搅,试了试入口的温度,端在了她面前:“祖宗,你前几日受了惊吓晕了过去,这都昏迷了三日。来,快乖乖把这碗药喝了。” 兰曼有些疑惑:“现在什么时辰?” 波嬷嬷听了她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依然轻声细语的:“才过卯时,老奴伺候完祖宗您用完药啊,还要去帮二夫人打点打点府上。少爷就快回来了,老爷今日好不容易开心了些。一会儿吉祥如意会帮您梳妆打扮,用过早膳之后少爷差不多就到苏州城了。” 兰曼听着波嬷嬷的絮叨,思绪却早游离到千里之外。她直接忽略了自己胞弟回府之事,径直问:“昨夜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奏箫?” 波嬷嬷叹气:“祖宗,您这是睡糊涂了罢。”见兰曼一脸不解,她将药又凑近了些,“快把药喝了罢,呆会儿要凉了。” 兰曼盯着波嬷嬷看了一会儿,她还是面不改色地举着那碗汤药,她又将目光移至波嬷嬷身后的小丫鬟来回扫视,如意吉祥皆低低垂着头,一众小媳妇受了委屈的模样。 看着那碗冒着袅袅白烟的褐色药汤,氤氲得她眼角有几分酸胀,心一沉,兰曼端起药汤一饮而尽,舌间残留着一片苦涩。 波嬷嬷从一个茶色琉璃罐子里拿了颗蜜饯递给她,兰曼没吃,波嬷嬷知道她起了脾气,交待了如意与吉祥几句后,便向兰曼告退去了二夫人房中。 “小姐,我与吉祥伺候您梳妆。”清瘦的那名丫鬟迎上前来,有几分怯生生地说道。 兰曼从她手中接过一杯清茶漱了漱,口中的苦味减了一半。另一边的吉祥招了招手,一群端着衣物的小丫鬟踩着细碎的步子鱼贯而入。 她被一群七手八脚的丫鬟伺候着沐浴更衣,坐在梳妆台上时又有了瞌睡。合欢花纹雕饰的金漆铜镜上映照出一副明丽动人的容颜,瘦削的面颊上深嵌一双乌沉沉的杏眼,折射出丝丝寒光。 名唤“如意”的丫鬟拿着檀木梳,一丝一缕轻柔地在兰曼及腰的发丝上游弋,忍不住赞叹:“小姐这一头乌发生得极美,摸上去就如同一匹上好的缎子。” 被她这么一说,兰曼不禁细细瞧了瞧镜中的人儿,白皙素净的面容与如墨的长发,眉眼间与兰熙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值此时,门口响起了男子略带青涩的朗声笑声,兰曼循声回头望去,一名十四、五岁俊朗的锦衣少年拱手立于我面前,眉眼之间满是喜悦:“阿姊,弈儿回来了。” 兰曼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圈,锦衣少年笼罩在晨光熹微中,散发出淡淡光晕,站得如同一棵树木一般挺拔笔直。这个曾躲在她身后的弟弟,在游学归来之后,让她看见了初露成熟的模样。 兰弈见她没有反应,心中怔忡,迟疑问道:“阿姊莫非不欢迎我回来?”说着,扮出了伤心欲绝的模样。 兰曼“哧”地一声笑了出来,连连摆手道:“哪里敢。你阿姊我近日又做了些坏事,怕被你听见了责怪我,故而还是装得无辜些好。” 大夫人先后诞下她与兰弈,在她四岁那年长眠于一个细雨缠绵的秋夜。在此后兰曼与阿弟相依为命的岁月里,她时常疑惑为何自己在兰弈面前始终存有一份顾虑,如今兰弈已而一位翩迁少年,此番游学归来,素来无拘无束的她担心起苏州的谣传会影响到阿弟对她的看法。 兰弈听闻兰曼的话语,假意皱眉问:“可是方家与苏家之事?” 她立马敛了面上的笑容,瘪了瘪嘴,点头。 兰弈又问:“听闻你如今成了苏州世家公子惧怕的扫把星?” 兰曼继续点头。 “这个……”兰弈沉吟一声,注意到兰曼紧张的神情,不动声色地里笑了一笑,“阿姊,你这番表情,可是忧愁自己嫁不出去?” 听到兰弈的揶揄,兰曼立马反击道:“我已是一个寡妇,还怕这些作甚么?大不了一辈子陪在爹爹身边。