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同福客栈 正是春光烂漫的好时节。 并不十分宽敞的土路上,有辆破旧的马车缓缓行来。车上坐了些路过搭车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叽叽喳喳地很是热闹。 车停了下来,跳下位着月白衫子的少女,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顾盼神飞。 少女名唤赵轻言,年方十五岁,在离此地不远的赵家村长大。她将蓝底白花包裹背在背上,看向周围。 左近有两家客栈,一家悦来,一家同福。她见同福的门面小一些,心道能省则省,不然没了银子可大大的不妙,遂进了这家。   谁知掌柜的反应非常离奇,他瞪大了铜铃似的双目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个遍,看得轻言直冒寒气,最后嘀咕道,“还好不是带刀带剑的……现下没有空房间了,不过二楼有位公子下午要走,你坐边儿上等一会就好。”   轻言瞥瞥嘴,世人皆先敬罗衣后敬人,竟还有嫌弃带刀剑的,幸好她的小剑没露在外面。遂找个不显眼的位子坐下,也学掌柜的把菜单研究个通透,最后小手一挥,“一碗阳春面!”   店小二自此寒了脸,只当轻言不存在。   轻言吃面的时候,听到掌柜的异常热情地招呼着,“唉呀公子,可是要走了吗?”她抬头看去,一个穿蓝衫的公子背朝着她,对掌柜点点头道,“吃些东西就走。” 掌柜点头哈腰,“好的好的,公子想要点什么?” 那人双目一扫,“也来碗阳春面好了。”他走到轻言坐着的桌子前,道,“一个人吃太无趣了,我就和小兄弟搭个桌子吧?”   轻言愣愣地瞧着他温和的笑容,觉得他笑得实在好看,整个人宛如春日初破薄冰的暖阳,说不出的舒服熨贴。她下意识“恩”了声,蓝衫人朝她点点头,安静斯文的吃起面来。   轻言觉得分外不好意思,心想:“不过是长得俊了点,赵轻言你发什么呆啊……不过多瞧几眼,又有什么打紧?人人生来不是被别人看的嘛?”她自嘲地笑了笑,忽然一惊,“这人从楼下下来,怎么我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他的功夫比我要强多了。”   她想到此处,用景仰的目光偷偷看他一眼,故作镇静地继续吃着面,装出一付我也见过世面的老成样子来。   忽然门帘一挑,呼啦啦地拥进一大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聒噪非常。掌柜的见有生意,象飞也似的迎了上去,“各位客官可是要住……店……吗?”   他最后三字语速奇慢,说得沉痛无比。轻言好奇地抬头一看,原来进来的人个个不空手,人人抄着家伙,有刀有剑有枪有叉,甚至还有人扛着把巨斧。看得她骇笑不已,敢情这是要群殴吗?兵器带的倒全得很啊!   这帮人吵吵嚷嚷拉拉扯扯地走进店来,好容易分了位子坐定。一个拿着巨斧的大汉啪地拍了下桌子,“都别吵了!那姓夏的小子即刻便到,大伙赶紧商量个办法是正经!”   众人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所谓双拳难敌四手,等正主来了,大伙儿一齐杀将上去!” 有的说,“呸,这么个狭小的破地方,老子打也打不尽兴!”有的说,“好歹咱也是有身份的,哪能大帮哄齐上,活活笑掉别人的大牙”……总之各说各的理,谁都以为别人说的大错特错。如果不反驳,怎能显得自己的英明之处?于是主意倒是其次,抬杠才是正理。小小的厅里声音越发大了起来,几乎把屋顶掀翻。   轻言听得是头昏脑涨。她双手捂住耳朵,嘀咕道,“江湖人物,简直比八千只鸭子呱呱大叫还要吵!”   这时那大汉怒极,大喝一声,“你们吵够了没有……”这一喝惊天动地,众人均觉心里被大锤重击,全部齐刷刷住了口。象轻言这种功夫浅的,更是吓了一大跳,脑子都晕了。   她听到有个尖细的声音说:“屠老大,你的狮吼功又精进了啊!夏四海又没来,你是显给咱们看呢?” 屠老大虎目一立,说道,“挑拨离间的本事谁又及得上你伍耗子!有主意就说,放屁就快滚!”其他人一听,都哄笑了起来。更有多事的道,“屠老大开了口啦,伍兄还是闭嘴吧。不然说话如同放屁可真是不大好。”那伍耗子冷冷哼了声,却没敢再说什么,显是屠老大在众人中威望不低。 屠老大见无人搭腔,缓缓说道,“在下有些主意,不敢说是高明,只与大伙商量吧。那姓夏的自号塞外惊鸿,轻功高明得很,武功招式繁复花样极多,不等看清他的招式,就被他晃得头晕眼花,自然要落下风。咱们莫不如不理他如何动作,用些实打实的功夫硬碰,才能占了先机。”   说到此处,有一手拿判官笔书生打扮的人鼓掌道,“屠老大一语中的,秀才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啊。”众人大都点头赞同,还有几人眼露嘲讽之色,显是对秀才公然拍马屁大大不满。   屠老大对不赞同的家伙视而不见,继续说道,“咱们分了三队,李岛主领十个兄弟堵住后门和窗户,张秀才领十人站在屋顶上接应,余下的朋友们稳稳当当坐在这里,等着夏小贼自投罗网!要让他知道,咱们三十六岛七十二洞可不是好惹的!”   众人哄然叫好,仿佛那姓夏的已经被捉住了一般,个个摩拳擦掌兴奋非常。一个使双刀的中年汉子道:“夏小贼仗着皮相好,不知害了多少女子,如今还敢去惹咱们三小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另一人马上接道,“没错,大小姐平日里没少为大家操心,如今是咱们知恩图报的时候了。”更有人激动得连连大喊:“除掉夏四海,为武林除害!”   轻言听得莫名其妙,实在憋不住了,轻轻拽了拽蓝衫公子的袖子,“这位大哥,夏四海是谁啊?为什么他们要除掉他?”蓝衫公子见她年龄尚小,满眼对八卦的渴望之色,不忍拂了她的兴致,小声说道:“他们说的人叫夏缦衣,年少风流,自称四海之内皆知已,所以又有个外号叫夏四海。”   轻言仍是不解,“不是有句诗,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知君吗?知已多又有什么错了?”   她说得天真无邪,弄得蓝衫公子愈发尴尬,好半天才答道:“他的知已,都是红颜知已……”轻言哦了声,脸都红了,心想:“姓夏的果然不正经。”   厅中诸人群情激愤,众口一词大骂夏四海为人轻浮,满江湖勾引良家妇女,惹得他人死心塌地又弃如敝履。还有人证明此子三岁起就偷邻居家的鸡,人品低劣之致。至于花心和偷鸡有什么必然联系,是无人追究的了。   蓝衫公子充耳不闻地吃完了面,对轻言说:“呆会只怕会很热闹,小兄弟你不是江湖中人,还是随我一起离开吧。”   说实话,轻言十分想瞧瞧众英雄教训浪荡子的大场面,但蓝衫公子的好意她也不忍拒绝,她在热闹与安全之间犹豫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点点头,跟着他身后向门口走去。   她想,做为一个半调子,热闹这种东西……能不瞧就不瞧吧。   两人一前一后,刚刚走到客栈的门口。门帘无风而动,一抹黝黑的影子遮住了明亮的光线,如展翅大鸟扑了进来。   刀光闪过,来人力劈华山,劲道奇大,势如惊雷,朝着门口的蓝衫公子就是一刀。蓝衫公子身法快如闪电,一手推开背后的轻言,腾空而起,堪堪避过了来人的雷霆一击。他在空中转身,一只手好整以暇地在刀背上一点。来人觉得手臂酸麻,大刀仿佛要落下地去,他奋力运起口真气,又朝着蓝衫公子当头硬劈。   只听“铮”的一声巨响,蓝衫公子单足点地,空手直击刀刃。那厚重的大刀本应如砍菜切瓜似的把他的手斩下来才是,但巨响过后,他的手连个红印子也没有,而那刀却断成两截,出师未捷身先死地去了。   这一攻一守,迅速非常,最多轻言眨个眼的功夫,可高手过招,本来就不用死缠烂打个三天三夜。周围的好汉们就象点了定身穴,倍受打击,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什么叫做高手,就是你闭关了三十年,以为可以横行江湖的时候,一个二十来岁的小毛孩子用实际行动告诉你,大爷,您再回去练十年吧,也许可能大概赶得上我。   让人情何以堪啊?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大得让人悲摧啊! 黑衣人又抽出把长剑来,刷地向蓝衫公子攻去。他使刀的时候沉着厚实,使剑的时候又轻灵飘逸,在场的都是行家,拿判官笔的秀才不由得赞道:“这位仁兄人品不好,但功夫还是挺俊的……虽然不如屠老大的精深……” 边上蹲着看热闹的轻言奇道,“为什么说他人品不好?” 秀才见是一个没长成的小子,也很有耐心的回答:“这人进门就偷袭,自然人品不好。” 轻言又问,“那你们不也是想偷袭夏四海吗?” 秀才一怔,分辩说,“对待坏人那不叫偷袭,那叫正大光明又兼有勇有谋!” 轻言抚掌笑道,“那万一你们败了也不叫落败,叫暂时性撤退以图东山再起?” 秀才点头:“你这小孩一点就透,聪明得很啊!”   厅中两人身影交织,人人都能看出蓝衫公子进退有度,游刃有余,反之那持剑人气喘吁吁,左劈右刺,就是靠近不了蓝衫公子的身边。 轻言很是高兴,觉得自己的眼光特别好,连同桌吃饭的都是大侠。虽说她自己对做大侠半点兴趣也无,但能目睹才俊们下场打架,还真是大饱眼福。她问秀才,“那人要败了吧?”秀才点头道:“不仅要败,而且是大败。” 果然,黑衣人手中剑铛地被蓝衫公子一掌击飞。轻言就好象自己胜利了一般,得意忘形的拍起手来。可是,蓝衫公子并没有半分得意的神色,他盯着黑衣人沉静无波的脸,双手握拳显是在暗暗戒备。 黑衣人冷哼一声,反手抽出一截木棍,刷刷刷一棍快过一棍又冲了上去。他这招令秀才特别迷茫,“他……他怎么没完没了啊……” 轻言也愕然了,“他身上刀啊剑啊棍子啊,都藏哪了?平时背着不累吗?” 秀才心说:“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只对这个感兴趣。”   大家都认为,黑衣兄的棍子也得效仿前面先贤的例子,铛地一声落在地上。可是,正如小姐的绣球偶尔也会砸到穷小子一样,生活中充满了各种令人心酸的未知。黑衣人如今的攻击并不比他刚来时的凌厉,蓝衫公子却步法沉重左支右拙起来。   轻言有点急了,“刚才你不是说那人要败了吗?”秀才迟疑着说,“或许……这是他的诱敌之计……” 他话音刚落,黑衣人手中的木棒就在蓝衫公子咽喉前一寸停住,冷笑道:“什么信陵公子,也不过如此。” 蓝衫公子淡淡一笑,“在下本就不是输不得的人,败就败了,也没什么好说。” 黑衣人道:“若是败了就取你的命呢?”蓝衫公子一晒,“纵然在下力不能敌,也只好继续打过了。只是这里太过狭窄,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完,他偏过头犹豫了一下,才一步一步慢慢地朝门外走去。   当黑衣人“信陵公子”一出口,厅中诸人又是呆立当场。轻言看着他俩走出客栈,下意识觉得有同桌之谊的信陵公子只怕有些不妙,她拎起包袱就要跟了过去。秀才一把拉住了她,“你小孩子凑什么热闹?那人要杀信陵公子,莫非你还想打抱不平吗?” 轻言道:“那个信陵公子人很好啊,别人要害他,我纵然帮不了大忙,喊个人呼个救总会的。”秀才抚额长叹道:“怎么还有自己去找死的笨孩子!那人要是杀了信陵公子,只怕堂庭城第一个要找他算帐。黑衣兄为了不泄露消息,只怕顺手先取了你的小命,反正这年头,死人比活人要稳妥多了。” 听到堂庭城三字,轻言心中一动,“就算真的要灭口,我还是要去看看。你没发现么?方才信陵公子好象眼睛不太好,他会吃亏的。我太公曾说,仗义每从屠狗辈。我虽不很仗义,也不能装没看到。”   她打开门,顺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屠老大一直默不作声,忽然道:“江湖上人说信陵公子侠义心肠,看来竟是真的。