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引 子 “幺妹,幺妹,我可爱的幺妹……” 大巴山区跃进公社的崔书记,哼着巴山小曲儿钻进厕所,被扑面而来的臭气差点熏昏了,就赶紧停了口中的小曲儿。这厕所是用包谷秆围一圈,下面挖了两个坑,中间用包谷秆一隔,就成了公社的男女厕所。中间隔离的包谷秆,早被那些想偷窥隔壁女人屁股的男人凿了个洞。自从有了这个洞,女人们再也不敢来这里解便,那些想偷看女人屁股的男人,现在连女人都看不到,更不用说屁股,只剩下一堆堆黄的黑的绿的屎堆,还有那飞来飞去、嗡嗡叫的绿头苍蝇。急于大便的崔书记,顾不得这些,拉下裤子,闭上眼睛,勉强蹲了下去…… 崔书记名叫崔友碧,三十多岁,原是松林大队的生产队长,因他在“大跃进”中特别能放卫星,包谷亩产超过了五万斤,连拔大队长、大队书记、公社书记“三面白旗”,眨眼之间连升三级,当了公社书记。社员们背后不叫他崔友碧,都叫他“吹牛皮”;当面嘴里叫他崔书记,心里却骂他是“吹书记”,因为他吹得太凶了。 “吹书记”在厕所里蹲了一会儿,把昨天晚上吃的牛肉、羊肉拉空了,感到浑身舒畅,就逐渐适应了厕所里的气味,他要趁这空闲的档儿,想想这两天碰到的怪事。 “他妈的!”崔书记想起就骂了一句,因为这些事也他妈的太烦人了。 第一桩怪事,就是铁石岩生产队的社员二癞子,最近老来告他们生产队“穆桂英妇女突击队”队长华幺妹的状,说华幺妹的爹华传龙反对大跃进。对二癞子告状的动机,崔书记是哑巴吃汤元,心中有数的,二癞子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想睡华幺妹嘛!十九岁的华幺妹,中等个儿,瓜子脸,脸上那双大眼睛,胸前那两堆坨坨肉,哪个男人见了也垂涎欲滴,是名副其实的、远近闻名的巴山美人儿;连他这个当了书记的崔老大都只有心动没有行动,你二癞子骚哪根神经?真他妈的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崔书记一想起华幺妹,屎也不臭了,心想,哼,二癞子你算老几! 第二桩怪事是昨天下午,县里押送来一个叫石岩的“右派”分子,要安排在跃进公社劳动改造。这小子长得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个让女人们浮想联翩的主儿。这家伙怎么当了“右派”?经过他两个多小时的审讯,总算明白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这石岩原是省城西都大学的学生,读的是历史系考古专业。去年春天,他的老师赵承古教授,抱着一叠讲义和挂图,走进他们教室,给他们班上课。白发苍苍的赵教授,指着黑板上的一幅挂图问道:“同学们,大家知道这是什么鼎吗?” 同学们盯着挂图,没有人回答。 赵教授说:“这就是古鼎。” 同学们惊问:“古鼎?” 赵教授肯定地说道:“对,它就是古鼎。上周我给你们讲过青铜器,讲过各种青铜鼎,说明殷商以来,我们的祖先在青铜冶炼和铸造技术上,已有了相当高的技术。目前馆藏的和考古发掘出来的青铜器,就证明了这点。公元前513年,晋国用铁铸了一大一小两个铁鼎,将晋国的刑法铸在铁鼎上,所以历史上又叫它刑鼎;这说明我们的祖先,在春秋中叶以后,铸铁技术有了相当的发展,法制建设有了巨大的进步。这铁铸的刑鼎,后来被历代帝王和考古收藏专家尊称为古鼎。” 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学生石岩,听到这里急忙问:“老师,这两个古鼎还在吗?” 赵教授低沉地说:“那个大古鼎在战国时期毁于战乱,那个小古鼎侥幸保存了下来,就是这挂图上的古鼎。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古鼎成了大秦王朝皇权的象征;后来,古鼎成了历代统治者争夺的对象。” 石岩又问:“老师,古鼎现在在什么地方?” 赵教授说:“八国联军侵略中国前,古鼎保存在清宫内务府,八国联军侵略中国、占领北京、烧杀抢掠后,古鼎就失踪了!” 坐在石岩旁边的赵晓华,小声地对石岩说:“可能被八国联军抢走了,也可能被人转移藏起来了。” 赵晓华是赵承古教授的独生女儿,不仅人长得漂亮,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成了全班男生追求的对象。尤其是班长胡佐,追求赵晓华最积极,但赵晓华却对带着一副近视眼镜、学习踏实认真的同桌石岩情有独钟,这引起胡佐的十分不满。一直暗恋胡佐的李琼,见胡佐追求赵晓华,对赵晓华也心生怨恨。赵晓华刚才在石岩耳边说悄悄话,显出亲昵的样子,气得胡佐直瞪眼,高兴得李琼差点跳起来。 赵教授说:“同学们,古鼎是中国的国宝,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历史的象征,可惜古鼎已失踪半个多世纪了。我用了毕生精力,在国内外寻找和研究古鼎三十多年,至今也没有找到古鼎,这是我终身的遗憾。现在我老了,寻找和研究古鼎的担子,就落到你们年轻人的肩上了。” 下课了,同学们涌出教室。 石岩走到古鼎挂图前,凝视着古鼎,发誓说:“我,石岩,今生今世,一定要找到国宝古鼎!” 赵晓华站在石岩身后,接着说:“我,赵晓华,今生今世,与石岩一起,为寻找和研究古鼎,奋斗终生。” 突然一股冷风吹进来,把黑板上的古鼎挂图吹落到地上。 石岩急忙捡起古鼎挂图,小心地卷起来。 自从赵承古教授讲了古鼎一课后,石岩和赵晓华除了上课外,一头扎进了图书馆,在一间堆放文物和考古资料的库房里,寻找着古鼎的蛛丝马迹。 就在石岩和赵晓华钻进资料堆寻找古鼎踪迹的时候,全国掀起了反对资产阶级右派的斗争。西都大学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搞得热火朝天,批判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斗争搞得如火如荼。班长胡佐见石岩成天钻进资料堆寻找古鼎,不积极参加反右斗争,便向考古专业党支部书记任嵯汇报了这一情况。任嵯和胡佐来到资料库房,见石岩正在资料堆中专心找资料,任嵯严肃地问:“石岩,同学们都在积极地参加反右斗争,你在干什么?” 石岩回答说:“我在查找古鼎资料,为寻找古鼎做准备。” 任嵯冷冷地说:“你不去参加轰轰烈烈的反右斗争,却成天钻进废纸堆里,去寻找那道听途说的破铜烂铁,你这是走白专道路!” 石岩“呼”的一下站起来,瞪大眼睛,质问任嵯:“什么?你说古鼎是破铜烂铁?你是考古专业的书记,你这话也太外行了!” 石岩的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任嵯的脸由白转青,由青转黑;他恶狠狠地盯着石岩,伸手弹了弹衣袖上似有似无的灰尘,拂袖而去。 第二天,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标语,贴满了西都大学历史系: “打倒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石岩!” “彻底批判右派分子石岩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反动言论!” …… 从那以后,批斗石岩的大会、小会就没停过。 1958年春,西都大学的反右斗争告一段落,石岩被划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开除学籍,押送大巴山农村劳动改造。 …… 崔书记听完“右派分子”石岩的自述,为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上去煽了石岩两个耳光,骂道:“你他妈的读书读昏了,找啥子麻X鼎嘛?那东西能端起来当碗用,还是能爬上去当XX!……” 最后,崔书记决定,把右派分子石岩押到铁石岩生产队劳动改造,因为那儿不仅有一群像二癞子一样的“革命左派”,他们用“拳头”会改造好右派分子石岩。还有,他随时可以去铁石岩生产队检查右派的改造情况,顺便欣赏珠圆玉润的巴山美人华幺妹。 想到这里,崔书记提起裤子走出厕所,半小时后他就带着石岩出了公社大门。 正文 第二章 石岩流放铁石岩 幺妹称雄大巴山 正值大巴山薅包谷草的时候,南通县跃进公社铁石岩生产队的社员们正在一块插着“包谷卫星试验田”牌子的地边,讨论包谷产量问题。 扛着穆桂英妇女突击队红旗的华幺妹说:“我们穆桂英妇女突击队,种的包谷试验田,亩产五千斤,在大巴山放个大卫星!” 胖大嫂和二十多个青年妇女一齐大声响应:“对,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们穆桂英妇女突击队,保证包谷亩产五千斤!” 罗成青年突击队队长华二牯听了华幺妹的话,摇着红旗说:“不怕办不到,就怕想不到。我们罗成青年突击队的包谷试验田,保证亩产超万斤,超英赶美放卫星!” 以笑和尚为首的罗成青年突击队队员,齐声叫道:“好!包谷亩产超万斤,超英赶美放卫星!” 华二牯是华幺妹的同母异父哥哥,不仅人长得像头牯牛,而且脾气更犟,犟得像条水牯牛,所以他的名字叫华二牯,绰号叫“犟拐拐”。真是,一个妈生下来的兄妹,妹妹长得美若天仙,哥哥却长得像条水牯牛,真是怪事。 剩下的黄忠老年突击队,红旗还卷在旗杆上没打开,五十多岁的生产队长兼黄忠老年突击队队长王林山,吸着旱烟锅儿,看了看华幺妹和华二牯说:“你们都把卫星放完了,我们等秋后收了包谷,用秤称了再说吧!” 华幺妹的爹华传龙,也是黄忠老年突击队的队员,他把烟锅脑壳在锄把上敲得“、”响地说:“王队长,别信他们的。他们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包谷亩产五千斤?一万斤?说得好听,那是要一粒一粒包谷子儿称出来的,不是耍嘴皮子吹出来的。要是秋后包谷真的能亩产一万斤,我在手板心里给他们煎鱼吃!” 华传龙一说完,人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罗成青年突击队队员赖世仁,绰号叫二癞子,他指着华传龙说:“华传龙,你对大跃进是什么态度?我要求生产队马上召开批判华传龙反对大跃进的田边批判会!” 华传龙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他说:“开呀!秋后包谷亩产收不到五千斤、一万斤,到那时,锅儿罐子吊起当钟打,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响,看你去开谁的批判会?去赖谁家的饭吃?”说完狠狠地瞪了华幺妹和华二牯一眼。 华传龙不仅反对大跃进,还当众揭了二癞子赖饭吃的伤疤,这祸事可是惹大了。 突然,公社崔书记从山包后面向他们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戴眼镜、背着被盖卷、提着包的陌生男人。 二癞子一看崔书记来了,火烧屁股似的跑上前,要向崔书记汇报华传龙反对大跃进的事。大家一下紧张起来了,心尖子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大家知道,二癞子从解放到现在,从土改到大跃进,每次政治运动都是积极分子,很会抓人小辫子,很会给人扣帽子,很会上纲上线批判人和打人,成了历届工作队或工作组的依靠对象。谁的小辫子要是被他抓住了,轻则被他赖上几顿吃喝,重则汇报到上面,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生产队里的人,对他是又恨又怕。他姓赖,排行老二,又爱赖人,又有严重的狐臭,又不爱洗澡,热天简直臭死人,笑和尚便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二癞子”。不料,这次二癞子还未张嘴,却被笑和尚抢了个先。笑和尚跑上前对崔书记说:“崔书记呀,这天热地燥的,你不怕热不怕流汗,亲自来我们铁石岩生产队,亲自领导我们社员大跃进,亲自领导我们放卫星,真是我们的好书记呀。社员同志们,欢迎崔书记亲自给我们在田边作政治报告!大家欢迎。” 笑和尚,二十一岁,他这人嘴巴甜,会待人处世,见人又爱笑,还喜欢讲个笑话,摆个龙门阵,人们说他是大肚弥勒佛转世。时间长了,把他的真名肖和常都忘了,都叫他的绰号“笑和尚”。刚才,笑和尚从心里赞同华传龙的话,但又觉得他说的不是时候,说的不是地方,果然被二癞子抓住把柄了。笑和尚早就喜欢上了华幺妹,可他不敢对华幺妹讲,怕自己配不上她,只有在梦里想她喜欢她,这单相思的日子很久了,为此,他时常想找机会在华幺妹面前表现自己。现在机会来了,他抢在二癞子前面,几个“亲自”一出口,把个崔书记说得眉开眼笑,心里甜丝丝的,二癞子打小报告的计划也落了空。他这样做,既帮了华传龙的忙,又在华幺妹面前挣了表现,这一箭双雕的把戏,在场的人心里清清楚楚,倒也十分佩服。 社员们明白了笑和尚的良苦用心,也十分同情华传龙,便一齐鼓掌欢迎这个他们心里并不喜欢的崔书记。 在社员们的掌声中,崔书记像电影里的大官那样,连连向群众挥手,然后讲道:“社员同志们,当前的国际形势是东风压倒西风,帝、修、反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国际形势一派大好;国内形势是,三面红旗迎风飘扬,大跃进的捷报传遍四方,高产卫星一个接一个地上天,超英赶美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离共产主义已经不远了。你们铁石岩生产队,不仅是我亲自搞的高产卫星试验田,还是我亲自抓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示范点……” 二癞子急忙插嘴说:“崔书记说得对,刚才还有阶级敌人攻击大跃进……” 崔书记虽然喜欢吹,却不喜欢在他吹时别人插嘴,就是二癞子这样的积极分子插嘴他也不喜欢。他瞪了二癞子一眼,接着说:“你们铁石岩生产队,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是贫下中农,阶级斗争觉悟高,所以公社党委给了你们一个艰巨的政治任务,能不能完成呀?” 几个年轻姑娘,没有听崔书记亲自作的政治报告,一齐望着背背包的陌生男人,挤眉弄眼地说着悄悄话。