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朔风正寒 北风劲。入冬来一直阴霾不散,却没有下过一场雪,只是飘些冰冷的雨。小雨零星,和着北风一起,刮在人的脸上,像一把尖刃小刀,割得生疼。这便是江南的冬,冰雨冷风,从外面一直寒进骨子里,无论穿多少件衣裳都无济于事。 虽然时辰尚早,街上却冷冷清清,来往过客行色匆匆,街边的商贩无精打采地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袍里,用兜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相比街上的萧条,酒肆茶铺却热闹得紧,店家在厅中加了暖炉,门口用毡布挡风,那些在家也冻得打哆嗦的人们,都来这里凑热闹,轧闹猛,人一多,自然也暖和多了,一开门就能感到一阵暖意,因此人越发喜欢停留在这儿,不愿离去了。 聊天的聊天,吹牛的吹牛,抬杠的抬杠,叫骂的叫骂,总之人人都乐在其中,有几个呼喊得兴起,出了汗,就把棉袍脱了下来随手一扔,好像外面天寒地冻与他无关,再也不需要出去了一样。 “李大哥,你刚从北边回来,那里最近有什么新鲜事不?”一个长了酒糟鼻的男人说。 “这大冷天的,李大哥,你去北边干什么?”桌上另一个穿灰布棉褂的人跟着问。 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端起碗喝了一口酒,闭起眼睛来咂了咂嘴,独自享受了一会儿,睁眼看着同桌的其他几人,说:“咳,还不是去贩点貂皮人参之类的东西,这季节,那些东西正好上市呢。” “赚着了吧?今年冬天冷得很,估计那些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们都争着买呢。” “本来是不错,我在这边带了些时令货过去,又换了点东西过来,只要卖了就能好好过个冬天了,谁知道,半路被人给劫了。我拼了老命才跑得掉,幸好逃得快,要不还能在这里跟你们喝酒?”麻子叹了口气,“可是那点货全赔在路上啦,还好没把家底都带上,要不真得要饭去了,北边那是冰天雪地啊,恐怕家还没到就冻死了。” “哦哟,这可亏大了。好在你能安全回来,要不你家那婆娘就得改嫁了,哈哈!”酒糟鼻挤弄着眼睛笑着说。 “嘿,要便宜也不能便宜你,李大哥家里的好歹也算是咱们街上出名的美人儿,要改嫁哪能轮到你啊!” “行了行了,李大哥都回来了,你们俩别扯了。”桌上第三人一直没开口,此时忍不住打断另外两个的话。 “还是许老弟你最实在,不像他们两个那张嘴,分不清是羡慕我还是咒我。”被称作李大哥的人拍了拍第三人的肩,随后压低了声音说,“不过我这次去可听到不得了的消息呢。” “什么消息?”酒糟鼻靠近了一点儿,兴奋地问。 李大哥手指压唇,示意他们小声,四周望了一圈,将身子往前凑了凑,低声说:“听说,要变了。”他指指了天。 “变什么?下雪?”酒糟鼻问。 “不是,变天啊。”李大哥声音更低了。 “哟,这可不能乱说啊!”许老弟惊呼。 “小声小声!”李大哥连忙捂住他的嘴,又四下看了看。“好在我们坐角落,没人注意。” “李大哥,说这个可是要…...”酒糟鼻做了个划脖子的动作。 “所以也就你们知道行了,别传出去。”李大哥斜着眼看了下身后,离了椅子微微站起说,“是我在京城的老朋友说的,他在里边有人呢。老的病了很久,现在小的们开始争起来了。” “这也是意料中的,那么大年纪了嘛。” “所以现在路上不太平呢,我能捡回条命不错了。”李大哥坐回椅子,又喝了口酒。“今天到这儿吧,我家里的那个最近可不让我好过,都是失了那批货闹的。” “李大哥是得回去安慰嫂子,冷落娇妻可比失货更难弄啊。哈哈哈!”酒糟鼻端起碗,说,“咱们把这碗酒喝干了就散了。”说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李大哥站起身,往椅子背上一看,“哎?我的棉斗篷呢?” “刚才你不是放在椅背上了吗?”酒糟鼻说。 “我也记得放这儿了,怎么不见了?”李大哥绕着桌子转了一圈,“是没有啊,难道这衣服也能长脚跑了?” “是不是你后来放别的地方啦?”许老弟提醒。 “不可能,我到了这儿哪都没去,连茅厕都没去一次,能放哪里啊!” “再找找,别急……哎,李大哥,那是不是你的斗篷!”酒糟鼻眼尖,看到门口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叫化拿了一件棉斗篷,正准备出门。 “就是,那就是我的!小贼你给我站住!”李大哥大喊一声。 小叫化一见给发现,拔腿就跑。李大哥见状直追,也跟着跑出了酒馆。 “站住,你给我站住!”李大哥一路追一路叫。可是他哪能比上小叫化的腿脚灵便,一下子就拉开了距离。 “站住!你站住!”追了一段,李大哥气喘吁吁地叫,却怎么也提不起脚了。 突然,他旁边跑过一个白色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向前追去,也大叫着:“站住,站住,你个贼骨头,你给我站住!” 前面的小叫化本已放慢脚步,回头一看,见一个旋风似的身影急追将至,又开始跑了起来,一转弯,跑进了一条小巷。 “叫你站住了,还不站住吗?”白衣人见小叫化不肯停步,一跃而起,足尖轻点几下墙面,转眼便站定在小叫化面前。“这下看你往哪跑?” 小叫化转身欲逃,看到李大哥也已经跑到巷子口,两面都无路可走,只能抱紧手里的东西,退向墙边。 “你,看,看,看你还,还往哪逃!”李大哥跑近来,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扶着墙不住喘息。 “哼,还给你!”小叫化看无路可逃了,突然把手上的衣服向李大哥一扔,向着白衣人冲了过去。 “你还想逃!”白衣人一把抓下,准确地抓住了小叫化的手臂。 “哇――”小叫化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欺负人,有人欺负小孩子!哇――” 白衣人被他吓得连忙抽手,惊慌失措地摆手道:“我没有打算欺负你啊,只要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欺负小孩子!”小叫化双手揉着眼睛,依然大哭,丝毫没有打算停的意思。 “我……”白衣人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子愣在当地。 “欺负人――”小叫化边哭边逼近白衣人,忽然从白衣人身边溜了过去,他身材瘦小,好似一条泥鳅,白衣人恍悟之时想要抓他,却已经跑远了。“哈哈,大笨蛋,是我欺负你呢。”小叫化回身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地跑了。 “算了,东西已经追回来了,别追了。”李大哥抱着衣服,走过来连声道谢,“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可不上呢。” “啊,别客气,我才要感谢你,要不是你追着他,我还追不到呢。”白衣人笑着说,“这么冷的天,没这件衣服还真是难熬啊!”他伸手拿过李大哥手里的棉斗篷,“真是谢谢你啦。” “这怎么说呢,是我谢你才对。”李大哥摇摇头,“现在这世道好人少啦。哎,你干什么?”眼见白衣人把斗篷披在身上,他问。 “呃,穿衣服啊,刚才跑得热,现在冷风一吹有点冷呢。”白衣人回答。 “这是我的衣服,你怎么披上了?”李大哥奇怪地看着白衣人。 “你的衣服?怎么可能,明明是我的!”白衣人拉紧领子,看着李大哥。“还有,我的包袱去哪里了?” “包袱,什么包袱?”李大哥丈二摸不着头脑。 “我的包袱啊,灰布包着的一个,里面有我全部家当呢。”白衣人前前后后打量着李大哥,“你藏哪里去了?” “我藏……你搞搞清楚,你身上是我的衣服,我可没拿你的包袱。”李大哥生气了,“把衣服还给我!” “还给你?开什么玩笑!我本来还想要谢谢你呢,莫非你是贼骨头一伙的?”白衣人也怒了,“快把包袱还给我!” “嗳,你这人,怎么颠倒是非啊!”李大哥一把抓住斗篷一角,“你这么胡搅蛮缠的人,我还第一次见呢。” “我胡搅蛮缠,哎呀,你还真能强词夺理。”白衣人扯住斗篷,一丝也不肯放。 “这衣服本来就是我的,你再强抢我就去报官!”李大哥也不肯放。 “报官就报官,谁怕谁啊!”白衣人一昂头,“我的包袱还着落在你身上呢。” “你――”李大哥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大哥,你在这儿啊!”这时,从巷口跑来三个人,正是在酒馆和李大哥一起喝酒的人。“抓着了吗?” “抓着了。”“抓着了。”僵持不下的两人齐声说。 “这,明明是个小叫化,怎么变成了个年轻人了?”看清了情况,酒糟鼻惊奇地问。 “对啊,李大哥,这是怎么回事?”许老弟问。 “这衣服他硬说是他的,正准备去报官呢。”李大哥一看来了帮手,底气又足了。 “这不是嫂子给你做的衣服吗,怎么是他的?”酒糟鼻仔细看了看,“上面不还有我们上次喝酒在炉子边烫出的洞吗?嫂子还没给你补?” “洞?”白衣人一听,拿起衣服,看了看。“怎么会有个洞?啊,还油腻腻的!” “那块油是我儿子把肉掉在上面的时候蹭上的。”李大哥终于找到证据,声音也大起来。 “啊,这么脏,这衣服不是我的!”白衣人连忙脱下斗篷,塞给李大哥,“那我的斗篷呢?” “我怎么知道你的斗篷哦!”李大哥披好斗篷,白了他一眼,“年纪轻轻的,就想不劳而获。” “我亲眼看见那个小叫化偷了我的包袱斗篷的,怎么就变成你的了……”白衣人嘟囔。“这下好了,小叫化追不到,我的东西全没了。” 李大哥裹紧斗篷,不再和他争辩,和朋友一起向巷外走去。