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 晚逐香车入凤城(1)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当王梦云看到那一辆油壁香车的时候,脑海里涌现地便是这首诗。   苏小小,历史上从没记载过的一位青楼美女。她曾经是男人心中的一场梦,传说中她的爱也轰轰烈烈,死的更是轰轰烈烈,而且如今这场梦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王梦云的眼前。   车里的姑娘是从云来客栈里出来的。   当时,他百无聊赖地准备进客栈借酒消愁,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恰巧和她迎面而撞。   她是出客栈,而他是进客栈。   软软的身子掉进健壮的怀中,她立刻红了脸,一双能滴出水来的黑眼睛似有意也似无意地往他的脸瞧了一下,只一下,然后飞快地低下头。她千娇百媚地侧身弯了弯腰,樱唇轻启道:“公子,小女子失礼了。”说完便带着歉意的眼神望了他一眼,没等到回答就含羞带怯地上了那辆车。   王梦云并不是见了稍有姿色的女子便走不动路的,只是从没见过这么令人受不了的女子。   ——受不了的意思就是看一眼便很难将眼光从那姑娘的身上挪开。   他登时便痴痴地站在那里,像一根落完了叶子的树桩子一般,待回过神来,人已走了十几里地。   王梦云决定不去云来客栈借酒浇愁了。   ——何况见了那天仙一般的女子,只要看一眼,就是有愁也早将其抛到了爪哇国去了!   那油壁香车里的小姐到底是谁家的女儿?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王梦云不由自主地跟过去,面容痴痴,好似成了一个毫无思想的木偶人一般。   车声辘辘,鸟鸣啾啾。   一阵香风吹来,吹落了满树的花瓣,吹动了遍野的绿草,也吹动了油壁车的帘栊。   秋雨也不期然地落了下来,伴着落花,敲打在了油壁车上。   此处正是旷野,王梦云已无处躲藏。   一个娇美的粉脸趁着风吹起的缝隙露出了窗外,素手掀起帘栊,笑道:“小荣?”   她微蹙着眉头,便将一个人的心也揪起来了。   只叫了一声,便见一个俏生生的粉衣小婢擎了把薰衣草色的小伞飞快地奔了过去。   她微微颔首,附在小荣的耳旁,悄悄地嘱咐了几句。   王梦云离她们甚远,哪里听得到她们在谈论些什么,只傻傻地站在一棵桑树下,若无意似有意地瞟向她们的方向。   但是,只不久,那粉衣小婢一路分花拂柳来到了王梦云的身边。   她侧身福了福,笑道:“我家小姐请公子过去避雨。”声音如出谷的黄莺般清脆,语调轻快而活泼。   连丫鬟都这般的惹人喜爱,更遑论小姐?   王梦云不禁有些受宠若惊。他立时理了理头上新买的靛青色的儒巾,掸了掸宽大的袍袖,在丫鬟小荣的催促下才恭恭敬敬地走过去。   王梦云恐防唐突了佳人,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道:“小姐,有礼了。”   也许是嫌他呆腐,也许是未见过外人有些娇羞。王梦云这一切举动引来了佳人的一阵哄笑。   笑声如一串银铃划过尚有些冷飕飕的黄昏。   王梦云手足无措,不敢抬头,只讪讪地愣在当地。   许久,笑声才停止了。   车里的佳人掩口轻笑,轻轻道:“请公子车上一叙。”   车厢宽大而充满了兰花的香气,四壁挂着针织的布帛,布帛上画着一个个美丽的花朵。   车起,路上坑洼不平。   “哎呀,公子小心!”佳人扶住他趔趄的身子,轻轻地提醒。   四目相对,王梦云如被一道电流击中,小心翼翼地坐正,尴尬地将头扭到一边,眼光却仍肆无忌惮地落在佳人的身上。 第一卷 2 晚逐香车入凤城(2) 雨也渐渐地小了。   太阳渐渐西斜,淡淡的,仿似一个小小的月亮。   晚风阵阵吹来,空气中默默流淌着一些似有若无的花香。   “敢问小姐芳名?”王梦云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佳人并没有直接说出姓名,反而是轻轻地吟诵了一首词。   这就是宋朝秦观的名作《鹊桥仙》。   王梦云见她在念到“金风玉露一相逢”时,做了微微的停顿,便迟疑道:“金姑娘?”   佳人掩口轻笑,略微摇了摇头,索性拿过他的手掌,以自己的食指轻轻地在他的掌心描画。她吐气如兰,慢慢地道:“丁——七——夕!”   原来如此,她吟诵秦观的《鹊桥仙》是要告诉他:她名字便是这首词所吟咏的。   王梦云摩挲着刚刚被她抚摸过的手掌,讪讪地笑笑。   王梦云又道:“丁姑娘,天色已晚,为什么在这里孤零零地行走?”   丁七夕听了,原本红润的脸庞瞬时变得惨白无光。   她叹了一口气,纤细的手指玩弄着小巧的绢扇:“王公子本是衣食无忧之人,怎能了解小女子内心的忧愁?”   王公子?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讳,王梦云不禁有些欣欣然,一颗心仿佛要插上了翅膀,飞入那九霄云里去。他激动地道:“丁姑娘竟知在下的名字?”   “月痮烟景。