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那个人


死亡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东西，以他十六岁的年纪，始终没有办法真正了解。
每个人都在努力的忘记，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却要在脸上显露出悲伤的表情，淡淡的说一句怀念。就算上过新闻报纸，许多人都表示过惋惜，一个星期、一个月，最多只过了半年，所有人开始成为共犯，心照不宣的一点点抹掉那个人来过这世界的痕迹。
两年前的某一天，许多人都在哭泣，聚集在同一个地方，一个接一个的讲着那个人的优点。轮到他的时候，他想起的都是他们一起做过的坏事，一些调皮任性的恶作剧，一起议论女孩的话题……无数带着小小叛逆的快乐，都正在他们身上发生。可能是他的感情比别人滞后，那个人明明还存在，他的每一寸记忆都鲜活透亮，怎样也讲不出哀悼的话。所以他只好沉默下来，无辜的看一眼四周林立的花圈，觉得这悲切的场景像个闹剧。
他不要跟任何人去分享，他和那个人之间共同的小秘密，那是一些只属于他们两个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事。就算只是背靠背的坐在一起，看着夕阳慢慢地落下去；或者是并排走上放学的路，在路口瞎聊到快要天黑才潇洒的挥挥手各自回家去。
在其他人的嘴里，那个人，应该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他对“朋友”这个词也不太了解，习惯用“重容易想起的人”来为对方归类，以永远的现在进行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办法讲出那个人的名字，即使只对自己提起，胸口都会被一种沉闷的感觉重重压住，眼睛也变得有一点酸，只好赶快抬起头看看天空――他们说那个人早就到了那里。
每片云朵的形状他都曾仔细的看过，它们变来变去，从没有显露出任何跟那个人有关的线索，眼睛和脖子都很累，然后他低下头来，看到不远处的操场上有个人正在跑步。
阳光很耀眼，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大步奔跑着的姿态和动作有些眼熟，好像在对他挥手，嘴里也使劲叫着他的名字，“许、彦、冰！许彦冰！你在看什么？”
这个声音也很耳熟，他差一点就要开口回答，耳边却隐约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许彦冰，老地方等你，不管多晚都会等，我有话要跟你讲。”
他惊喜的转过头，以为会看到的影像并没有出现，只是笑容还来不及收回去。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也上网查过很多神神怪怪的资料，期待有天可以真的见到什么超自然的现象。唯一烦恼的是，他的理智有跑出来偷偷告诉过他，这种情形其实应该叫做“幻听”。
“喂！许彦冰！一起来跑！看你这么瘦！真的要多运动一下！”叫着他的人已经很快的跑过来，拽住他的胳膊热情地笑。
这个人，名字叫张晓阳，在教室里是坐在他旁边的，他们从开学到今天为止一共认识了十五天。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话的男生，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都不断黏着他讲话，自以为是的非要跟他做“好朋友”。他只能微笑着不动声色的冷淡，打心底里讨厌对方过度的热络，做朋友这种事，怎么能这样简单轻易的讲出来，就像他不了解死亡的重量一样，这个张晓阳也不会懂得友情的重量。
友情，在他的理解里就是同性之间的感情，跟所谓的爱情区别只有一个字和一个性别的不同而已。据说友情是可以多人共享的，但是也有小时候学过的诗文讲“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从很多小说、漫画、电影故事里他都有看过，真正重要的同性友人往往只有一个。那么友情到底是排他的、无可取代的，还是可以喜新不厌旧来者不拒的？他从两年前就有过自己的选择。
他在这么想的时候，记忆里的那个人也点头同意。好吧，把他混乱的情绪理顺一下，再从头开始回忆，姑且就用“朋友”这个词好了，他一直找不到更准确的说法，只好暂且使用它。
他，和那个人，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意思，就是跟别的人不一样。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一年、两年、十年、一辈子；不管隔的路有多远，五百米、一百公里，还是他们所说的“生与死”，那个人一直会在原地等他，他也一定不会忘记彼此的约定。
这么想着的话，“死”其实也并不可怕，根本没有为之哭泣的必要，只要他在这里，那个人也一直都在，他并不会因为感到了寂寞而去背叛对方。他不敢想像，如果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去忘记那个人，对方是不是就会真的彻底消失？如果别的人选择去忘记是因为失去的疼痛，所以干脆装作那个人不曾存在过，他就变成了唯一不能忘却的人，他是那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明。
真正让他恐惧的是，不管他怎么用力的刻意去记得，他还是在慢慢地忘记。跟时间的逝去一样无声无息，他就快要拼不出那个人的脸。明明一遍又一遍的不断在回想，那个人有着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有着挺直的鼻梁，嘴唇很薄，头发是那种兼于栗和黑之间的颜色，却很难整个组合在一起。像一张被撕裂过的旧照片，无论怎么勉强的重新拼凑和粘贴起来，都会有一种怪异的陌生感。那是不是预示着，他已经开始背叛？或者更深的想下去，从玫出现在他和那个人之间开始，他就已经在背叛？
这种感觉让他寒冷，即使站在阳光灿烂的操场旁边也是一样。他微微缩起肩膀转过身，想要快步走向教室，被他忽视的家伙再次拉住他的手臂，“你真的不跑啊？那我跟你一起回教室！”
他努力挤出笑容向对方摇头，示意张晓阳不必这样黏着他，实际上他想说的是不要、不准，甚至很想要对这个张晓阳骂两句脏话，那对于两年前的他不是什么禁忌。只是对于并不重要的人，他必须保持虚伪的礼貌，他不想惹来麻烦而让自己那个安静的世界被别人打扰。
张晓阳并不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男生，而是那种校内体育健将常见的大大咧咧的个性，一点也没因为许彦冰冷淡的反应而放弃自己的热情，硬拖着对方一起走进教室里。坐到他们的座位上以后，张晓阳又讲了很多的话，许彦冰却在习惯性的神游。
张晓阳起码浪费了好几分钟的口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许彦冰根本没有在听，总算有一点气愤的大声抱怨起来，重重拍一下他的肩膀，“许彦冰！我在跟你讲话！你给点反应好不好？”
他迟钝的“嗯”了一声，头部也转过来面对张晓阳，只有眼睛似乎还望着某个虚无的方向。
“我跟你同桌耶！你老这样不理我，这怎么行！”
他眨了眨眼睛，脸上再次浮现出柔和的微笑，“没有啊。你要说什么？”
张晓阳的脸竟然红了一下，表情也有点害羞，嘴唇动了动才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你跟二班的王佳玫，是不是一对？他们都有在传，你们从初中就是班对了！”
他和玫？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次被人问这句话。两年前，一直到现在，唯一没问过的就是那个人。玫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那个人什么都没问过，反而是他主动讲了很多很多。但是对于别的人，他为什么要给出解释呢？尤其是，他自己也不能确定，玫和他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我为什么要跟别人讲？”他还是对着张晓阳微笑，嘴里的话却不再客气，“个人隐私，非礼莫问。”
张晓阳尴尬的表情只闪现了一秒，马上就回复成先前的自然，“我不是别人！我是你的好朋友嘛！就跟我一个人讲，我不会大嘴巴的！”
他用眼角的余光斜睨了一下张晓阳，闭紧自己的嘴转过头去，不打算再理睬这个死缠烂打的交友狂兼八卦狂。
“许彦冰，你又这样了！喂！你不要这么闷啊！”张晓阳无奈的挠着头，“你不用回答，只要点头或摇头就好！喂！那我就当你否认了哦！”
许彦冰没有动，视线很直的看着手里翻开的教科书，肩膀的线条却变得有点僵硬。他已经清楚的知道，这个张晓阳跟班里其他的男生没什么两样，都是因为玫才跑来缠着他讲话。
放学回家的路上，许彦冰告诉了王佳玫，自己那个新的同桌张晓阳，喜欢她。
王佳玫牵着他的手捏得很紧，脚步也顿了一下，看着他的脸说：“那又怎样？”
他想了一想，微笑摇头，是没有怎样。喜欢佳玫的男生很多，进了高中以后就更多，她越来越高，身材已经显露出女人的曲线，即使只是穿着简简单单的衣裙，并不像其他的女生一样追求流行，想追她的男孩子也从高一排到高三。她从来不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单独见面，而是每天照旧跟他一起按时回家。
她是两年前搬到他隔壁来的，也是那个时候转来跟他同校。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还记得很清楚，在父母的陪伴下，他见到了一个漂亮的女生，个子比他高出一点，有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眨着一双大眼睛对他怯怯地笑。
“小冰，你要带好小玫，她是女孩子，你是男生，保护女孩子是男生的天职。”
母亲的音调很温柔，含着亲切的诱哄和不可抗拒的威严，他沉默的点头，从第二天就牵住了她的手一起上学放学。
那一年附近的街区发生过非礼罪案，像佳玫这样的女孩子要特别小心，对于大人的交代，他没有任何异议，也并不觉得这个女孩会是麻烦。佳玫笑起来的脸上有两个很浅的酒窝，甜美的长相会让所有跟他一样大的男孩都心生好感，虽然实际上并不知道要怎么跟女孩子相处，他还是极力掩藏着自己的慌乱，努力摆出一副哥哥的姿态。
佳玫其实比他还要大几个月，但总是乖顺地跟在他的身后，没过几天同学就都在传了，他们肯定在早恋。他的否认只换来更多夹杂着羡慕的讪笑，佳玫跟他说话的时候也开始脸红，他并不是无所察觉，只是不知道怎么回应，干脆不再解释与否认，照样沉默地牵着佳玫走进和走出校园。他们每天如此，风雨无阻，即使发生过那件事以后，也一直持续。
回家的路有大概一公里那么长，路边有熟悉而繁华的一排小店，饮品烧烤和各种学生们喜欢的玩意都有，他们偶尔会走进去一起坐坐。其实明明有另一条捷径，只是他们很久没有再走过。自从那一天以后，他们不约而同的避开了那条路。
他几乎上千次的想过，如果那个黄昏，他能提前一些到达，那个人就不会跳下去；或者他们会一起跳下去，共同沉没在那条熟悉的河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方都不会一个人孤单的闭上眼睛，此后一动也不能动、毫无尊严的被人们从水里捞上来，赤裸的身体旁边站着一大群围观的人。接触到对方手指的那个瞬间，他也从头到脚都感觉到了冰冷，这不是等待着他的那个人，那个人有着热暖的体温。
是等待他的时间太久，觉得无聊才跳下水玩一会儿，还是因为他不敢想像的另一个理由呢？关于这一点，他永远得不到确切的答案。
错过的、遗憾的，那一年那一天的所有事，那个人是以怎样的心情在等待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跳进水里，那一刻是快乐的、绝望的，还是期待着他的拯救或者陪伴？
他走得越来越慢，她也跟着放慢了脚步，她不得不习惯这种节奏，从两年以前一直到现在。
她不敢打断他的走神，就像不敢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即使他从来没有明确的表示过悲伤。
他甚至没有哭过，在那个人的葬礼上，他盯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眼睛一眨也不眨，很久没有挪动视线。别人都在哭，她也忍不住哭了，知道那件事的第一时间，她吓得浑身发抖，一边大哭一边歉疚又害怕的看着他。他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反而用柔和的声音对她说：“不关你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他只是喜欢上了发呆，眼神总会望着某个虚无的方向，从此再也没跟任何人说起那个人的名字，听到别人提起的时候也毫无表情。就像是在听一个完全陌生的、从没有存在过的名字，就像从来没有跟那个人同过班、更没有整天嬉笑着挽住彼此的肩膀在校园里跑来跑去，亲密得连她这个被所有同学认定的“小女朋友”都会妒忌。
他的某个部分突然冷掉了，再不会跑着跳着高声大笑，曾经跟那个人一起喜欢过的玩乐也似乎全部丢弃。他曾经那么喜欢街角的电玩店，每到周末都跟那个人钻进去就是半天，还有那个历史悠久的动漫店，他们俩热爱的每本漫画都引不起她的兴趣。
他变成了最听话的乖学生，就像从没跟那个人一起调皮得让老师们头痛过，唯一的喜好就是教科书，考试的分数也越来越高。面对每个老师和同学，甚至是自己的父母，他都是一副温和的微笑。
至于他说的那个张晓阳，是他升到高一的新同桌，她并不算太熟悉，只在校园里和放学时经常看到对方缠着他讲话。她也跟张晓阳打过招呼，早就察觉到对方投过来的好感的眼神，只是没有私下相处过。
对方的某些习惯跟那个人有点像：都是那种热情开朗的男生、都是校内的游泳健将、都喜欢那些热血漫画、都是朋友缘很好，却特别喜欢黏着对自己冷淡的同学，像许彦冰这种。
刚刚开学的时候，她以为牵着她的这个男生会跟那个张晓阳成为很好的朋友，并为此期待和提前妒忌过，但是到现在已经开学了大半个月，张晓阳还没能跟许彦冰变熟。
跟她想的完全相反，许彦冰对待张晓阳的态度，比其他人还要冷淡得多。这让她想通了一点，原来那个人，在许彦冰的心里，再也没有第二个朋友可以取代了吧。那个十四岁的男生永远游荡在冰冷的河水里，也把许彦冰一起留在了那里。