那眼神里,透出了爱慕的眼光。 一个姑娘悄悄地说:“那个戴眼镜的人,不是个记者,就是个写书写诗的作家。” 另一个女人取笑说:“你要是喜欢他,我去给你当媒婆,你嫁给他当婆娘!” 那个姑娘说:“反正女人生下来,就是给男人当婆娘的,给那个记者作家什么的当婆娘,安逸死了,你媒婆当成了,我买个猪脑壳送你当谢媒钱。” “嘻、嘻、嘻……”,女人们小声笑了。 …… 社员们听了崔书记的问话,七嘴八舌地吼:“我们铁石岩生产队的贫下中农,保证完成崔书记交给我们的政治任务!” 崔书记听了,指着站在一旁的那个陌生男人,大声说道:“这个人叫石岩,是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公社党委决定,把右派分子石岩,交给你们铁石岩生产队的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只准他在这里规规矩矩地劳动改造,不准他乱说乱动,更不准他破坏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 一听到那个陌生男人叫石岩,还是个右派分子,是来监督劳动改造的,社员们一阵惊愕。刚才还透出爱慕眼神的几个年轻姑娘,吓得一齐蹲到地上,舌头吐出三寸长;那个要人说媒的姑娘,更是吓得脸色惨白,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其他人也小声议论起来。 胖大嫂是个一根肠子通屁眼的快嘴女人,她对华幺妹悄悄说:“呀,看他那样子,小脸长得又白又嫩,两只手长得又细又长,样子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咋看也不像个阶级敌人?崔书记不说他是个右派,我还以为他是从县委宣传部下来写大跃进材料的干部呢!嘿嘿,刚才我还想,他要是县里下来的干部,与你正好是郎才女貌,是城隍庙的鼓槌,天生一对呢!” 华幺妹脸一红,拧了胖大嫂的大屁股一把,小声说:“嚼舌头的,把我和右派扯在一起,你的阶级立场哪儿去了?” 笑和尚悄悄地对犟拐拐说:“嘿嘿,我以为,右派分子敢反党反社会主义,肯定像《三国演义》里的魏延,脑壳上长得有反骨;要么像《水浒》里的蒋门神,长得贼眉鼠眼、满身横肉。你看,这个右派分子石岩,怎么就没那魏延、蒋门神的样子呢?” 犟拐拐马着脸说:“管他像不像,崔书记说他是右派,他就是右派,难道还有错吗?笑和尚听着,以后少说这种吃了包子开面钱的混账话!” 笑和尚急忙吐了吐舌头。 二癞子一看来了新的阶级敌人,浑身来劲了,把批判华传龙反对大跃进的事,一下子忘得干干净净。他上前对石岩说:“右派分子石岩听着,我是老贫农赖世仁,从现在起,你要服从我的监督改造。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不准说半个‘不’字。否则,我要把你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二癞子虽是依靠对象,但崔书记晓得他有又懒又赖又好吃的毛病,让他监督石岩改造,他不放心。他走近华幺妹,看着华幺妹那张红朴朴的脸,那高耸、挺拔的胸脯,心里阵阵发紧。当他发现社员们一齐望着他时,他急忙说:“华排长,我把监督改造右派分子石岩的任务,交给你们民兵排了,你一定要完成这个政治任务啊!” 华幺妹急忙用锄把当枪杆,持枪立正说:“崔书记放心,我保证完成公社党委交给我们的政治任务!” 崔书记走后,华幺妹以民兵排长的身份,安排右派分子石岩的吃住和改造问题。她对胖大嫂说:“胖大嫂,你家房子宽敞,让右派分子石岩住你家吧!” 胖大嫂一听,急忙把脑壳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不行,不行。我男人在县里当工人,我一个女人不方便,你另找他人吧!” 华幺妹十分失望,只好在人群中搜寻着合适的人选。选来选去,最后把目光落在笑和尚身上。她说:“二班长肖和常同志,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极力躲避华幺妹目光的笑和尚,听华幺妹点了他的名字,整个人就像霜打了的菜苗,蔫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幺、幺妹,不,排、排长,我、我家房子窄,我妈又有病,求求你,你另找他人吧!” 华幺妹没有料到,她刚才找的这两个人,都是她平时最信得过的两个好朋友,连胖大嫂和笑和尚这样的好朋友都不买她的账,还有谁买她的账?她现在是老牛上戏楼,下不了台了! 要说胖大嫂和笑和尚不买华幺妹的账,真有点冤枉他们,他们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是的,他俩不仅是华幺妹最要好的朋友,而且笑和尚正在追求华幺妹呢!比如刚才,笑和尚为了不让二癞子抓住华幺妹老爹的辫子,不开华传龙的田边批判会,硬是岔开了二癞子向崔书记汇报的机会,才使华传龙免遭批判。现在,不是他们不买华幺妹的账,是当时的环境逼得他们不敢买华幺妹的账。前不久,生产队开会批斗地主分子马老鸦,一个青年呼错了口号,被当场批斗,吓得这个青年后来差点成了哑巴。现在,把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弄进家里监督改造,万一哪点监督改造不到位,被人抓住小辫子,戴上与阶级敌人同流合污的帽子,真是黄泥巴滚进裤裆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没虱子咬,何必捉个虱子来咬哩?所以胖大嫂和笑和尚,宁愿得罪最好的朋友,也不敢在阶级斗争这根弦上去鸡蛋碰石头。 作为民兵排长的华幺妹,正是当时绷紧了阶级斗争这根弦的人,她不仅不理解胖大嫂和笑和尚当时的心境,更恨他们在阶级斗争面前当逃兵。为此,她气得咬牙切齿,却一时不知怎么办,只有憋红着脸,大口喘粗气。 包谷地边,包谷卫星还没放出来,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却出来了。弄不好,胖大嫂和笑和尚还真成了阶级斗争的逃兵,这可不得了。 在场的人,一个个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胖大嫂和笑和尚更是紧张,低着头不吭声,等着大祸降临。 包谷卫星地边,除了山风的呼叫,雀鸟的鸣叫外,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地边的寂静:“幺妹子,让右派分子石岩到我们家去住,让我来监督改造他!” 人们寻声望去,原来说话的是华幺妹的老爹华传龙。 人们终于放心地喘了口大气。 人们不仅要问:“华传龙为什么没虱子咬,偏要捉个虱子咬哩?” 华传龙这个老实巴交的人,平时不多言多语,一旦开口,爱说个老实话。叫右派分子石岩住他家,刚才他是考虑再三后才说出口的。 当时华传龙想:“唉,女儿现在骑虎难下、左右为难,我不为女儿分忧解难,谁来为她分忧解难?还有,刚才笑和尚帮了我的大忙,我才免遭批判,我应该还笑和尚一个人情,不使他再为难,何况我还有点喜欢这个未来的女婿呢!”还有,不知怎么搞的,他心里不知从哪儿钻出一种对石岩的同情心,尽管这种同情心无法对任何人讲,但他内心感觉却十分强烈,但又不知同情他什么? 华传龙的话,帮了华幺妹的大忙,也为胖大嫂和笑和尚解了套。 生产队长王林山,平常是个火烧房子、牛滚岩都不着急的人,绰号叫“慢皮汉”。刚才他听了华传龙的话,一改慢皮汉的性格,“哗”的一下跳起来,大声宣布:“右派分子石岩,由老贫农华传龙负责监督改造,散会。” 人们一听散会,一个个比兔子还跑得快,眨眼工夫,就不见人影了。 包谷地边,还剩下四个人:华传龙、华二牯、华幺妹、石岩。 华二牯气呼呼地对华传龙说:“你是老糊涂了还是糨糊吃多了?没事找事!今后出了事,你自己担着,可别找我。” 华二牯这个犟拐拐,心情好时,还叫他继父华传龙一声爹,心情不好时,就像刚才那样,“老糊涂”就喊出口了。 华传龙毕竟是华幺妹的亲爹,刚才又为她分了忧、解了难,华幺妹什么也没说,帮华传龙扛上锄头,亲切叫道:“爹,我们回家吧!” 华二牯前面走了,华幺妹和华传龙跟着走了,剩下石岩还站在原地,像个木头桩子,呆呆地立着。 华幺妹回头没好气地吼道:“还站着干什么?难道还要八抬大轿抬你吗?” 石岩慢慢地跟着华幺妹,回到村子里。 正文 第三章 住牛棚偷吃牛草 华幺妹牛棚生惑 铁石岩生产队,地处大巴山中的一个大石岩下边,因这里的石头坚硬如铁,铁石岩因此而得名。 铁石岩的房子,建在半山坡上。村后是满山的青石坡,青石坡上长满青松翠柏;青石坡外面,是大块小块的山地,山地下面才是村庄;村前一条小溪绕村而过,溪水清澈见底,水中鱼儿追逐嬉戏,一头老水牛躺在水中小憩。 村里的房子全是依山修建的茅草房,墙是乱石垒的,屋顶盖着茅草。华幺妹的家就建在村后,是一套茅草房的小院落。 村口挂着两块牌子,“跃进”牌的卫星图画下面,写着罗成青年突击队;在小脚女人走路图画下面,写着黄忠老年突击队;华幺妹的穆桂英妇女突击队,只好写在人拉板车的下面。红旗牌上,“犟拐拐”华二牯的名字上cha着一面红旗,“慢皮汉”王林山的名字上cha着一面白旗。 慢皮汉看了牌牌后,回家拿出一根两尺长的青杠木棒槌,交给犟拐拐说:“我是白旗,生产队长的职务被撤了;你是红旗,这队长由你当了;好久批判我,通知一声。”说完走了。 犟拐拐接过了青杠木棒槌,当上了铁石岩生产队的队长。 那时生产队是集体劳动,为了通知社员出工、收工、开会方便,大巴山的生产队长们,就用那根青杠木棒槌,去敲一个挂在村口老槐树下的梆子。那梆子是用三尺来长、水桶粗的桐子木挖空做的,敲起来“乓乓”响。出工是敲“乓、乓乓乓,乓、乓乓乓”,意思是:“快,出工了,快,出工了”;收工则敲“乓乓乓、乓乓乓”,意思是“吃饭了,吃饭了”;开会是敲“乓乓、乓乓”,意思是“开会,开会”;紧急会议、民兵紧急集合,则是“乓乓乓乓乓”,意思是“快快快快快”。那时搞cha红旗、拔白旗运动,生产队长撤换频繁,就像走马灯似的,新老队长交接,就是交接一根敲梆梆的青杠木棒槌。人们那时开玩笑,把生产队长又叫棒槌队长。 犟拐拐当上了生产队长,回头问华传龙:“嗨,那个右派住哪儿?” 华传龙不冷不热地说:“住哪儿?你妈都死五年了,反正我是个孤老头子,让他与我住一个屋,也好监督改造他。” 华幺妹坚决反对:“爹,我坚决反对你与右派住一个屋。他连党和社会主义都敢反对,我担心他哪天不接受你的改造,晚上把你杀了,我就没爹了!” 华传龙听了华幺妹的话很感动,想了想说:“不与我住一个屋也行,那他住哪儿呢?哦,有了!牛棚旁边的柴房是空的,就让他住那儿吧。” 华幺妹急忙说:“我同意,让他去住牛棚,与牛打伴,看他还敢不敢反党反社会主义!” 犟拐拐坚决反对:“我反对!牛是集体财产,他要是抗拒改造,把牛毒死了咋办?” 华传龙火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有本事,从天上拴个绳子下来,把他吊在半天云中改造,行吗?” 犟拐拐和华幺妹都不出声了,华传龙气呼呼地前面走了。 石岩听了华传龙一家人的对话,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但又无可奈何,心里一想到古鼎,又把什么都忘了。 华传龙家住的茅草房,是一套撮箕口小院,院门是用树条编的栅门,黄土筑的院墙;院坝是石板铺的,坝子里还有一棵碗口粗的李子树,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李子;茅草房的堂屋里,正墙的神龛上,还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堂屋中央放着一张木方桌,四周摆着长凳,这是华家一家人吃饭的地方;堂屋左边是犟拐拐和他婆娘青素翠的卧房,右边是华传龙的卧室,华幺妹的闺房在西厢房;华家的厨房,则在华传龙和华幺妹住房间的转角屋里。 大巴山的人虽穷,却讲究卫生,一般都把猪圈、牛棚、柴房、厕所修在离住房二十米远的地方,这样就闻不到臭味。 华传龙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把牛棚打扫干净了。 石岩搬进了牛棚。 牛棚很大,中间用木板隔开,一边栓牛,一边用来堆柴草。从拇指宽的木板缝xue看过去,看见一头黄母牛正在吃草,一头小牛犊跑到木板缝xue边,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石岩,像是与石岩打招呼。石岩一下喜欢上了小牛,用手摸摸它那湿漉漉的鼻子,算是对小牛的友好回敬。 石岩回头看看自己住的牛棚。 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张只有三条腿的旧桌子,缺腿的那方靠着土墙,桌子才不会倒下来;桌旁放着一条长板凳,桌上放着一盏桐油灯;靠墙放着一张木床,床上铺着厚厚的茅草,一张破了两个洞的竹席,铺在茅草上;墙角垒着一个火坑,火坑上方吊着一个大巴山人煮饭的铁罐子,因它样子像鼎,人们叫它鼎罐;门口放着一把锄头,一个背篼。 华传龙要走了,临走时对石岩说:“肚子饿了就到公共食堂打饭吃,听见村头梆子响就出工,天黑了就上床睡觉,离开生产队要请假。哼,年纪轻轻的不学好,偏偏要反党反社会主义,活该来农村改造!”说完走了。 华传龙走后,石岩急忙打开赵晓华送给他的提包,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研究古鼎用的资料和工具,什么古鼎图片、绘图用的圆规尺子、考古用的放大镜等等,这些都是他研究和寻找古鼎急需的东西。他望着这些东西,心里想:“晓华,你放心,我人虽然来到大巴山,我的心还在你身边,还在古鼎上。当年司马迁,即使受了宫刑,仍锲而不舍,终于写出了名传千古的《史记》;为了找到古鼎,我现在这点苦算什么?” 肚子饿了,而且饿得厉害,他才想起,离开西都两天了,只在县城吃过一顿饭。他收好提包,拿上当学生时的饭盒,去公共食堂打饭。 石岩来到公共食堂,只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提桶,有的拿钵,有的端碗,排着长队,等候打饭。 每天中午打饭的时候,是公共食堂最热闹的时候。