远思孤影。旧梦云飞,离魂冰冷。脉脉恨满东风。对孤鸿。翠珠尘冷香如雾。人何许。心逐章台絮。夜深酒醒烛暗,独倚危楼。为谁愁。太原一柱神笔王梦云,如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丁七夕笑道。   “不过是大家给个面子罢了,姑娘休要取笑在下了。”王梦云心里有说不出的得意,面上却仍是谦虚的表情。   车里又是一片安静,安静地只能听到车子的辘辘声。   王梦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又道:“刚才听得姑娘有忧愁,不知是什么惹得姑娘如此烦忧,说出来,在下有可能有办法为姑娘你排忧解难!”   他的神色的恳切,任谁看见他这副表情,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心里的痛楚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即便你是一个专门迷惑男人的狐狸精。   然而,王梦云面前的这个名叫的丁七夕的姑娘不是一个随便说给人心事的人,更不是一个惑人的狐狸精,所以她并没有被他的话所打动——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是他见到她叹的第二口气。   丁七夕抬手将绢扇放置一边,纤细的手指捏起一颗葡萄,一边慢慢地放到口中,一边眨巴着迷蒙的双眼瞅着他看。   她终于将这颗淡紫色的葡萄放到口中,细白的牙齿轻轻一咬,甜甜的汁水便流满了整个樱桃小口,有一些还沾满了唇瓣。她细细地品味,伸出舌头去舔舐唇上的汁液,汁液混合着口红,酸酸甜甜的,尽落自己的腹中。   “公子,你怎么不吃呢?”丁七夕忽然想到了身边还有一人,便素手捏起一颗送于他的嘴旁,娇憨道,“真的好甜,你尝尝?”   她甜甜地笑着,似乎没有意识到她这一举动的危险。   刚才那一切都尽落王梦云的眼里,他痴痴地看着那一副娇媚的姿态,他看着面前佳人裹身的素白的长袍,从素白的长袍里影影绰绰露出的纤脚,沿着细白的脚掌想象着这件素白的长袍里该隐藏着怎样美妙的身躯?他恨不得马上撕破这件碍眼的衣裳,将这面前的娇躯楼至怀中,尽情地大梦一场! 第一卷 3 晚逐香车入凤城(3) 秋雨渐渐地停了。   太阳已完全沉没在地平线之下,正在渐渐收敛着投向大地的最后一抹光辉。   车声辘辘,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远处有一个牧童吹着悠远的长笛,挥引着众牛归家。   “公子?”丁七夕拿着葡萄的素手已经酸了,却仍不见王梦云的回音。   王梦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恰如一个没有灵魂的雕像。   “公子?”丁七夕加大了声音轻唤道,又抬起另一只素白的手在他眼前来来回回地挥舞。   “嗯?”王梦云终于回转神来,尴尬地看着眼前的葡萄,“姑·····娘·····我······”   他哼哼唧唧,已经语无伦次。   丁七夕掩口娇笑,仿似未见他的窘状,重又将葡萄放到他的嘴边,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肩头。她笑道:“公子,这葡萄可甜了,你尝尝?”   你尝尝?你尝尝?王梦云闻着她清新的气息,已忘乎所以,无法拒绝,心骤然间砰砰直跳。   “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丁七夕惊奇地抚上他的心房。   他涨红了脸,来不及回答,便一口吞掉了那颗淡紫色的葡萄,连带那颗淡紫色葡萄的还有那一只纤细的食指。   冰凉凉的手指骤然间没入温热的嘴巴里,丁七夕蓦然间吃了一惊,叫道:“哎呀!”   她连忙抽出来,脸已红到了脖颈处。   王梦云呼吸却粗重了起来。   “疼吗?”   “好疼啊!”   “揉揉就不疼了。”   “我不会揉。”   “我来帮你。”   丁七夕娇羞着将那只手送了过去。   王梦云迅速地抓住它。   纤白的手掌被柔软温暖的大掌包裹着,纤细美妙的身躯也被柔软温暖的身躯包裹着。他们靠得很近,随着油壁香车每一次颠簸靠的越来越近。   “还疼不疼了?”   “好疼啊!”   她坐在他的大腿上,脸庞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地倾听着他的心跳。   王梦云把她搂得更紧了,她就快喘不过气来了。   车子乍停,车外响起小荣的声音。   小荣笑道:“小姐,咱们到了。”   王梦云掀开帘栊,往车外一看,惊道:“车子怎么还在这个地方?”   那油壁香车的辘辘声是哪来的?难道是因为王梦云只顾着欣赏美人,连车是否行进都没有注意吗?可是他明明还因为这车子颠簸而差点摔倒呢!还是这车子的确是走着的,只不过是绕着着城走了一大圈。   他面带疑惑地看着丁七夕。   丁七夕朝他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承认了他的看法——这油壁香车的确是只绕着这城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而已。   