正文 第二章 张晓阳


他有个很普通的名字：张晓阳。
从小到大，他的经历也很普通而且快乐。他出生在平凡的小康家庭，父母只有他一个独子，一般程度的溺爱当然是有的，但并不足以让他在青春期成长为叛逆少年。可能由于父母之间关系很好，对他又没什么过大的期望，他也就没感受到什么刺激和压力，电影里演的那种残酷青春完全不能引起他的共鸣，他关心的事情很单纯很阳光，总共就是那么几件。
第一在意的事就是他的体能，这很重要，他是个正处在发育期的游泳健将。他的文化课成绩一般，兴趣主要在体育项目上，连喜爱的漫画也全是热血竞技类，从童年时的灌高一直看到现在还连载着的网王。他从小学开始就热衷于参加各项校内体育比赛，尤其热爱游泳，到初中更拿了好几个校际游泳赛的奖牌。当然他并不想成为一个专业游泳选手，他的年纪已经快要越过专业选手的黄金时期，他只是单纯的喜欢游泳这项运动，也很享受参加比赛时那种跟对手们平等竞争的快感。父母在这一点上向来随他高兴，他们很知足的对儿子表示这个兴趣十分健康，他们欣慰于儿子没像别家的叛逆小孩一样乱谈恋爱、到处闯祸、搞出怪异的造型或者上一些很诡异的网站。每当与其他的家长相互交流经验时，他的父母都笑得很开朗，带着一点隐藏得很好的优越感，“晓阳还好，成绩一般，整天傻乐，喜欢游泳跑步踢球……啊，你儿子喜欢泡网吧？迪厅？把头发染绿？呃……那也是种个人爱好嘛。”
有张晓阳这样发育良好又心思单纯的儿子，确实很给家长省事，他跟“问题少年”这几个字搭不上边。不过他也有瞒着父母的事，长到十六岁的男孩多少会有几个自己的小秘密。他在初中的时候就跟女孩子牵过小手了，这就关系到他在意的第二件事，他的外表。
他初中时的那个小女友是倒追的他，就是因为有一次看过他在比赛中的英姿，当她兴奋的对他尖叫着挥舞双手的时候，他很臭屁的做了个飞吻的姿势，坐在观众席上的女孩顿时脸红了，结束比赛后还私下找到他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他没有听得太懂，挠着头摊开手表示困惑，女孩只好持续的脸红着主动出击，抓住他的手在上面写字，写是英文，三个字。
他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他平生收到的第一份表白，“啊？你喜欢我？”
他的大嗓门让很多人都回头瞄过来，女孩子红红的脸简直快要变黑了，眼眶里好像有点湿湿的，他赶紧果断的挥挥手，“看什么看！这是我女朋友！”
女孩破泣为笑的脸蛋像带着露水的苹果，看起来蛮可爱的，他一下子感动和自豪起来，终于有女孩对他表白了，而且还是个大胆又勇敢的女孩。跟漫画中的浪漫场景差不多，虽然跟对方谈不上任何的了解，那一瞬间的感动就足够他们牵着小手展开交往了。
以他有限的智商和实际操作为零的经验，恋爱到底要怎么谈，他完全摸不到门路，反正就复习了一大堆漫画，那里面的情节也很简单：牵手、约会、亲亲，总之多点见面就对了。前两项操作起来根本不难，主要是第三项让他紧张，一想到就手心出汗、呼吸急促，酝酿了很多次也没正式实现。
等到他一百零一次做好准备，还郑重其事的闭上眼睛凑过脑袋，女孩突然幽幽的说出一句话：“晓阳，我喜欢上别的男孩子了！”
“啊？”张晓阳被这雷霆一击打晕了头，眼睛也睁大如铜铃呈呆滞状。
“就那天啊，校际篮球赛……xx中学高二（3）班那个的男孩子好高好帅！”
张晓阳忍不住咬牙切齿，“他能比我帅？那小子我认识，还一起打过球！他有什么帅的，平时连袜子都不洗！”
女孩选择性漏听的继续憧憬，“他有天使面孔、也有天使的身材，四肢都很纤长优雅，像漫画里走出来的王子一样……”
“有什么优雅的，那家伙的手脚长得像圆规！那叫变形好不好！你当时跟我说的也是‘你很高很帅’，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我才会觉得我帅？”张晓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因为不够高而失恋。在同龄的男孩子里面，他已经算中等偏上的身高，长相也算中等偏上的好看。再说，对方是高中生，占了年龄的便宜而已，自己就算吃催长剂也不可能长那么快啊。
女孩露出抱歉的表情，“对不起……晓阳，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他投篮的英姿！对你已经没感觉了。”
“……”张晓阳只好无语，保持着最后一点男子汉的洒脱转身走开了。其实他气得快要哭出来，是女孩子倒追的他耶！一句喜欢就追了，一句没感觉就甩掉，理由竟然是对方比他更高更帅？女孩子都是这么想的吗，只有帅和高才是会被她们喜欢上的优点，而并不是因为喜欢上这个人才觉得他帅？这种颠倒的因果关系他实在搞不懂，却没有强大到无视那个女孩子很在意的外表问题，因为后来他也问过许多男女同学，得到的回答基本一样：出色的外表真的很重要，帅哥才会在情场吃香，尤其对他们这些还没踏入社会的男孩而言，在异性面前必须要像公孔雀那样随时梳理羽毛和漂亮的开屏，才能赢得女生们关注的目光。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张晓阳学会了对着镜子臭美，每天出门前都会把头发梳理得又顺又滑，父母给他买衣服的时候他也学会挑选款式，再不像以前那样只爱运动装，甚至连内衣裤和袜子的花色都开始讲究了。这一点也很普通，每个正在进入青春期、想要获得女孩青睐的男生都会这样，所以他才会觉得他的新同桌许彦冰是个很特别的人。
他佩服许彦冰毫不在意女孩们的评价，穿来穿去都是那么一套正规的校服，更羡慕许彦冰即使这么朴素，也有个传闻中的漂亮女友。
他只是羡慕而不是妒忌，他想要跟这样特别的许彦冰做朋友，他不会那么阴暗，因为暗恋着对方传闻中的女友王佳玫，就跟校内其他暗恋王佳玫的男生一样对许彦冰带有敌意。
可惜的是许彦冰真的像一块冰，开学有大半个月了，他也跟对方同桌这么久了，许彦冰的眼睛里就像完全没看到他的存在一样。许彦冰有个喜欢走神的毛病，虽然对每个同学都在微笑，却始终是这么一副不冷不热的微笑。开学半个月以来，他从没见过许彦冰对任何人发脾气，即使有妒忌许彦冰的男生说出过分的话来挑衅，许彦冰还是不回嘴的保持微笑。那一次他实在没法忍受好脾气的许彦冰被人欺负，为同桌出头赶走了那个挑衅的男生，对方临走时恶狠狠的丢下了一句：“狗拿耗子！关你屁事！”
他这个举动毫不讳言隐含着一点讨好的意味，许彦冰却完全不承情，只是照旧微笑着看了他一眼。迟钝如他，也能察觉到许彦冰的眼神里并没有多少感激和亲近，甚至跟看着那个挑衅者的眼神没办法区分，他在这一瞬才明白到：许彦冰的这种微笑、这个眼神，其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而不是什么特别的好脾气。只穿着校服上学的许彦冰、从来不偷瞄漂亮女孩子的许彦冰，除了会跟那个青梅竹马的传闻女友手牵手一起上学放学，跟其他的人根本不想有所交集。
对于每天都坐在许彦冰身边的张晓阳来讲，怎么说都应该比其他人更加熟悉一些，别的人反正也不一定想要跟许彦冰变熟，但他是不一样的，最起码他们会整个学期都坐在一起，他可不想两个人一直这么相敬如冰。许彦冰对待他和对待其他人根本没有两样，这对他而言是比对其他人还要冷淡的态度，因为他想要跟对方建立友情，有期待才会更加失望。
天性热情是张晓阳的优点，现在却变成了他的烦恼，他努力想要博得许彦冰的注意，不管是为了初见对方时就觉得有点特别的感觉，还是为了长久相处的需要。只要一看到许彦冰，他就热乎乎的黏着对方讲话，亮闪闪的眼神跟望着肉骨头的小狗差不多，对方再怎么沉默，也会被他逗得回应个几句，“好脾气”的许彦冰就算不太耐烦，顶多保持微笑说出一两句带着小刺的话，他也就装作没有听懂对方隐晦的警告和讽刺，继续缠着对方多聊一点。
其实在心底里，张晓阳自觉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还为此窃喜了几次，短短半个月下来，他的脸皮迅速增厚了。偶尔也会委屈的想，以前跟女朋友相处都没这么上心过，不过想到交了这个朋友会带来的增值好处，他也就随即释然――他暗恋着许彦冰的传闻女友王佳玫啊，如果不跟许彦冰做朋友，许彦冰就不会告诉他自己的心里话，他也就不会知道王佳玫到底能不能追。
不管许彦冰怎么看他的，他已经把许彦冰当成了朋友，如果王佳玫和许彦冰真的已经在交往，他绝对不能去插上一脚。“朋友妻不可戏”是中华传统美德，就算那个朋友现在并不重视他，那也总会成为真正的好朋友。关于这一点，张晓阳毫无根据的坚信着，就像他对许彦冰那种没来由的好感一样。
用比较电影的话来说，冥冥之中他就是有着那个预感，他和许彦冰，一定会有很深的联系，会成为彼此很重要的人，所以他现在才不用太着急。一天是同学，一辈子也是，也许多年之后他还会跟许彦冰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叙旧，一起大笑着回想他们过去已久的高中时代。他们现在还太年轻，他们都有着足够的时间。
心里这样想着的张晓阳从泳池里猛然冒出头来，对远远坐着不肯下水的许彦冰大力挥手，“许彦冰！下来啊！这节课每个人都要下水！”
许彦冰根本没看到也没听到他，脸色苍白的咬紧下唇低垂着头。阳光下潋滟的波光和快乐大叫着的男生的声音，这些都是他最怀念也最害怕的噩梦。他真的不知道这一节体育课会在泳池里上，否则他早就会提前请假了。
经过那一件事以后，他再也没有下过水，甚至再也不能在浴缸里洗澡。只要在水里沉下身体，他的脑海里就会出现那个人的面容和声音，还有他永远记得的那句话，“许彦冰，老地方等你。”
他并不是害怕那个声音和那张脸，与之相反，他其实很欣喜自己没有忘记。但是只要出现这种情形，他就很想回应对方的约定，并由衷的觉得沉入水底的感觉一点也不可怕。死，真的很容易，只要他点点头放任自己沉下去，不用挣扎就好。因为有那个人在水底等着他，所以死不会是寂寞和恐惧的一件事，只是有点冰凉，就像那一天他碰触到的对方已经冷透的手指。
他坐在椅子上尽力缩紧身体，想要用理智来拒绝那种呼唤过他许多次的诱惑，恍惚间又听到了正叫着他名字的声音，“许彦冰！快来啊！就差你一个人了！”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勉强提脚向着泳池的出口方向走去，不可避免的经过泳池边。脚底下踩着的地板很滑，早就被过多的水打湿，他踉跄了一下，正要加快步伐赶紧跑出去，突然有一股力量拽住了他的脚用力拖向泳池。
他来不及做出任何思考，身体已经深深的沉了下去，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冰凉的水、温柔的水，不断流动着包围了每寸皮肤和眼耳口鼻。
已经多久没有过这种刺激又美妙的体验？他并没感觉到一点点惊恐，因为那个人最喜欢这样逗他。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一把拽他下水，然后在他挣扎的时候紧紧的抱过来。所以后来他就不再挣扎了，干脆放松身体默默的沉下去，反而是对方焦急的把他捞上来放到岸边，一声又一声叫着他的名字。这是个乐此不疲的游戏，每次都以他的绝对胜利而告终。
“许彦冰，老地方等你。”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嗯……我来了。”他微笑着放弃了挣扎。就这样吧，所有缠绕太久的秘密都能够揭开，他终于可以拾回错过的遗憾。这一次，他没有失约。那个人一定能够告诉他，所有他想要知道却没能知道的事。
他的眼睛已经紧紧闭上，鼻子和嘴里也涌进了足够多的水，漂移在水里的身体似乎被一个人紧紧抱住，随后又稍稍放开了，他的头被对方托到水面上。这是他多么熟悉的怀抱，他有很多话想要询问对方，张开的嘴却说不出话来，只吐出几个冰凉的水泡。越焦急就越睁不开眼，身体也软绵绵的无法动弹，感觉上是在快速的移动，过了一会儿背脊才接触到坚硬的地面。
那个人在他耳边大声的呼喊，跟往常的每一次一样，他想要笑着告诉对方这次自己没有耍炸，好像真的吞进了太多水，可是思维跟动作已经没法同步，他连一根手指都举不起来。
这就是死亡吗，确实不算什么可怕的事，这么说起来……他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对方的脸。
“许彦冰！许彦冰！醒醒！”
张晓阳已经连着叫了好多声，眼睛紧闭的许彦冰都没有反应，只是嘴角保留着类似微笑的弧度，这让犯下大错的张晓阳感觉可怕和诡异。
蹲在另一侧的老师也急得手忙脚乱，叫其他同学赶快去请校医，但是最急的应该是让许彦冰醒过来，昏迷太久真的会挂。张晓阳无奈的伏底身体凑上了自己的嘴，同时心中响起了一阵哀鸣，这可是他宝贵了十六年的初吻，就这么毫无价值的奉献给了许彦冰。
动作不太纯熟的给对方做着人工呼吸，张晓阳想要赶走所有的杂念努力救人，可是接触到许彦冰柔软的嘴唇时，他还是控制不住的脸红了。再怎么说也是第一次嘴对嘴的体验，这种微妙的亲密消解了两个人之间所有的距离，对方要依靠他给的氧气才能生存，他也只能通过这个动作把对方从另一个世界拉回到自己的身边。
张晓阳很奇怪的想到了接吻鱼，那对小鱼不停的嘴吸着嘴，到底是为了相互施予赖以生存的空气呢，还是仅仅为了感受相互间的亲昵？
在张晓阳的这阵胡思乱想中，许彦冰的眼睛睁开了。湿透的睫毛颤动着打开了一条细缝，深茶色的瞳孔中倒映出张晓阳有点尴尬的表情。
“你……咳咳……”许彦冰恍惚的看着贴紧他面部的脸，因为太近的距离反而看不清，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的嘴里吐出了大口的水，张晓阳这才略带惊慌的抬起了自己的身体，帮他拍打胸口以便顺气。
“呃……许彦冰，对不起……我没想到你完全不会游！那个……你昏迷了，我给你做了人工呼吸……”
视线逐渐聚焦之后，许彦冰才分辨出这个跟他说话的人是谁，喘着气茫然看向背光的那张面孔，眼神十分茫然。
被对方这样直直的看着，张晓阳连耳根都红透了，急急忙忙的继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许彦冰，你骂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害你！我只想跟你开个玩笑……”
力气慢慢回到身体里，许彦冰试着动了动手指，然后在对方的搀扶下坐起来发了几秒的呆，才勉强开口说出几个字，“你……帮我……请半天假……我想回家。”
张晓阳惊奇的发现对方有点不对劲，讲话的声音好像带着哽咽，再细细的看了眼对方的脸，整张脸上都是水的许彦冰根本看不出来有没有在哭。
“许彦冰，你，你是不是，哭了？”少根筋的张晓阳藏不住疑问和愧疚，伸手就去抹对方的脸，抹到手里的水痕中似乎真的带着微热，那应该是眼泪的温度。
他冒失的动作再一次闯祸，许彦冰反应非常大的拍掉了他的手，紧接着很快的站起来就往泳池外面走。张晓阳只好眼巴巴的追在对方后面，用很大的声音向对方道歉，“许彦冰，真的对不起！你别哭了！你骂我吧……不然打我也行！”
不管他的道歉有多诚恳，对方完全像没有听到的样子，甚至用跑步来摆脱掉他的追赶。张晓阳追了一小截路，才发现对方其实跑得很快，而且在对方这么生气的时候，追上去也没有什么作用，还是让对方回家休息一下平复情绪好了。既然许彦冰有说让他帮忙请假，那就是还没气到从此都不打算理他吧？





