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 阴风谷鬼影 南方有国,名为硕,意为国力底蕴深厚、硕果丰收之意。 硕国之中有一处阴风谷,令人闻风丧胆,百里之内无人敢踏足,飞鸟更是不敢栖息于那参天密林之中。 当真应了诗中: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阴风谷内常年雾霾缭绕,令闻者胸闷气短,一旦深陷其中,那是纵然身死也闯不出这迷魂阵。更别提里面还有食人的花草野兽。更是为此谷增添凶险! 故此,阴风谷外有乡民立有一块巨碑警醒路人,上刻:阴风谷,字体描成了暗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红色的墨迹晕染着垂下,仿佛浸了血一般,恐怖瘆人…… 此时,一道身着黑色的窈窕倩影经过那血色石碑,斜斜挑了下眉眼,只是轻扫了一眼,就旁若无人地走近了令人望而却步的阴风谷。 女子背着竹篓,背影婀娜,光是看身段就曼妙至极,但就是那看似轻缓的步伐,在几个辗转间,就消失在了浓厚的雾色中,叫人再遍寻不到。 一直尾随在女子身后的两个男人终于现了身,望着阴气森森的阴风谷,面面相觑,脸色都不甚好看。 “草!”其中一名男人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气急败坏,“被这小娘们给涮了,早知道方才就动手了。走,我们进去。” 说着就要往里进。 “大哥,你还惦记着这小娘子呢,你也不瞅瞅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阴风谷啊!”另一人变了色,赶紧伸手拦住。 “阴风谷怎么了?凭什么那小娘们去得,我们两个大老爷们还去不得了!你要怂滚一边去,老子自个进,到时候可别怪哥哥吃独食儿。”男人色胆包天,推开一旁的男人就兀自走进了雾色中。 留下的那人看了眼石碑,狠狠咽了口唾沫,想着方才那女子的美丽身影,终究耐不住心思,正想跟着进去,就听里面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那人吓得一抖,却听那声惨叫就似被人掐住了喉咙般,戛然而止,衬着那阴惨惨的雾色,别提有多瘆人。 阴风谷常年阴风徘徊,雾色遮挡住了头顶的阳光,此时虽正值晌午,却看不到一丝光亮,仿佛与世间划开了一道通往鬼府的路径,阴森森的。 那人本就胆小,这下子更是被吓破了胆子,抖着嗓子喊了声,“大大大……大哥……” 一道黑色身影从边缘的雾色飘过,那人吓得浑身又是一抖,心肝都被钓到了嗓子眼。 冷汗津津而下,男人眨了眨眼,刚要想是不是自己眼花,就见那黑色的影子又轻飘飘地飘了过去…… 男人的腿都开始打哆嗦了,眼珠子乱瞟着,心惊胆颤地找寻那道黑影。 谁料一回头,就见方才他跟踪的女子站在他的跟前,脸色惨白如纸,偏得唇红似血,眼底也跟要落下血泪似的,红得触目惊心。 这下男人吓得够惨,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鬼奶奶饶命啊,小的只是一时被迷了心窍,以后小的再也不敢踏入阴风谷地界半步了,鬼奶奶饶命啊,饶命啊……” 只是男人没看见,那被他奉为鬼奶奶的女子很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动了动嘴无声嘀咕,唇形俨然是:你才是鬼奶奶,你全家都是鬼奶奶。 男人头磕的碰碰响,好一会没听到动静,大着胆子用眼偷瞄了眼,这才发现‘鬼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方要松一口气,一道黑影突地从雾中砸了过来,男人一下子被压在了下面,吓得哇哇大叫,尿了裤子,挣扎了好一会才算是爬了出来,等看清那黑影就是先前进去的大哥,男人又叫了声,“谢鬼奶奶不计冒犯”,拎着晕倒男人的腋下一路慌忙地把人拖走了。 等走远了,男人才回过味来,手上的劲儿一松,晕倒男人的脑袋重重砸在了路上,感觉裆部凉飕飕的,男人气愤难平,又补了一脚上去,“奶奶个腿儿的,差点让你害惨了。” 喘了口气,男人回头看了看阴风谷,感慨,“当真是侥幸啊!” 被奉为‘鬼奶奶’的女子等人走了,进了阴风谷,捡起自己丢在地上的竹篓子,颠着步子走着,不忘顺手把手里头用来上色的桑果儿全扔进了嘴里,嚼吧嚼吧吞了。 女子进阴风谷就和进自家后院一般,视重重迷雾于无物,驾轻就熟地摸着一条羊肠小道就一路小跑了去。 如若有人在旁,看了此时的情景定然膛目结舌,只见女子一路走过的地方,花草皆通了灵性一般俯首称臣,更甚者,竟有的植物退了几步?! 女子张了张口,无声地说了声“乖”。 女子脚步不停,穿破深重的迷雾,直至眼前豁然开朗,而在这山腹之中竟是另有洞天! 精致的竹屋,简约的篱笆,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药田,似高悬于九天的银色瀑布……俨然是精心开辟的小小天地! 天光肆无忌惮地照拂着,曝光了这隐藏颇深的住处,女子挡了挡眼,自若地走到屋前净了手。 谁又曾想过,人人避之而不及的阴风谷内还有人烟居住,器具齐全,毫不亏待自己。 女子把背后竹篓解了开,放在屋前的石桌上,随后从中拿出新买的纱布,准备了水、剪子、创伤药后,端着托盘推开竹屋的门。 竹屋内一目了然,一桌一椅一榻,就连茶具都是一人份的。 而此时,那榻上正躺着一人,透过打开的窗楞,照耀得那人的肤色通透有光泽。 那是个男人,还是个……被扒光了的男人…… 男人的腰腹胸膛处裹着厚重的纱布,然而并不能阻止血色透出,女子的视线肆无忌惮地扫视着男人健壮的身躯,眼神打量之中却无其他意思,仿佛只是在探查男人的伤势如何。 男人有一副强壮的体魄,身上的肌肉饱满喷张,健壮却不显得粗犷,手脚精瘦富有力道,仿佛蕴含了无比的力量,引而不发。但即使他此时闭着双目,也并没有给人轻松的感觉。这个人浑身都是棱角,如同未出鞘的宝剑,给人一种随时会攻击的蛰伏感,一旦锋芒毕露,锐不可当。 这是季如雪初始便对他留下的印象,即使他长着一张俊美无匹的脸。 正打量间,男人突地张开的双目,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眸中寒光乍现,警惕地望向发出声响的门口,手掌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一举一动间,手臂间的肌肉流畅而又富有美感。即使在发现摸空后,身体一瞬间的僵硬都还是那么的帅气。 多么惊人的恢复力啊,季如雪不禁感叹。 就在三日前,这个男人还奄奄一息地摊在她家旁的瀑布里,现在竟然已经可以做出这样大的动作。 季如雪眼尖地看到男人身上的纱布开始迅速渗血。 “你是什么人?” 男人有一双孤狼一般的眼睛,里面透着似乎要把人撕碎一般的凌厉。 但季如雪也不是被吓大的,她面色自若地抬了抬手中的托盘,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男人的姿势未变,只是在季如雪靠近的时候更加僵硬了,视线更是紧紧盯着不放。 好在他能判断出眼前的哑女并无恶意,否则季如雪丝毫不会怀疑他会用他那健壮有力的手掌掐住她的脖子。 季如雪把托盘放在一旁,张了张嘴,比划了个手势,在看到男人略有些茫然的神情后,稍显挫败地示意他稍等。 而在她走后,男人扫了一眼屋内陈设,在发现这里过于一目了然,根本对自己构不成威胁后,视线飘出了窗户。 说是窗户,也只是在建设这个屋子的时候留出的空框罢了,一缕用来充当窗帘的黑色破布被系了起来,他的视线毫无受阻。 他看到女子从一个竹篓里掏出了崭新的纸笔,忙活着磨好了墨,这才一起抱了进来。 季如雪看了眼视线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的男人,友善地笑了笑,埋头在纸张上写了一行字,随后展开。 纵使是看上去沉稳内敛的男人,在看到这漂亮的女子写出的那一手惨不忍睹得狗爬字后,也忍不住抽了抽眉峰。 正文 002 可口的哑女 “我叫如雪,是你的救命恩人。” 白色的纸张宣软,上面的寥寥数字本就粗糙,此时墨迹晕染开来,犹如鬼画符一般。 默默辨认了一番,男子俊逸飞扬的锋眉微蹙了蹙,有些不解,“救命恩人?” 季如雪连连点头,指了指窗外飞瀑,又写了几字。 “你从那儿掉下来的。” 男人的视线跟随她葱白的指头绕了个弯,看下那湍急的水流,神色暗了暗,“我怎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 看着那纸上的三个硕大符号,男子神色不解,“这是何意?” 季如雪抽了抽唇角,突地想起,在这个落后的年代还没有兴起这样的标点符号来标注语气,想了想,随又在纸上写道。 “你再仔细想想。” 男人摇了摇头,脸色不甚好看,本就失血过多的俊脸上此时更多了几分苍白,看来不是不曾努力想过,只是徒劳中更给身体增添了负担。 季如雪忙写字安慰。 “慢慢想,不用急,我先给你上药。” 男人的唇抿成了凌厉的线条,脸色并没有因此好转,不过也没有阻止季如雪上药。 季如雪上去拆开纱布,那伤本正在结痂恢复,此时已经被新血染得通红,她手上动作利索,该撕得撕,该剪得剪。 男人也是个有牙口的,纵然身上满是刻骨疤痕,也未开口叫一声疼,让季如雪多了几分佩服。 她知道男人在打量自个,只是不动声色任他掂量。 季如雪看他原先衣着就知道男人身份必定不凡,就算不是显贵,在这乱世之中也定然地位不低,她躲在这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阴风谷中本就是为了避世,实在不宜沾惹是非。 只是看着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逝,还留有前世和平年代记忆的季如雪,怎么都做不到。 她本想等这男人能动弹了就送他出谷,但现在人失忆了,她又不能把人扔出去。 “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等时候到了自然会记起了。你的伤需要养养,暂时不要有大的动作。” 季如雪上好药,写了一大串繁字,她写得费劲,旁边的男人看得也费劲。 看到男人辨认字时微微眯起的眼睛,季如雪有些囧,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习惯了用纤细笔头写字的她就算已经在这个世界混了有七年,可在毛笔字上愣是别有一番的“天赋异禀”,别人只会越练越好,而她,却只是越写越扭曲,越写越烦躁,别提长进了,能不再丑下去已经是最大的进步了。 等男人看完应了声,季如雪撇撇嘴,草草收拾东西,顺便把自己的字都一一收敛了,扭头就走。 齐渊看到,哑女的面颊飞了一层薄红,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女子本就肤白,瞧着晶莹玉润的,此时面上浮着一层桃粉色,白里透红,竟令他觉得有几分可口。 