丁七夕拔下发间的一支碧绿的钗,双手奉到他的面前,笑道:“此钗名为翠流钗,相传是南唐小周后之物,南唐后主李煜曾有词‘翠流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之句。小女子和公子虽是萍水相逢,但······还请公子将此钗贴身收藏,以为念想,小女子不胜感激。”   “听你这样说,好像我们会永远都见不了面了。”王梦云不想接受这个现实,连忙上前攥住她的双手。   丁七夕已泪盈于睫,缓缓地抽出纤手,叹了一口气。   王梦云有些吃惊,为难地摇了摇头,张皇地问道:“为什么?”   丁七夕眼泪已滚落玉面,仍把翠流钗奉上,并道:“还望公子贴身收藏。”   王梦云颤抖着双手接过翠流钗,轻轻地将它放于胸前的口袋处,拍了几拍,确定没有问题,才抬起头来,说道:“在下实在不知,姑娘为何如此说?”   丁七夕轻笑:“就像我刚刚所说,你哪里能明白我这苦命女子的忧愁,还是不要问了。”说罢便将头扭到另一边。   王梦云也不再问,强忍不舍跳下油壁香车。 第一卷 4 玉帘通处暗无声(1) 柔和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直射进来,照在翠绿的钗子上,反射出一种诡异的光芒。   清风微拂,摇曳了桌上的烛光,为这个渐冷的秋天更增添了几分萧瑟。   王梦云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将那只碧绿的翠流钗轻轻地放于右手心,为其这样才能让他感觉得到刚刚的那一场艳遇并不是一晌贪欢。   借着惨白的烛光,翠流钗泛着晶莹的光泽,好似有一溜春水在钗身缓缓流过,透过他掌心的皮肤,一直流进了血液之中······   王梦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起身,两眼呆滞地望着前方。   王梦云就像一个木偶一般,一步步被一根神秘的线所牵引。在不知不觉之中,他慢慢地走在了一条长长的通道里,通道两边是雕花的栏杆,这里除了他之外一个人也没有,好像整个一眼望不到的长廊也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一阵乳白色的雾起,飘荡在破破落落的长廊里。   王梦云在一个月亮型的大门下停下。   他感到有一丝的奇怪,鬼使神差般从门缝往里看,却看见了一个乱草丛生的小院子,里面也没有一个人影,偶尔能听见几只小鸟的悲鸣。   他推了推门,门应声而落,扬起一阵灰尘。   王梦云没有多想,径直地踏进院里,草已齐腰深,这时候,他的脑海中突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以前来过这里,熟悉地抬脚迈上台阶,去推主厅的门窗,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了,这就像回自己家一样随便,这回的门却没像刚刚的那扇那样容易打开了,推了几下,这扇门竟然纹丝不动。   王梦云无法,只好站在门外,透过门缝往里看,虽然外面艳阳高照,是的,他此时的感觉是这样的,但是屋里面仍然黑漆漆的一片,家具什物凌乱地散落一地,个个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然而,当他看到的时候,脑子里竟然自动地描画出它们的模样。   王梦云愣了一回神,抬步退下台阶,接着向右边走去。   宿在院中的几只鸟雀“腾”的一声从草丛里飞出,发出一阵凄厉的鸣叫,渐渐地便消失不见了。   他并没有感到一丝的可怖,反而加快了前往小方居的步伐。小方居?他不知道他的脑海为什么会出现这三个陌生的文字,然而,这些都让王梦云来不及细想。他已经站在了小方居的门前了,他的心中涌动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悲哀的感觉,越接近越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的内心隐隐约约再告诉他:他渴望见到一个女人,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佳人!   王梦云揉了揉越加疼痛的太阳穴,因为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想要看见的这个佳人到底是谁,到底长得是何模样!   他终于走进了这一间小方居。   小方居的四壁墙壁饰以红漆,顶棚高悬双喜的宫灯,西南的一角挂着一幅水墨细描的仕女图,画上的女子有着两弯狭长的柳眉,眼睛大大的,好似充盈着两汪绿水,嘴角俏皮地微翘,隐隐显现着笑意,在大红烛的映照下,它鲜艳夺目。   ——显然这是一间将要办喜事的女子的闺房。   王梦云微觉诧异。   