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醉知酒浓 001 再赏 羽陌孝远二年,十月十六,宜嫁娶。 “孝远孝远,孝道太远!三年孝期差半年,璃王急急要娶后,荒唐哀哉!堂下各位可知这新王后底细?呔!且由小生给大家细细说来。” 花红柳绿的茶堂,说书人一身喜庆金红铜钱衣,却描了个戏里的大白脸,抄着一方蛤蟆造型的惊堂木,说的眉飞色舞唾沫四溅。 “话得从那七年前说起。景德五年,先王出西关,巡游途中在一处客栈休息,正是伸手五指变四指,凄凄月黑风高夜,一更时分,客栈井中竟传出女孩啼哭。先王仁德,命人下了井,一看,嘿,桶中坐了个美丽小姑娘!尖下巴狐狸眼,黄鹂嗓娇娇相。自哭家中遇劫匪,只求恩公救一救,待得小女十五来,做牛做马定报恩。有高人说此女有妖气,先王不听。果然,这一救就救出了问题!” 惊堂木一拍,四处叫好,说书人笑得脸上哗哗掉粉,“那时这小姑娘不过十岁,回来封为公主,以当今王上妹妹的金贵身份,安安稳稳过了三年娘娘似的安乐日子,可十四岁生辰一过,此女捺不住本性,开始搞得宫中呀,那叫一个乌——烟——瘴——气!” 说书人夸张地掰着手指头,“十四食一岁儿心脏养媚颜,十五喝韶华女颈血练妖术。待得妖法大成,先王福寿已被妖女吸得干干净净!新王登基,妖女及笄不多时,开始渴求男人滋味,又打起新王主意!” 茶楼布局简单,成“五岳合抱”式,当心一个圆台给说书人发挥,四周一些散座,二楼三楼是雅间。 今个儿的说书人脑子活络说话讨喜,话题也是当先最最新鲜的,大家都听得热血沸腾。三楼一个窗户半敞,斜斜挂着帘子的雅间里,气氛却越来越冷,一群不满双十的丫头跪了满地,瑟瑟发抖。 唯一站着的是一个双鬟少女,正是尖下巴狐狸眼,一脸聪明样,此时瞪裂了眼眶,气歪了嘴角,恨恨道,“王……夫人,这人胡言乱语,奴婢替您撕了他的嘴!” 烟青纱帐重重叠叠垂地,四角绣金色团凤,拖曳出午夜的华凉与神秘。里面是个软榻,依稀看到一个慵懒斜倚的曼妙身影。 帘帐外面露出半截鞋尖,软底绣鞋,墨蓝色,金线绣的凤穿牡丹,穿了两三颗黑珍珠,不大,却颗颗圆润,光泽夺目。 那女子低低地笑,万般妖娆,声音却又冷又淡,如同冰凉绮丽的锦绣,“急什么,难得出来一趟,自然要捡些别致的听。至于这人说的是不是胡言乱语……”她吹了吹指甲,扬起下巴笑问,“你知道?” 双鬟丫头身子一软“扑通”跪下,除了拼命摇头竟不敢再说什么,是不是胡言乱语确实只有这一位和王座上那位清楚,其他当事人……坟前草都能扯了盖茅屋了。 “……小生还有个妹妹在宫里当差,她偷偷告诉小生,那夜公主满身黑白丧服,她看的真真的,脚下却踩了双金红色鸳鸯比翼的绣鞋,鞋底是勾魂的桃红色。” 啧啧两声,他吞口茶水继续摇头晃脑,“再说这公主挎了篮补身参汤,直送到守灵的陛下面前。里面不知怎么一阵哐啷作响,陛下突然挥退了所有宫人。第二天公主衣衫散乱而出,晕生双颊,谁都不知道她怎么了……” 说书人越说越欢快,一个听客大笑,两眼生出淫邪绿光,“还能怎么,当着先王牌位跟新王鸳鸯被里红浪翻呗!听起来战况到倒是激烈!我王雄风威武!” 说书人陪笑几声,又道,“后来没多久新王就将公主废为庶人,禁止任何人将二人兄妹相称。再再后来,这满城张灯结彩,也不必小的再说什么。请诸位的赏,下次小生再说说秋荧公主天下第一美人和咱们王上的爱恨情仇!” 铜钱碎银流水般扔上去,说书人赚得荷包满满,喜不自胜四面作揖,口中还记着嘱咐,“大家吃口饭都不容易,还请各位记着老规矩——出了这个门,说什么话小生都是不认的。” “哦?那你现在还在门里,可是认定这些话,是你说的?”一片起哄声里,女子似冷非冷,隐隐含笑的嗓音格外清晰。 男人们愣了愣,叫嚷笑骂得更加带劲。男人们对这种高贵冷艳,媚惑天成的声音,一向最没有抵抗力。 说书人隐隐觉得不祥,转念一想:嘿,黄花闺女根本不会来这种地方听艳书,想必是哪家贵妇深闺寂寞,看他还算顺眼想要引为入幕之宾……艳福当前,他急忙道,“认,当然认,不知夫人……” “我叫住你,自然要赏你……”女子格外咬重一个“赏”字,冷媚娇娆,不少男人眼睛都红了,嫉妒地嚷嚷他好福气。 说书人三两下揩干净脸上的白粉,上前恭候。 烟青帘帐后又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莹莹如玉,指尖新涂了凤仙花汁,鲜红欲滴。 那手指向着说书人一点,双鬟丫头颤颤巍巍爬起来,从袋子里取出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金疙瘩,强撑出高傲姿态,挪到窗边冷喝道,“你接好了。” 金色弧线划过,说书人准准接住,不住地点头哈腰。 女子声音里却有了些不悦,“再赏。” 双鬟丫头脸白了白,又掏了掏,摸出一块成人拳头大的,咬牙一砸。 砰! 血花四溅! 说书人知道坏了,金子一扔,拔腿就跑。 “御……卫队!”双鬟丫头高喝,角落中呼啦啦窜出一大片黑影,瞬间守住了所有门窗。 两个丫头各执一柄金丝嵌翡翠的纤长玉勾,一左一右拉开帘帐,女子袅袅婷婷起身,她一袭窄腰宽袖,收肩撒摆的漆黑长裙,左肩和裙裾上各有一圈银丝刺绣,朵朵九瓣莲花尊贵雅致。 墨色长发垂至后腰,不添珠饰,有如一泓潋滟墨泉。 一看到那花,所有人大惊失色抖如筛糖,当今新王后最爱的九瓣莲纹! 说书人已经被人强行按在地上,女子直接从他身边走过,眼波不动,声音清泠,“聚众闹事,闲话是非,让京都府封楼。法不责众,剩下的人,你们如果管好自己的嘴,我既往不咎。” 众人死里逃生,三跪九叩,头也不敢抬。 “至于他,议论皇族,诟病先皇,污蔑新王,斩。”走到门口,女子脚步一顿,回眸一笑嫣然无方,“查他哪个妹妹在宫里当差,对她开放我一切宫殿,若一日之内把那双金红绣鞋找出来,赏。找不出,杀。” “娘娘饶命,小的杀了不要紧,可我都是胡言乱语,我妹妹年方十岁,哪里能进宫当差?” “十岁?”女子轻轻嗯了一声,招手让领命而去的宫女回来,说书人正千恩万谢,她淡淡打断,“找口井,寻个桶,让他妹妹坐进去,哭一晚。如果哭声不停,第二天早上还活着,就放了。” “传言早就风云帝京,娘娘有本事把我们全部抓了杀了堵这悠悠之口!”说书人垂死挣扎。 “好。”女子轻飘飘应下,“哪些茶楼在传,哪些人在说。只要你说的出来我就让御林军上门查,但只要有一字不实欺骗于我,罪加一等,改为凌迟。” 宫人们齐声应是,说书人恨恨闭嘴。他哪里记的清楚,况且御林军上门查,如此动静人家可能等着你来杀人吗? 双鬟丫头殷勤地掀开门帘,女子款款走出茶楼,漫不经心留下一句,“记住,我不叫妖女,我叫霏霏。” 她挽唇一笑,面纱微微扬起,露出精致的下颌一角,浅粉唇瓣轻启,“雨雪霏霏的,霏霏。” 卷一 醉知酒浓 002 不配后位 羽陌皇宫,璃王书房。 “消息是真的?”清冽的声音,华丽的音调,如琳琅玉碎,却比玉碎更有韧性和张力。 男子一身束腰窄袖的藏青锦衣,背影颀长,干净干练,长发以玉玦束住发尾。他一边翻动桌前的文书,一面问地上跪着的暗卫。 暗卫总领言浩点头,“千真万确。根据历代相传的神谕提示,圣女十五及笄时,天将赐金眸金发。这异兆秋荧已经有不下十人亲眼见过。” 上官昭璃翻动文书的手一顿,他手指修长,桐油灯照在上面,淡淡一抹暖色。 “得圣女身,一生辉煌。得圣女心,问鼎天下。”他将这句话念了两遍,朗声大笑,“好,天不负本王!东羽陌,南秋荧,北血枫,西岚陵,四分天下的乱世早该结束了。收拾东西,明天动身去秋荧。” “可……”言浩刚张开嘴,一个小太监跑上来禀报道,“王,娘娘在四柳街封了家茶堂,还杀了一个说书匠。” 上官昭璃一挥手,“这种事还需要跟本王说,由她高兴就行。” 小太监看出他心不在焉,赶忙点头退出去。 “等一等!” 小太监傻傻抬头,等待王英明的指示。 