正文 第三章 王佳玫


王佳玫在课间休息的那十分钟里听到了许彦冰请假回家的消息。
不管怎么说，有个学生在游泳课上险些淹死都是一件大事，除了一点同情，同学们更多的是取笑，在老师同学全部都聚在一起的泳池里还会溺水，这个男生也实在太弱太窝囊了。那个始作俑者倒没得到太多骂声，男生之间开这种玩笑是很常见的，何况张晓阳本身就是游泳健将，肯定有把握保护好对方才闹着玩。据当时在泳池里近距离观看到事件全程的人讲，那个许彦冰根本是吓昏的，一落下水就身体不动了，如果不是吓昏了过去，那就是想要自杀，没有哪个正常人在这种时刻不会挣扎求救的。
比较倒霉的人是张晓阳才对，不但从泳池里把许彦冰救出来了，还情急地给对方做了人工呼吸，如果落水的是个漂亮女生该有多好，那就是名正言顺的英雄救美，他们这些观众也可以欣赏到一副浪漫养眼的画面。可事实是全班同学包括老师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个男生使劲给另一个男生嘴里吹气，那个被“救美”的许彦冰醒过来以后还半点不领情，气得眼泪都飙出来了，连个假条也没写就任性的跑回了家。
想一想也是值得同情，无论许彦冰还是张晓阳，一个被迫亲了男生的嘴、一个昏迷着被男生亲了嘴，虽说是为了救人而不得已那样做的，但两个男生的嘴粘在一起了才是最真的。
王佳玫很生气也很害怕。她并不相信许彦冰会哭，她相信的是另一种看起来毫无可能的揣测。她已经不能集中注意力听老师讲课，她的手指始终在轻轻地发抖。她努力压制着站起来走出去的冲动，熬完了下午所有的课，放学铃声响起的同时才快步跑向许彦冰所在的班级。
张晓阳，这是个多么讨厌又浅薄的名字，从许彦冰的嘴里念出来尤其让她憎恶。几十个小时之前，当许彦冰语调平淡地对她说，那个张晓阳喜欢她，她一直小心翼翼守护却不敢去碰的某种东西顿时出现一条裂缝。
她阻挡着所有想要挤进她和许彦冰之间的人，她的态度很坚决，因为她一直在害怕。许彦冰也并不想再跟任何人变得熟识，对待新同学们的态度比她更冷淡。这样很好，很安全，她不必再担心有谁会闯入和破坏他们三个人的世界，她早就接受了那个人一直存在于她和许彦冰中间，那没有关系，她也不可能忘记那个改变了一切的人。那个人变成了他们从不敢走过却连接着彼此的一座桥，变成了一个两端托放着她和许彦冰的天平。她不敢走过去，许彦冰也不会过来，一旦他们离开了原位，桥就会崩塌，天平就会倾斜，并不快乐但能够平静的这一切就会再次改变。
所以她害怕张晓阳这个名字，更害怕从许彦冰的嘴里听到。
她第一次看到张晓阳的时候就有着很不好的预感，这个对许彦冰和她都热情过度的男生跟那个人太像。交朋友这种事总是有着可循的规律和轨迹，看到引起自己好感的人，然后去有意无意的接近，逐渐熟悉起来，最后亲密无间。对象的选择也是有着特定的类型，会喜欢和欣赏或者讨厌的人都可以归纳分类，王佳玫给张晓阳的定位非常准确――那是许彦冰会有好感的类型。
她不会忘记两年前的许彦冰和那个人是如何亲密，他和他有着太多从不告诉其他人的小秘密，在这一点上连她也是外人。尽管她住在他的隔壁，他每天都牵着她的手早出晚归，在那个人约他放学去玩的时候，他也会抱歉的向对方笑笑，坚持要先送她回家。
就是她出现在许彦冰身边以后，那个人才变成了总是等待着许彦冰的姿态，改变了一切的那个夜晚也是。跟之前的每一次类似，那个人走在她和许彦冰旁边，对许彦冰说出那个约定，稍稍不同的只是对方这次没有带着开朗的笑，而是用一种仿佛想哭的眼神看着许彦冰。许彦冰也跟往常一样，答应了对方送她回家就去赴约，这一次他也没有微笑，而是微微偏开头躲避着对方的注视。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她看到许彦冰的脸有一点红，之后一起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飘忽的眼神和烦恼的表情都让她好奇又害怕。
他和他有着什么重要的秘密，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他们两个人把她摒弃在了那个秘密之外，许彦冰完全不想告诉她。对于同样十四岁的她而言，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许彦冰是她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最好的朋友、最依赖的保护者，和最喜欢的人。许彦冰很喜欢的那本《小王子》她也借回家看过很多遍，许彦冰就是她十四岁的生命里唯一的那个小王子，而她自己则是那朵得到了小王子的浇水和照料、却没能教会对方什么是“唯一”的玫瑰花。
于是她哭了起来，站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迟迟不肯回家，许彦冰不知所措的安慰和询问都没有任何作用，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她只是独自伤心着，而且不可以当面告诉许彦冰。她只是个十四岁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怎么能在自己喜欢的对象面前讲出那份荒唐的妒忌。许彦冰是她最重要的人，那么她也应该是对方最重要的人，男孩子之间的友情怎么能这样自私。在她哭泣着的那几分钟里，她的心里生出了一个凶狠的念头：那个人，如果能彻底消失就好了。
看着无数童话故事长大的她，惧怕着女巫的诅咒也偷偷向往着她们的力量，披着黑袍子的女巫们可以随心所欲骑着扫把飞翔，也可以惩罚所有伤害她们的人，更可以对自己想要的王子施下浪漫的咒语。是那个人让她哭的，如果没有他，她的世界就会变得完美起来。那个小小的念头像有毒的藤蔓般缠绕住她，但只是短短一瞬就被她立刻压下去。她没有预料到的是，那个不道德的念头真的会变成现实。
仅仅隔了几个钟头，她看到了一个让她觉得恐惧的许彦冰。平复了心情的她吃完饭、洗了个澡，就坐在窗前一边看书一边向外张望，希望再看到对方几眼才肯安心去睡。天还没完全黑透的时候，许彦冰回来了。他的头垂得很低，脚步很慢，身体也有点摇晃，看起来就像生病了一样。她很担心的打开了窗户，对已经走近的许彦冰呼叫招手，对方缓慢的抬起头呆滞的扫视前方，空荡荡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脸上也是一片惨白的死气，就像恐怖片里的僵尸或者幽灵。过了那么几秒，他似乎意识到她的存在，对她露出了一个怪异的表情，嘴角微微向上弯起，应该是一个笑容，但怎么看都只觉得僵硬，犹如被人为操纵的扯线木偶。
这个从没见过的许彦冰把她吓呆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很大的事。她飞快的跑下楼去，迎着许彦冰扶住对方摇晃的身体，手指接触到对方裸露在袖子外面的腕部，那片冰凉的体温根本不像是身处在初夏。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颤着声音询问许彦冰到底出了什么事。
许彦冰沉默了站了好半天，才以嘶哑的嗓音开口，“他……”
语声顿住了，许彦冰硬把后面的那个字吞回去，再次挤出那种僵硬可怕的笑容，“他很冷……他在等我……我逃走了……”
她的身体开始发冷，这种话听起来很不对劲，但她不敢再追问下去，只得拖着许彦冰往他的家里走，“先回家吧，不要站在这里。你这样……我很害怕！”
许彦冰并没有挣扎和阻止，顺着她的动作一步步往前走，嘴里还在梦游般喃喃自语，“他在等我……他会一直等我……太晚了……他看不见我了……”
她的眼眶里已经开始有泪珠在打转，但还是努力把许彦冰拉回了他家，刚刚在沙发上坐下，许彦冰又猛然站了起来，一语不发的往浴室里走过去。
被留在客厅里的她坐立不安，许彦冰很久都没有出来，连许爸爸要进去洗澡敲门也听不到他的回应，急得一身冷汗的她终于跑过去拍门尖叫。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尖叫唤回了他，还是许爸爸踹开门的一脚比较及时，总之他们冲进去的那一刻，许彦冰才刚从浴缸里冒出头。
浑身湿透的许彦冰根本看不出有没有哭过，脸上带着一点遗憾的神情，听到许爸爸饱含惊惧的痛斥才低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那次以后，许彦冰再没有做过类似的危险行为。
他似乎回复了所有的理智，甚至根本没有说出责怪她的话，但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的他差一点任性的沉睡在浴缸里。那个人的等待是如此危险，她必须持久的跟对方争夺许彦冰，即使她的心底里隐藏着深深的罪恶感，某个充满内疚和恐惧的噩梦永远挥之不去。
是的，她一直在做噩梦，每到夏日的夜晚尤其频繁失眠，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梦境的内容，在许彦冰面前更加不能提起，因为那个梦里的主角是他和她，还有那个人。
第一眼看到张晓阳，她几乎以为噩梦穿越到了现实来，虽然张晓阳跟梦里的那个人长得并不像，但其他方面太过近似。她当时的感受很奇幻：张晓阳是上天派来惩罚她的道具。她一直对张晓阳采取避而远之的态度，也自私的希望许彦冰不要跟他成为朋友，之所以会这么想正是因为她在担心――总有一天，张晓阳这个名字会跟许彦冰联系在一起。
然而前天回家的路上，许彦冰特意提起了张晓阳，她立刻产生了双份的失落感和恐惧感：第一，张晓阳已经引起了许彦冰的注意；第二，许彦冰根本不介意别的男孩子追她。再加上今天的意外，她的承受力已经达到临界点，现在的她推翻了所有旧日的退避念头，愤怒地冲向张晓阳面前。
确认她的目标正是自己之后，张晓阳竟然还能没心没肺的笑，笑容里带着一点欣喜和心虚，手也举起来向她示意。
“张晓阳！你脑袋究竟是什么构造！你怎么能做这种危险的事！他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连珠炮似的骂句和泫然欲泣的表情，这一组绝妙的搭配出现在漂亮的女孩子脸上，是只会得到抱歉和安慰的。张晓阳是个很正常的男生，更何况他正在暗恋王佳玫，所以他只呆了几秒钟、短暂的缩了缩肩膀，就果断地决定先认错再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认错还不行吗！王佳玫，你说的也太严重了，他不会有事的啦！他当时还有心情跟我讲话，交代我给他请假呢！当然我把他气哭了是我不对……”
“你少胡说！他才不会被你气哭！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混蛋！他最怕的就是水，你竟然把他拉下去！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杀了你！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冲着我来就可以了！不准缠着他！滚开！”王佳玫完全无视他的道歉，连泪珠都掉出眼眶了，过于激动的情绪让她有点口不择言起来，声音也颤抖得不像话。
“啊？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许彦冰他……”张晓阳总算意识到不太对劲，王佳玫这种愤怒的样子就像他是杀人凶手一样。还有……什么一切都是她的错？回想起许彦冰在泳池里的奇怪表现，还有对方昏迷时脸上类似在微笑的表情，他忍不住身体一抖，拉起王佳玫往僻静一点的转角走去。
“好了，这里很安静，你先别哭了！”张晓阳皱着眉加大了音量，被他吼住的王佳玫果然顿了一下。他这才认真的看着她继续讲话，“我现在要跟你谈的话很重要，请你好好听着。今天下午在泳池里，许彦冰好像是想要自杀，他掉下水的时候根本就没挣扎。你跟他这么要好，你来告诉我，他以前有没自杀过？”
王佳玫感觉眼前一黑，果然是这样……已经过去两年了，那个人还是不肯放过他。她的脚也有点发软，眼神焦急又绝望，被她吓到的张晓阳赶紧伸手扶住她，刚才的问题几乎可以确认答案了。
“不要急，不要哭！你急哭了也没用对不对？”张晓阳轻声说出安慰的话，同时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了父母给他新买的手机，语调平稳的询问王佳玫，“他家电话几号？报给我，我马上联络，就不用两个人在这边瞎担心了。来，相信我，别怕，深呼吸，稳定情绪……”
张晓阳安抚别人的这一招百试不爽，他早在前几年的暑期就已经义务帮着青少年俱乐部之类的机构教小孩子游泳了。平时在校内的游泳课上，他也每次都会被老师选中做为游泳助教，那些害怕下水的人都必须这么耐心的哄着。对于王佳玫，这一招也稍稍起了作用，她真的努力深深吸进一口空气，果然感觉好一点了，这才口齿清楚的报出许彦冰家里的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就通了，张晓阳礼貌的跟许爸爸打过招呼就基本能够确定许彦冰没事，为了让王佳玫彻底放心，他刻意大声询问对方：“许叔叔，请问彦冰在家里休息得怎么样？”
听到那边开始说话，他把电话放到了王佳玫的耳边，“你自己听。”
王佳玫听完许爸爸的话，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紧张的表情也缓和下来，看向张晓阳的眼神变得有点感激和欣赏。
“呵呵，怎么样，觉得我帅了吧？”张晓阳自恋的甩了一下头发，把王佳玫递还给他的手机放回裤袋。
“你……”王佳玫一下子就对这个家伙产生了好感，但随即脑中响起警铃，不行……这个张晓阳还是很危险。虽然她已经可以轻易的区分他和那个人的不同：张晓阳更开朗更风趣，难得的是他处理事情还很成熟，说话的腔调也像大人一样，让人不由自主的依赖和信任。这些都是明显的优点，许彦冰怎么会意识不到？如果张晓阳能够代替那个人的话，随之而来的转变会是好还是坏呢？
“好了啦！你别再皱着脸了，今天周末没有晚自习，我送你回家，顺便跟你一起去探望许彦冰。这件事我要负责吧？”
王佳玫心里很想拒绝掉，嘴上却说不出反对的话，张晓阳有点无赖的当她默认了，牵起她的手就往前走。她赶紧用力甩掉对方的手，抢先走在前面，张晓阳亦步亦趋的跟上来，手是不敢再牵了，但还是跟她肩并肩靠得很紧。
从学校的大门走出去，不少还在校门口徘徊的同学看到他们两个人显得有点亲密又有点别扭的样子。跟张晓阳熟识的男生们笑着吹了几声口哨，他偷偷看一眼王佳玫没有表情的脸，马上出声喝斥那几个起哄的家伙，“少在这边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呵呵，我们没有想怎样啊！是你想要怎样才对！”
王佳玫看到张晓阳的脸红了，他这样看起来有点可爱。前面的十五天她总是对他不太理睬，这个瞬间她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敌意，竟然觉得对他有点内疚。这说明她是个坏女生，只是没有到太坏的程度而已。她不知说什么好的沉默了下来，快步走向回家的那条路，张晓阳也没有再随便多话，对那些朋友们做了个警告的手势就回头跟上她，悄然占据了她身边原本属于许彦冰的那个位置。
两个人都不讲话会变得沉闷，走过中途那一排路边小店的时候，张晓阳终于开口打破了那种怪怪的气氛，“王佳玫，我饿了，想要吃一点东西，你陪我好不好？”
王佳玫有点诧异的看看他，路边小吃店里飘过来的香味确实有几分诱人。想到对方的晚餐肯定已经泡汤了，她善解人意的点一下头，“嗯，好吧。”
她给对方挑了一家烧烤加饮品的店，坐进去环境还算干净，那是她和许彦冰一起光顾过几次的地方，口味已经算是熟悉，只是不知道张晓阳会不会喜欢。她没想到张晓阳的胃有那么大，点东西的份量简直是以往她和许彦冰两个人才能吃完的，在对方点到饮品也是双份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准备要拒绝的话被对方热情的笑容给挡住了，“陪我吃一点嘛，我一个人吃的话，别人会觉得我虐待女生哦！”
说着这句话的张晓阳还表情夸张的指指四周，王佳玫顺着他的手指随便看过去，果然有好几个女生在看这边。她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点点头拿起菜单，叫了自己喜欢的巧克力奶茶。
“你喜欢巧克力口味哦？很多女生都喜欢吃，但她们不敢，呵呵，她们整天嚷着要减肥！我两个表姐，一个堂妹都这样！”
“还好吧……胖一点没关系，女孩子漂不漂亮是要看很多方面吧。你应该劝她们不要减坏身体，别在这边取笑她们嘛。”
“呃……这么说好像是我不对，我记得了！下次会劝的。”张晓阳吐了下舌头，在同龄人里算人高马大的家伙做出这样的动作有点鬼马效果。王佳玫又被他逗笑了。
张晓阳食欲比较惊人，吃东西的动作却并不难看，显然有着良好的家教。最后买单的时候，桌上的盘子全部空了，连饮品也是喝得一点不剩，王佳玫发现他这个习惯跟自己和许彦冰一样。
“不能浪费嘛，点多少吃多少，对厨师也是基本的礼貌啊……”张晓阳看她盯着那几个盘子，这一次倒没有脸红，而是很自然的对她解释。
她笑着点了头，跟对方一起走出小店，外面的天空已经昏暗下来，最后的几丝晚霞也褪去了。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一家花店，只要附近一起吃过东西的年轻男女走过，站在门口的店员都会聪明的推销。张晓阳想起女孩子好像都喜欢花，路过花店门口就顺手买了枝红玫瑰，他微笑着把它递给王佳玫，说的话也很简单，“王佳玫，送给你。你名字里面有这个字哦，正好衬你！”
看着送到自己眼前的那朵玫瑰花，王佳玫认真的在犹豫。对方这么讲只是种小小的技巧，鬼才信一个男生送红玫瑰给女生只是因为她的名字里有这个字。这就是很直接的变相表白，张晓阳这个男生真的很大胆，她明明应该毫无余地的拒绝对方，却不知因为什么而犹豫起来。
一点点歉疚、一点点好感、一点点不可言述的、跟许彦冰有关的伤心，加起来促成了她在这一刻的迟疑。许彦冰从来没有送过她玫瑰花，什么颜色的都没有；别的男孩子送过，都被她毫不留情的当面踩在了脚底下。她一次又一次的踩碎它们，她心底里很喜欢它们，只不过因为送花的那个人不对，她就踩碎了无辜的花，也碾碎了很多男孩子的心。她其实踩得很累。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接受吧，是时候鼓起勇气改变这一切。许彦冰又一次任性的沉入水底没有挣扎，她和他平静的僵持根本没有意义，那座桥她即使并没有走过去，也已经快要崩塌，许彦冰不准她走上去，自己却悄悄走上去俯视着整个世界，甚至想要陪着这座即将垮掉的桥一起跌进深渊。
她神情恍惚的伸出手，把那枝浓艳如血的红玫瑰接了过来，已经拔过刺的茎干仍然保留着刺刺的感觉。这跟她自己是多么的像。在小王子每日不断浇水的温柔呵护下，花儿终于快要开了，小王子却寂寞的坐在星球上仰望繁星密布的天际。美丽的花苞下面，隐藏着尖利的刺，它不想小王子离开它去寻找另外的玫瑰，还有那只将要教会他驯养是什么的狐狸。它在害怕，一旦王子离开这个小到只有他们存在的星球，见到了更多更好的东西，他就再也不会回来。所以它拔掉了自己的刺，让小王子可以握着它，他们陪着彼此一起仰望那不可抵达的星空。而现在有一颗流星将要撞击和降落在他们的星球，它没有办法去改变星球运行的轨道，它唯一能做的，就是由它自己，选择流星将要撞击的角度和地点。