闺房里静悄悄的,一个纤细的身影侧身坐在菱花镜前,一袭大红的喜服,脸上隐约显现着绝美的眉眼,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玉手中握着一把折扇;而另一只手懒散地安防在梳妆台上;身后的椅搭斜斜地垂着,似乎不一刻便要落到地上。   “小姐?”会不会是丁七夕?他也不知脑海里为何有这个想法。王梦云试着叫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只有窗外呼呼的秋风。   他走过去,从她的头上取下一根发钗,这发钗非常的精制,便是那支流光溢彩的翠流钗。   这支翠流钗怎么会在她的身上?明明是丁七夕送给了自己的。   王梦云盯着手中的钗,不禁蹙紧了眉头。 第一卷 5 玉帘通处暗无声(2) 阳光已升到了正当中,但仍然散发着柔和的光辉,黄黄的、淡淡的,像一个刚剥了壳的鸡蛋黄。   深闺寂寂,有风吹动了红双喜宫灯的红色流苏,带来另一番的恬静。   菱花镜前的佳人仍没有回头,更没有动,好似她根本就没有感觉到在周围有人的存在或者她已经酣然入睡。   王梦云将翠流钗放入贴心地衣物里,抬手去拿她掌中的折扇。   折扇精致而小巧,很适合女子使用。这时候,他突然又感到一阵的似曾相识——他应该拿过这扇子不下千百遍。但是,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大胆地展开看时却是见一幅仕女图,画中女子一袭淡黄色罗衣,倚窗而坐,素手托腮,似有所思,与那壁上所挂的画中人应是同一个,只不过是表情有所不同罢了;紧接着旁边便有一首龙飞凤舞的小诗,“深闺黄罗衫,轻姿薄画扇。霞霁绯红妆,羞颜半转面。眉黛蕴秋水,探听欲掀帘。深情低回眸,迷了行人眼。”   ——这分明就是他自己初遇丁七夕时的情景!   这个伏在案上的佳人到底是谁?会不会就是丁七夕?若是她,她为什么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他突然觉得背后有一股凉风吹过,头皮不禁一阵发麻。  他害怕极了,将那把诡异的折扇悄悄地又放回她的手里,一面警惕地回头,一面慌张地撩袍,他想尽快离开这个奇奇怪怪的地方。   却在这个时候,那个侧身而坐的佳人似乎就在一瞬间好像动了动手指。接着,她的全身都在动了。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起来。   王梦云张大了嘴巴,她竟然与这折扇上的女子并无二致!   一头长及腰际的黑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似乎比刚才更长了;一双漆黑的眼眸埋在丝发之中,似睁未睁,但仍然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压迫的气息;一张小小的樱口微启,唇瓣散发着胭脂红润润的光泽,嘴角微微地翘起,挂着一缕飘忽的笑容。   此时正午的阳光隔着窗棂,照在她大红的衣衫上,使得她像披了一团热烈的火焰一般,不,她自己就像是一团灼灼燃烧的烈火。   王梦云定定地望着她,好似已忘记如何逃跑。   她终于轻启了朱唇,发出好似来自地狱发出的声音:“公子,你终于来了。”   语调冰凉,没有一点温度,犹如置身在冰天雪地之中。   王梦云的心一阵急速地跳动,胃里不住地翻滚。   他捂住肚子,不得不弯下腰来,双腿却像是被灌了铅一样,不能走向前,更不能往后退。   他虚弱无力地倚在身后的门上,害怕地想哭,但没有一滴眼泪流出。   “你是谁?”   她轻笑了一声,仿若一个女子在小声的抽泣。   “深闺黄罗衫,轻姿薄画扇。霞霁绯红妆,羞颜半转面。眉黛蕴秋水,探听欲掀帘。深情低回眸,迷了行人眼。你不记得了?”   “你想怎么样?”   她的嘴角仍挂着一丝飘忽的微笑。   突然,两行红红的泪痕从她的眼角蜿蜒而下,甚是可怖,一向上翘的嘴角也没有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悲怆和凄凉,长及腰际的黑发瞬间也变成了惨淡的白色,乱糟糟地拖到了地上。   她似乎毫不在乎自己如今的变化,漫不经心地将折扇打开又合上,最后生气一般扔在梳妆台上。她出声埋怨道:“公子,你的心到底什么做的?我真想剖开你的心来看看。”   王梦云惊惶不已,奋力地扒着门窗,努力地平复着惊怕的心情。   他猛地一发力,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这间小方居,手在转弯的时候划出了一道血口。   乳白色的晨雾已消去了大半,前面的路途一览无余。   他拼命般地在长廊里奔跑,耳边仍似乎能听见有一个女子在痴痴地埋怨。    第一卷 6 玉帘通处暗无声(3)   太阳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但是长廊上的阳光仍然淡淡的,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却还是雾蒙蒙的,仿佛是冬季的清晨。   四周静寂,飘荡着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长长的叹气声,另听者不禁顿感毛骨悚然。   