我不过是担忧你听闻了城中的风言风语,影响了阿姊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 兰弈听闻此番话语,终于忍不住心中笑意,笑出了声来:“阿姊愈发小孩脾气了!我出外游学一趟,归来倒感觉成了你的兄长!” 站在一旁的如意亦忍不住插嘴道:“少爷你是不知道,奴婢也是今日才来伺候的小姐,却喜欢小姐的率直喜欢得紧,这一点儿也不是小孩脾性呢!” 兰弈被她的话语吸引去了注意,上下打量了一番,饶有兴致道:“你这丫头才来便护短,好一副伶牙俐齿的模样。” 兰曼看了看兰弈,又将目光放在了如意身上。同样是十四、五岁的豆蔻少女,脆生生得如同庭院中刚刚抽条的柳枝,眼底盛满清晨的露珠。 “如意是在我身边服侍的人,自然伶牙俐齿。若是你身边没有这么一个可心的人儿,那便直说好了。”兰曼望着如意,“我身边有波嬷嬷,你便只消问问,如意愿不愿意跟你?”  正文 第七章.桃华 “小姐……”如意怯怯唤了我一句,“如意也是今日才来伺候小姐,小姐便将我打发走,可是因为如意愚笨,让小姐厌恶?” 兰曼摇头,未及辩解便听兰弈抢言道:“莫非你觉得跟着小爷走,小爷会亏待了你?”说着,一手抽出了腰间折扇,扮出风流形状。 如意急忙摇头,道:“不、不,如意也是才进的兰府,怕自己不懂规矩,伺候不好少爷。” 兰弈“啪嗒”一声打开了折扇,“正巧我离府几年,早已忘记了什么规矩。你若是那种真把自己当做低声下气的奴才之人,那我也不会要你伺候。” “弈儿性子洒脱,如我一般也时常干出些出格的事来。不过好在他是兰府唯一的嫡亲子嗣,你跟着他决计不会吃苦头。”见兰弈在一旁扇着扇子,兰曼一把拉过如意,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他回府后我担心他一时不能适应,有什么事情你且帮我多照看着些。你我主仆情谊不长,但我信你。” 这最后一句兰曼说得寻常,但分量甚重。如意听闻,身形一正,无比慎重地点了点头:“小姐放心,如意明白了。” 看着如意跟随兰弈远去的身影,兰曼独自一人坐于窗前出神。庭院中的桃花三三两两地开放,粉瓣白蕊,煞是惹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城东私塾内的老夫子曾教过她四书五经,小时候母亲总说女儿家应当有些学问才好,兰家的女儿若是目不识丁出去了定会惹人笑话。无奈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未过多久便迎回了二夫人,诞下一个兰熙,成了自己如今的噩梦。 “我如今便是成了克夫的扫把星,又该如何期盼这桃花开得繁茂……”仿佛是在自嘲,她低头喃喃自语道。 眼见着父亲年岁愈高,兰府上下唯一能够继承家业的便是兰弈。自从父亲迎娶二夫人未有几年,兰弈便被私塾的老夫子带出了兰府外出游学,直到那老夫子有一次啃猪蹄不小心噎到差点一命呜呼,才使得他想起自己死也应当死在自己的家乡,这便才带着兰弈归来。 那老夫子固执,且又为老不尊,教给兰弈的尽是些酸腐的诗文与游山玩水的门路,使得每次家信到来之时,兰史明看着兰弈那洋洋洒洒的酸诗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如今自己无法为父亲寻得一位得意女婿,兰弈若再不长进,怕是会令父亲忧心不已。兰曼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便在窗边坐了一下午。 夜里二夫人在府上张罗了几桌筵席,为兰弈接风洗尘,兰曼一不小心多喝了几杯,往自己房间走时已经颤颤巍巍。 “弈儿,你告诉我,长安好不好玩?”昏暗的走廊上,兰曼被兰弈架着往回走,脚下步履虚浮,但吐字却句句清晰,直教人佩服。 兰弈将她身子往上提了提,边走边说:“阿姊,你又忘了,我与师父还未到长安城,他便被猪蹄噎到了,待师父吐出了那块要命的骨头,我们便踏上归程了。” “长安城下,鲜衣怒马,红袖游侠。