他是故意引那黑衣人出去,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快逃么?”他拿起巨斧向门外走去,“我这个人最欠不得别人的人情,我去看看。” 其他人一愣,倒是尖酸刻薄的伍耗子一声不吭的拿起剑,默默地走在了屠老大的后面。秀才见状跺了跺脚,认命地说:“算了,大家同去吧。我们人多,凭他多厉害的对手,来个车轮战,累也累死了他!”   大家齐声称是,纷纷拿起兵器跟上。人人均想,老子是一顶一的英雄好汉,见死不救?呸!怎么可能? 正文 第二章 流波山   小镇的东头,是一座叫做流波的小山。   名字虽然让人浮想联翩,但其实毫无半分少女眼波的流光之美,连累得此时在山顶拼生死的两位大侠,心情也荒芜了起来。   信陵公子沐迟眼前一片雾茫茫模糊不清,奇怪的是,虽然旁边的敌人虎视眈眈,他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感觉。   如果说现在他有什么遗憾的话……可惜没喝到夏四海酿的酒……   谁能想到,诸位英雄恨不得食之而后快的家伙竟是信陵公子的好友呢?沐迟不禁笑了笑,客栈里的人虽多,又哪能伤得了那泥鳅的一根毫毛。   和夏四海张扬肆意的活法相比,他沐迟活得太累了。   累得连死都不怕了。   黑衣人此时不得不佩服沐迟了,刀都架到脖子上了,竟然还能走神,竟然还笑得出来?要不是在这种场合下见面,兴许他会和沐迟浮一大白。   可惜,任务就是任务,做哪个行业都要有职业道德。   做他这行的都有职业病。人临死前的不甘、愤怒、崩溃、哭号很能娱乐这些见不得光的人坚韧的神经,乃至他养成了非和准死者聊聊天的毛病,反正平时也没有活着的人有耐心有胆量听他们说话。黑衣人于是起个头道:“你就不好奇我是何时下的毒吗?” 沐迟挑了挑眉,“知道。” “……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不想,我这辈子说的废话太多了。”   看来沐迟并不是个交谈的好对象,黑衣人慢慢的拿起了刀,用食指顺着刀刃划了划,“公子你处变不惊,在下佩服得很。对不住了……”   刀光冷然,直指向绝无可能避开的沐迟!   沐迟目不见物,全凭刀刃劈开的风声判断来人的招式。生死关头,他的掌力汹涌而出,索性不管黑衣人身在何处,自将周围上下护得紧密。   黑衣人冷笑一声,慢慢递出兵刃,空着的左手力道凶猛,一掌快似一掌打出。沐迟到底不是神仙,根本听不到不带劲力的暗刀。须臾之间,刀尖离他的胸前不过一寸,真是险到了极点。   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叫道:“他用刀刺你左前胸,右掌要斩你的腰。”沐迟听得声音正是客栈里那个小兄弟,当下毫不迟疑,右手往胸前一格,侧身正巧避过黑衣人的掌力。黑衣人大感挫败,心道哪冒出来个搅局的?于是刷刷刷连攻三剑,又快又猛。   赵轻言又叫道:“他在你正前方,要刺你的面门!”沐迟上身不动,整个人疾退三步。右肘弯曲,急撞刀锋。黑衣人招式用老,又实在怕了沐迟的掌力,撤刀回护胸前。忽然纵身跳起,直奔多嘴的赵轻言而来。   他身形一动,沐迟已知他的心意,右手呈微张之势,去抓黑衣人的手腕。如果是平日,龙爪手自是威力无比,可惜他此刻只能凭感觉出招,却落了个空。   赵轻言见黑衣人掠了过来,往树后就躲,倒也称得上身法敏捷。怎奈她三脚猫的功夫对付专业人士还是差了好多,黑衣人象抓小鸡似的将她制住,不怒反笑道:“小小年纪就急着找死么?”   沐迟急道:“不关他的事。”黑衣人喋喋怪笑道:“你们两个谁也跑不了。”他把轻言往地下一惯,随手就是一刀。   沐迟听得刀风飒然,估摸着那人站的位置,猛地扑了过去。他心里大急:“我死也就罢了,可万万不能牵累了这个小兄弟。”   那刀光距离轻言已是极近,她吓得手脚都不会动了,脑中只是想:“我这就便要死了吗?不行不行,姑姑的事还没了,我哪有脸现在就去见她!”   她情急之下,身体本能的向右一避,顺势手曲肘上架,左拳向前直击,正是自小学会的家传武功。仓促中使出来,没有半分豪迈之意,又是狼狈又是难看。幸好此时小命眼看不保,招式中决绝之意倒是十足十地发挥得极好。   黑衣人右手下刃,他原意借机诱杀沐迟,根本半眼也没有瞧赵轻言。哪能料到赵轻言危急之际,潜能爆发,一拳重重击中了他的腹部。待他万分不可思异地低下头来时,沐迟又是一记掌刀杀到,将他手中长剑磕飞,带得他仰天便倒。   不过短短几瞬,占尽上风的刺客尽数落了下乘。   轻言摸摸狂跳的心,长吁口气,原来活着是这么美好的事。她见黑衣人还跌在草丛里没爬起来,觉得自己那一下未必能伤得了他,连忙站起身来。   沐迟正四处摸索,他以为轻言凶多吉少,急得声音变了,“小兄弟,你在哪里?”轻言跳到他的身边,拉住了沐迟的手,“我没事,咱们快走。”沐迟听她声音平稳想是没有受伤,一颗心才放回了原处。凭由轻言拽着他,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   他们没跑多远,黑衣人已经捂着肚子跟了来,轻言那一下虽重,但吃亏在于力气太小,又没什么内力,当然不能致命。他自入行以来从没叫个小破孩欺负过,又羞又气,恨不得立刻把她掐死。为了一雪前耻,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   轻言听见后面有人追来,更是努力加油大跑特跑,心道:“我路还不会走呢就赶鸡撵鸭,逃跑更是一日上演三遍,谁怕谁啊?”她忽然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经安安稳稳落到沐迟的背上,他低声笑道:“小兄弟辛苦啦,替我指路吧。”轻言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怎么忘了这茬,人家眼睛不好用又不是腿折了,“一直往前。”   黑衣人见沐迟背着轻言越跑越快,气得差点吐血。下定决心有生之年,就是没人付钱他也要把这两人宰了。   一追两逃正是紧张,山路边呼啦啦拥上好大一帮人。为首的大汉怒喝道:“无耻鼠辈,暗算在先,现在连个小孩也不放过。”他身后一个书生喊道:“两位快走吧,兄弟们,大家抄家伙齐上,打死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说完,三十六岛七十二洞的精英们杀声震天,誓要匡扶武林正义,尤如饿虎扑食地朝倒霉的黑衣人冲了过去。黑衣人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今天敢情是炸了耗子窝了么?他悲愤地想:“老子跟你们胡打一气,又没有人付银子,还得自己掏药费。大爷我是杀手,不是街上打群架的瘪三,你们能不能尊重下我的职业?”   黑衣人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又不是大侠,打不过就逃才是正经。他几个起纵,已经离开英雄们的包围圈,眼看就逃出生天。   谁知一只布鞋后发先至,拍地打中了黑衣人的头。黑衣人与布鞋同落尘埃,惊起黄土一片。屠老大喝道:“我让你跑……谁把老子鞋拾回来?”众人按住他来个五花大绑,推到屠老大和沐迟面前。 屠老大对沐迟道:“此人暗算公子,还是由公子发落吧。”沐迟此时目已见物,他感激地说道:“全赖诸位帮忙,在下感激不尽。各位大兄弟高义,沐迟永记在心。”他拱手为礼,朝众人敬了一圈。 人群里秀才道:“沐公子不必客气,平时我们也受堂庭城庇护,大伙原是应该的。”伍耗子哼了一声,“酸秀才少来捡现成便宜,要不是屠老大要来,这阵子你早灰溜溜滚了罢?” 大伙一阵哄笑,沐迟再次谢过众人。轻言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对黑衣人道:“你杀人要收多少银子啊?”黑衣人怒瞪她并不答话。沐迟道:“我不爱威胁人,小兄弟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黑衣人忽然放声大哭,“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们杀了我吧!” 众人一愣,江湖男儿讲究的是流血不流泪,怎能哭得和被人抢了糖吃的小孩似的?大家哄堂大笑,有人凑趣道:“杀你没问题,拿银子吧……”   轻言看着黑衣人哭得一塌糊涂,不忍地拉拉沐迟的衣角,“不是真要杀了他吧?”沐迟温言道:“小兄弟不必客气,以后就叫我沐大哥好了。我也不喜欢杀人,但轻易放了他,只怕他会去杀其它人,所以……”   轻言忙道:“他欠你一条命,不如让他以后救你一命作为条件好不好?沐大哥?”沐迟心想:“我哪里用杀手来救了?这小兄弟未免太天真了些。”他待要说不,但竟是不忍拒绝轻言的请求,话到嘴边变成了,“好。”   轻言欢呼一声,对黑衣人道:“你可以不必死了,别哭鼻子啦。”沐迟轻叹,心道:“罢了,你高兴就好。”   黑衣人双目呆滞,心道:“什么叫做‘救沐大哥一命作为条件’,万一这姓沐的从此平平安安,一直活到百岁也没人找他的麻烦,老子还要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才自由嘛?” 这时空中忽啦啦落下一只信鸽,蹲到屠老大的肩膀上。有人惊呼道:“是大小姐的信吧?”屠老大拆开了小纸卷,黑黝黝的脸登时转成青色,“大小姐发脾气啦,怪咱们多管闲事。各位快快打道回府,就当从未来过这里,夏四海三字更是提也别提!” 众人面面相觑,皆想:“原来大小姐不想咱们为王家出头,咱们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真是衰到姥姥家了。”   当下三十六岛七十二洞的英雄们纷纷与沐迟抱拳作别,秀才临走前还特意叮嘱沐迟莫对别人提起他们曾齐聚于此,显是从心底怕极了那位大小姐。   沐迟等他们人全走光了,对身边的轻言道:“小兄弟,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家吧。”轻言迟疑了半晌,小声说道:“沐大哥,我……我有一件事求你……”沐迟笑道:“什么求不求的,小兄弟你有所差遣,沐迟万死不辞地对。”   轻言从包袱里取出一块令牌,迟疑道,“我听秀才说沐大哥是堂庭城的人,那你能帮我看看这块牌子的主人是谁吗?”沐迟自她拿出令牌,目光就不曾有片刻离开,他接过来细细地看了一遍,对轻言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轻言见他虽然神态如常,语气却不象刚才那样和蔼,心里有点害怕。但想到姑姑惨死在此人手下,说什么也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沐迟既是堂庭城的人,肯定是认得这个东西的,于是心一横,说道:“上个月初三有人杀了我的亲人,这就是他的东西!”   沐迟闻言一惊,歉意地望向了泪光盈盈的轻言,但还是问道:“那这个人呢?”   轻言低下头,自己到底要不要对他说实话,万一……万一他不是好人怎么办?不会的,沐大哥不象是坏人啊,她心里有个声音小小地说。   “小兄弟?”沐迟见她不语,柔声道,“你救过我,还叫我一声大哥。你实话对我说吧,我必会还你个公道。”   他见轻言仍是犹豫,又道,“牌子虽是堂获城的不错,但此人多年前已经失踪了。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轻言横下心道:“他死了……我姑姑为了保护我……和他同归于尽了……”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慢慢地把话说完,目光穿过夕阳笼罩下的林海,仿佛看到姑姑又是欣慰又是哀伤的脸,“轻言,你要好好的啊……” 正文 第三章 回忆 三个月前。   