上官昭璃沉默一会儿,“让她半个时辰后在瓷轩等本王。” 言浩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主上忘了明天的婚典。 ------------------------------------------------- 瓷轩是历代羽陌王居住的宫殿,名字很雅致,内里的堂皇却不输任何一国。新王后曾有精辟点评,一个词,“虚伪。” 这一点尤其体现在门槛。 上好黑桂木,雕着九龙戏珠,十尺长,一尺半高,庞大非常。 上官昭璃从书房一路过来,远远就看见一个黑裳黑裙的女子,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抓着廊柱,艰难地跨门槛,尽管天生比别人优雅三分,但这姿势还是很狼狈。 旁边几个丫头尴尬地站着,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他皱皱眉,快步过去,眼看她身体一晃,赶忙双手一伸稳住了她的腰。 “霏霏,你别闹了。” 她身体刚刚微微发颤,明显还是怕的。闻言却倔强地扬起下巴,冰凉的手准准落在他的手上,用力一推,“你每次让我来瓷轩,存的不都是给我一个下马威的心吗?何必再假惺惺。” “你……”上官昭璃眼角一扫,宫女们如蒙大赦,飞快地散了。他深吸一口气,揽住她的身体,直接抱了起来,大步向房中走去,“本王刚刚在忙,一时疏忽,你就不能体谅一些……” “昭璃,你每次对我说谎就会自称本王。”霏霏一笑打断,虽然被人抱着没有任何挣扎,仍旧棱角生硬。 “霏霏!” 她只是笑,扬着下巴笑得妩媚又冰冷,无言抗拒。 上官昭璃低头看着她的容颜,明明是女子,脸部轮廓却很锋利,五官深邃。同时,竟又生了一双桃花眼,眼角上挑,带点天生的胭脂色,瞳仁也比别人大些,流光溢彩。唇色很淡,粉嘟嘟的,没有分毫刻薄相,却总是冷冷翘着嘴角,带着冷诮的意味。 他叹息一声,将她放在了软榻上。食指点着她的唇,他眼中隐隐有火焰跳动,一字一顿哑声道,“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为我哭为我笑,为我软成婀娜春水,和煦东风,艳艳桃花,为我绕指温柔。” “看?”霏霏就势懒懒勾住他的颈,鼻尖蹭着他光洁的下巴,讥诮地压低声音,“王,你的诺言很多。我等着你让我看见你,看见这世间最美好一切,以及看见您又一个不切实际的诺言实现的,那——一——天。” 是的,看见。 她生了一双倾倒天下的眼,一双倾倒天下的瞎眼。 想到这里,霏霏忍不住笑得更加讽刺。 上官昭璃用鼻子哼了一声,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等着。” 霏霏用手指摩挲着面前这张脸,用叹息一般的语气轻轻问,“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七年陪伴,她太了解这个男人。 这个外表邪魅的新王,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大孩子。除了一统天下这件事,他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三分热度,不仅好面子,而且…… 她又叹息了一声。 上官昭璃有些贪恋她一时的柔软,几番犹豫,还是冷了脸色,“你今天做了什么?” 霏霏已经知道他想讲什么,心中微涩,脱离了他的怀抱,淡淡道,“出宫查看礼服,喝茶,听书,封楼,杀人。” “你还不是王后,不过一介被废弃的庶人,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闹得满城风雨?”上官昭璃心中一空,咬牙忍住拥抱她的欲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王,不是谁都有您的暗卫那种跟踪我的本事,也请不要轻视我善后的能力。满城风雨?除非你想。”他劲道很大,手腕骨头微微作响,霏霏一挑眉,更加笑靥如花,“另外,我很期待。” 上官昭璃把她拖过来,掐住了她的下颚,“本王只问你,谁,给你的,权力。” “取消婚礼吧。”她沉默一会儿,再开口还是牛头不对马嘴,上官昭璃却猛地一震,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羞愤。她是瞎子,却聪颖而敏感,让人无法遁形。 可他,最恨的就是她这分聪慧,“你就这么期待婚典取消,这么不想嫁给我?” 霏霏失笑,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成亲是他强势要求的,不成亲是他此刻的心意,她始终是被动接受罢了。 上官昭璃话刚出口耳侧就红了红,他脸青青白白好一阵,突然用力将她甩开,咬牙切齿道,“真有自知之明。像你这种草菅人命,嗜杀成性,粗鲁任性的女人,根本不配后位。” “来人!”他遥遥一指,“抱她回去,给她收拾东西,明日启程去秋荧,寻找她的生母,本王没那个时间教她什么叫礼义廉耻。” 总管太监愣了半天才说出一个“是”来,霏霏扑哧一笑,声音里仅有的几分温度也无声流逝,“昭璃,我不配。你的原话我记住了。” 她推开宫女前来搀扶的手,摸索着下榻,“我自己回去,不用你赶!” 卷一 醉知酒浓 003 宽衣解带 她推开宫女前来搀扶的手,摸索着下榻,“我自己回去,不用你赶!” 上官昭璃掩在袖中的手指不由攥紧,舒展,再攥紧……反复数次之后,他不怒反笑,“好,是本王忘了,骄傲的你怎么会需要别人的帮助,卑微的庶人又怎么配有宫女伺侯。” “王英明,圣恩浩荡。”霏霏积极地俯首附和。 上官昭璃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盯紧她脸上每一分表情,话却不是说给她的,“你们都听见了,从今天起,谁都不许再帮她做事,不许替她收拾东西,不许搀扶她走路,不许为她准备膳食,任何事都不允许。” 他说的很慢,每一句都落在她耳边,五个“不许”在齿间重重碾过。瞥一眼霏霏始终淡淡的脸色,他一咬牙,“违逆者,赶出宫中!” 准王后失宠了?跟着霏霏的双鬟侍女眼睛一亮,轻轻躬身,“王,前往秋荧的路途坎坷遥远,且需穿过杏林山,娘娘眼睛不便,奴婢实在担心……” “她不配这个尊号。”上官昭璃没有转头,眼角斜斜扫过,蓄起浓浓兴味。 他睫毛很长,从侧面看人时,瞳孔还会反射一圈浅浅蓝色,散发出似有似无的邪魅,“你跟在她身边有日子了,以前本王竟没有发觉,你的模样……很娇俏。” 说到最后三个字,他的声音突然低哑,像情人间的调情。灼热暧昧的气息,却喷洒在霏霏的耳廓。 双鬟侍女微微睁大双眼,喜色一掠而过,急忙躬身,“奴婢贱名玉……” “本王喜欢你,你跟本王走吧。”上官昭璃高兴地大笑,似乎迫不及待,连她的名字也顾不上听。他放开霏霏,随手拉住侍女的衣袖,“愣着做什么,宫女不就是本王的女人,你莫非害羞?” “王……”双鬟侍女小心地打量着上官昭璃,发现他脸上确实没有任何不耐,胆子也渐渐大起来,手悄悄攀上了他的手肘。 上官昭璃不动声色地让了让她靠过来的身体,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霏霏,出发以前如果你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来见本王。” “除非我不是霏霏。”她紧接着给出回答,挽唇而笑,淡淡挑衅,“十岁以前我没有饿死。十七岁,也不会。” 上官昭璃看了她一阵,殷红的唇角一勾,双鬟侍女突然觉得有些冷,手指将他肘弯的衣服抓出一片褶皱。 “只要你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来求本王。”说完,他将侍女直接拖进怀中,大步离去。 一个“见”一个“求”,霏霏一僵,却沉默依旧。 众侍女犹豫一番,纷纷快步跟上上官昭璃,没有一个人敢留下來。 走出门,有人忍不住回头,看着那突然之间从准王后跌到庶民的女子。她微微仰起脸,一动不动。 漆黑长裙勾勒出她身体柔婉的线条,犹如触手温润的玉美人。却也更突出她始终挺直的腰身,那锋利一笔强硬地割裂之前所有柔顺表象,让人恍然发觉,她其实是一支开弓不回的箭。 尖锐强势,毫不妥协。 “你们自己去找总管安排事务,不必跟着本王。”走到瓷轩后院,上官昭璃松开双鬟侍女,独自走向寝室。 侍女一呆,“王,奴婢……” 上官昭璃回头看了她一眼,点漆黑眸沉寂深邃,皇族的清贵和上位者的威压不动声色地流露。侍女后背一冷,顿时钉在了原地。 他用那高远如天的眼神睇着她,仿佛天也在一寸寸地向下压。修长手指灵活翻飞,九玉连扣的腰带“啪嗒”落地。 侍女惊讶地张大嘴,眼中又燃起希望。 下一刻,他解开衣带,手臂一转已经脱下了青色锦衣。 侍女娇羞地咬住红嫩的下唇,手指也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带。她羞涩低头,角度恰到好处,完美地展示自己尖尖的下巴和勾魂的狐狸眼。 “拿去,烧掉。” 侍女还没来得及理解上官昭璃轻飘飘的四个字,言浩如同鬼魅的暗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 上官昭璃面无表情地将外裳一抛,言浩接过衣服,颔首消失。 “别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本王。否则,本王就让你这双眼睛跟着那件衣服,一起烧掉。” 侍女软倒在地,看着男子雪白的背影不紧不慢地没入黑暗,瑟瑟发抖。 霏霏不动,并非不想动。 按照她以前的性子,她会在上官昭璃示威之前就毫不犹豫地昂首离开,但现在她的脚腕受伤了。 跨门槛时不小心扭了一下,后来上官昭璃拉住她手腕的那一扯,更加重了伤势。从榻上下来她就没有再走一步,宁愿原地不动,她也不容许自己示弱或者蹒跚前行。 霏霏深吸一口气,额前已经有了薄薄汗珠,她挪动步子,每一步步距相同,频率不变,缓慢却稳重。 她行走从容如舞蹈,却无人知道她的疼痛不亚于踩着刀尖。 璃王治下严苛,等霏霏凭借着极强的方向感和惊人的记忆力回到自己的寝宫时,上官昭璃的口谕已经传遍了王宫。 她“环视”四周,偌大寝宫,静如死坟。 “知道我怕静,你就想用死寂来逼我妥协?”几乎在霏霏关闭宫门的同一时刻,她双腿一软坐倒在地。被压在身下的脚踝传来更尖锐的痛,她却改为盘腿而坐的姿势,将手放在伤处,握住足踝狠狠一弯。 “痛到……骨子里,就不痛了。”霏霏低喘,没有焦距的眼对着虚空,浅粉下唇上一道淡淡白印,“静到死寂,我也就……不怕了。” 她看不见,一个人坐在屋顶上,透过窗纸远远看着她。 那个角度很微妙,刚好可以看见人映在窗纸上的轮廓。 霜白单衣随风轻舞,他幽深的眸子微微黯淡,似痛似怒,似怜似怨,最终化为一道坚定的幽光。 霏霏,本王不介意婚礼这样一个形式举行与否,但本王介意你的心在哪里。 本王可以等下一个机会再和你大婚,名正言顺地拥有你,但本王不愿意等到下一个夜晚再和你洞房花烛。 卷一 醉知酒浓 004 提前洞房 一路上可以果腹的东西很多,食物也没有办法保存太久。霏霏决定只收拾一件换洗衣物,再带上一些药。 上官昭璃的话已经说死了,她明天可能会跟在后面步行,带太多东西只能加重负担。 霏霏支撑着身体走到床边,柜子最下面一层有药。 她伸手去找,指尖不小心碰到一个方角。 指腹传来木头独特的触感,她的手指蓦地颤抖起来,僵硬地搭在上面,像在隐忍克制,又像是受到强烈刺激后的动弹不得。 突然,她毫无预兆地收回手。 “丁丁当当”的声音响成一片,是她动作太大,以致衣袖带翻了上官昭璃为她准备的各种脂粉盒。 撒出的胭脂水粉混合在一起,散发着甜甜蜜香,反而突出心里的苦涩。霏霏将手放在眼睛上,嘴角轻轻颤抖,想提却提不起来的样子。 那个匣子如同一把被她强制丢弃的钥匙,一条蛰伏的毒蛇,哪怕只是一个指尖不经意的接触,都能将痛苦透过肌肤,深深刺进她的心里。 她记得的。 那个时候她才七岁,却清楚地记得伴随着这一个木匣的记忆,是一片无边无垠的白。 她并非天生的瞎子。 那个男人是她在眼睛还好时,见过的最美的男人。 他如同细腻冰凉的白瓷,佛陀掌心盛开的玉簪花,又或者是一尊精致的玉雕,每一个角度都诠释完美与光明。 他拥有一双罕见的浅色琉璃瞳,纤尘不染的衣角翻飞之间似乎每一道经纬都透明,像遥远的淡雾,只要透过那白再去看世间,万物都洁净。 她的世界从来浸泡在血腥和肮脏中,永沉黑暗,他却是第一道抵达她眼底的曦光。 然而,那光太灿烂,陡然相逢,习惯了夜的眼睛只会被灼烧被刺伤。她以为的救赎,实际是毁灭。 霏霏几乎已经不再颤抖,她又开始笑了,笑的嘲弄而无所谓。 她是孤女,师傅是天下最可怕的杀手门“百花杀”的尊主,门中成员全是女子。她很受师傅看重,常常被她带去各国执行任务。 那一天,那个人来到她们暂时居住的屋子,和师傅密谈了一天一夜。再出来时,师傅的手掌就覆盖在她的手现在在的位置,疼痛从眼珠中心蔓延扩散,她觉得自己撑了很久,也可能只是短暂的一刻,在那样剧烈的疼痛下一切都变得模糊。 她只知道她没有昏过去,完整经历了整个过程。 她也始终清楚地知道,那只手在夺走她的童年,夺走她的天真,夺走她的同龄人拥有的一切之后,终于夺走她此生邂逅光的全部可能。 然后,师傅不见了,那个人说她请他带她回“百花杀”,找师姐们。 他叫她阿瑾,他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最后他说,“是我让你师傅这么做的,希望你活得轻松一些,你可以恨我。” 那个时候她会尖叫会哭喊会叫嚣着“滚”“混蛋”等激烈的字眼,现在她却像一潭死水,没有生机,没有希望。 她拒绝听他说他的名字,她也不恨他。 她只不过通过他明白,她已经是地狱恶鬼,无法度化,只能被抹杀。所以她再也不接受任何善意,宁愿一个人成魔。 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只留下了这个木匣。 “这是最好的药,无论外伤内伤都可以涂抹,一般的伤最多两天必定痊愈。”他的声音很轻,说话也像在叹息,“阿瑾,你恨我吧。一直……都是我对不起你。” “你对得起我。”霏霏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移开手,她完整露出的脸变得意兴阑珊,深深疲倦。“这药很好,换一双可有可无的眼睛,我赚了。” 她懒洋洋地把盒子拿过来,懒洋洋地打开,懒洋洋地嗅嗅那清冽的香,再懒洋洋地挑起一点抹在脚踝上。 镇定自若,如果忽视她始终轻轻发颤的手。 我不恨你,我恨的是这世间一切白。霏霏冷冷牵唇而笑,也多谢你,让我养成一身反骨。 她将木匣和衣服包在一起,随意扔在一边,倾身入睡。 月光透过轩窗投在地上,木窗影子的轮廓突然动了动。一个人轻飘飘地从窗口翻进来,毫无声息。 他走路时的姿态很狂妄,闲庭信步一般悠闲,速度却很快,眨眼就到了床边。 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另一边霏霏似乎已经熟睡。 男人俯视着她,这个女子太敏感,只是脸上光线的变化她都会从梦中惊醒。此刻他挡住了她的光,她却不动,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她认不出他的气息,本能装睡保护自己,另一种则是她认出了他,却已经不屑给他反应。 