正文 第四章 逃兵


不知道为什么，许彦冰这一顿晚饭吃得很多，食欲一反常态的好。
许爸爸和许妈妈都觉得吃惊，儿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的胃口。他们一直想着儿子下午提前回家的事，虽然许彦冰粗略的提过一下，身为父母的他们还是会担心。现在看到儿子反常的表现，两个人只好相互用眼神推来推去，最后还是决定由许爸爸来问。
许爸爸刚要开口，许彦冰就起身去拿纸巾擦嘴了，然后走回来，坐好，对父母平静地微笑，“我没事，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两夫妻对看一眼，对儿子一起点点头，“没事就好。下周一……你照常去上课吗？”
“当然去啊，我又没生病，今天都没有写假条，改天还要向体育老师道歉。”许彦冰脸上真的看不出一点阴郁的样子，甚至比前些天要显得开朗多了。
许妈妈站起来收拾碗筷，许彦冰跟着一起，这时屋里响起门铃的音乐声，许爸爸赶紧到门口去看是谁选在吃饭的时间来访。
从猫眼中看清楚王佳玫的面孔，许爸爸笑着大声说“是佳玫”，动作很快的拉开大门。
听到父亲的话，许彦冰也走向门口，看到王佳玫手里拿着的那枝玫瑰，眼神变得有点怪怪地，再看到她身后跟着的那个人是谁，忍不住微微愣了一下，“你……你们？呃……去我房里吧。”
张晓阳看到许彦冰的第一眼，脸不知怎么红了起来。明明有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那只是意外而已，没有什么好尴尬的，但毕竟那件事才过去几个小时，他还没那么快忘记当时怪异的感觉。尤其是许彦冰休息了整个下午又刚刚吃完晚餐，看起来比先前更健康的面色、还有那张饱满丰润的嘴唇，都让张晓阳有点意外，进而产生一些微妙的联想。
许彦冰以冷淡的一瞥回应他看起来有点傻的眼神，没有再跟他讲话，而是跟王佳玫一边交谈着一边进了自己的房间。张晓阳站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还没有从刚才的窘迫中回过神，许爸爸看这个孩子有点笨笨的样子，只好主动去招呼他，“呃……你是？”
张晓阳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提在手里的水果递过去，这是他特意在楼下买的，怎么说也是来第一次来许彦冰家里，又是来看望溺过水的病人。许爸爸接过去的时候对这个孩子很有好感，再听到他开口礼貌的叫人，就马上听出来是那个给自己打电话的男生，看来这是儿子的新朋友，怪不得儿子今天心情还不错。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能够交到这么懂事的新朋友，对儿子是件很好的事。所以许爸爸分外热情的笑了，“是你啊！快跟彦冰进去坐，啊，你还没吃饭吧？先吃一点？”
张晓阳照样礼貌的回应，“谢谢许叔叔，我已经吃过了，就是来看望一下彦冰，今天下午的事是我的错，我是来专程向他道歉的。”
走到门口的许彦冰面无表情回头看了他一眼，显然对他那个稍嫌亲昵的称呼表示了反对。张晓阳被他这一眼又看得脸红了，只好把头微微一偏，假装没注意到对方的注视，脚下也快步走过去，紧跟在许彦冰身后挤进对方的房间。
许彦冰闪身让进了张晓阳，自己留在门口想了一下，还是没有关上门，有女孩子在自己房里就不要关门，免得父母会乱想乱猜，即使还有那个张晓阳在也一样。
三个人的谈话根本没有讲什么，就是王佳玫的问候，还有张晓阳的道歉。许彦冰对王佳玫回以温柔的微笑，说自己真的没事了，晚餐的食欲都变好了；对张晓阳则回以有点不耐烦的敷衍，“不关你的事，我没怪你。”
其实许彦冰早就注意到，王佳玫和张晓阳都比往常沉默很多，偶尔对看一下，接着就一起看着他，好像是有什么事想要跟他讲，但又不好讲出来的样子。再想想王佳玫手里的那朵花，这是张晓阳在向他示威吗？不好明示就暗示了？不……他不应该这么想，玫跟他并不是那样的关系。他的失落和烦躁都只是因为，玫对他来讲是很重要的人，他会为玫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而担心，这是很自然也理所应当的事吧？
但是他不会主动去问，玫有了她自己的秘密，她已经长大了，没有必要什么都向他说明。不管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只要是单独的个体就会只属于自己，或是只属于他（她）跟某个人之间的秘密。每个人都总会变得寂寞，当这个人开始保守第一个生命里面的小秘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生命终结，有的秘密会随着那个生命一起埋藏掉，而有的不会消失，它们会在另一个同谋那里继续存在，连同两个人的份，在余下的时间里埋藏得更深。
他曾经以为，自己才是逃走的那一个，今天下午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不是那样的。他很干脆的闭上眼，静静等待着那个人，当眼睛睁开的时候，他真的以为回到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可是他深深的失望了，他嘴唇上温热的触感是来自另一个陌生人。他不记得他有没有哭，眼睛却确实是热的，那种有点咸涩的液体流进了嘴里，还带着那个陌生人唇齿间薄荷的味道。张晓阳用的牙膏肯定是薄荷味的，他当时竟然想到了这个。跟那个只属于他的人完全不同，他非常清楚的记得，那个人，喜欢清香的水果味。无论在什么地方，再过多久，他都找不到那个人的踪迹了，能让对方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只剩下他的记忆。
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以后，身体里淤积的某些痛楚都随着那种咸涩的液体奔泻而去，他不能再等待对方，也不会再去赴约了。从学校里回到家以后，他还在浴缸里泡了一个澡。
他现在才真正平静的接受，那个人已经不再等他。两年前的夏夜里，那些没有来得及与对方彼此分享的秘密们，真的永远失去了。他终于学会了放弃。
三个人，对坐了很久，要说的没有说出来，也就没有必要再耗下去。许彦冰眼神温柔的看着王佳玫，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自己的事，自己做好决定。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句什么。是什么呢？那不再重要。许彦冰已经对张晓阳露出一个隐含审视的微笑，“你还不起来送她回家？”
张晓阳也只好站起来，碰了碰王佳玫的手，就像两个男孩子之间完成了某种交接仪式，她没有再拒绝张晓阳的手，反而主动握住了对方。只是她的眼睛还看着许彦冰的脸。
她的表情似乎想哭，这个角度只有许彦冰看得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慢慢地往房间外面走过去。
目送那两个人的身影下了楼梯，许彦冰才轻轻地关上大门，他闭上眼睛，在门后沉默的站立了几秒钟。
后来，大概过了半个钟头不到，张晓阳又跑过来按响门铃，这是许彦冰没有想到的事。他调整好应该有的表情，“一脸惊讶”地，看向门外喘着气的张晓阳。
“你还要干嘛？很晚了。有什么话，改天再讲。”许彦冰用上了一种很公式化的语调。
张晓阳完全不吃这一套，用一股近似愚蠢的力气撑着门，探头往里面乱看，没有发现大人的踪迹，才使劲把门往里面推开。
许彦冰真的有点生气，好吧……他很生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一把火烧得很旺。他对张晓阳没有任何好感，对方的热情只是为了玫，礼貌也只在大人面前表现，这很虚伪，就跟他其实很想一拳打在对方脸上，却还是努力在忍一样。
“去里面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你单独讲！”
匆匆换了鞋子，张晓阳就像是这个家的主人，拉着许彦冰就往他的房间走。在对方弯着腰换鞋的时候，许彦冰尽量忍耐着一脚踹上去的冲动，他在自己家里，是绝对不能这样野蛮的。
把许彦冰拽到房间里坐好，张晓阳又回身关紧了房间的门，然后万分认真的坐在他对面，盯着他已经明显泄露出愤怒情绪的双眼。
“这就对了！你很生气，许彦冰。不要装蒜，你明明也是喜欢她的，对不对？我很自信，根本不需要你让，这样对她也不公平。我真的喜欢她，所以要跟你公平竞争。你知不知道，你刚才不闻不问的样子，她很难过！她现在最喜欢的那个还是你，你看到别的男生追她竟然没有任何表示，你还是不是男人？”
张晓阳讲话很快，脸上也带着愤怒的表情。这个人，是为了谁愤怒？玫？许彦冰觉得自己可以冷静一点了，如果自己能对这个人不带偏见，对方似乎对玫还不错。
“你不要不讲话！你就是这样才会伤害她！有自杀倾向就了不起啊？你看你这幅没有斗志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兴趣，什么都不想争！你……”
在听到对方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许彦冰全身都僵了一下，双拳也紧紧握在一起，连那种事都……玫真的，这样突然的喜欢了这个人？连属于他和玫的秘密，都不再保留？
“你……她跟你……说的？连这个都……跟你说？”许彦冰像是在问张晓阳，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脸色也变得一片惨白。
“谁也没有对不起你！你少弄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许彦冰，我是真心的想要跟你做朋友，也是真心的喜欢王佳玫，这并不奇怪！我要跟你公平竞争，来个男人之间的决斗，我不要你让给我，你这样既看不起她，也看不起我！”
许彦冰觉得寒冷和烦躁，他根本没有心情听对方讲太多，他才刚刚学会放弃，就被这个人逼迫着要去争夺，那样不是太累了吗。玫连那件事也能告诉这个人，他又有什么争夺的必要？他冷笑了一下，对着张晓阳摇头，“谢谢，我不需要你来跟我做朋友。你和玫……是你和她的事，玫和我，也是我和她的事，我不会把什么都混在一起……还有，我最重要的事是念书，而不是为了一个女孩子，跟另一个男生争风吃醋。”
这绝对是张晓阳认识许彦冰以来，对方跟他讲最多话的一次了。张晓阳愣愣的想了想，还是觉得很愤怒，许彦冰讲再多话也跟不讲话没差。
“你讲什么啊！都把我绕晕了！许彦冰，反正你就是不敢面对她！”骂到这里，张晓阳想起漏掉了一句，赶紧又加上，“还有我！你反正是个懦夫就对了！”
从来没有人当着他的面用这么刻薄的话骂过他，许彦冰反而有点呆。懦夫吗……他好像，真的是这种人。否则那个人，就不会等不到他。那个晚上，是他在路上犹豫了太久，错过了一分钟、又一分钟。在黄昏的小路上磨蹭着、迟疑着，那些流逝的时间加起来，足足有一个多钟头。就在同样的时间里，不到五百米的另一个地方，那个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对……我是……我是个懦夫。要不然……他……”许彦冰没有说下去。就在今天，拜眼前这个家伙所赐，他已经能够承受起他以往不敢承受的失去。不可以挽回任何东西的后悔根本没有用，又何必再说。他用力的摇了一下头，似乎想要把那些没用的悔恨全都给丢掉，用疲倦的表情看着面前的张晓阳，“你走吧，我不想再讲了。”
“你……”张晓阳还要说话，许彦冰干脆起身走向门口，坚决不要再跟他谈下去。张晓阳再怎么厚脸皮也没办法在对方家里死缠烂打，只好也随之站起来慢吞吞的往外走，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到大门前面，张晓阳从后方看到许彦冰白皙的脖颈，闻到对方身上飘过来的干净的清香，下午那一瞬迷乱的感觉又从脑际浮起来，突然鬼使神差的轻声说：“那个……你……”
许彦冰打开大门回头望着他，眼神带着一点疑问，他莫名其妙的脸红了，原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讲什么，现在更有语无伦次的嫌疑，“你、你用什么牌子的沐浴乳？”
“啊？”许彦冰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扫视他，脸上表现出明显的不悦，“关你什么事？不送了！”
“呃……”张晓阳的脸变得更红，闭紧嘴巴慌张地掠出门去，跑下楼的脚步也很快，就像身后有着什么可怕的怪兽在追赶他。





正文 第五章 位置


周一的早晨，五点半，天色还没有大亮。许彦冰站在灯下的镜子前整理校服。
这种很早就要起床和上学的生活已经持续多年，还会长久的持续下去，他这些年的主业就是做一个学生。所以，本分的完成父母的期许，就是他这些年的使命，“使命”，是一个有点搞笑的词，但他找不到别的词汇来代替。至于自己那些不值一提的、小小的痛苦和烦恼，总会随着年纪变大而逐渐消失掉。
他想要快一点变成大人，忘却那些无关紧要却痛入骨髓的东西，在大人的世界里面，疼痛的感觉会越来越少，有的人说那是一种成熟，有的人，说那只是麻木。不管是哪一种，他只要能够止痛就好。
他手脚很轻，像一只猫那样走到大门口，拉开门，回过身慢慢地把它关好。再走下楼梯，经过第二个单元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往楼上瞄了一眼，偏过头想了一想，还是朝大院铁门的方向走过去。
走出铁门是一个转角，王佳玫穿着及膝的裙子站在那里。许彦冰有点吃惊，脸上倒没有显露出来，反而跟往常一样对她微笑，“你今天起得比我早。”
王佳玫没有笑，漂亮的大眼睛下面有两个淡淡的黑眼圈，看来昨天晚上睡得不是很好。许彦冰也不便开口问什么，照旧伸出手去牵她，王佳玫却缩了一下自己的手。许彦冰肩膀稍稍有点僵，不动声色的把手收回去，脚步很自然的继续往前走动。
王佳玫也没有看他，跟着他的速度不快不慢的走，两个人没怎么开口讲话，安静的迎着晨风前行，都不愿打破稍嫌尴尬和沉闷的气氛。
走到下一个转角的时候，他们同时看到了骑着脚踏车的张晓阳。头发已经被微风拂乱的少年，一脸灿烂的笑容，就像逝去已久的两年前的某天清晨，相似的人物和场景，只不过这一次对方开口叫出的名字是：“王、佳、玫！”
许彦冰神情恍惚的顿住脚步，他知道接下来，对方会怎么说。
“许彦冰？你也上来吧！你可以坐前面，让佳玫坐后面就好！我技术很强哦，没有问题的！”张晓阳果然讲出他预料之中的话，跟从前的那个人讲话的语调都一模一样。只是眼神有着细微的差别，那个时候，对方的眼睛只看着他一个人，而现在的这个张晓阳，眼神有点急躁的在他和玫之间来回转移。
他不要……回到那种看似协调，其实很奇怪的情形里去，他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好。于是他微笑、摇头，深吸进一口气大声拒绝：“不用了！你们先走吧！”
说出来的同时，他感到一阵畅快，这一次他会处理好。跟玫交换了位置，他才知道那时的玫是怎样的感觉，小小的失落不可避免，有种被自己伤到的疼痛，他想那是因为寂寞，还有一些残余的留恋。
玫那个时候选择了坐在脚踏车的后座，在他们彼此兴高采烈讲着话的空隙中对他微笑。他忍不住有点内疚，玫略带忧郁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的快乐带着一丝残忍，但很快就把这微妙的触动抛到脑后。想必现在的玫看着他的眼神也跟他那时一样，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另一个人带给她的快乐夺走所有的注意力。如果他甩不掉失落的情绪，拖泥带水的纠结下去，事情才会变得糟糕，那个词怎么说的……重蹈覆辙，对，他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最好就是他来做出一个决绝的姿势。他挥了挥手，对玫再次微笑，“你们走吧！注意安全！”
玫仍然看着他，脸上又露出那种脆弱的表情来，他没有办法分辨这是代表着她在犹豫，还是长大之前最后的告别。
张晓阳已经骑着那辆不太新的脚踏车停在玫的身边，一脚踩在地上稳住身体，回头的眼神越过了玫，居高临下的俯视他，表情里带着几分迷惑，或者愤怒，他也并不想去深究。
“佳玫，上车！”张晓阳只能出声催促她，才可以打破眼前怪异的僵持。
玫低下头，侧过身坐上脚踏车的后座，张晓阳没有再回头，大力踩着踏板往前方疾行。微微摇晃的车身迅速远离，许彦冰留在原地的身影还在对他们挥手，玫的鼻子有点酸，伸出一只手臂挽住张晓阳的腰，额前的长发遮住了湿润的眼睛。她看着视线里的许彦冰渐渐变小，突然想到这是认识许彦冰以来，第一次各自分开去学校。旧有的习惯一旦改变，身体一时会接受不到，所以才有想哭的感觉，即使她的手臂抱着别的人，眼睛却向着相反的方向。她曾一直以为，这个叫做许彦冰的男生，会每天不变的牵着她早出晚归，期限是一辈子那么久。
张晓阳骑车的动作很快，但他并没有急躁到乱来的地步，还是小心的看着路，他的后座坐着他喜欢的女生，他必须要好好的保护她。他只是有点不太高兴，反正就是看到许彦冰之后，觉得对方过于潇洒的退出姿态其实还是一种逃避。不战而逃的男人，在哪一个战场上都被看不起，他认定了对方也很喜欢王佳玫，情敌之间的敏锐嗅觉绝不会错，他没办法理解对方为什么非要退出。
明明喜欢着这个女生，认识了这么久又这么熟，许彦冰就是不追、不确定下来交往，哪怕玫为了许彦冰拒绝过许多男生。这样真的太卑鄙了，自私的让女孩子等待下去，甚至在别的男生来追她的时候，都不愿意表现出妒忌。他可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男生，他知道玫喜欢着许彦冰，但还是有足够的勇气去追她，他也有着足够的自信，玫对他的好感一定会与日俱增，不管最后他们会变得怎样，想要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是正常的本能。许彦冰才是不正常的那个，懦弱、自私、任性、卑鄙……但这都不是他生气的理由，他气的应该是自己，看清了这样的许彦冰，他竟然还想要跟对方做朋友。
他早上出门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只是急于见到这两个对他而言都算得上重要的人。不管怎样，经过了那个不同寻常的周末，他和许彦冰应该已经是朋友、冤家、情敌？总之比普通同学要更近一步。许彦冰今天的态度完全是一盆冷水，毫不留情的浇在他头上，让他对这个还想要凑过去的自己更加生气。许彦冰，不过就是一个沉闷懦弱的男生，而且还有自杀倾向，这种残缺的家伙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学校的铁门已经近在眼前，他直接把脚踏车从大门口骑进去，纷纷走进校门的学生都看到了他的后座带着王佳玫，又跟上一次放学时一样，投来了夹杂着惊异和疑问的眼神。跟他同班的男生和跟王佳玫同班的女生都有点起哄，男生的口哨声混着女生的叫好声，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到全校皆知。
王佳玫还是没有跳下车去，甚至脸都没有红一下，而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校门前，那条他们刚刚经过的路。张晓阳就对男孩们笑了笑，间接默认了他们的揣测，这种反应立刻被人当作是公告和炫耀，人群中的口哨声变得更大了。
张晓阳小小的反省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真的有在刻意炫耀的嫌疑，这样确实可以报复许彦冰，全校都知道这件事之后，看那个装着不介意的家伙怎么忍下去，但这样对玫实在不公平。他变得有点心虚，匆匆把车骑向车库，到了车库门前，他一脚撑住了车，王佳玫轻盈的跳下来。
看着这个高大的男生手脚很稳的锁好车，脸上的红色还没完全褪掉，却仍然开朗的笑着走向她，她才把大部分注意力给集中起来，开始体会着这种感觉其实不赖。那就认真的试一试，她不想继续寂寞。被许彦冰牵着走过的每一天，她都在寂寞的等待对方，她只是个普通的、十六岁的女生，在某一点上跟其他的女生没什么两样，她们都是含苞未放的玫瑰，想要被真正爱惜它的人需要、追求、宠爱，然后才能为了这个人而盛开。
所以当张晓阳把手伸过来的那一刻，她克制住了躲避的念头，垂下眼帘任由对方握住了她的手。张晓阳的手在发抖，这也是可爱的，他小心的牵着她很慢的挪动脚步，从车库到教学楼的距离足足有两百米。
在这两百米的路途里，他充分享受着心脏乱跳的感觉，一点点紧张、一点点兴奋，还有足够强烈的刺激。从手心到胸口都窜起微弱的电流，近似麻痹的快乐让他暂时忘记了对自己的愤怒。一直走到教学楼前面，路过的同学也识相的让开道来，只是看着他们两个人低头的模样，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连正在走进教学楼的老师也对他们视而不见，高中里牵着小手的情侣已经很多了，只要彼此的动作不太过分，老师也就懒得干涉。
张晓阳的脸越来越红，不停偷看身边女孩的表情，浓密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从侧面看只见到白皙挺直的鼻梁。他的整副心思都被她占满，他可以发誓他现在是情不自禁，而不是因为任何其他什么理由而刻意炫耀。女孩柔软的掌心和发梢上飘来的清香让他频频失神，以至于忽略了身外的一切，直到她猛然顿住脚步，他才惊醒过来。
他先是稍稍凑近头去观察了她的脸，才顺着她的眼神看向前面，楼梯口那里站着的人也正看向这一边，视线落在他们两个交握在一起的手上。
正要上楼的许彦冰、牵着手的张晓阳和王佳玫，很像某种对峙的场面引来了认识他们同班同学们的旁观。所有嘈杂的声音都短暂的静止下来，许彦冰的脸很白，但他的脸一向就很白，根本分辨不出来他有没有在伤心。沉默了大概几秒钟，他的嘴角漾起微笑，主动对张晓阳和王佳玫打起招呼，仿佛是当着众人之前，给了他们一个确切的认可。
“佳玫，铃快要响了，你还不上楼？晓阳，你也是，呆站着干嘛？快一点！”
张晓阳有点悲哀的想到，这是认识许彦冰以来，对方对他所讲的最友善亲切的一句话。对方到底在想什么，这样子被人看到“传闻女友”牵着别的男生也能若无其事的忍下去，好像还想要保全玫的名誉，明明脸色苍白还装出一副高兴的笑容。难道这也是喜欢的某个境界，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许彦冰真的不正常，为了王佳玫的事情不会被人乱讲，对他这个情敌也可以当众示好？这算是什么？爱屋及乌？他是借着玫的面子，才可以得到许彦冰这一句伪装亲密的话？真是虚伪又可怜的家伙，但自己也因为被“爱屋及乌”变得可怜了，一直祈求着对方友情的自己，在对方心里什么都算不上吧。
如果换成他喜欢的女生被同桌牵着手，铁定冲过去先爆揍一顿再说，以后能不能继续做朋友是另一回事，这反而是一种真正的亲昵。什么都摊开来解决，不会相互隐瞒秘密，打过架再一起搭着肩膀聊天谈笑，这才是朋友间的相处之道。许彦冰最可恨的地方就是太像一个大人，那些把虚伪认为是成熟的“斯文败类”，张晓阳这样愤愤的想着，又赶紧把自己的家人剔除出这个范围，顺便把许彦冰和玫、还有他所有朋友们的家人都给剔除掉。再想了一想，才有点罪恶感的把所有教过自己的老师也剔除了。
许彦冰完全没注意到他的愤怒，看他和玫都站在这边没有反应，只得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他往楼上的教室走，同时仍然跟玫笑着讲话，“佳玫，你们怎么现在才到？我用走的都比你们快。”
王佳玫怔怔看着他的笑容，一点也不感激他的保护，这个人，怎么能这样无动于衷。她实在不想回应，干脆甩开了张晓阳的手，勉强说一句“我先上去了”，就快步跑上楼。
别的人都以为玫是在害羞，只有张晓阳和许彦冰能够察觉她在不高兴，两个男生对看了一眼，挽着肩膀走上楼梯，张晓阳极力忍耐着打过去一拳的冲动跟许彦冰一起走进教室。但他还是做不出来，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真的打过去，他们三个人的纠葛就会变成全校最新流行的八卦谈资。
语文老师用她悦耳的声音在讲解古文，张晓阳却在走神盯住身边许彦冰的脸。这个家伙好像真的在用心听讲，他怀疑就算正在发生地震，许彦冰还是可以这样专心。他愤怒的眼神没有得到对方的注意，于是使坏的伸脚用力在对方雪白的球鞋上踩下去，这种幼稚的动作让他汗颜，同时也觉得非常畅快，反正他是要稍微爆发一下才能泄愤。许彦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到的闷哼，以飞快的速度缩起被踩痛的脚，张晓阳觉得对方这种有点惨但又很低调的声音真是好听。
不管他怎么挑衅，许彦冰都没再理踩他，先前一起走进教室的亲密就像是假的。这节课下了之后，张晓阳忍无可忍的拍一下桌子：“许彦冰，我跟你讲！”
许彦冰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平静表情，看过来的眼神却终于带上一点怒火，再怎样好脾气，被这个幼稚的同桌挑衅了整节课，忍耐力也快要到极限了。他几乎又要对这个张晓阳彻底改观：这种浅薄的男生哪里也配不上玫，白白浪费他的退让成全。
“你……”张晓阳被对方冰中带火的眼神一盯，脑袋有点眩晕起来，这才是他理想中的许彦冰。啊……理想中的，这个词太奇怪了，应该换一个说法，这才是表露出真正面目的许彦冰。明明就很在意、明明看他不顺眼，那就痛快的表示出来，当面对决吧。张晓阳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然后凑近对方耳边低声但清晰的说：“许彦冰，我知道你不爽我，是男人就干脆一点，说出来，我们打一架来解决！”
热而湿的气息尽数喷在了耳朵上，许彦冰只好皱眉躲了躲，用看白痴的眼神瞪过去，小声否认对方不实的揣测，“没有！我干嘛不爽你？你也不是我什么人。”
“呃……”张晓阳简直气得快抓狂，继续凑近脑袋想要揭穿许彦冰，“我有对不起你的事，我认错。但我不要跟你这么尴尬，我们做朋友好不好？你有什么话也都要跟我讲出来，不准憋在心里，你这样我们很难相处！就算为了玫，我们也要做朋友对不对？”
许彦冰认真的考虑起他的诱哄，为了玫……张晓阳看着许彦冰对待他和王佳玫的明显的差别待遇，很想望天狂吼：“我是先要跟你做朋友才喜欢上王佳玫的！你这个重色轻友的混蛋！”
“嗯……好吧。反正我不会跟你吵，你们两个好好交往就对了。但如果你敢欺负她，我不会放过你。”许彦冰表情严肃的小声说。
总算被对方重视起来，张晓阳简直有几分感动，为了玫……他得寸进尺的提出更加过分的要求，“那你不能不理我，我们三个人都要做朋友，这样子她才会开心，对不对？”
许彦冰犹豫了一下，差点开口同意的时候才想到了什么，沉下脸色坚决摇头，“我才不要混在你们两个中间！以后你在她旁边我就闪，你不接送她回家的时候知会我一声就好。”
这样好像才是对的，张晓阳也承认这点，再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对方。虽然心里还是怪怪的不爽，但他不敢再去想。那就这样吧，他还能怎样？难道要许彦冰来感谢他抢走自己喜欢的女生？情敌间做朋友本来就是很难的事吧。