零星小雨慢慢密集起来,北风更劲,白衣人打了个寒颤,双手抱臂,缩着脑袋,慢慢走到墙边屋檐下去躲雨。 “给。”李大哥不知何时折返回来,掌心摊开露出几个碎银子。 “干吗?”白衣人皱着眉看着他。 “看你怪可怜,买几个热包子吃吧。”李大哥说。 “有志者不食嗟来之食。”白衣人不领情地说。 “随便你。”李大哥把银子扔在他脚边,“就这样有志着死也没人管你。想通了自己捡吧。” “哼。”白衣人依然不领情。 “李大哥,快走吧,雨下大了。”许老弟喊道。 “来啦。”李大哥摇摇头,拉紧衣服,走了。 正文 第二章 、 破庙偶遇(上) 客栈上房。 “公子,天冷,多穿件衣服。”一素衣男子拿了一件披风,站在一着青绸长衫的男子身后,恭敬说道。那件长衫虽然颜色素雅,却质量上乘。 “不用了,屋里憋闷得很,出来透透气。”被称做公子的青衫男子剑眉微蹙,星眸望向��骱�雨,薄唇轻启,露出白玉般整齐的牙齿,说道,“江南的天气真是怪,好端端的冬天居然会下雨。” “南方天暖,所以下不起雪来。”素衣男子说。 “天暖,我看比北方还冷,风能透过衣服钻进骨头,甚是难受。”青衫男子说。 “公子,差不多咱们就进去吧,要是着了风寒可不好了。” “黄成回来了吗?”青衫男子问。 “还没,快了吧,出去也有一个时辰了。”素衣男子回答。 “进去等他回来吧。”青衫男子转身,走进屋子。 屋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人,正在对弈。那男子显然已入死局,此刻抓耳挠腮,苦思对策。青衫男子走过,看了一眼,随手拿起一子放了下去。 “啊呀,活了,活了!”男子一拍脑袋,高兴得跳起来,“小岚,你别想赢我!” “还不是纪大哥帮你一把你才活的。不行啦,人家不依,每次纪大哥都要帮哥哥,你们合伙欺负我!”女子眼看要取胜,却功亏一篑,气得直跺脚。 “明知你哥棋艺差,每次都要逼得他窘态百出,我看你才是欺负人的那一个。”青衫男子坐下,修长手指优雅端起茶杯,悠闲地喝着。“再说乔平的棋是你教的,他急成这样,还不都是你的问题?” “就是,要不是离言每次帮我,你哥我的头发都要掉光了。”乔平摸摸头顶,“你看,真快成平的了。” “怪他自己不够聪明,怎么能说是我的问题呢?”乔岚撇撇嘴,“而且总拉着我下棋的那个也是他嘛。” “你胜不了离言就要找个垫背的,最毒妇人心啊。”乔平晃着头,“我好命苦,有这样一个妹妹。” “呀,冤死人不偿命啊!看你长了副聪明样,没想到走这个黑白子一塌糊涂,也不知说什么好。”乔岚拍拍哥哥的头,“我看是里面少了一根筋啊,有这样的哥哥才是命苦呢。” “我本来对这个东西就没兴趣。”乔平说。 “那你对女人化妆的东西感兴趣?怪不得你擅长这个了!”乔岚嘲道。“弄得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因为你太不像女人,所以师父才会把那些机巧的东西教给你。”乔平回她。 “好啦,你们两个。”纪离言笑着打断他们两个,“不过是下棋,需要这么针锋相对吗?” “可是,他……”乔岚瘪着嘴,转向素衣男子求救,“龚大哥,你来评评理。” “就是,一飞,来评评理。”乔平也跟着说。 龚一飞还没来得及回答,匆匆开门走进一个浓眉大眼的粗豪男子,径直走到纪离言面前说:“公子,黄成回来了。” “黄成,你回来了,怎么样?” “我们晚了一步,那东西已经往北去了。”黄成回答。 “这样啊,事不宜迟,我们也得动身了。”纪离言站起来,对乔家兄妹说,“你们也准备准备,我们要上路了。” 破庙。 这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庙,门上的匾额斑驳不可辨,供奉的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武将,头部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一条泥制的躯干,手里还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大刀。蛛网密布,香炉烛台四下散落,铜鼎也翻倒于地。也许因为屋顶还完整,一些过客会在此歇脚,所以庙内一角有个干草铺就的地台。 此时的地台上,蜷缩着一个人,一身白衣虽有些破旧,却不显脏,大约是主人经常洗涤之故。那白衣人面向墙内,一动不动,好像也化作一座雕像,感觉不到丝毫生气。 “嘿,小子,是你代那个老太婆写的诉状吗?”破庙里来了十几个不速之客,一进庙便开始大叫大嚷。 白衣人一动不动,对那帮人的叫嚷置若罔闻。 “小子,你聋啦,快起来回答!”一个家丁打扮的人上前推了一把白衣人,“我们赵家公子大驾光临,你还不赶快下跪赔罪?” 白衣人动了一下,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坐了起来。“什么张家赵家,有家信状纸婚帖要我写吗?没有就赶快离开,别扰人清梦。” “臭小子,个子不高胆子不小嘛,你看清面前的大爷是大名鼎鼎的赵公子赵摄,随便跺下脚县城都要震三震的。”另一家丁叫嚣。 “烦死了,烦死了,你不就是那个欺男霸女的赵毒蛇么!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得见一面三生有幸!好了,见也见了,吼也吼了,你们可以走了吧?”白衣人不耐烦地说。 “你活得不耐烦了啊!居然敢这么说我家公子,我家公子随便动动小手指,都能把你剁成三段!” “你们够了吗?我好不容易吃顿饱饭睡个暖觉,就被你们大呼小叫地吵醒,你知道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多难吗?”白衣人站了起来,斜着眼看着被簇拥着的华服男子,大腹便便,獐头鼠目,一看就不是好人样。“你就是赵公子?找我什么事?” “你代笔的那个诉状,已经被我们公子搞定了,费了不少事,最后还得给那老太婆一笔银子才算了解。我们公子很不高兴,来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敢和我们公子对着干。” “看来那位婆婆终于得到点补偿,我也算做了好事一桩。怎么,你们做了坏事,不该有点报应吗?”白衣人伸展了下手脚,“不过好歹你有一张嘴,怎么到现在连话都不会说,还得别人代开口?” “谁说我不会说话。”赵摄终于开口,傲慢地看了看白衣人,摸着袖中的狐狸狗。“我不过是懒得和你这样的人废话。来人啊,给我教训他!” “教训我……”白衣人冷笑,“你还不够格!”话音未落,人已一纵而起,箭一般向着赵摄扑了过去。他知道,如果单打独斗,他未必落败,但是倘若他们一拥而上,恐怕凭他现在又冷又饿的状态,胜算很小,即使赢了也要受点小伤。受伤事小,但如果衣服破了,或者需要药物,那他可负担不起。所以,擒贼先擒王,只要撂倒赵摄,就可以速战速决。 “哎呀呀,保护我,保护我!”赵摄想不到白衣人来得如此之快,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几步。 白衣人拔出绑在腿上的一把匕首,挡开家丁们的棍棒,借着那股力,转了个圈,斜身一窜,匕首滑向赵摄。 “救命啊!”赵摄一看十几人都挡不住白衣人的攻势,吓得大叫救命。“你们快来救我!”白衣人打掉家丁手中的武器,几个转身后已经到了他面前。 “救命?”白衣人哼了一声,“我根本不想要你的狗命。”说完,将匕首插回腿边,左右开弓,啪啪啪打了他十几二十个巴掌。这一系列动作俐落爽快,那些家丁还没反应过来,赵摄已经被打成猪头一样了。“这是代那些受你欺压的乡民们惩罚你的,如果你还执迷不悟,我可就要替天行道了。” “好好好,我悟,我悟。”赵摄捂着脸,点头哈腰地应着,完全没了刚才傲慢的神态。 “你们也都听着,如果还是为非作歹,我一定要你们好看。”白衣人警告那些虎狼般的家丁。 “明白,明白。”家丁们一看主人已经没了气势,也如丧家之犬,不住点头 “好啦,你们滚吧,本小……本小爷还要睡觉。”白衣人一挥手,家丁们让开一条道,自顾自向墙边地台走去。 “兄台小心!”庙外忽然传来一声急呼。 白衣人闻声转头,看到一个家丁洒了一把白色粉末,正准备洒第二把。他一把打掉那家丁手里的粉末,却已经吸入了一点,只觉脑中闷涨,昏昏噩噩:“混账东西,居然用这种下三滥手段……”话未说完,另一家丁又洒了一把粉末出来,白衣人顿感天旋地转,人已不支,摇摇欲坠。 在将近昏迷的状态中,白衣人感到有双手臂将他接住,他霍然一惊,不假思索地将那人推开,踉跄地退了几步,靠在柱子上,手摸着腿边的匕首,只待敌人一靠近便即拔出。模模糊糊中,他看见有个人几番腾越,将那些无耻家丁个个击倒,白衣人再也支持不住,靠着柱子滑了下去。 正文 第三章 :破庙偶遇(下) “兄台,兄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白衣人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呼唤,幽幽醒转,只觉浑身暖意融融,好不舒服。他倏地睁开眼,见自己睡在地台之上,身上盖了一件厚厚的罩袍。白衣人愣愣发怔,一时间忘了发生了什么。 “兄台,你醒了?” “呃,你是?”白衣人转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青色绸衫,剑眉斜挑入鬓,星眸如夜色天河,深邃无底,似乎一不小心便会迷失其中,薄唇坚毅,此时微微上扬,勾出一弯好看的弧度,虽然看上去有些文弱,但那灼灼的目光甚是逼人。白衣人看着他,竟有些愣怔,张了张口,却忘记要说什么。 “在下纪离言,见兄台在此惩恶除奸甚为佩服,那些无耻恶徒在下的朋友已经替兄台打发了。”