王梦云飞速地奔跑着,只记的亮的地方跑,雾越来越淡,阳光也越来越温暖,然后就看见面前一张放大了的脸,他一头扑了过去,就好像扑向只属于他的世界!   “驸马?”一个穿紫色衣裳的女子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神情紧张,双手毫无规则地在他的眼前乱晃,见王梦云渐渐睁开了迷蒙的双眼,便慢慢地呼出了一口,隐隐约约的笑容挂上嘴角。   “驸马你没事吧?”紫衣女子行了礼,问道,“想必是魇住了。”   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王梦云却在椅子上仰面醒来了。案上的蜡烛已经燃尽,飘着最后几缕青烟,他不答,只是叹了一口气,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若有所思地回想着昨天的事情。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   油壁香车上的美女,娇媚的丁七夕,哭泣的丁七夕,晶莹剔透的翠流钗,还有那个诡异的梦境·······难道这一切都是梦幻一场吗?   那支碧绿的翠流钗呢?王梦云神情恍恍惚惚,找遍了全身也没寻到它,低头一看,却见这支翠流钗正稳稳当当躺在自己的脚边,仍然晶莹剔透,就像一弯青翠的柳枝。他如获至宝,小小翼翼地将它捡拾起来,慎重地放进自己的贴身衣物之中。   他也不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只知道他很想好好地保存它。   他抬起头,说道:“玲珑,什么事?”   玲珑虽对自家主人这一切的动作深感疑惑,但也没有多嘴,见驸马发问,便行了礼,笑道:“驸马,公主和二驸马在等您去客厅用饭呢?”   王梦云道:“哦,你下去吧,就说我稍后就到!”   玲珑听了,看了看他的脸色,慢慢地退了出去,连带着关上了门。   王府的客厅开在一面湖水之前,其中布置甚是雅致,迎着湖水开了一面窗,这是王梦云根据苏小小的典故所作,题名为“镜阁”,两旁对联写道:“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   王梦云每当看到这一镜阁,心中总要涌起一种得意之情。   晃晃悠悠终于到了镜阁,王梦云见到他的正室和侧室早已坐在一边等候了,旁边还有几个丫鬟在布置饭菜。   正室夫人是当今皇上宣德帝的妹妹真定公主,明朝规定公主下嫁只能配得寒门,而且必须要住在十王府,不得与驸马共同居住。然而,真定公主却不同,她自小聪敏明慧,性格倔强,据说王梦云这个驸马还是她亲自选的;宣德皇帝自然也是很是疼爱他这个妹妹的,便破例允许她不用住在十王府。此时,她正坐在席位上,一手拿着团扇,在徐徐地扇着风。她的脸庞长得艳光四射,只要是看了她一眼的男人,无不为她无与伦比的华贵气质所倾倒。现如今她作了号称太原一柱神笔的王梦云,婚姻生活还算的美满,因此她看起来更加的雍容华贵了。   而相比来说,侧室阿若就显得身份卑微了。她原是真定公主身边的一个陪嫁的宫女,因一日王梦云喝醉了酒,错把她当成了真定公主而不得已将其封为了侧室。   此时,阿若早已站起了身子,一步三跳地来到王梦云身边,抓住了他的手,笑意盈盈地道:“老爷,来,坐这里。”   真定公主原不会奉承,只是淡淡地坐在一边。   王梦云寒暄了一阵,坐在阿若旁边,刚开始还有一些拘束,渐渐地忘记了昨夜那个可怕的梦境,稍后便放松了心情。   二人推杯送盏,你来我往,其乐融融,似乎忘了身边还有他人。   真定公主虽有些失落,但也无可奈何,唯有冷眼旁观。 第一卷 7 那人家住莫愁城(1) 思念就像一只长长的毒蛇,随着年深月久而愈加将人狠狠地箍紧,压得王梦云逐渐喘不气来。   纵然有美女在侧,鲜花在旁,也不能令其微露欢颜。   于是,一直思念丁七夕的王梦云又一次来到了云来客栈门前。   天天守候,总会有一日能等到吧!   云来客栈依旧是云来客栈,芸芸众生仍旧行色匆匆。   王梦云孤独地站在云来客栈的门前,脚步一刻不停地来回焦急地踱步。然而,他的眼睛却在一眨不眨地看着来来出出的顾客,这样的举动引得行路之人纷纷侧目。   但是,他没有感到丝毫的尴尬。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炽热地照耀着他的脊背。   他卷起袖子擦了擦额上如豆的汗珠。   慢慢地,太阳由小变大,由大再变小,然后再渐渐消失得不见踪迹。   终于又到了这样的黄昏,就像他初见丁七夕时的黄昏。   人群也随着光线的逐渐微弱的也都陆陆续续回了家,街上冷落如早晨的街道。   但是,王梦云还是没有走,他还站在原地,寸步也没有离开。   “你怎么了?”一个惊愕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   王梦云回头,看见的却是一个邋里邋遢的老道士,便仍转回身来,作势不理不睬。   老道士微微一笑,并不以为忤。   “你遇到什么了?”