那时办公共食堂的口号是:“吃饭不要钱,敞开肚皮吃饱饭。”刚开办时的半个月,社员是八人一桌,食堂还贴出菜谱:早餐稀饭,蒸包谷馍馍,泡咸菜,凉拌黄瓜,臭豆腐;午餐,大米干饭,回锅肉,炒豇豆,红烧茄子,炒南瓜丝,白菜豆腐汤;晚餐,面条,办得红红火火;刚红火不到半个月,生产队的粮仓空了,就去共富队的产,把富队的粮食背回来吃;富队的粮食吃光了,就一天三顿喝稀饭了;后来稀饭也没喝的了,就饿肚皮了,再后来……石岩来这里劳动改造时,正是一天三顿喝稀饭的时候。中午打饭为啥特别闹热,是人们看中午有回锅肉没有,社员们有两个月没尝到肉味了。 石岩一来到公共食堂,立即引来了不少人的议论: 牙齿只剩下一颗的五保户张老汉,住在山上的一个茅草窝棚里,给生产队当护林员,他指着石岩说:“亏你娃儿还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共产党毛主席又没亏待你,你为啥子还要反对共产党?” 一个背上背着娃儿,左手还抱着一个娃儿,右手提着饭桶,绰号叫“杨贵妃”的胖女人说:“城里人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是饭撑饱了没地方消食,才反党反社会主义!”这“杨贵妃”是刚上任的生产队长犟拐拐的舅母子,名叫杨玉凡,因她从小就爱照镜子,还说自己与古代美人杨玉环只差一个字,笑和尚就给她取了个绰号叫“杨贵妃”。自“杨贵妃”的男人青杠棒当上公共食堂的炊事员后,她一下就长胖了,长得上下一般粗;多数女人在那年月饭都吃不饱,更不说生娃儿了,而她不仅长得肥滚滚的,还“噼里啪啦”地生了两个娃儿,笑和尚为此还编了一段顺口溜:“灾荒年月吃不饱,裤腰带儿变长了;贵妃生娃又长胖,全靠当炊事员的男人青杠棒。” 青杠棒大名叫青素邦,是犟拐拐的舅老倌,“青杠棒”是他的绰号。青素邦这人平时爱跟人抬杠,你说东,他偏说西。当地人修路抬石头用的扛子,都是青杠木做的,叫抬扛,加上他姓青,于是笑和尚就这样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青杠棒”。 在大巴山这样蛮荒的地方,又在那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年代,人们没什么可娱乐的,空闲时便以取绰号、喊绰号为乐;这铁石岩生产队,几乎人人都有绰号,而笑和尚又成了取绰号的高手。 就在这时,稀饭煮熟了,生产队长犟拐拐掏出一个本本,念道:“杨家木,全劳力一个,半劳力两个,老人一个,细娃儿一个,共一个大瓢,两个中瓢,两个小瓢。” 那时公共食堂规定,青壮年男人属全劳力,一人一顿一大瓢稀饭;青壮年妇女,属半劳力,一人一中瓢;老人和孩子,属无劳力,每人一小瓢。 炊事员青杠棒站在灶后,面前摆着三个瓢,大瓢、中瓢、小瓢。他按刚才犟拐拐念的名字,边喊边舀饭:“杨家木,一大瓢,两中瓢,两小瓢。完了,下一家又来。”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场面,现在一下静极了,只听见“哗哗”的舀饭声。 在场的人,一齐瞪大眼睛,望着青杠棒手中的那个饭瓢。别看青杠棒是个煮饭的,权力可大了。与他关系好的或当官的,他舀饭时,把饭瓢往锅底一舀,饭是干的,倒饭时手不抖,饭是满的;要是与他关系不好的人,他舀饭时,瓢在锅表面一舀,饭是稀的,手再一抖,一瓢成了半瓢。怪不得,刚才还是吵吵闹闹的人们,一下安静了,眼睛瞪大了,一齐盯着青杠棒手中的饭瓢。 当舀到二癞子时,青杠棒在锅表面一舀,手再一抖,一大瓢稀汤汤成了半瓢;二癞子一看,简直要了他的老命。这二癞子由于平时好吃懒做,没有哪个女人愿嫁给他,都三十多岁了,还光棍一条。吃饭没个婆娘娃儿拉扯,肚子随时都是空的,对吃饭特别看得重。他见青杠棒舀饭时整他,就像挖了他的祖坟一样,指着青杠棒破口大骂:“你龟儿子青杠棒,你迫害老贫农,想饿死老子,这是农村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老子要到公社去告你,让崔书记开你娃娃的斗争会!” 青杠棒本来就对二癞子不满,又仗着舅老倌是生产队长,根本不买二癞子的账,边舀饭边回骂:“二癞子,你是老贫农,我是你老贫农的爹。你去向崔书记告呀,开我的斗争会呀,老子等着!” 在场等着打饭的社员,看着他们骂,既不劝架,也不帮着一方说,大有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样子。这两个人,社员对他们是又恨又怕,巴不得他俩打起来,大家好看热闹,出口怨气。 二癞子端着大半钵稀饭,边哭边吃边骂,眼泪水掉进碗里;青杠棒边舀饭边骂,口水喷进饭锅里。 华幺妹来到食堂,吼了两声:“闹啥子,撑饱了是不是,再闹就开你们的批判会。”青杠棒和二癞子,像老鼠见了猫,都不开口了。 华幺妹的嫂子青素翠打了饭,一家人围着桌子吃起来。 石岩最后一个打饭。 华幺妹瞪了一眼石岩,说:“他在城里撑饱了,才反党反社会主义,现在饿饿他,看他还反不反党!给他舀小瓢。” 石岩初来乍到,不晓得食堂的规矩,也不知道大瓢、中瓢、小瓢的厉害,只好伸出饭盒,一小瓢稀饭倒进饭盒里。他看那稀饭,就是包谷糊糊加上酸菜,但有一股清香味。他太饿了,蹲在地上,筷子还在口袋里,一盒稀饭就下了肚,虽没吃饱,但比刚才好多了。 下午,村口的梆子“乓乓乓,乓乓乓”一响,华传龙叫上石岩,跟着社员们去兔儿洞挖地。 这是一块收了麦子的地,要挖出来种秋粮。社员们到了地边,男人们躺在树荫下睡觉,女人们有的纳鞋底,有的扎鞋垫,笑和尚和几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子,在一边摆龙门阵。 华幺妹和胖大嫂在一块儿扎鞋垫。 石岩第一次下农村,是又紧张又新奇。紧张的是自己是右派,不知如何改造;新奇的是,农村的茅草房,公共食堂的酸菜稀饭,各式农民形象,农村姑娘的纯朴,大巴山的险峻,等等。 石岩想:“不是上山挖地么,怎么还不挖?” 石岩不了解,大跃进年代的口号是:“一天等于二十年,敢教日月换新天。”可社员在公共食堂喝了一瓢稀饭后,几泡尿一屙,肚子早瘪了;要是再拼命地干活,干不了几天,人的骨头就散架了。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地想出一个办法:“梆子一响就上坡,到了坡上晒背壳(就是睡觉),太阳落山挖几锄,回去又把稀饭喝。” 石岩无所事事,想:“他们都有事干,我干什么?不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掉!若能把古鼎资料带来研究就好了!不行,我是来劳动改造的,别犯了规矩。”想到这里,他来个傻子过年——看隔壁,也学着男人们,在树荫下睡起来。 石岩一觉醒来,太阳快下山了。 犟拐拐吼道:“挖地了,挖地了!” 人们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来到麦地边,“咚咚”地挖起地来。 石岩傍着华传龙,照着华传龙的样子,挖起来。可是,挖了几锄,只挖了麦地的表皮,没有别人挖得深、更没别人挖得快,他被大家甩远了。 华幺妹回头一见,指着石岩说:“你拖在后面干什么?你有劲反党反社会主义,怎么挖地就没劲了?” 二癞子说:“排长,不挖地了,就在地里开他龟儿子的斗争会,要得不?” 华幺妹正要说话,华传龙抢先说了:“天快黑了,还要去食堂打饭,难道你们的肚子不饿?” 不说还好,华传龙一提肚子饿,大家的肚子好像一齐“咕咕咕”地叫起来,“轰”的一声,人们扛着锄头跑下山了,一大块麦地,只挖了一个角角。 最后只剩下三个人,想着心事,向山下慢慢走去。 走在前面的华幺妹,边走边想:“我在公社开民兵排长会时,听公社崔书记讲过,右派分子反对党的领导,攻击社会主义的大好形势是一团糟。对右派分子,不仅要彻底批判,还要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这个石岩,就是这样的右派分子。哼,这个坏蛋,今天一到生产队,就为住谁家时,弄得我下不了台,看我今后咋个收拾你!” 走在中间的华传龙,也边走边想:“这个石岩,就像我二十年前只身来到大巴山,无亲无戚,无依无靠,怪可怜的;还有,要不是他今天来我们铁石岩生产队劳动改造,转移了二癞子的注意力,今天的田边斗争会,我一定被斗争了。唉,这个石岩,你好的不当,为啥偏偏当右派呢?” 走在最后的石岩,也边走边想:“那个姓华的民兵排长,美得像朵花,凶得像母夜叉,以后小心点;她父亲很善良,不知为什么对我有点好!她哥哥不仅长得丑,对人也很凶。这一家三个人,差别怎么这么大呢?看来研究古鼎的时间,只有白天跟着男人们睡觉,晚上来研究了!” 就这样,石岩白天上山劳动,晚上关上门,点上豆大的桐油灯,取出赵晓华带来的资料,拿着放大镜,研究起古鼎来。劳动对他来说,渐渐地已不成问题,他感到最难过的是肚子饿。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正是青春年盛的时候,一天三小瓢清稀饭,几泡尿一屙,就饿了。来铁石岩生产队五天了,他只拉过一次屎。有时半夜饿醒了,就爬起来研究古鼎,慢慢地就把肚子饿忘了。 农村本来就不兴过星期天。以前的农村,逢农历的三、六、九或二、五、八,还可以去乡镇赶场;如今是大跃进年代,农民种自留地、养鸡养鸭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于是,一声令下割了资本主义的尾巴,解散了乡镇集市,取消了赶场天,社员们想休息,只有等老天爷放假。老天爷放假,就是春秋下雨,冬天下雪,夏天下暴雨,这就是天假。 石岩来铁石岩生产队劳动改造快一个星期了,每天不是挖地,就是锄草。劳动一天后,除了每天三小瓢稀饭,不尝一点盐味,不闻一点油腥,餓得他直吐清口水。 有一天晚上,石岩饿得实在睡不着,起来研究古鼎资料也不管用,便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煮的荷包蛋,一会儿又想起赵晓华给他包的羊肉饺子。唉,这想的时候还好过,一旦想完了,肚子饿得更厉害了。 突然,隔壁传来了一阵阵“嚓嚓”的咀嚼声,他一听,是牛棚里的黄母牛嚼草的声音,还有那小牛“叭叭”的吸奶声。这声音不听则已,一听肚子更饿了。他好奇地爬起来,点上桐油灯,去牛棚看看黄牛吃的什么,怎么这么香!他过去一看,黄牛吃的是黄菜叶。原来这头牛是青素翠喂的,她的哥哥青杠棒是公共食堂的炊事员。每天天黑时,青素翠都去食堂背一背择剩了的黄菜叶回来喂牛。 石岩一见那黄菜叶,心想:“这黄菜叶煮出来,一定好吃。”他立即去牛嘴下拣黄菜叶,那母牛停下吃草,直瞪瞪地望着他,好像是说:“喂,你抢我的饭干什么?”那小牛停下吃奶,来到石岩旁边,用带刺的小舌头,舔着石岩的手,好像是说:“别怕,妈妈只是不明白,这是我们牛吃的东西,你们人拿去干什么?” 石岩择了一大把黄菜叶,临走时对着黄牛母子鞠了三个躬,心里说:“牛儿啊,我实在太饿了,分了点你们的牛食,对不起!” 石岩回屋后,用水洗了洗黄菜叶,没有菜刀,他把锄头洗干净,用锄头把菜叶砍碎,放到罐子里去煮。水开了,从罐子里冒出阵阵菜香。不等煮熟,石岩就抱着罐子,一会儿工夫,连汤带菜就下了肚。他打了两个哈欠,就上床睡了,睡得舒服极了。 终于等到老天爷放天假了。 早上,天空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茅草房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霎时间,大巴山下挂出无数幅瀑布,飘飘洒洒地坠落在山沟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给雄伟的大巴山增添了无穷的魅力。 土生土长的大巴山人,对这良辰美景,早习以为常,不觉稀奇;对石岩来说,真是大饱了眼福。 碰上下雨天,公共食堂吃两顿饭,直到上午十一点才吃早饭。 暴雨停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石岩正准备研究古鼎资料,却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这里除了华传龙来过几次外,没有其他人来过。你想,有谁愿意到一个阶级敌人家里来?石岩开门一看,门外站着那个美得像朵花、凶得像母夜叉的华幺妹。她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上身穿了件花布短袖衬衣,下身穿了条黑布裤子,裤脚挽到膝盖上,赤脚站在泥水里。她今天的样子,比平时看起来更漂亮。她严肃地对石岩说:“我是民兵排长华建秀,今天来了解你劳动改造的情况,你要如实交代。” 大巴山虽然是夏天,可一下雨天气却很冷。石岩穿了件长袖方格衬衣,蓝色裤子,衬衣扎在裤子里,虽然脸带菜色,却还是算英俊。虽是右派,而那浓浓的书卷气,却丝毫未损。 华幺妹看了石岩几眼,心想:“样子长得小乖小乖的,又有一肚子墨水,要是不是右派,留在大队当个村校老师,说不定我还要嫁给他哩!可恶,偏偏跑去当了右派!” 华幺妹进屋取下斗笠和蓑衣,坐到三条腿的桌旁,从口袋里取出钢笔和本子,就像审问犯人似的审问起来。 华幺妹板着脸问:“你的姓名、年龄、单位、住址,一一交代清楚。”这是她跟崔书记学的。 石岩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低着头,站在华幺妹面前,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姓名石岩,年龄二十二岁,单位是西都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五八级学生,住在西都市大学路72号学生宿舍。” 华幺妹听到这里,惊愕地望着石岩,半天没吭声。她想:“天啦,他是大学生?” 在这大巴山方圆几百里的大山里,陈家山陈老六家的幺儿子陈文才考上县里的初中,就让大巴山里的人兴奋了半年,议论了半年,说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将来一定要封侯拜相。只读过半年识字班,学过“人、口、手”的华幺妹,还专门约了胖大嫂,跑了几十里山路去看陈文才,回来把陈文才敬若神明。那陈文才是胖大嫂的堂弟,胖大嫂见华幺妹喜欢陈文才,要去给她说媒;她说自己没文化,配不上他,而心里却对陈文才十分想念;后来听说,陈文才与生产队长的女儿订了婚,她那人肠子差点悔成了猪肠子。