纪离言微微一笑,“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我么,霍山。”白衣人忽地醒悟,收拾思绪坐起身来,“多谢纪公子拔刀相助,要不我还真不知会怎样呢。” “原来是霍兄。霍兄无需客气,路见不平,能者都应惩恶扬善。”纪离言扶霍山坐好,“不过,霍兄身手虽好,却少了些对敌的经验,那些无耻之徒习惯了暗算偷袭,从不会光明正大的。” “呃,我是太小看他们了。”霍山摸摸鼻子,笑道,“幸好遇见纪公子,要不我还真着了那帮恶徒的道了。” “多亏他们用的是普通迷药,用嗅盐就能解,要不然还真是个麻烦呢。”纪离言拿出一个雕工精细的小小瓷瓶,“这瓶嗅盐送给霍兄,以备今后不时之需。” “啊,我们素未谋面,怎么好意思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霍山摇头摆手。那嗅盐虽然不是什么特别贵的东西,但是这瓷瓶一看就价值不菲,他目前身上不名一文,还被人家救了,怎能再收恩人的礼物。 “霍兄不要客气,我向来敬佩侠肝义胆的英雄侠士,如今得见霍兄已经是荣幸之至,请霍兄不要推辞。”纪离言递过瓷瓶,霍山想要往外推,却怎么都推不动。 “好吧,纪公子太客气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还有,纪公子,别总是霍兄霍兄的,我不习惯,叫我霍山就行了,或者叫我小山,反正我家里人都这样叫我。”霍山把嗅盐瓶收入怀中,心里盘算着,这好看的男人倒是大方,如果哪天又无食果腹,也可以把这个瓶子拿去当了,至少能换两个包子吃。 “唔,那就称呼小山吧。难得我们一见如故,索性也少了那些客套,看着我虚长你几岁,如果不嫌弃,你也跟着小岚一起叫我一声大哥。” “那是小山荣幸,在此谢过纪大哥了。” “我们相遇在此便是有缘,小山你不必客气。”纪离言语毕,环视下破庙,“小山,你一直安身于此?” “怎么可能,我不过是路过暂住。”霍山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瞒你说,我身上连半文钱都没了,只能住这种不要钱的地方,靠帮人代笔换点食物。” “咕咕――”霍山尚未说完,肚子就很配合地叫了起来。霍山面上一红,低下头去。“真是失礼,对不住了。” “这有什么,吃穿住行,人之常情。”纪离言浅笑,转头对身后说道,“一飞,把我们的干粮拿过来。” “是,公子。”龚一飞双手捧上装干粮的布包。 “这里有些吃的。”纪离言接过布包,在霍山面前打开。包里是一个木制食盒,分为三层,每层都有些精致的小糕点,看得霍山口水直流。“小山,别客气,吃吧。” 霍山一点都不客气,拿起一块马蹄糕就往嘴里塞,心说:反正也不认识,而且都已失态过了,再怎么失态都无所谓了。而且他们一走,也不会有人知道自己这种落魄样子。 龚一飞在旁看得目瞪口呆,都忘记要递水过来。 “啊哈,像饿死鬼投胎呢,当心噎死了要重新投胎哦。”乔岚靠着柱子,语带嘲讽。“长得人模人样的,吃相这么难看。” “你,你倒是试试看五天不吃东西啊。”霍山嘴里塞满了糕点,一手还各抓着一块,口齿不清地回嘴。 “小山,你也算是读过诗书,身手也不错,怎么落得如此地步?”纪离言忍不住为他抹去唇边饼渣,问道。“不过如果你不想说,也不用勉强。” “我出来是要找个人,行李在路上被人给偷了,所以才这么落魄。我又不想去打劫,一下子也找不到能赚大钱的活儿,只好边找人边帮人代代笔,就这样了。”霍山边吃边说。 “你这副样子,打算去哪里啊?”乔岚问。 “呃,我只知道他往北走了,至于具体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只能一边打听一边找了。”霍山回答,一不小心一块糕点卡在喉咙里,想吞吞不下去,想吐吐不出来,直憋得面孔通红,涕泪横流。 “慢点吃慢点吃,来,快喝点水。”纪离言连忙拿过水壶,扶着霍山让他喝下一口。 “咳咳,咳咳,差点,差点没命。”霍山拍拍胸口,顺了顺。“多谢你,又救了我一命。” “如果按你这样的算法,以后我会救你很多次。”纪离言笑起来,一双眸子好似深潭无底,却漾起微微波澜,“小山你真是天真可爱啊!” 霍山被那笑容晃了一下,又呛住了,慌忙抓起水壶昂头便倒。 “唉,我就说你这样吃法不噎到才怪,又没人抢你的,慢慢来嘛。”乔岚摇摇头,“看不下去了,我到外面走走。” “岚岚,别走远了。”乔平叮嘱道。 “知道啦,又不是小孩子,还怕我被人拐了吗?”乔岚头也不回,走出破庙。 “离言,你看她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乔平气恼地说。“万一以后嫁不出去,我看她怎么办。” “最多你养着她一辈子嘛,能怎么办。”黄成接口,“她一直这样的,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所以我才烦嘛,人说长兄如父,我这个父兄在她那里一点威信都没有。”乔平说。 “这也很正常,你什么时候强硬过她,她怎么会怕你啊。”黄成说,“还不是你自己把她宠成这样的?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吧?” “唉,有个妹妹真惨啊。”乔平叹。 与此同时,霍山也叹道:“唉,有个哥哥真好啊。” “怎么,你没有兄弟姐妹么?”纪离言问。 霍山咽下最后一个糕点,心满意足地喝了口水,答道:“是啊,我家就我一个,三代单传,到了我爹那就断了,为此我娘一直郁结不快,无奈身体虚弱,我爹又不肯纳妾,因此就只能这样了。” “这我可有点糊涂了,怎么说到你爹就断了呢,不是还有你么?莫非小山不打算娶妻生子?”纪离言眉峰轻蹙,不解地问。 “啊,呃,不是,那个,因为,我觉得我不可能娶妻,女人多麻烦啊,是不是?我还不想被哪个女人缠住,会烦死的。”霍山语无伦次地说。 “没错,没错!你看我妹妹就知道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乔平连忙附和。 纪离言哈哈一笑,问道:“那今后你如何打算?” “我打算继续这样边走边找,直到找到为止。”霍山回答。 霍山心说:你管得也太多了吧,虽然帮我解围给我吃喝,我总不能把老底都透给你啊。谁知道你是不是人面兽心,比赵毒蛇还要无耻呢? “正巧,我们刚好在北归途中,不知小山可愿同行?”纪离言邀请道。 霍山喜上眉梢,连连击掌道:“再好不过,再好不过!哎呀,我娘说我出生时红光满屋,长大定会遇贵人。恩公啊,原来,你就是我的贵人呀!” 正文 第四章 :淮扬风月(上) 人人都说扬州妙,烟花三月下扬州。 春风十里麦青翠,楚腰纤细秋波柔。 霍山并非没有来过扬州,但是踏入扬州城时,还是着实地惊讶了一下。同样是江南,同样北风吹,但这里的人似乎没有都不怕冷,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哪有一点寒冬的气氛。 他东张西望,对每件事物都充满好奇。 纪离言微笑凝视,被他孩童般天真的神色感染,忍不住问道:“不知小山可曾到过扬州?” 霍山随口答道:“想当年,扬州诗会上,若不是我娘语惊四座,我爹也不会与她结连理,更不会有我小山了。” 纪离言闻言,来了兴趣:“如此说来,令堂定是锦绣满腹,出口成章?” 霍山羞赧一笑:“那年诗会头筹是扬州明月楼的花娘凝霜摘得,有人作诗讥笑凝霜,说她是妓女无情,我娘看不过去,所以就顶了回去。” 跟在一边的乔岚好奇问道:“不知令堂如何顶的?” 霍山面露为难之色,说:“我娘那是一首打油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不妨说来听听,也要让我们见识一下令堂当年俘获令尊的风姿。”黄成也跟着掺和。“不,这大庭广众的,说出来被别人听了去,毁了家慈名声。等咱们到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我再和你们说。”霍山说完快走两步,刻意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乔平在后面笑道:“小山,你走那么快,若是跑丢了,可又要挨饿了。” 乔岚附和:“就是,到时候再饿死鬼投胎,可遇不上纪大哥这么良善宽厚的主儿咯!” 霍山立刻止步站定,转身又走了回来:“那可不行,我一个人往北,孤单单路迢迢的,银两食物一概没有,还不得真饿毙了,到时候,小山可想着众位,牵挂着众位,日日夜夜跟随众位,所谓魂牵梦萦,挥之不去啊。” 乔岚退后两步,走到龚一飞后面,瞪着霍山,道:“你这是做鬼也要缠着我们啊,好心没好报。” 霍山呲牙咧嘴冲着她阴森森一笑:“所以说你们可别甩了我,请神容易送神难呢。” “小山,别吓她了,我这妹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个鬼,说不定晚上还要赖着我陪,不许我睡觉呢。所以啊,你饶了她,也就相当于饶了我,让我晚上安心睡个好觉。”乔平苦着脸说道。 乔岚跑上前狠拍了他一下,说:“谁让你陪过了,本姑娘有神灵护佑,才不怕那些神神叨叨的物事。” 霍山眯眼嘻嘻一笑:“好啦,逗你玩的,只要你们让我跟着,做什么我都愿意,哪还能恩将仇报,得寸进尺呢。” 纪离言浅笑着打圆场:“好了,在这城里逛了半天,累了吧,前面有家酒楼,咱们找个雅间歇歇,顺便让小山把那首惊四座的诗对我们讲讲,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霍山闻言不住点头:“说起来,虽然这脚不累,我这手腕啊,还真酸,不知道是不是前几天打了那个赵毒蛇留的病症。” 纪离言嘴角一勾,笑道:“你那十几个耳光,可是结结实实,估计现在那赵家公子,连喝口水都难。” “是吗?