男人本凌厉如刀的眉眼不自觉地就柔了几分,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出口喊住了走到了门口的哑女。 “我还记得我的名字。” 哑女果真回了头。 “齐渊。齐驱并进的齐,万丈深渊的渊。” 季如雪一时有些哑然,头一次听人这样介绍自个的名字,不禁用唇形念了一遍齐渊的名字。 看着那开阖的唇,齐渊不知怎的,本沉重异常的心情在那一刻突地释然了不少。 然而等人走了,齐渊这才分出神来打量自身,在看到自身除了腰间围得过于密实的纱布外,浑身竟不着片缕,没错,竟连一片遮羞布都没有! 齐渊一瞬间就如被雷劈中了般,脸上的表情再维持不住,热气止不住地往脸上升腾。 而那种被劈得感觉在看到女子去而复返后,更是产生了双重天雷的效果。 “你脸红了?”季如雪举着一张书写地歪七扭八的字,脸上笑意盈盈,打趣意味甚浓。 齐渊不理会她的促狭,视线放在了她带进来的东西上,“我的衣服?” 季如雪也不是捉着不放的人,弯着眉眼就顺着他话给了回应,“你先前的衣服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不能再穿了,这是我今日去临近小镇里置的衣裳,有些粗糙,你凑合着穿。” 写到粗糙二字,季如雪的笔头明显的顿了顿,尽管小心描画,字还是一不小心凑成了一处,浓重的墨迹晕染成一片,简直惨不忍睹。 齐渊仿佛已经看习惯了她的字,虽在辨认那两字的时候视线顿了顿,却已经不会再失了从容。 这一句话,解了他的疑惑。 而在他看这张纸时,季如雪又迅速写了一张,“你的东西我先替你保管着,等你伤势好清了再还你,你没意见吧。” “嗯。”齐渊看完,长臂一捞,赤着脚站在地上,就当着哑女的面穿起了衣裳,衣衫是一般守山猎民的着装,露出两条结实的臂膀,衣服是粗麻做的,腰间以粗布系之,虽说不上穿着多舒适,好在行动间方便自如,还有两块护住虎口的皮革,正好适用武夫。 齐渊活动了下手掌,掌间伸张有力,没有束缚感,“衣服不错,挺合适。” 季如雪欣赏了一番男人健硕的身躯,脸都没有红,听此挑了挑眉头,神色自得,展着纸,“那是自然,我看人的眼光向来挺准。” “鞋子呢?” 女子脸上的笑容一僵,齐渊悟了,“你没给我准备鞋子?” 季如雪脸上现出几分懊恼,写道,“村镇离这有些远,你等着,姑娘给你做个拖鞋凑合着穿。” “拖鞋?” 季如雪懒得再多写字,只写完“做出来你不就知道了”,转身就又出去了。 齐渊没有鞋子,只能看着哑女出去,这屋外到处都是石粒,他虽不是身娇体贵吃不得苦的人,却也没有笨到拿肉脚与石子比哪个更硬些。 他又坐回床上,透过窗口看哑女,看了一会就觉得有些无趣了。哑女也就是晒弄一些花花草草,忙前忙后,仿佛是除了这些没有别的事要做。 齐渊只得盘腿打起坐,用脑中少的可怜的记忆调动身上的内力,自我调理。 而季如雪在感觉到身后的视线收敛后,这才拿出准备好的锉刀和木块,笨拙地削木头给男人做“拖鞋”。 光是一对鞋子季如雪就用了一个下午,等回神,天已经昏黄了。 鞋子样式很拙劣,鞋底扭扭曲曲凿着空,是用来防滑的,但只是让这本就平庸的鞋子更添了几分滑稽的丑。 “真丑。”齐渊无情给给了两个字评价。 季如雪无所谓地耸耸肩,把鞋子扔给齐渊就走了出去,意思分明,爱穿不穿。这是个没有灯泡的年代,如果不能趁着有天光做好饭,只能苦逼地点蜡烛了,她没必要花费时间逢迎他的喜好。 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齐渊跟了过来。 季如雪没有回头,把米淘好下锅后,鼓着腮帮吹着刚对着的干草点燃灶台里的柴火。 齐渊倚在一旁看了看,竟觉得这哑巴越看越可爱。 “要不要帮忙?” 季如雪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示意不用。心中却是不以为然的,一个不知柴米油盐价值的少爷,如今还失忆了,能帮上什么忙?但能说出帮忙这二字,也算没辜负她的好意。 好不容易点燃了炉火,季如雪刚一回头,就对上男人近在咫尺的俊脸,差点没吓得一屁股坐地上。 季如雪刚不满地一挑眉,就见齐渊的鼻头微微抽动了两下,“你的身上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正文 003 三年之期,当归 “一股……怪怪的,但不难闻的味道。”齐渊想了想,目光不经意扫到那几亩药田,“是草药的味道?” 季如雪翻了个白眼给他,用枝条在地上写,“我是大夫,身上自然有药味。” “你是大夫?”这下齐渊倒是觉得稀奇了,他打量了一番哑女,嘴上毫无自觉地说着打击人的话,“我从未见过这般年轻的大夫,身有哑疾不说,还写了一手额……惨不忍睹的字。” 这让人不禁好奇,她与那些病人是如何沟通的?又是怎样让那些人相信她这个小小女子是个大夫? 从未? 季如雪本在忙碌,这时候不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抽空又写了几字,“你不是失忆了?” 竟然自动自发地过滤了齐渊的毒舌。 齐渊觉得有趣,也没隐瞒,“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醒来的时候明明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得,偏一去想问题,答案就自动自发地出现在脑子里了。但关键的事情,比如我为什么会从山崖上掉下来,我却是丝毫都记不起来。” 季如雪伸手扯了他的胳膊,齐渊没有反抗,任她把手臂拉过去,只是在脉门被摁住的时候眸色深了。 “不碍事,可能是摔下来的时候脑袋碰到哪了,迟早会想起来的。” “嗯。”齐渊收回胳膊,等看完地上的字,看哑女又开始忙碌,静静看了她白净的侧脸一会,“我虽然不记得以前发生过什么,但脑海里似乎有一道沉重的枷锁,它在时刻警醒着我,过去并不美好,忘了更好。” 季如雪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若无其事地切菜,连视线都没有放在齐渊身上过。 齐渊目光放空地想了一会,一无所获后,再次把视线放在哑女身上。 自醒来,他已经审视这个哑女很久了。似乎是在判断这个女人对他能否构成威胁。 季如雪把焖好的饭盛好,刷好锅就开始炒菜,猪油下锅后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她立马熟练地蹦到一边去,等猪油化的差不多了,抓起一把切的粗糙的白菜进行远投,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响。 齐渊在旁边看的有趣,不自觉地就呵呵笑了出来。 季如雪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 “姑娘家的,总翻白眼不好看。”虽是这么说,齐渊的语气里却没有半点纠正的严肃,里面的笑意浓的却让他自个都心惊。 季如雪又送了他一眼,拿着铲子时不时拨弄一把菜,虽然没再写字,齐渊却明白她的意思。 本姑娘爱怎么翻就怎么翻。 真是个有意思的哑巴。 两个人正好两个菜,一个酸辣大白菜,一个番茄蛋汤。 白菜和番茄有一个特点,都切的很大块,许是这样好投的缘故,齐渊本对这样看起来就很粗糙的食物不报什么美好期望,但送入嘴里的时候,味道竟出奇的不错。 当然,不错的意思也就是没有奇怪的味道的代言词,离美味二字还差那么一截。 季如雪吃的不多,两个菜全贡献给了病人齐渊,虽然季如雪看他完全不像是重伤未愈的病人。 刷碗的事情自动自发地落到了齐渊的身上,男人没有推辞,大咧咧地解下手上的皮革,抡着两条结实的臂膀小心而又笨拙地擦拭碗筷。 季如雪在旁边看的赏心悦目。 头顶突地传来鹰的长啸,季如雪抬头,一道白色的影子在空中盘旋着,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叫声。 季如雪从怀中掏出一小撮药草,用火折子点燃,用手掌扇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随之腾起。 不一会儿,那道白色的影子俯冲而下,竟是一只雪域雄鹰,展开的翅膀丰满健壮,足有两米余长,就那么稳当当的停在季如雪的肩头,两眼无辜。 齐渊奇怪地看了季如雪一眼,看到哑女从鹰的腿上解下一根褐色的布条,放在鼻前嗅了嗅,后展颜笑了。哑女本就长得漂亮,这一笑更是清丽脱俗,叫人好似心中的弦被拨动了般,心中奇异地跟着一动。 季如雪扑灭药草,把药草在鹰嘴前散了散,雪鹰似乎蹲的舒服了,理了理羽毛,似乎等歇够了才再次腾开长翅,飞向寂静长空。 季如雪的目光跟着去了,也只有她自己明白心中感慨。 在这山中,岁月漫漫无期,转眼竟已三年过去了。 而这一味当归,她足足等了三年。 齐渊把碗筷归回原位,进屋问正在整理床的哑女,“那是海东青?” 季如雪借着蜡烛的星点火光,展开纸,“你识得?” “嗯,有印象。” 季如雪不禁沉思,海东青独属于北方武国,也只有武国堕风涯才有,南北相隔千里,这个男人又是如何见过的? “怎么了?” 季如雪摇头示意无事。 齐渊感觉有些莫名。 晚上床位的分配简单,不用季如雪示意,齐渊已经自动自发地蹲在角落了。 “晚上我睡这,你睡床。” 季如雪翻来覆去没有睡意,就侧着身子看倚着墙闭着双目的男人。 许是两人熟了,男人姿势随意,少了白日沉睡时的凌厉,虽然眉目依旧严谨,却没了那么深的警惕感。一个人睡觉的姿势能泄露很多,防备与否证明这个男人对身边人的态度。 她已经被男人划入自己人的行列了,季如雪心里有些欣慰。 “看得够久了吧,还不睡?” 齐渊没有睁眼。 季如雪依然安静地看着他,没吭声。 两人一时无言。 齐渊听见季如雪的鼻息,起起伏伏,虽轻却无比清晰。 他的脑子里很空,但也很乱,他总觉得自己需要做什么,做什么?他不知道,他感觉到此刻的自己无能为力地叫人痛恨,可就是想得再多,记忆的枷锁还是纹丝不动,最后唯有在心底化为一道支离破碎的叹息。 “不知道明天醒来,能不能想起来一切……” 齐渊缓缓睁开眼,却没有看向季如雪,视线也没有集中在一点上,涣散地飘荡着。 季如雪自然地翻过身子,面对着墙面睁开眼,那两颗黑色的琉璃珠子在黑暗中有些发亮。 屋子里有些暗,仅靠桌前蜡烛豆大的星火照明,门窗被一层布帘蒙上,隐隐能听到屋外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夏日的蚊虫还是比较多的,尤其在野外,野蚊子最爱在人耳边荡漾,但这小小竹屋中却格外安静,齐渊想许是因为这屋中那股淡淡的药香的缘故。 久久的,季如雪没听到动静,正想收拾收拾自己今日也有些大起大伏的心情也睡觉,就听到一声极浅的叹息声。 “幸好,你只是个哑巴……” 季如雪无声地笑了笑,也许正是因为她是个不会多嘴的哑巴,男人才能对她这样放松吧? 