离赵家村很远的半山腰上,是几间普通的民房。栅栏外爬着牵牛花,院子里种着樱桃山楂,蔬菜刚绿绿地冒出头来。   一个梳髻的中年女子,正挽了双袖,从水缸里舀出水一瓢瓢地浇在自家种的小白菜上。   院子里觅食的小鸡小鹅似是没有喂饱,围着她的腿撒娇,不肯离去。她笑了笑,挥挥袖子将它们赶走。   “叮”大门上拴着的风铃响了。   那女子抬眼瞧了瞧门外站着的人,不动声色地继续忙手里的农活。   来人戴着黑色的斗笠,将脸遮的严严实实,他看着那女子浇完了地,又把窗台上的花儿拿下来,细细的松土。   她的动作又温柔又细致,好象在照料初生的婴儿。   蒙面男子终于不耐,又拨了拨风铃。悠扬清脆的声音响了会,那女子方丢下了伺弄的花盆,拍拍手上的灰土道,“这么多年了,急性子一点也没有变。”   那男子哼了声,闷声道,“可惜你躲得再好,还不是被我找出来?二夫人,别来无恙啊?”那女子道,“我哪里还是什么二夫人,子卿实在谬赞了,这里的人都叫我怡姑姑。你若不怕低了身份,也这么唤我吧。”   子卿冷笑连连,“怡姑姑,这里的人要是知道当年嫁与堂庭城主的毒手观音就是你,可笑得出来吗?旧也叙完了,我想要什么你很明白,还是乖乖交出来吧。”   怡姑姑也不理他,自顾自拿了鸡毛掸子收拾葡萄藤下的石桌,“你若是为了那毒的解药而来,恐怕要失望得很啦。”   子卿闻言,目光一冷,就要发作。怡姑姑摇摇头又道,“当年他的功夫已经突破三花聚顶之境,对我的末微本事……又是极清楚的。我若不是拼着同归与尽的法子,又如何能下的了毒?”   她把袖子向上拉了拉。欺霜赛雪的玉臂上,诡异地缠着艳蓝色的花枝纹形。子卿看得倒吸一口凉气,“你……你对自己真是狠啊!”   那怡姑姑听了,笑了笑,“在你眼里,他做什么都是对的吧?骗我说要爱我一世,结果呢,又娶了昆仑派掌门的独生女。最好笑的是,他居然还不放过我……他说秦怡,你死也要死在堂庭城里!很好,这下我们两个可真的要死在一块儿了。我勉力支持了好些年,就是要看看,到底谁先死在谁的前头!”   她豁然转过头,怒道,“在你们大人物的眼里,我不过卑贱得像地上的蝼蚁,竟敢对他的情意不屑一顾,早就该死了。可你那城主的心是肉做的,我的心就是铁做的么?他一次次让我痛不欲生,最后竟要为了新人取我性命,全是为了大业不得已而为之?!我就活该被牺牲,还得欢喜死得其所吗?你死了心吧,花魂是没有解药的,我秦怡白担了个毒手观音的浑名,从未用毒杀过一个人……他能死在我的毒下,可不该荣幸得很嘛?”   子卿怒极,突然出手捏住了秦怡的脖子,他手上故意慢慢用力,看着她的脸色由白转青,“你个狠毒的婆娘,我先掐死你为城主报仇!” “住手!” 刚刚砍完柴回到家的轻言急得什么也顾不得,扑过去死命的拽子卿的手,只是这点力气犹如螳臂挡车一点用也没有。她又踢又打,怒道,“你做什么,青天化日下竟敢杀人吗?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敢来这里撒野!放手啊!” 子卿冷笑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他左手微微一动,轻言只觉身子一轻,头上脚下地被丢了出去,跌到院子里,乒乒乓乓地也不知撞坏了多少菜架子。 子卿狞笑道:“秦怡,凭你也配得上城主吗?”他一记金刚掌,大力击中了秦怡的胸膛。   轻言狼狈地爬起来,抢到姑姑身边,发现她进气多出气少,心下怕得要命,大声叫着,“姑姑,姑姑。” 秦怡微开双目,“轻儿,你又不听话了。姑姑不是告诉过你,只要窗台上的花盆不在了,就不要回来嘛?” 轻言大恸,她感觉姑姑的手冰凉冰凉,只怕是凶多吉少。她自小被秦怡抚养长大,虽然天天姑姑姑姑的叫,心里早把她当成母亲。急道,“姑姑不能死啊,轻儿以后肯定听你的话。啊呸,什么死不死的,我又胡乱说话。” 秦怡微微一笑,“傻丫头,姑姑不解决掉恶人,怎么能死?”她靠在轻言怀里,温言道,“姑姑早在他身上下了毒啦,轻言,你数到三,这恶人肯定完蛋大吉。快数啊……”   轻言见姑姑此时还逗自己开心,更是难过之至,不忍拂她好意,带着哭音数到,“一……二……三……”   正狞笑着走近的子卿浑身剧烈颤抖,宝剑也啪地落在了地上,他嘶声道,“你……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秦怡边咳边道:“什么毒还重要吗?子卿,我用话激你,就是为了现在了。我本活不了多久,不在乎多杀一个……可惜,见不到我的轻儿嫁人了……咳咳……”   轻言哇地大哭了起来,“姑姑,我马上就嫁人去,你不要死啊!”   秦怡无比艰难地抬起手摸摸她的头,“轻儿,你答应姑姑,不可以随随便便找人嫁了……绝对不可以……你要找一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再难啊……也有天会找得到的……你……”她身子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气若游丝。   轻言惊叫道,“姑姑!”她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却说什么也哭不出来。恍惚中好象回到极小极小的时候,姑姑言笑晏晏,夜夜讲故事哄她入睡。轻言困得眼睛也挣不开,尤不肯放开姑姑的手,迷迷糊糊地问,“后来呢……后来呢……”姑姑温柔的回答她,“轻儿,姑姑在这呢,明天再给你讲吧。”   那个给她讲故事的姑姑,真的再不能和她讲话了吗?轻言抱紧了姑姑,喃喃道,“姑姑……你不要死,我很害怕……”   垂死挣扎的子卿痛得三魂丢了七魄,全身上下处处如万蚁噬咬。他听到轻言哭叫,得知秦怡将死,更是没了解药的着落,心中绝望之至。他使力一拔,抽出宝剑朝轻言背后狠狠掷了去。不待力气用尽,已气绝身亡。   那剑破空而至,劲道奇大,轻言只顾得哀哀痛哭,根本没有听到风声。她感到姑姑突然将自己用力一推,等到她跌在地上缓过神来,就看见姑姑晃了几晃,剑身穿透了她的前胸,她艰难地转过头问,“轻言,你没事吧?”   轻言扑到姑姑身边,用手扯下块衣襟按住她的伤口,吓得边哭边使劲地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姑姑,你不能死啊!”   姑姑张开了双眼,不舍地说,“轻言,你要……好好的啊……”   可无论轻言如何呼唤,她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轻言眼前一黑,她只希望自己再不要醒来。   世上最疼她的人走了。 轻言容色惨淡,看得沐迟心下恻然,他轻轻道,“小兄弟,你先随我走吧,我将来必会还你个公道。” 少女抬起了头,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正文 第四章 少咸庄   沐迟与轻言同乘一骑,在天黑前赶到了刚木镇上。不过他们的运气不太好,这个靠近西南的小镇比较偏僻,唯一的一间客栈竟挂上了客满的牌子。   沐迟皱皱眉头,初春的寒气冷咧刺骨,露宿可不是什么风雅的事。何况,他想想身后那个单薄的人,冻出什么毛病来怎么得了?何况,他还险象环生地救了自己一命。   如果把救命恩人冻死,实在说不过去吧?   沐迟跳下马,示意轻言呆着别动,决定去客栈试试运气。他拍着大门喊道:“有人么?”   过了半晌也没人出声。   轻言挺沮丧,“沐大哥,我们再到别的地方找找看吧……”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沐迟安慰道,“我包袱里还有些干粮,你先吃着,咱们再找另外一家。”   客栈的阴影里,一人冷笑着,“哪用这么麻烦?”他一步迈上台阶,啪啪啪大力拍门,喝道:“老子要投店!再不开门,烧了你的鸟窝!”   门里立刻有人应道:“来了来了,大爷您稍等。”一个青衣小厮满脸笑容地开了门,陪不是说:“小的睡过了头,没有听见,真是该死,快请快请。”   在轻言崇拜的目光里,原来的刺客,现在的沐大少爷贴身跟班―小黑昂首挺胸头一个走进了客栈。(因为他死也不肯告诉沐迟自己叫什么,两人只好用小黑称呼他。)他用老江湖口吻命令道:“给我们腾两间房出来!再给马上了好料,夜里记得喂水!对了,再炒几个实惠小菜,来半斤烧酒……”   他每说一句,小二就道声是,头点得好象小鸡啄米。轻言想:“跟着小黑果然不会吃亏。这几句甚是有用,一定要记得才行。”   末了,小二殷勤地问:“这位大爷,门口那头驴也是您带来的么?”   小黑白眼一翻,“不是本大爷的,难道还是你的?”他瞅瞅想笑不敢笑的轻言道:“一时买不到马了,用驴代步有什么奇怪?”轻言连连赞同道:“不奇怪不奇怪,古时有个神仙张果老还倒骑驴呢!”小黑点头道:“总算你有点见识。”他见沐迟把马交给了小二,正往大厅里走,急忙三步两步抢在他的头里,“喂,沐大少爷,以后呢,逢门我先走,遇敌我垫后,总之快快让我救你一命,咱们好分道扬镳。”   沐迟道:“……不用了吧,我答应轻言放过你,自然不会懒帐。”小黑道:“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不必��嗦了。”   屋内升了火,温暖如春。厅里呈品字形摆着三张大桌。最里面的已经有人占了,他左手执壶右手拿杯,正喝得高兴,抬头望见沐迟,目光亮了起来,笑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沐迟哈哈一笑道:“遇见你,一杯怎么够?”那人道:“我平日只陪美女喝酒,一杯已经给够你面子啦!”他转头瞧瞧小黑和轻言,招呼道:“两位不必客气,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一起热闹热闹吧。”   轻言见此人神清骨秀,举止潇洒大方,令人如沐春风,心下先暗暗喝了声彩。小黑却冷着脸说:“看来你是他的朋友了,喝酒就罢了,打架时再唤我吧。”他说完吩咐小二到房中送菜,头也没回地走了。   那人奇道:“大木头,这是怎么回事?”沐迟苦笑道:“复杂得很,慢慢与你说吧,哪,这是轻言,与我同路的小兄弟。”那人浅浅一笑,对轻言点点头,“我这兄弟不愧叫做大木头,居然把如此清秀的小姑娘看成是臭小子,我替他先敬一杯,给你陪不是啦!”   轻言红着脸摇摇头,“沐大哥帮了我好大的忙,我哪能怪他。”沐迟则吃惊地又看了轻言几眼,发现她骨骼纤细,五官小巧,果然是个女孩,觉得自己真是粗心得可以。那人拿手在沐迟面前晃了晃,“快醒醒,哪有这么盯着人家小姑娘看的?”沐迟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你别装什么好人,谁不知道你夏缦衣的大名。话说回来,你怎么在这里独个儿喝酒,没去找你的红颜知已?”   轻言睁大了眼睛,心说:“原来他就是夏四海啊,可也不怎么象坏人。”夏缦衣又倒了杯酒,缓缓道:“每年的今天我只想着一个人。”他拿着酒杯走到窗前,“年年的月色都是一样的美,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   他一仰头,喝尽了杯中酒,冷清的夜色遮住了他的表情,背影说不尽的萧索寂寞。天大地大,斯人已去。轻言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姑姑的孤坟,心头极是难过,差点就要哭了出来。沐迟见状叹了口气,“缦衣,已经好多年了……”   夏缦衣打断他:“别,千万别劝我。每次都是‘你不如放弃吧’,真是比我还执着。”他转头对轻言笑道:“小妹妹,你有没有个姐姐小名叫囡囡的?”   轻言一愣,“我们村很多女孩小名都叫囡囡啊。”沐迟有点受不了了,“ 不止你们村,全国只怕一大半女子小名都叫囡囡,你都找了七八年了,不如放弃吧!”   