百姓皆说帝都繁华,令人神往,你不去看一看,实在是这些年游学的遗憾。”兰曼伏在他的肩头,迷迷糊糊地说道,“阿姊呆在这个苏州城内,没有见过更大的世面,饶是这般,还是违背了闺阁女子足不出户的规矩。今夜宴席上听闻你说起塞北的广袤风光,东海蓬莱的飘逸,我好生羡慕。只可惜我非男儿身,此刻也只有羡慕的份……” 兰曼自顾自说着,兰弈在耳边回应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脑子里晕晕沉沉的像悬虚于意识之外,晃晃悠悠地飘荡到了那个梦中的雪夜,千年古木下,她问一名早已记不清相貌的男子来自何方,那人告诉她一个很遥远的名字,长安。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森冷肃穆的灵堂中,萦绕着檀香朴质的味道,缕缕青烟在夜色里舒展。烟雾缭绕中,一位身着缟素的小女孩端坐在钵罗莲华灵堂前,不知跪了多久,脊背却依然挺直。 兰曼听见她张着嘴念念有词,明明应该是很微弱的声响,却听得分毫不差。 “娘亲,曼儿再不偷偷逃学了,你睁开眼睛看一眼曼儿好不好?” 兰曼迷蒙的双眼不经意地扫到了灵堂门外,一只黑猫吸引她的注意。她追随着黑猫碧澄澄的双瞳,眨眼之间,来到了城外荒郊地带。 她不记得苏州城外种植着如此之多的桃树,千树万树桃花开遍,粉雕玉砌,云蒸霞蔚,一路如火如荼地延绵至千里之外。远远观之,恍若落日晚霞,染遍天际。透过层层叠叠桃树,兰曼看见自己前方,一抹玄色欣长身影孑然而立。 耳旁传来一阵箫声,低回婉转,如泣如诉,缥缈轻盈。她仿佛在哪儿听过,很是熟悉,但始终喊不出名字。 兰曼正欲上前问一问他有没有看见刚刚那只黑猫,他却转过了头来。剑眉星目的少年,手执一柄玉箫,很是好看。 “我要回长安了,你会来找我吗?”他说。 她听见他这么说,心中莫名恐慌,便对他摇了摇,说她不愿离开苏州,她的母亲还没有醒来她不能走。 他无奈地看了看她,说:“那我等到你成年后,再来找你。那时你一定看厌了烟雨江南的风景,我带你去长安,看看繁华的帝京。” 兰曼惊愕地望着他,眼前莫名一花,跌入了他的怀中。他笑得很好看,漆黑的眼眸里尽是温柔的笑意。 他说,不要急着投怀送抱,待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后也不迟。 “你长这么好看,是不是长安里的人都这么好看?嘿嘿嘿……”兰曼砸吧了两下嘴,抱着被子翻了一个身,睡得四仰八叉。 一缕月光透过窗扉照进了屋来,从庭院中飘来阵阵幽香。波嬷嬷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家祖宗今夜在筵席上又丢了丑。 她的身上多了床锦被,兰曼舒服地往床榻里侧缩了缩,又翻了个身喃喃自语道:“不知道醒了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一夜无话。 正文 第八章.千灯 烟花三月,天家南巡。 苏州城还未平静几日,便又传来皇上启程一路南下巡视、不日便会抵达江南一带的消息。今年开春,江南一带风调雨顺,三州二府百姓安居乐业,一派祥和。兰曼坐在马车里,看着夜市夹岸两道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油然生出几分自豪,尤感江南今日的繁华和乐景象,有着自己父亲的一份功劳。 “阿姊,快快将帘子放下,你虽扮作了男儿装,城中百姓多半还是识得你样貌的。”马车内,兰弈提点,“若是让父亲知晓我私自带你来了千灯会,回去定要遭受责怪。” 今夜千灯会,乃是江南沿袭已久的民间节日。一年一届,开在春日,苏扬杭三州轮换,此次定于苏州。