如果这个男人知道她只是装聋作哑,不知道会不会一气之下恼羞成怒地宰了她,不过,她还真一点也不想让这个男人知道她是个假哑巴。 她等了三年,可不能在这硕国留住了脚。 两人终究是要分开的…… 虽然男人没有再说话,但季如雪知道,在这个男人醒来的第一个夜晚,他很晚很晚才合上眼。 在照顾男人的那三天,男人求生之意虽深,却睡得极不安稳,可能是梦到了什么残忍至极的场景,浑身肌肉绷紧,额前青筋暴跳,牙齿咬的吱吱响,如脆弱的琴弦,绷到极致可能便会断了。 那三日,季如雪用了不少药才算让男子平静下来,如果说男人的失忆有她的一部分原因,是不冤枉她的。是药三分毒,她下的药越重,毒性越浓,指不定压迫到了哪根神经,这才导致了男人的记忆受限。 现在的平静也只是暂时的,迟早有一天,男人会想起自己的过去,正如他说,并不美好。也许遗忘更好,但他逃避不能,至少,过去的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现在的他。 季如雪是被太阳晒醒的,夏日的阳光又辣又刺眼,她翻了个身就起来了,手刚揉上眼,就嗅到一股香味。 睁开眼,季如雪意外地看到桌上摆着两碟小菜,正是她昨晚才做过的番茄蛋汤加酸辣白菜。 “起来洗漱一下,吃饭了。”齐渊端着两碗大白米饭进门。 两只碗的米被压的很实,高高的垒出个大包,却愣没掉下来一粒米。 男人懂得报恩,季如雪是欣喜的,屁颠地出门,火速洗漱完就坐在了桌前。 然而,“噗——” 齐渊眼疾手快地用胳膊挡住了季如雪嘴前的空间。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用…… 水花四溅,一口蛋汤喷了一桌,加一条胳膊。 正文 004 不速之客 “你做什么?”齐渊有点恼。 季如雪瞪大了眼,无奈戏要做全,她连一个字都不能说! 指指番茄蛋汤,季如雪满屋子转,找昨晚用剩的纸。 “不用写了,我能明白你的意思。”齐渊甩掉胳膊上掉的蛋花。 季如雪再次指指那微微有些发黑,色相却不怎么难看的番茄蛋汤。 “你问我里面放了什么?”齐渊挑眉。 点头。 “哦,昨天我看你放了一点那个黑乎乎的液体,就也点了些到锅里,就比你多一点而已。” 液体,黑乎乎的,季如雪回忆了下,脸黑了,符合这一条件的除了她自制的酱油别无其他了! 但不应该啊!味道这么微妙……应该还放了…… “对了,还放了点昨天你放在菜里的红色粉末。”齐渊及时补充。 季如雪的表情顿时更微妙了。 番茄蛋汤有酸味是番茄的原汁原味,有点咸可以说是手抖,但一个汤里集了酸辣咸于一身,那味道……还能入口吗?! 季如雪很想说,大哥你做饭都不尝的吗?或者你味觉天赋异禀?但她忍了。 齐渊被季如雪直愣愣的目光看的也有些郝然,默默扒了几口饭,吃了一口酸辣白菜,“其实,多吃几口饭,味道还是可以的。” “……”季如雪默默把视线移到磊垒出个城堡的大米饭,默默无语。 她突然觉得,装了三年哑巴的她,也许功力还有待修炼…… 季如雪并没有急着走,虽然想念家人,但想到过往,如果说她完全释然了那是假的,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回去面对那人。 只是……季如雪看向大口吃着饭的齐渊,眉间透了几分沉思。 饭后,季如雪给齐渊留了字就背上背篓走了。 就算不急着走,她也还是要为自己之后的行程赚点路费。 要说这世上最适合躲人的地方,莫过于阴风谷这样的绝地了,在这样鲜少有人踏足的地方,也有着许多未被人发掘的新奇草药。 只是这日,顺着出谷的地方,季如雪发现在阴风谷的外围有不少外人踩踏的痕迹,此时的日头还不高,晨露悬挂在鲜嫩的汁液上,有不少花草被人踩得支离破碎,显然是有不少不速之客。 正这时,她听到两道有些轻的脚步朝着她所在的地方走来,她下意识闪身躲入一个幅度颇深的小坡后,趴伏着,一动不动。 “找到入口了?”一道略微有些沙哑的男声道。 “找到了,只是九哥,这里是阴风谷,听说进去的人都是有去无回。” “事情有些难办了。” “唉,可不是吗。到现在已经三天过去了,弟兄们已经在阴风谷外围转了三日,就连附近城镇的药铺都留了人,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齐渊受了重创,又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定然必死无疑,真不知道主子那么执着于他的尸首做什么。” 季如雪心底一凛,这些人果然是冲着齐渊来的。 “你不知道,主子的做法自有他的用意,听说这小子出生的时候天降祥瑞,曾有得道高人曾经给他算过一卦,说他命里带煞,九死一生,如果活过二十五,那就是天定的将相之星,如果帝王得他辅佐,国家定然更上一层楼。只可惜这齐渊天生反骨,与我们立场不同,不能委以重任,也只能斩草除根了。” 那人没有说下去,话中却透露出了令人心惊的杀意。 “此事关系重大,自然要小心谨慎些,主子自有自己的用意,以后再不可让我再听见你说这样的话。” “九哥教训的是。” 好不容易等人走过去了,季如雪也没有心情再采药了,再继续下去难保会遇见其他人,悄然绕过那二人,季如雪轻车熟路地退回谷内。 齐渊正没心没肺地躺在季如雪自制的摇椅上晒太阳,健硕的胳膊枕在脑后,露着小麦色的胸膛,阳光下那肤色就如打了层蜡一样,油光闪闪,衬着小腹上裹着几层白色的纱,别样的迷人,看到季如雪回来,他挑了挑眉梢,“这么快就回来了?” 季如雪突然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这家伙,她还能多住些时候,虽然外面有天然迷雾与食人花做掩护,那些人一时半会也进不来,但她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这不出去吧? 齐渊被她幽怨的眼神看得眉头一跳,莫名道,“你这么深情地望着我做什么?” “……” 季如雪有些郁卒地把背上的药篓子解下来,继续捣鼓她的药草去了。如果她知道自己身后的男人此时微微地勾起了唇角,不知道会不会忍不住把手里的药篓子倒扣在那个男人的脸上。 不知不觉,时日又过了三天。 夏日总是格外漫长的,季如雪数着日子,在竹节上刻满了痕迹。 两人刚用完了午饭,她抚摸着那几根她用来计日的竹节,知道该是她下决心离开的时候了。这两日她出去探查了一下,已经有人开始试探地往里走了,接下来的几天难保不会有人误打误撞碰见他们。 只是不用她想怎么去和齐渊说,齐渊就自动找上了她。 “哑巴,我们出去吧。” 季如雪讶然,看向面色平静的齐渊,有些惊讶他的突然。 “最近我时常会做梦。” 齐渊在季如雪跟前的树墩旁坐下,伸展开猿长的手臂,季如雪看着那只宽厚的手掌覆过自 己的头顶,眨了眨眼,就见那只大手又收了回去,却只是拿下了一片树叶。 “我梦见了一片草原,一群野马,有一个背影就像一阵狂野不羁的风,在一望无际的平原策马狂奔,我就在那人的后面,却只能看见他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小的像一粒尘埃。” “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我的名字后面有着什么样的故事,更想追寻,那个遥不可及的梦境。” 齐渊勾起唇角,屈起一只腿,他的一只手掌伸开来,遥遥举向天空的方向,似乎想要捉住什么,他的神情很放松,似乎沉浸在那个梦里,眉眼中流泻了几许些微的向往,被季如雪捕捉到。 她突地想到前几日那两个男人的话语,心头一跳,或许,这个男人就是那道狂野不羁的风,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潇洒驰骋,无比快意。 这个世界是封建而迷信的,重活一世的她不敢说不信那些,这个男人的眉眼如锋利的刀锋,虽然此时收入了鞘,但她从未小瞧过失忆的他,狼毕竟是狼,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他还有天生的野外生存本能,他们是桀骜孤高的,天性嗜血。 “发什么呆呢?”齐渊微微蹙眉,似乎是有些不满她的走神。 季如雪收敛神色,在地上划拉了两个字,“好啊。” “什么?”齐渊倒是一时被她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怔,就见季如雪一笔一划,写得非常细致,一个“走”字,笔画端正。 齐渊愣愣看着那两个字,突地露出一抹笑来,那笑出奇的干净清爽,如夏日炎炎的一口冰,令季如雪清空了数日来没来由的焦躁难安,心,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现在就走吧。” 本是玩笑兴致的一句话,没成想竟得到了赞同票。 季如雪打了个手势示意稍等,回转过身进屋,再出来的时候,她的手上已经挎了几个包袱。 齐渊接过,闻到上面的药香味,突然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哑巴,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已经预谋许久了?” 对此,季如雪的回复是一个大大的笑脸,许久未露的小虎牙俏皮地显露出来,阳光下异常的白亮。 齐渊愣了一瞬,眼神有些恍惚,等反应过来,微微侧头。 至于是在躲避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季如雪望着自己久住将近三年的竹屋,心中竟有些微微的不舍,时光荏苒,日月如梭,眨眼便如白驹过隙,这自我惩罚性的三年匆匆而过。山中无岁月,这阴风谷没有常花,她都是雕刻竹节数日子,无聊时,她便会一个一个抚过去数。 此时再也不用这些东西了,季如雪把其中一个包裹打开,里面擂满了用作刻书的竹节,她捧起一把把捆好的竹节,狠狠地掷入飞瀑之下的深潭中,不过几声咚响,连带着她三年的岁月,一起沉没。 “走吧。”比划着手势,季如雪背着她的小药包脚步轻盈地离去。今日的她久违地换了一双鲜亮的色彩,米白色绣着珍珠兰的长裙,几许浅浅绿叶点缀其上,纤细的脖子那几许青丝微垂,添了随意闲适得柔美,衬得她肤白眸黑,拂去了黑衣带来的沉肃。 季如雪走路一向大方,此时抬脚间,裙摆微扬,点缀在她腰上的荷包穗子摇摇摆摆,说不出的好看。 齐渊看着她的动作,微微勾唇,紧跟上去。 临近深色的雾气时,季如雪观望了片刻风向,顺手拉住的齐渊的手,在感受到些许挣扎后,用一只手比划。 “跟上我的脚步,别掉队,这里危险。” 齐渊微微抿起了刀锋作的唇角,心中有几许别扭,手指微微勾动,却不舍抽离。 尽管已经忘记,但在印象中,似乎从未有人这么亲近过他。 这样的感觉明明不赖,心却不知为何,微微地抽痛了。 脚步跟着季如雪的步伐,齐渊透过层层迷雾,看到隐藏在黑暗处的东西一点点退散,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惧怕的东西一般。 