夏缦衣哈哈一笑,“你看你看,又来了吧?大木头,如此良辰如此夜,我陪你一醉方休!”沐迟笑道:“如君所愿尔。”两人好久不见,自有许多话可说,推杯换盏中,遍数江湖风流人物、英雄事迹。说到精彩处,填饱肚子的轻言也大声叫好,到了半夜,她困得眼睛实在睁不开,才在沐迟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去睡了。   夏缦衣好笑地看着她哈欠连天的走开,对沐迟道:“你这人一向不做无用功,我很好奇这个小丫头哪一点当得你青眼了?”沐迟喝得微醺,眼睛却亮得很,“你可知道她是谁?嘿嘿……她竟是秦怡的后人。”   夏缦衣想了想,“哪个秦怡?我认得龙门镖局的张怡,河北燕子门的李绿怡……”他认真的扳起手指数着,完全忽视沐迟头上的青筋蹦得欢快。沐迟忍无可忍道:“别老想着你那群莺莺燕燕,毒手观音秦怡!害得我爹二十年多年来身中奇毒的那个秦怡!”夏缦衣道:“你早说是你爹的小老婆我不就想起来了?切!”   沐迟无语,这家伙除了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别的什么也记不住。夏缦衣伥然道:“我还以为你开了窍呢,原来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我说,你不是指望她小不丁点的解了你爹的毒吧?这么多年,你家找的神医圣手只怕能排一百里地了。”   沐迟沉思道,“我路上旁敲侧击的问过了,她从未学过治毒解毒,这事只怕还得从少咸庄着手。至于这丫头,也许将来会有大用处。”   夏缦衣笑了笑,“你啊,就是那思虑过度,劳心劳力的人。对了,少咸庄的传说是真的么?”   沐迟笑他:“怎么,你的知已们没告诉你么?”   夏缦衣捡起根筷子,去敲沐迟的头,“大木头,你连我都敢调戏,不想活了?”沐迟一边躲一边笑:“难得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啧啧。好了,好了,说正事。”沐迟往桌上倒了一点酒,用指头简单画了几个圈,表示附近的山川,“我最近查到一本古籍上说北山之首里往北二百八十里是古时所称的大咸之山。据传无草木,多玉石,四方,不可以上。山上有少咸庄,司咸乌不死之药。相传能解百毒,食之不老。”   夏缦衣沉吟道:“难道真的有不死之药?”沐迟道:“这个不太可能,但只要它能解百毒就成了,哪怕有一分希望,我也要去试一试。”夏缦衣道:“怪不得你只身一人,连个心腹都不带,是怕走露了风声被你家老二知道吧?”沐迟苦笑道:“和我真心实意的希望爹活下去一样,老二是真心实意的希望爹再也起不来……”   夏缦衣递给沐迟一杯酒,“好在我爹就生了我一个,没有复杂的亲戚和人生。”沐迟道:“但你有我这个复杂的朋友,真是不幸。另外,老二估计已经知道了。喏,刚才的小黑你见过了,第……八个还是第九个刺客来着?”夏缦衣不以为意,“有什么奇怪的?你从小被刺杀就跟吃顿饭似的平常。”   沐迟摇摇头,“他差点就成功了……缦衣,我从未觉得象现在这么累过。除了跟你还能说说话,勾心斗角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等我替爹寻到了药,真不想踏进堂庭城了。我有手有脚,功夫还算凑合,为什么要困死在井口大的天地里?”   夏缦衣大乐,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我认识你十年了,就这段话听着最舒心!哈哈!”沐迟伸出手与他相握,“好兄弟,我们很快就能一起喝酒赏雪啦!”夏缦衣忙摆摆头,“我只和美女赏雪赏月赏花,你没份了!不过……”他与沐迟拍拍连击三掌,笑道:“我会和我的好兄弟纵马天山,过天下最快活自由的日子!”   沐迟与夏缦衣相对大笑,所谓赤心用尽为知己,黄金不惜栽桃李,心下均觉此刻真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当晚两人喝得酩酊大醉,各自回房睡觉不提。   半夜里,一只信鸽扑到了某个房间的窗前,咕咕地叫着。 正文 第五章 独苏江(上)   第二日,沐迟、夏缦衣带着轻言继续北行,他们二人鲜衣怒马人才出众,一路收获各种羡慕嫉妒暧昧目光无数。尤其夏缦衣神色可亲,与沿途的姑娘们羞涩的眼波有来有往,不时搭讪几句,绝不忽视一个。   轻言看了会,躲在沐迟的身后小声笑个不停。沐迟道:“笑什么呢,出来听听。”轻言道:“我笑夏大哥每次和姑娘说话,都是这么几句,‘今日一见,才知道江南的灵秀之气全集于姑娘一身了。’‘咦,看姑娘好生面熟,是不是晚生五百年前就修了福缘,得见姑娘一面?’还有还有,‘晚生猜姑娘定有个小名叫囡囡。’”   沐迟也笑道:“你夏大哥博爱得很,这算什么啊,他对着美女可以滔滔不绝讲情话一个时辰的。”夏缦衣百忙中回头晒道:“轻言别听大木头混说,他纯粹是嫉妒。前面是渡口,咱们歇一歇再渡江。”   江边人来人往,过路的客船装载卸货忙个不停。轻言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渡口,撇下在茶馆中休息的两个男人,象只小蝴蝶似的飞来飞去看热闹去了。因为此处来往船只极多,江边自发形成了个小小的集市,轻言本想买几个饼子带在路上吃,看来看去,却买了不少炒果零食,吃得兴高采烈。忽然,前面爆发出一阵大笑声,几个稚嫩的童音喊着:“大哥哥真厉害!”轻言好奇心起,也凑了过去。   十七八个小孩或蹲或站,俱伸长了脖子往里看,人群中间摆着个画满了花鸟兽虫大圆盘,随着圆盘指针的转动,孩童们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那指针颤颤微微在大龙和小老鼠之间摇摆,最后终于在孩子们殷切的目光里停到了龙的位置,一个男孩乐得拍手大笑,扑到摊子旁一个年青人的怀里,“谢谢大哥哥,我从来没转到过龙呢!”那年青人微微一笑说:“还有谁要转的?”众孩童大呼小叫,这个要牛,那个要大鹰,那年青人也不恼,很耐心的帮小家伙们实现愿望。他的手普普通通,却象有魔力似的,要什么就转到什么。   轻言见他手指细长,手掌宽厚稳定,掌边厚厚一层老茧。他每转成功一次,随着孩子们的叫好声,嘴角会轻轻翘起,朗眉星目、气质舒朗竟比清晨初升的日光更耀眼。轻言暗道:“夏大哥风流潇洒,沐大哥温和可亲,这个人虽然长得没他们英俊,但胜在年青朝气。等我回去讲给守成听,他定要嫉妒死啦。”   孩子们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蹦蹦跳跳跑去别处玩。那年青人掏了小半吊钱,塞进制糖老人的手里,“大爷辛苦了。”那大爷原本做的愁眉苦脸,见年青人如此客气,不好意思道:“这怎么成呢,小哥你还是收回去罢!”年青人笑着摆摆手,转身就走,忽听身边一个人道:“等一下成吗?”   他回过头来,轻言笑咪咪捧着一块桂花糕,递给他说:“你请别人吃糖人,我请你吃这个好了。”他怔了下,“不必了,我不喜欢吃甜的。”轻言道:“哦,那请你吃盐瓜子好了,要是这个你也不喜欢,我还有别的。”他看着轻言手里大包小包,也不知道包了多少点心零食,只好道:“还是瓜子吧。”   轻言点点头,分了大袋瓜子给他,“哪,我很少见有大人肯哄小孩子玩的,你真是个好人。”那人骇笑道:“哄小孩就是好人了吗?”轻言道:“至少不会太差吧?世上哪有纯粹的好人和坏人,你看这独苏江水虽然清澈,可也混了不少沙子呢。”那人点头道:“你一个小丫头,能有此见识不错了。”轻言不服,“你怎么说话跟先生似的老气横秋?你很大么?”那人哈哈一笑道:“我叫王雩,今年十九了,你呢?”轻言道:“我叫赵轻言,比你小一点。”   王雩又笑道:“小丫头不老实,小一点是小多少?”轻言言左右而其它道:“你不尝尝瓜子吗,很好吃的。”王雩无奈,心道:“女人啊,从八岁到八十,都不爱说实话。”他却在不知不觉中接过轻言手里的零食,陪着她兴致勃勃地逛起街来。   小黑正带着他的宝贝驴躲在阴影里假寐,远远地见赵轻言蹦蹦跳跳走过来。轻言见了他,丢给他一包点心,道:“小黑,给你的。”小黑哼了声道:“你自己留着吃吧,我从来不吃这些东西。”轻言也不恼,“见者有份,你不要就吃亏了。”小黑才不情不愿的收了,他忽然看见轻言身后当苦力的王雩,目光豁然亮了起来。轻言被他发现猎物似的精光大眼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站在她新朋友的身前道:“小黑你干嘛?别凶巴巴的吓到我朋友。”   小黑却一个箭步蹿到王雩面前,“这位兄弟,我见你器宇不凡,必是位高手对不对?”王雩被他弄得莫名其妙,道:“……也不算高,马马虎虎吧……”小黑道:“不对,你太谦虚了,像你这么年青就练到了光华内敛的境界实在不容易,啧啧,你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啊!”王雩恍然大悟,转头对轻言说:“你的朋友是四大门派负责招徒弟的吧?”   轻言爆发出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惹得王雩很不好意思,一丝可疑的红云浮上了面庞。小黑却不以为意,遥遥指向不远处喝茶休息的沐迟和夏缦衣道:“小兄弟,那边坐的是信陵公子沐迟。俗话说平生不识信陵沐,就称英雄也枉然,你要不要去挑战他一下?”轻言惊道:“哪有这句俗话啊?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以砍人为生么?王雩你不要理他!”   王雩却看着沐夏两人高深莫测的一笑,“轻言,我还有点事要办。不好意思,下次再陪你吧。”他连肩也没晃动一下,整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小黑呆住,“这小子竟是东海王雩?”轻言也奇道:“我看过本书上说,东海王雩是个武痴,最好和人比试……竟是他么,我怎么瞧着不像啊?”   小黑喜道:“太好了,这下沐少爷定要糟糕。老子就要自由啦!”轻言毫不客气地赏了个白眼给他,“自私鬼,没义气!” 阳光明媚的午后,整条小街都是懒洋洋的,只有眼前的独苏江水自顾自缓缓流淌,不理人间岁月。沐迟刚要招呼茶博士再续点水来,就望见有人一步步踏在青石板的小路上,向这边走来。那人应该二十不到,全身天青色劲装,背后一把长剑。 沐迟心里冷笑:“果然来了么?”他对正无聊四处找美女看的夏缦衣说道:“此人只怕不易对付。”夏缦衣满不在乎,“我对你有信心,去罢去罢,别误了下班船就行。”他俩说话间,年青人已然站在桌前,他双手抱拳,“在下王雩,今日特来讨教。”   沐迟和夏缦衣微微惊诧,显然,这个年青人并不是无名之辈。夏缦衣斜了沐迟一眼,你家老二居然连东海王家都搞得定,真有前途啊。沐迟正要站起,王雩却对夏缦衣道:“请指教!”夏缦衣大半个身子倚在木桌上,闻言指了指对面,“那个才姓沐,你找错人了。”   王雩道:“不会错,夏公子,请!”   夏缦衣眯起眼睛,和王雩毫不退缩的目光撞个正着,半晌,他慢条斯理的站起来,“请!”此字一吐,一股冰寒之气已堪堪碰到了夏缦衣的脖颈。竟谁也没看清王雩是何时拔剑在手,又是如何出击的。   夏缦衣觉得剑光笼罩下的皮肤,被激得颤栗不已,他很久没碰到如此强横的对手了,没有任何花巧的招式,不过就是平平一剑刺过来而已。可世上恐怕又有几人能躲开这霸气而专注的一式呢?   王雩并没有指望一击而中,他眼看着夏缦衣轻轻一转,腾空而起,向后疾退!心中赞道:“果然身手矫健!”他内劲一吐,剑气如影随形,跟着那抹白色的身影直追。   夏缦衣,我倒要看看,今天是我的剑快,还是你跑得快?   街上的人们,只看到白青两条身影腾空而去,疑心莫不是大白天见了鬼。过不了半刻,又是两人骑马烟尘滚滚而去,马后面居然还有一人骑着驴撒开蹄子紧追不放。一个个叹为观止,深觉高来高去的侠客们果然有气质。   小黑跟着沐迟和轻言一直追到三里开外,很郁闷姓王的小子为何挑了那夏四海比剑。