那是最好,可惜我还觉得少打了他呢!”霍山咬牙,“他那不知悔改的样,我恨不得再踢他几脚。” 乔岚扑哧一声笑出来,道:“不用了,龚大哥已经帮你踢了,此时估计还不了床呢。” 阿嚏―― 大名鼎鼎的赵摄赵公子,此刻正趴在床上,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牵动了猪头似的脸,眼泪啪嚓啪嚓地流了下来,少了几颗牙齿的嘴含混不清地喃喃:“我招谁了这是,我招谁了……” 酒楼雅阁。 满桌饭菜热气袅袅,喷香扑鼻,霍山落座后咽了口口水,道:“这酒家几样小菜做得真是不错,光闻闻就把肚里馋虫勾了出来。” 纪离言夹了一筷子冬笋肉丝,送到霍山碗里,柔声道:“吃吧,这几日天阴雨寒,那些干粮又粗淡无味,受苦了吧。” 霍山连忙道谢:“多谢纪大哥,小山那日破庙出丑,现在想来还觉惭愧。大哥快请用吧,小山自己来就是。”说完夹了一筷子蟹粉狮子头还了回去。 乔岚看着两人你推我让,嘴一撇:“纪大哥,你们两个还真是客气,按这样吃法,谁都别吃了,玩推筷子得了。” 霍山面上一红,低头扒饭,不再说话。 “小岚,你这儿吃什么干醋啊,来,哥哥给你夹。”乔平往乔岚碗里夹了一个笋肉锅贴,“尝尝,这可是扬州名点。” 乔岚看了一眼碗里的锅贴,嘟囔了一句:“人家吃着主菜大盘,我却只落得个蒸屉小点。” 霍山愣了下,急忙用公筷夹了一块拆烩鲢鱼头放在乔岚碗里,说道:“岚儿姐姐,这一路上多亏您照顾小山,这块鱼头是扬州三头宴最出名的一道菜,我借鱼献美人,在这儿谢谢您啦。姐姐,多吃鱼补养皮肤呢,咱们这一路风餐露宿的,要是伤了姐姐您那冰肌玉肤,可是大损失,所以呀,姐姐,为了天下男人,您可得保养好。” 哪个女人不希望人家说她漂亮?更何况把全天下男人都拿来当了陪衬,乔岚自然逃不过恭维攻势,笑得花枝招展。 霍山暗暗得意,怎么平时就没发现自己奉承的功力原来也那么好呢? 乔平奇道:“怎么说是为了天下男人呢?” 霍山以一种“你太不了解行情”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这男人拼了命地赶考中榜封官拜相,都是为了什么?英雄自古多寂寞,男人们那么努力,都还不是为了闯那美人关,你说,要是这男人们拼得个你死我活,最后到了美人面前一看,哎呀,这美人不美了,还不得要了他们的命?” 纪离言薄唇一抿,颇有兴味地笑道:“那这么说,这美人还可安邦定国,匡扶社稷咯?” 霍山用筷子轻敲一下桌子:“着啊,所以说什么美人祸国,那是反话,有本事的人,这国哪能那么轻易就被祸了呢?” 纪离言掩饰不住眉眼间的笑意,端起茶来轻轻啜了一口,道:“小山,看不出你还有这口灿莲花的本事。” 霍山装模作样地摆摆手:“哪里哪里,不过是从小在坊间混惯了,跟人学了点油嘴滑舌的小技而已。” 一餐饭毕,众人正在喝茶之际,忽然听得隔壁闹闹嚷嚷。 只听得一粗豪汉子大声言道:“老子才不管她是头牌还是花魁,今天晚上非得让她给老子唱一曲十八摸!格老子地,她不过就是个用身子换银子的货色,还摆下谱来,非得人家对上那狗屁诗句才肯见一面,爷爷才不伺候!” 不知边上有人说了什么,这位爷又高声叫道:“老子去捧场,是她福气,格老子地,敢不见我,我拆了她的明月楼!” 霍山一怔,只觉得有些耳熟。 明月楼? 不就是娘亲当年帮了的那个花娘凝霜的寄身之处吗? 霍山正思忖着,那边又传来杯盏落地的声音,那大汉叫嚣:“格老子地,节度使,节度使顶鸟用,百十万两银子老子都当零钱使!他节度使还不准老子用钱玩女人吗?他有钱,那就拿钱来拼啊,老子就不信,世上有几个女人不爱钱!” 这边厢一众人静静聆听一会儿,黄成忍不住轻声说:“隔壁好像是个财大气粗的主儿,不知看上哪家花娘,这回那花楼可热闹了。” “还扯上节度使呢,有好戏要上演呀。”龚一飞跟着说。 乔岚说道:“反正青楼里的那些都是见钱眼开的,有几个好人家姑娘会自甘堕落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正好吗?” “这你可就说错了,岚儿姐姐。”霍山严肃地说,“那花楼里的姑娘有几个是心甘情愿自己去的?大部分都是勤勤恳恳小人家的女儿,或者欠了债,或者遭了难,如果万不得已,哪会去做那陪笑卖唱的营生,你以为她们都是高高兴兴迎来送往的吗?都是打落了门牙和血吞呀!而且,逛那些勾栏青楼的,有几个是正经的男人,那眉里眼里骨子里,都是色迷心窍,满肚子坏水的。真说是文人雅客去吟诗作对,干嘛不去诗苑词坊,非得弄个红袖添香才算是雅。其实,都是饱暖思淫欲的家伙。” 纪离言凝视霍山片刻,道:“小山这番话,把去花楼的一众人批得个体无完肤。说起来,我在京城时常去花楼谈生意,这么说起来,也是那满肚子坏水色迷心窍的家伙之一咯?哎呀,跟我这样一个饱暖思淫欲的败类一起,小山岂不是要近墨者黑?” 霍山满脸通红,急急摆手,解释道:“哪里哪里,也不能一杆子掀翻一船人,大哥你这是抓住了小山的话柄打七寸呢。” 纪离言斜斜看着霍山,微笑不语,眼神如秋水幽潭,看不出任何波动。 黄成赶忙说:“公子和你开玩笑呢,小山,其实你说得有理,咱们都知道。” 霍山眼皮一翻,拍拍心口,嗔怪道:“大哥真是会吓人。” “不过话说,那人提到的明月楼,似乎曾听小山说起。”纪离言正色道。 “正是,我也听得纳闷呢,怎么会那么巧,刚说起明月楼,就听到明月楼呢!大哥,说来这明月楼里的凝霜和我娘亲还有些渊源,因为早年那次诗会,凝霜便时常与我娘亲通信。此番经过扬州,我本也是要去看望她的。如果她依然在,我打算和她借点盘缠,总不好一直用你们的吧……” “银子倒不重要,不过……”纪离言沉吟片刻,说道,“反正今晚闲来无事,扬州这边的生意明天再谈也不迟,我们大家都往这明月楼走一趟吧。” 霍山嘴角一扬,连连说好。毕竟,没银子,寸步难行啊。 正文 第五章 :淮扬风月(中) 吴兴城阙水云中,画舫青帘处处通。 溪上玉楼楼上月,清光合作水晶宫。 ----------杨汉公 明月楼。 明月楼位于扬州城内小秦淮河傍的南柳巷。 这小秦淮河,是内河一条,沿河十里,水抱高城,官柳连堤,两岸有别馆,有名园,有杰阁,有华堂,有广榭,有孤亭,有绀宇,有琳宫,有酒肆,有茶馆,有寺院,有宝塔,有风中铃语,也有暮鼓晨钟。。扬州城中男女出游,往往从小东门上船,乘画舫,出水关,一边欣赏两岸风光,一边聆听琴乐船歌,夜以继日,笙歌不辍。(摘自《小秦淮赋》) 纪离言一行在城中最大客栈悦来客栈住下,收拾停当,便向南柳巷明月楼出发。一进南柳巷,便见红灯香盏,媚眼流波,琴音鼓调,燕语莺歌。那一个个穿着薄纱轻衫,倚门献笑,直让人觉得寒冬已远,春光无限。 霍山何曾见过如此绯红粉绿的场面,满目都是翠鬟红髻,珠钗玉坠,只看得眼睛也忘了眨。纪离言用眼角瞟了一下他,将头转向一边暗暗笑了。 不远处有两盏大红灯笼高高悬挂,上书明月楼三字,随风招展。霍山看到目标,加快了脚步,心中默想:这地方的确是花花世界,怪不得那些男人流连忘返。 明月楼前马嘶人沸,好不热闹。 黄成和龚一飞开出一条路,让纪离言等人通过。门口小厮见了纪离言一众人,一眼便看出为首公子锦袍玉带器宇不凡,定是个有钱的客人,连忙陪笑引路。 这是一座二层中空的小楼,大厅处有个三尺高的木台作歌演台。二楼雅间俯视歌演台,视线清晰,一楼就相对差些,歌演台周围一圈都放了桌子,只能抬头仰视。一进楼,门外那热闹与门内相比,可就小巫见大巫了。别说楼上雅间已无空位,厅里的大桌也是座无虚席,连过道楼梯,都挤得水泄不通。还是因为黄成塞了好大一锭银子,令茶倌另眼相看,才为他们谋得一大厅角落的座位。 隔壁桌坐着两个锦衣书生,正自相互吹嘘。 一麻脸书生道:“今天是花魁一月一期的对诗日,听说能对上最后一句的,可到花魁房中品酒闲谈,评文说墨,半分纹银不收还可得花魁香扇一把。张兄,你才高八斗,这艳福非你莫属啊。” 一猴样书生装模作样地摇了摇扇子,叹气道:“不瞒李兄,我也曾试过几次,前面的诗文倒是好对,但是那最后一句,实在是难啊!” 霍山扫了他们一眼,心里说:就你们几个,大冬天拿个扇子装斯文,人不像人的样子,花魁能看上吗? 麻脸书生继续说:“她每次最后一句都一样,但是这么多时日以来,多少名人雅士对过,都不入她法眼,奇哉怪也。” 猴样书生摇头晃脑道:“花魁那一杯水酒,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喝得。可惜啊可惜,也许愚兄不是那有缘人,所以自始至终无法亲近美人啊。” 麻脸书生喝了口茶,压低声音说:“我听说,这条件是花魁的师父开出,延续至今的。那师父本也是花国翘楚,有多少王孙公子为睹风采一掷千金,她都不屑一顾。” 猴样书生皱皱眉,问道:“李兄,这位花国翘楚如今何在?” 麻脸书生答:“据说三年前染疾无救,去了。现在这花魁就是她调教出来的,连脾气都一样地怪。不管你出不出得起钱,她不想理就不理。” 猴样书生一握扇子,长叹一声:“唉,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名言啊!” 霍山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还英雄呢,也不自己回家找个镜子照照,他们两个如果往猪八戒身边一站,估计高小姐肯定就嫁给老猪了。 纪离言若有所思地环视一遭,对龚一飞低语了几句。龚一飞点点头,离座向厅外走去。 隔桌的对话还在继续,霍山也不打算仔细听了,无非就是谁谁给花魁什么礼物,被退回去了,谁谁送了多少银子,也没成功。 纪离言拿过一只苹果放在霍山手里:“小山,有些话听多无益。难得这花楼茶果齐全,你好好品尝品尝吧。” 霍山听话地咬口苹果,果然是汁多肉嫩,香甜可口,这隆冬季节,有这等时令水果,说明这花楼还真是有品。