千灯夜会本该由江南总督与巡抚一同主持,带领一干官员于城门点亮明灯,寓意为民祈福,江南受苍天庇佑风调雨顺,官民本为一心。 兰曼无所谓地耸耸肩,不屑地说道:“兰熙都得了允许随二夫人出来游玩,为何我不行?若是你遭受了责怪,那我定要言说是爹爹偏心。” 兰弈听闻,摇头好笑,兰史明如此为之,还不是因为再怕这个最近处在风口浪尖上的祖宗惹出些什么祸端。 马车行去的方向是苏州城最繁华的中心地带,一路上人越来越多,街道两旁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不一会儿,便停在了城中最负盛名的茶楼一水居。 一水居临水而建,黑瓦红墙,阁楼建在水上。此居以绝品碧螺春与其不外传的果合糕点闻名苏州,三面临湖,古朴而小巧,楼上装雕花格窗,茶客凭栏品茶,眺望水乡风光,是城中不少文人雅士常驻之地。 此外,一水居还有一块活招牌,便是那一日说三刻书的官老仙人,这仙人乃是旁人对他的尊称,天上地下,三千大观莫不被他说得栩栩如生。 眼下千灯夜会,苏州城内各户人家纷纷出动,楼中的生意更比平常火热。 进门的时候,兰弈与一水居内的茶厮交谈几句,便被引到了二楼千金难求的雅座。事后兰曼才知,一切皆是托兰弈那不靠谱的老夫子还算有点名气的福。 茶厮端来几盘精致的茶点瓜子,兰曼与兰弈嗑得甚是欢乐,正值她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的时候,楼下忽起的争执引起了她的注意。 透过窗户,就在一水居正门口处,一个男子同两名名女子正纠缠在一处,虽听不清楚说着什么,但照这样的局势,多半是恶少调戏良家妇女调戏戏码。 兰曼探了探头,一名身穿一袭华贵滚金轻裘作风流形状的男子一手拉着一个良家妇女,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 苏州恶霸千千万,她大抵都认得。兰曼望了半晌,也没认出那一身狐裘的男子。她一面吃着鲜少能吃到的稀奇点心,一面朝兰弈诽愎道:“这都什么时节了,竟还有人穿着一身皮草,以此显示自己的财大气粗?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说,一次调戏两个,这人脑子会不会被热坏了?” 兰弈随着她的话语投去了目光,半晌,转过头问她:“阿姊,咱们这一路上来,怎么没见着如意?” 兰曼登时愣住,眨巴了两下眼睛,旋即将目光定格在楼下的良家妇女其中之一身上。 “糟糕了!” 兰曼大呼一声,赶下去的时候恶少正死死拽着如意,对另一只手上的姑娘笑得一脸轻狂,周围人看着热闹,却不敢言语什么。 “快点住手!”兰曼平地一声,瞬时让众人立刻尖起了耳朵,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一位好心的大娘拉着兰曼,悄悄说:“兰丫头,你去管那闲事做什么?一会儿惹怒了恶少,你回去以后总督又要责怪你!” 兰曼听闻,惊愕不已,尔后心中生出悲怆。饶是自己女扮男装已经沦落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如此多此一举今后该当如何招摇过市? “快点住手!”正当兰曼纠结之时,身后传来一声喝止,兰弈冲上前来,一把搭在了恶少的肩膀上,才说了声“嘿!”便被一掌推开。 “他奶奶的,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恶少生得俊俏,粉嫩的小白脸上一双桃花眼无比勾人,只可惜一开口竟是如此粗鲁,令兰曼连连摇头。 兰弈正准备骂他不识好歹,却见他另一手抓着的良家妇女竟是一名异域女子,转头恶狠狠地盯着恶少,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表情,喉咙中发出了类似于兽类的呜咽。 “呀呀呀,痛痛痛痛……痛!”没想到此女子力大无穷,恶少哪是她的对手,纤弱的身板跟着不停地七扭八歪,一张脸涨得通红,样子颇为滑稽。四周众人忍不住好笑,爆发出阵阵笑声,一旁的如意也不知是不是被羞的,连忙单手捂上了脸。 “放放放放手!”恶少猛地甩开被钳制的手,在围观众人的哄笑中一张脸涨得通红,“人人皆称江南人温柔娇弱,今日一见却不想如此泼辣!”说着,他打开了折扇登时掩面灰溜溜地逃远了。 四周围观者纷纷议论起此人,兰曼与兰弈连着如意站在人群中心颇有些难为情,正欲迈步离去,回头看见了刚刚被调戏的异域女子,她依然站立在原地,一头褐色及腰卷发披散开来,穿着一件露肩百花裙,凝脂般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被人调戏倒也情有可原。 兰曼离的近了才发现她身形高大挺拔,比自己整整高出了一个头。如此体格竟也遭人欺负,兰曼有些好笑,开口:“那恶少都跑了,你还不快走?” “小姐……不,少爷……”如意在身后拉了拉兰曼的衣裙,“今夜我被恶少拦截,多亏了这位姑娘。” “你可被他占了便宜?”兰弈在一旁急忙问。 “没有。”如意摇头,“他一上来就拉着我问认不认识兰家大小姐,我不愿告诉他,他便拉着我不走。” “看来又是一位久仰我大名的家伙,算他有点眼光。”兰曼负手而立,肯定地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投回异域女子身上,瞧了一会儿复而道:“不知我说的话姑娘有没有听懂,还是被吓着了?今夜感谢姑娘救了我家如意,就当作谢赔礼,姑娘受惊了。” 兰曼将掏出的夜明珠放在了她手中,珠子碧莹莹的光芒照着她姣好的面容,美不胜收。 众人纷纷看得痴了,兰曼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定又会惹来别的事端,正准备开溜,不料那姑娘一把拉住她,一双碧蓝色的眼瞳笑盈盈地望着兰曼。 国,色,无,双。 她摊开兰曼的手掌,纤长的手指在她掌心游走,触感微凉,一笔一划认真地书写。 兰曼蓦然抬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她。朦胧的夜明珠光照下,兰曼看不清她的表情,见兰曼沉默,她抬头笑得灿烂,灯火阑珊中,一脸无邪。 正文 第九章:夜会 待兰曼回过神来,那名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四周人纷纷作鸟兽散。 方才好心的大娘凑过来,一脸赞赏:“不愧是我江南府衙上的小姐,兰丫头,没想到你心地这么善良,出手也忒大方。那珠子我看一定是城东头老麻家造的高仿吧!大娘我啊一看就知道……” 兰曼满脸黑线地拉着如意与兰弈躲开,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异域女子指尖的温度,想着她碧蓝的双眸,却绞尽脑汁不知她写下的四个字是什么哑谜。 如意被吓得一手冷汗,直到自己惹了祸,说不定回去之后便会受到老爷的责罚。兰曼刚想安慰她,却听得她一声大叫:“小姐,糟糕!咱们的钱袋不见了!” 兰曼赶忙下意识去摸,三人腰间果不其然只剩一截被剪断的锦绳。 “我刚刚看见有人朝那边跑走了,手中拿着三个钱袋。”正值她三人左顾右盼摸索之际,好心的大娘又凑了上前,指了指前方,“兰丫头,俗话说财不外露,你方才拿出那么大一颗夜明珠,小偷不偷你偷谁?” 兰曼被说得无语凝噎,一挽衣袖,愤恨道:“如此放肆,竟敢偷到我的头上,兰弈、如意,我们去追!今日我定要好好收拾他一番!” 说罢,便循着大娘指给的方向追了过去,留下兰弈与如意面面相觑,担忧她再惹出些祸端,遂也跟了上去。 “奇怪,大娘明明看到他是往这个方向跑的!” 兰曼停下了追赶,稳了稳气息,见这条巷子挂满朱红色的灯笼,两旁的摊位卖着各色新奇的物什,三三两两的游人经过,一派祥和,并没看到什么可疑之人的踪迹。 “走过路过,都来看一看啊!这位公子,过来瞧一瞧……” 附近摊位的吆喝吸引了兰曼的注意,一位大伯正卖力贩卖着架子上的各色古怪的桧木头套面具:狰狞的青面獠牙、面容可怖的黑白无常、一脸凶狠的钟馗、白面红嘴的娃娃…… 那老伯见兰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摊位,笑嘻嘻地招呼其过去,样子像极了一个招财老童子。 兰曼一面挑着头套面具,一面听他吹嘘:“这些可都是我和儿子从楼兰国驮回来的,顶好的桧木制的,独一无二,望遍江南,只我老儿一家。西域楼兰国信仰这些,说是能驱邪镇鬼……” 他挑出一张画着獠牙夜叉的头套面具递到兰曼与兰弈手上,“这越是长的丑的面具,越能保平安。这不,刚刚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公子就买了个姑娘手中的夜叉,那公子虽然看起来有些凶巴巴的,出手可叫一个阔绰!您看,二话不说就给了老儿我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说着,就显摆似的拿出了那颗珠子,成色均匀,光泽温润,是官府中才有的上等佳品。 兰曼一行三人面面相觑,交换了各自眼神,这珠子再眼熟不过,兰曼出门时往钱袋里塞了好些个。 她手里拿着两张头套面具,正欲问问老板能否赊账时余光瞄到了不远处一抹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匿入了另一侧的巷子口,四目交接之时她看清了他面上戴的獠牙夜叉。 兰曼一个激灵,丢下手中的面具就往那边的巷子口追去,留下身后的兰弈与如意不停地大呼小叫。 当她在巷口停下脚步的时候,巷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布满青痕的路面上光影斑驳,墙头无数盏烛灯随着轻风微微摇曳,像漫天眨眼的星辰。 “喂!别躲了,你给我出来!”她试着唤了一声,空荡的巷子里无人应答,烛灯轻飘飘地荡漾。光线若隐若现。这是一条死胡同,人进来后不可能跑远,莫非是她眼花? 正当兰曼抬脚准备再往前走两步的时候,不知从何处突起一阵大风,呼啸而过,来得甚是诡异。 四周照明的烛灯霎时悉数熄灭,兰曼眼前一黑,不知所措间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似有重物落地,发出一声闷响,端端砸在了她的脚边。 兰曼吓得连连后退两步,黑暗中借着昏黄的月光看清了地上砸下来的是什么,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心中大呼糟糕。 砸在地上的,正是身穿黑衣带着头套面具的小偷。 兰曼走近瞧了瞧,一片黑暗中,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估计是摔晕了过去。她嗅到了空气中隐隐的血腥味,眼皮突突直跳。 平稳了一下心神,兰曼几步走近了他,蹲在他的身侧,伸手在他身上到处摸索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伤,只是身体硬梆梆的极为冰凉,像是死人一般。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一手抚上他戴着的头套面具,试图探探他还有没有气息,却没想到手还没有放在他面颊上,反被他一手腾地抓起。 