现在,一个活生生的大学生、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就站在她面前,她怎么不惊愕呢!她看了一阵,心里叹了口气,想道:“唉,虽是个大学生,虽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可惜是个右派!” 华幺妹在本子上记了一个“石”字后,下面那个“岩”字把她难住了。 华幺妹半天不吭声,石岩斜眼一看,本子上的“石”字写得歪歪斜斜,笔停在“石”字后面,可能是“岩”字写不来。 又过了片刻,石岩小声说:“石岩的‘岩’字,上面是个大山的‘山’字,下面是个石头的‘石’字。” 华幺妹虽没吭声,但照刚才石岩说的,终于写出了“岩”字。 华幺妹放下笔,望着石岩又问:“你是大学生,一定读了很多书,该懂很多道理,为什么还要反党反社会主义?” 石岩听了半天不吭声。 华幺妹又问:“为啥不回答?” 石岩小声问:“要不要实事求是地回答?” 华幺妹大声说:“当然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许说假话。” 石岩一听,就鼓足勇气,从赵承古教授讲国宝古鼎失踪,他在资料堆里寻找古鼎线索,与任嵯争辩古鼎是破铜烂铁还是国宝,到他说任嵯是考古专业的书记,却说国宝古鼎是破铜烂铁,这话太外行了为止,一气说完。 石岩在讲述这段事时,从不提赵晓华,他怕赵晓华受牵连。 就在石岩讲述那段不寻常的经历时,这个出生在大巴山的农村姑娘华幺妹,平常听的是张家的媳妇偷人,李家的儿子当贼,刘家的老头挨斗,胡家的婆娘上吊,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听了后大笑,笑完后屙泡尿就忘了。而刚才石岩讲的事,虽然什么国宝、古鼎、考古专业、外行话等词语她不太懂,但她还是晓得一个大概,意思是说,一个十分宝贵的东西丢了,那个姓任的书记说那东西不宝贵,而石岩偏说宝贵,还说那姓任的不懂行,不识货,是满口金牙巴——开黄腔,还说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官的。 华幺妹听了石岩的讲述后,心情很复杂。她问:“古鼎是啥东西?” 石岩想:“给她讲深奥了,她不懂,干脆举个例子来说吧!”他说:“古鼎就是两千多年前,我们中国人的祖先在祭祀祖宗时,用来烧香的香炉。这香炉是铁铸的,上面还刻着祖先当时的法律,十分珍贵。” 华幺妹一听古鼎就是祖先的香炉,心里“咯咚”一声,脑子里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一晃而过,是什么东西,她一时又说不清楚。 刚才听了石岩的话,华幺妹想了很多。一方面她觉得石岩是个大学生,肚里的墨水确实很多,刚才讲的这件事很好听,可以说她从未听过,在她那狭窄蛮荒的心里,打开了一扇小窗,透进了一股亮光;还有,她对石岩这个人,开始从心里有点不那么恨了,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她对知识对文化的崇敬吧;另一方面,她想:“为争一个香炉贵不贵重,这咋个算反党反社会主义?凭这点啷个能划成右派?是不是上级搞错了?不会,上级怎么会搞错?肯定是这个右派分子在说谎。” 想到这里,华幺妹把桌子一拍,吼道:“你说谎!你不承认自己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想翻案,是抗拒劳动改造!” 石岩沉默了。 华幺妹问:“为啥不说话?” 石岩说:“我说的是实话,你又不相信,我还说什么?” 华幺妹又问:“你凭啥让我相信?” 石岩说:“你们可以派人到西都大学去调查,也可以到公社查我的档案。” 外面的大雨早停了,接着下起了毛毛细雨。那毛毛细雨轻轻地落在草地上,落在小草的草尖上,草尖顶着一颗颗小水珠;落在树枝上,树叶上挂满了串串的珍珠;落到人心里,人的心也被滋润了。 华幺妹从石岩那里出来,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公社。 正文 第四章 吃牛草差点丧命 学知识少女 走了十多里山路,华幺妹就到了公社。 跃进公社建在一个山梁上,两排青瓦房,中间一条石板街;石板街两旁,是各式铺面,原是卖油盐酱醋茶和卖针头线脑的杂货铺;街两头的坝子里,一边是猪市牛市,一边是菜市,三天一场,十分热闹。如今,集市取缔了,铺子关门了,小商小贩下放农村了,石板街冷冷清清,街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 华幺妹穿过冷清的小街,来到公社。公社设在过去的一座张王庙里,崔书记的办公室,就是过去张飞的神殿。从办公室里,传出崔书记正和一个女人调情的嬉闹声。 不识时务的华幺妹,在门外大喊:“崔书记,我有事找你!”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公社妇女主任贾青芳,红着脸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崔书记也来到门口,问:“华排长,有事吗?进来坐一会儿!” 华幺妹虽是个黄花闺女,对男女之事还是听了不少;刚才办公室里的事,虽看不见,但她知道在干啥,心里很不舒服。她站在门外问:“崔书记,右派分子石岩犯的啥子事?” 崔书记说:“犯的啥子事?右派分子都是犯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 华幺妹又问:“右派分子石岩,具体说过啥坏话、干过啥子坏事哩?” 崔书记说:“不知道。你问这个干啥?” 华幺妹想了想说:“这下雨天没法下地干活,我们民兵准备批判斗争右派分子石岩,想问点材料呢!”说完走了。 华幺妹走了,还听见崔书记在表扬她的声音:“华排长,你阶级觉悟高,大跃进还不忘阶级斗争,是个好民兵!” 华幺妹走出公社大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第一次撒谎,而且是为了那个右派石岩;她第一次对崔书记的表扬,心里不那么看重;她第一次对崔书记这个人,心里起了个疙瘩。 天黑回到家,嫂子青素翠就端上了热腾腾的饭菜。饭是从公共食堂打回来的,经过青素翠的加工,就是重新把稀饭煮开,再撒进几把包谷面,稀饭就变干了,再从老咸菜坛子里捞出几个泡萝卜、泡辣子,这就是当时的一顿美餐。 往天吃这样的饭,华幺妹一定要吃几碗;可今天晚上,她只吃了一碗就放了筷子,回到了她住的厢房。 华幺妹住的厢房,后面的土墙上开了一扇小窗,小窗正对着石岩住的牛棚。往日这扇小窗是紧紧关闭着的,刚才一进屋,不知为什么她却打开了小窗,而且坐在窗后,两眼望着窗外的牛棚发呆。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雨点敲打着屋后的芭蕉,在黑夜中“蓬蓬”作响。突然,从牛棚里射出一点微弱的灯光,华幺妹看见黄牛正在吃草,一个黑影在牛草里刨着什么。 华幺妹看到这里,出于民兵的本能,“警惕”两个字一下钻进她脑子里:“坏分子想毒死耕牛!”她立即从墙上摘下步枪,推上子弹,悄悄地出门,蹑手蹑脚地来到牛棚后边,用枪瞄着黑影。 瞄着瞄着,华幺妹看清了那黑影是右派分子石岩。 华幺妹一看是石岩,气得浑身发抖,心里骂道:“狗日的石岩,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想毒死生产队的耕牛,老子一枪崩了你!”想到这里,她瞄准石岩的头,颤抖的食指搭上了扳机。 就在华幺妹要扣扳机的瞬间,石岩站起来了,一手提灯,一手抱着黄菜叶,向黄牛三鞠躬道:“老黄牛,我这是第三次分吃你的牛草了,实在对不起!”说完,离开了牛棚。 华幺妹看到这里懵了,手指脱开扳机,心想:“狗东西在捣什么鬼?等老子抓个现行。”想到这里,她提上枪,躲在屋后,从一个墙缝里,监视着石岩的一举一动。 华幺妹从墙缝中看见,石岩从牛棚中拣出的是黄菜叶。石岩把黄菜叶洗了,用锄头当菜刀,把黄菜叶砍碎,放在罐子里煮,煮熟后就抱着罐子,连菜带汤吃了个干干净净。 华幺妹看到这里,浑身发冷,眼泪悄悄地流出来。她咬紧嘴唇,提着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屋子,关上门,爬在床上小声哭起来。 第二天天晴了,村口的梆子也响了,社员们又上山劳动了。 公共食堂吃早饭的时候,华幺妹大声宣布:“右派分子石岩,在生产队劳动改造,经过几天的观察,改造认真,没发现什么破坏行为,民兵排决定,石岩的饭,由每顿一小瓢,改为每顿一大瓢。” 华幺妹一说完,华传龙大声说道:“幺妹,这事你们民兵做得对头,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跟我们一样出工劳动,一小瓢饭还不够塞牙齿,分大瓢是对的。” 二癞子却喊道:“我反对。老子是祖宗三代的老贫农,每顿才一大瓢饭,咋个跟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吃一样多?这是打击老贫农的革命积极性。” 华幺妹说:“石岩是右派分子,是来改造思想的,饭吃不饱咋个改造思想?右派也是人,是人就得吃饱饭,吃饱了才能干活。” 坐在一旁的石岩,听了华幺妹的话懵了。懵过后,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拔腿跑回牛棚,把饭盒换成了洗脸盆。 该石岩打饭的时候,犟拐拐念道:“右派分子石岩,全劳力一个,一大瓢。” 一大瓢稀饭倒在石岩的洗脸盆里,一股饭香直冲鼻子。石岩闻着饭香,看了一眼华幺妹,几滴泪水滚进稀饭里,不一会儿就和着稀饭滚进肚里。 华传龙明知石岩是右派分子,心里却一直存着恻隐之心。因为从石岩身上,他看到了自己二十年前孤苦伶仃的情景。二十年前,为躲避战乱,他只身从华北逃难来到大巴山。有一天他经过铁石岩时,已经两天没吃饭的他,饿昏在山路上,幸喜被一个哑巴女人发现,把他背回家中,才活了下来。后来他才知道,哑巴女人的男人是个背二哥,他们成亲不到两年,就有了儿子犟拐拐。哑巴虽然不会说话,却很聪明,也会当家理财。正当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有起色的时候,哑巴的男人背着东西过鬼见愁时,摔下万丈深渊,哑巴成了寡妇。 华传龙与哑巴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两个苦命人就拜堂成了亲,华传龙成了上门汉。对华传龙与哑巴的结合,遭到族人的反对,邻居的非议,其他人也欺负他是外乡人,经常遭人白眼,直到女儿华幺妹出世,他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当华传龙看到石岩后,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便对石岩生了恻隐之心。但出于石岩的右派身份,他只有暗中帮他。比如挖地时,石岩体力不支,他就暗中帮他多挖一厢地;华幺妹只给石岩吃一小瓢稀饭,他在背后向女儿为石岩求情,要求给石岩增加饭吃;当二癞子提出要在田边斗争石岩时,华传龙一声“肚子饿”,搅黄了对石岩的批斗;平时他以监督为名去看石岩,背着家人,悄悄给石岩抓几把盐巴或泡咸菜。 当华幺妹为石岩增加稀饭后,华传龙十分高兴,又悄悄地从家里抓了一把泡咸菜去看石岩。石岩当时不在牛棚,只有桌上摆的古鼎研究资料。当华传龙看到桌上的古鼎图片时,他傻眼了,急忙揉了揉眼睛,又把古鼎图片看了几遍,气得跳起来,大骂道:“狗汉奸,狗特务,杀人犯,大右派,我日你八辈子祖宗!……” 华传龙气愤地离开了,走出门后,又回来把给石岩的泡咸菜拿走,又朝石岩睡觉的地方,吐了口口水,骂道:“老子宁愿把这东西给大黄狗吃,也不给你这个汉奸吃。”大黄狗,是华传龙家养的一条看门狗。 华传龙气冲冲地回到家,钻进他睡觉的屋子,闩上门,“叮叮咚咚”地折腾了一上午才出屋。从那以后,华传龙把石岩恨死了,再也没有进过石岩住的牛棚。 从此以后,他一有空,就会含着烟锅,一边吸烟,一边盯着牛棚,监视着石岩的一举一动。 就在华传龙监视石岩的时候发现,过去对石岩极其严厉的女儿华幺妹,进出石岩住的牛棚的时间多起来了,有时一进去半个时辰不出来,这可气坏了华传龙。晚上吃完饭后,华传龙对华幺妹说:“幺妹,你是民兵排长,不要忘了阶级斗争啊!” 华幺妹说:“爹,你放心,我是贫下中农的后代,是绝不会忘本的;我是民兵排长,咋个会忘记阶级斗争?” 自从那次听石岩讲了古鼎后,华幺妹虽还说不来“古鼎”二字,倒是把“香炉”二字记住了。一个听说陈文才考取了县城初中,不惜跑几十里山路去看一眼陈文才的华幺妹,现在眼前就摆着个大学生,她的心是多么的不平静。可这个大学生偏偏又是个右派,华幺妹经常想:“要是石岩不是右派就好了!”为什么这么想,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天,老天爷放天假,华幺妹冒雨来到石岩的牛棚。一进牛棚,华幺妹又见石岩在研究古鼎资料。 石岩见华幺妹进屋,立即站起来,低头报告说:“报告民兵排长,右派分子石岩正在学习,没干违法的事,报告完毕。”这是当时农村的统一规定,凡是地富反坏右分子,遇到上级或民兵来监督检查,统一汇报的口径和内容。 华幺妹坐在板凳上,抬头望了一眼石岩,见他穿了件蓝色短袖衬衣,衣服扎在裤子里,一根亮晶晶的皮带扎在腰间,十分得体和好看;再一看,他白净净的脸上,脸色比以前红润了些,在那副近视眼镜的衬托下,更加像个大学生,像个有知识的人。 华幺妹坐了半天,突然不知今天来牛棚干什么?一阵慌乱之后,华幺妹咳了一声嗽,定了一下神,问:“右派分子石岩,你来农村劳动改造后,对你过去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反省得咋样?” 石岩说:“报告民兵排长,你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华幺妹一愣,心想:“这是什么话?我听过很多地富反坏分子的改造汇报,他们都是毕恭毕敬的,不敢说半个‘不’字;可这个右派分子石岩,还敢问我是听真话还是听假话,真是阎王殿里耍威风,活腻了。” 