正文 第六章 告白


高一的第一个学期，已经上了整个月的课。这个月里校内流传的八卦并不太多。本来，三角恋爱是个很有潜质的素材，可惜三个当事人之间未免过于和平，一点争风吃醋的迹象也没有。刚好与热爱传闻的人所期待的情节相反，那三个人的定位太过清楚：一个漂亮的女生，两个同班兼同桌的男生，其中一个是她青梅竹马的异性朋友，另一个则是她新交的正牌男友。
这种关系十分引人揣测，但那个内向的许彦冰已经对人开口解释过，他跟玫，从来不是那种关系，他只是王佳玫最好的朋友，而张晓阳才是王佳玫第一个BF。
好像事实真的只是这样子而已，因为两个关系还不错的男生如果喜欢上同一个女生，再怎样都不会继续融洽相处吧。许彦冰跟张晓阳之间没有显出任何矛盾，两个人还是每节课都坐在一起，甚至下课也会彼此小声的交谈，脸上的表情绝对不是带着敌意。张晓阳总是话多的哪一个，这很明显是在讨好对方，即使许彦冰不耐烦的闭着嘴巴，他也会继续逗到对方理睬他为止。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张晓阳不敢得罪许彦冰，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像情敌，反而像想要进门的新郎和新娘的亲弟弟。许彦冰跟王佳玫住在隔壁，连着好几年都是一起上学放学，彼此的感情离亲生姐弟也差不多。如果张晓阳不讨好许彦冰，对方一句话就能让王佳玫讨厌他吧，张晓阳也算是个情圣了，对女友的好朋友也能保持这样持久攻克的热情。若不是张晓阳一直有跟王佳玫同进同出的约会，许彦冰才更像张晓阳正在努力追求的那个，有幸看到那两个男生相处的同学忍不住会有这样的感觉。
事实其实也相差无几，张晓阳总是在讨好许彦冰。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其中只有一到两个钟头他在讨好王佳玫，而其他剩下的课余时间，大部分都用来讨好许彦冰。因为他们是同桌、因为张晓阳有着想要跟对方做朋友的执念、因为玫、因为……
张晓阳找了太多太多的理由，最后连“许彦冰有自杀倾向”也成为一个理由，其实他才没有那么伟大，想要做拯救对方灵魂的天使。他只是……好吧，关于这件事、这个人，他从来都想不清楚，只要一看到对方偏过头去，他就急于把对方的眼神吸引过来，被对方漠视成为他最不爽的事，他把这归结于他们每天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多。谁也不想一个整天坐在自己身边的同桌，持续的对自己不闻不问，当然是想要得到对方的关注。让他欣喜的有一点，许彦冰不再害怕水，炎热还没过去的九月正适合游泳，体育课的地点再次安排在校内泳池里时，许彦冰竟然没有提出请假的要求。
而且他惊异的发现，许彦冰游得很熟练，好多次他想从水底偷袭，都被对方轻而易举的化解。被他反复挑衅的行为激怒的许彦冰，湿漉漉的脸蛋被阳光晒得有点发红，表情也生动鲜活起来，比平常那副冷淡的样子顺眼得多。许彦冰的身材很瘦，有着纤细的四肢和腰部，被水打湿后的头发闪耀着深栗色的光，平滑的质感看起来很好摸。他频繁的偷袭动作不外乎两种：抱腿、摸头，对方虽然能很灵活的躲避，体能上却比他差很多，每次躲过他的偷袭之后就会气喘吁吁的瞪他，那是张晓阳在泳池里享受到的、最快乐的时刻。
但是只要出了泳池，到了更衣室里，许彦冰就急着快点换完衣服匆匆离开。看着更衣室里别的同学都在相互打闹，还彼此开着带男生之间不太健康的玩笑，张晓阳也想要合群一下，刻意去拉许彦冰正在往上套的裤子。
许彦冰抵挡的动作也很熟练，似乎以前经常有人这样偷袭他，挡住张晓阳的动作以后，他才微微一愣，偏过头沉下脸看向张晓阳，嘴唇掀动着想要说出什么话，最后还是沉默的穿好衣物走了出去。他分外黯然的表情让张晓阳也愣住了，竟然没有来得及追上去，直到放学后跟王佳玫一起约会的路上，骑在脚踏车上的张晓阳才想起来，关于许彦冰的过去，玫才是那本百科全书。
张晓阳迎着风大声开口：“佳玫！我问你一件事！许彦冰他……他为什么有那个倾向？”
王佳玫吓了一跳，立刻叫他踩住煞车，“停下来！你刚才说什么？”
“呃……许彦冰啊，他是为什么事情、什么人，有那种倾向的？”
王佳玫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似乎在害怕又似乎带着怒意，“你……你怎么知道的？他跟你说了？还是动作上有表现出来？他连这种事也跟你讲？他真的……是真的吗？”
张晓阳吃惊的看着王佳玫好像讲不下去了的样子，那件事他们不是早就知道了？有什么必要，这样大的反应？他怎么也想不通，只好把本该忌讳的话题明明白白的讲出来，“他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才会想要自杀？我想你告诉我。”
王佳玫睁大的眼睛眨了眨，之前惊恐的表情转瞬消失，轻轻吁了一口气才低声回答，“那件事啊……他自己去问他吧，我不能把他的隐私告诉你。他到现在还没跟你说？”
王佳玫含着疑问的眼神让张晓阳有点窘迫，同时也有点醋意。他也不知道在吃谁的醋，玫不肯告诉他许彦冰的秘密？他是玫的男朋友，这样的关系也不能让玫共享她和许彦冰之间的秘密，玫还是那样的在乎许彦冰。又或者，是妒忌着玫拥有许彦冰的友情？这个他急于想成为好友的同桌除了玫之外，完全不接受任何其他的人来刺探自己的心事。
玫跟他已经交往了半个月，但她跟许彦冰之间仍然有着牢不可破的默契，玫在他面前极少提起许彦冰的旧事，许彦冰也从不向他吐露玫的喜好，这两个人共同拥有着太多的小秘密，把他远远的排除在外。这两个人不再每天一起出门和回家了，玫身边的位置已经被他占据，除非他有事才会换许彦冰来护送玫回家。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快乐，那应该正是因为玫心里最隐秘的部分还不肯向他敞开，甚至在拒绝他的窥视。那个最隐秘的部分里，肯定有着许彦冰的存在。
张晓阳沉默下来，推着车陪王佳玫走上了回家的路。王佳玫也看得出他不高兴，却没有心思去陪他讲话，因为她的心情也乱成了一片，就在刚才受到了一个极大的惊吓。她一直是敏感的，女孩子天生就比男生更在意细节，关于许彦冰的一切，她都曾经用心关注。所以她才会害怕，那个两年前没能探查下去的秘密，她想要揭晓却又不敢，她一次又一次的骂自己荒唐，骂过之后才能睡得着。
两个人慢慢走着，谁也没有提出要骑车，快要到院子门口了，玫才小声问张晓阳：“后天就十一长假，你打算怎么玩？”
张晓阳勉强笑了笑，开始跟对方讨论长假里安排什么节目。实际上这两个星期里，他最大的感觉就是累。玫是个很好的女生，不会因为别人比他帅就甩掉他，但玫也是个很难真正快乐起来的女生，这两周的相处都是大方得体而带着淡淡的距离感，对比起那天哭着对自己乱吼的样子相差太多。他想说，他喜欢那样的玫，他想要玫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任性的哭和笑。他花费了很多功夫，陪着玫一起吃了几次东西、去了一些地方、看过朝阳，晚霞，还有星星、送过她几朵花……玫每次都努力的笑着，可他就是知道，她仍然不快乐。
王佳玫没有看到他疲倦的眼神，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纠结的心事里。她是个女孩子，既然跟张晓阳在交往，就自觉的不再跟许彦冰过于亲密，这是基本的恋爱法则。张晓阳是她第一个男友，如果她继续牵着许彦冰的手，她没办法区分男友跟朋友的差别。可是当许彦冰也很自觉的避忌开去，连走路都跟她拉开距离，形成一前一后的姿态，随着每一步节奏的偏差越隔越远，而她看着身前熟悉的背影，心就像被碾碎的花瓣，一片一片散落成泥。
起初她拒绝过，在张晓阳缺席的日子，她坚持一个人也可以自己回家。然而这两个男生似乎达成了某种一致，完全不给她自主选择的权利，说是为了她的安全，尤其是下了晚间的自习课后，玫这样的女孩子真的需要保护。
许彦冰一贯的温柔就这样变成了残忍，玫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他越是自然的面对她，她的心就越寒冷，每一次看到他的脸都会比上一次更加难受。明明两个人的家只隔着一个单元，教室也只隔着一个楼层，他和她每天都会无可避免的见面，近在咫尺却再也触不到彼此的手。如果干脆不要再见，她应该可以过得很好，可是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再见到他。她想，她快要撑不下去了。
马上就要十一长假，学校里也会放大概三天，她的父母早就兴致勃勃计划好出去旅游，以她现在的状况却哪里都不想去。会跟张晓阳说起这个话题，也只是因为她找不到别的可以讲，她很想张晓阳会回答她根本没空陪她。她只想独自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间，不管睡不睡得着，安静的躺下就好。
张晓阳邀请玫长假时去自己家，他的父母也早就定好了去亲戚所在的城市游玩，长达一周的时间，他家里都没有别人。他想，在这几天好好努力一下，也许能够改善感情，他有上网做过功课，据说长假时情侣多些时间单独一起，恋情指数往往会突飞猛进。玫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了他，她用情绪低落的声音向他说着抱歉。他们还只是高中生，她很害怕张晓阳会做出男孩子都会冲动的那件事，她不想到了那个时候再去尴尬的拒绝。
张晓阳的失望很明显，但他还是笑着说出了“没关系”，男生跟女生最大的区别，就是女生会在伤心失意的时候选择独处，而男生大部分都会用外向的方式来平复心情。张晓阳决定跟父母一起出门，在外面好好玩乐充电。玫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祝愿他玩得开心。
到了长假的前一天晚上，玫的父母已经提前上了飞机，张晓阳也忙着早点回家收拾外出的行李，这天的晚自习后，送她回家的人是许彦冰。
玫慢慢走在他的后面，看着他被晚风吹起的头发，没有再一次加快脚步跟上他，反而越走越慢。只有这样，才可以让回家的路变长，她这样想着，眼泪却不小心滴落出来，又悄悄的伸手自己把它抹掉。模糊的视线让她看不清脚下的路，似乎有颗小小的石子跑进了凉鞋里面，她甩了几下脚，身体摇晃起来，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随后就跌坐在地上。
她试图不动声色的爬起来，即使她叫了痛，前面的那个人也不会在意吧，女孩子之所以热爱对男生撒娇，是因为那个男生会为她心疼，如果换成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她完全可以比男生更不怕痛。然而许彦冰还是发觉了，回过身很快的跑过来抓住她的手，脸上焦急的表情是那么逼真，逼真到足以让她愤怒起来。她用力的抽回了手，想要把眼眶里正在迅速累积的眼泪全都给逼回去，不要在许彦冰的面前哭，那样只会把自己弄得更加悲哀，可是她红红的眼睛还是被对方看到了。
许彦冰很吃惊，玫不是一个摔倒了就会哭的女生，她在难过，而且绝对不可能只是因为摔倒。他有点强势的把玫整个拉起来，环抱在自己的怀里，伸手轻轻拍打她的背脊，用跟从前每一次同样温柔的声音安慰她：“别哭了，来，我们先回家。”
听到他安慰的这一刹那，玫突然哭出了哽咽的声音，泪水就像开闸了一样奔泻起来。她有太多的委屈和没有说出来的疼痛，她一点也不想告诉别的人，她只想要这个人知道。
许彦冰抱着这个哭泣的女孩，把她一直送进了她的家。她哭得太厉害，以至于开口了也讲不清楚，他一直耐心的等待着，却并没有主动询问。他在愤怒，玫的伤心应该跟张晓阳有关，身为一个男生，让自己的女友哭泣是最可耻的，他已经很久没有打架，但这一次他不会放过张晓阳。
玫进了门，但没有开灯，她依偎在他的怀里面不想离开。开了灯，她就会觉得羞耻，她竟然在这一刻想起了张晓阳。可是，她决心要做一个坏女生，她已经受够了。
她流着眼泪，吻上了许彦冰的脸，黑暗中的摸索并不太准确，她原本是想吻他的嘴唇。她一直想这么做，从两年前到现在，她也许犯了错，但她不会后悔。她抖着身体，开始断断续续的讲话，双手紧紧抱住许彦冰并不宽厚的背脊，对方微微透着暖意的躯体似乎有点僵硬，这是她愿意为之献出整个自己的人。
她一遍又一遍，叫着他的名字，他的头脑一片眩晕。当她终于找到他的嘴唇，用力的吻下去，咸涩的液体沾在他的唇上，有点苦的味道让他清醒。他推开了她。于是她瞬间崩溃。
“许彦冰，你讨厌我。从第一天认识我，就只是为了父母的交代，才愿意带着我。他的死，明明就是我的错，你一直一直在恨我，如果没有我，他就不会死，对不对，对不对……”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那个人，他们从来都像说好了一样，彼此心照不宣的躲避着。他震惊的抱住她，替她擦去汹涌的眼泪，反复在她耳边说，“别哭了，不是你的错。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只是怪自己。他的死跟你没有关系，我是认真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只是装做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向我表白，但你不会的，你不会原谅我，永远不会，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不喜欢我就不要对我这么好，许彦冰，你这个混蛋，我喜欢你啊！”
终于说出“喜欢”两个字之后，玫突然闭紧了自己的嘴，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推开了他，在一片黑暗中跑向自己的房间。许彦冰立刻追过去，他害怕她会任性，就跟他自己曾经那么任性一样。他的速度很快，即使玫已经关上门，还是被他猛冲过去的力道撞开了，他打开了房里的灯。
玫把整颗头都埋进薄薄的空调被，抖动着的、纤细的肩胛和背脊却透露出她的激动，她在躲避那阵光亮。他只好打开床前那盏小小的卡通台灯，再走回去把大灯给关掉，俯下身轻轻揭开被子，看着她。
他的眼神温柔而复杂，夹杂了太多矛盾的挣扎，他挺秀的眉毛皱了起来，在晕黄的灯光下显得有点忧郁。被他这样专注的凝视着，她感到羞涩和甜蜜，她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这样。她跑进来的时候，就给了他拒绝的权利，然而他没有走，他追过来了。
她闭上眼睛，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但并没有移开，她摸索着那床被子盖在他身上。
他被包进了一个柔软的世界，她的身体散发着朦胧的光。她抓着他的手，解开了所有的纽扣，他触摸到雪白的蕾丝，粉红的樱桃，他亲吻了草莓的图案，还有小小的蝴蝶结，他见到了所有的曲线。这是女孩子最美的部分，她全部，毫无保留的展现给他。她急促的呼吸和长长的睫毛扫在他的脸上，有一点痒，她的脸颊变得绯红，形状小巧的嘴唇饱满芬芳。
他不得不承认，玫比他想像中还要美，他曾经偷偷的幻想过眼前这一刻，每一次都强迫自己忘掉。她的手一直在颤抖，却还是勇敢的放在了他的腰上，她抚摸到他最中心的那个部分，那里也很柔软，她立刻红着脸收回手，偏过头贴紧了被单，以一种安静的姿态等待他。
大概过了几秒，或者几十秒，或者几分钟，她没法分辨到底是多久，一切都像静止了，包括时间。有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她的脸上。她睁开眼睛，看到他鼻尖上密密的汗、无法解读的眼神，还有他仿佛要哭的表情。他眼神里包含的东西太多，像暗藏波澜和礁石的海，她连开口去问也不敢。
“对不起……”他闭上眼，嘶哑着声音说出这三个字，随后翻过身重重倒向床的另一侧。身体骤然冷却的玫注视他赤裸的背脊，脆弱的线条扭曲着，似乎承担了某种重负，就快要被彻底压垮。
玫侧过身体，从后面抱住了他，“没关系，我们聊天吧。”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僵硬的背脊明显放松了一点，她想，这样也好。
她悄悄穿好了衣服，去洗了一个脸，然后回来，跟他一起躺在床上说话。她靠在他的怀里，眯着眼睛听他讲，他的表情又变得自然，他和她聊了很多很多。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快乐，他的眼睛只看着她一个人，她想，他们两个人都会永远记得这个晚上。这样真的够了。 
直到几个钟头以后，他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她才犹豫着，问出他能够听懂的一句话，“是因为……张晓阳？”
他愣了一下，稍显尴尬的点点头，用鼻音含糊的回答，“……嗯。”