齐渊微微眯起眼眸,正待细看,耳朵突地一动,立马改拉为搂,带着季如雪纤细的腰肢压低身子,蹲在地上。 “嘘,不要说话。”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侧,刻意压低的男声透着磁性,顺着耳朵眼钻进去,季如雪打了个激灵。 耳朵有些痒痒,季如雪想挠,但无奈被揽得太紧,只得忍过那股子痒劲儿。 “???”作为一个伪哑巴,季如雪表示,她真的很想吐槽一句,您见过我说话吗?我在你面前说过话吗? 但很快,她就知道齐渊的意思了。 不一会儿,伴随着三三两两略微沉重的脚步声,风声带来不加掩饰的对话声,“九哥,这里雾色太大,在这雾里也不知道藏了什么魑魅魍魉,带来的十个兄弟足有八个生死未知,我们迷了这么半天也不得其门,要不然我们回去吧?” “回去?来时的路已经被雾气封住了,你怎么回?哼,蠢货。”被唤作九哥的男人那本有些微哑的声音此时已经变得低沉暗哑,他冷哼一声,面色阴郁地扫了眼浓雾,眼中尽是压抑的风雨。 “再说,主子交给我们的任务没完成,你以为回去等你的会是什么好果子?“ 一行人从朝阳初露时就进了这阴风谷,至今已经在这兜兜转转大半天了,余九和冯仇带了十个随从,然而人多脚杂,不知不觉就忽略了暗处的微小动静,等察觉过来,身边人一个个地少了,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只时不时传来一声尖叫声,悉悉索索的细小声音时远时近,未知的恐惧消耗着每个人的精神力,这样半天下来,一身力气无处使,在恐惧与警惕的消磨中,已经没人能提得起精神了。更别说是心情。 正文 005 争吵 “额……”冯仇被他说的语塞,他本就畏惧这传说中有去无回的阴风谷,只这余九一心想在主子面前出头,非要找到那个齐渊的尸首才肯收手,一帮弟兄足有大半是他的人,此时都折损在这无声无息中,他早已经是满腔的恼火,但余九是主子身边的红人,再是不满,他也得忍着这口气。 “阴风谷啊阴风谷,看来真是我小瞧了你。”九哥撩起袍角,盘腿坐在一处空地上,阴霾得目光扫视着黑暗中的魔魅,手习惯性地抚过嘴下的疤痕。 冯仇带着剩下的两个人也寻了块地方坐下。 季如雪与齐渊蹲守在四人不远处的地方,本想等几人过去了再走,但看这个架势,这几人是想在这休息,一时片刻是不会走了。 季如雪蹲了一会,腿有些麻,却又不敢动弹,两人离的不远,那几人又都是习武之人,如果被发现了正面交手,她这个药理上的高手,武力上的小白也只有蹲着束手就擒的份儿了。 想了想,季如雪悄悄从腰间的药囊里掏出一味丸子,轻轻几下揉搓,转眼那丸子就被碾磨成粉。 她轻轻地对着几人的地方吹了口气,浅淡的药香混着不知何处传来的花粉气息飘散开,淡得几不可闻。 齐渊疑惑地望向季如雪。 季如雪黑亮的眸子透着些许狡黠,唇角笑意微微,抬头示意他看向前面。 不多时,冯仇突地把手中的长刀撂在地上,长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踉跄声响。引来其余几人的目光。 “妈的,这什么鬼地方,半天过去,再怎么说都该晌午头了,却连丝光亮都没有,活人都要死绝了,更何况还是一个重伤落崖的人,依我看,就是那齐渊还活着,也早被这绝地困死了,我看主子是亏心事做多了,连个尸体都不愿意放过,难不成还怕他诈尸去摄他的魂魄?现在倒好,说不定死尸没找到,又要多几个陪葬的。” “冯仇!”余九低喝,低沉暗哑的厉害。 “余九,我平时叫你一声九哥不是敬你,是看在主子的面子上,你往日狐假虎威地在兄弟们面前编排我就罢了,此时我们还不定能不能活着出去呢,你以为我还能像个孙子一样任你骂?呵,你可真是主子的好狗,他又不在跟前,凭什么我们为他卖命,却抱怨不得!” “冯仇!你什么意思?!”余九怒吼出声,嘴角微微抽搐,他的声音本就沙哑干涩,此时怒火中烧,直如磨砂得纸,尖锐的可怕。 季如雪捂住耳朵,兴致勃勃地观看现场版窝里斗。 她没有注意到,即使在听到那几人提到自己的名字,齐渊望着那几人的目光却依旧沉静,只是那对漆黑的眼眸突地似沉入了无尽的漩涡,深邃得可怕。 齐渊不知季如雪散在空气中的是什么药,他只觉得心一阵阵鼓胀,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似的。 他的眼中突地映出一阵火光。 一阵心慌、焦躁。 他昨日做了个梦,但又好似是许久之前做过的梦。 梦里,他站在九十九重高台之上,高处寒风凌厉,他看着遥远处透得半边天都通红的火光,却热得似在地狱幽火之中煎熬,五脏六腑都似要烧化了般,灼得他内府隐隐作疼。 在那片火光之中,狂魔乱舞,哭声震天,一片地狱景象,泼墨似的红色洒在灼热的火上,转眼却被炙烤干净,有人看到了站在高台上的他,目光露出喜意,伸出手,正要招呼,却转眼天昏地暗,扑倒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魔鬼在那人的后面露出半边脸,那是一张有着狰狞笑意的鬼脸,在面具下,那嘴下的疤,似是魔鬼的咒,深深地刻印在了齐渊的脑中。 他目力比所有人都好,此时看到余九,那嘴下的疤痕与梦中重合,一次次冲击着他脑中压抑的神经,然而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冷静,他纹丝不动地蹲在原处,冰冷的目光紧紧锁住余九的身影,似在看一个死人。 那边,冯仇与余九的争执再次升华,只听得叮当一声响,你来我往,不过几下就打在了一处。 “冯仇,你疯了不成!这可都是些诛心的话!你就不怕我把你说的话都告诉主子?”余九冷笑。 “呵,别来这一套,我俩共事三年,我还不了解你的性子?你处处都为主子着想,一般的事从不用主子过问,都亲自了了,今日我们分了高下,你死在这,到时候我给你安个为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名头,也算对得起你了。主子背后又不曾长着眼睛,他怎么知道今日发生的事,我说过的话?”冯仇一脸狰狞的笑意,平日里藏在笑脸后的祸心此时浑然暴露无遗。 “你!好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好一个冯仇!我与主子自问待你不薄,我素日里更是拿你做亲兄弟!你今日之举,可曾问过自己的心?!” “哈哈哈哈,待我不薄?余九!你当我不知道,还是当我是个傻子?主子一向重用你,却事事都瞒着我,而你,从头至尾也只当我是个任劳任怨的傻子而已,心情好了还会和我说两句,平日里做什么,为什么而做,你却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武功明明更胜你一筹,也就是花花肠子比不得你,凭什么不得重用,只做个普通的打手?!” 话落,冯仇手中长刀一挑,血花四溅,余九手中的弯月刀脱手飞出,捂住受伤的手腕,目光阴桀地望着冯仇。 “冯仇,你今日可千万别让我活着出去,否则我决不会放过你!”一字一顿,余九从齿缝间迸出的字阴森暗哑,如暗夜的鬼魅。 “哼,好哥哥,谢谢你的提醒,我定然不会让你活着出去的!”冯仇扬起手中的长刀,正要一刀戳余九个对心穿,手中却是一痛,长刀顿时落地。 冯仇大惊,“是谁?!” 方才两人的争执过于激烈,此时反应过来,冯仇才发现另外两个人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正文 006 是谁? 迷雾深重,绕是眼明耳聪的习武之人也不过只能看清眼前三尺之地,他分不清那两人是死是活,但冯仇不是蠢人,他深知,在这样的情况下,只会是敌,不可能是友。 蹲下身,冯仇小心地摸索到长刀,刀尖指着已经被挑了手筋的余九,目光却是丝毫没有松懈地小心警惕四周。 季如雪本看好戏看得入神,这下不禁头疼了。 她和齐渊挨得近,冯仇和余九窝里斗得入神没看到暗器来处,她可是清楚得不得了。 那枚所谓的暗器,分明是齐渊顺手从地上搓的泥丸子! 本来想看这两人来个两败俱伤,她坐收渔翁之利,或者是在两人斗个你死我活,同归于尽的时候悄悄溜之大吉来着,谁成想齐渊刷刷刷几个泥丸子,先把那两个小喽罗给结局了,还把这两人最后的打斗戏给打断了! 这下倒好,仇恨值都拉自个身上了。 “什么人!藏头露尾的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出来和我来一场!”那边,冯仇不死心地兀自叫嚣着。 季如雪正想着是要把人毒死还是毒晕,身边倚着的位置却突然一空,眼前黑影一闪而过。根本来不及阻止,身边的齐渊已经蹿了出去。 才刚稳住身子,季如雪便听到耳边一声凄厉嘶吼。 季如雪眼前看不真切,也没能听清声音是谁的,只能看到一个站立的影子,不知是谁的,她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眼中闪过挣扎,她本意是不想惹祸上身的,但眼下这个情况,真有些由不得她。 齐渊身上可是带着重伤,这是她花费了不少药材好不容易救活的人,先不说舍不舍得人,就是那些废在他身上的药材,她就舍不得浪费掉了。救活了是命,救不活就是草,如今这一条属于她的命转头要是栽在别人的手上,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想到这,季如雪有些懊恼,揣着怀里的药就冲了出去,心中做好准备,要是齐渊不敌,就立马一把毒药撒出去。 然而等看清眼前的一幕,她不禁呆了。 齐渊手里拿着的刀是余九方才被冯仇挑飞的,刀尖下垂,一丝来不及挥洒的血液顺着刃尖缓缓滴落在地,绽放出妖娆的深色之花,他背对着季如雪,季如雪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清楚地看到了地上的一方头颅。 她不知道那是谁的,却不期然对上了那双饱受惊吓与惊恐的双目,呲目欲裂,那微微张开的嘴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不等他叫出那个名字,就已经尸首分家了。 “你到底是谁?”冯仇咬着牙根,面如死灰.他捂着断臂倒在地上,看着眼前如鬼影一般出现的男人,心头一阵阵发寒。齐渊的动作太快,只消一瞬,就知谁高谁低。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方才他要杀余九的时候,这个人阻止了他。 而他的声音也让季如雪分辨出来,躺着的那个,便是余九了。 “他的命,只能由我来夺。” 齐渊的声音冰冷如来自九幽之地的万丈深渊,森森寒气直要把人冻伤。 季如雪从来不觉齐渊是只家养的犬,他是獒,能撕碎狼的獒。尽管一时收敛爪牙,他依然是危险的食肉动物。 方才的担心都是枉然,季如雪把本已握在掌心的三日肠寸断塞回腰间的锦囊中,心想以后不能再与齐渊那么亲近了。 齐渊一步步走向冯仇,弯月似的刀刃寒光凌厉,冯仇抬头,顺着那持刀的手对上他的目光,瞳孔骤然紧缩。 “你,你是齐……”, 银光一闪。 