华幺妹把桌子一拍,三条腿的桌子“叭”的一下倒下,吓了她一跳。 一阵沉默过后,华幺妹扶起倒地的三条腿桌子,说:“好啊,我今天有闲工夫,你的真话和假话我都听,先听你的真话。说吧!” 石岩听了,平静地说:“我至今认为,古鼎是国宝,不是破铜烂铁,身为考古专业的党支部书记,把国宝说成破铜烂铁,是不应该的,与他的身份是不相符的,这话太外行了。在大学的反右工作组面前,我是这样说的。我还说过,就是现在把我拉去枪毙,在枪响之前,我还是会这样说的。我还说过,这辈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是寻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古鼎找到,把它交还给国家。” 华幺妹听了,心想:“这个石岩,真是牛皮搓绳子死牛筋。为个香炉,闹了个右派不说,还想把命搭进去。那香炉真的比命还贵?” 华幺妹又问:“那假话是啥?” 石岩叹了口气说:“我反党反社会主义,把我划成右派分子是应该的,到农村劳动改造,也是应该的。我虽想不通,只有怪自己命不好,运气不好,但我心里是不服的。来铁石岩改造半个月了,除了劳动,就研究古鼎。一研究古鼎,我就把什么都忘了。排长,你放心,我虽对划右派不服,但我在这里会认真劳动改造的,绝不做坏事,不叫你为难的。” 华幺妹什么也没说,拿起桌上的古鼎图片,仔细看起来。看了一会儿,心想:“这个香炉,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怎么想不起了?” 石岩说完,等着挨训。 华幺妹放下古鼎图片,离开时说:“你那右派帽子该不该戴,是上面的事,我们管不了;我们只管你劳动改造,改造得好,可以早点给你摘掉右派帽子,改造得不好,别说摘帽子,还送你去坐牢呢!”华幺妹说的,是当时对待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政策。 石岩听了,只有一声叹息。 晚上,华幺妹睡在床上,听着窗外的巴山夜雨,敲打着屋后的芭蕉,“叭叭”直响,更加睡不着。古鼎图片上的古鼎形象,在她脑子里扑朔迷离,似曾相识,但又说不清在哪儿见过。越是这样想,越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就越是想。想着想着,干脆从床上爬起来点上灯。灯一亮,她从床头的镜子里,突然发现一个赤裸裸的女人,吓了她一跳;她仔细一看,那赤身裸体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大巴山人过去穷,为了节约,祖辈都养成了一个习惯,不分男女老幼,不管春夏秋冬,晚上睡觉都脱得光光的;还有,男女老幼都不兴穿内裤,女人也不兴戴乳罩,后来每人一年只发三尺布票,就更是这样了。 华幺妹看到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羞得她双手捂住脸,不好意思看。越是不好意思看,却越想看。看自己的身体,有啥不好意思的?那时的大巴山,虽解放九年了,人们还是很封建,尤其是对没有结婚的姑娘,管得更严。女人根本不准下河洗澡,身上脏了,晚上烧一罐子水,倒在木盆里,闩上门,吹熄灯,黑灯瞎火地洗澡。再美的身体,再漂亮的身子,自己也看不到,当然,别人更无法看到;就是结了婚的女人,与同床共枕的丈夫,只有摸一摸,也无缘看到。十八岁的华幺妹,和所有大巴山的女人一样,从没有仔细欣赏过自己美丽的胴体。今晚突然一见,她既害羞,又觉新奇,将蒙在脸上的手指,撑开一条缝,从指缝中看到,镜子里有一对白嫩嫩的、直挺挺的乳房,像两个刚出笼的白面馍馍。看到这里,她用手摸摸自己的乳房,心里问:“这是我自己的奶奶吗?”大巴山的女人习惯把乳房叫奶奶。而且大巴山的女人,成了亲还没生娃儿前,对乳房是深藏不露的,一旦生了娃儿,就不再把乳房当回事了。她们可以在大庭广众面前,解开衣服,掏出白生生的奶子,给娃儿喂奶;大热天,她们在家里,毫不避讳地跟男人一样,脱掉上衣裸露出上身,走起路来一对硕大的乳房,就像在摇拨浪鼓一样,在胸前甩来甩去,有趣极了。 华幺妹看完乳房,随着镜子往下看,看到了自己最隐秘的部分,她一下合拢指缝,不好意思再看,吹熄灯躺在床上,心口“咚咚”直跳,直到天亮才睡着。 从那以后,华幺妹自己都不明白,为啥开始注意收拾打扮了。辫子梳得更光了,衣服换洗得更勤了,经常打赤脚的她,穿上了布鞋。 从那以后,华幺妹不仅下雨天去石岩住的牛棚玩,不下雨时,有空也去牛棚玩。在牛棚里,她很少再提劳动改造问题,而是向石岩提出不少其他问题。什么大学生在大学学些什么呀?什么大学生是不是笑和尚摆的龙门阵里的金科状元?什么月亮里有没有嫦娥仙子?什么鱼在水里怎么出气呀?什么晚上一个人走路有没有鬼呀?什么鸡是蛋变来的,人是啥变来的?等等,等等。 对于华幺妹提出的这些问题,石岩总是耐心地解释,怕她听不懂,还用通俗的语言,举了不少例子,尽量让她听懂。 对于华幺妹,这个生长在大巴山农村的姑娘,家门前面是山,后面还是山;出门劳动,出去是爬山,回来是下山;山区交通闭塞,文化落后,她不知道县城里的汽车是啥样,更没看过一场电影;铁石岩生产队只有笑和尚一个初小毕业生,代表全队文化的最高水平,知道《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知道唐朝有个漂亮女人叫杨贵妃,这些曾使她羡慕不已;平常听的是吵架骂人,看的是山下的石头山顶的树,哪里听过这些新鲜知识?这些知识,就像一股春风,唤醒了华幺妹那沉闷的心。在石岩那里听得越多,越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可笑,越觉得石岩知识丰富,好像石岩不是右派,而是来铁石大队教书的村校老师。 华幺妹从石岩那里学到了不少知识,也给她和石岩惹来不少非议。 华传龙见女儿经常往牛棚跑,担心女儿被那个汉奸、特务、右派蒙骗,丧失阶级立场不说,万一失了身,他华传龙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想来想去,只有来个快刀斩乱麻,把女儿嫁给笑和尚,了却他一件心事。想到这里,便往胖大嫂家走去,请胖大嫂当媒人,撮合华幺妹与笑和尚的婚事。那胖大嫂一听,打了个哈哈,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你明年等着抱外孙吧!”喜得华传龙在回家的路上,“咚咚咚”地放了三个响屁。 笑和尚这段时间也发现,华幺妹老往牛棚钻,对他也是爱理不理的;往日她对石岩是凶巴巴的,现在在公开场合,她对石岩既不凶巴巴的,也不说话,就像一对陌生人;但一进了牛棚,华幺妹提的问题就像机关枪的子弹,一串一串地出来;石岩那肚子里的知识,就像大海里的水,永远也舀不干。两个人又说又笑,笑和尚见了,又着急又不安。就在这时,胖大嫂给他带来喜讯,高兴得笑和尚一夜没睡着,把个稻草枕头搂在怀里,过了一夜的干瘾。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华幺妹爱往牛棚钻的事,在生产队传了开来,有人还添油加醋地一阵乱发挥,越说越不像话了。 一天,在坡上挖地的时候,大家躺在草坪里等太阳落山。二癞子看了华幺妹一眼,酸溜溜地说:“你们知道不,华排长天天监督右派改造,总有一天,会钻到他床上去监督改造了,到那时就有好戏看啰!” 幸喜华幺妹坐得远,没听见二癞子的话,要不华幺妹一定用锄头把二癞子挖成一身的窟窿。 几个年轻人听了嘻嘻大笑,问:“哈哈,床上咋个改造?” 刚得到胖大嫂喜讯的笑和尚,听了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但他又不好公开袒护华幺妹,便来了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办法,把矛头引到二癞子身上。 笑和尚一脸正经地说:“二癞子,别乱说了,上次你乱说,差点被青杠棒要了你的命,你咋忘了?” 笑和尚这一说,人们的视线一下子转到二癞子身上,齐声问:“二癞子咋个啦?” 二癞子急了,指着笑和尚说:“不准说,不准说!” 二癞子越不准说,大家越想听,笑和尚见大家中计了,便笑着讲起来:“上个月我们在公社学习,晚上几个男人睡在一起,便开起玩笑来。青杠棒说,二癞子活了三十几岁,还不知女人是个啥味,活得真没意思。二癞子听了说,你咋知道我不知女人味?你婆娘杨贵妃是个啥味道,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大家听了都说二癞子吹牛,青杠棒听了也不相信。二癞子说,青杠棒你若不信,明天回去看你婆娘左边那个奶奶上,有一颗绿豆大的红痣,看了你就信我的话了。大家听到这里,一齐‘啊’了一声,望着青杠棒不吭声了。青杠棒听到这里,一声不吭走出屋去。我们刚睡了一觉,青杠棒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把杀猪刀,指着二癞子说,我跑回家看了,我婆娘左边奶奶上,硬是有一颗绿豆大的红痣,老子的婆娘老子都不清楚,你咋看得这么清楚?你一定搞我婆娘了,老子被戴绿帽子了,老子没脸见人了,老子要杀了你龟儿子!说完用杀猪刀向二癞子砍来。二癞子吓慌了,跑出去喊崔书记救命。崔书记赶来,二癞子说了实话。他说他与杨贵妃没任何关系,他看见杨贵妃奶子上的红痣,是他有一天去找青杠棒说事情,青杠棒不在家,只有杨贵妃在门口光着上身给娃儿喂奶,他看见了杨贵妃奶子上的红痣,刚才为了开玩笑,故意胡说的。崔书记听了把二癞子一顿臭骂,又劝了青杠棒一阵,这事才了结。……” 笑和尚讲完了,笑得人们满地打滚,把华幺妹爱钻牛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从此,铁石岩又多了一段笑料。 太阳快下山了,人们才举起锄头挖地。挖着挖着,笑和尚一声尖叫,大家停下锄头一看,原来是笑和尚挖出一个骷髅脑壳。离笑和尚近的几个社员,急忙躲得远远的,笑和尚哭丧着脸说:“遭了,我撞到鬼了!怎么办?” 慢皮汉说:“笑和尚,赶快挖个深坑,把那东西埋起来,再叩三个响头,就没事了。” 犟拐拐说:“一个死人脑壳,有啥可怕的,扔到山沟里算了。” 华传龙大声吼道:“华二牯,不要岔开嘴巴乱说,得罪了神灵要遭报应的!” 笑和尚急忙在地岩里挖了个坑,用树叶包着骷髅脑壳埋进坑里,垒成一个小坟,叩了三个头,才算了结。 石岩看到这里,心里想:“都解放八九年了,还这么迷信!” 正文 第五章 黄泥稻草修高炉 木柴青石炼钢铁 金秋九月,正是大巴山的收获季节,山上的柿子红了,板栗脱壳了,地里的红苕、洋芋该挖了,秋包谷也该收了。 社员们正准备秋收的时候,犟拐拐从公社开会回来,敲响了开紧急会议的梆子,人们丢下手中的活儿,赶到生产队开会。 生产队队部设在二癞子隔壁的一间空房里。人到齐后,犟拐拐宣布开会。他说:“今天公社召集紧急会议,崔书记传达了上级的紧急通知,说钢铁元帅要升帐了,全国都要为钢铁元帅让路。崔书记说,公社响应上级全民大炼钢铁的号召,建立了公社的钢铁大军,命令全公社的罗成青年突击队和穆桂英妇女突击队,立即集合,建立一万人的钢铁大军,由崔书记亲自任钢铁总指挥,到我们铁石岩生产队大炼钢铁。崔书记说了,我们公社粮食亩产在全县放了卫星,这次大炼钢铁,还要放个钢铁大卫星……” 这些祖祖辈辈挖泥巴的农民,突然听说要在自己家门口大炼钢铁,不知所措。 慢皮汉问:“大炼钢铁,为啥要选在我们铁石岩生产队炼?” 犟拐拐说:“崔书记说,铁石岩的石头里含铁,不含铁啷个叫铁石岩?” 华传龙说:“这话硬是满口金牙巴——开黄腔啊。铁石岩的名字,是说铁石岩的石头,硬得像铁,不是石头里含铁,炼不出钢铁咋办?” 犟拐拐说:“崔书记说含铁就含铁,你不要韩(咸)老婆子淡操心。” 胖大嫂问:“炼钢铁要高炉,没高炉咋炼?” 犟拐拐说:“崔书记说了,没有洋高炉,我们就建土高炉。” 笑和尚问:“没钢筋水泥,土高炉咋建?” 犟拐拐说:“崔书记说了,学习外地先进经验,用稻草代替钢筋,用黄泥代替水泥,造出来的土高炉,同样可以炼钢铁,一样地放卫星。” 二癞子问:“我们去炼钢铁,吃饭咋办?” 犟拐拐说:“崔书记说了,每个大队建一座土高炉,罗成青年突击队队员炼钢铁,穆桂英妇女突击队煮饭、运矿石。钢铁元帅升了帐,我们就是钢铁元帅手下的兵,还愁饭吃么?崔书记宣布,我们铁石大队的高炉,名字叫卫星炉,崔书记已任命我任卫星炉炉长;我在公社钢铁元帅升帐誓师大会上表了决心,我们卫星炉日产钢铁一千吨,又要放个大卫星!” 华传龙不冷不热地说:“你娃儿尽是乌龟打屁冲壳子。你那包谷亩产万斤的卫星放得咋样了?你去地里看看,把包谷秆秆一起称,也没得一万斤。这里的高炉还没影子,又要日产钢铁一千吨,你是冲壳子冲上瘾了是不是!” 犟拐拐一听,气得双脚直跳,指着华传龙说:“华传龙,你不是我爹,你是老顽固。我跟你脱离父子关系!” 华传龙也不示弱,他说:“我叫你做人要踏实,不要听见风就是雨,人长个脑壳不光是吃饭,还要想事情,大巴山这土质,包谷能亩产一万斤?铁石岩的硬石头,就含铁,还能日产一千吨?” …… 犟拐拐被笑和尚和一伙年轻人拉走了,华传龙也被华幺妹拉回了家。 华传龙回到家,气得一袋又一袋地吸叶子烟,把个堂屋弄得烟雾弥漫,云雾缭绕,呛得华幺妹直咳嗽,便要离开。 华传龙把烟锅子在板凳上一阵猛敲,然后说:“幺妹,坐下,爹有话给你说!” 华幺妹是个孝子,在外面虽是叱咤风云,在家却是听她爹的,她只有坐下,听爹说什么。 华传龙说:“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快十九了,该有婆家了。今天,有人来提亲,我看那娃儿成分好,为人也好,家里只有一个妈,没有三兄四弟,也没有七姑八嫂,你一过门就当家,这样的婆家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我就答应了。” 华幺妹一听,就说:“你说的是笑和尚吧,他一个小学生,除了会摆几句龙门阵外,还懂啥子?我还小,我不嫁。” 华传龙一听,把桌子一拍,吼道:“笑和尚人好成分好,你一个山里女娃子,这辈子说齐天说齐地,还不是当一辈子农民,挖一辈子泥巴,嫁个男人能过日子就行,读那么多书干啥?右派分子石岩,倒是个大学生,书倒读得多,到头来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还押来劳动改造,有啥用?” 华幺妹说:“我还想读书,不想嫁人。” 