眸光一黯,他宁愿是前者。 “别装了,我知道你还醒着。”床沿一陷随即恢复,男人直接翻身上床,抱住了她的身体。“这么静,你睡不着。” 霏霏果然不是装睡,她冷淡地道,“我醒着,你不难堪?” 上官昭璃僵了僵,手指轻轻拂过,“你还是不要说话的好,实在破坏本王的心境。” 霏霏懒得理他,她知道自己的哑穴被点了,只是笑。 上官昭璃觉得她这种淡淡寒凉淡淡讥诮的笑容实在碍眼,粗暴地扯过被子蒙住她的脸,赌气道,“霏霏,你这样笑我不喜欢。”又道,“我知道你怕静,所以来陪你。” 他从来都是这样,伤害你,错在你,他委屈。 霏霏将脸上的被子蒙紧一些,翻身想离开他的怀抱,他却不允许,死死勒着她的腰,她拗不过他的力气就让她抱,身体冷的像块冰。 上官昭璃的目光一沉,固执地将她又抱紧一些,将侧脸埋进她颈边的肌理,闷声道,“霏霏,我们提前洞房吧。” 洞房?她不是不配他吗?霏霏的手指用力攥紧,心头终于被激起了愤怒,不配做他的妻,却还配给他暖床,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对他还有价值,或者该感激涕零,大呼王恩浩荡? 腰间一松,他手指很灵活,她还侧着身体,他已经抽开了她的腰带。 卷一 醉知酒浓 005 拥眠 腰间一松,他的手指很灵活,她还侧着身体,他已经抽开了她的腰带。 霏霏一直压在身下的那只手扣紧了一根银针,手指用力太过,微微筋挛。如果……如果他真的坚持到底,她势必反击! 哪怕这么做会暴露自己的武功,哪怕从此必须离开他的身边,咫尺天涯。 骄傲如她,可以没有爱,但不能没有尊严。 上官昭璃俯下脸,他天生至阳体质,她却是天生至阴。 冰与火的碰撞,薄唇落在哪里哪里的肌肤就开始燃烧,若即若离的摩擦,似有似无的徘徊,融化天地的火热。他柔软的舌是一尾灵活的鱼,勾弄,撩拨,肆虐,是邀请更是勾引。 她是含苞的冰凌之花,他只想用自己的温度催她怒放。 外裳被慢慢扯落,黑色长裙下露出雪白的肤,修长的颈,圆润的肩头,纤巧锁骨弯月一勾。他顿了顿,痴迷于那深海贝珠一般莹莹的光——美到惊心动魄。 极度的欢喜冲晕一向冷静的头脑,他开始胡乱地想,浴雪的羊脂玉或许及得上此刻黑白映衬的诱惑? 于是,他忍不住回以更紧的拥抱,忍不住更深的呼吸,她身上有冷冷药香,似乎还沾染了淡淡胭脂味。撇开这些,他更努力地找寻,终于撷取更醉人的幽幽女儿香。 上官昭璃忍不住用更细微而隐秘的动作,膜拜那明月珠辉般的雪色,渴望拨动她深深藏在心底的弦。 霏霏轻轻启唇,没有声息地低喘。 情未起,情已动。 十七岁豆蔻年华,空气中浮动着馨甜的蜜香,因为看不见,一些感官也就更加微妙。她觉得自己是快要化开的雪,却还能感受出他辗转在她身体上的唇是何等形状。 春情萌动的时刻,真正的爱意却似坠冰窖。 霏霏将手从身下移出,摊平,对着床轻轻一压,银针便从指缝间突了出来。她静静不动,等待他进一步的动作。 上官昭璃却停了下来,因为他突然想看她的脸。 他自豪,那晶莹雪肤已染上勾魂的嫣红,所以他愈发想知道,她或紧抿一线或冷冷讥笑的唇是否也为他勾起真心的弧度,他想知道她冰冷的颊是否也因他温暖。 上官昭璃轻柔地掀开她脸上的被子,正当他倾身覆下,流畅的动作突然一僵。 没有笑容,没有粉色,一双上挑的妩媚凤眸睁得很大,将他深深“望”着。白天看起来华光流转的眼睛,晚上黑如沉潭,黯淡无光。 这些都不重要,他僵硬地撑在她上方,看那两道泪痕无声蜿蜒,反射的水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她在哭。 可是,他有多久没看过她哭? 三年? 两年半前,在父王的灵堂,她提出离开的要求,他打了她,怕她凭借公主身份逃跑,还将她废为庶人,她笑得妖娆。 六年? 六年前她下令杀了三个无辜宫女,罪名是无稽的大不敬——宫中人都知道他和先王爱重她,怎么会对她不敬? 父王第一次震怒,罚她跪在冰雪之中,一个月后才查出那三个宫女是邻国的暗探。 但当时,小小的少女每天用红肿僵硬的手指把玩着雪渣,青紫的脸上笑得无谓。 或者从来没有见过? 上官昭璃的目光透出迷茫和回忆的神色,景德五年,父王巡游西关,他跟着去了。 一日下午,他带着护卫在山上巡逻,偶然听见“砰”“砰”的闷响。 声音来自地下。 在他的坚持之下,护卫挖出一具棺材,他亲自打开,初遇十岁的女孩。 苍白的脸,乌青的唇,罂粟般的眼睛,她说不出话,嘴形却很坚定,“救我。” 那一刻,她也没有哭。 御医说她至少已经被关了两天,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空气,甚至没有声音,狭窄的空间翻身也难,如果无人相救,她最多再挣扎半天。 可就是这样,她还是坚持用手敲了两天棺壁。两只手,鲜血淋漓,伤可见骨。 也是那次之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她什么都不怕,除了寂静。 原来以为让父王接受她很困难,但看到她的脸那一霎,一向坚韧沉默的男子竟然热泪盈眶! 他顾不上想父王这复杂的表情,只欢喜她可以留在身边。 那样心脏都要炸开的快乐,他一生所尝,都因为她。 然而,她在他身边七年,可有那样快乐一次? 僵持良久,所有暧昧的余韵都被十月微冷的风吹散。 上官昭璃死死盯她脸上的泪痕,终于伸出手,轻轻一抹。 他将她的哑穴解开,细心地为她整理好衣服。再像一开始那样,从侧面拥她入怀。 “霏霏,睡吧。”他在她颈后一吻,再没有任何越矩的行为。 霏霏手指一转,银针无声收回。她庆幸他没有继续,但并没有任何感激。 这一晚,她会忘记。 一定会忘记。 她始终睁着眼,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感觉脸上的光有些不同。 天光渐亮,一夜无眠。 上官昭璃突然用手覆盖她的手,一热一冰激的两人同时颤了颤。 “霏霏,如果王陵中我们再牵手,你不冷了,我不热了,那该多好。”不同于往日的自信满满朝气蓬勃,这句话低而轻,似乎风一吹就会散,却又沉沉压在心底。 霏霏下意识想损他一句,但从他口中听到王陵二字,她忽然觉得有些悲凉沧桑。 每个人的最后,任谁都不过是黄土一怀。爱与恨,喜与悲,再如何激荡人心汹涌澎湃的曾经都将不复存在。 昭璃,如果这是你真正的想法。 霏霏闭上眼,一字一顿的许诺镂刻在心底。 如果你一直都是这个想法,百年之后,我与你相守。 上官昭璃松开她,从床上起身,手指蜷起摩挲过她的唇,“霏霏,王令既出不可改,在你想通之前,照顾好自己。” 想通,什么才算想通? 微热的心再次冰凉,霏霏苦笑,就算她的心是寒铁,他知不知道这么骤冷骤热她也会痛,知不知道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也会累。 如果爱我,缘何伤我,如果不爱,缘何温柔? 昭璃,昭璃…… 你知不知道,没有了坚持的我就不再是我。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所害怕的不止死寂? 我最怕的,是成了你的妻,日日伴在你王座之侧,却在你心中日益模糊,到最后,甚至不及一张舞姬的娇嫩脸庞来得眉目鲜明…… 卷一 醉知酒浓 006 我要他的人 就在霏霏落泪的同时,远隔千里之外的秋荧深宫,也有人眼波朦胧,似泣非泣。 金碧辉煌的皇宫之中竟有一座雅致的小院,占据半个院子的人工温泉水雾蒸腾。 十八位浅碧宫装的宫女静静围在温泉四周,神情安详肃穆,姿态圣洁。她们的主子很大手笔,每人都执着一盏六棱冰灯。 火苗透过冰壁光晕飘渺,丝毫没有红尘烟火气。