老道士径自走到他的身边,并不死心,笑盈盈地接着问道。   王梦云无法,只得耐着性子,礼貌答道:“在下并没有遇见什么,快走开,若要讨饭,就请到别处讨饭去。”   “相公小心了,小道见相公周身有许多邪恶的黑气萦绕,定是碰到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了,相公怎么说并没有遇见什么呢?”老道士围着他上下打量,继续问道。   “说没有就是没有,快走开!”王梦云有些不耐烦,推搡他到一边。   老道士一边摇头,一边叹气道:“真是糊涂啊!世上竟然还有有些死将临头而浑然不觉的人啊!”   他挥了挥手里长长的拂尘,嘴里念念有词,一步一摇地举步离开了。   他的说话声虽小,却一字不落地尽数到了王梦云的耳朵里。他不禁有些狐疑,那道士的话好生奇怪,王梦云联想到前些天所作的那个怪异的梦,便有些怀疑自己也许是真的遇到了一些个不干不净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那支翠流钗,翠流钗仍旧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绿莹莹的,仿佛有一道鲜活的春水在汩汩地流动,美丽而又充满无尽的神秘。他牢牢地看着它,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娇弱媚香入骨的丁七夕了,于是,他的嘴角又不禁微微上扬,最近这些日子,他好像常常会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世上总有一些人好吃懒做,那老道士不过是借着给人作法驱邪来骗取饭食罢了!王梦云心满意足,复又将钗贴身收藏,静静地望着天边的孤云。   丁七夕啊丁七夕,你到底在哪里呢?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天,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是否如我一般深陷在思念之中。你会不会再来到这里,说不定现如今你已将那个曾经痴痴跟在你油壁香车之后的男子早已忘记了呢!   对于王梦云来说,那黄昏而见的丁七夕真如梦幻一般,仿佛就是那朝去晚来的巫山神女。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想到此处,王梦云不禁吟唱起白居易的这首名诗了。   但是,纵然是巫山神女,也是知道夜半而来的,而你,丁七夕呢?只有那一面的匆匆一见,便如一场春梦般悄然而去,再也不知去向。   你到底在哪呢?可知有我在苦苦等待。   王梦云长叹一口气,抬起僵硬的步伐准备离去。   “驸马,你怎么在这里?”紫色的衣衫的丫鬟玲珑远远地跑来,“真让我好找!” 第一卷 8 那人家住莫愁城(2) 黄昏下的街道突然起了风,风吹动了他青色的衣袂,显得他孤独的身影更加的落寞。   王梦云回头望去,希望那个神秘的丁七夕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出现在眼前,给他一个莫大的惊喜,但是云来客栈的门前仍是空空如也。他的表情显出一种绝望的神色,颓丧地摇了摇头,举步而行,边走边道:“有什么事?”   玲珑急趋步跟上,说道:“公主命奴婢来寻找您,至于什么事,奴婢实在不知。”   玲珑还想再说什么,但王梦云已不耐烦地挥了手,便不敢再多言语,只默默地跟随在他的身后。   他的正室夫人真定公主正斜倚在窗边看秋日的风景。   外面黄叶纷飞,轻轻敲打着雕花的门窗,梦幻而带些难以言喻的凄凉之美。   “公主,不知找微臣有什么事?”王梦云行礼。   真定公主回过神儿来,听他还叫自己为公主,禁不住苦笑——虽嫁给他已两年有余,他还是没有把自己当做他们王家的人啊。   真定公主长叹一声,仍然不动声色,从窗畔回到椅子上坐定。   “你看看这个。”真定公主将一封请帖递于他的手上。   打开大红的请帖,上书道:翰林院高老爷和环溪村丁小姐于九月十八结秦晋之好,荷蒙厚仪,请即日去淡酌候教。   环溪村丁小姐?这是丁七夕吗?王梦云脑袋里一阵晕眩,几乎要站不稳了;但又转思一想,哪有那么巧的事,这世上姓丁的小姐又岂是只她一人吗?想到这,王梦云遂又恢复了心神,叹道:“不知道这丁小姐是怎样的人,会得到高老爷这般的人物青睐。”   真定公主淡淡地道:“是啊,高老爷乃是当今的大儒,能让他看上的女子,定也是个不俗之物。”   王梦云笑着点点头道:“他府内不俗之物甚是众多,而且个个皆是人间绝色。”   真定公主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他,冷笑道:“看来你很是羡慕他?”   王梦云自觉说错了话,一边躲闪着出去,一边瞪着她道:“不羡慕,莫名其妙!”   真定公主看着他趔趄着的背影,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心酸。   ——当初自己一意孤行,不惜为他得罪了父皇母后,他到底值得自己坚守吗?   