只见王雩攻守之间,法度严谨,和夏缦衣拆了几十招不分上下。而夏缦衣身法轻灵,并不和王雩霸道的剑气硬碰,总是在须臾之间避了去。轻言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很发愁应该站在谁那边好。   沐迟看了会,觉得王雩锐气十足,但差在经验不够,有几次占了上风的机会并没有抓住。于是放下心,把探头探脑的轻言往后拉了拉,“小心些,刀剑无眼的。”轻言吐舌一笑,“谢谢沐大哥。”沐迟心下暗叹:“若是日后你知道我是在利用你,就不会再对我这么笑了。”   那厢夏缦衣如同游鱼般又躲过王雩一剑,摆摆手笑道:“不打了不打了,无缘无由平白无故的。”王雩收了剑,“你功夫不错,是我败了。不过我也不是无缘无由平白无故的找你。”轻言嘻嘻笑,招手让沐迟俯过耳来,“他定是夏大哥哪位知已的亲戚。”沐迟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倒是挺知道的。”   果然王雩道:“你和我三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夏缦衣十分为难的想了想:“你三姐是谁啊?”王雩气结,又拔出剑说,“我还是需要发泄一下,来,打个三百招再说吧。” 正文 第六章 独苏江(中)   在王雩打完三百招又来三百招的温馨提示下,夏缦衣终于想起了东海王家三小姐的芳名,王碧。据他的交待,数月前游弋香江时,某人路遇不平英雄救美,和王小姐讨论了她的小名后,就此别过再不相往来。谁成想那王小姐是个死心眼的,认定夏某人非他不嫁。   王家一共三女一子,大姐掌家,在本地极有威望。小弟王雩听闻居然有人敢“抛弃”他三姐,自然不肯罢休,找了夏缦衣两个来月。却不知他手下交好的三十六岛七十二洞诸人早想阴了姓夏的,不过让沐迟的事给岔了。   今日在独苏江边一晤,王雩倒不是个小气的人,虽觉夏缦衣有些轻浮,但也算个磊落君子,并没有做对不起他三姐的事,一笑泯恩仇,极痛快地请大家喝酒吃饭。   沐迟却没有答应,他道有事在身,不便久留。王雩笑道:“你们左右要从这里出海吧?不如坐我家的船算了。”沐迟不好推脱,只得点头答应。   于是王雩领了四人到一只三桅船上。船上水手见了王雩一齐躬身道:“公子好。”王雩挥挥手道:“大伙儿不必客气。这是我的客人,日后照应着些。”   沐迟和夏缦衣又谢过他,早有水手抢上前来接过几人包袱。小黑还是摆副冷脸,对王雩不和沐迟比剑耿耿于怀。而轻言很舍不得不能带上船的马儿,摸着它们长长的鬃毛不肯离去。王雩见状道:“不如我替你养着好啦,等你回来,保证它俩还是又白又壮。”轻言大喜,“王雩你真够义气。”她清澈明亮的眼波晃得王雩心里咕咚一声,他笑道:“我家就在离此地不到一里的临江轩里,别忘了来取马啊……轻言,”他转头见沐迟等人已到船上,才小声对她说,“沐迟那人城府颇深,你自己要当心。万一有事拿这个给海上的人看,就能找到我。”   轻言接过来,原是个金闪闪的小海螺。她心里虽认定沐迟是个大大的好人,但还是使劲的点点头,“谢谢你。”   王雩目送她上了船,朝他们拱手作别,骑着马走了。   轻言趴在船帮上,想起王雩刚才说的话,不禁向立在船头的沐迟看去,他一身宝蓝衫子迎着海风猎猎飞舞,说不出的好看。这一路上沐迟对她细心照顾,温文有礼,这样的人,真的……要当心么?自己不过是个小丫头,又有什么值得他算计的?   她叹了口气,决定等沐迟带她回堂庭城,弄清姑姑的事后就马上离开。可是他们还要先去找什么治病的药,这么走下去,回赵家村的路真是不近啊。   夏缦衣本来好好地站在甲板上看风景,此时却觉得心里烦燥不安,总觉得自己好象落下了样重要的东西。   他忽然恍然大悟,同心结!王雩剑上系着的同心结!   夏缦衣长身而起,奔到船边,呼地往河中跃去。吓得船上的水手大喊:“有人跳河啦!快救人啊!”小黑倒第一个跑了出来,喜道:“是不是那个穿蓝衫子的跳河啦?在哪呢,在哪呢?”沐迟和轻言大吃一惊,扑到船侧,只见夏缦衣衣衫飘飘,待身子略往下沉时,就以足尖点水借力重新跃起,纵得几纵,已离岸边不远了,他涉水渡江的轻功当真是惊世骇俗,若不是亲眼所见,轻言是说什么也不信有人能做到。沐迟大喊:“你做什么?”夏缦衣头也不回,“我有事,你们先走!”   他跳上岸,在人群里晃了晃,消失得无影无踪。   沐迟莫名其妙,“夏四海,你不是又看到哪个漂亮姑娘了吧?”   王雩牵着两匹马,慢悠悠地往家走着。这条路很少人来,幽静得很。   忽然,王雩微偏了头,刷地拔出背上的剑,回身便刺。他十分有把握给后面跟踪他的家伙来个一剑穿心。   可是,那个家伙非但没有穿心,还用两个手指头夹住了剑锋,他似乎是跑了很长的路,胸口还起伏的厉害,“王兄弟,是我。”   王雩皱眉道:“夏公子,我记得刚才你还在船上呢,莫非你是游回来的?看不出来啊,你会的挺多的。”   夏缦衣神色焦急,“我来问你一件事,很重要!”他一把拉过王雩的剑,指着上面一个暗红色的同心结说:“这是谁给你的?”   王雩更加奇怪,夏缦衣除了女人还关心女红吗,“你问它啊,哦,我师娘编的。”夏缦衣道:“你师娘是不是二十多岁,柳眉杏眼,面容姣好?她是不是……小名叫囡囡?”   王雩冷冷道,“姓夏的,你连我师娘都惦记,不想活了么?”说罢劈头便刺,夏缦衣却动也不动,凄然道:“我找她很久很久了,请带我去见她。”   “不行!我师娘的女儿都八岁了,我今天若带你去见她,不是正经的引狼入室吗?姓夏的,你给我有多远走多远,不然我见你一次砍你一回……你干嘛不躲?”   王雩没料到夏缦衣真的不闪不避,一个失手,剑已刺中他胁下。血色迅速在雪白的长衫上攻城略地,大片大片地晕开。夏缦衣白着脸道:“等我见了她,你爱砍多少下都可以……行吗?”   王雩低低骂道:“疯子!”   烟波浩渺,水天一色。   江中的三桅船摇晃得很温柔,轻言无聊地拿出那本神奇的工具书快速通读。   其中有一段描写沐迟其人的文字,非常的简单。   “沐迟,堂获城城主长子,辰月丁卯日生。为人礼贤下士,急公好义,人称信陵公子。拜天山派点梧长老为师,尽得七十二路天山折梅手真传,少人能敌也。”   她嘿嘿一笑,拿去给吹风的沐迟欣赏。沐大侠说:“除了生辰来历没写错,余下的全错了。”轻言想了想道:“只有……生辰是对的?那错在何处?”   沐迟道:“错的很离谱,说了你小丫头也听不懂。”他拿过书塞进怀里,“这书我收了,省得教坏了你。”   轻言抗议,“大侠,我,已经不小了!”   沐迟莞尔,“小孩子都这么说。”   气得轻言转身离去,跺得甲板咚咚响。沐迟含笑看她气得象只小青蛙,竟觉得很快活。   或许,只有和真正单纯的人在一起,他才能放下心防吧。   过了一会,船上的水手恭敬地请沐迟和晒多久太阳也融化不了面上寒冰之色的小黑入舱用饭。奇怪地是,桌上有饭有菜却只有一付碗筷。   小黑见状,用无以伦比的速度抢到桌前开动。沐迟只好当没看见,没法子,换作你也不可能和这种人计较。他忽然觉得,礼贤下士是最让人抑郁的品格,意味着别人坐着你站着,别人吃饭你看着。   当个大侠真难。   沐迟叹口气,准备自己去后厨讨双筷子。舱门忽然打开,轻言捧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跳了进来。   她笑吟吟地道:“寿星公,来尝尝小丫头的手艺吧!”   白玉般的面条上,摆着豆芽青椒韭黄肉丝,有红有绿极是好看,诱人的香气飘了满满一屋。   沐迟瞧着这碗长寿面,眼睛竟有些湿漉漉的。   轻言放下碗大叫:“小黑,沐大哥还没动呢,你怎么就先吃起来了?放下放下!”小黑哼哼道:“就许你给他做独食么?我先吃两口都不行?”轻言大怒,去敲他的头,“别的日子可以,就是今日不成。”她关切地对沐迟说,“坐啊,尝尝我做的如何?”   沐迟捧着那碗面,迟迟未动,忽然抬头笑道:“真的能吃吗?”   小黑很同意的说:“就是,你要是被她毒死了,我可大大的开心啊,慢用哈!”   轻言气结,“沐大哥,不带你这么气人的!”   沐迟哈哈大笑,揉了揉她的头发,“瞧这面多好看,我是舍不得吃啦!”轻言抿嘴直乐,“沐大哥,面又不是用来看的,里面还有个鸡蛋呢。相书上说,人中长寿命就长,脸长即面长,吃了我的面,包你长命百岁。”   沐迟灿然一笑,“轻言,多谢你吉言。我希望明年还能吃到你的面。”轻言边往他手里塞筷子边随口应道,“这还不简单?你若是管接管送包吃包住,我肯定乐颠颠地给你做面去。”沐迟凝视着她的眼睛,“此话当真?”   轻言点点头,“真的不能再真了,面要坨了,快吃吧!”沐迟点点头,只觉入口的面条堪比琼浆玉露,鲜美异常。   轻言看他吃得香甜,心中得意,也分外欢喜。她献宝似的指着桌上的菜说,“沐大哥,再尝尝别的吧!今天的鱼可新鲜呢。”   沐迟道:“别光顾着我,你自己怎么不吃?”他夹了鱼放在她碗中,“多吃些,你也太瘦了。”轻言尝了口,却道,“哎呀,有点淡了。”   沐迟刚要说话,小黑却送了两人好几只白眼,插嘴道:“你知道为什么淡吗?糖放得太多,腻死人啦!”   沐迟和轻言都觉得面上有点热,于是双双低下头去,只做没听到。 正文 第七章 独苏江(下)   夏缦衣驻足在一座普通的江南小宅前,秀丽小巧,雕梁画栋。他随着王雩走过一条条回廊,四周整洁明亮,可见主人是个很细心的人。他不禁心中微涩,她过得看似不错,自己为什么还要执着地非寻她不可呢?   王雩仍是对他没有好感,“你最好不要乱讲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他见夏缦衣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倒有些心软了,温言道:“我师傅待师娘极好的,你这辈子是没有机会啦。但凭你夏公子的人材,什么女人找不到……”   他不说还好,夏缦衣听了,脸色白上加白,简直比八月十五的月亮还通透。王雩轻叹口气,指着前面一座小花园道:“师娘定在里面看花呢,快走罢。”   夏缦衣眼睛一亮,恨不得立刻穿过挡路的墙壁与佳人相会,却又想到多年未见,囡囡不知还记不记得他,心中天人交战,脚步慢了下来。王雩见他没跟上,拉住他大步就走,催促道:“快些罢,趁我师傅不在,否则我非让他老人家给剥皮抽筋了不可。”   只听王雩叫道:“师娘,我带朋友来蹭饭了。”   满园花香袭来,一个衣衫华美的少妇笑着转过头,“是雩儿么?”她发现了王雩身后呆呆的夏缦衣,站起身来福了福,“这是你的朋友吧?”   王雩打着哈哈含糊地说,“他叫小夏,也不算特别熟嘿嘿。师娘,今儿有什么好吃的吗?”华衣少妇扑哧一笑,“太阳还没落呢,就惦记起吃的来啦!你先和你的朋友喝些茶吧。”   王雩尴尬道:“好……好……”他见夏缦衣还目不转睛地望着师娘,大力把他按在位子上,咬牙切齿道:“夏公子,夏大爷,醒醒吧,我师娘会疑心的。”   夏缦衣瞧着华衣少妇一颦一笑,心如刀割,囡囡原本在记忆中已有些模糊的影像,就在她刚刚回头的一瞬间丰盈圆满。   但他马上被一个残酷的认知击溃:她不记得自己了。   那个腼腆羞涩的邻家少年,那个戏言非他不嫁的爱哭少女,以及,他们之间流逝的十年。   她在他的心里,刻的比生命还深,而他在她的心里,春去了无痕。   多年来等待的痛苦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心脏,沤得他喘不过气,只恨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华衣少妇虽然有点奇怪“小夏”的沉默,但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了丈夫最心爱的徒弟身上。她就象所有负责的师娘一样,把王雩近日的行踪拷问个遍,少不得教训几句不要惹事,小心你师父生气云云。王雩连声答应,又不住偷看比山还要沉默的夏缦衣,疑道:“他是气得疯了还是失望得傻了?”   忽然有人咚咚咚地跑来,喊道:“小师哥,是你么?”   