灯上还有精美的浮雕,分别刻了十八位姿态各异的仙女,火光时不时撩过,美人们似笑非笑,栩栩如生。 这种灯壁还有很多,都在冰库中储存着,随时可以拿出来替换。 灯下设计了一个莲形白玉瓷碟,接着融化的冰水,防止水声滴滴答答,惹得贵人心神不宁。 温泉中央有一座精致的亭子,四面有路连通岸边。温泉雾大,从外面只看得见尖尖的亭子顶。 亭子底座还算高,有柱子支撑却没有护栏。一截烟青色袍角堪堪悬在温泉上方,边缘精致的金色夔纹已有些湿。 男人姿势慵懒,膝上正有美婉转斜卧,女子的长发看起来有些散乱,湿漉漉的贴着背,显然刚刚才从水中上来。 “怎么不多泡一泡?”男人细心地梳理着她的长发,俯下的脸轮廓精致,声音温柔。 女子温顺地抬起头,竟然有着一双奇异的眸子,黑如墨珠,偶尔一瞥间却有金光漫越。隔着朦胧水雾,粗略一看温温怯怯泫然欲泣,眼底却自有一派从容冷静。 她低声道,“今日的水不会呼吸,久泡无益。” “哦?”男子似乎心疼地皱了皱眉,垂下的眼光宜喜宜嗔,“本王让人每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挑天然温泉水补充,想必有人偷懒……王妹现下可有什么不舒服?” 秋荧神权高于王权,王姓为宫,号称被诅咒的王室,原因无他,宫姓王族从首代起从来没有生出过女儿。 很久以前就有国师预言,如果女儿活过一月,就是父亲生命终结之时。 因此,秋荧的宫妃们大概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一群女人,怀个孕还不能坦坦然然等着母凭子贵。反而担惊受怕,忐忐忑忑,生怕生出个女儿来,就算生下来立刻掐死,也会因女婴失宠。 秋荧先王驾崩很早,就因为他曾经宠幸了一个歌姬。这个歌姬后来被丞相看上,没有喝任何汤药就跟着丞相出了宫,不久诞下一个含莲出生的女婴。 她以为女婴是丞相的孩子,就悉心抚养,跟丞相姓,取名蕉夏怜。既有“美人蕉下怜”的美意,又暗指她含莲而生。 蕉夏怜一月大的时候先王驾崩,国师说“紫气东来,女儿含莲,祸兮福兮。” 先王后也就是太后听后大怒,一路向东找到了丞相府,先罢相,再赐死舞姬。由于国师说过一个“福”字,太后无奈之下只好将女子带回宫中,却严禁她改姓,也没有记入宗谱封为公主,只草草拟了一个郡主封号,就打发她出宫周游各国。 莲有佛性,太后本来的意思是让她剃度出家,终身在皇庙修行。 然而蕉夏莲不过几个月大就已经很会察言观色,不哭不闹一个劲朝着太后笑,加上她自己生的玉雪可爱,太后终于不忍,只是不准她回宫,眼不见为净。 蕉夏怜一路周游,行善举无数,渐渐便搏了一个“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 直到五年前太后薨逝,新王宫南傲才将十六岁的她接回来,晋为公主。后来她三年前又承袭了国师的衣钵,成为第一位女国师。 如今刚刚二十一岁,小宫南傲一岁,却刚好比上官昭璃大一岁,比霏霏大四岁。 国师每天都要沐浴天然新鲜的温泉水,宫南傲自称思念王妹,所以每月有三天蕉夏怜会回宫,他还修了温泉,让人随时准备新鲜的天然温泉水。那十八人的排场也是宫南傲单独赐给蕉夏怜的。 如果不是蕉夏怜身份特殊,估计所有秋荧人都会认为宫南傲和蕉夏怜有一腿。 蕉夏怜轻轻摇头,直直望着宫南傲的眼眸,“王兄不会责怪他们吧。” 宫南傲宛如最体贴的兄长,眼神却很轻佻,说出的话也不怎么尊重,“本王永远不会做与王妹心意相背的事情,有的话你听见都是孽,本王怎么舍得你这小东西受天谴?” 蕉夏怜蹙了蹙眉,打开他的手,直接站了起来,神色疏离不少,“王兄,今日妹妹进宫只是想告诉你,这个月妹妹只能来看你两次,明日妹妹就会离开国师府,请不要担心。” 宫南傲闻言,突然笑了,水雾也在他这一笑中散开,突出他前额一只翩然欲飞的血蝶,美人如斯,似仙似魔,风华绝代。连蕉夏怜这天下第一美人也在他面前黯淡失色。 “传言王兄听了不少,想必也知道妹妹的打算。请王兄不要阻止妹妹,这件事,妹妹保证对你也有利。”蕉夏怜看到的却不是男人的皮囊,而是男人眼中的煞气,她抿抿唇,又道,“妹妹只要他的人,他的国随王兄处置。” 宫南傲扬了扬眉,大笑道,“知本王者,王妹也。”他笑过之后又摸着光洁的下巴,似乎很是为难,“本王的妹妹天下第一尊贵,竟然连王后都不能做,妹妹说,本王该怎么补偿你呢?” 蕉夏怜烟波温软的美目中飞快闪过一道凌厉锋芒,面容却更加严肃圣洁。她弯唇一笑,流露出淡淡慈悲与哀伤,“妹妹算到他身边有妖女降生,还请王兄代天下人除妖,造福万民,这也是……妹妹的一点私心。” 宫南傲酣然长笑,拊掌道,“王妹放心,本王说过,绝对不会让你不痛快的事情发生。”他身上隐隐透出杀机,大方承诺,“自然,本王也不会让你不痛快的人和物存在。” 蕉夏怜矜持地颔首谢恩,随即转身沿路离开,速度极快,仿佛后面有什么脏物一样。她洁白的背影和水雾化为一体,袅袅婷婷如同莲花出水。 宫南傲远远看着,勾魂的桃花眼一眯,笑得意味深长。 妖女? 本王真是期待啊…… 卷一 醉知酒浓 007 偷窥者死 队伍行进速度很快,上官昭璃甚至没有带任何仪仗。但在这种全速前进的情况下,他竟然还带了一辆绝对累赘的花车。 木匣里的药很灵验,霏霏的脚踝第二天就已经完全痊愈。她所料不错,上官昭璃让她徒步跟着,除了她以外,还有她做准王后时的所有宫人。 作为“百花杀”尊主红妖媚老座下最受宠爱的弟子,霏霏以比队伍快五倍的速度连续奔走两天都没有问题,但为了不被发现,她一直把速度控制得和其他宫女一样。 “你们看那马车,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好看的车。” “是啊,到处都扎着鲜花和丝绸,车内还铺着凉席。不用晒太阳,不用受累,还很快。” “我听说这次让我们跟着来就是为了伺侯那个庶人,车也是为她准备的。” “是吗?可王明明……” “没有明明,不过是有的女人为了抓住王的心,喜欢装清高玩欲擒故纵,偏偏连累我们跟着受罪,真是……” 霏霏耳力很好,宫女们自以为隐秘的议论从第一天就没有停过。 她挑衅地笑了笑,凭借这个诱惑她,远远不够。凭别人的议论刺激她,也没有用。 她的自尊只是自己的坚持,和别人的想法、眼光、议论、嘲笑都无关。 如果她觉得一件事可耻,哪怕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她也不会做。相反,现在的处境看似更可怜更狼狈,但她没有背叛自己的原则,就没有人可以让她在乎。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再次在心底强调——没有任何人。 霏霏肯定上官昭璃根本没有打算为她寻亲,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不可能一直让一群女人拖累速度。 最多三天。 如果三天之后,也就是出发的第十天她还不妥协……霏霏深吸一口气,昭璃,无论你打算怎么做,我奉陪。 第十天,她们即将穿越羽陌和秋荧之间的边界山脉。 卯时出发,没有走多久,跟着上官昭璃走在最前面的言浩突然调转马头,越过她们,对最后的一批士兵说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后面突然传来了响亮的马鞭抽打声,以及一个宫女压抑的哭泣声。 霏霏微微拧眉,一个将领大声喝道,“你们都听好了,走快一点!谁敢偷懒落到最后,本将就会狠狠赏她一鞭子!听懂了没有!” 宫女们小声惊呼,“怎么会这样,上面说不准我们走在这个庶人前面。那么无论谁走在最后,这个女人都不可能被打?” “她是妖女,有媚术,王不会舍得打她的!” “只要她求求王,大家都可以坐车,她却宁肯我们受罪也不肯向王低头……果然是个自私恶毒的女人!” 