她揽起梳妆台上的铜镜,镜中映着如花的美人,两年过去了,当初开朗快活的少女已变成了今日深居闺房的少妇。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闺中少妇忧愁来自出外做官的夫婿,夫婿回来了便也就没有了忧愁;可她呢,纵然夫婿在身边,和不在身边又有什么两样呢?   真定公主抚上自己的脸颊,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她慌乱地环抱着双臂,像一个走在冰天雪地里的孤独者,也许只有自己抱着自己,她才能感觉到丝丝的温暖。   “公主,二夫人来了。”玲珑在门外禀报。   “叫她进来吧!”真定公主端正了身子,整理好衣裳,确定脸上没有泪痕才开口道。   随着玲珑的一声“请”,便看见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迤迤然地走了进来,正是阿若。   阿若行了礼,抬眼看到她的脸上有一些隐约的泪痕,来的时候看到王梦云匆匆而过,必是他们有了口角。阿若心里一阵得意,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说道:“晚饭的时候没看到公主来用餐,妾身特意做了糕点,送来与公主尝尝。”说着,便吩咐身后的丫鬟将一个鎏金的盘子端了上来。   盘子被轻轻地放在梳妆台上,一眼就能看到那些个精致小巧的食物,真令人垂涎欲滴。   真定公主微微瞧了一眼,说道:“多谢你惦记。”   阿若讪讪地干笑。   真定公主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接着道:“还有什么事吗?”   阿若有些尴尬,但也只能道:“没事了……”   “没事了,就回去吧!”真定公主起身,懒洋洋地道,“我想现在休息。”   阿若答应了一声,迈出了门,眼睛却早已气红了。   “她永远看不起我!”阿若猛地将衣袖撕了个稀巴烂。       第一卷 9 那人家住莫愁城(3) 莫愁城,九月,园子里的黄叶伴随着残花落了一地,菊花却开得灿烂犹如一片黄金。   院子里挤满了人,都在为高府今日的喜事贺喜。   高老爷正在招呼着客人。   “给高大人贺喜了。”忽然有人听见有个人道。   高老爷一张刻满皱纹的脸马上变得喜气洋洋,像极了院子里开得正盛的菊花。他高声道:“多谢,多谢,快请快请!”   人丛立刻分开,大家都想看看能让翰林院高大人如此恭敬地人物究竟是谁,有何等的风采。   —身青色的衣裳翩然而至,月白色的袖口一尘不染;一张清秀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冷冷淡淡的、带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就像一个贬谪在人间的仙人,这就是号称太原一柱神笔的王梦云。   他并没有带任何一位夫人前来。   ——他孤身一人,悄然来到。   他实在想看看这环溪村的丁小姐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因为这一小小的不平之心,使得往日不爱应酬的他有一种强烈想一探究竟的欲望。   九月十八的夜仍然有些闷热,但偶尔也有凉风袭来,凉风中充满了花香,大部分是菊花的香味。   宴席盛开。   王梦云喝了很多的酒,一直在不停地喝酒。   ——他不得不喝酒,因为他想让自己相信自己认错了人。   莫愁城里的人都知道王梦云的名声,吵吵嚷嚷要求他为正坐在洞房里的新娘子画一幅画像。   在半醒半醉之间,新娘子终于半推半就地从新房里出来了。   她已被揭去了红盖头,着着一身白衣素服,别人家的新娘出嫁都是大红的嫁衣,她却出嫁的日子穿上白色的衣裳,叫人好生奇怪。只见她柳眉微蹙,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文文静静地出了新房,似在等待什么,又似在怀念什么。   出嫁竟然穿白衣,这个奇怪的新娘子引得众人纷纷议论。   身为丈夫的高大人却是仍然不以为意,反而宠溺地握住新娘子的纤手。   她娇媚地弯下身子,朱唇轻启,说道:“公子,有礼。”语调温暖而柔美,声音清脆似出谷的黄莺。   王梦云如遭雷劈,趔趄了身子,怔怔地望着她:“你……”   丁七夕为什么在这里?她真的是丁七夕吗?她怎么成了翰林院高大人的新婚妻子?她到底是谁?难道她那日所说的忧愁便是如此吗?   ——她还认得自己吗?   丁七夕站直了身子,依然眼神温柔地望着他。   王梦云亦痴痴地盯着她,竟忘记了回礼。   “驸马?”高大人说道:“还没有想到如何描画拙荆吗?”   “哦?正在想……想……”王梦云尴尬道:“酒……刚才喝得太多了,有点……有点头晕。”   丁七夕掩口娇笑:“原来如此,妾身还以为自己相貌丑陋,惊吓到了公子。”   “哪里?哪里?”原来她早已忘记了自己,她怎么能忘了?王梦云干笑着尽力掩饰着窘状,躲闪着丁七夕的眼神。   他偷眼瞧去,料定这高大人并还没有察觉出异常,便略微松了一口气。   “头晕?那就到客房里休息吧。”高大人并没有勉强他,“小青、小红,扶驸马到客房里休息。”   