一般这种品,都是靠钱堆出来的,而钱,又是花娘们赚来的,推论下,也就是说这里的花娘收入不菲,进账可观啊。 “公子,听说这里的花娘都是只卖艺不卖身,需要撑起这么大场面,估计那花魁很有看头。”黄成低语。 过了一会儿,龚一飞回来了,对纪离言附耳言说几句,坐下了。 “龚大哥,打听回来什么了?”乔岚问道。 “明月楼里的确曾经有个凝霜,不过现在已经不在了,三年前去世,留下一个徒弟,就是今天要出来对诗的花魁,名叫瑶蕊。”龚一飞答,“另外,这花魁只有一位入幕之宾,就是淮南节度使的儿子。听说这位公子文采风流,气度不凡,花魁一见倾心,连诗都不对了,直接请入了内室。” 霍山咽下苹果,疑惑地问:“这花魁居然干这么赔本的买卖,那还能赚钱吗?别的客人还不得有意见?” 纪离言轻笑道:“小山,你还真体贴他人,连花魁选恩客都要质疑一下。来,嘴角有点果屑,擦擦。” 说完递过一方锦帕。 霍山撅撅嘴,接过锦帕擦了擦,又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我是怕她以后没了客人,撑不下去,毕竟是娘亲旧识的徒弟,总不愿见她潦倒。” “哎,说起来,你还没跟我们讲令堂大作呢。”乔平忽然想起这茬儿,“来,小山,快诵出来让我们听听。” “呃,就是打油诗一首啦,没什么意思,就不讲了吧。哎呀你说,这花魁怎么还不出来啊?”霍山顾左右而言他,就不打算把那首诗说出来。 正顾盼间,忽听得琵琶声铮铮响起,空中飘下无数花瓣,漫天飞舞,好似瑶池仙境,又像世外桃源。刚才厅里还人声鼎沸,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几帘轻纱薄幔从屋顶缓缓垂下,将厅正中的歌演台遮了个云山雾罩。 “出来了,出来了。” 一阵叮铃儿声过,从后堂走出一位兰缎绣裙,琵琶半抱的娇小女子,肤白如玉,鼻挺唇秀,两条春山雍翠的柳叶眉下,是一双秋水深潭般的丹凤眼,挽一个昭君髻,发间别一只金步摇,走起来袅袅婷婷,步步生莲。她在台边站定了,环视了一圈,气度优雅,举止娴静,明眸流转,顾盼生辉,每个角落的人似乎都觉得,她看到我了,她看到我了! 两个翠衣小婢走上前来,将纱幔撩起,搬过一张青瓷花凳,扶着女子坐下,接过琵琶,抬上古筝一架,复又放下纱幔。 霍山看不明白,在纪离言耳边轻声问:“她这是干什么,故弄玄虚?” 纪离言低语:“凡窈窕淑女,无不自视甚高,尤其这章台风月地,如不能出场便艳惊四座,如何能脱颖而出?” 霍山还是不解:“那既然大家都知道她长什么样,何必要拿纱幕遮脸呢?” 纪离言不厌其烦:“保持神秘,就有男子趋之若鹜,越是神秘,越有滋味。” 霍山坐直,偷瞄了一下隔壁桌上的二人,四只眼睛俱都直勾勾地盯着台上,七魂去了三魄。 看来,这女人深谙男人心理,遮遮掩掩,神神秘秘,让人看得着却碰不到,就会有大把的银子哗啦啦流进她的口袋。 霍山不由得佩服起来,果然是专业人士,将行情心理摸得透彻,所以才能稳居花魁之位。 那女子坐正姿势,扬手拨弦,一曲《出水莲》弹得清丽典雅,韵味悠长。 曲毕,一翠衣小婢走上前,高声向场中说道:“今日瑶蕊姑娘身体欠安,对诗会缩减时间,只要能对上下面一句者,照例内室清茶伺候。如果对不上,待会儿会有姐妹奉上歌舞,各位客官赏歌鉴舞后,就请各自散去吧。” 底下一听这消息立刻像炸了锅,议论纷纷。 乔岚瞅瞅周围,说道:“这女人真厉害啊,放着满满一厅堂的人,说缩减就缩减。” 霍山看了眼台上,道:“人家不舒服,休息下而已。” 黄成笑着说:“看那怜香惜玉的劲儿,小山如果将来流连于红粉泽国,一定会独得众家姐妹青睐。” 霍山嘿嘿一笑,摇摇头:“我可不会怜香惜玉,还是留给你们吧。” 台上的翠衣小婢拍了拍手,大声说:“瑶蕊姑娘感谢各位公子前来捧场,所以今晚的茶果钱一概不收。” “格老子地,这样就想打发老子走?”雅阁中传来一声骂,接着就看见一锭银子哐地砸在歌演台上。“老子本来就不想浪费时间对什么诗,来,扬州花魁,让老子见识见识你到底有多漂亮?” 厅里客人一阵骚动,有几个好事的,更是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财大气粗的主儿长什么样。 纪离言挑眉笑道:“开戏了。” 正文 第六章 :淮扬风月(下) “翡翠,把那银子还给楼上雅阁的那位公子。”端坐于台上的花魁瑶蕊终于说话了,“那位公子想是醉了,今天就请回吧。” 楼上的粗客一看引得花魁出声,欣喜不已,拍着栏杆高叫:“有钱就是万事通,你说你藏着掖着,不就是为了变着法子跟老子要银子吗?行,今天你只要陪老子一晚,要银子,有的是!” 瑶蕊慢慢站起,掀开纱幔,移步出帘,向台下台上盈盈一拜,说道:“今日瑶蕊实在身体违和,若有照顾不周之地,瑶蕊改日再向诸位谢罪。”说完,像根本没有见到那粗客一样,款款下台,就要向内室走去。 “你给我站住!”那粗客一看花魁要走,丝毫不给他面子,不禁老羞成怒,从二楼一跃而下。 “怪不得如此嚣张,原来还是个练家子。”纪离言显得颇有兴致。 那粗客落在瑶蕊面前,正好拦住了她的去路。 刚才还坐着的人呼啦啦都站起来了,把厅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瑶蕊到底见过世面,不惊不慌地施礼一拜:“这位公子,请让路。” 粗客一张脸气得紫红,好比刚杀出来的猪肝,鲜活锃亮,他脖子一梗,双手一背,说道:“今天你不给老子个痛快话,老子就不让。” 瑶蕊柳眉微挑,似笑非笑地直视着粗客的眼,柔柔地说:“公子,想来您是刚到明月楼,瑶蕊的规矩您还不知道,翡翠,说给这位公子听听。” 小婢翡翠向前一步,高声说:“只要能对上瑶蕊姑娘指定诗句的,便可以入室品茗论琴。” 粗客眼睛转了转,摸出一颗硕大的珍珠在瑶蕊面前晃了晃:“老子不会对诗那种酸不溜丢的东西,不就是要钱嘛,银子看不上,珍珠总行了吧!” 瑶蕊又施一礼,不愠不火地说:“公子,明月楼有明月楼的规矩,瑶蕊有瑶蕊的规矩,还请公子行个方便,自己方便。” “格老子地,你跟老子扯那么多有什么用!老子来扬州,来花楼,就是冲着花魁来的,你推三阻四的,看不起老子是不是?好,老子就让你好看!”那粗客说完,一把抓起瑶蕊的手,就要强亲。 瑶蕊不提防他会用强,一时间愣在那里,眼看猪肝就要碰上璧玉。 啪―― 他的嘴还没碰上瑶蕊粉面之时,一只茶杯直砸在他的头上,满满一杯茶顺着他耳朵流淌下来。 “她说了有自己规矩,你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的?”角落里一声断喝。 纪离言一转头,看着霍山冲过去,想拉已经来不及。 “公子,我们要不要……”龚一飞趋前问道。 纪离言摇摇头:“看看情况再说。” 粗客被那茶杯砸得怒起,放开瑶蕊,哇哇大叫起来:“是谁,是谁,格老子地,有种出来单挑,让老子好好教训教训你!” 霍山挤出人群,理了理衣襟,斜睨着那粗客:“别叫了别叫了,杀猪似的,难听死了。扔你的是本小…….本小爷我!” “你?”粗客上下打量霍山,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你不怕死吗?敢跟老子叫板?” 霍山拉过一张椅子,懒懒地坐下,翘起二郎腿:“没错,就是我。今天呢,本小爷看上瑶蕊姑娘了,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不是君子,就不要勉强了。” 瑶蕊扫了一眼霍山,道个万福后开口:“公子,您来捧场瑶蕊感激,不过,瑶蕊的规矩是不能变的。” 霍山心说:我来救你的嘛,又不是真想去你房间喝茶,你怎么不领情呢? “瑶蕊,就把那句诗说出来吧,反正他们两个都肯定对不出!”旁边有人起哄。 霍山暗道:救人还得对诗,这算哪门子的规矩啊! 瑶蕊纤手轻抬,理了下云鬓,轻悠悠吟道:“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片朱唇万客尝。” 霍山一怔,张口接道:“枕边几许负心汉,唇下多少薄幸郎。” 瑶蕊也是一愣,凝眸将霍山看了个仔细,恭敬地问:“可否请公子再重复一下刚才那句?” 霍山清了清喉咙,迟疑着开口:“枕边几许负心汉,唇下多少薄幸郎。” 这次瑶蕊听清了,脸上表情瞬息万变,如一池静水,忽然被人投了个石子下去,荡了阵阵波澜,不过人家毕竟是花魁,很快调整情绪,转头吩咐小婢:“翡翠,请这位公子如内室一叙。”说罢,就要绕开粗客向后堂走去。 粗客没想到霍山会答出来,左瞄瞄右看看,一下子回过神来,继续挡住瑶蕊去路:“等等,老子什么时候让你过去了?” 霍山叹口气,见过胡搅蛮缠,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的。他站起身,走过去将瑶蕊揽在身后,无奈摇头:“你这么执迷不悟,是不是身上皮痒,需要本小爷帮你舒舒筋骨啊?” “你说什么?”粗客咬牙。 霍山好心解释:“就是帮你敲敲打打,舒筋活血。其实又何必,花楼也就是个市场,你说你做是生意的,那肯定明白,这生意做起来也靠缘分,哪有人家不愿意卖,你要强买的道理?” 粗客手握成拳,显然没有听进去这个道理。 霍山退了两步,将瑶蕊交给小婢带去一边,继续说:“有银子也不是这么花的,如果钱实在多成了烦恼,那不妨给我,我帮你散钱,绝对既好且快。” 自小家训,能帮人时且帮人,不管是路见不平还是解除烦恼,他霍山都是勇往直前的。 粗客一张猪肝脸由紫转青,由青变黑,几乎囊括彩虹七色,恶狠狠地踏前一步:“小子,今天不给你点好果子吃,就不知道老子的厉害,格老子地,看招!”说完,一个钵大的拳头照着霍山门而来。 “哎呀,你这是要毁小爷的容啊!”霍山佯装惊叫,身子虚晃,恰恰避开这一拳。 “公子,是不是该出手了?”龚一飞问。 纪离言摇摇头:“那人功夫在小山之下,你且在一边帮小山掠阵,以防他出阴招,我怕小山阅历不够。” 