空气中顿时弥漫了一层血色的雾,腥涩的气味扩散开来,季如雪心下一凛。 齐渊转过身,目光看向季如雪。 季如雪浑身一僵,只觉得浑身血液都似要冻结,冷彻骨髓。 她看过死人,漫山遍野的死人,血河从她的脚边流过,奄奄一息的人曾捉过她的脚,求她救命,尽管努力过,却还是看着他们充满痛苦地死去。在那里,到处都是残肢断臂,身首异处的人,到头来不过马革裹尸,无限凄凉。 她以为那便是地狱,因为那充满了死亡。 然而此时,她在这个人的眼中,看到了地狱。 齐渊看着她,双目赤红,那双瞳并不如他的声音一般冰冷,却是深邃的空洞,冷静的无情,仿佛眼前万物皆是死物,她季如雪,也只是一方草木。 季如雪是个大夫,她看过许多的病人,曾经不止一次看过或绝望或愤怒或疯魔或狂暴的人,却从不曾看过有一人有他这般的沉着、安静,即使杀了两人,也不曾有一分的肃杀之气。 但就是这样的人,才最是危险恐怖。 因为即使是他站在你的面前,你也不知道他想要杀你,而你,即将要被杀。 齐渊的脚向着季如雪所在的地方迈了一步,季如雪下意识退了一步。 心中的警铃从未有一刻这般鼓噪过,心跳失了应有的节拍,都在警告她:危险!危险!这个人很危险! 齐渊的脚步缓慢,一步一步,他的脚下踩着的依然是季如雪亲手给他做的木屐,行走间啪嗒啪嗒作响,敲得季如雪心头连颤,她的眸光微含,落在齐渊的手上,他手中那把收割了两人生命的刀含着血线,此时锋刃微微抬起,却没有放开的意思。 “齐渊……醒醒。”季如雪微启苍白的唇,三年没有开口,她的嗓音透着微微的哑,却也有股无以言说的媚。 曾经有人说,她的声音能穿透灵魂,酥软媚骨,是个男人都无法抵挡,她虽一笑置之,却也知道自己的声音与寻常人不同,所以轻易也不会在人前说话。 而此时,三年闭口,第一句话,却是为了自保而说。 一句话,短短四字,齐渊的脚一顿,似乎是听见了。 季如雪抿唇,手下没有迟疑,立马挥洒了一层薄薄的药雾出去。 齐渊的眼缓缓收敛,噗通倒地。 季如雪拖着齐渊的腋下把人带出迷雾,身后,藏身在暗处的花草蠢蠢欲动,直到季如雪离去,艳丽的花朵们摇曳着花径,露出锋利的锯齿,群拥而上。 这是一片食人花地,食人花的花粉有致幻的作用,而季如雪所做的,只不过是撒了一把从食人花中提炼出的蕊粉,加大了剂量,催动每个人深藏在心中的魔,扰乱人的心智。 等出了阴风谷,季如雪把齐渊放在石碑后倚靠着,一时间不知道是放下他不管离去,还是等他恢复记忆再走。 这个人太过危险,不管是他的身份,还是他这个人,都是一个不定时的炸弹,留在她的身边威胁太大,她没有把握能时时掌控住他。此时想到之前两人紧紧挨在一处,季如雪都有些后怕。万一这个男人发起狂来,第一个就是捏断她的喉咙呢?只有二两轻功的她,那只有躺尸的份儿了! 然而,不等她做出决断,本该陷入昏睡的齐渊却忽地四肢痉挛起来,额前青筋暴跳,丰厚的眉峰拥簇到一处,刻画出几道深刻的痕迹,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面色显得极为痛苦。 季如雪连忙拉过齐渊的手臂,把住脉搏,脉细紊乱,气息蜂拥,是走火入魔的征兆。这样的解释和齐渊之前的形象很像,却又不全像。 看来之前食人花的花粉对他有很严重的影响,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看到余九才这般失控。 从随身包袱里排开医用的针线包,季如雪从一排排粗细不一的银针之中挑出一根,旋转着扎进齐渊的头顶穴位,又挑出两根旋转扎进太阳穴,最后,她抬起齐渊的胳膊,不轻不重地按摩着手臂上的几个穴位。 渐渐的,齐渊脸上的痛苦之色消去,眼皮一颤,醒了过来。 齐渊的神色有些茫然恍惚,透着一丝罕见的脆弱,“哑巴?” 季如雪点点头。 齐渊挺起腰身,似乎是不太习惯依靠着东西,“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有些记不得了?” “你吸入了食人花的花粉,产生了幻觉,差点走火入魔。”季如雪半真半假地在地上写道,浑然没提自个儿差点被他杀掉的事。 “是吗。”齐渊看到手上沾染的血腥,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我可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你在两个斗得两败俱伤的人身上补了一刀算不算?” “……”齐渊觉得,他突然有些理解季如雪那种翻白眼的冲动了。 “走吧,醒了就别蹲着了,否则天黑都走不出这里。”人醒了,季如雪就算是想把人抛弃溜之大吉也不敢做的太明显,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大夫的角度,季如雪觉得,还是先观察观察齐渊的医疗反应,再不济等他的药效副作用过去恢复记忆再走。这是身为一名大夫的医德。 两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天黑前赶到了临阴风谷最近的一个小村落,等到了地方,季如雪第一个做的,就是给齐渊置了双手工编织的草鞋。 换下来的木屐季如雪本要扔掉,却被齐渊劈手躲了过去。 齐渊掂量着略有些分量的两只木屐,微微有些不舍,“哑巴,这可是丑出境界的艺术品,丢掉怪可惜的,还是我收起来吧。” 什么癖好?季如雪嘴角微微抽搐,挥挥手,示意随他。 眼见着齐渊真的把两块木疙瘩用布条缠起来,裹吧裹吧后放在包袱里,季如雪的内心,真的是有些复杂的。 她真的真的很想说一句,以后千万别再让我看见这双鞋再穿在你的脚上,千万千万别!否则她真的要被吓死,这样的经历一次就好,她可不想再体会一次。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见一次,扔一次。 正文 007 告别 这个村落相当小,小到没有客栈,只有民宿,要不是在阴风谷耽误了些时候,季如雪本要带齐渊到下一个稍微有些小规模的镇子的,但眼下天将近黑,古代的野外不比现代,处处都是危机。 村落里上上下下也就三十余口人家,季如雪常年居住在这边,为了方便,也来过这村落给人看病以换得些酬劳过活,互取所需,门门户户早已经混熟了。见是季如雪到来,村民们自动自发地腾出一间空房给她和齐渊。 听闻她要离开,村落里唯一一名老大夫颤颤巍巍地摸着黑来寻季如雪,“雪姑娘,你真要走了?” 如雪点头。 “唉。”老大夫深深叹了口气,“你走了,就再没有人陪我研究药理了。” 此处民风淳朴,有别处寻不来的安逸平静,一旦说要离开,季如雪也有些不舍,给他倒了杯水,手中比划道,“没事,若有空,我再回来看你。” 老大夫认真看了片刻,眼中含了些许浑浊的泪花,他拿手擦了擦,挥了挥手,笑言,“别安慰我了,雪姑娘,我这么大岁数也不是白活的,从你出现我就知道我们这穷乡僻壤的留不住你,老头子也是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了,活不了几个年头,你这一离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也许等你想起来,却已经忘了来路,既然不能确定,就不要再留下念想,省的我老头子当真,天天想着你回来。” 老大夫今年已七十有六,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但就是这么几句话,就像是句句戳在了季如雪的心口。 前世的她从来没说过场面上的虚话,言出必践,是她从小就保留的习惯,来到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虚话已经成了习惯。 是的,她被老人家看穿了,外面的世界太过纷杂繁乱,她出去,就没再想过回来,这一句话,也不过是安慰老人家不舍的心罢了。也许未来哪一日想起这处地方,回来时,昔日之人恐也已不在了…… 她这辈子说过的最大的慌,就是骗了一个人的心,却落荒而逃。 尽管自欺欺人的自我惩罚了,但只要那人一日还挂念着她,她的良心又何曾得到解脱过? 难道现在还要骗一个老人家。 她突然有些难过,也有些失落,手中比划着手势,“阿伯,对不起,你说的对,是我太随意了。” 齐渊看了她一眼,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傻丫头,老头子又没有怪你的意思。其实吧,你走了也好,以前这里的人病了都是找我,自从你来了,我的生意那是大不如从前了,这下你走了,看他们还敢嫌弃我这个唯一的大夫不。”老大夫拍拍季如雪的肩膀,笑着安慰。 季如雪知道老大夫是看她难过才这样说,但听了他的话,就是忍不住笑了,老大夫心里虽通透,眼睛却是不好使,大毛病没有,就是给人扎针治病的时候爱手抖,虽然还没出过大问题,但难免让人看着心慌。 老大夫年纪大了,村民们都不想做第一个针下鬼,自然都找季如雪这个年轻点的大夫。 “姑娘,这次你走,道路且长,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本医术是我年轻时路途中得到的,虽然只有半部残卷,却叫我受益匪浅。你看看吧。”说着,老大夫从怀中掏出一本古旧的书卷,书面破旧,角落却是都被抚的平整,书上的繁字写着草药论,是季如雪印象中没有的医术。 季如雪小心接过,翻了几页,却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这本书中见解精辟独到,虽有些和季如雪所见所闻相驳,但经过细想,却又不是全无道理。 老大夫见她看得入迷,没有打断,捋了捋胡须,笑得和蔼慈祥。 过了一会,老大夫起身,笑眯眯地对一直安静地倚坐在墙角的齐渊点点头,算作招呼,后静悄悄地走了。走前还不忘带上了门。 齐渊一愣,总觉得这老大夫的眼神有什么深意,他看向已经全心陷进医书中的季如雪,连少了个人都没有察觉,如同魔怔了,不禁重新审视这个被他一直当作只是会些皮毛医术的哑女。 哑女本就长得漂亮,此时暖色的烛光下,衬得她的肌肤嫩白如玉,如同铎了一层温暖的光,无端叫人心中平静安宁。她的眼很是明亮,似极了黑夜中的两颗星子,璀璨明亮,却也遥不可及。不知怎的,齐渊突的很想摸摸那双眼,看着那柔软地长睫微微敛上,含去光芒。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齐渊不禁愕然,他蜷握住五指,闭目陷入冥想。 屋内静悄悄的,微风透过洞开的窗抚过烛火,火光一阵摇曳,季如雪这才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老大夫不知何时已经走了,齐渊盘腿坐在墙角,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打坐练功。 她从床上扯了一张毯子,正要给齐渊盖上,谁知才近身,齐渊就突地睁开眼,目中射出凌厉寒光,一股杀意蓬勃而出,化为无形的利刃直迫对手心脏。 季如雪动作一僵,心脏刹那紧缩,有一瞬就如被一张大掌裹住心脏一般,几近窒息。 “哦,是你啊。”齐渊松懈下来,倚靠在墙上,松了口气。 “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季如雪做了个睡觉的姿势,又捂住脑袋做出了痛苦的表情。 齐渊懂了,嗯了声,“不过这次亏的是你,才梦到个开头,就惊醒了。” 季如雪伸手,齐渊递出手腕,她静静听了下脉细,微有些乱,却没有大碍了,白日走火入魔的现象已经全然看不出来了,恢复力简直惊人。 她指指齐渊的腹部,齐渊自动自发解开腰带,露出腹部的伤处。 季如雪去拿包袱,准备好一系列医药用品后,小心地一层层解开齐渊腰上缠的纱布。 她本来已经做好伤口撕裂的准备,然而真当看到伤口,她却愣住了。 伤还是那个伤,狰狞的如一条蜿蜒的蜈蚣,从后腰缠到前腹,透着撕裂与缝合的痕迹,如同蜈蚣的百足。那是齐渊才醒来后,夜夜出去练功导致,季如雪都知道,但她从未过问过,只是在每天处理伤口的时候手上一点也没留情。 她之所以愣,不是因为伤口有多血肉模糊,而是那个她想象中很是狰狞的伤口,此时竟然已经结痂。 季如雪无比的清楚,齐渊的伤口有多么厉害,伤在腰腹,形似弯刀,一个不好,伤处再深上一厘,伤到内脏肺腑,如果大量内出血,以现在的医疗设备,饶是医术结合古今医学精粹的季如雪,也救不了他。即使如此,他的伤也好不到哪去,她颇费了一番周折才算把人救回来,带着这样的伤,不禁不能做出大动作,更是不能运气行功。 但眼下不过六天,这个男人躺了三天用来自我恢复,剩下的三天根本没有闲下来,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季如雪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然而内伤也就罢了,伤口居然也自动自发地好了?!这是怎样惊人的自我修复能力!! 正文 008 家? “怎么了?”作为伤者,齐渊就淡定多了,他没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季如雪的眼神有些异样,似乎是纠结? 还怎么了,季如雪真想摇晃他,咆哮: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很不正常?!你这样简直是怪物啊怪物! 见季如雪没有回答他,齐渊也没有情绪,任季如雪晃胳膊捏腰的检查一通,微微有些出神。 “哑巴。你想不想家?” 季如雪手上一顿,动作未改,眼睛却悄悄地抬了起来。 齐渊的双目黑沉如深幽的潭水,静静得望着人的时候,只觉得其中好似有一轮漩涡,不知不觉便被吸了进去。 季如雪略有些不自在地低头,暗自庆幸,好在她是个哑巴,不知道怎么回可以选择沉默以对。 “还是说,你只是个孤儿?”齐渊见她没什么反应,便问。 摇摇头,季如雪给他上完药后进行包扎。 “哦?你的家在哪儿?”齐渊来了兴趣,唇角挑起淡淡的笑,本就是极俊的面容,此时携着些许兴味,有股说不出的雅痞味道。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颜值高,即使是个无赖,那也是个帅哥无赖。 季如雪抽抽嘴角,略有些苦恼地摊手,示意无纸无笔,形容不来。 “唔,不如你写在我的手上吧?”齐渊却不打算放过她,他摊开手掌,五根修长的手指头在季如雪的眼前晃了一晃,似笑非笑。 那是一双习武之人的手,骨节分明,虎口之处还带着薄茧,但这也是一双漂亮的手,修长白净,似乎是弹琴作画的手,也正是因为这双手,让季如雪低估了他,只以为这是一个落魄的贵族子弟,之所以有野性,也是因为生存环境缘故。 然而,她错了,这个人用事实给她上了一课,就跟屠夫不一定要用砍刀,杀手不一定要蒙面一样,这个男人,是一个不太冷酷的勾魂使者。那样的两条人命,他根本不需要眨眼,也不需要放在心上。转眼,便能和人谈笑风生。 是的,季如雪不认为这个男人再次失忆了。 也许他忘了昏迷前她开过口,却一定没忘记自己所做的事。 他愿意做个失忆者,季如雪也不介意跟着做一个傻子,她大方地扯过齐渊的手,一笔一划地写着。 齐渊一字一句读,“我的家在你没去过的地方。” “……” 看着齐渊幽幽的眼神,想到他刚才神色认真地辨认着手上的字,季如雪想笑,愣生生忍住了,只是嘴角一抽一抽的,实在忍得幸苦。 “你在耍我?”齐渊眯眼,平日里刻意柔化的眼部线条,此刻锋芒毕露,透出一股如刀刃般的凌厉。 季如雪可不吃他这套,她相当不厚道地点头,一想到齐渊这是在给自己找场子,愣是没绷住笑了出来。 “哦。”齐渊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意味不明,他微微撑起膝盖,似乎是想起身。 季如雪一下子炸毛了,下意识蹦了起来,连退好几步,保持安全距离。 却不料,齐渊只是伸了一下腿,看到她的动作,有些好笑,又有些无语,“你吓那么狠做什么,我只是保持一个姿势久了,腿有些麻。” 季如雪面色一囧,打手势连比带划地示意,“你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 齐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在两人谈话的当儿,伤口已经被干净利索地清理好了,纱布在最后的收尾处,一如既往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他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拉上衣襟。 经过这一下子,季如雪没再和齐渊继续打趣下去,她的目的本就是不想让齐渊知道她的家在何处,此时勉强算是岔过去了,心里小小松了口气。 村民们还算有心,给他们的被褥分为了两份,角落的地方铺了一层草席,季如雪把齐渊的薄被与毯子扔过去,就背对着齐渊躺上床,睡觉。 “你不给我铺?”齐渊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季如雪勾勾唇角,刻意把呼吸放得重些,打起酣来。 齐渊听了一会,见季如雪果真没有给他铺被褥的意思,干脆地寻了个最舒适的坐姿,把薄被铺在膝上,倚着墙睡了一夜。 季如雪本是装睡,不知不觉装着装着就真睡着了,意识弥留间,她似乎听到了男人梦呓的声音,以及压抑的痛苦呜咽。这是每一夜都会上演的一幕,开始的时候季如雪还会辗转难以入眠,也曾用过针灸药浴治疗,就是不见成效,久了便也习惯了。 季如雪睡得早,醒得也早,一睁眼就看到齐渊姿势有些难受地靠着墙,平日里总是含着似笑非笑的双眼此刻与眉峰一道紧紧地拢着,深长的睫毛在他的眼下打出了一片阴影,看得出,近日他确实为梦魇所困,实在是睡得不甚安稳。 此时天还未全亮,季如雪又闭眼躺了会,确定无法再入睡后,小心地起身。 打开门,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季如雪深深吸了口气,乡下地方的空气透着一股泥土的微腥气息,却不难闻。 天际已经破出一抹晓光,照得天空一片灰白,不知是谁家的公鸡昂首阔步地走在路上,对着天空的地方,引颈高歌。季如雪心叫不好,一回头,就见齐渊保持着先前的坐姿,一双清冷眸子冷静地与她对视,实在是不像刚睡醒过来的人。 两人目光一个对视,季如雪微微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那双眸有一瞬的空洞,而那空洞的深处,却是一抹深抑的刺痛与哀伤。然而也只是一瞬,她来不及细看,那副脆弱已被齐渊小心谨慎地收藏了起来。 “看什么?难不成是爱上我了。”齐渊就像人格分裂了一样,又恢复成平日的面具,唇角带着抹漫不经心的笑,站起身,伸展了一下手脚。 季如雪收回视线,没理会他。 然而在她的心底,那双眸,那个眼神,却已是挥之不去。 村民们一向起的早,两人醒来不多时,就有好客的村民送了些特产过来,三年来,季如雪一直受这里的人们的热情关照,如今走了,自然是少不了留下来些什么。 她把先前就经过处理、研磨,制成药丸的草药留了些,伤风感冒的,固本培元的,内伤外伤用的,大小用场都有,她分门别类放在几个小瓶里,一股脑的都交给了老大夫,她怕老大夫眼神不好,看不懂她的狗爬字,还特意寻了人写上了端端正正的繁字。 两人用过饭,又是一番粘粘糊糊的告别后,走在粗糙的土坡路上,季如雪和齐渊在遇到第一个密林后,沟通了下去处,她用两根手指头比划了下行走的姿势,“你打算往哪处走?” “既然我如今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去哪我便去哪吧。”齐渊叼着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狗尾草,无所谓道。 好吧,季如雪虽来了硕国三年,但却整整三年都窝在这山窝窝里,对这硕国的本土风情是一点都不了解,一时间着实有些苦恼。她看看齐渊,齐渊却只是笑,笑得漫不经心,颇有几分你为难你的,我只围观,不负半毛钱责任,一心看只你笑话的意思。 暗自磨了磨牙,季如雪随手指了个方向,就和她来硕国时一般,一路向南,走到哪算哪,至于到得了什么地方,那真的是和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她也笑,因为她所指的方向正是树木最密集的地方,而在这种地方,难免多些蛇虫鼠蚁、毒物猛兽,她身材娇小,身上更有自己调制的异香,这里自然为难不了她。 “那好,走吧。”齐渊倒也潇洒,说好的让季如雪选,一点也不疑有他,更不管前方林子里是否有豺狼虎豹,一头就扎了进去。 季如雪难得露出小女儿情态,微微嘟唇,趁着齐渊背对着她,做了个鬼脸,等着看齐渊出丑。虽然齐渊定然吃不了大亏,但捉弄一些也是有助于成活调剂的嘛。 季如雪看待齐渊,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没有再多更进一点的心思了。至于多近?朋友还少上那么一些吧。 但是!不能亲近归不能亲近,这丝毫不影响她整治人的心思!更何况!她看这个人不爽很久了!!!至于为什么不爽,其实季如雪也不知道,她只是看齐渊脸上的笑脸太刺眼罢了! 季如雪特意落后几步,让齐渊在先前开路,茂盛的枝条成为两人前路的阻碍,齐渊一一拨弄开来,季如雪也乐得轻松钻空子,闲暇之余不忘四处张望一二,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物,用来坑队友。 走在前头的齐渊脚步突然一顿,“咦?” “???” 季如雪眼看着他低头蹲下身,不知道在地上鼓捣着什么,耐不住好奇心,探头看去。 谁成想她才刚头去,齐渊正好回头,手上捏着的东西和季如雪的眼睛来了个对眼。 那是一双不大的眼,豆粒大小,金黄色的眼眸中心竖起黄褐色的一点,说不出的漂亮,却也带有金属质的冰冷感,因为离得近,季如雪愣是在第一眼没看出是什么东西来。 “嘶——”一条猩红的信子吐了出来,季如雪一声惊叫,一屁股拍地上,摔得呲牙咧嘴。 季如雪这才看到,那分明是一条拇指粗细,腹部发白浑身斑黄眼镜蛇,而且还是毒性相当大的那种! “哈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来自于那个捏着那东西的男人,齐渊看着季如雪狼狈惊慌的模样,笑得嚣张到简直目中无人的地步,直恨得季如雪牙根子痒痒。 有一种情绪,叫做恼羞成怒,又叫任性,季如雪偏巧都具备了,而刚好她有一种药,叫做三日笑。 季如雪面无表情地挥洒了一层药粉出去,齐渊躲避不及,正好吸了进去。 季如雪表示,她本来真的不想用药欺负人,但是此时不出更待何时?既然你爱笑,那你就好好笑一会吧。 “哈哈哈哈哈,哑巴,你哈哈哈,解药哈哈哈”某人乐极生悲。 季如雪看他笑得开心,也悠悠地笑了,她几步走到齐渊跟前,两根白净的手指顺手一拈,从他手中接过那条斑黄眼镜蛇,顺手缠在另一手手腕上,捏住蛇头,随后轻轻抚摸,旁若无人地走了。 身后,齐渊,“哈哈哈哈。” 就这样,齐渊一路捧着肚子,跟在季如雪的后面,每逢张口,“哑巴,哈哈哈哈” 季如雪觉得很神奇,因为有一种人,即使是被迫发出笑声,即使是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即使他在的笑的同时还怪异地皱着眉头,他一样俊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衣服还是那身粗布麻衣,但穿在齐渊的身上,就是有一种野性与潇洒的味道,高大健硕的身躯在举止间总是不经意流露出优美的肌肉线条,无论是腹肌、胸肌、肱二头肌,都完美迷人得无懈可击!即使他挂着一张既怪又囧的笑脸,依!然!俊!美! 受不住小心脏的抗议,季如雪捂住眼,毅然在不过半柱香后交出了解药。 “你,你这是什么古怪的药”齐渊捏了捏因笑过度而有些发疼的太阳穴,一时间有些失语。 季如雪咧咧嘴,用口型回答,“多谢夸奖。” 齐渊被她这稀里糊涂一整治,有些哭笑不得,却已经被整得笑不出来了,肚肠里头百转千回,最终面无表情地化为一句咬牙切齿,“你等着,迟早有一天,我也得让你尝尝这味道。” 对此,季如雪回应的自然是白眼一枚,笑话,能被自己的药毒倒的那都是傻子。 作为无良的药师一枚,既然不能奈何齐渊,季如雪转战手上的眼镜蛇。 走了一路,趁着休息的时候,季如雪掏出她的小药包,亮出齐全的采药设备,从眼镜蛇的口中取了一些毒涎,然后做了个小手术,锯掉了眼镜蛇的两颗毒牙,后收藏之。 自此,她的手上多了一条黄金手镯,她轻轻爱抚手上刚做完手术蔫了吧唧的小蛇,温柔地咧嘴,无声地笑了。 齐渊没来由地打个寒颤。 正文 009 布网 阴风谷外。 两名身穿黑色武服的男子站在碑前徘徊许久,面面相觑。 “怎么办?九哥他们都去了有一日一夜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按照先前的计划,就算是发生了什么,也应该有讯号烟火才对啊。”手持双剑的男人望向另一名戴着眼罩的独眼男人。 “恐怕事情不妙,齐渊少时曾拜师天下第一刺客秦淮,如果他还活着,想要近谁的身而不被发现都不是难事。” 双剑男人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挥手否决,“三哥说笑了。齐渊武功自是不凡,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深中奇毒从高处掉落,这要是寻常人士,不死也该废了,更别说是在这么短时日从床上起来,九哥一行十来个人,不说九哥身手,那冯仇可是武林榜榜上有名的,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废人?” “难说。”独眼男人却只是冷静地吐了两字。 “怎么说?难不成他与猫妖一般有九命?”双剑男人听了心下一咯噔,因为他想到了齐渊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战场事迹,听闻他十四初上战场之时曾身中数箭,其中两箭伤了肺腑与经脉,一时间所有大夫皆黯然摇首,断言其活不过两日,却不想齐渊不禁活过来了,还好似没受任何影响似的,不过三日便上阵杀敌,骁勇至极。蛮人被杀的连连败退,龟缩退回境外,只一听闻齐渊的名头就吓得瑟瑟发抖,再不敢来犯。 经此一役,齐渊名声大噪,先帝龙颜大悦,故而封其为威武将军,成为南硕国史上最年轻的将领。 “你可知,秦淮为何在事业最鼎盛时期从江湖退隐。” “不知,难不成这其中还另有隐情?” “因为他身负天下至宝,魂牵绕。”独眼男人面向阴风谷,声音略沉。 “什么!?那不是传说中才有的神物?如果秦淮真有这东西,而且还传给了齐渊,那他岂不是成了不死之身?但,如果真有此神药,秦淮为何不自己服用?”乍一听闻这多年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东西,持双剑男人差点跳起来。 “嗯,这也是主子为什么那么重视齐渊尸身的缘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主子江山要坐稳,齐渊必须得死。魂牵绕也并不是无破解之法,只是多年无人见过,才被江湖人传得神话了。其实魂牵绕充其量也不过是药中的圣品,服用后并不是不死,而是拥有惊人的恢复力,除非断了他的头颅,挖去他的心脏,否则齐渊必然还活着。这魂牵绕本是我南硕国镇国之宝,二十年前秦淮爱妻染上重症,他单身闯入大内盗药,后重伤带药逃离,谁成想等他回去,爱妻已亡,他痛苦之下毅然选择归隐,选择孤独老死山林,所以这药即使保留下来,也不足为奇。” 说罢,独眼男人转身向着与阴风谷相反的方向离去,“这些是皇室机密,因你我是兄弟,我也只说给你与老九听,切莫传扬,否则我也保不住你。走吧,老九怕是出事了,老十,你带兄弟们看紧这边,我先去与主子秉明情况,剩下的由主子定夺。” “是!” “纵然是布下天罗地网,我们也绝不能让齐渊活着回京。” “是!” 因为想到齐渊的身份特殊,先前想到大城镇入住客栈的计划被迫取消,这里毕竟离阴风谷不过方圆数十里,季如雪也是突然想到余九与冯仇第一次出现在阴风谷时的对话,怕有埋伏,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两人运气好,赶了一路,啃了一顿干粮,正巧在天色将黑的时候赶上下一个村落。 那里依然是一个小村落,门庭不过二十户,因鲜少有人来往,村民们都挺好客,季如雪本想付些银两做吃宿费用,里正却挥挥手,笑言,“我们这是小地方,吃喝用度都是自给自足,一般不与城里来往,用不了银两。” 季如雪只好作罢,再三比划手势道谢后,跟着里正来到安排的睡房。 在这种时候,齐渊一般都是充当背景板,一声不吭地跟在季如雪的身后。 那是一间比毛胚房稍微好一点的房子,一室两间,中间挂个破帐子隔开,里正夫妻睡左边,齐渊季如雪归右边。 里正笑呵呵招呼,“我们村子小,条件跟不上,一个村子里也就只有我这房子有点空余,姑娘和你家夫君就凑合着睡在这里吧。” 这里的条件确实不甚好,甚至还不如昨日的小村落,不过季如雪没那些讲究,含着笑点头连连应下。 等里正去了帐子的另一边,季如雪才算是反应过来味了,她嘴角有些抽搐,谁……谁家夫君? 目光不自觉地悄悄飘向齐渊,男人正对着那唯一的床铺微微蹙眉,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季如雪默默把视线移到墙角,很遗憾的是,这真的是一处非常穷辟的地方,屋子的角角落落都堆满了东西,墙面上的墙垢厚得可以刮下一层,季如雪不禁有些窘迫地认知到,作为一名伤员,天天让人家睡墙角,貌似真的有些过分? 例行换完药后,掏出久违的纸笔,季如雪摊开在床面上写道,“不如我们一起睡床吧?” 齐渊一愣,眸子直勾勾盯着季如雪,里面有某种光亮忽闪忽闪,似乎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然后细细扫一遍,字依然是那么丑,组合起来也确实是那句话。 他笑了。 虽然只是相当平常的笑容,但在这样一张脸,这么一个人身上,就是别有一番滋味。 季如雪突然觉得自己这么说真的有那么些暧昧,不得不再次提笔,写道,“地上寒气太大,不利于你的恢复,我们在铺子中间搁个东西,一人一半。” “哦。”齐渊应了一声,看似平淡随意,但季如雪愣是从他脸上看到了另一种味道。 【分明就是心疼我,还要口是心非的找借口,啧。】 被自己的脑补囧到,季如雪狠狠瞪了齐渊一眼,写道,然后举起,“请收起你那邪魅的笑脸。” 齐渊笑容僵了,然后脸黑了,低斥道,“姑娘家家的,这是什么话,谁教你的?” 季如雪突然想在他面前挖挖鼻孔,扣扣脚丫子,让他见识到什么叫做女汉子,如果能把这个男人吓退,那自然是好极的。 但想到这个举动确实有些不雅,她平日也不曾做过就罢了,她又凭什么牺牲那么大自黑给自己救过的人看? 越想越愤恨,季如雪提笔写道,“我是你救命恩人,我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也都是对的,你有意见?” “有。” “有意见也不行,我已经定型了,除非世界末日,否则坚决不改。” “……”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在与齐渊的较量上赢了一局,季如雪翘起唇角,略有些小小的得意。 齐渊抚额,“行了,我认输,不过这些话以后还是少说的好,要不然指不定别人怎么看你。” 季如雪翻了翻眼,“别人我也不屑说。” “哦?”齐渊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唇角。 如雪妹子默默举起先前的白纸黑字,“请收起你那邪魅的笑脸。” “……” 床不大,也不过一米二的宽度,两个孩童还好,两个大人躺在上面就有些拥挤了,如雪对着床铺研究了好一会,最终两米长的大床,一人占一米,横着睡。 如雪身材娇小,窝在上面凑合着也能睡,只是苦了齐渊这个堂堂七尺男儿了,他身板直,睡在上面就跟睡婴儿床一样,下半截身子几乎悬空,光是看着就难受的慌。 见如雪直笑,齐渊躺不住了,无奈地叹了一声起身,“别笑了,早些睡吧,明日还得赶路,也不知道得赶多少时候才能到下一个歇脚地。”话落,干脆盘膝坐在床上,倚着墙面,就和先前的数个夜晚一样,打坐半调息半睡觉,凑合一夜。 如雪看了一会,暗自感叹了一番齐渊的眼睫毛还真长,打了个哈欠就睡了。 被无辜拔牙的斑黄眼睛小蛇盘旋在两人中间,似乎还沉浸在拔牙之痛中,蔫头蔫脑地缩着。 翌日,阳光比之前两天炽烈了几分,两人又赶了大半天路,季如雪的衣服早已被汗打湿,粘在身上,说不出的不舒服。 季如雪脚下有些发虚,分不清是被太阳晒的,还是渴得,无奈水囊忘了灌水,苦苦忍了一上午,咽了口干唾沫。 “再坚持几步路,前面好像有水源,我听到水声了。” 