王梦云紧张道:“不用麻烦了,我想现在就回去了,至于高夫人的画像,等在下画好了,定会送到府上。请大人自便!”   “天已太晚了,还是在寒舍歇息一晚再回去吧。”高大人急道。   “夜里赶路比较凉快。”他连忙退席。   高大人无法。   车里宽大而舒适,赶车的人也是训练有素的。   王梦云的酒已醒了大半,抱着双膝蜷缩在车厢一角。   他来之前也曾设想过这环溪村的丁小姐若就是丁七夕的话,他会怎样去面对,然而当这一切真真正正、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去接受。   他突然感到一些彻骨的悲伤。   晚上的莫愁城异常空旷,寂静中仿佛只能听到松子掉落的声音。    第一卷 10 春草翻为明月情(1)      一轮明月晦暗地悬挂在空中。     王梦云无力地依靠在柔软的椅垫中,默默地伸手从胸口拿出那柄碧绿的翠流钗。     “此钗名为翠流钗,此钗名为翠流钗,相传是南唐小周后之物,南唐后主李煜曾有词‘翠流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之句。小女子和公子虽是萍水相逢,但······还请公子将此钗贴身收藏,以为念想,小女子不胜感激。”     “听你这样说,好像我们会永远都见不了面了。”        几天前的分别还仿佛在昨日。     王梦云不忍再去回想,颤抖着又将钗放回原处。     正在此时,他蓦地听到一缕缕悲凉不已的笛声。     那笛声仿佛在月亮的光晕里抵死缠绵,如泣如诉,断断续续。     王梦云一听,只觉得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他忽然想起前日那个诡异的梦境中所见的女子,刹那间,一抹悲伤袭上眉头,泪也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     他勉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他突然有一种想抢走新娘子的冲动。     “停下来!”王梦云道。     “驸马。”赶车人道,“可是在高府忘记了东西?”     王梦云不答,在他的错愕之中倏然跳下了车,飞快地向高府跑去。     高府之中,华灯初上,香醇的美酒如水一般灌进各方宾客的肚中。     高老爷仍在应酬,也没有人离席。     被清凉的秋风一吹,王梦云的酒已彻底地醒了。     他悄无声息地转入一条羊肠小道,远远地看见菊花深处地一幢小小阁楼。     ——新娘子丁七夕正在里面。     他的耳中仍然可以听到那曲悲凉的笛声,然而,当他望向小阁楼的时候,却看见了自己平生永远不能忘怀的一幕。     那阁楼的绿窗纱上正映着一个美妙的纤影。那个纤影拿着一支短笛,在月光的照耀下,隐隐约约,仿佛是一幅唐代的仕女图。     王梦云认出这个纤影便是刚才所见的新娘子,也就是几天前遇见的丁七夕。     他微露笑颜。     他飞快地奔上阁楼。     他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丁七夕似乎已料到王梦云还会再回来,并没有表现出再见的惊讶。     她轻轻地放下短笛,转身朝他微笑。     这一笑,纵然是娇艳的鲜花也胜不过;这一笑,似乎一刹那间点亮了整个阁楼,连身侧的烛火也突然间暗了下去。     ——什么能抵得上美人的一笑呢?     “你来了。”她轻声道,似乎在跟一个自己熟识得不能再熟识的人聊天。     “你知道我会来?”王梦云怔怔地望着她。     “我相信你!”丁七夕很平静,就像那日分开时的神情一样。     “果然是你!”他走上前去。     “为什么不是我?”她轻笑。     “自从一别,两地相思。可知我在云来客栈门前徘徊多久,我是多么希望再见你一面,哪怕是一面!我本来是来喝小姐的喜酒的,但是实在搞不懂小姐为什么会委身于一个将死的糟老头。”王梦云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恨。     “你回来就是问我这个的?”丁七夕垂下头,笑容渐逝,有几颗晶莹的泪水滴在衣袖上,“公子可记得当时你一直在问小女子有何忧愁?”     “难道这便是你的忧愁?”王梦云恍然大悟,同情之心瞬间泛滥。     丁七夕点点头。     “月痮烟景。远思孤影。旧梦云飞,离魂冰冷。脉脉恨满东风。对孤鸿。翠珠尘冷香如雾。人何许。心逐章台絮。夜深酒醒烛暗,独倚危楼。为谁愁?”丁七夕喝下一杯香茶,慵懒地倚在床榻上。     这首词本是她初见他时所吟诵,今日读来更加符合此时的心境。     “小姐可愿意和我一起离开?”王梦云下定了决心。     “你愿意带我走?”丁七夕再次展露笑容,但立刻又消沉了下去,“我是顶愿意和你走的,怎奈高老爷权大势大,这样不好吧?”     “你愿意和我冒险一次吗?”王梦云道。     丁七夕立刻喜上眉梢:“你快些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