龚一飞点点头,悄无声息绕到霍山身后,准备随时救援。 这边厢,霍山已与粗客交上了手,几个回合下来,那粗客一点便宜也没得着,反而被霍山耍得团团转。 旁边的看客唯恐天下不乱,一边叫好,一边还有设庄赌输赢的,霍山最后获胜的赔率变成了一比一,而粗客的获胜赔率则是一比二百。这场比试再明显不过,霍山稳赢,所以,庄家虽然四处喝,却无人下注。 霍山边打边想:不明白,为了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人,虽然漂亮,又没感情,那粗客却如此拼命,何苦来哉? 粗客瞪着斗大红眼,喘着粗气,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跌跌撞撞,颓势已现,却不肯离去,依然顽强进攻,终于在最后一次冲击中,站立不稳,倒了下来。 此时,从楼下疾步奔下几个随从打扮的人,扶起粗客。 “哎,先把这些破碎桌椅杯盏的钱赔付后再走。”霍山指指满地狼藉,“如果不是你们主人找茬,人家好好一个花楼能这么乱七八糟吗?” “这位小兄弟倒是有趣,人家瑶蕊姑娘还没开口,你倒喧宾夺主起来。”楼上一鹅黄锦袍男子,围着狐皮大氅,转着两枚岫玉手球,慢悠悠走下来。脸色苍白,浅眉细眼,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是偶尔被瞥到的时候,却觉得那眼睛似乎闪着什么,凉丝丝的,让人看了不由得心中一寒。 霍山盯了他一会儿,只觉得浑身几乎要打起寒颤。 “张公子……”粗客抬起头,恨恨地看了霍山一眼,“你要帮我出气,格老子地。” “咳咳。”病秧子公子咳了几下,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小兄弟,我与你近日无仇,往日无怨,但是既然我这位朋友如此请求了,我也不好推辞,就请小兄弟划出道儿来吧。” “别!”霍山急忙摇手,“一来,我没理由和你打,二来,我也不能和你打。总之我就不和你打。” 他霍山可不是鲁莽少年,老爹说过,越是软柿子越捏不得,这般光是看看就让他生寒的,他才不要碰。 “咳咳,既然如此,咳咳,那小兄弟,就莫要插手我这朋友和瑶蕊姑娘之事。”病秧子公子一句一咳,颤颤巍巍,让人觉得他简直如风中之烛,随时有倒下的可能。 “这位公子,看您也是位知书达理的人,想来也明白客随主便的道理,如果瑶蕊姑娘愿意听您的,我立马起步离场,但是如果瑶蕊姑娘不愿意,那对不住了,我还非得插手了。”霍山的倔劲一起,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管老爹说什么呢,软柿子硬柿子,该捏的时候就要捏! 瑶蕊显得听懂霍山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柳眉一展,凤眼含笑,向着病秧子公子拜了下去:“公子,来者都是客,既然大家都到了瑶蕊这儿,便给瑶蕊个面子,所谓和气生财,不打不相识,就请将刚才不快一笑了之,让它过去吧。但是瑶蕊的规矩,谁对上诗便入室喝茶,对不上就请自便,单这一条,任皇上亲临,也不会更改。花楼营生,颇多难处,还请公子见谅。” 病秧子公子扫了瑶蕊和霍山一眼,轻轻一笑:“瑶蕊姑娘之意,在下已经明了,可是,在下有个怪癖,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要,越是改不了的规矩越想改。” 霍山在心内长叹一声,怎么今天碰见的都是百折不挠的主儿呢! “哈哈,张兄,原来你在这里,倒叫小弟好找!”门口忽然传来一慵慵懒懒的声音。本来围成一圈的看客,一见此人,呼啦啦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只见一静水明月般的男子缓缓行来,月白长衫,青色锦袄,翩若流云,笑如春风,悠然温和地开口道:“早知张兄有此雅兴,小弟就让瑶蕊姑娘奉茶添香,何必闹得如此尴尬?” “咳咳,原来是沈兄,这次到贵地本打算不惊扰沈兄的,咳咳。”被称为张兄的病秧子微微颔首,算是招呼,转身对一众随从说道:“还不行礼?这是淮南节度使的公子,大名鼎鼎的沈沦凡沈公子。” 沈沦凡,不就是瑶蕊那唯一的入幕之宾?霍山好奇心起,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把这位节度使公子看了个仔细。怪不得瑶蕊会一见倾心,这人的确有一副清雅俊朗的好相貌,与纪离言不相上下,只是多了分慵懒,少了分锐利。再加上节度使老爹做靠山,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啊! “怎能算是惊扰?”沈沦凡微微一笑,翩翩走到瑶蕊身边,轻轻揽住美人香肩,“就让瑶蕊代小弟招待下张兄,如何?” 病秧子公子一怔,随即扯出一个笑容:“原来瑶蕊姑娘是沈兄你……唉,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霍山一听,好嘛,这认上亲了,没他什么事了,走吧。正自准备转身之际,听到堂堂沈公子说道:“这位小兄弟功夫了得,又对上了瑶蕊的诗,不如和我们一起把酒畅谈,大家交个朋友如何?” 霍山刚想拒绝,就被人拉了一把,待他抬头看时,却是纪离言。 “纪大哥……”霍山奇怪为何纪离言要拉他。 “小山,既然这几位盛情相邀,如果推辞,实在是不识抬举了。”纪离言将霍山拉到一边,向沈沦凡和病秧子拱手一礼,恭敬说道,“在下纪离言,这位是在下的兄弟霍山,有唐突之处,还望二位公子见谅。” 沈沦凡温润一笑:“既然大家这么有缘,不妨一起吧,来,翡翠,让厨子多备些好酒好菜,今日你家姑娘可是贵客盈门。” 正文 第七章 :琴阁夜宴 琴阁雅室。 一入这琴室,便闻到幽幽清香,霍山寻源望去,原来在朝南的琉璃窗格下,摆着一只紫金香炉,青烟袅绕,缓缓悠悠。香炉边,琴案上放有古筝,琴案旁斜靠着一把琵琶,窗沿处的檀木架子上还有箫,笛,埙。墙上挂了一幅春江月夜图,江上明月高悬,江面画舫一只,树影疏斜,水泛清波,倒映着天上明月,说不出的静谧幽然。 屋子正中一张八仙桌上,暖酒热菜,早已摆好。 “纪大哥,这房间真是雅致,一点也不像花楼呀。”霍山低声对纪离言说。 “花魁内室,自然是与众不同。”纪离言轻声解释。 “四位公子们请就座,各位的随从姑娘已经安排另一房间招待,请各位不必担心。”翡翠将霍山四人引入酒席,欠身施礼,“姑娘去换身衣服,马上就出来,她让翡翠先招呼各位,如果有任何需要,只要告诉翡翠即可。” “不用了,你去服侍瑶蕊更衣吧,我们几个先自小酌一下。”沈沦凡一挥手,站起身来把了酒壶,给霍山等三人斟满酒。“就先由沦凡把盏,咱们四人浮一大白。哎,张兄,您那位朋友呢?” “沈兄见笑,我那朋友是个粗人,在家自由惯了,到了外面也不知收敛,喝点酒便发起疯来,惊了佳人,我已叫人把他送回客栈休息,免得扰了我们的雅兴。”病秧子公子举起酒杯,“刚才那一场闹,也是我的疏忽,在这里借瑶蕊姑娘一杯美酒,向列位赔罪了。”说完一饮而尽。 “张兄客气了,来,纪公子,霍老弟,既然张兄起杯了,咱们便也陪上一陪。”沈沦凡也举起酒杯,干了。 霍山实在对酒无爱,但是碍于客气,不得不端起酒杯,一口一口抿了下去。一杯酒下肚,他只觉面上火烧一般。眼看沈沦凡要斟第二杯,忙把杯子藏在怀里,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酒量甚浅,一杯就倒,沈兄你们自己倒吧,别管我。” “霍老弟这酒量实在是比不上身手啊,怎么一杯就倒呢?不会不会!这酒性温和,就是女子也可多喝几杯呢。”沈沦凡变戏法似地又拿过一个空杯,斟满酒,放在霍山面前。“老弟,如果醉了,便宿在这明月楼,沦凡陪着你,如何?” 霍山听了,蓦地一惊,怀中酒杯没拿稳,啪地在地上摔碎了,他急忙蹲下,要把碎片捡起来。 “霍老弟,不用去捡,叫人来收拾下即可。”沈沦凡一把拉住她,高声将门外伺候的丫头叫进来。“把地上收拾了,再拿几个酒杯过来。” “啊,还要几个酒杯?”霍山忍不住喊出声,为难之色毫不遮掩。 “小山年纪尚浅,酒量还不行,沈兄,我来代小山陪沈兄尽兴,如何?”纪离言不动声色将霍山桌前酒杯移到自己面前。 “纪兄,您对霍老弟可是照顾备至啊。”沈沦凡在二人间来回看了看,剑眉一挑,笑着说。 霍山面上火辣辣,不知是酒劲上来,还是被沈沦凡话里的弦外之音撩拨的,热意难忍。 病秧子公子此时开口道:“说起来,张典虽与沈兄认识,却还未请教二位……” “在下纪离言,京城人士,做些小买卖养家糊口,这位霍山,是在下路上遇到一见如故的朋友,因性情相投,索性兄弟相称。”纪离言向病秧子公子一拱手,“不知张公子府上何处?” 病秧子公子将头偏开,轻咳了几下,拿出锦帕擦擦嘴角,回答道:“请纪兄见谅。我乃淮西人士,自小缠绵病榻,身薄体弱,家父从不轻准我出门,此番出门,能遇上诸位,真是荣幸。尤其这位小兄弟,武功高强,性格豪爽,又爱打抱不平,实在是令人佩服,有时间真相与小兄弟好好切磋一番。” 霍山夹了一口菜,还未送到嘴边,听到这句话,差点筷子也拿不住,菜掉在了衣襟上,顿时油污了一块。他一边抹着衣服,一边心说:虽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这好胜之心一点不弱,都坐一起喝酒了,还不忘记要打。我可不想沾上你,打赢了人家说我恃强凌弱,欺负患者,打输了人家说我连病秧子都打不过。 正当霍山考虑要怎么回病秧子公子张典之时,翡翠从内堂走出来,在他身边站定,轻声说:“霍公子,我家姑娘请您到内堂一叙。” 霍山正想离开这酒桌,酒他不能喝,话也不想说,何况他还有问题想问瑶蕊。这真是个好机会!他立刻站起身,向在座几位拱手道:“瑶蕊姑娘叫呢,佳人相请,怎能推辞。