夏缦衣寻声看去,却是个着粉红衫子,八九岁的小女孩抱着纸笔砚台跑来,她头上插着一朵小绒花,颤啊颤的,可爱得紧。   他心中说不出是苦还是酸,只想着:“要是我们当年没有错过,只怕女儿也这般大了。”   华衣少妇慈爱地望着小女孩,“跑那么快,当心跌倒。”   小女孩满不在乎,只对王雩说,“小师哥,你上次答应陪我画画的,可不许再赖了!”王雩苦着脸道:“小师妹,每次你都让我坐上两个时辰,真是累坏人了!饶了我可好?”小女孩立刻顿足不依,钻到少妇怀里指控道:“娘,小师哥说话不算数!我学不会画画,都怪他!”   少妇头痛无比,待劝道:“�j儿……”   夏缦衣忽然起身,对那小女孩道:“小妹妹,不如让叔叔给你画一幅好不好?”女孩眨眨眼睛,立刻道:“好得很啊,还没人给我画过呢。”   华衣少妇犹豫道:“太麻烦夏公子了吧?”夏缦衣根本不敢看她,半晌才轻轻答道:“没关系。”   女孩欢呼一声,四处找了半天,在花池边上坐定说:“叔叔,这里行么?”   夏缦衣卷高衣袖,展开宣纸,温和地说:“你喜欢就行。”   他深深地凝视着面前的小女孩,一挥而就。   第一笔画你的蛾眉, 第二笔画你的美目,第三笔画你的云鬓。   囡囡,你不会知道,我走遍千山万水找你的辛苦。   第四笔画你的螓首,第五笔画你的贝齿,第六笔画你的丹唇。   囡囡,你不会知道,你亲手做的同心结,至今还贴身挂在我的胸前。   第七笔画你的柔荑,叹今时今日,我再也牵不得你的手。   第八笔画你的巧笑,叹今生今世,你再不会为我展露笑颜。   最后绘你的衣衫,叹天下虽大,我的囡囡却再也找不到了。   夏缦衣画毕,交到小女孩手中,向王雩略点点头,毅然转身离开。   夕阳似血,他独自缓缓前行。   “夏哥哥,我这身裙子好看吧?”   “夏哥哥,这可是我亲手编的,如果你弄丢了,我就再也不睬你。”   “我家要搬走啦……夏哥哥,你会想我么?”   “我……我长大了就嫁给你好不好?”   每走一步,都好似在心头插了一把刀。他怔怔地看着天边落日的余晖,情缘已尽,凭他再握得多紧,也还是什么都抓不到。   可是再难再苦的路,夏缦衣也要一个人走下去,也只得一个人走下去。   华衣少妇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他为何说走便走。小女孩却拉拉她的衣袖道:“娘,叔叔画错了,这根本不是我嘛!头发不对,衣服也不对。”   少妇忙安慰扁嘴欲哭的女儿,匆忙间扫了一眼,画中女孩巧笑倩兮却比�j儿大了许多。她奇道:“这画中人明显不是�j儿,但又好生熟悉……”   未等她深想,旁边的女儿又开始耍赖。待哄好了小丫头,她早忘了刚刚的感觉,连王雩何时离去的,都不知道。   风儿吹起,那张画飘飘悠悠的飞了很高很高,再也寻不着了。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沐迟坐到吹海风的轻言身边,真诚地说:“谢谢你,我好多年没吃到长寿面了。”轻言眼珠一转,笑道:“你们大户人家的公子,肯定天天山珍海味不断,面条太普通了。”   沐迟摇摇头,“越是大户人家,越不能随心所欲,再喜欢吃什么,表面上也不会露出来,否则长辈会说你没气度。”   轻言愕然,饿成这样都长大了,沐大哥你太不容易了。   沐迟接道:“娘去世后,直到今天,我才又吃到了长寿面。其他人也不是做的不好,只是太精致了,反而没了亲人的味道……”他凝视着这个言笑晏晏的女孩,不由得伸手揉揉她的头发,“你做的面真好吃,很象我娘。”   轻言叹了口气,“你若是尝过我姑姑做的东西,肯定连舌头都会吞下去。”她说到此处神情变得黯然,象只驼鸟似的把头埋到了膝间。   沐迟安慰她道:“别想太多啦,他们在天上看着,会难过的。”   半晌,轻言感激地朝他笑笑,平静地说,“我原来一直调皮爱玩,心里总觉着还有明天呢,可是老天爷忽然就把姑姑带走了,我再想和她说一句话也不成了。我娇纵任性,不知珍惜……所以上天才会罚我……”   沐迟忍不住打断她,“轻言,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错了。所以上天肯定会罚我,沐大哥,世上再不会有人象他们那样爱护我啦!”她话未说完,已被沐迟轻轻拥进怀里。沐迟的头抵着她的下巴,闷声道:“傻丫头,你胡说什么呢?将来肯定会有人关心你,照顾你,你不会总是一个人的。”   轻言生平第一次和男子接触地如此亲密,紧张得全身都僵了,但听得他柔声安慰,心中又极为感动,觉得沐大哥真是个大大的好人。过了一会,沐迟察觉到不妥,忙松开她。他暗骂自己怎得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唐突,实在尴尬之至。   轻言待脸上发烧似的感觉稍好一点就反过来安慰他道:“沐大哥,你不用担心的。我觉得对姑姑最大的敬重,就是要好好的活下去。因为姑姑会看见的……沐大哥,我真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快快活活的。”她扳起指头数着,“我希望守成的功夫越来越好,沐大哥不要老苦着脸,小黑不要再过打打杀杀的生活,夏大哥赶快找到囡囡……”   沐迟听她数个没完甚是可爱,取笑道:“你不是还希望天下太平什么的?”轻言哈哈大笑,“那是菩萨要操心的,我一个不入流低手,真解决不了大场面。”   沐迟站起身道:“那日你忽然跳出来,才吓了我一跳。功夫不好可以练,但侠义之心可练不了,在我眼里,轻言称得上大大的女侠了。你沐大哥无以为谢,吹个曲子让女侠品评吧。”   他随手抽出身上的洞箫,吹得正是一曲流水。轻言只觉宁静悠远,虽然眼前海浪喧嚣,也掩不去曲中纯净之意。她不禁听得呆了,对沐迟的敬佩又上了一层楼。但听了一会,就觉得曲中寂寞之意甚浓,不由得想:“像沐大哥这样的人物,也会觉得孤单么?”转念想起他怀中温暖的感觉,半是害羞半是欢喜,忙四周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她,才放下心来。   就在萧声渐渐落幕时,自海中远远传来一阵鬼哭狼嚎地呼声,“儿啊……你在哪里啊……儿啊……你在哪里啊……”   那声音好象能穿透大海似的,人人都觉得耳边被震得嗡嗡响。   沐迟面上变色,此人武功之高,竟是生平未见。万一此人是来找麻烦的,他一人可应付得了么?   他剑眉一挑,对轻言道:“进舱去,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轻言痛快地回了声好,可她刚刚迈了两步,大船右侧就飞速驶来一艘小舢舨,一人立在船头。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就刷地飞上了大船。   来人须发皆白,是个六旬的老者,他四周望了一圈,忽然眼里冒出兴奋的精光,一把拽住着急躲进舱里的轻言。动作之快,连早有防备的沐迟都没来得及施救。   那老人大声嚎啕道:“儿啊,爹可找到你啦!” 正文 第八章 湄庆岛(上)   老人儿啊儿啊唤得极是亲切,全然不顾轻言冬雷夏雪般被雷狂劈的表情,就连一向老成持重的沐迟,半晌都没有合上嘴。   出舱瞧热闹的小黑忍不住嚷道:“我说老头儿,你眼神儿也恁不济了,公母分不出来么?”   那老人的哭叫声嘎然而止,翻翻眼皮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呆若木鸡的轻言打量个遍,转而叫道:“女儿啊,爹可找到你啦!”   “哈哈哈哈……”小黑毫无顾忌地狂笑起来,轻言只觉头上都气得要冒烟了,她怒瞪了没有义气的小黑一眼,对老人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女儿,更加不可能是你儿子!”   老人却不依不饶道:“我没认错,你就是我的小汤圆。女儿啊,爹找的你好苦啊……”轻言一听,怎么连汤圆都出来了,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我不是小汤圆。” “……那你是小包子……要不便是小馒头!”   轻言终于大怒,拼命要挣开老人的手,“我不是包子面条,也不是水饺面饼。我根本不认得你啊!”沐迟见闹得实在不成样子,向老人的手上一搭,想迫他放手。谁知老人身子滴溜溜一转,不着痕迹地闪了开。轻言被他顺手一带,身不由已地跌到老人身侧。她见沐迟动手,大叫道:“沐大哥救我!”   沐迟与她焦急的眼光相碰,手下更不容情,就算这老人身法诡异,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外衫一抖,一掌快过一掌,往老人前胸小腹两处招呼。老人蛮不在乎地道:“小子倒有点意思。”他用空着的左手往沐迟右胁虚空一点,沐迟半身就酸麻不已,险些倒在地上。   他心下大惊,心道这老人到底是谁,点穴功夫竟如此厉害。   小黑本来以为今天还是看热闹的命,谁想到沐迟几招就落了下风。他刷地跃进三人之间喝道:“闪开闪开,救人的来了。”   老人嘿嘿笑道:“就凭你么?小汤圆,你看爹爹怎么教训他!”他左腿嗖地连踢小黑下盘,小黑见招式也不如何出奇,心道:“老子运足力气硬碰硬,非把你个老头的腿撞断不可。”   沐迟见他不躲,连忙叫道:“快闪!”他生怕小黑动作太慢,一把拎起他的领子把他丢了出去。小黑本欲避开,却说什么也没躲开沐迟随手一抓,立刻似腾云驾雾般倒飞出场,大骂道:“姓沐的,老子和你没完!”   等到他跌出好远,才发觉被老人腿风扫中的桅杆,干脆利索地断成两截,将甲板上砸了好大的洞。心中骇然,要不是沐迟见机快,自己的腿恐怕也断非断,非常断了。   那边沐迟招式精奇,正与老人斗在一块。轻言尤如汪洋中的小船,被夹在两人间跌宕起伏,不时被他们掌上余风扫过,刮得脸生痛。她叫道:“你抓痛我了!”   老人百忙中低头,见轻言手上果然被他抓出个红红的印子,连忙撒手,安抚道:“没事没事,小汤圆不哭。”   听得轻言脚步一滞,差点跌倒,她跑到沐迟身后站定,感到安全许多。对那老人说道:“您的年纪做我爷爷都够了,我真不是你家的小汤圆……”   老人一呆,坐在甲板上大哭道:“我的命好苦啊……找到的女儿都不认我啊……”哭得那叫一个风云变色,草木含悲。轻言被他哭得花容惨淡,几乎差点以为自己真有一个爹,虽然年纪差得离谱了点。   沐迟还在再劝,那老人忽然跳将起来,“小汤圆,你不跟爹爹走,肯定因为这小子拐带,爹爹就拆了他!”   沐迟眼前一花,老人的手差点就击中他的鼻梁,他连忙疾退,老人的手却游鱼似的拐到他的肋下,狠狠就是一拳。沐迟举手下格,一股火辣辣的力道从手腕传了上来,危机时忙手掌下翻,卸去猛劲。老人趁机左足一蹬,要踹他的心窝。沐迟再要闪开,怕是有点晚了,只得拼着受他一脚,也好过手腕尽折。   轻言大惊失色,冲入两人之中,双手去挡老人的腿,“不许打人!”老人吓了一跳,凌空翻了几个筋斗生生拗转了招式,泣然道:“小汤圆,你偏帮外人,不帮爹爹……我的命好苦啊……”轻言道:“反正不许你打沐大哥,你若敢动他,我永远也不叫你爹爹!”她站在沐迟身前,双臂张开,形象与护犊的母鸡十分相似。沐迟长叹口气,心说自己也不知招了什么邪,总让个小姑娘护来护去。他有点感动地把轻言搂到旁边,以防那老人再抽什么风伤了她。   老人见她一脸坚决,倒不好真拆了沐迟。他四下寻觅,眼光与刚爬起来的小黑撞个正着,于是叫道:“哈,既不是这小子,那定是他搞的鬼了!”   说罢身形一动,朝小黑扑了过去。   小黑只来得及想:“老子我可真倒霉啊……”就被老人一记劲拳击中,仰天便倒。   沐迟和轻言同时喊道:“不要!”可惜声音再快,也没来得及。老人听沐迟阻止是半点不在乎,但“小汤圆”开口却不能不听。他立刻住了手,朝轻言讨好地笑道:“爹爹听小汤圆的。”   轻言悲愤地辩道:“我不是小汤圆,你不要再打人啦!”   老人想了想,“好,那我就拆了这条船,然后领你回家!”