抓住她手的掌心略厚,滚烫的温度包裹着她的手掌,十分有力,令她无法挣脱。 兰曼另一只手又搭上了他的头套面具,大喊道:“你抓住我做什么?你这个小贼,少给我装死!走!跟我去衙门自首!” 说罢,只听他从面具后发出低沉的笑声,靠着他身侧的兰曼感受到他胸腔传来的振动。 兰曼觉得莫名奇妙,手中动作一滞。身后突然传来如意的呼唤:“小……少爷!” 她一回头,眼皮又突地大跳了两下,兰弈正押着一名黑衣男子连同如意三人疾步向我走来,“阿……啊,不对,长兄,小偷我们抓到了,你在个黑漆漆的地方……干什么?” 顺着兰弈的话语,兰曼一脸匪夷所思地看了看畏缩在兰弈身后的小偷,手中拿着夜叉头套,畏畏缩缩不知在害怕什么。 转过头来,看着躺在身边的这个黑衣面具男子,一只手还被他紧紧攥着,生出了细密的汗。 鬼使神差地,兰曼一手轻轻取下了他戴着的狰狞面具,幽暗的月光照在他俊秀的脸上,光洁的脑门令众人大吃一惊。 他看着兰曼,古水无波的眸子里泛起涟漪,松开紧握她的手掌,几分尴尬地别过头去。 兰曼的心跳蓦地漏掉几拍,像是坠入浩瀚深渊。半晌,他微微开口,声音嘶哑而低沉:“这位施主,小僧失礼了。” 正文 第十章:缘法 兰曼从来没想过,自己在苏州城内惩恶扬善会有一天让她救回一个小和尚。颠簸疾驰的马车内,重伤在身的男子气息奄奄地倚在一旁,纤弱的身子,清朗瘦削的面庞,半阖的双眸,俊挺的眉宇……再往上,是一个锃光瓦亮的脑门。兰曼心中念了两句阿弥陀佛,开口问:“小师父,你从哪里来?又被何人打成了这副模样?” 起初兰曼以为他只是从墙头摔下来,砸晕了脑袋,后来才发现原来他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血迹与黑衣融合,在黑夜里早已分辨不清。 “归……归……” “你说什么?”小和尚断断续续的话语兰曼没有听清,正欲凑上前去却被兰弈拦了下来:“阿姊,现下不是问这些的时候,我们还是想想该怎么把他弄回府中找人给他查查伤势。” 兰弈的一番话语让她犯了难,如此一来自己偷溜出府的事情败露不说,又一次让父亲看到自己这番模样,定会招来又一番训斥。 这个问题直到兰曼回府后仍旧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是以现下趟在她床榻上的和尚,简直让她如临大敌。 上天有好生之德,兰曼一路上避过众人耳目,尽管一旁的波嬷嬷一脸为难,她还是将他藏进了自己的闺房。 波嬷嬷与吉祥看着床榻上陷入昏迷的和尚,一脸为难地看着我:“祖宗……我们该怎么办?看他伤得这么严重,是不是该告诉老爷好些?” 兰曼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猩红的血染上了天水玉色床单,触目惊心。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黑色的衣袍被血浸染得湿漉漉的,应是浑身烧得滚烫,泛白的薄唇上满是裂开的干皮。 兰曼皱眉,忍着血腥欺身上前,拿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入手滚烫,如此下去怕是撑不了多久。 正想着,兰曼的手被他无力的抓住,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直发不出声音,她贴近他的喉咙,从无数杂乱的轰鸣中听清了他说的两个字,不要。 他虚弱地睁开眼睛,而后又无力地半垂下眼帘。深夜起风,月亮隐入了云后。 兰曼无声地望着他,良久,叹气:“大家不要惊动了其他人,波嬷嬷和吉祥快去烧些热水来,如意,你过来帮我和少爷褪了他的衣裳。” 尽管心中早已自我暗示多次,当兰弈褪去他的衣衫时,兰曼仍是感到心惊肉跳。 宽阔匀称的后背上,盘踞着一道二尺宽的刀伤,从脊部一路延伸至肩处,不停地冒着血珠。