纪大哥,你且在这里和诸位把酒言欢,小山去去就来。” 纪离言沉吟片刻,道:“小山,谨言慎行,不可唐突佳人啊。” 霍山点头称是,随后和翡翠一起向内堂行去。 正文 第八章 :义结金兰 翡翠将霍山引到内堂门口,欠了欠身,退下了。霍山微有些迟疑,轻轻推了下门,门吱地一声开了,一股淡雅梅香扑鼻而来。 小小一间房,一床榻,一衣柜,一镜台,一书案,一茶桌和两茶椅。墙角青花细口长颈瓶里插了几株梅枝,香味原来便是从那而来。 窗户开了半扇,月光轻轻洒入,将窗前人儿的身影镶上一圈银边,乌黑的发丝随风轻扬,飘渺灵动,虽然是寒冬,这恍惚的月色和虚无的人影,似乎让人想到中秋月夜,广寒宫里那孤独仙子,正悲戚地凝望人间。 霍山迈步进房,将门轻轻掩上。 “你来了?”窗前人身子微微一抖,柔声说。 “啊,瑶蕊姑娘,我来了。”霍山站在原地,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手足无措。 “霍公子,”瑶蕊慢慢转身,带着似笑非笑的眼神,望着霍山,道,“令堂一向可好?” 霍山一怔,随即答道:“家慈安好,多谢瑶蕊姑娘挂怀。” 这花魁真奇怪,见面就问人家母亲好不好,如果不是她语气轻柔,恐怕人家不生气也难。 “霍公子,是否在奇怪为何瑶蕊要问令堂可好?”瑶蕊似乎能看透人心般,将窗户关好,拨亮烛灯,径自在茶椅坐下,“坐呀,霍公子,哦,不,霍山小姐。” 霍山心头一震,睁大眼睛问道:“瑶蕊姑娘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瑶蕊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悠悠地说:“令堂在小姐未到之际,已有书信来,说小姐有可能会到明月楼来寻凝霜。” 霍山快步走过去,盯着瑶蕊仔细看了一阵:“娘写信给你?” 瑶蕊点点头,道:“小姐请坐,听瑶蕊慢慢道来。” 霍山听话地坐好,将上半身靠在茶桌,身子前倾,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瑶蕊,说:“说吧。” “令堂那信实际上是写给我师傅凝霜的,不过因师傅已不在明月楼,她临行前嘱咐,凡是令堂来信,便由我代为处理。”瑶蕊又呷了一口茶,“令堂说小姐为寻找姑爷孤身上路, 但是阅历不足,经验欠缺,到扬州时也许盘缠用尽,她常说扬州凝霜之事,想必小姐肯定会到明月楼来找凝霜,因此想请我师傅帮忙转交纹银百两,以做续用。” “娘啊……”霍山眼眶一红,鼻头一酸,几乎就要落泪,心中无限感激,到底是知女莫若母,连她盘缠用尽,会到明月楼都算到了。 “那你怎知我就是霍山?我见你时并未自报家门啊。” “你与那粗客动手之时我并不知道,不过已经看出你是女子,到后来对诗时,你将那两句对上,我就知晓了。” 霍山翻然醒悟,怪不得瑶蕊一定要她对诗,原来早看出她是女子!“可是我一路上隐藏得很好,没什么人知道我是女子啊,连纪大哥他们都看不出来。” 瑶蕊低头浅浅一笑:“霍小姐,瑶蕊混迹于这风月场已有经年,如果连男女都分辨不出,岂不是倒了花魁招牌?” “也是啊!”霍山憨憨一笑,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 “不过,霍小姐,你那纪大哥一看便非平常之人,他是什么来头,你们又如何相识的,可否与瑶蕊说说?” 霍山想了想,把她与纪离言相遇的事说了一遍。 瑶蕊沉思片刻,说道:“那纪公子穿着谈吐,绝不会是个普通小户商人,光那条丝锦玉带上的绣花,就做工上乘,普天下也只有两家绣坊会做,可是这两家绣坊只供皇亲贵胄,豪商富户千金难求,怎么会随便在一商家小户身上?” “也许纪大哥就是绣坊老熟人,人家做人情送了他一条。”霍山不以为然。 “霍小姐,说你处世未深,一点也没错。这专供之品,哪能说送就送?”瑶蕊笑着摇头,“幸好你运气不错,一路未遇坏人,要不也许这会儿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是纪大哥不是坏人,这点可以肯定。”霍山道,“他一直很照顾我。” “你确定他不知你是女子?”瑶蕊问。 霍山思考一阵,道:“应该不知道吧,他一直叫我小山兄弟,对外也说我是男的。” 瑶蕊抿嘴一笑,道:“那是他为人老道,处世谨慎,你不跟他说明,他怎么好揭穿你?” 霍山摇摇头:“不会的,如果他有疑问,会自己问我的。” 瑶蕊微笑不语,以手托腮,凝视着霍山,眼神里带着一点羡慕。过了会儿,说道:“霍小姐,你这样天真,真是可爱,不过,在这世上,能保持如此天真,也是件难事。要长大,须得经历过多少痛苦,受过多少伤害,才知道原来世上一切皆是虚无。你这样性格,想是从小被人呵护,无风无雨,万事无忧。我曾经有一小妹,与你仿佛年纪,也是一般天真可爱,可惜,十岁上,她患病不治而亡,如果她活到现在,不知是否还能如你一般无邪。” 霍山干笑两声,说道:“我虽然是天真了一点,但是也不至于像十岁小孩那么无邪,瑶蕊姑娘,您太抬举我了。不过,”她看了一眼瑶蕊,心念一动,“瑶蕊姑娘,如果你不嫌弃,便把我当作妹妹,我叫你一声瑶蕊姐姐可好?” “真的么?”瑶蕊凤眼圆睁,惊喜地问。 “我娘那时候天天念叨凝霜,说没有和她结金兰是个损失,既然你是凝霜弟子,如果我们结金兰,我娘一定开心。”霍山肯定地说。 瑶蕊猛地站起,拉住霍山的手,颤声说:“你不嫌弃我身在花楼?” “瑶蕊姐姐,花楼也不是你自己想来的。如果万不得已,谁会到这里倚门卖笑?” “啊……”瑶蕊微微低头,抽出手帕在眼角印了印。“想不到,你一个官家小姐……竟能体会我的难处。” “瑶蕊姐姐,别哭了,我最怕人哭。”霍山慌了神,连忙拿出自己的手帕,在瑶蕊脸上一顿乱擦。 瑶蕊被她这一擦,破涕为笑,握住霍山的手,柔声道:“小山妹妹,姐姐,姐姐这么多年来,从未如此开心过。没想到,那孩子去世后,还有人会叫我姐姐。” “你喜欢听,我便多叫几声,姐姐,姐姐,我的好姐姐。”霍山甜甜地叫道。 “哎――”瑶蕊答应着,把霍山紧紧拥在怀里,几乎抱得霍山透不过气。 “啊,姐姐,小山要被闷死了。”霍山挣扎着说道。“我们摆个香案,让月亮做个见证,你看好不好?” 瑶蕊放开霍山,喜笑颜开,点头道:“好,姐姐这就叫人去摆香案。” 正文 第九章 :年事非昨 瑶蕊与霍山焚香祝告完毕,叫人撤了香案,手拉手坐在榻边。瑶蕊自然是满心欢喜,霍山也是十分开心。 两人唠了几句家常后,瑶蕊问道:“小山妹妹此次北上,可是要寻找那新婚夜不知去向的人?” 霍山点点头,刚才还熠熠的眼神黯淡下来:“他就这样离去,我要讨个说法。” “妹妹,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从我的经验看来,”瑶蕊顿了顿,“昨日之日不可留,要离开的想留也留不住。你此去,如果单是想讨个说法还好,如果想要重温旧情,从他那样决绝地离开就可以看出,此人非你可以用情就能留住的。” 霍山仰起头,望着月亮,轻声吟诵:“金霜玉露今相逢,锦辉绣映广寒宫。但求月老牵红线,两情相悦沐春风。这首诗,是他写给我的,那时候,我们拜月求神,只想厮守一生。他说,真情无价,千两金万两银都无法换取他对我一片真心,纵使地动山摇,也不会变心。” 瑶蕊轻叹一口气,道:“信神信鬼,最不能信就是男人那张嘴,他喜欢你时,你是天上星,水中月,他抱着捧着呵护着;他不喜欢你时,你是风中沙,地上土,他踩着跺着践踏着。有多少痴情女,就有多少负心汉,妹妹,听姐姐一句劝,回去吧,不要继续北上,即使见着了,对他来说,也是东风一场,吹过无痕,结果伤的,还是你。” 霍山定定地望着瑶蕊,忽然笑起来:“姐姐,谨昕哥哥怎么会是负心人。他家学渊源,知书达礼,傅伯伯从尚书被贬谪为民后,他一直住在我家隔壁,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且我们指腹为婚,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瑶蕊握着霍山一只手,说道:“姐姐也不希望你那傅郎是薄情寡义之人,但是,他能在新婚夜休书一封不知所踪,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姐姐,他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对我言讲,而且,那天我贪杯多喝了几盏……”霍山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还没等他来挑盖头就睡着了。他一定是生气了,所以闹脾气呢。” “小山……”瑶蕊不知该如何劝慰。 “姐姐,你知道么,我们小时候经常会去林间捉迷藏,他最喜欢藏起来让我找不到,等我急得要哭的时候,他会突然出现,然后拿一些花花草草来逗我开心。” 霍山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完全沉浸在往事中,不可自拔。 记忆的闸门仿佛缓缓打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回忆出现在眼前。滑下山坡扭伤脚的那次,是他,一步步从树林背回家里。那些路对于大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那时只有八九岁的他,好比千里之遥。路上又遇暴雨,等到家时,两人都湿透了,那之后他连病了半个月。但是病好后,他依然微笑着,继续陪她捉迷藏。 “小山……”瑶蕊用手在霍山面前轻晃,却无法将她从记忆里拔出来。 “姐姐,你知道么,为了我,他被我爹打,在他左眉处至今还有一条浅痕呢。”