正文 第七章 朋友


张晓阳提前一天回家了，并不是因为假期不够。他有多请三天假，老师也早就批了，对于体育拔尖而文化成绩一般的他，老师一向开着小小的后门。他只是归心似箭而已，才分开几天就很想念玫，还有自己那个别扭的同桌，许彦冰。
那两个家伙都没有出门，他有交代过许彦冰多陪着玫玩一下，对于课业繁重的高中生来讲，有长达几天的假期也很难得，不过也许，他的交代纯属多余，许彦冰对玫一向比对他好过千百倍。
坐在自己家里兴致勃勃的整理礼物，张晓阳对自己一头热的心态很唾弃，明明许彦冰对他一向很差，他在外面旅游也不忘记给那家伙带礼物，不但花费的是自己有限的零用钱，而且买给许彦冰的比买给玫的还贵。就当是……安慰许彦冰这个情场败将好了，这样想着才心理平衡一点，张晓阳乐呵呵的一个人偷笑起来。
那两个家伙肯定都在学校上课了，张晓阳考虑了一下，决定马上去学校，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说早不早，又不算太晚，自己一个人待在家也很无聊，还是专程跑去等那两个家伙放学，再一起约到路边小店去吃点东西，顺便拆礼物好了。
他连脚踏车也没骑，以免许彦冰又不肯上车，干脆步行到学校附近拐角的路灯下等，刻意没有站在校门口，为了给那两个人惊喜，也怕别的同学找他要礼物，他这一次太偏心，买完两件礼物就真的没有钱再买其他东西。
等了半个多钟头，学校的铃声总算响了，他雀跃的估算了一下时间，更隐匿的藏在一颗大树背后。大概过了三分钟，许彦冰和王佳玫肩并肩的走来，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小声讲话，正要跳出去的张晓阳又停住脚。
他们的话题谈到了一个秘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王佳玫在讲“两年前”、“那个晚上”，许彦冰在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张晓阳是个心里藏不住疑问的家伙，所以他还是跳出去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那乱想，却实在没办法忍耐。他把两份礼物分别塞在他们手里，很唐突的开口就问：“你们在讲什么？两年前怎么了？我不介意……但是我想要知道！就算你们真的有早熟到两年前就……我也不会介意啦！”
王佳玫一看到他就低下头，表情怪怪的样子，连他在问什么都没有认真去听。许彦冰愣一下才回过神，看一眼王佳玫再看看他，脸上有点怒意，更多的是焦急，“你别乱讲，两年前我们才多大！”
张晓阳据理力争，这下是真的不高兴了，“你们明明有讲，‘那个晚上’啊！许彦冰，你当我白痴？佳玫，你们干嘛不承认，已经过去的事，我真的不介意！但我不想你们一起骗我！”
王佳玫毕竟是个女生，被他这样逼问很不舒服，抬头并不看他的脸，而是冷着声音说了句：“我想回家。”
许彦冰咬牙想了一下，还是皱眉对他解释，“事情是……我最好的朋友，那天晚上，淹死了，没有别的。”
张晓阳登时哑掉，这种事情不会随便乱讲来骗他吧，他偷偷看一眼王佳玫，对方脸上一副被打击到的表情，对着许彦冰低低的说：“你真的，这么轻松就讲给他听了？花了这么久，你才能跟我谈这件事，你竟然这样就算告诉他了？”
许彦冰轻轻点了头，脸上确实在笑，“嗯……我还要谢谢张晓阳，那天的游泳课。那以后我就想通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我没有什么办法能改变事实，对不对？那我还是要好好活下去，连带他的份一起。”
王佳玫咬紧下唇看着许彦冰，半天才又说出张晓阳听不懂的话，“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没？趁大家都在这里，你干脆都讲出来吧。”
许彦冰又看了眼张晓阳，如果他没看错，许彦冰好像是在尴尬。真的太奇怪了！张晓阳下意识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但还是勇敢的看着他们两个，等待他们把哑谜拆穿。
许彦冰开始犹豫，眼神纠结的在王佳玫和张晓阳之间不断转移，久到王佳玫的目光渐渐冷下去，久到张晓阳差不多都要猜出来，他不在的时候，这两个人是不是……已经一起背叛了他的信任。不是两年前，而是昨天或者前天，王佳玫正在跟他交往的现在。
三个人沉默到窒息，最后还是王佳玫打破了寂静，她谁也没有再看，只冷淡的说句“我要回家”，就转身一个人走在了前面。
张晓阳只好跟着她走，几步之后才转回来拉起许彦冰：“走啊！你站在这里也讲不出来，你到底要干嘛！”
又是一路的沉默，一公里的距离很快就走完了。王佳玫头也不回的上楼回家，连一句道别也没跟他们讲，看来真的是心情很差。张晓阳怔怔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十万分委屈，心情低落的应该是他才对，女孩子真的有任性的特权吧。
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夜晚，玫很莫名其妙，许彦冰更莫名其妙，连带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快要失恋的样子。他什么事也没做，还眼巴巴的给这两个人带了礼物来，结果变成他好像罪人一样，这也太说不过去了。越想越不爽的张晓阳回头怒视许彦冰，对方还站在楼梯口咬着下唇发呆，张晓阳实在没法忍受这个人的闷，揪着他的衣领往亮一点的地方拖过去。
“许彦冰，你给我说明白算了！我不要这样陪着你们猜！我们是朋友，要坦诚相处才对！你到底怎么了？全部原原本本的讲出来！只要你肯说出来，我都不介意！你真的太闷了！你这样会生病！你最好的朋友死掉了，也根本不关你的事，你竟然不开心到现在！还闹着自杀！如果他真的当你是朋友就绝对不想你这样！就算为了他你也应该……”
许彦冰终于被惹毛了，就像一只温顺太久的小猫突然被踩住了尾巴，他伤害了玫，连着两次，本来就痛苦到快要不能呼吸的程度，其中也有一点点是因为这个张晓阳！眼前这个家伙是很无辜，但有什么资格来对自己说教？自己从来就不想跟这个人做朋友，友情那种东西不是靠伪善和廉价的说教就可以建立。而可笑的是自己竟然因为这个根本就不算朋友的人，伤害到了对自己来讲重要许多的玫。道德什么的都去见鬼吧，玫才是他要去保护的人，他从来就不想结识新的朋友，“朋友”这种对他而言太过困扰的存在，一个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他完全不想再去接受另外一个。
冲动起来的许彦冰跟休眠的火山爆发差不多恐怖，他用力推了一下张晓阳，以冷到刻薄的音调来撕裂某些刚刚萌芽的东西，“你知道什么？我和玫的事，我和朋友的事，都不关你张晓阳什么事。我从来就不想跟你做朋友，你以为我们还在上幼儿园？说一句做朋友就牵起小手？你太自以为是！我讨厌你！”
张晓阳很真切的觉得胸口在痛，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痛。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可以不对我好？幼稚的小孩子才会这么想吧？等价交换的公平法则，在感情这种最自私和最难懂的事上讲不通，它有着太高的风险，付出与回收不一定成正比，甚至会像现在的他一样，投入再多也输得清光。
他的目光太无辜，让许彦冰也没法直视他的眼睛，微微偏过头去，才能讲出更残酷的话：“九月三十号的晚上，我和玫，睡在一张床上。你不介意？”
张晓阳摇晃了一下身体，明明不想冲动，但拳头还是挥了出去，正打在许彦冰的脸上。他用力之大让许彦冰整个人倒在了地上，上衣口袋里小小的礼品盒也飞出去很远。张晓阳抖着手跑过去捡起它来，拆开盒子查看，里面原本是一块纯净剔透的立体心形水晶，现在已经出现裂痕，跟他被碾在地上的心意一样悲惨。
他回头愤怒的看过去，许彦冰的脸上却浮起轻松的表情，这种结果才是最好的，还要被打得更猛烈一点，就不亏欠这个人什么了。许彦冰并不急着爬起来，而是笑着用肿起来的嘴继续挑衅，“怎样，你还要跟我做朋友吗？”
张晓阳扑过去坐在他身上，又是一拳正打在他胸口，只有这样才可以让他知道，自己的胸口也是这么痛。许彦冰立刻咳嗽起来，过于剧烈的痛感让他流下眼泪，脸上仍然解脱而畅快的笑着，“呵呵，不能做朋友了吧，以后不要再跟我讲话……我不需要，我只要一个人呆着就好。朋友这种东西……我再也……不要了……再也……”
笑出眼泪的许彦冰很陌生但又有点熟悉，张晓阳看着他那脸脆弱又扭曲的笑，突然想起了那个下午，泳池里的片断。那短短的几分钟，闭着眼睛的许彦冰也在笑，睁开眼的同时，才有泪水涌出来，配衬笑容还没消失掉的脸，看起来也是这样脆弱得快要融化。这个瞬间，张晓阳忘记了他是个跟自己一样性别的男生，只看到他为了某个早已消失的人正在哭泣。许彦冰的眼泪，并不是为了自己，张晓阳意外的感受到，自己有一种类似妒忌的情绪，他应该为此而恐惧，但并没有想下去，愤怒与好奇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直到他问出了嘴里的话，才意识到自己的荒谬，他在问：“那个人，叫什么？你就这么喜欢他？你为他自杀，为他再也不交其他的朋友，我有哪里比不上他？”
许彦冰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打算，慢慢爬起来就想离开，被彻底忽视的感觉让他快要抓狂。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正就整个人扑上去揪着对方的头发，强行扳过许彦冰的下巴让对方只看着自己一个人：“不准跑，你看着我！妈的，你说啊！你说啊！”
“你要我说什么？我说的还不够多？还不够清楚明白？你还想怎样？要打就打啊，我最后一次给你打，明天我就跟老师去申请，我要换位置。我们不适合再同桌了。我想你肯定没有意见……”许彦冰的眼神仍然那么冷酷，这样近距离的角度看过去，张晓阳只觉得对方斜睨的目光充满嘲讽和不耐烦。那张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他想听的，他想要听的，是重视、是在乎、是需要他到没有他就不行的程度。
他简直没法相信，眼前这张不断讲出狠话的嘴唇，就是他曾经用体温去贴合过的那张，那个时候它冰冷柔软，甚至有苍白得有点可爱，那时他多么担心许彦冰再也睁不开眼睛，所以才拼命用自己的嘴唇输送着可以让对方生存的氧气。在每次想要接近对方然而碰壁的时候，他都有偷偷期待过把那天的状况再重来一次，对方只有在那一刻才会需要他，他们两个人，亲密到一起分担死亡的威胁和生存的喜悦。
当许彦冰醒过来，瞬间的魔法就停止了，他在对方身边又变成一个多余的人，但他自己已经陷在那个魔法里，一直没有办法再出来――许彦冰的命，有一半是他给的，他的命也分给了对方一半。这应该是个可笑的错觉，也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自从那个下午以后，他对许彦冰产生了不正常的探查欲和占有欲，想要跟对方一起分享更多的事情，也想要知道对方的一切，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在许彦冰心里必须是与其他人有所区分的，他要成为对方心里唯一并且不可代替的存在。
不可以被这个人忽视，不可以让这个人跟他撇清关系，因为他曾经那么努力的，把自己嘴里的一半氧气传送给对方。对方醒过来的同时，就是回应了他的心意，过后才做出逃避的姿态，说什么不要跟他做朋友，这样太自私太卑鄙，如果不肯回应他，当时就不要醒过来好了，那他只会短暂的伤心一下，而不是已经有过最深切的联系以后，又被对方无情的拒绝和抛弃。
眼睛里有一阵滚烫的东西溢出来，张晓阳没办法控制它，他用一声低吼来表达自己到达顶点的愤怒，“许彦冰，闭嘴！你不用再讲了！你既然这样对我，那时候干嘛要醒？我那么努力……我已经……”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说那天？呵呵，你真可笑，我从来，没有求你救我，是你自己拖我下去，你自己愿意救我，我从来没有惹过你……”
他只想叫对方闭嘴，可对方还在继续讲出杀伤力太大的那些话，身体先于头脑做出冲动而直接的行为，他俯下头凑近了自己的嘴，用最大的力气压在对方唇上，严严实实堵住了更多伤人的话。
许彦冰的眼睛陡然睁大，整个身体都僵住了。过近的距离下，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紧紧贴合在一起的部分，跟上次一样柔软，张晓阳为了这点而无比感动，就是这样，亲密到分享空气的程度，不再说出会让他疼痛的话，很安静，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这个世界里的许彦冰只感觉得到他一个人，只看着他一个人。此时此刻的他，就是对方眼里唯一的存在，没有任何别的人可以代替。哪怕是玫。
玫就算早已经亲过这个人，也必定不会像他这样幸运，可以吻到彼此眼角的泪水，一点再一点的，以每一毫米为单位，把它们缓慢的收集，然后在自己温暖的嘴唇上逐一蒸发。
最初的震惊和僵硬维持了不知多少秒，在许彦冰的回忆里，应该是很短却又感觉很久。当他完全反应过来，并且企图推开张晓阳的时候，对方比他健壮许多的身体牢牢摁住他的手和脚，在他脸上乱来的嘴唇却减轻了力道，变得非常轻，轻到让他差点以为，他又回到了某个早已过去的夏天，他，还有那个人，他们正坐在那条波光潋滟的河边。
张晓阳凑过来的那一瞬，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不知所措，才会全身僵在那里，连扭头躲避都忘记。他的心脏几乎停跳，随后又跳得很快，他在害怕和怀疑，对方已经查探到他心里最深的秘密。那个他永远无法得知答案的秘密，已经随着一个生命的消逝而彻底埋藏，现在却被张晓阳这个莽撞的男生猛然翻出来，赤裸裸的摆在他面前。在他已经镇定到可以表示愤怒并推开对方时，他才察觉到张晓阳的脸上有着某种温热的液体，跟他自己脸上剩余的泪迹难以分辨的混在了一起。时间停止了，他听到对方跟自己一样急促的心跳，即使明明知道这种混乱是最大的错误，仍然不愿去破坏这一刻的静谧。
直到张晓阳微微移开了嘴唇，许彦冰才用力推开他，低着头脚步杂乱的走向自己家所在的方向。被推倒在原地的张晓阳很久没有站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敢追，还是不能追，又或者，想不出追上去应该说的话。这个夜晚的月光太亮，所以才会一切都乱套，他很想这么不负责任的说服自己，然后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但他也知道那不可能了。他注定今晚没法睡着。于是他任性的期待着，许彦冰也会跟他一样困扰。