华传龙说:“你看人家十八九岁的女娃子,早就嫁了人,生的娃儿都满山跑了,你还去读个啥子书哟?哼,你天天往右派屋里跑,是那个死右派给你出的主意吧?你想嫁给那个右派分子石岩是不是?老子告诉你,我和那右派是死对头,你要嫁给他,老子就打断你的腿杆,不准你姓华,还把你赶出华家大门,永远也不准踏进华家门槛!”说完,气冲冲地回屋睡了。 华幺妹被华传龙刚才的几句话说糊涂了。她最近确实爱往石岩住的牛棚钻,她去的目的,是去向石岩提问题,然后听石岩讲解问题。石岩讲的问题,又好听,又新鲜。一个大山里的姑娘,从未听说过人是猴子变来的,她听石岩说了;还听石岩说,月亮上除了尘土外,什么也没有,更没有嫦娥仙子,等等。她去石岩那儿,除了对知识的崇拜外,她还没想过嫁给石岩的问题,有时虽对石岩有点好感,但一想到石岩的右派身份,她不敢往下想了。今天,老爹华传龙既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她得认真想想这件事了。 晚上,华幺妹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很久。作为农村姑娘,嫁给笑和尚这样的男人,实在是她的福气;可她自从听了石岩讲的那些话后,什么大学里有女大学生,大城市里有女人开汽车火车,还有女人当县长市长;什么城里的女人可以自由恋爱,与自己喜欢的男人成亲,和男人一样上班,一样挣工资,等等。听了后,她就想读书,向往外面的世界,想嫁一个像石岩一样有知识的男人,但还没想过嫁给石岩。因为石岩的右派帽子,在当时的农村是吓人的;一个民兵排长,是应该有这个觉悟的。想到这里,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亮后,她跟在犟拐拐扛的卫星炉红旗后面上了山。在山坡的一块平地上,犟拐拐把卫星炉红旗一插,吼道:“南通县跃进公社卫星炉就建在这里,男人砌高炉,女人背稻草背黄泥,动手吧!” 就在这时,各大队的钢铁大军,敲锣打鼓地开进铁石岩,在山坡上安营扎寨;崔书记的钢铁指挥部,也建在小学校的教室里。霎时,铁石岩锣鼓喧天,红旗似海,歌声如潮,人声鼎沸。 不到三天的工夫,犟拐拐用黄泥加稻草,砌好了第一座土高炉。犟拐拐立即带人敲锣打鼓,向钢铁总指挥崔书记报喜。崔书记十分高兴,立即在指挥部设的跃进牌上,给铁石大队挂上了卫星牌,在华二牯的名字上插上了一面大红旗。 第二天,犟拐拐的土高炉要装炉点火了,各大队的炉长都来参观学习,崔书记还在炉前讲了话。 土高炉装炉了。犟拐拐一声令下,笑和尚和二癞子等人,在炉底铺上茅草,在茅草上铺上木柴,在木柴上倒上砸碎的石块,土高炉装炉成功。 在锣鼓声中,崔书记手拿火把,点燃了高炉,一股浓烟直冲云霄。在人们的期盼中,高炉只冒白烟,不见熊熊炉火,大家傻眼了。 崔书记气得直骂犟拐拐,犟拐拐气得直骂笑和尚,笑和尚没有骂的,只有抱着土高炉流眼泪。 华幺妹在包谷卫星试验田上摔了个大跟斗,她原来亩产五千斤包谷的宏伟计划,实际只收了三百五十二斤三两;犟拐拐摔得更惨,他的亩产万斤,实际只产了二百八十七斤四两。华幺妹摔了跟斗后,开始在心里想:“我们这大巴山,土壤薄,土质瘦,干旱少雨,能亩产万斤吗?这真的像石岩说的是违背什么规律吗?……”她开始对大巴山能不能亩产万斤打了个问号;而犟拐拐不管这些,他说,别人能喊亩产万斤当红旗,我为啥要当老实人挨整?喊了亩产万斤放卫星,上级领导听了高兴,自己又不挨整,即使最后卫星没放出来,也没得人来追究责任。既然这样,要吹大家吹,吹得越凶越得好处,不吹的老实锤锤没一个走得脱。所以,大炼钢铁一开始,他就大吹特吹起来,他领导的卫星炉,要日产钢铁一千吨,要在全县放个大卫星。 这次大炼钢铁,华幺妹不再信口雌黄,而是默默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但她这个过去的老红旗手,又不甘心被人遗忘,便不时寻找机会,要在崔书记和各大队面前露一手。 各大队的土高炉都建好了,料也装好了,火也点了,都跟犟拐拐的高炉一个样,只冒烟不见炉火,更不见钢铁了。霎时,铁石岩笼罩在烟雾里,呛得人们喘不过气来;人笼罩在愁云迷雾里,抬不起头来。 华幺妹觉得机会来了,但她自己又想不出办法,便想到了一肚子知识的石岩。晚上,她来到牛棚里,找石岩想办法。 石岩一见华幺妹,便明白她的来意,抬头问:“是为炉子冒烟来的吧?” 华幺妹听了,大吃一惊地问:“你咋晓得的?快说解决的办法。我在你劳动改造的记录上,给你记一笔功劳。” 石岩平静地说:“满村都是烟,都快呛死人了,谁不知道?你们那土高炉,根本就炼不出钢铁,就是解决了冒烟的问题,又有何用?” 华幺妹说:“我也知道这样炼不出钢铁,这放下先不管,你只说咋个才不冒烟?” 石岩无可奈何地说:“炉子缺氧。” 华幺妹着急地说:“你晓得我没文化,啥子缺氧?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快说点实在的办法!” 石岩问:“你在家煮饭,灶孔冒烟咋办?” 华幺妹说:“用吹火筒吹呀!” 石岩不说话了。 华幺妹又说:“高炉不是煮饭的灶孔,吹火筒咋个吹?” 石岩叹了口气,说:“用风箱呀!” 华幺妹一听,高兴得蹦起八丈高,一转眼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华幺妹回到土高炉前,见犟拐拐正在开会骂人:“你们平时一个个都是三斤重的鸭子两斤重的嘴,嘴巴大得很,能说会道,现在到了节骨眼儿上,咋个变成哑巴了?快想办法呀!” 笑和尚愁眉苦脸地说:“啥办法?没办法,只有鸡屎烂头发。我长这么大,只见过公社的铁匠铺,高炉是个啥样子、炼钢炼铁是咋炼的,我们都没见过,叫我们咋个办?总不能赶鸭子上架、逼着牯牛下儿呀!” 犟拐拐指着笑和尚说:“你给大跃进泼冷水,给大炼钢铁抹黑,你这是什么言论?” 华幺妹怕再吵下去,犟拐拐会报告崔书记,那笑和尚就不得了。她忙说:“别吵了,我有办法了!” 大家一听,立即闭了嘴。 犟拐拐说:“幺妹子,啥办法,快说!” 华幺妹昂起头,拿足了派头后说:“我把办法说出来,高炉不冒白烟,炉子还冒火苗,让崔书记和全公社的人都知道,这个办法是我华建秀想出来的。” 犟拐拐着急地说:“快说呀,啥办法?没人抢你的头功!” 华幺妹学着石岩的样子问:“你们知道高炉为啥冒白烟吗?” 众人一齐摇头说:“不晓得。” 华幺妹又问:“你们家里煮饭,灶孔冒烟咋办?” 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用吹火筒吹呀!” 华幺妹说:“把吹火筒换成风箱,高炉就不冒白烟了,咋样?” 众人如梦初醒,齐声说:“对呀,用风箱呀!” 笑和尚说:“还是幺妹脑瓜子灵巧,我咋没有想到呢?” 犟拐拐又来劲了,指挥大家说:“大家听着,我立即去指挥部向崔书记汇报,笑和尚带十个人去公社铁匠铺抬风箱,快去快回。” 天亮了,风箱架在高炉旁,五个小伙子拉动风箱,不一会儿,土高炉就不冒白烟了,炉门闪出了红红的火光,人们欢声雷动。崔书记讲话说:“在公社钢铁指挥部的正确领导下,铁石大队的卫星炉点火成功了,民兵排长华建秀动脑筋、想办法,解决了高炉通风的大问题,为大炼钢铁立了大功。跃进公社钢铁指挥部决定,任命华建秀同志为跃进公社钢铁指挥部的炼钢技术员。指挥部号召全体钢铁战士,向华建秀同志学习,人人争取放卫星、个个争当红旗手!” 各大队的土高炉照葫芦画瓢,四处去寻找风箱或做风箱,不久,铁石岩下到处是“呼哧呼哧”的拉风箱声。 立了大功,受了表扬,又当了公社炼钢技术员的华幺妹,心里甜得像喝了蜜;同时,又不得不佩服石岩有办法,心里想:“读了书就是聪明,就是有办法。唉,我要是有他聪明该多好!这炼钢大家都没炼过,我这下出名了,又当了技术员,以后高炉要是有啥问题,大家肯定来找我,我对炼钢又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我该咋办?唉,这下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了!” 突然,华幺妹想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立即去找犟拐拐:“哥,我有事找你。” 华幺妹刚才帮犟拐拐渡过了难关,他爽快地说:“幺妹,你刚才帮了哥的大忙,有事你说,哥答应你!” 华幺妹话到嘴边,突然绕了一个弯子说:“哥,你是队长,你看我们穆桂英队里尽是女人,没一个全劳力,砸矿石都把手砸肿了,能不能从你们罗成队给我们调一个全劳力过来砸矿石?” 犟拐拐听了,脑壳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不行,不行。我的人一天三班倒,人手都不够,哪能调给你们?你另想办法。” 华幺妹故意撅着嘴说:“还有啥办法?屋里剩的都是老弱病残,连红苕、洋芋都挖不回来,烂在地里,到哪里去要人?” 犟拐拐想了半天,突然大笑说:“把右派分子石岩弄来砸矿石,你是民兵排长,又好监督改造,真是篾笆扇打蚊子,一举两得。幺妹,要不要得?” 华幺妹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急忙说:“要得,要得。” 就这样,石岩来到了炼铁工地。 正文 第六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古鼎现身土高炉 山坡上的十多个土高炉,个个就像张开血盆大口的狮子,吞噬着大巴山的森林;人们吼着号子拉着风箱,“呼哧呼哧”地拉了三天三夜;山坡上的树木砍光了,高炉就是不出铁。一钢钎捅进去,除了漏下几大筐灰渣外,不见铁的影子。笑和尚丧气地说:“这炉子是阉了的老母猪,只吃食不下崽,没救了!” 其他的高炉,也都这样,这急坏了一心想放钢铁卫星的崔书记。崔书记只有找新上任的技术员华幺妹要钢铁。 华幺妹本来想新官上任三把火,现在一把火未烧,却遇上了大难题。真是刚学剃头,出门就遇见了一个难剃的络耳胡。没办法,华幺妹只有急着到山坡上,找砸矿石的石岩想办法。 石岩听了,指着地上的石头问:“这石头含不含铁,经过化验了吗?” 华幺妹瞪大了眼睛问:“化验?啥子叫化验?” 石岩不满地说:“连‘化验’二字都不懂,还当炼钢技术员?我给你讲,用这种根本不含铁的青石来炼钢铁,就是把大巴山的树木砍光烧光,也炼不出一点铁来。” 华幺妹听了,叹了口气说:“唉,我晓得这石头炼不出钢铁,我也晓得迟早有这么一天,你说现在咋办?” 石岩望着华幺妹,问道:“你既然晓得这石头炼不出钢铁,为什么还要跟着瞎起哄?” 华幺妹委屈地说:“崔书记说这石头含铁,你敢说它不含铁吗?” 石岩说:“你们这是瞎子骑瞎马,这是毫无价值的蛮干,应该立即停止,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点青山。” 华幺妹说:“立即停止?没炼出一点铁,我咋向崔书记交差?崔书记咋向县上交差?” 石岩说:“只想交差,就不想想老百姓的根本利益?就不想想子孙后代的根本利益?” 华幺妹说:“交不了差,上面追究下来,咋办?那时人都保不住,更别说青山了!现在是细娃儿吃甘蔗,剥一节儿,吃一节儿,走一步,算一步了。” 石岩问:“是不是只要炼出一点点铁,交了差,森林就保住了?” 华幺妹说:“我想是这样的。” 石岩想:“只要炼出一点点铁来,他们交了差,就能保住大巴山的大片原始森林,看来,只有这样了。”想到这里,石岩说出了他的办法。 华幺妹听了石岩的办法,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扫脸上的阴霾,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她立即来到犟拐拐的卫星炉,神秘地对大家说:“你们想不想放卫星?” 大家齐声说:“想。” 华幺妹说:“如果想,就马上停炉,大家立即回生产队去,动员社员交废钢铁,交木炭;一斤废钢铁,生产队记十个工分,一斤木炭,记五个工分,有多少收多少。只要把这些收上来的废钢铁和木炭,放在炉里一烧,保证你们得红旗,放卫星!” 青年小伙子王光武,因他说话的声音像刚会打鸣的小鸡公,笑和尚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仔鸡公”。他说:“废钢铁本身就是钢铁,还炼个啥?真是脱了裤子打屁,多此一举!” 笑和尚看了华幺妹一眼,心领神会地说:“你说是脱了裤子打屁?我看是两口子抬床,都得益。你们想想看,铁石岩的石头含铁吗?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不含铁。石头不含铁,我们只有白天黑夜地拉风箱,其他人就白天黑夜地砍树,大巴山的树砍光了,我们就是累死了,还是炼不出一点铁来。不炼出一点点铁,崔书记向上头吹了的,他面子咋过得去,他咋向上头交差?” 大家醒悟过来,仔鸡公说:“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幺妹,你硬是胡萝卜里加辣面,看不出来,还真有办法呀!” 犟拐拐也醒悟过来,大声说:“还等啥子?快回去收废钢铁和木炭呀!” 华幺妹心想:“等会儿炼出铁来,那才安逸呢!这个石岩,他脑壳里装的尽是办法,能分给我一点点多好!” 到了下午,回生产队收废钢铁的人们回来了,一共收回来二十多斤废钢铁,五十多斤木炭。 华幺妹看了看说:“太少了,还要这么多才行。” 犟拐拐把牙一咬说:“都回家去给我找,每人找不到十斤废钢铁,就别回来,去给老子当小脚女人去。” 大家一听,谁也不愿当小脚女人,都回家找废钢铁去了。 华幺妹叫石岩不再砸石头,而到炉前砸废铁。 石岩扛起铁锤,“乒乒乓乓”地砸起旧铁罐、废铁锅来。 犟拐拐回到家,翻箱倒柜地寻了半天,才找到一把废砍刀,他拈了拈,只不过一两斤,离十斤还差得远呢。他想:“难道这小脚女人的帽子,会落到自己头上?不行,我今天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够十斤铁,绝不能戴小脚女人走路的帽子。” 犟拐拐边找边想家里带铁的东西:“还有一个罐子一口锅,那是家里煮饭的家伙,动不得;还有三把锄头两把砍刀,那是家里挣工分的劳动工具,更动不得;还有、还有、还……”,突然,他想起小时候,他后爹华传龙,在每年包谷背娃娃的时候,都要捧出一个有四条腿的铁香炉,放在堂屋的神龛下,对着铁香炉烧香叩头,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后爹叩完头,再叫他与华幺妹叩头。