原来是这样。 竟然想出这种办法?霏霏冷笑,是啊,我是妖女,上官昭璃你就失望吧。我这种自私恶毒的女人,怎么可能因为别人低头? 宫女们在经历最先的不甘之后,已经只剩下恐惧。 中午休息的时候,她们围住霏霏不断磕头恳求,很多人都砸破了前额。下午继续前行,自觉必死无疑的女人们开始咒骂。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她们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天的山路走完,不少宫女已经被打了五六鞭,霏霏始终平静地走路,连回头都不曾。 傍晚露宿山林,霏霏坐在营帐外,她静静抱膝,身边放着装药的木匣。 到了半夜,她起身活动一下手脚,拿起木匣向宫女们的营帐走去。她听见过她们扎营的声音,记住了方位。 包括守夜的宫女,所有的宫女都睡着了。霏霏没有进去,她拍了拍外面那个守夜人的肩。 那个宫女吓了一跳,看见是她,立刻冷笑起来,“我们好歹是有品阶的宫女,你这个贱人有什么资格到我们这里来,还嫌我们被你害的不够吗?” 霏霏面无表情地递过木匣,“给她们上药。” 那宫女一巴掌打在她手上,木匣滚到一边,“不用你假惺惺装好人,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杀了你吃你的肉!在你宫里的时候你就用细碎的功夫折磨我们,出来以后你更逼着我们去死!现在我们也活不久了……不过没关系,妖女,你迟早不得好死!” 霏霏轻轻皱了皱眉,她听声辩位拣回木匣,又一次递过去,“上药,还是死?” “呸!”那宫女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狠狠推了她一把,“你滚!” 肮脏的唾沫落在裙角,霏霏踉跄,那宫女正想再推她一把,对上她的眼睛却莫名抖了一下,不敢动了。 霏霏站在原地,淡淡地“看”着她。月光把她的脸照得一片惨白,乌黑的眼睛反射出冷白的光,寒气森森。 宫女终于害怕起来,霏霏却什么都没有再说,转身就走。 她鼓起勇气,扑出去一把抢过来,颤声道,“盒子……你留下!这是你……赎罪的方式!” 霏霏眯了眯眼睛,宫女吓得后退。 她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当着宫女的面打开木匣,挑出刚刚够的量,用食指蹭在她的脸上。 然后关上盒子,离开。 既没有挖她的心脏,也没有喝她的血。 宫女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才逐渐停止颤抖,她将脸上的药膏抹到手心,闻了闻,极清冽的香味,还有淡淡血腥。她蓦地抬头,前面早没了霏霏的踪迹。 这个妖女……受伤了吗? 她受了伤,还来给她们送药? 宫女迷茫地捧着药膏,第一次认真地想,她们……是不是都错了? -------------------------------------------------------- 霏霏回到自己的小帐篷,血液独有的腥锈味已经很浓了。这味道她太熟悉,闻着已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微微有点疲倦。 之前她去的时候毕竟只知道一个大方向,路上被一截凸起的树根绊了一下,因为不敢使用武功,她硬生生摔了一跤。山间石子众多,还很锋利,这一下她伤的虽然不重,但皮肉外伤比较多。 她掀开自己的帘帐,却没有立刻进去。 自己的营帐中有人。 陌生人,还是个嚣张的男人,丝毫不压抑呼吸掩饰他的存在。 霏霏在营帐外的停顿不过一秒,随即她毫不犹豫地进去,顺手放下帘帐。 “咦?”那人奇声感叹,语声带笑,“好一个敏锐的丫头。”她因为知道弄出声响之前他完全可以解决她,所以主动配合? 霏霏接下来的举动却更让他吃惊,她迳自坐到一边,干净利落地处理起伤口。 那人渐渐收起了讶异,身影一闪就坐到了她身边,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的动作。 越看他的眼神越灼热,男人突然伸手一把攫住她的下巴,难以置信地道,“刚刚我都看见了,你……真是那个妖女,你不怕我?” 霏霏冷冷一笑,“一个死人,我为什么要怕?” 那人眼神又是一变,隐隐透出杀机,“虽然你的动作很熟练,但我看你不止是个瞎子,而且有宿疾,莫非你真会妖术?” 霏霏不答他的话,只是一字字地道,“偷窥者,死。” 卷一 醉知酒浓 008 压碎你全身 霏霏不答他的话,只是一字字地道,“偷窥者,死。” 那人怔了怔,突然哈哈大笑,他刚刚分明看见这个丫头不动声色地将手心在腿边擦了擦,那一块的颜色立刻加深不少。 “明明就很怕,逞什么强。”他凑近霏霏颈侧,深深吸了口气,像一头披着人皮的顽劣凶兽,正耐心地研究一头猎物,盘算从什么地方下口。 他的夜视能力很强,月光穿不透厚重的毡布,只从缝隙中朦朦胧胧照进些许。这部分的稀疏莹辉投上她的耳垂,那玉珠般的一点更加白皙晶莹,几近透明,只是看着就让人微微目眩。 他隐隐看得到上面浅粉的细小血管,似有似无,如同秋荧名花“雪兰”上天生的美丽花纹。 她耳侧一些细碎的发丝摩挲着他的脸,似乎也在骚动着他的心,让他忘记了讨厌嘴唇触碰女子的洁癖。 真想……咬一口。 何况,他的唇本来就在她耳侧两指不到的地方,只要再向前一点点,就能邂逅那玉珠,就能轻易品尝,就能真正看看是不是想象中的润泽温润的美好。 “娘娘……姑娘,我等听到有男子笑声,请问您还安好吗?” “姑娘,请您回答!” 笑声惊动了守卫这里的士兵,就在男人的齿尖几乎碰到她耳垂的细嫩肌肤的那一刻,霏霏右手飞快一扬,手中的绷带刷地一展,黑暗中匹练雪光乍然惊起,如劈出的刀锋,直卷他的脖颈。 他坐在她的右侧,霏霏甩出绷带的同时,身体猝然向左前方扑出。 她在和他说话时全身肌肉就已经蓄势待发,此刻突然暴起如同一只精悍的猎豹! 两人之间距离太近,这一卷他必然要向右后方避让,这么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就会拉远,她也就暂时离开了他的掌控范围。 然而,霏霏的目的却还不止如此,绷带中她藏了三枚银针,等卷在一起的绷带展开到一定程度,三枚银针会一起射出! 位置、角度、时机都必须算计精确,妙到毫颠,这几乎是一击必杀的杀招! 出人意料,那男子只是轻轻地笑了笑,声音有些森冷有些怒意,像一匹铺在大雪深处的绮丽锦绣,华丽而惊心。 眨眼之间,他的腰突然后仰到一个难以想象的角度,身体就势向下一滑。绷带和两根银针通通落空,还有一根直逼他眉心。 但见那人不慌不忙仰起下颌,夜色中线条流畅轮廓惊艳,如同一方玉质薄砚,银针离他已经只有一寸! 随即,他轻轻一吹。 就这漫不经心地一吹,银针仿佛遇上了什么巨大的阻碍,速度立刻减弱,从锋芒毕露的杀人利器变成了妇人手中普通的绣花针。 针到,那颜色艳丽的唇开启,露出一口玉般的牙。两排玉齿盈盈咬在针的中间,之前去势汹汹的针就卡在那里,再无法前进一分。 唇红齿白,齿间亮丽一星银色,诱惑难言。 砰一声闷响,霏霏也停了下来,她撞上了什么东西。 霏霏难以置信,这个帐篷是她自己扎的,里面的东西也是她从总管那里领来,亲手布置的。这个位置,一开始绝对没有东西! 两人一番交手不过短短几秒,外面的士兵还在踌躇,犹豫该不该擅闯。 “我留在这里看着,你去告诉王。”一个人提议。 他们很快达成共识,没多久,营帐的安静气氛被打破,警觉的脚步声在每个地方响起,大批人向这边赶过来。 霏霏再转身避让已经来不及,那人笑着将她拎过来,嘴中还咬着那枚银针,声音里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看来,你这小野猫需要好好调教调教。” 