正文 第八章 左右手


许彦冰这一晚没有睡好。他频繁的做着同一个梦。蓝色的水池下面，有一个朦胧的身影，灵活的泳技就像一条鱼，迅速而无声的游近他，然后温柔地吻下来，水草般柔软的四肢缠住他的身体。这本来是个香艳又美丽的梦，但他中途醒了许多次，每次都是被自己吓醒的，因为那个人的面貌一直在变。
最后他没有办法再睡，只好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星空，小时候有听过一个故事，每个人死掉以后都会变成一颗星星，那么不用很久以后，只是几十年的时间，他就会变成遥远星空里一个渺小的成员。所以不应该太过烦恼，所有的事都会变成过去，每个人都会喜欢上谁，又被谁喜欢，然后短暂的交汇在一起，然后长久的分开。他似乎是个天性悲观的人，而且从小到大都不会正确的表达情感，他不知道自己算是太敏锐还是太迟钝，很多其他人能果断处理好的事，他都会拖拉很久，以至于最后变得极其糟糕。
拿最直接的例子来说，比如小时候跌倒受伤，其他的小孩会当时就大哭大叫，引来父母的关注，之后勇敢的点上消炎药水，伤口过不了多久就会好。他却完全相反，因为摔得太痛就叫不出来，还会伸出手去捂住伤口，让自己看不到，再去做一点别的事转移掉注意力，慢慢忽略掉那个伤口。等大人注意到的时候，他的伤口已经发炎，面对父母心疼的责骂，他坚持着自己根本不合常理的想法：他只是因为太痛而不想碰触到它，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一块皮肤，他以为所有的伤都可以自动愈合，根本没有想到它会发炎，发炎之后的疼痛虽然延续得更久，但他的承受力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提高。
对待很多事的处理，他都会这样病态，他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却始终没法忍受当时擦上药水的剧痛。那种刺激过于强烈，几乎每个毛孔都在颤抖，他没法忘记第一次被父母强行摁住涂上药水的感觉。把已经愈合的表面刺破，挤出伤口里所有的血污，然后把药水全部倒上去，痛得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母亲叫他干脆哭出来，他忍着眼泪摇头，因为他知道哭泣是不能减轻痛楚的，甚至哭泣本身也会让胸口疼痛。父亲用严厉的声音对他说，拖久了才会痛成这样，如果最开始他没有隐瞒，短痛一下早就过去了。他不敢反驳父亲，心底却继续摇头，如果当时就擦上这么痛的药水，他连心理准备都没有，一定会比现在更加难以忍受。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明明知道自己是在犯错，到了下一次受伤，他又习惯性的隐瞒和拖延。也许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持续坚持的坏习惯，既然已经成为习惯，就没办法容易的改掉。
这也是一种强词夺理，反正他就是一个病态的懦夫，他总是害怕疼痛，又不小心给自己制造出更多的疼痛，然后用一种消极的态度劝说自己，所有的痛都会过去。他只是偶尔会怀疑，他的潜意识是在刻意加深对疼痛的记忆，好让自己变得与其他的小孩不同。只有在意识到自己的病态时，他才能确认这个人正是他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小时候受过的每一次伤，他都牢牢的记得，其他的孩子早就忘记，因为他疼痛的时间比其他的小孩要长久得多。每一种疼痛都会成为过去，不同的是每个人对于疼痛的记忆，生命里所有不想忘记的感觉也全都会成为过去，唯有加深刺激的强度或者时间，才能让身体更久的记得。
比如生命里的第一个吻，惊愕中夹杂着甜蜜的躁动，心脏跳得太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太强的刺激让他没法在当时做出回应。他只能胆怯的跑掉，过后才无数次复习当时的情形，每一次想起都会对前一次进行细微的篡改，直到把它修正为完美的记忆。其实那个吻也许并不重要，他至今并不能确认对方的心意，他只是拼命想要把那一刻升华和定格，好让自己得到更加充足的理由来记得它。
所有的人和事都会变成过去，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记得，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在亲手触摸到那根冰冷的手指以后。人的生命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它会猝不及防或者缓慢的消逝，没有任何办法来挽留或重复，那么能够加深和延长的只剩下记忆。生命里那个曾经重要的人、那一个吻、那些拥抱、那种喜悦和疼痛，他都贪婪的记得，所有只属于他们的当时，所有无法取代却稍纵即逝的刹那，都是他不愿也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因为它们早已消逝，而且永远不能复制，所以才会变得更加隐秘与珍贵。它们是可以区分“自己”与“他人”的关键所在，他之所以成为他，他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人，都是因为那些在他心里留下刻痕的疼痛与快乐，那些他即使说给另一个人听，也无法完全代替他去理解的心情。
秘密，是一种完全个人的体验，它们没有办法去相互融合。就算是，跟他一起经历的那个人，站在他面前一起回忆，他们两个人的感受也会不同。甚至连记得的情节，都会所有出入，没有任何一个秘密，是可以真正跟他人分享的。
天空中每一颗星星，都注定各自孤独。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已经这样悲观的认定。
此刻的他回忆着生命里曾经重要的人，那个人已经被他无数次的加以美化，他再也拼不出那个人的真实面貌，只是一次次自私的利用对方来让自己变得完整。而且不管他怎样努力的记得，他还是背叛了对方，再深刻的记忆也比不上一个真实而温暖的吻，或者一个紧密的拥抱，独孤是一种太可怕的东西。回想着那个频频被自己惊醒的梦境，他只感到内疚和罪恶。这预示着他的记忆已经被现实扰乱。他已经开始不断的背叛。
他坐了很久，很久，看着那些星星逐渐隐匿。天空透出朦朦的亮光，然后他起身刷牙、洗脸、换好校服。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上，挂起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嘴角和下巴凄惨的青肿着，眼神却烦躁不安。那是埋在冰冷水面下的蓝色火焰，因为某些无形的火种开始重新燃烧。它们不仅让他感觉罪恶，更让他觉得困扰和恐惧，它们会带给他疼痛，所以不能再去贪图短暂的悸动，因为每一个想要玩火的人，最后都会被烈火灼伤。
走下楼站在隔壁的单元，他平静的等待着玫。玫出来的时间有点晚，脸色也并不太好，微肿的眼睛似乎哭过。他仰起头用青肿的脸对玫微笑，说出了跟往常一样的话：“走吧，不要迟到。”
玫看到他脸上的伤痕，似乎有点难过的样子，随后又闭紧嘴唇加快脚步走下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也并不打算停下，他只好伸出手牵住玫，用低而清晰的声音开口：“佳玫，我是喜欢你的，但我想了很多。做不到的许诺我不会给你，在高中毕业之前，我不想谈感情。我只是个高中生，太复杂的事我处理不来，我也不想骗你。如果我们做情侣，就不再是朋友，你确定那样会比较好？朋友可以一生一世，但爱情不是，可能我想得太多了，我真的害怕。”
这是第一次，玫听到许彦冰讲出“喜欢”两个字，也许他只是想要玫知道，他有认真的对待这件事。玫可以恨他，但仍然相信他的每一句话，这个人从来没有骗过她。友情的期限总是稳定而长久的，爱情的期限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跨越生死，对于还只是高中生的他和她，连爱情究竟是什么也讲不出来。其实她知道的，许彦冰不是那种轻易许诺的男生，所以她才更想要得到对方的诺言，只要从许彦冰的嘴里说出来，那个诺言就会是永远。她确实在逼迫对方，用温暖的眼泪和柔软的怀抱，她想要得到爱，那是每个女生都想要的承诺，不管她和他现在都只有十六岁的年纪，甚至甘愿对方用美丽的言辞来欺骗她，为她制造出一个粉红色的泡泡。童话的结局总是美好的，没有人想看到王子公主婚后的相互失望与口角埋怨，她只想要听到那个承诺而已，无论日后他到底做不做得到，但他并不想开给她一张太难兑现的空头支票，那对他是种沉重的负担。其实这一切都只是说明，他还没有真正爱上她。他过于理智的思考本身，已经是一种退避。
玫没法期望更多，能让许彦冰说出喜欢这两个字已经很不容易。只要有那一份喜欢，她会拼命努力给“喜欢”浇水施肥，让它一点点长大，直到变成可以让对方忘却理智的“爱情”。她看向眼前表情严肃却又带着羞涩的脸，弯起嘴角灿烂的笑了，“嗯！那就跟以前一样吧，我们顺其自然，好不好？走吧，都快要迟到了！”
她不再等着许彦冰给出回应，直接拉起他的手大步往前走。她觉得自己想通了。一直都是她在自寻烦恼。许彦冰并没跟其他的女生交往，他们两个每天都会见面，他们有别人插不进来的默契，说出来是不是情侣又有什么关系？许彦冰身边的位置永远都只属于她一个人。
高中生确实不适合像大人那样一板一眼的恋爱，她跟张晓阳的约会总是感觉怪怪的，对方太多刻意讨好的行为里，已经找不到第一次随机约会时的开心，而是像作秀一样各自着扮演男女朋友的角色，小心翼翼的相互尊重和展示自己的优点。她每一次跟对方出去，连吃东西都不敢大口，总会注意仪态的端庄，想要大叫着发泄情绪更是不可能，就算对方是她名义上的男友，也远没有熟悉到可以在对方面前撒娇或者大发脾气的程度。能见到她真实的每一面并且全部包容的男生，只有许彦冰一个，她也只会在许彦冰面前才能自在的表达真实的自己，没有客气的礼貌、没有自保的防备，这样的关系比情侣更自然。
许彦冰因为她态度的转变而有点吃惊，但表情确实轻松下来，两个人亲密的牵着手快步走在上学路上，这种单纯又快乐的情形已经阔别了一段时间，他曾经以为再也没法找回来。他时不时看一眼身边的玫，确定她真的不是为了让他放心才装着高兴，她也有所察觉的回望他，丢给他一个有点俏皮的笑容：“看什么啦！是不是发现我特别漂亮，越来越喜欢我了？”
“呵呵……嗯，你一直是我眼里最漂亮的女生啊。”
走到那个熟悉的转角，两个人已经聊得很顺畅，早已守在路口的人迎着风转过身，对着他们两个点点头，带着一脸阳光到不行的笑。
“嗨！一起吧。等你们很久了！”张晓阳是那种一夜不睡也能容光焕发的体质，三个人里面就他看起来精神最好。他很过分的跑进王佳玫和许彦冰中间，在人家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一手牵住一个，“我为了跟你们一起走，车子都放弃了！以后不骑了，哈哈。走吧！”
许彦冰和玫对看一眼，再一起傻傻看向张晓阳的双手，他还是厚脸皮的视而不见，硬拖着两个人继续前行，“迟到就不好了，别磨蹭！”
些微的歉疚感让玫没办法对他摆脸色，许彦冰则是暗自甩了一下却甩不开他，只好咬着下唇斜斜瞪他，脸上浮起两片不知是愤怒还是尴尬的红晕。张晓阳若无其事的加大力度握紧掌心，眼睛含着笑意膘过来，仿佛在对他说“休想甩掉我”。
玫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怪异气氛，担心的看向他们两个，“你们昨晚吵得很凶，我在楼上有听到。后来还打架了吧？许彦冰脸上这样，是你打的吧？那现在应该没事了，你们还瞪什么？”
两个男生同时产生了偷偷摸摸做坏事的感觉，又同时脸红了一下，那种莫明奇妙的意外事件怎么能让人知道，尤其那个人还是玫？他们最后同时对玫摇头，开口说出的话也几乎一样：“没事了！我们和解了！”
玫的眼神带着狐疑，这两个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呢？可能张晓阳因为打了许彦冰，所以怕她记恨？以许彦冰的温和脾气是肯定不会计较的，也就顺水推舟的附和了对方？其实她并不怪张晓阳，反而有点女孩子的虚荣――有男生为了她打人，有男生为了她而被打，不管是哪一个，她都没有立场去怪罪。看着他们为了她而忍耐对方，她感动之余也有点心虚，张晓阳真的是个不错的男生，但跟他在一起的感觉是做朋友好过做情侣，她悄悄想着要抽个时间单独跟他谈清楚，还是顺其自然最好。
张晓阳也在偷偷的想，什么时候跟玫好好谈一下，朋友和情人他一个也不想放弃。如果一定要选，他宁愿退回到最初的位置，无论她和他还是他，三个人都不用想太多，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相互探索。喜欢就玩在一起，不喜欢就干脆的分开，青春本来就应该这样直接明了，而他手里牵着的这两个，就是他目前喜欢的人，失去哪一个都会同时失去另外一个。所以，他绝对、绝对，不要放开任何一只手。
三个人各怀心事，一直走到学校门口，虽然有在相互讲话，注意力都不太集中。还是许彦冰首先发现了同学们惊异的眼神和诡异的笑容，这才回过神来想要甩开张晓阳的手。这样真的有点奇怪，两男一女亲密的牵手走进校园……他自己是没有关系，但别的同学会怎么想？这样对玫不好，女生的名誉很重要，他不想玫被人胡乱揣测。他不敢做得太激烈，只在暗地里用力，可还是甩不掉手上那只可恶的“熊掌”，张晓阳这个家伙简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狠狠地瞪过去，张晓阳也正好瞪过来，两个男生用眼光在半空厮杀的时候，玫也注意到了同学们玩味的眼神和笑声。
趁着他们两个在暗战，玫猛然甩掉了张晓阳的手，提脚走出去几步却没有感觉到他们的跟随，这才惊愕的回头。看到他们还在互瞪，玫对他们皱眉大叫，“你们啊，铃声要响了！还不快一点！”
“呃……嗯！”
“呵呵，好！”
两个男生分别给出响应，跟在玫的身后匆匆跑向教学楼。他们的手仍然纠缠在一起，较劲般相互用力狠握下去，许彦冰是真的有在生气，因为张晓阳笑得太欠揍。他们两个人都涨红了脸，直到坐进了教室还在小声吵嘴，如果许彦冰不理踩张晓阳的话，他就更过分的去挠许彦冰的腰。
总之这天早上的第一节课，一向都是好学生的许彦冰让人大跌眼镜――老师正站在讲台上解题，他竟然把一本教科书重重拍在同桌头上。被气到当场发飙的英语老师指着许彦冰：“You！Out！”
许彦冰面无表情的站起来，慢吞吞走向教室外面，目送他离开的张晓阳先是忍不住笑了，随后正着面色大叫“对不起”，这声音大到全班同学都笑起来，老师手指发抖的把一截粉笔砸在了张晓阳头上：“You！Too！Now！！”