那时犟拐拐还小,只有七八岁,想抱着铁香炉玩一会,被他后爹华传龙一顿臭骂。 犟拐拐想到这里,一下兴奋起来,急忙打开华传龙住房的门,四处寻找起来。找呀找,终于在墙角的苕窖里找到了那个铁香炉。他急忙剥开包裹在铁香炉外面的一层层破布,再剥开一层层浸着油的草纸,最后露出那个黑黝黝的铁香炉来。 犟拐拐拈了拈铁香炉,足有二十多斤,高兴得笑起来:“哈哈哈,老子这回不放卫星,谁还有资格放卫星?” 高炉工地上,华幺妹正用一杆秤,称那些收来的废钢铁。她边称边记边吼:“笑和尚交废钢铁十五斤,二癞子六斤,仔鸡公十一斤……” 犟拐拐趾高气扬地走过来,把铁香炉“咚”的一声摔在地上,大声说:“称我的,看有多少斤?” 犟拐拐这一摔,摔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喊声。石岩见了铁香炉,激动地大喊:“古鼎?是古鼎呀!……” 石岩突然像疯了一样,扑在铁香炉上又哭又笑:“古鼎,我终于找到您了!呜呜呜……古鼎,您还在祖国,国宝古鼎还在祖国啊,哈哈哈……” 在场的人,被石岩的举动搞懵了,大家都愣着。 犟拐拐清醒过来,抓起石岩问:“右派分子石岩听着,你想干什么?这是我交的废钢铁,不是啥子古鼎今鼎,再不老实改造,老子马上就开你的炉前斗争会!” 石岩挣脱犟拐拐的手,又扑到古鼎上,护住古鼎说:“华队长,这不是废钢铁,是国家的国宝古鼎,价值连城,千万不要损坏,我求求你呀!” 华幺妹也清醒过来,听到石岩连声叫着“古鼎”的名字,想起石岩以前说过:“古鼎是国宝,是中华民族文明的象征;五十多年来,无数中华儿女为寻找它,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么宝贵的东西,怎么在哥哥手上?” 华幺妹急忙问犟拐拐:“哥,这香炉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犟拐拐说:“我在爹住的屋里找到的。” 华幺妹马上想起来了,以前在牛棚看到石岩桌上的古鼎图片后,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就是爹珍藏的铁香炉,也就是石岩正在寻找的古鼎。她问:“哥,爹晓得吗?” 犟拐拐说:“大炼钢铁,人人有责,还问爹干啥?” 华幺妹突然想起:“这个香炉一定是爹的心肝宝贝,这样被砸了,爹一定不高兴,快去叫爹来。”她看了一眼石岩,见石岩就像老母鸡护小鸡崽一样,伏在古鼎上不动弹,她才放心地跑去叫华传龙了。 石岩一边用身体护着古鼎,一边向大家解释:“华队长,社员们,乡亲们,这不是香炉,而是珍贵的古鼎,是国家一级文物。它是两千三百多年前,我们的祖先为了把当时的法律记录下来,用铁铸了这个刑鼎。你们看,这鼎上边铸有飞龙和凤凰,这鼎里鼎外的鼎壁上,铸有晋国法律条文。乡亲们,这是中国的国宝,国宝就是国家最珍贵的宝贝呀!千万不能砸呀!……” 在场的人,就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听石岩讲着什么古鼎、国宝、晋国、刑鼎,他们不懂,也不想懂;他们想的,就是种地、吃饱饭;现在想的,就是快点炼出一点铁来,让崔书记好交差,他们也免遭折腾。 犟拐拐不耐烦了,大吼道:“石岩,你这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在这里不好好劳动改造,胆敢破坏大跃进,破坏大炼钢铁,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滚开!” 石岩护住古鼎,央求说:“华队长,求求你,这是国宝古鼎,求你千万不要毁了。只要不毁国宝,你叫我再当一百年右派,再劳动改造一百年都行。华队长,求求你,千万要保护好国宝,谁毁了它,谁就是千古罪人呀!” 犟拐拐根本不懂什么是国宝,更不知道保护国宝,他一心想的,就是放卫星、cha红旗。他指着石岩说:“社员们,右派分子石岩破坏大跃进,破坏大炼钢铁,我们就开会斗争他个‘狗日的’,好不好?” 社员们齐声答道:“好,开斗争会啰,又要耍他妈半天啰!” 犟拐拐立即叫大家围成一个圈,把石岩围在圈中央。 犟拐拐领头呼口号:“打倒右派分子石岩!” 在场的人立即振臂高呼:“打倒右派分子石岩!” 犟拐拐又呼:“打倒破坏大炼钢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石岩!” 在场的人又高呼:“打倒破坏大炼钢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石岩!” …… 在这大山里,山高崖深,石壁重重,只要有个人大声咳嗽,回声立即就传遍山沟;现在几十个人呼口号,那回声之大,把人的耳朵都震得发麻了。 一听到呼口号,人们知道又有人挨斗了。在那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岁月里,召开斗争会又不要上级批准,又不分场合,想斗谁就斗谁,想什么时候斗就什么时候斗,想在哪里斗就在哪里斗。在田边地角开的,叫田边地角斗争会;在山坡树林开的,叫山坡斗争会;在院坝开的,叫院坝斗争会;斗争会的内容也是五花八门,如仔鸡公的老爹,在公共食堂打饭时,说了句稀饭就像猪食,被青杠棒听见了,在食堂的大锅边,马上就开了破坏公共食堂的锅边斗争会;又如笑和尚的老妈,身体不好,和几个婆娘一起摆龙门阵时,她说现在害了病,还不如死了好,这话被过路的二癞子碰巧听见,当即在院坝里开了笑和尚的妈攻击社会主义的院坝斗争会……所以那时,当婆娘的,成天担心自己的男人挨斗;当父母的,成天担心自己的儿女挨斗;当儿女的,成天担心自己的父母挨斗。所以一听到口号声,人们就像潮水一样涌向斗争会场,首先看是不是自己的家人在挨斗;当看到不是自己家里人挨斗时,便嘻嘻哈哈地跟着呼口号,看热闹;当看到挨斗的人是自家的男人、自家的父母、自家的儿女时,便躲在旮旮旯旯里,一边偷偷抹眼泪,一边等着斗争会散场,好扶自家人回家。那时天天都开斗争会,天天都有人挨斗,真是过上了阶级斗争天天讲的日子。 犟拐拐这一呼口号,各大队炼钢的人、铁石大队的男女老幼,像潮水一样涌向山坡上的土高炉。那时,参加斗争会不仅会表扬你阶级斗争觉悟高,生产队还要给你记工分,社员们趁此还可以休息一阵子,所以参加斗争会,社员们特别积极。当然,公社崔书记一听呼口号,更是热血沸腾,也闻讯赶来。 当人们看到挨斗的是右派分子石岩,不是自家亲人时,都松了一口气,气氛也一下轻松起来;但看到石岩像老母鸡护崽一样,伏在一个铁香炉上时,人们的好奇心又来了,一边看热闹,一边相互打听,议论开来: 仔鸡公说:“一个右派,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保那个破香炉干啥子?我看他是粪坑边边上打瞌睡,离死(屎)不远了!” 笑和尚说:“右派说,那不是破香炉,叫……叫啥子古鼎,是国宝呢!右派求犟拐拐不要毁了国宝。唉,这个石岩,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用命保那个啥古鼎,真有点怪哩!” 慢皮汉说:“看,崔书记来了,一个吹,一个犟,石岩今天死定了!” …… 崔书记来了,听了犟拐拐的汇报,脸上马上由阴转晴,他边听边想:“在铁石岩炼钢铁,轰轰烈烈地炼了三天,高炉连屁都不放一个,我向县上吹的粮食亩产超万斤,钢铁产量超万吨的卫星放漂了,我正愁无法向县上交差,这个右派自己跳出来,我有办法交差了。我应立即向县上汇报,说右派分子石岩破坏农业大跃进,公社的粮食亩产超万斤的卫星才没飞上天;说右派分子石岩破坏大炼钢铁,公社的钢铁产量才没超万吨,钢铁卫星才没飞上天。哼,我大跃进不忘抓阶级斗争,大炼钢铁仍不忘抓阶级斗争,当不了放钢铁卫星的红旗,肯定能当抓阶级斗争的模范,哈哈哈……” 崔书记想到这里,立即跳上炉台,讲起阶级斗争来:“社员同志们,我们搞大跃进,搞大炼钢铁,就是要超过英国,赶上美国,所以帝国主义不高兴,就指使隐藏在国内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搞破坏。右派分子石岩,就是这样一个受帝国主义指使、破坏大跃进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刚才,又当场抓获右派分子石岩,破坏大炼钢铁的罪行。社员同志们,我们要擦亮眼睛,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呀!” 二癞子立即来了劲,带领大家呼口号: “打倒右派分子石岩!”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石岩!”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石岩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在场的群众,有的跟着呼口号,有的小声议论: 笑和尚小声说:“这个右派分子石岩,迟不跳出来,早不跳出来,高炉不出铁的时候跳出来,这破坏大炼钢铁的帽儿正好戴在他头上,可帮了崔书记的大忙了!” 慢皮汉说:“生产队的婆娘不生娃儿,总不能怪石岩搞破坏吧?” 犟拐拐走到石岩跟前,大声问:“石岩,你承不承认破坏大炼钢铁?” 石岩伏在古鼎上,望着崔书记说:“崔书记,这是国宝古鼎,是国家一级文物,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历史的记录,毁不得呀!崔书记,求求你,请你下令保护国宝古鼎呀!” 崔书记说:“右派分子听着,只许你规规矩矩在这里劳动改造,你有什么资格指挥我下命令?” 二癞子拿着一把铁锤,摔在石岩跟前,命令说:“右派分子石岩滚起来,拿起铁锤,把这个破香炉砸了!” 石岩紧紧抱住古鼎不放,大声说:“不,我不砸!崔书记,我求你了,你们不是要废铁吗,请你允许我在三天时间内,找两百斤废铁来换古鼎,可以吗?” 崔书记说:“呸,你是什么东西?你哪有资格跟我讲条件?华排长,快带民兵把右派分子石岩给我拖起来,监督他把那个破香炉砸碎!” 没有人回答。 人们四处寻找华幺妹。 仔鸡公说:“幺妹刚才还在这儿,咋个一晃就不见人影了?可能是去拿枪了!” 崔书记指着犟拐拐和二癞子说:“你们两个,去监督右派分子砸那个破香炉!” 犟拐拐和二癞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石岩和古鼎分开。 犟拐拐把铁锤塞到石岩手里,命令道:“快砸!” 石岩对大家说:“崔书记,乡亲们,古鼎是国宝,是国家珍贵文物,千万毁不得呀!医学书上说,人的骨头里含铁,我就把自己的骨头砸碎,你们拿去炼铁吧,千万不要砸古鼎呀!”说完,高高地举起铁锤,噹地砸下去。 正文 第七章 血溅古鼎护国宝 中华儿女爱国情 当石岩的铁锤快要砸下去时,华幺妹扶着华传龙刚刚走进斗争石岩的会场。 原来,华幺妹见犟拐拐搬来她爹珍藏的香炉,石岩立即认出这就是失踪半个多世纪的古鼎,她又惊又喜。喜的是,古鼎在她家发现;惊的是,古鼎顷刻之间就要毁于炉中。她见石岩护着古鼎,便跑去叫她爹华传龙赶快来。 华传龙听华幺妹一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一下瘫坐到地上,大骂犟拐拐:“华二牯,你这个遭天杀的孽种,你这个砍脑壳的混球,要是古鼎没了,老子跟你拼命!” 华幺妹着急地说:“爹,快走呀,石岩是个右派,那古鼎他能护多久?” 华传龙惊奇地站起来问:“他一个右派也护鼎?” 华幺妹扶着华传龙,边走边说:“石岩是西都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的大学生,听他说,他的老师为国家寻找古鼎三十多年,没寻着;他师母还为寻鼎,被日本人杀了;老师老了,把寻鼎的任务交给了石岩;为寻找古鼎,石岩与一个姓任的书记争吵起来。那姓任的说,古鼎是破铜烂铁,石岩说古鼎是国宝,还说那姓任的书记把国宝当成破铜烂铁,是说的外行话,就这样被打成右派,押到我们这里劳动改造。我看见他在牛棚里,还在看书寻找古鼎呢。刚才不是他护住古鼎,古鼎早就毁了。” 华传龙听了华幺妹的话,心里又高兴,又惭愧。高兴的是,古鼎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惭愧的是,过去自己错怪了他,还把他骂成汉奸、特务。他说:“石岩说得对,古鼎是国宝,那姓任的书记说的是混账话!” 当华幺妹扶着华传龙,赶到土高炉时,只见石岩正高举铁锤,yongli地向古鼎砸下去。 华幺妹和华传龙,以为石岩砸的是古鼎,一齐惊叫起来:“啊呀!” 石岩一锤砸下去,砸到自己大腿上,他一声惨叫:“哎呀!……”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华幺妹和华传龙冲进人堆里一看,古鼎完好无损,而石岩的大腿,变得血肉模糊,鲜血“哗哗”直流。 在场的小孩见了,吓得“哇哇”大哭;一些老年妇女见了偷偷抹泪。 在场的其他人,一阵沉默。 华传龙扑进人堆里,一手抱着古鼎,一手捂住石岩的伤口,望着犟拐拐破口大骂:“华二牯,你这个遭天杀、遭雷劈的孽种,你这个砍脑壳的不孝子孙,这个古鼎是国宝,是我华家三代人用性命换来的传世之宝。想不到,它却毁在你这个败家子手里!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还不如这个右派!” 华二牯被华传龙骂得狗血淋头,不知所措。 崔书记看到华传龙不支持自己的大炼钢,便指着华传龙大声训斥:“华传龙,你的阶级觉悟哪儿去了?现在是钢铁元帅升帐,全国大炼钢铁,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给钢铁元帅让路。让你拿个破香炉来支援大炼钢铁,比要你的命还恼火,你对大跃进是个啥态度?刚才,你骂炼钢红旗手华二牯同志不如右派,你的阶级立场哪儿去了?你还是不是贫下中农?” 华传龙大声说:“崔书记,这个古鼎是中国的国宝,是中华民族的传承信物,是用两千多条中国人的性命,从日本鬼子手中夺回来的。古鼎如果毁在我们手里,对得起祖宗吗?对得起为夺鼎而死去的先人吗?” 崔书记被问得哑口无言。 石岩苏醒过来,忍痛听着华传龙的话。 二癞子跳出来,指着华传龙说:“华传龙,你一贯对大跃进不满。