霏霏还想挣扎,那人五指在她身上一拂,她立刻不能动了。 男人满意地拍拍她的脸,轻轻松松将她麻袋一般扛在肩上,光明正大地掀帘出去。 那士兵下意识先低头行礼,低到一半反应过来,还来不及抬头,那人悠悠张嘴一喷,银针射出正中士兵的眉心,无声无息直没入底,渗出血珠一点。 “是你杀了他。”他伸指掠了掠她的鬓发,如同一位耐心的老师在谆谆教导,“你动一次伤我的心思,我生气了,就会杀很多人。” 霏霏恨不能杀了这个男人,但全身上下连牙齿都是酥软无力动弹不得的。男人示威一般向霏霏笑了笑,慵懒地迈步离开。他走起来看着速度不快,眨眼间已经到了数丈之外。 他始终走得不紧不慢,观光一样悠闲,路上遇到的士兵都在他抬手之间倒下,每一个人都是一击毙命。 “出了什么事,霏霏怎么了?”上官昭璃的喝问被远远抛在身后,霏霏压抑住担心,脑子飞快运转起来。 那人听在耳中,玩味地眯起眼睛,“菲菲?” 他将这两个字念了几遍,轻佻地笑了一声,“人间芳菲,好名字。” 他并没有带她走很远,找了一棵树一跃而上,华丽的烟青色长袍滑出旖旎的波浪。 这棵树刚好能从高处远远俯瞰营地,男人将她换到怀中抱住,下巴舒服地抵着她的头顶,没有骨头一样懒懒挂在她身上,随手拍开她被封的穴道。 霏霏立刻一个肘拳狠狠向后砸去,那人身子一斜游鱼般避过,手掌平平托住她的肘关节,指形优美如牡丹半开,一捏一分,“咯”一声卸了她的关节。 他的手法很怪异,针插骨缝般的疼。 霏霏哼都没有哼一声,肩膀向后一顶,另一只手五指弯起,如锋利的鹰喙,反扣他下颌。 他这次似乎懒得再避,也抬手,以和她一模一样的手势同样抓过去。 男人同样冰凉的手指从她指缝间穿过,扣紧了霏霏的手掌。 她的手停在半空不能再进,霏霏立刻五指向下,锋利的指甲刺破男人的手背,留下五个鲜血淋漓的血洞。 那人终于被激起了真怒,五指犹如铁扎,抓着她的手掌往后一压,“喀擦”一声脆响,直接扳断了她的手腕。 剧痛袭来,汗水已经浸透了鬓发,霏霏咬着牙关,腿刚想动,后背一凉。男人按着她的背,每个指尖都对准了一个要穴,无论戳中哪个都是死。 阴恻恻的声音带着怒气,“你再动,或许我会改变计划,好戏开场之前就杀了你!”他手指又用力一分,“并且,我还会先将你全身关节都压碎……小菲儿,你想不想试试?” 卷一 醉知酒浓 009 一耳光 阴恻恻的声音带着怒气,“你再动,或许我会改变计划,好戏开场之前就杀了你!”他手指又用力一分,“并且,我还会先将你全身关节都压碎……小菲儿,你想不想试试?” 霏霏翘着唇角,一声不吭,是顺从,也是更分明的反抗。 来者不善,他本来就想要她的命,杀她不过是时间顺序,顺从有用? 上官昭璃将局面掌控得很好,从高处俯瞰就可以发现,营帐并未陷入混乱,护卫们分成了小队,全面警戒,更有近一半的人执着火把,沿着他们走的方向寻了过来。 正在他们几乎走到霏霏下方的时候,不远处的营帐突然有些状况! 有浓烈的烟味和硝石味!霏霏心中一紧,男人低笑,尽职尽责地解说,“起火了。” 一道红色烟气“嗤”一声横跨天空,树下众人犹豫一阵,随即整齐有序地回撤,不到一会儿全部离开。 周围再次恢复寂静,霏霏的眼睛依旧沉静,之前没有过惊喜,现在也没有失望。她打不过的男人,普通士兵来一百个都无济于事。 男子抿唇而笑,放开了她后心要穴。 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恢复了慵懒,亲昵地趴在她身上,笑嘻嘻地把玩着她的断手,“小菲儿,你听,他们走了。你的王,舍弃了你。” 他将她的手一会儿往回扳,一会儿向前压,让骨头断掉的地方有节奏地反复磨擦。 “走得好!”霏霏称赞,声音不大,却坚定干脆。 她已经疼得浑身发颤,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起来的一样。下唇早被咬破了,血肉模糊连形状也看不出来,如同一朵凋零的花。 她似乎天生承受能力就很强,又在眼盲后变得极端敏感,任何疼痛的感觉都会被神经放大一倍,一丝丝深刻入骨。同时,再可怕的疼痛,都不会让她昏厥。 如果说她的身体伤痕累累,那每一道伤口,从它的出现到愈合,它撕裂的每一寸血肉,传递的每一分痛楚,她从未错过。 男人再次怔了怔,他没有想到水做的女子也能有这样的刚毅,更没想到她这样冷情高傲的女子也会毫不犹豫说出赞扬……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这些从未有过的独特感受,这样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都不是属于他的。 而他一向认为,天下最好的一切,最独特的一切,都是他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只有他舍弃的东西,别人才有资格千恩万谢地跪着借用。 就算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男人眼中腾起嗜血的火焰,他的眉飞掠的弧度天生较高一些,呼应着上挑的眼角,像一只妩媚的狐,又凶狠地像一头狼。 他想得入神,手上的力道不自觉也重了一些,霏霏眼睫一颤,一颗汗珠滚落,沁入眼睛火辣辣地痛,她却始终瞪大眼睛,哪怕看不见,也紧张地“注视”着不远处的营帐。 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任何声音。 男人更加不悦,他扬了扬眉,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得不怀好意,眉宇间更流露出浓浓期待。 他不打算杀她了,不仅不杀,还要帮她整理整理,将她送回去。身体的折磨击不垮,那么心呢? 人间百痛,攻心为上。他想看她伤心欲绝,更想看她……崩溃。 男人越想越兴奋,仰起脸,月光洒下,额前一只血蝶更显得冶艳,正是宫南傲。他完全忘记了和蕉夏怜的约定,或者说压根没有放在心上过。 “小菲儿,有人袭营,战斗现在已经结束了。”他飞快地整理她的衣裳头发,利落地将她的手肘接回去,又把她的断手用几根头发丝粗的透明细绳稍作处理。 宫南傲挑起她尖细的下巴,发现两边的指痕,从袖中掏出一个瓶子,倒了些许液体出来,涂抹一番。 收拾妥当,远远一看,和一开始没有任何不同,宫南傲满意颔首,这女人爱穿黑衣,血迹根本看不出来。 “想必你很担心,我送你回去。”他用拇指揉了揉她的下唇,粗砺的茧子磨擦过破碎的血肉,霏霏却始终面无表情。 宫南傲挑挑眉,声音似乎有几分哀怨,脸上却满是戏谑,“我专程带你出来,防止你受到波及,你不谢我?” 天下男人皆虚伪,此人更是佼佼者。霏霏冷笑,“阁下大恩,终有一日,我霏霏必将江海为报!” 好重的杀气。 宫南傲兴奋地摸着下巴,再次将她抗在肩上,送到营帐不远处。他再三打量没什么破绽,低笑道,“你听得见声音,我就不送你了。小菲儿,我期待着再见之日。” 最后一个字说完,人已经远了。 霏霏没有回头,她知道等待自己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关切与慰问。这个男人知道以她的性格,她绝对不会主动将自己的一身伤拿去给人看。 那么,试想一个被收养的孤女,纤纤弱质女流,有人袭营前突然失踪,战斗结束后又“毫发无伤”地归来,会怎样? 可她除了回去,还能怎样? 霏霏自嘲地笑了笑,一步步向营帐走去,很快就被士兵发现,他们没有迎上来,也没有将她拿下,一直用复杂的眼光目送她进去。有人去禀告了上官昭璃,他竟也没有第一时间出来。 霏霏皱了皱眉,走向上官昭璃的主帐,无论如何她总要面对。 