他果然运足力气,“砰”地使出惊天动地的一掌,砸向了地板。   连沐迟这种还算过得去的高手都拿他没招,更别提非金非铜的木头了。地板哗啦啦破出老大一个洞来,船上水手惊慌失措,四下逃散。   眼见局面没法收拾,船若破了,大家只好到龙宫三日游去了。轻言深吸口气,大喝道:“爹!”   天籁般地呼唤比什么都有效,老人停手喜道:“小汤圆,你终于认出爹啦!”   轻言苦着脸道:“是啊爹,只要你别老拆来拆去的。”   老人大喜,连连点头道:“好好,乖女儿,以后你让爹做什么爹就做什么,哪怕是要天上的月亮,爹也搬个梯子摘去!”   轻言和沐迟对望一眼,心下黯然,这老人虽颠三倒四的,爱女儿的心却是不假。轻言更觉得方才成心哄他,实是对不住,于是诚心诚意地唤了声“爹”。   老人听到,欢喜得手舞足蹈,竟像小孩子似的翻了几个筋斗,直嚷道:“小汤圆认我了!小汤圆认我了!”   只听轻言小声地说:“爹啊,咱能不能换个名……我哪里像汤圆啊……”沐迟除了同情地拍拍她的肩,心中打算先稳住他,等上了岸寻机再溜走。   轻言也往他身边凑了凑,有了这么个爱拆东西的爹做对比,还是沐大哥比较好。   王雩找到夏缦衣时,后者正坐在简陋的茶棚里喝茶。他面色如常,慢慢饮着,目光懒懒地在街边流连。   王雩想:“一般来说受了刺激,不应是大醉一场么?他怎么连个杯子也不捏破呢?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他装做刚看到夏缦衣的样子,热情地道:“哎呀,夏兄,真巧哇!”   夏缦衣斜睨一眼,竟然笑笑道:“不是巧,我是特地等你的。”   王雩奇道:“等我?”   夏缦衣道:“我得去找沐迟他们了,可这里的船一率不开。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再麻烦你一次。”   王雩松口气,还好不是某人贼心不死,“有这等事?你等等,我去想办法。”   他正要转身离开,只见街上忽然马蹄阵阵,一队人马卷了过来。   马上人一色玄衣劲装,整齐无声。待跑到茶棚处,自动列成两排,给最后一骑让出位置。   那走在最后的人却是个黑衣女子,她容色凛然,颇为严肃,冷冷向王雩说道:“你在这儿做什么?”王雩自马队出现,神色就如老鼠见了猫,恨不得化成轻风让他们见不着才好,那女子一问,忙举手投降道:“大姐,我路过……你快去忙,千万别理我。”   夏缦衣此时才知道这女子竟是王雩的大姐,东海王氏的当家王蕴 。他见王蕴的护卫人健马雄,训练有度,暗自点头道:“早听说王蕴是个不让须眉的厉害角色。可惜女子太过刚硬,风情便差了许多。”   王蕴淡淡朝夏缦衣点头为礼,对不成器的弟弟道:“你这些天干了什么好事,当我不知道么?原给姑苏运茶的船,被你莫名其妙调去送什么朋友去北边。你再胡闹,赶明我们都跟你喝西北风去。”   王雩连忙认错,“大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以后我若再胡乱行事,你就把我丢进江里喂鱼。”王蕴露出“信你才怪”的表情,总算面色和缓了些。   夏缦衣起身朝王蕴施了一礼,“夏缦衣见过王姑娘。”王蕴秀眉动了动,道:“早闻夏公子潇洒不羁,风流倜傥。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夏缦衣听她说话夹枪带棒,只微微一笑,并不动气,“王姑娘谬赞了。在下原想出海,不知为何码头却封了?”王蕴道:“近日海上会有风浪,为了安全才不让船只出行。夏公子只有多等几日罢。”   夏缦衣心中着急,“我还有朋友在海上,不是很危险么?”   王蕴道:“确是有点险,不过他们坐的船是老码头了,船老大自会找安全的地方呆几日,公子也不必太担心。”   王雩也安慰他道:“放心吧,我家的人都很可靠。不如你先在……此处留几天再看看。”他原来想安排夏缦衣住在自己家,忽然看到大姐要杀人的目光,急忙改了口。   他们姐弟俩眉来眼去,夏缦衣只作看不到,何况他心情糟糕,很想离女人远一点。于是道:“有劳,我过几日再来看看。”   就在此时,码头上一片嘈杂。有人喊道:“杀人啦!杀人啦!”   王蕴闻声立刻上马,带着人马朝出事的地方赶去。王雩对夏缦衣道:“我去瞧瞧,以后再见!”他快跑了几步,发现夏缦衣竟跟了上来。   夏缦衣道:“我最高兴看热闹了,走吧!”王雩心道:“你自己的热闹还不够多?老天保佑大姐可别一个控制不住再宰了你!她可是最恨花心大萝卜了。” 正文 第九章 湄庆岛(中)   傍晚时分,船老大对沐迟说恐怕夜间有大风浪,要改了路线到附近一个叫湄庆岛的地方暂避。   一个时辰后,大家从大船上放下小舢舨,来到杂草丛生的荒岛上。   沐迟头一个跳下小船,眼见这里人烟稀少,且只有一处入口,恐怕从这里溜走不太可能。   而轻言最后一个慢吞吞地跳下船,她的便宜老“爹”不住的叮嘱 “别摔了。”“小心崴了脚”云云。整得她不胜其烦,急急跑到沐迟身边,沐迟拉起她的手,小声道:“再忍一忍,他没有恶意的。”轻言只好点点头,“我知道了,沐大哥。”   他牵着她找了一棵大树边坐下,“你先等等,我去找些东西点火。”轻言道:“这种事我最拿手啊,我去好了。”沐迟笑道:“求求你了轻言,让我照顾你一次罢。”逗得轻言扑哧一乐。   她后面的老爹不高兴了,“喂,我家闺女还小呢,你离她远些。”   沐迟不以为意,轻言不干了,“爹……您不是二十时生的我么,今年我都三十八啦!我还小么?”她一字一句,说得甚是咬牙切齿。   老爹想了想,“对哦,喂,那个沐公子……我家小汤圆很好的,你什么时候娶她啊?”   沐迟脚步一滞,朗声道:“等我捡完柴,会考虑的。”   轻言面红耳赤,心想我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   晚风习习,大家三三两两坐在火堆边,准备凑合着挨过今晚。   轻言见老爹不知摆弄着什么,就坐过去问道:“这是什么啊?”   老爹拿起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嘿嘿笑道:“小包子和小馒头啊!”轻言一瞧,却是两个刻工精细的木头娃娃,扎着两个总角,胖墩墩地很可爱。   老爹说:“这个是小包子,那个是小馒头,他俩啊最会调皮捣蛋,我让他们向东,他们就向西。我让他们乖乖坐好,他们定然哇哇大闹。总之当爹的说的话,是决计不会听的。你们两个,快来见见妹妹小汤圆,可不许欺负她啊。”老爹满足地笑着,好象眼前真的有两个嘻笑打闹的小孩似的。   轻言沉默了会,柔声道:“他们累啦,要睡啦。”老爹道:“哦,怪不得他们闹得厉害呢,你们两个臭小子,快快睡觉!”他拿过木头小人儿细细地用布包好放在怀中,轻轻拍打,哼着儿歌。   那曲调温柔简单,无非是“囡囡乖,睡觉觉”几句翻来复去的唱。   轻言听了,难过得落下泪来。   一旁的沐迟知她又想起了姑姑,不禁恻然,解开自己的长衫,披在她的身上。轻言怔怔瞧他一眼,靠在他身边轻声道:“沐大哥,为什么世上痛苦的人多,快乐的人少呢?”沐迟叹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轻言点点头,“不过……我和沐大哥在一起就很快乐。”沐迟一震,月色下的少女笑得极是满足,显是方才不过是无心之语。   沐迟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当晚轻言翻来覆去睡不实,迷迷糊糊中忽觉身子一轻,猛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被老爹扛着狂奔。她吓得大叫,却早被点了穴道,说什么也叫不出来。幸好还能动,于是拼命挣扎。老爹拍拍她的背,“小汤圆不许淘气,爹爹领你去玩儿。”   轻言心道:“玩什么,把汤圆煎成锅贴么?”   老爹扛着她跑了好久,来到一片无人的沙滩处,才放下她。轻言刚一落地,气极道:“你到底要……咦,我能说话啦?”   老爹嘿嘿一笑,慈爱的摸摸她的头,忽然原地腾空而起,竟像只大鸟般御风而行。   轻言大吃一惊,“……你……你飞起来了?”老爹哈哈大笑,从空中落下,“不要用眼睛去看,不要用耳朵去听,不要用心去想,无知无我,顺应自然,飞又是什么难事?小汤圆,爹今日就把这套养气的功夫传给你。”   轻言喜道:“那我以后也能飞了?”老爹笑,“这个功夫讲究的是形神抱元合一,你做什么老惦记着飞来飞去?”   轻言吐吐舌头,心道:“我又不想跟别人打架,若是跑得快些自然不会吃亏。”   老爹边指点她运气的法门,边道:“自古顺天地自然的正道,穷阴阳风雨晦明大气的极理,便可以游于无穷之境。人返复真性,顺物自成和外物契合,无始无终,无日无时,随与时变化,内心凝静不变,即能不空不有,合而为一,长久不息。你年纪尚小,心思单纯,平日呼吸吐纳间就可练习,这个最适合你练了。”   轻言照老爹说的引导体内气息游走经脉,只觉暖融融的甚是舒服。忍不住问,“这套养气诀到底叫什么名字?”   老爹道:“没有名字,不过是先人悟出的道理罢了。现在我教你对敌时如何保护自己。”   老爹用手指忽然在她臂上按了一下,轻言唉哟一声叫道:“很疼,胳膊都麻了。”老爹道:“我用指头截住了你的血脉,自然会痛。”   轻言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不过爹,反过来别人也可以找到我血脉流动之处啊。”老爹道:“你练了诀后,体内真气生生不息,自然不怕别人找你的弱点啦。”   两人一教一学,专注非常,混忘了时间,不觉一夜过去,海上旭日初升,金光万道,瑞气千条。   老爹背着手看了许久的美景,方对轻言道:“小汤圆,你可知我为何教你这些么?”   轻言想了想,“您是想告诉我顺其自然的道理罢。”老爹点头道:“不错,人不过百年之寿,有几人能参透头上便是青天的禅呢?小汤圆,学会不喜不惧,顺应天命才是长久的道理。走吧,咱俩飞回去,吓吓他们!”   轻言大声欢呼,连连道:“好啊,沐大哥定会吓一大跳。”   老爹见她一张口就是 “沐大哥”,不由得有些恼怒,心道:“跟我抢女儿,早晚我得打死那小子!”他重重哼了声,只当远远站在山崖边的沐迟是空气。   王雩等人急急赶到码头,却见众人手执木棒刀剑将一人团团围住,呼喝叫骂,却又不敢动手。中间那中年男人身材高大,衣饰华贵,满脸不屑之意,显是不把这帮水手艄公放在眼里。   有人见到王蕴,呼道:“大小姐来啦!大小姐大来啦!”   众人马上觉得有了主心骨,自觉让开路。有人告状道:“大小姐小心,此人忒横蛮。老章说了句不能出海,他就打人。”   她见那中年人骨节粗大,一双利眼精光乍现,知道定是个高手。于是先施礼道:“小女子东海王氏,敢问您高姓大名?”   那人听到“东海王氏”四字,顿时微笑道:“原来是王家小姐,倒是老夫失礼了。我是唐大。”   王蕴哦了声,淡淡道,“原来是堂获城的大管家驾到,我这些兄弟们都是粗人,难免礼数不够。”唐大见她不悦,也不辩驳,拱手道:“不敢,是老夫我唐突了。今日有些闲事,来日再向小姐陪罪吧。”   王蕴见他礼数周到,兼之他身份虽是管家,但实是城主嫡子沐记的师父。倒不好再出恶言,打算再说两句场面话将此小事揭过。 她正要开口,身后的王雩越众而出,朗声道:“在下王雩,久闻唐先生剑法精奇,想讨教一二。” 王蕴见弟弟为王家出头,不由暗暗担心。只听耳边有人说道:“王小姐不用担心,令弟也不是好相与的。唐大固然武功高强,伤他也很不易。”王蕴头也不回,哼了一声,心道:“不用你夏四海来卖好。”   唐大见王雩出来挑战,想到他闻名江湖的剑法,不由推辞道:“早闻王公子年少英雄,但老夫今日实是有事在身,这个……”   王雩爽朗一笑,“唐先生谦虚了,反正几天内船也开不了。趁此机会,我当然要讨教一番,还望不要推脱了。”   唐大在江湖地位尊崇,原不屑与个后生小子比试。但眼下码头围得人山人海,想脱身也十分麻烦。他又看了看皱着眉头的王蕴,心道:“大不了我不伤他就是,万万不能和王家撕破脸。”