正文 第九章 Happy Birthday


教室里的同学齐声念着英语课文，被赶到外面罚站的两个人一起看着蓝蓝的天空。
“许彦冰，别不理我啊！我说对不起了，你不要太小气！”
“许彦冰，你也打过我了，我们算扯平了好不好？”
“许彦冰，喂！我要投诉，你这是冷暴力！”
许彦冰回过头冷冷看他一眼，眼神却有点无奈，脸上浮起意味不明的红晕，“什么冷暴力，我跟你又不是一家的！”
“呵呵，谁说不是？我早就认为你是了！”张晓阳暧昧的对他眨眼睛。
许彦冰脸红得更厉害，连讲话的声音也弱下去：“不准乱讲！这是学校！你想干嘛！上课都乱来……你再骚扰我，我就跟玫讲，让她赶快把你甩掉！”
“啊？她还不算甩我？你都已经撬我墙角了！”张晓阳很直接的讲出来，语调中却没有多痛苦，只是表情有点夸张的叹气，“唉……算了，谁叫你是我朋友！反正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们让玫来选。反正……我也算报仇了，对不对？”
张晓阳一边讲一边斜斜的看着许彦冰，对方立刻躲避他的眼神偏开头去，“不要乱讲……你神经啊……奇怪的事赶快忘掉。”
张晓阳皱着脸反对，“那忘不掉怎么办？你说得这么容易，那可是我第一次……第一次送男生礼物啊。许彦冰，那块水晶，我捡回去了，裂了一点点，还是很漂亮，你是就想要这一块呢，还是想要我买个新的送你？”
许彦冰很干脆的拒绝，“都不想要。你有钱买礼物，就多送给佳玫，送给我干嘛？”
“她的礼物我昨天就给了啦！比你的这个贵，是一朵水晶玫瑰！我说，你很过分耶，我花掉这几个月省下来的零用钱才买东西送给你们两个，你一句不要就算了？许彦冰，你生日几号？告诉我，我要提前准备钱。”
“少来，我干嘛要告诉你，你又不是我什么人。”许彦冰皱眉往旁边站了一点，因为张晓阳一直往他这边凑过来，距离太近就感觉怪怪的。为了表示他的坚决，他咬着牙再次声明：“你要是再敢在上课的时候骚扰我，我就去跟班主任申请，不要再跟你坐同桌了！”
“……”张晓阳赶紧严肃的点头，昨晚好像就说过这个话题了，那时的说法跟现在有点不同的样子。不过想一想还是觉得委屈，他又凑过头去放软声音为自己辩解，“我也没怎样啦，就挠你痒而已……我不知道你这么敏感，你又没说！”
许彦冰再次脸红，已经让到墙角的他没地方再退了，终于忍无可忍的低吼：“走开！别再挤过来！你很无赖！我干嘛要告诉你我什么地方怕痒？那是我的隐私！我警告你，马上闭嘴！”
被他吼得缩了缩肩膀，张晓阳只好往外面让开一点，睁大的眼睛却死死盯在他脸上，就这样闭紧嘴巴看着对方。这也算是乖乖听话，但许彦冰更加不自在，用“芒刺在背”这个词比较贴切，他真的有感觉到汗水在流下来。
“走远一点！你这样很奇怪！”连耳根都红透的许彦冰横眉怒视张晓阳，面对这样的无赖，再好的脾气也没法冷静。
张晓阳耸耸肩，自觉的退开好几步，只是那颗脑袋就像向日葵一样，始终朝着相同的方向，而且笑得越发欠揍，许彦冰强忍怒意的脸就是他的那个太阳。
许彦冰的呼吸逐渐急促，连手指都忍不住微微发抖，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张晓阳有着小强的体质呢。看到他纠结到快要爆炸的表情，张晓阳终于收敛了一下，勉强偏开头看向楼下的操场。
终于熬到下课铃声响起来，许彦冰提脚就往楼梯口走，张晓阳第一时间抓住他的手，用最可怜的音调配衬痛心疾首的道歉：“我错了，我不对，我有罪，我给你检讨还不行吗？彦冰，不要去找班主任啦！我保证，如果不得到你的允许，我就再也不骚扰你了。”
许彦冰拼命抽回手，意识到对方的话有很大的语病，什么叫“得到你的允许”，那种过分的事他有可能允许吗？真是乱七八糟，但他真的很急，没有时间再跟这个无赖瞎扯，“让开！”
他急迫的语气让张晓阳很不放心，还是继续捏着他的手不放，眼看时间迅速流逝，身边的许多男生都冲向他想去的那个地方，他实在没办法再忍下去，尴尬又窘迫的说出了他的目的地，“我、我要上厕所！你是白痴啊！”
“啊？”张晓阳这才讪讪的放开手，看着他小跑的背影又快步跟上去，搭住他肩膀大声建议，“一起去！”
许彦冰头也不回的撞开他，身体迅速往前冲，嘴里咬牙切齿的念出几个字：“妈的！滚！”
被丢在原地的张晓阳摸摸鼻子，耷拉着脑袋慢慢走回教室，过了好几分钟他才意识到，刚才是第一次听到许彦冰讲脏话。他想，以后他还会听到更多的。对于两个追追打打而实际上关系不错的男生，相互用脏话问候对方是一种表达亲密的方式，他有点自以为是的、给刚才那场对战做出如上的总结。
从这一天开始，张晓阳的学校生活开始变得充满乐趣。无论是上课时盯着许彦冰的脸看，一直到对方受不了的怒视他；还是下课后缠着对方一起去室外晒着太阳聊天；或者是拉着对方一起跑去楼上，把玫叫出来聊个几分钟；又或者一个人跑下楼买好三盒冰淇淋，用他极强的短跑速度送进两个不同楼层的教室，不管许彦冰是不是想吃，最后总会看着他的一头大汗勉强接在手里。
至于每天早上三个人的“例行约会”更是风雨无阻，早餐也在他的坚持下一起吃，晚自习下了以后也多半三个人一起走，偶尔还能在路上的店里坐一会。许彦冰不知是慢慢习惯了他的加入，还是因为玫而容忍着他，玫对三人之间这样融洽的情形似乎也很乐意。
她不再小心翼翼的矜持，当着两个男生经常会放声大笑，也不再刻意穿上及膝的裙子和披散着及肩的长发，而是扎起了方便的马尾、一周有五六天都穿着色彩鲜艳的休闲装。这样的玫也很漂亮，她说这才是她喜欢的装扮，从前为了做一个端庄的女生才放弃自己的喜好。而现在她是想通了，大大方方的做自己就好。喜欢的人不会因为她穿得高贵淡雅，就会觉得她可爱，不能喜欢上真实的个性，穿上公主的裙子也完全没用。
她说出这些话的当时，张晓阳和许彦冰苦笑着对视，两个男生都暗示对方才是玫嘲讽的那个家伙。玫看着他们眉来眼去的样子，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卫生眼：“少对号入座了，本姑娘的真命天子还没出现呢！你们就虚荣吧，两朵可恶的水仙花！”
许彦冰讲过很多次，要去跟班主任申请调换座位，每一次都在张晓阳的阻挠和恳求下不了了之。玫一点也不同情张晓阳，每次都是他惹恼许彦冰，就好像年纪很小的孩子，总会去欺负自己最喜欢的人，等到对方真的打过来或者不再理睬他的时候，又会哭着求对方陪他玩。这种幼稚的行为竟然会出现在张晓阳身上，玫深刻的觉得他自作自受，不过她也发现对方并不是真的在后悔，反而是心里暗爽的乐在其中。
在这种不断重复的挑衅与求饶的过程里，许彦冰对他越来越凶，有时候看着他们打闹的样子，玫会突然以为回到了过去。许彦冰只有对那个人，才会这样毫无忌惮的发脾气，在两个关系非常好的男生之间，这是种相互撒娇般的亲密。她也曾悄悄的感到失落，然后为许彦冰拥有了新友情而高兴，那个人，毕竟已经远去，许彦冰不可以一辈子背着旧时的枷锁。
张晓阳是个超级乐天开朗的男生，接触得越多就越能确认这点，许彦冰跟这样的男生做朋友是再好不过，心里阴郁的那个部分也能慢慢变亮。男生的心里总有那么一块地方，是留给那个最好的同性友人，这个位置连女友都无法代替。玫最大的收获，就是想通了这一点，她曾经想要去代替，结果是彻底的失败，不管再过多久，她都无法代替那个人，然而张晓阳可以。男生的话题、男生的喜好，毕竟是她没法去真心喜欢的，她陪着许彦冰和张晓阳走进本地最大游戏室的时候，冷眼旁观那两个家伙兴高采烈的表情，深深的感受到男女之间天性的差异，更别说陪着他们一起聊足球，那简直是一种折磨，说起漫画也只有她一个人高呼“NaNa万岁”，而那两个家伙异口同声叫着“小�x健大神”。
在张晓阳锲而不舍的努力下，许彦冰越来越多的举起白旗，没撑上几次就把自己的出生日期出卖给对方。虽然有威胁他们不准乱花钱，但玫和张晓阳都不可能听话，两个人完全无视许彦冰的反对，早早就把当天所有的节目都安排好。那一天就在开始变得寒冷的十一月当中，而且还没有很幸运的遇到节假日，两个人都提前请好晚自习的假，张晓阳还越俎代庖的给许彦冰也请了，跟老师说的理由是他得了重感冒，还传染给许彦冰，为了不害到另外的同学，他要拖着许彦冰一起去看医生。
当然也不算完全说谎，张晓阳那天确实在感冒，因为头天晚上三个人在路口站太久，他作为身体最健康的人，义务反顾把外套献给了玫，回家时也没拿走，而是自信满满的拍着胸脯说自己一定没问题。结果到了这一天早上，他起床就感觉不对，声音嘶哑加上头痛，好像还有一点点发烧。他没有太注意，吃了药就直接冲去学校，许彦冰一看到他就发脾气，以超级严厉的话把他任性的举动狠狠教育了一通。
被对方狠骂的张晓阳竟然觉得有点幸福，这说明许彦冰有关心自己，所以他眉开眼笑的一句都没辨回去。只是听到张晓阳赶他回家休息时，他才苦下脸摇头，“不要，只是一点点，我也吃了药！你别靠近我就好，小心传染啦！”
许彦冰惩罚他的方式很另类，那就是更加频繁的靠近他讲话，张晓阳躲个不停，最后只有去学校医务室买了口罩带上，还多买了一个给许彦冰戴上，“好啦！这样就不要紧，我刚才又听话吃药了，你别再赶我回去。你今天生日，我和佳玫都要陪你，否则你会一个人躲着哭的。”
许彦冰红着脸拍掉他的手，“乱讲！什么躲着哭，我又不是女生！晚上到底要干嘛，你们两个！不说我就直接回家，让你们两个去单独约会！”
张晓阳立刻出卖王佳玫，“啊，不要！是佳玫定的包间啦，也没什么，先去步行街逛逛，游戏加K歌，然后自助餐，还有个小蛋糕……”
“太多了！放学到晚上哪有那么多时间啊，明天还要上学呢。”许彦冰皱眉反对，停顿了几十秒才又加上一句，“再说你也病了，不要玩太晚。”
张晓阳开心的把后半句作为对方讲话的重点，一直到放学后逛上了步行街还沉浸在快乐的心情当中，精神呈现不太正常的亢奋。许彦冰两个人都用看白痴的眼神瞪他，然后摇着头伸手探他额上的温度，“你在发烧吧！”
他好怕许彦冰又叫他回家休息，连忙开口否认，一逛街就高兴的玫则拉着他们两个冲向街边的大头贴，“我们照相吧！还没有三个人一起照过耶！”
两个男生都不算喜欢这种花花绿绿的机器和照片，但玫这么兴奋，他们也只好奉陪。拍过好几张双人单人的相之后，玫又拉着他们两个一起进去，比较搞怪的是玫和张晓阳竟然都抢着站到许彦冰旁边。许彦冰无奈的举起手投降，“好啦，我站中间！”
两个正在互瞪的家伙对看一眼，都勉强同意了，于是在满满的一版大头贴上，留下了三个人生动的表情：许彦冰是一脸羞涩与困惑、玫和张晓阳都在笑着亲他的脸。
在K歌房里关上大灯，许彦冰深吸一口气吹灭了蜡烛，晕黄而朦胧的壁灯映照着玫和张晓阳整齐一致的口型，“Happy Birthday！许彦冰！恭喜你明天十七岁！”





正文 第十章 妒忌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许彦冰被学校抽中去参加全省数学竞赛。他一向都是这类比赛的常客，对这个没感到什么压力。只不过要离开学校两天，在另一个市里进行初赛筛选，张晓阳和玫当然有大力给他加油，就差十八相送了。
张晓阳送许彦冰的时候是一脸笑容，回去教室里才觉得孤单，看着其他的同桌都在讲话打闹，身边空荡荡的座位让他很不习惯。他幽怨的咬着笔尖，很吃力的听着数学老师讲课，不会解的题只好先抄下来，等许彦冰回来再给他重讲。这一点他真的很崇拜许彦冰，那些在课本上乱跳的数字他最没辙，他的头脑比起许彦冰真的差很多。玫经常当着他的面讽刺：体育出色的男生很难有智慧，他对此没办法反驳，连玫的成绩也比他好几个级数。不过这才说明上天是公平的，玫出色的也只有文科，许彦冰在理科成绩上算是非常的厉害，但体能就完全不能跟他比。
他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又一次在课堂上走神，笔记抄到一半接不上去也看不懂，这才本能的望向身边。空位上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微微一愣就苦笑起来，只不过离开两天而已，这才是头几个小时呢，自己怎么就像被抽掉骨头一样，软嗒嗒的没有精神了。
晚自习后他送玫回家，两个人都有点低落，走了大半截路，他总算意识到自己是男生，应该主动热情的搞活气氛才对，于是找着话题给玫开玩笑，“佳玫，你不是在害羞吧？我们好像是很久没有单独约会了哦！”
玫一点也没被他的话唬到，很狡黠的反将他一军，“对啊！这应该是你的责任吧？你都不约我，那我是女生嘛，你都已经默认分手了，我还缠着你干嘛？”
张晓阳顿了下脚步，不确定玫是在玩笑还是认真的，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有点怪，他和玫竟然还没有好好对谈过，就莫名其妙的无疾而终。身为一个男生，还是应该有所交代，他站住身体想了想，试探性的看着玫的脸，“那有没必要讨论一下？我……我是觉得，你可能对我有点好感，但还不太够，我们现在这样也很开心。”
玫没想到他认真起来，只好也停住脚看着他，气氛变得有点尴尬。有的话不知道怎么讲，玫斟酌半天才小声回答，“我也觉得现在很好啊……是不是情侣都没有关系。”
张晓阳看着这个他主动追求的女生，虽然最近都玩在一起，但真的再没有私下相处过。只有当许彦冰在场的时候，玫才开心得很彻底，也真实又自然的表现出所有的优点和缺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他心里有点不可避免的失落，许彦冰有跟玫一起“同床睡过”……他一直刻意避免想起这件事，但发生过的毕竟是事实。玫的话已经讲得很明白，他带着一丝淡淡的酸涩和自嘲开口回应，“嗯……那就这样吧。呵呵，我有努力追你哦，不过你喜欢的不是我……我们交往一场，连个吻都没有，真是有够纯洁。”
玫眨了眨眼睛，对方泛着酸意的语气其实还蛮可爱的，让她忍不住微笑起来，“那作为道别，我给你个惊喜！”
张晓阳还没反应过来，玫已经踮起脚凑上了自己的嘴唇，这个告别的吻很轻很柔，像羽毛般刷过他的唇边。似乎为了表达自己的不甘，张晓阳在玫企图离开的时候也凑近过去，两张柔软的嘴唇登时密密贴合在一起，路灯下看起来倒是幅美丽的画面。
过了十几秒，两个人同时冷静的跟对方分开，玫本来想要做出生气的表情，结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张晓阳懊恼的挠挠头，自己的吻有差到这种地步？
“不要笑了啦……你这样我会自卑！”
“呵呵，对不起，我忍不住啦！真的没感觉啊，你还不是一样，眼睛都没闭起来，还上下乱转的偷瞄我！”
“呃……不要笑嘛，我第一次亲女生，当然会好奇啦！我只想看看你有没有投入，结果你也眼睛睁那么大，还僵得一动不动！”
“哈哈，我是没想到你会这么Q啊，所以很吃惊而已，算了算了，不要讲了……走吧！”
玫拉起张晓阳的手臂大步前行，脸上还是没有忍住持续的笑意，这样的玫才是百分百的真实，但同时也有点小小的可恶，张晓阳恼羞成怒的低吼，“分手啦！你真是我见过最不浪漫的女生！”
玫吐吐舌头，用讨好的语调让他消气，“好嘛好嘛，是你甩我行了吧？晓阳，试过接吻都不行，我才确定我们真的是电力不足啦！我就实话跟你讲，他是我喜欢的第一个男生，我对你是有好感，但是不管你还是别的男生，都不可能超越他，你就唾弃我吧，看来我是要死守那颗树了！我才是真正的悲惨！不过以我女生的直觉，我能肯定你也移情别恋了，告诉我你喜欢的是谁，我替你想办法去追。女生之间比较聊得来，我还可以帮你做内应哦！”
完完整整听完玫的这一段话，张晓阳心里的感觉五味杂陈。玫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大方的承认，她真正喜欢的就是许彦冰。他并不能确定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这两个人并没有公开的交往，而是保持着暧昧而模糊的亲密，友情以上、恋人未满，是他们已经习惯的模式？在他出现之前，玫和许彦冰早就是这样，那么这个主动粘在他们中间，没有被彻底排除出局的自己，又算个什么角色？如果他够自信，他可以期待一切都跟自己有关，但是现在的他只感到深深的妒忌。无论是玫还是许彦冰身边的位置，他都只会是备胎和次选吧。
玫充满兴味的眼神还盯在他的脸上，他只好抛开乱乱的情绪勉强露出笑容，“没有啦……我都没机会去认识别的女生，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和彦冰啊。”
“真的？你别唬我哦！现在不加紧追，以后失恋了别在我们面前哭。”
张晓阳做了个夸张的自恋表情，“我这么帅，肯定有女生倒追我的，我才不担心呢！”
许彦冰考完初赛，没有打回电话让任何人去接，而是考完的当天下午就坐了末班车悄悄回到家，好好的洗了个澡爬上床休息。因为他心情有点烦躁，才想独自待一下，在考场上走神的自己，简直太可怕了。
遇到难题咬着笔头的时候，他会想起某个人做出这个动作的样子，那种哀怨的眼神、撅起来的嘴角，怎么看怎么搞笑。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后流着冷汗集中注意力，皱着眉答了一会卷，又看到曾经跟对方一起解过的高难题。就在前不久的课余时间，他企图解这道题却被某人夺过资料，任性的责备他不该在课余学习。他懒得跟对方辨，只说了如果你能做，我就听你的，结果对方逞强的投入到地狱式折磨里，最终哀号着承认战败。
诸如此类的走神在那两天发生过太多次，虽然不会影响到他解题的发挥，却拖慢了不少解题的时间。到交卷前十分钟还在急忙检查的情形，对他而言也是第一次出现，如果某个人的存在已经会影响到他的学业，那么他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当天晚上的自习，他刻意选择不去，想要趁着最后的假期好好想清楚，但寂寞和烦躁的感觉让他坐立不安。已经很久没有觉得寂寞，离开学校的这两天才特别明显，他皱着眉拉开窗户想要透一下气，即使寒冷的晚风扑面而来，也好过卧室里让人胸闷的燥热。他任性的把头探出去，看向遥远又广袤的星空，世界如此之大，有多少奥秘等着人类去探索？他却在为了小到无形的事情而烦恼。他真正应该关心的，是每一次考试的分数和两年后的前途，那些看得见摸得着，也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去掌握的一切，只要付出就可以得到回报的东西。就像他擅长的数学，有公式就可以解得开，至于他最不擅长的作文题，尤其是记叙抒情的类别，他完全不知道好坏的标准。所以他每次的作文都是超低分，老师总是给他“感情苍白”、“语言干瘪”的评语。他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写好一篇抒情作文，他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句子形容自己的内心感受，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愿意去找。感情那种复杂深奥的东西，比数学题要难上太多，连思考它都会很累，更不要说找到准确的词句去形容。
他现在就已经感到很累了，整个脑子就像打结一样理不清楚，而且还感到了一点头痛，他甩甩头，准备关上窗休息，视线里却看到了从院子外面走进来的两个人。
玫和张晓阳，手挽手走得很近，路灯下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看起来很般配。不知道张晓阳说了句什么，玫狠狠一掌拍在他背后，张晓阳立刻做出呲牙咧嘴的表情，惹得玫也笑了，继续伸手去掐对方的脖子。张晓阳这次不再束手就擒，反手在玫的脖子和腋下一阵轻挠，玫忍住笑声拼命躲闪起来。因为现在已经不算太早，为了不吵到别人，两人都尽量忍着声音，脸上却笑得无比快乐。
什么时候……玫和张晓阳已经这么亲密了？他离开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情形。就连他跟玫，也不会笑闹到这种程度，更不要说在户外做出这么暧昧的动作――楼下的玫已经在举手表示投降，张晓阳还是没放过她，而是强抱着她的腰不松手。她做着挣扎的动作，表情却很开心，而且，她在脸红。
许彦冰没有再看下去，也完全不想下去跟他们打招呼，而是缩回了自己的头，不打算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回来。此刻的他们这样开心，不需要他去破坏，到明天上午再跟他们说，自己刚刚才回来吧。
他快步走去浴室洗了一个脸，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才吃了一惊。镜中的那张脸上有着奇怪的表情，嘴角也微微撇下去，像是在跟谁生气，又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这让他想起小时候被别的孩子抢走奶糖，却又打不过对方，才悻悻的告诉自己根本就不喜欢那颗糖，过后照着镜子的自己，也是这样微微撇下嘴的样子。
他愣了一会儿，回到房间用被子蒙住了头，决定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第二天上午，他比平常迟了很久才出门，错过了整整两堂课，走进教室里的时候，第三节都已经开始了。老师表扬他刚下车就回来上课，他有点心虚的偏过了头，身边的张晓阳偷偷在桌子下面捏他的手，他沉着脸用力打掉。
张晓阳呆滞了几秒钟，不甘心的再次把手伸过来，他猛地缩回手瞪过去。看到对方不解又哀怨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理由生气，于是勉强挤出笑容。
下课铃声一响，老师才刚刚转身，紧张了整节课的张晓阳就连珠炮似的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咬着下唇一直摇头，话却比往常少了很多，张晓阳恍然大悟的试探他：“彦冰，是不是……没有考好？”
他顺势点头“嗯”了一声，就这样吧。
自从这一天开始，他心里总冒着微小的酸泡泡，他也知道自己是庸人自扰，但那种感觉一直没办法抹掉。只要玫跟张晓阳笑笑闹闹的，他就会不自觉的沉默下来。玫跟张晓阳确实有哪里不一样了，就在他出去考试的那两天里，他不敢问、不能问，无论玫还是张晓阳，他唯一能做和应该做的，就是装作什么都不怀疑、不知道。
他的沉默也引起了玫和张晓阳的关注，两个人都粘他更紧了，这让他更加烦躁甚至让他痛苦，更加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出去，大部分时间都选择独自待着。面对两个人关心的行为和话语，他只能不断重复拙劣的谎言：“考得不理想，所以心情不好。我不出去玩了，要做题。”
他没有想到，这句重复太多的谎言变成了现实。三周之后的复赛里，他真的考砸了。他的分数连优秀奖都没有拿到。更可怕的是，接下来的期末考试里他再次失利，几乎所有科目的成绩全体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