应该是被刀斧等钝重的利器所伤,幸而伤口没有深及筋骨。 波嬷嬷烧好了热水端进来,本来有所戒备的心,当看到了和尚身上的伤势,也是一惊,手上的动作惊慌了起来。 如意用清水为他擦洗伤口的时候,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如意九下手重了,他的嘴里逸出了几声闷哼。 兰曼坐在一旁看着雪白的纱巾被血水染色,兰弈一边摇头一边伸过手帮着如意擦洗伤口。和尚清理好的脊背露出大理石般的肌理,除了这一处刀伤,他背部还布满了各种伤痕瘀疤,如同斑驳的泥墙。 兰曼十分纳闷这么一个应以慈悲为怀的出家人为何会搞得伤痕累累,心中不禁多了一份疑惑。 波嬷嬷凑过来小声说:“祖宗,这屋子里血气太浓,你要是不习惯就去偏房歇着,我让下人给您收拾收拾,这儿有我和吉祥照看着。少爷你也先快回去歇着罢。” 兰曼一脸不情愿,偏房一直无人料理,眼下多半早已布满了灰尘,今夜定不好过。她正感叹善心没个好报,不料这一连串惆怅的表情尽收于小和尚眼底。 兰曼注意到他目光的时候,他正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半阖的漆黑双眼透出几分无辜。 她干咳了两声,对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和尚感到甚为古怪。正值此时,波嬷嬷在门口唤了一声“二小姐”,兰曼回头去看,兰熙翩然长立于门口,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不敢往里迈入一步。 波嬷嬷动了动嘴皮,见兰曼别过了脸去,尴尬地又退了回去。 “深更半夜,你来我这里做什么?”终于,兰曼忍不住问,语气很是生硬,倒有几分逐客令的意思。 上次苏府中的周遭历历在目,兰曼现在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眼前这位楚楚可怜的妹妹,绝非善类,自己如今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 “我是来帮你的。”兰熙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瓷瓶,却仍旧立在门口没有进前,“这位小师父伤得厉害,我这一瓶金创药兴许能就他一命。” 兰曼狐疑看她,对于兰熙的这番示好举动,她再不愿相信。“你有心了,但这位小师父我自有法子救他,这么晚你还是回房歇着罢。” “这……”兰熙踯躅,“好罢,我还请来了一位郎中,你若是需要,便让他瞧一瞧这位小师父的病罢。” 一名留着山羊胡须的老先生从兰熙身后走了出来,“祖宗,眼下找不到别的法子,咱们还是死马当活马医罢,看这位郎中挺专业的样子,总比惊动了老爷强。”波嬷嬷拉了拉兰曼的衣角,劝道。 “嬷嬷,她是怎么知道我带回一个和尚的?”兰曼压低了声音问。 谁知兰熙竟径直急忙接道:“你们回府的时候,我看见你们扶着一个人,当是兰弈哥哥,心中牵挂便跟了过来。你莫要误会了熙儿,熙儿只是想关心你与兰弈哥哥。” 这番话语兰曼有些听不下去,即使说得格外动人却也丝毫打动不了她分毫。想来要赶紧打发她走,兰曼示意波嬷嬷领了她的“好意”,转身坐在了和尚身边,“送客!” 兰熙走后,老郎中尴尬地立在一旁,因兰曼挡在床榻前而无从下手。“施主这是为何,你的妹妹也是好心。”耳边传来和尚微弱的声音,有气无力,但却沉静。 兰曼将手中瓷瓶一握紧,转头白了他一眼:“伤成这样就数你话多,小心我拿这药毒死你!” 和尚听闻,竟微微一笑,朝兰曼伸出手缓缓道:“不若让小僧看看,这药毒不毒得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