两人正穿过一排齐人高的野草,等走到尽头,齐渊双手一分,眼前豁然开出一片清新的天地,季如雪眼前一亮,只见,一条湖泊横亘在两人的前路上,湖水清澈碧绿,一群白色水鸟自在地梳理着翎羽,阳光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如铺了一层银色的外衣,隐约还可见里面银鱼摇头摆尾的穿梭其间。 这是片无人湖,光是湖周的水草就已经茂盛到比人还高,除了两人踏过的地方,周边没有半点人为踏过的痕迹。 季如雪无声欢呼一声,撒着丫子就跑了过去,水鸟扑棱棱被惊飞一大片。 齐渊笑着摇头,不紧不慢地跟着上前。 季如雪嗅着淡淡的水汽味,又咽了口唾沫,慌忙拿水壶去灌水,为了安全起见,她又用筛子晒了一遍水,确定水里没有参杂什么奇怪的东西后,才咕咚咕咚饮了下去。等解了嘴馋,季如雪又捧了把清水泼在脸上,只觉得说不出的爽快感觉。 但这样的程度还是有些不够的,看着这偌大的湖面,已经有好几日没洗澡的季如雪,只觉得浑身都粘得出奇。她本就是爱干净的,齐渊没来的时候,她每日都要洗两次澡,自从齐渊来后,她也只有趁着天还未亮去洗个战斗澡,草草开始草草结束,然后再爬到床上补觉。却还是头一次三天没洗澡。 看了眼还在慢条斯理洗脸的齐渊,季如雪只觉得这个心思一旦出来,浑身就越难受得厉害。但,齐渊是个男人,还是个身份不明的陌生男人……虽然以他的骄傲应该不会做出那种偷窥的不雅事,但只要想着还有个男人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就无比的纠结。 “怎么?”齐渊感觉到她的目光,疑惑地问。 季如雪又看了他好几眼。“唔……” 最终的最终,洗澡的欲望还是战胜了她那一点小纠结,季如雪咧着嘴笑,写,“我想沐浴,能不能麻烦你避让一下……” “行。日头正中,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野味,顺便摘些野果回来,也省得去嚼那些无味的干粮。”齐渊倒也干脆,一句话的交代,转身就走了。 季如雪探头看他真的走远了,估摸了下,这里野草茂密丰厚,就是有人从这边经过,也得压低附近的野草才能过来,总得来说安全系数还是较高的。 等放下心来,季如雪寻了处大石块密集的地方躲在后面,从包袱里翻出换洗的衣物叠在水边的一块大石上,就迫不及待地宽解开身上的层层系带。古装就是这点麻烦,即使是三伏天气,女子也不允许露出除脖子以上,手以外的半寸肌肤。这对于季如雪这个现代人来说,即使过上七年也无法习惯。 正文 010 流水潺情 当清凉的水落在身上的时候,如雪舒服地长长喟叹一声,狠狠地深吸一口气,就遁入湖水中,畅游其间。 她的水性是极好的,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她就无时无刻不在学习,师傅教她药理,师母教她跳舞,以及一个人在野外的生存能力,师傅让她学会独立自主,在这个世界上有一技之长保命救人。师傅于她,亦师亦友又等同于父亲,可惜在四年前,两人因寻一味药去了堕风涯,再也没有回来。 躺在水中,任身体载浮载沉,季如雪舒服得有些昏昏欲睡,但她终归不是独身一人的时候了,想到不多时就会回来的齐渊,季如雪不情不愿地从水中出来,甩甩头发。 用换下的衣服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季如雪刚套上里衣,就听不知道从哪传出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唔,这一觉睡得好生舒服。”倏地,从季如雪拿衣服的石堆旁的草丛里伸出一双手。 季如雪动作一僵,在她的注视下,一个男人猛地坐了起来,男人还维持着伸懒腰打哈欠的动作,还未完全清醒的目光呆滞地对上僵住的季如雪,狠狠一愣。 季如雪忙背对向男人,以最快的速度匆忙把刚够到手上的外裳套上身,系上身侧的一排细带,等一切都准备妥当,她迅速而又警觉地站在离男人十米有余的地方,细细打量刚才的方位,在心中分析刚才自己到底被占了多少便宜。 在确认到她所站的方位还算隐蔽,从男人的方位应该看不到什么后,季如雪这才警惕地打量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那是个书生打扮的男人,眉清目秀,面白如玉,一身素雅青衫在身,如水墨画中的墨竹,只一眼,就好似闻道了淡淡的墨香。 “姑姑姑……娘,小生不是有意偷窥姑娘在此地沐浴的,不不不……不是,小生什么都没有看到,姑娘请相信我。”书生被季如雪的视线盯得面红耳赤,忙起身连连作揖,几近口不择言。 好一个公子如玉,这一面红,颊上飞红,竟也不觉得娘气,只可惜有些口吃。 书生见如雪不说话,只以为她受了委屈,心中懊恼,不知如何开口,想了想便一咬牙,狠狠作揖,“姑娘莫恼,如若你不嫌弃,可否等在下此次进京后功成名就时再娶姑娘进门,到时八抬大轿,一生独爱,绝不会委屈了姑娘,万望姑娘赎罪!” 季如雪听得目瞪口呆,别说她现在正装着哑巴,就是此时她不哑着,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书生的自说自话。 “你说要娶谁进门?”正这时,一道夹带着风雨欲来的声音响起,一处野草从两边分开,齐渊的一只手里还攥着一只野鸡和一只兔子,他的目光微微敛起,看向那书生的视线夹带着一丝咄咄逼人的意味。 看到齐渊,季如雪心中叫糟,“糟糕。” 不等她封口,那书生就自说自话地接了齐渊的话茬,“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这位叔叔,我不是有意看到这位姑娘洗澡的,但您请放心,我一定会对这位姑娘负责的。” “噗——”书生的后半句话季如雪没听清,她只听到一声叔叔夹带雷电劈头盖脸地给了她一击,简直天雷滚滚,当即无法抑制地喷了。 她偷偷看向齐渊,齐渊年纪是不小了,但也没这书生说的那么夸张,季如雪的这个身子有十七岁,齐渊差不多有二十七八了,只是经受重伤、遇难,齐渊没怎么注重过形象,此时本来干净俊朗的面上带了点胡渣,配上凌厉得仿佛蕴含暴风骤雨的眼眸,使得齐渊看上去就像是经历过许多似的,更添成熟沧桑,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还大上那么几岁,和看起来只有年近二十的书生相比,自然是没法比,但!她看上去真的那么像是他闺女吗?! 是的,槽点在最后! 季如雪从书生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相当认真地在请求齐渊把自己托付给他,这不是把齐渊当作了她的父亲或长辈又是什么?! 一股凌然肃杀的寒意从那双眼眸中满得都要溢出来了,偏生那书生不知是傻的还是真没看到,还在自顾地道歉,“叔叔请放心,我罗未央这一生不会再娶她人,绝对会一心一意对待这位姑娘,待她就像我娘一样疼爱着。” “噗——”季如雪悄悄地别过脸,有那么一瞬间,她悔透了肠子,恨自己没有研制出一种可以让人立刻闭嘴的药,还是那种不用口服,一撒立马见效的那种。 然而她没有这种药,只能听着这个书生就像一个傻缺一样,不仅没察觉到齐渊的脸色,继续旁若无人地叫着那个雷人的称呼,还特么把她比喻成她娘! 这到底是哪里开出的一朵奇葩……还被她碰见了。 齐渊目露杀意,他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你!再!说!一!遍!你刚刚偷窥她洗澡了?” “不不不,叔叔误会了,这不是偷窥,是无意撞见。”书生一本正经地挥手反驳。 “……”季如雪悲愤捂脸,哦草,老娘的清白啊,就这么被这个煞笔给卖了。 她一脸悲愤地冲着齐渊摇头,然而作为一个哑巴,不禁打碎了门牙还要往肚子里咽,就算吃了这世上最苦的黄莲也不能说半个苦字。 也许是她的苦逼相太明显了,齐渊突地笑了,笑得没头没脑。 罗未央以为他是答应了,也跟着露出笑容,然而没等他的笑完全展露出来,只见齐渊向着他的地方缓缓走了几步,随后脚下突地踏出鬼魅的步法,转眼就出现在他眼前。 “你这是在找死。”齐渊目中透出浓浓杀机,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掐住罗未央的脖子,臂上一个使劲,青筋显露,肌肉偾张,单凭一只手的怪力就把罗未央举了起来。 罗未央瞳孔一缩,面色瞬间涨红,他的视线向下,只见自己的脚后跟一点点离地,他惊恐地张开嘴,却因被扼住要害的喉咙,半点空气都无法吸入肺部不说,也只是让他变得更加难受罢了。 眼见着要闹出人命,季如雪忙上前拉住齐渊的手,见齐渊只是表情淡淡地看着罗未央的挣扎,似乎是在看他临死前的丑态。 她用手指在河岸边湿润的泥土上以最快的速度写出一行字来,“别听他瞎说,我没被他看光!” 齐渊微微蹙眉,看样子是有些不信的,但手上的劲却是松了。 罗未央疯狂的喘息起来,因喘得太急,又惹得一阵咳嗽。 见齐渊看进去了,季如雪微微松一口气,和他解释,“这书生傻,我衣服都穿上了他才冒出来的,看到个屁。谁让他负那个狗屁责。” “女孩子莫要说粗口。”齐渊一如既往地提醒,身上那些危险的气息却是收敛了。 罗未央喘过气来,又插了句嘴,“姑娘此言差矣,在下看到了姑娘着衣,这事关你的清白,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我应当负责的。” 季如雪捂脸,这书生绝对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人家都是吃一线长一智,这傻缺都在生死线上徘徊一遭了,却还是那么傻缺,依然义无反顾地做个敢死队。 齐渊身上的气场一变,手臂再次叹向罗未央。 罗未央吓坏了,“你你你,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休要再行凶,这可是犯法的啊!” 季如雪心里咯噔一声,刚要阻止其杀人灭口,就见齐渊手臂一扬,罗未央化为一道清风,从两人的面前像个王八一样比划着四肢飞了出去。 齐渊拍拍手,看也不看目瞪口呆的季如雪,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走吧,刚刚捕到的野物跑了,你就 再忍忍吧,等到了下个地方再吃,实在饿了包袱里有干粮。“ 你这样真的好吗? 季如雪探望了一下罗未央降落的位置,那处野草繁茂,应该没事,就也没心没肺地走了。 不过,好像总觉得忘了什么? 托罗未央打岔的福,两人直到天黑也没看到一点烟火气,只得四处寻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落脚,在郊外凑合一夜。 而这时,季如雪终于想到哪里有不对劲了,她貌似,好像,应该,把她的那只斑黄眼镜蛇给落在了洗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