掀帘而入,霏霏的手一僵,帘子哗啦落下,差点打在她身上。她闻到了……女人的脂粉味。 顶级香粉的味道,淡而高洁,在浓重污浊的焦味和血腥味里也泾渭分明,一枝独秀。不属于她所认知的任何一种脂粉味道。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走过来,却又停在了她面前。 霏霏扬起下巴,一句放在心中辗转过千百回的问候,突然卡在喉间,连同她短短半个时辰里无尽的担忧焦心,甚至是惧怕与委屈,再说不出。 她是个人,有七情六欲,也有怯弱与悲伤。不去重视,不去诉说,不等于她是一块没有心的木头。 这一次差一点就是生死之别,她突然想要尝试打破自己。 婚典取消,亦没有洞房,但她心底,视他为夫。 可以尝试打开心扉的夫。 但现在……她的夫房里,有别的女人。 还没有等她想好该怎么做,脸上突然一痛。 她蒙了,耳际嗡鸣,失去平衡的身体狠狠砸在地上,断了的手被压在身下,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这是……一耳光? 卷一 醉知酒浓 010 你够了 这是……一耳光? “你通敌卖国也好,出卖本王也好,有什么阴谋也好……”上官昭璃居高临下,声音漠漠无波,语锋一转突然暴虐起来,“但本王没有想过,你会没心没肺没脸没皮到这份上,竟然还敢回来,还敢出现在本王面前!” 霏霏皱眉,被扇得转向一边的脸艰难地扭回来,“你在说什么?” 上官昭璃蹲下身,却没有再用手掐住她的下巴,语气明显是在嫌她脏,“怎么,装了七年还不说实话,演戏上瘾了吗?你还想要垂死挣扎负隅顽抗到何时,以为本王还会再被你所骗?” “泼脏水谁都会,我为什么要为莫须有的事情负责任?”霏霏抬高下巴,神情冷漠高傲,似乎上官昭璃才是仰人鼻息的那一个。 “你想说有人诬陷你?”上官昭璃深深呼吸,平复了心中的怒火,声音里流泻出一丝失望,压低嗓音道,“霏霏,床上的是秋荧国师,公主殿下,你们素不相识,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你不过一个小庶民,她为什么要诬陷你?” 公主蕉夏怜?天下第一美人蕉夏怜? 霏霏脑中电光一闪,之前那个说书人不是提到过“天下第一美人和咱们璃王的爱恨情仇”吗? “被诬陷自然有被诬陷的价值。”她冷笑。 “王,只要你宣布此生绝对不碰我一个指头,绝对不娶我为妻不纳我为妾,最好再将我赶出羽陌死生不复相见,或许有人就不会再费尽心机想要除掉我。”她顿了顿,笑颜如花,“王,您要说吗?” “你……”上官昭璃大怒,再次举起了手。 突然,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那手不算很修长,但指腹很圆润,带着些许少女的俏皮。指甲片片粉白,上面绘了神圣的金色西番莲,削弱了其中的可爱,添了一丝肃穆圣洁。 女子亲和悲悯的声音响起,带点委屈,但更多的是宽容,“这位姑娘,听你的意思,已经很确定是本宫嫉妒你,陷害你。但本宫还是想试着解释,希望你……” 蕉夏怜受了伤,猛地咳嗽起来,上官昭璃大惊,急忙扶住她,“怜姐,你怎样?身体不好躺着就是,你心系天下苍生,何必与那些只知道争风吃醋没见识的世俗女人计较。” 天下苍生?霏霏嗤之以鼻。 蕉夏怜似乎没有听见,弱不经风地偎进上官昭璃怀中,缓了缓才道,“不妨事,痴嗔怨恨都是孽,我能度一些便度,也是为世间积福。” 她又转向霏霏,眼神柔和,“希望你不要误会本宫。本宫在你之前就和阿璃认识了,虽然算不上青梅竹马,但我们曾经一起周游各国,相伴一年。” 她说话就像是温暖的东风拂面,一个眼神也能普度众生,圣光万丈。 说到这里,蕉夏怜有些不好意思地掠了掠鬓发,“我们……可以说是知己,所以,本宫确实没有必要去嫉妒你诬蔑你。况且,本宫这次出行只是为了去看看山里的善堂,不曾想,回宫路中突然被人追杀,本宫的侍卫护着本宫逃亡,看到有人扎营,无奈之下才前来求助。没想到给阿璃带来这么多麻烦,我真是……” 蕉夏怜说到这里已经是泫然欲泣,眉尖微蹙,脸色苍白,眼波潋滟,泪光晶莹。 上官昭璃急急打断,“好了,我们之间的情份何须多言,怜姐,你快好好休息吧。是我不该在这里审问她,惹得你伤心。” “这位妹妹本宫也很喜欢,阿璃你不要这样为难她。”蕉夏怜固执地摇头,“姑娘,阿璃擒获了一些盗匪,在他们怀中搜出了一些信件,阿璃说字迹像你的,听说你盲写也很厉害。不如你再现场写几个字,有什么误会解开了也好。” “霏霏,既然怜姐这么宽容你,本王就给你一个辩白的机会。”上官昭璃说得很不耐烦,施舍一般的口气。 霏霏没有焦距的眼睛直直对着上官昭璃,漆黑无底,幽深无光,明明是个瞎子,他却似乎从里面看出了很多情绪,心头微微刺痛,他却表现得更加疾言厉色。 “看着本王做什么,公主殿下在问你话。” 霏霏耸了耸肩膀,淡淡一笑,“好,我说。”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平视”着蕉夏怜,挑衅地扬眉,一语石破天惊,“神婆大娘,你够了。” 蕉夏怜脸色蓦地惨白,霏霏已经飞快地说了下去,“磨够没有?我这人向来听不得人罗嗦,一句话喘三喘,我都替你累。” “假够没有?有什么装模作样的慈悲,麻烦你揣好了糊弄别人去。” “还有,你如此圣洁如莲宝象端庄,搔首弄姿什么请不要对着男人,佛祖在庙里等你,金枝玉叶,你走错地方找错对象了。” “霏霏!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蕉夏怜摇摇欲坠,上官昭璃只好先将她抱起来,大步走向床边,不过听他的声音应该很想先杀了她吧。 霏霏有些迷茫,心肺间钉了一排利刺一样,一呼一吸都刮得疼痛不堪。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在说,“上官昭璃,我就是这么一个妖女,做尽恶事,说尽恶言。” “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办法哄得你们心花怒放。” “我就是这么张狂,对人只分顺心的和不顺心的,她再美再圣洁我看不见,从头到尾我只在她身上感觉到一个字:装。” “同样,很不好意思,现在的你让我也不那么顺心了。我不需要你为我找什么生母,教什么礼义廉耻。我就是这么一个样子,上官昭璃,你要赶我走吗?” 上官昭璃听到后来已经完全愣住了,良久才怒喝道,“你敢!” 霏霏最后一句话说出口,自己也怔了怔。 明明心不是没感觉,但为什么,她总是忍不住想离开他。 为他拘留宫廷七年,画地为牢七年,她已经倦了吗? 上官昭璃突然大喝,“来人,将这个女人押下去,捆起来看守好,一定不能让她逃跑或者自尽!” 两个侍卫冲进来,霏霏忍住身体的疼痛,转身冷喝,“谁敢!” 凤眼更加上挑,散发出浓浓狠戾。明明一个弱女子而已,还是瞎子,两个侍卫竟然真的不敢去碰她。 已经晕过去的蕉夏怜眼睫突然轻轻一颤,上官昭璃目光一凝,杀气?她……竟然会有这种经过生死淬炼的杀气,难道…… 他挥手让他们退下,沉声道,“言浩!” 言浩闪身而出,躬身静立。 上官昭璃道,“本王刚刚的话你听见没有?照做!” 言浩一语不发向霏霏走去,抬手就去按她的肩膀。霏霏冷笑,不等被抓住,转身就走。 上官昭璃目送她离开,更加心烦意乱。无意中眼神在地上一落,帐内雪白的地毯上,竟然隐隐有一滩血迹…… 霏霏穿着黑衣,什么都看不出来,莫非……他回忆了一下刚刚她的姿势动作,霍然抬头,正要抬腿追过去,蕉夏怜又是一阵咳嗽,肩头雪白的衣衫又渗出血色,上官昭璃握了握拳,最终坐回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