霍山眼神朦胧,似乎又看到那一年,江南烟雨,青翠竹林,朗朗书声。 他已经长大,穿了父亲的粗布长衫,坐在她身边,看她偷偷逗弄着一只刚捉的蛐蛐。她盯着蛐蛐,而他盯着她,两人如此入神,连先生站在身边时,都没有发觉。先生气恼非常,扔了蛐蛐,罚她背书,贪玩的她如何能背出那长长的离骚呢?打手心时,他将她护在身后,伸出手替她挨打。她不敢睁眼,躲在他身后,听那一下又一下的戒尺声。 为了送药,她不顾矜持,半夜翻墙去找他,被爹娘发现,要惩戒她,结果他又挺身而出代她挨了打。那柳条细软,打起人来却厉害,她那做武官的爹,手劲那么大,这一次,柳条在他左眉处打出一条血印,那印子不只留在他脸上,却也留在她的心上。霍山至今记得,他痛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却依然扯出一个笑容,只为了安慰她。 “小山……”瑶蕊叹气,知道此刻霍山已经迷失在过去,除非她自己回神,否则谁都拉不回来。 “傅伯伯仙逝,是我爹娘操办的,他那时跪在傅伯伯坟前发誓,说此生绝不辜负我,否则天打雷劈。姐姐,你说,他能对先人说谎吗?”霍山说着说着,忽然浑身颤抖,将瑶蕊的手捏得死紧,“姐姐,他一定是迫不得已,才会如此,是不是?人家都说我是白虎星,所以他不要我,其实他那夜连看都未看我一眼,如何知道我是不是白虎?姐姐,我要找到他,问个明白,到底为什么,他新婚夜下休书,一走了之!” “小山……”瑶蕊怜惜地将霍山揽在怀里,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好了好了,姐姐相信你们是有真感情的,他是迫不得已出走,好不好?别激动,别伤心。” 一行清泪从霍山两颊缓缓滑落,她将头埋在瑶蕊怀中,喃喃:“但是,如果,他真的,真的变了心,真的,真的不要我,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瑶蕊不知该如何解答,又叹了一声,将她搂得更紧。 霍山猛地推开瑶蕊,用手背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扯出一个笑容,道:“我怎么可以怀疑谨昕哥哥,我这是怎么了,明明那么相信他的。” 瑶蕊抽出锦帕,将霍山的眼泪拭去,微笑着说道:“小山妹妹,你这信心还真强,无论我怎么打击,你都不肯放弃。好吧,既然你怎样都不肯回去,执意北上的话,我也不拦你。不过,你知道他到底在哪儿吗?” 霍山忽闪着一双大眼,想了想,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他北上了,但是一路都打听不到消息,听他曾说起京城还有个远房表舅在朝为官,不知道是不是投奔他去了。” “远房表舅?有多远?” “听说是他娘亲的表姨的表妹的表哥的儿子。”霍山掰着指头数道,“反正是绕了几个大弯才数得上的亲戚。” “他怎么会知道有这房远亲?” “我们成亲前,他的这位表舅给他来了封信,他接了之后很开心,跟我说,他那表舅如今在吏部任职,也许会来喝我们的喜酒。” “哦,吏部。”瑶蕊若有所思,“这吏部掌管全国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务,从来是个肥差,他这表舅倒是蛮有本事的。所以,他不见了,你就猜他是去了京城?” 霍山点点头:“我就猜他去了京城,因为除了这个表舅,那么多年,似乎没见他有别的亲戚来往。”她想了一想继续说,“而且,他最念念不忘就是傅伯伯被贬谪的事,从小就说要帮他爹翻身呢。” 正文 第十章 :花魁内经 瑶蕊站起身,走到茶桌前,用指甲拨了拨烛灯,背对着霍山,轻声道:“听你说了这么多,结果还是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啊?” “是啊,瑶蕊姐姐,我如有千里眼顺风耳就好了,睁开眼把这三山五岳看个遍,一定能找到他!”霍山握着拳头说。 瑶蕊听了温温一笑:“不用你有千里眼顺风耳,姐姐就知道他往何处去了。” 霍山噌地从榻上跳起,跑到瑶蕊身边拉住她的袖子,一脸焦急地问:“那你还不快说啊!” 瑶蕊掩口笑道:“看你急得,让我喝口茶不行么?” 霍山连忙端了茶杯,恭恭敬敬地奉上:“姐姐,我的好姐姐,快说,快点说呀。” 瑶蕊慢条斯理抿了几口茶,偷眼看霍山那涨红的小脸,也觉得逗弄够了,放下茶杯一字一顿地说:“他,的确北上京城了。” “姐姐,你这消息不是诓我的吧?我虽也猜他是北上,可你有什么证据吗?”霍山蹙眉,一脸的不相信。 “其实,我不光收到令堂一封信,也收到你那傅郎一张字笺。”瑶蕊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摇了摇,“不过,我劝你不看也罢。” 霍山一把抢过,迫不及待地展开,待看清内容,顿时心里半喜半悲,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我说不要看比较好吧?”瑶蕊绕到她身旁,斜眼看着她。 “他北上,为什么要你劝我回去?为什么说他与我无缘,此生不见面为好?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和当初新婚夜休我一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霍山将信揉成一团,恨恨地说,“说什么都是为了我好,好什么,好在哪里?我被人说成哀怨弃妇,他呢,逍遥北上!不行,我得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我劝也已劝过,你如果依然坚持,我也不多说了。”瑶蕊打开衣柜,从最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红木小箱,“看你那样子,估计也坐不住了,外面那些人肯定也喝得差不多,姐姐就送你几样防身的小物什,以防万一。” 霍山摆手道:“姐姐,你也看到我的功夫了,一两个歹人我是不怕的,不用那些什么物什,你自己留着吧。” 瑶蕊不语,取出三个小瓶和一个脂粉盒子。那三个小瓶晶莹玉润,一只上画了一朵花,一只上描了一只凤,还有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质。 “咦,这几个瓶子煞是好看,姐姐,这里面是什么?”霍山好奇心起,拿起雪白瓶子就要打开。 瑶蕊按住她的手,道:“我今天和你说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不许再告诉他人。” 霍山撇撇嘴,道:“还这么神秘,如果不想说,不告诉我就行了。” 瑶蕊轻点了下她的额头,笑骂:“还跟我耍脾气,你还真是有恃无恐。”她拿起三个瓶子,道,“这有花的,是花颜玉露丸,是我们花娘用来解酒的秘宝。这有凤的,是莫念水,一滴,便可以叫人睡上好多天,或者叫好多人睡上一天。而这羊脂瓶里的,是假死药。” “假死药?”霍山轻呼,将雪白瓶子小心打开,闭了一只眼,向瓶内看去,里面有三颗红色小丸,看上去甚是普通。 “不错,假死药。我师傅凝霜,”瑶蕊压低声音,“她便是吃了这药,离开的。” “什么?凝霜假死?”霍山又是一惊。 “嘘――”瑶蕊掩住霍山的口,瞪了她一眼,“叫你不要外泄,你非要喊出来呀?我师傅,其实是跟着心爱之人,去过那悠游自在的生活去了。” “她没死?”霍山这次学乖了,放低了声音,问道,“她不是得病……哦!”她恍然大悟,“她原来是吃了这药,装死啊。” “此药乃是一世外高人赐予我师傅的,吃了此药,一个时辰后便身体便冷发硬,和死人一样,之后三天一直处于假死状态,到第四天方能醒来。师傅便是靠这药,将自己运出城,名义上是埋在城外,实际上那是空坟一座。”瑶蕊举高瓶子,对着烛光,那烛光透过瓶子,隐隐看到里面红色药丸竟似血一般流动。“这叫血灵丸,一共五粒,我师傅吃了一粒,我藏了一粒,剩下三粒送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霍山张着嘴巴,惊得合不拢了。瑶蕊拿起粉盒,将上面一层装粉的小心拆下,从夹层里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 “这粉盒你要收好,里面这张纸上写着九转回命丹的方子,乃是上古传下的。我曾试着配过,但是总有几味药配不齐,你如果有幸将其配齐,也许用得上。” “那你将这些给我了,自己怎么办?”霍山将东西小心贴身收好,问道。 “那花颜玉露丸和莫念水的方子我早已烂熟于心,至于假死药也收了一粒,而那九转回命丹的配制法我抄录了一份,你不用担心。那个粉盒,你到了京城,如果遇见难事,就拿那粉盒去九阳巷的烟波楼,找燕舞姑娘。她是我的好姐妹,那粉盒是我们的信物,一见粉盒,她就知道该怎么办了。”瑶蕊将红木箱关好,重又放入衣柜内层。“好了,该说的咱们都说了,能给的我也都给你了。现在,你也该回去和那几个人喝酒了。” “啊,喝酒?”霍山拼命摇手,“我可不会,一点就醉。” “傻丫头,有花颜玉露丸你怕什么,喝前先服一颗,多少酒都不怕了。哦,对了,我将这两个方子也抄给你吧,万一用完了,也好再配。” 霍山连连称谢,不过心里却质疑这几样宝贝是否会有用武之地。 瑶蕊写好方子,温柔地看着霍山道:“这可都是花魁内经记载的丹方,你收妥帖,如果没有需要不要外露,知道么?” 霍山依言将方子藏在怀里,奇怪地问:“花魁内经是什么,比华佗内经也要厉害么?” 瑶蕊神秘地笑了笑,将食指抵在唇上,摇了摇头。看来这当上花魁,不止得有硬功夫在,还得有别的助力偏帮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