他叹口气,“恭敬不如从命。”   王雩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突然抽剑,身形一晃,朝唐大攻去。唐大赞道:“来得好快。”他也不使兵刃,双脚一点,向左急跃。王雩一剑落空,不待招式用老,又是反手上撩,势急力猛。众人都叫好道:“公子爷好俊的身手。”   唐大手臂前伸,向王雩手腕一抓。其角度之狠之刁,惊得王雩急忙撤剑回护,没想到他刚刚侧身,唐大的手已搭在他的脉门上含力不发。王雩吓出一身冷汗,如果唐大动真格的,只怕这只手已经折了。   他把长剑一收,朝唐大道:“是我输了,唐先生果然功力精深!在下佩服。”   唐大倒是十分意外王雩居然如此痛快地认输。一般来说,明明输了也不认,死也不认输才是侠客们的风格。最可怕的是,临走时还要悲痛地撇下“老子在哪哪等着你,十年之后,必报此仇”云云。   这是多么疯狂的世界啊,赢了的还要被输得满地爬的人威胁。   所以,唐大自从出名之后,最恨的就是被人挑战。   他原本对王雩的印象,一下上升为“这小子很不赖”的境界,遂真心实意地对王雩说:“王公子少年英雄,老夫佩服!”   王雩微笑道:“不敢。”   唐大本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在看见一个人时眼神骤然锐利了起来。那人风度翩翩,卓尔不群,透着一股不在乎的劲朝他微微点头。   连王蕴都感到了唐大不善的眼光,她再一次肯定,夏缦衣三个字,代表的是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源源无尽的大麻烦。 正文 第十章 湄庆岛(下)   湄庆岛的尽头,是一段陡峭的悬崖。沐迟站在海边,偶尔会回头深深地凝视悬崖顶点那个白色的身影。   从他所在地方看去,她就象只凌空欲飞的鸟儿,足尖点地,双手张开,随着崖顶强劲的海风晃来荡去。明明危险得很,可她倒是很轻松自在,象是从天地间汲取着无穷的力量。   沐迟从来没见过哪门哪派是这样练功的。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从她跟着来历不明的高手老爹学了几天后,青涩的小女孩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如今,她象那自由自在的风,随时能冲上云霄,遨游四海。   他又忍不住抬头看她,以至于小黑何时站在后面都不知道。后者以无限同情的调调说,“姓沐的,你这脖子扭来扭去不累么?”   沐迟不语,大概觉得自己很有病,索性转头离去,小黑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看在你上次救我的份上,老子我帮你一次。”   没等沐迟反应过来,小黑已经用那破锣嗓子大呼道:“快来人啊,沐迟跳海了!”喊罢,他顺手将大侠推进刚没膝盖的海水里。   沐迟目光一冷,小黑竟混身打了个哆嗦,乖乖,原来君子也会生气啊。   与此同时,崖上的影子动了。   她纵身一跃,似离弦之箭,直直戳向崖下的海滩。白色的衣衫紧紧贴在她的身上,被风吹得烈烈飞舞。眼看她就要撞上海边的礁石,却不知怎的轻轻一旋,卸去了力道,往这边跃来,也生生地把沐迟那“小心”的惊叫憋回胸口。   她看沐迟立在海水中,不过湿了半扇衣服,嘘出口长气,嘀咕道:“吓我一跳。”然后跳起来怒道,“小黑,你瞎喊什么啊?”   小黑打量着沐迟复杂的神色,呸了一声,“真婆妈!”,扭头走了。   轻言冲他的背影做个鬼脸,向沐迟道:“我真笨,沐大哥你怎么会跳海?啊,你怎么还站在水里,会生病的快出来!”   沐迟如梦方醒,被她拉扯到岸上。轻言催促道:“快回去换了吧,水很凉的。”沐迟低低地恩了声,与她并肩往回走。   一路上,沐迟数次想与她说话,均不知如何开口,犹豫了半天才道:“轻言,如果沐大哥将来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能不能别生我的气……”   轻言听得莫名其妙,觉得沐迟最近有点神神叨叨,她忙道,“沐大哥,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一辈子都不会。”沐迟听她说得甚是坚决,心中欢喜得紧,一扫几天内的郁郁之气,答道,“那就好。”   远方,传来小黑的声音,“开船啦!你们两个快一点。”   老爹也跟着喊,“小汤圆,别贪玩了。回来回来。”   沐迟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不如我们比赛吧,看谁先跑得快?”她凝视着他温柔的笑容,大力点头,与他同时跃起,往船上奔去。   夜色迷离,江畔边的声色犬马之地正在上演好戏。可谓画船萧鼓,昼夜不绝。   其中一艘花船上,中央正有绝色舞娘踩着鼓声的节奏翩翩起舞。她们腰肢柔软,轻盈飘逸,当曲尽鼓停时,妙目送波,眉目可人。   观看之人大大喝了声“好”,吟道,“来复来兮飞燕,去复去兮惊鸿。真是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舞娘们听他吐词文雅,不免多瞧了几眼。可惜他身旁坐着的老者,不怒自危,令人不敢亲近。老者不耐地挥了挥手,她们半嗔半怨地福了福,退出舱外。   他漫声道:“夏公子,歌也听了,舞也看了。若没有别的事,老夫还有闲事要忙,告辞!”   夏缦衣仿佛还沉浸在乐曲当中,听他要走,就挽留道:“唐先生急什么,回客栈也不过是睡觉,莫辜负了今晚的月色。”   唐大晒道:“我哪有夏公子的好兴致,饶了我这把老骨头吧!”他站起身来,就往舱外走去。   夏缦衣微微一笑,“唐先生,如果您着急追那块大木头,我更不能让您走了。”他握着酒杯轻轻一转,已挡在了唐大的面前。   “这儿的酒很不错,您再来一杯?”   唐大道,“夏公子,我看在你师父面上多次忍让。怎么,现在你还想管我们的家事么?”他举手一格掌风劈到夏缦衣面门。   夏缦衣侧身避开,也挥掌拍出,正与唐大手掌相碰。   他只觉对方掌力雄浑,似巨浪翻滚,波澜澎湃,搅得他内息混乱不已。过了一会,夏缦衣胸口闷窒,暗道不妙。但要就此退开,却是万万不能。   唐大看他面色惨白,尤自不肯退后,倒有些敬佩他的胆气。看来沐迟交的朋友也不仅仅是个小白脸。唐大道:“夏公子,我和你无仇无怨的,你这是何苦?”   夏缦衣边催动内劲,边笑道:“江湖中能称得上是我朋友的,只有大木头一人而已。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你去找他的麻烦吧?”   唐大掌力一吐,将夏缦衣震开,懔然道,“你弄错了,沐公子是城主最欣赏的儿子,自然也是老夫的主子。我哪敢去找他的麻烦?只盼他别把老夫我的骨头当鼓槌使就不错了。”夏缦衣拉过椅子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慢悠悠喝完才道:“人说唐先生武功高强,今日一见,在下是觉得您颠倒黑白的本事比功夫还要漂亮。呀,真看不出啊!”   唐大有些愠怒,“夏公子,这话从何说起啊?”   “别的不说,谁不知道您因为扶持二公子,将我家大木头视为眼中钉啊?要是他哪日见了阎王,最高兴的人就是您了。”   唐大闻言倒是没生气,看上去还挺高兴的,“那如公子所说,老夫千里迢迢追到此处是为了什么?”夏缦衣暗道不好,人人皆知唐大外号笑面阎罗,传说他笑得越高兴,实则越是恼怒。他脸上毫不在乎继续喝着酒,心里却在盘算怎样保存自己的小命。   “谁都知道沐城主身中奇毒,半年前放出话来让哪个儿子能找到解药,哪个就当城主。您在堂获城里呼风唤雨,要银子有银子,要声望有声望,等闲事情自然是不会劳动大驾的。在下想破了头,才想到您唯一不那么顺心的事,大概就是二公子没捞个城主当当。您老辛苦地赶了这么远的路,肯定见大沐头有了头绪,管他三七二十一,有药抢药,没药……那个顺便活动活动筋骨,与我等小辈切磋切磋也是好的……”   唐大笑道:“夏公子很聪明,老夫一向愿意和聪明的后辈说话。不过聪明过了头,反而不美。老夫很奇怪,公子年少潇洒,为何非要掺合此事呢?年青人有义气是不错,但再义薄云天也不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吧?”   夏缦衣一听,险些把酒喷了出来,“您啊,太沉不住气,这就开始威胁人了?”唐大敛容道:“你应该知道,我不必威胁任何人,因为我是唐大。”   他向前踏了一步,夏缦衣感到舱中似有股无形的压力,凝成重锤朝他身上拍落,他只能长身而起向后闪避。桌上的酒杯再也无法承受唐大刚猛的内力,啪地碎成了几块。   夏绯衣看着那几块碎瓷,想到要是自己万一也分崩离析成几瓣,也不知道红颜知已们还认不认得出来。想到囡囡,不禁心中又是一酸。   唐大冷哼了声,“夏公子,还想和我老头子动手么?”   夏缦衣道:“唉,人说朋友如手足。我呢,手足又格外的少,你万一将来真把大木头给劈了,我百年后实在无颜见他。虽说我肯定打不过你,但也非打不可……”   唐大见他还在��嗦,杀意顿生。抽手一拔,青光耀眼,长剑已擎在手中。夏缦衣见了,却不进攻,大呼道:“来人啊,有人白吃白睡不给钱啦!”   自古以来银子虽不会说话,但比任何人说话都好用。江边做买卖的人们,最痛恨的就是吃白食的。护卫小厮们嗖嗖嗖蹿出来骂道:“哪个敢当霸王?活得不耐烦了么?”   随着夏公子优雅一指,“在那呢,在那呢。”拿着凶器的唐先生成为众矢之地,被愤怒地人群包围得密密实实,刀枪棍棒也倒罢了,连什么船浆、擀面杖都拿出来招呼。   唐大活到这把岁数,大风大浪见得多了,都没被耍得这么惨过。他见夏缦衣趁乱早已遁走,于是接连踹翻几人,躲过乱七八糟的武器,从窗口跃出。饶是他跑得快,混乱中也被打中几下。没想到刚落到窗外,四周灯光通明,原来附近的花船赶来增援,唯恐跑了这个不给钱的无懒。   有人呼道:“快抓住那个老头……拿剑那个……”   唐大施展轻功,几个起落,已跳到岸上。随手几式,将追赶的人扑通通丢到水中。可夏缦衣早跑得不见踪迹,他心中愤恨,无处发泄,一剑挥去,给近旁一棵柳树剃了头。   忽然有人轻笑,“唐先生,火气可不小啊!”   唐大怒极,掌力似排山倒海般涌出。夏缦衣亦不再闪躲,举掌向他肩头按去。唐大刚已试过他的功力,很不以为然,却不想他这掌快极,倏地已搭上自己肩头。唐大心中大骇,若是这小子掌上有毒,自己可要吃亏,忙反手去格。   夏缦衣欺身而进,制敌机先,重重在唐大心口处印了一掌。本来依唐大的功力,原可避开,但刚才夏缦衣刚开始示弱,接着哄众人与他添乱,气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心绪不宁。所以这掌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唐大毕竟功力深厚,受此重创后并不慌乱。反而左手向右急挥,往下一按,闪电般抓住的夏缦衣的右腿。夏缦衣一挣,像条泥鳅似的滑开。唐大借力一推,落在三丈开外,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夏缦衣刚要追,右腿处痛得钻心,着实伤得厉害。恨道:“老家伙,居然还会挠人!”   他瘸着腿,艰难无比地走在江边的青石路上。正愁着,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   夏缦衣凝神听了一刻,忽然喜道:“王雩!”   马上的乘客听到,放马过来。他跳下马,扶住了摇摇摆摆的夏缦衣,好笑道:“我说夏兄,这又是欠下的哪出风流债啊?”   夏缦衣却没空与他嘻皮笑脸,“王雩,我有事要托付你!”   王雩面皮抽搐道:“莫不是你……你和我哪个亲属又情投意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