上次,你说要是包谷亩产超了万斤,你就在手板心里给大家煎鱼吃;现在你又和右派分子勾结在一起,公开破坏大炼钢铁,你已经丧失了贫下中农立场,站到帝修反那边去了!打倒右派分子石岩!打倒变质分子华传龙!” 人群中只有仔鸡公跟着二癞子呼口号,当他呼了打倒右派分子石岩后,见大家没有跟着呼,也就缩了脖子,不吭声了。 华幺妹躲在人群中,不敢看她爹那气得发紫的脸,更不敢看石岩那血肉模糊的腿,只有低着头流泪。她现在左右为难,一边是她爹和古鼎,还有石岩这个右派;一边是大炼钢铁和崔书记,她不知站到哪边好,不知谁对谁错,她拿不定主意。 崔书记听了二癞子的话,如梦初醒,指着华传龙说:“哼,原来你就是隐藏在贫下中农队伍中的蜕化变质分子?过去反对大跃进,今天又和右派分子阴谋勾结起来,破坏大炼钢铁,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民兵排长华建秀,我命令你,立即带领民兵,把现行反革命分子石岩和华传龙,给我捆起来,召开现场斗争会!” 华幺妹听了崔书记的命令,心想:“爹刚才说的,古鼎是中华民族的信物,是用两千多条中国人的性命,从日本鬼子手中夺回来的;石岩以前也说过,古鼎是中国的国宝,说明古鼎确实珍贵,古鼎不能砸;还有,我爹是个老老实实的贫下中农,咋个会是蜕化变质分子?要我把爹和石岩捆起来,我办不到。他们是在保护国宝,怎么会是反革命分子?崔书记不了解情况,不能让二癞子一个人胡说。” 想到这里,华幺妹对崔书记说:“崔书记,我爹不是蜕化变质分子,更不是反革命分子,他只是心痛那个铁香炉,那个铁香炉就是古鼎,就是国宝,不能砸;右派分子石岩,今天也没搞破坏,他也说那铁香炉是国宝,不能砸。请崔书记再三考虑考虑!” 崔书记听了,气得跺脚,心里暗骂道:好你个华幺妹,以前认为你的政治觉悟高,人又长得水灵,才任命你为民兵排长。今天,居然帮着右派分子护一个破香炉!想到这里,便高声向大家说:“大家看看,上级早讲了,要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现在,铁石岩一下就出了两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们不仅搞破坏,还腐蚀我们的革命接班人,把民兵排长都拉下了水。现在我宣布,撤销华建秀穆桂英妇女突击队队长职务,由胖大嫂担任;撤销华建秀民兵排长职务,由华二牯同志担任;华建秀手中的步枪,也由华二牯同志接管。” 崔书记一宣布,胖大嫂看了一眼华幺妹,嗫嗫地说:“我、我、我,……” 犟拐拐大声说:“我坚决拥护崔书记的决定,坚决不忘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二癞子刚才一听,崔书记要撤销华幺妹的民兵排长职务,他想:“是我刚才救了崔书记的驾,替他解了围,这民兵排长的职务,非我莫属。今后我当了排长,背上步枪,想到谁家吃饭,就到谁家吃饭;想跟哪个女人睡觉,就跟那个女人睡觉。嘻、嘻,……” 现在,犟拐拐当了排长,二癞子就像喝了一罐子醋,酸酸的,想吐;又像吃了一把麦芒,刺得心痛。二癞子也是个不吃素的主,他想,老子把崔书记没法,收拾你犟拐拐还是有办法的。 二癞子站出来说:“犟拐拐当民兵排长,我有意见。他老爹是破坏大炼钢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他妹子被坏人拉下水,他当民兵排长,要包庇他们咋办?” 犟拐拐急忙申辩:“华传龙不是我亲爹,是后爹;华幺妹不是我亲妹子,只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子。从今天起,我就跟他们划清阶级界限。” 华传龙听到这里,向犟拐拐唾了口口水:“呸!” 二癞子对犟拐拐说:“跟他们划清阶级界限?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要想让我们贫下中农相信,你就叫反革命分子华传龙,亲手砸碎这个破香炉,我就相信。” 二癞子这一手,果然歹毒。 犟拐拐说:“好,金蛋银蛋,我就让你看看。” 犟拐拐气势汹汹地把铁锤摔到华传龙面前,大声说道:“华传龙,给我站起来!我现在是民兵排长,命令你把那个破香炉砸碎!” 华传龙指着犟拐拐说:“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老天爷如有眼,你要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告诉你娃娃,我死也不会砸古鼎的。” 犟拐拐冷笑道:“华传龙,你如果不砸,我就命令你那宝贝女儿幺妹来砸!” 犟拐拐这一手,更歹毒。 华传龙想:“幺妹毕竟年轻,没经过这么大的压力,万一她挺不住,砸碎了古鼎咋办?看来古鼎今天是在劫难逃了,我不能让幺妹背一个毁鼎的千古骂名!古鼎呀古鼎,你没毁在八国联军手里,也没毁在日本鬼子手里,今天却毁在华二牯这帮无知的孽种手里,真是可悲呀!古鼎呀古鼎,我华家三代为了你,死了几十口人。今天,我华传龙保不了你,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毁了你,我更不能亲手毁了你!没办法,我只有走在你前面了!” 华传龙想到这里,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石岩面前,对石岩说:“石岩,我以前误会你了,对不起。在我心里,你是个好人!” 石岩感到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对华传龙喊:“不要,不要呀!……” 华传龙又走到华幺妹面前,对华幺妹说:“幺妹,爹是河北廊坊华庄人,你要有机会,去华庄认祖归宗。在祖宗坟前,你代爹向祖宗叩三个头,说爹没保住古鼎,没脸在地下见他们……” 华幺妹一把抓住华传龙,哭着喊:“爹,你要干啥?” 华传龙挣脱华幺妹的手,“忽”地向古鼎冲去,头猛地撞到古鼎上,“咚”的一声,华传龙倒在古鼎旁,一股鲜血从头上喷出一丈多远,把古鼎染成了血鼎。 众人“啊”的一声惊叫,后退了几步。 华幺妹哭喊着,跑向华传龙,抱着血淋淋的华传龙哭道:“爹,你走了我咋办呀?呜呜呜,……” 石岩看到血淋淋的华传龙和古鼎,大喊一声:“天啦!” 崔书记看到这里,心里阵阵发怵。过了一会儿,他指着华传龙对大家说:“社员同志们,我们要擦亮眼睛,看清华传龙的真面目,他想用死来转移斗争的大方向,我们决不上当。我就不信,今天就砸不烂一个破香炉。华二牯同志,你是排长,派民兵上去砸!” 华二牯望了一眼血淋淋的华传龙和石岩,又看了眼被鲜血溅红的古鼎,嗫嗫地说:“是、是,派民兵去砸、砸……” 一听要派民兵去砸古鼎,民兵们一个个不由自主地低头、后退,怕被犟拐拐点上名。 笑和尚望了一眼华幺妹,急忙躲到胖大嫂身后;胖大嫂也怕被点名,急忙躲到仔鸡公身后。 真是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 犟拐拐见笑和尚想躲起来,就专门点他的名:“笑和尚,出列,把那个破香炉给我砸了!” 笑和尚见点了他的名,一边向前走,一边哆嗦成一团:“我、我、我……” 石岩一边望着血淋淋的古鼎,一边紧张地想着拯救古鼎的办法。当他看到哆嗦的笑和尚时,突然想起上次挖地时,笑和尚挖出一个骷髅头,差点吓死的情景。他想:“这里的人缺少文化,不懂科学,十分迷信,给他们讲古鼎是国宝,他们不懂,但若讲这是传承香火的香炉,他们一定懂;先用迷信的办法,救下古鼎再说!”想到这里,石岩忍着剧痛坐起来,对大家说:“乡亲们,我以前说古鼎是国宝,你们可能不太懂,我现在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古鼎确实就是香炉,是祖宗用来求人丁兴望、儿孙满堂的香火炉,砸了香火炉,就断了香火,……” 这话果然有效。人们一听这话,个个瞪大了眼睛,惊叫道:“砸不得,砸不得呀!断了香火,可不得了啊!” 父亲母亲拉着儿女就走,婆娘拉着自己的男人就跑,人们一哄而散。 还在那儿哆嗦的笑和尚,被他妈拉走了:“儿啊快走,你还没娶婆娘,我还想抱孙子呢!……” 青素翠拖着犟拐拐,边哭边走边说:“你作孽还作少了吗?你害死了爹,还想害我们断子绝孙吗?” 犟拐拐刚才听了石岩的话,心早就有点虚了。他与青素翠成亲已有五年,青素翠还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现在又听婆娘这样说,心更虚了。青素翠把他一拉,他就像沙地拔萝卜,一带就来了,趁机跟着青素翠跑回家了。 二癞子虽没娶婆娘,对断香火的事还是挺在意的。他见人都跑光了,便对崔书记说:“崔书记,你等着,我去把跑了的人叫回来!”说完,脚板底下擦油,也溜了。 太阳挂在大巴山顶的一个树梢上,好像那树梢承受不起太阳的重力,树梢折了,太阳一下滚下山了,山里一下黑下来,一股冷风吹来,冷得刺骨。 土高炉前,只剩下崔书记和华幺妹,还有两个快死的人。 一股冷风吹来,夹着猫头鹰的嘶叫,几个月前和犟拐拐一样还是农民的崔书记,也哆嗦起来,大叫:“二癞子,等等我,等等我!……” 崔书记边喊边跑了。 土高炉前,漆黑一片,华幺妹还抱着华传龙在嘤嘤地哭。 石岩见人跑光了,他忍着痛,爬到华幺妹前,用手在华传龙鼻子下探了探,惊喜地喊:“别、别哭了,你爹还活着,快背他老人家回家去,给他止血,可能还有救!” 华幺妹一听,止住哭,问石岩:“你呢?” 石岩说:“别管我,快把你爹背回去止血,迟了就来不及了!” 华幺妹急忙伏在地上,在石岩的帮助下,背着华传龙摸黑回家了。 华幺妹一走,石岩忘记了疼痛,立即脱下外衣,把古鼎包起来背在背上;腿伤了无法走,就在地上爬。他要趁此机会,让古鼎脱离险境。 山路上,石岩忘记了疼痛,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寒冷和恐惧,慢慢向山里爬去。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赶快找个地方把古鼎藏起来。 不知不觉爬了一里多路,石岩停下来,抬头看山下,山下的村庄像死一样的寂静;一百多人的村子,只有两三点灯火,没一点人声,更没有人追来,石岩放心了。可古鼎藏在哪儿呢?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安全隐秘的藏鼎地点来。 忽然,石岩想起了一个山洞,那个山洞可以藏鼎。发现这个山洞,是一个偶然。 大巴山地广人稀,社员们上山劳动,要拉屎撒尿,回家去拉太远,便在山旯旯里,随便找个地方就地解决。集体劳动人很多,男人们很方便,背转身子,解开裤子就行;女人们就不那么方便了,要跑很远的地方,找一个隐蔽的树丛或土坎,才能解决。石岩虽是男人,却不习惯这种“野外作业”。所以每次拉屎撒尿,他都要学山里女人的样子,跑很远的地方去解决。有一次,他跑到一个松林里,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山洞。这个洞洞口小,洞口长满树丛,不易被人发现。钻进洞里,里面很深,也很宽大和干燥。后来他听人说,这个地方叫羊圈岩。 石岩想起羊圈岩的山洞,想到古鼎从此有了一个安全的藏身地方,便浑身充满了力量。他辨别了一下方向,向羊圈岩爬去。 华幺妹把华传龙背回家,放到床上点灯一看,华传龙头顶有一个酒杯大的窟窿,还在“咕咕”冒血。她抓来大把香灰,塞进头顶的血窟窿里;又找来一块旧布,把伤口包起来,不久血便止住了。 华幺妹急忙去厨房烧了一罐子开水,打开箱子取出一块放了很久的红糖,化成糖水,一点一滴地灌进华传龙嘴里。 华幺妹用热水,洗净了华传龙脸上的血迹。由于失血过多,他脸色惨白,脸和头部都肿起来了。过了一会,华传龙慢慢睁开眼睛,苏醒过来。 华传龙一苏醒过来,两手就在床上乱摸,嘴里小声说:“鼎,古鼎,古鼎在哪儿?古鼎还在吗?……” 华幺妹急忙伏到华传龙耳边,小声说:“爹,你醒了?爹,你脑壳伤得很重,不要动,不要说话……” 华传龙还是两手乱摸,嘴里一个劲地说:“鼎,古鼎,古鼎砸不得,砸、砸、砸不得呀,……” 华幺妹说:“爹,石岩刚才说了几句吓唬人的话,把鼎保住了,鼎还在呀!” 华传龙一听鼎还在,激动得脸放红光,还想坐起来,被华幺妹阻止了:“爹,不要动,一动伤口又要流血,快躺下!” 华传龙听说古鼎还在,就像注射了一剂强心针,精神一下好起来,说:“幺妹,快把古鼎抱来爹看一看,摸一摸!” 华幺妹说:“古鼎还在高炉那儿,右派在那儿守着,不会丢。” 华传龙“哼”了一声:“幺妹,石岩虽是右派,比华二牯强多了,以后不准你再叫他右派,该叫他石岩。” 华幺妹点点头道:“晓得了。” 华传龙又说:“石岩的腿被砸断了,又带着古鼎,他怎么回来?你去扶他一把。” 华幺妹立即出门,摸黑赶到炼铁的高炉前。这里除了十几座电线杆子似的土高炉外,一个人影也没有,石岩和古鼎也不知去向。 华幺妹想:“石岩一定把古鼎抱回牛棚了。”她又高一脚、低一脚地摸回牛棚,结果牛棚里也没石岩和古鼎的影子。 华幺妹立即赶回家,把情况给华传龙讲了:“爹,石岩是不是抱着古鼎逃跑了?” 华传龙说:“石岩不会,他可能把古鼎藏起来了。幺妹,你快去找到石岩,爹还有重要的话给他说,爹快不行了,不说就来不及了!” 华幺妹哭着说:“爹,我去找石岩,你不要吓我。”说完,又出门去找石岩了。 这时的石岩,终于爬到羊圈岩。他轻轻拨开树丛,钻进洞里,划亮火柴,找到一个干燥、隐蔽的小洞xue,把古鼎塞进洞xue里,外面堆上沙石,看不出古鼎的痕迹后,才放心地离开石洞,离开羊圈岩向村里爬去。 在离村还有一里地的地方,华幺妹找到了回村的石岩。 华幺妹说:“你到哪儿去了?害得我到处找你!” 石岩见四下无人,小声地对华幺妹说:“我把古鼎藏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现在古鼎安全了。你爹怎样?” 华幺妹哭着说:“爹说,他快不行了,他还有重要的话给你说,你快回去吧!” 石岩听了,说:“你快回去,看好你爹,我马上就爬回来!” 华幺妹快步回去了,石岩也加快了爬行速度,终于爬到了华传龙的床边。 华传龙的头肿得更厉害了,说话时舌头都快转不动了。但他见到石岩后,又听说石岩已把古鼎隐藏到一个安全地方,他一下来了精神,又“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碗水,要华幺妹扶他坐起来,对石岩说:“石岩,你是个好人。你把古鼎救了;现在,我把古鼎咋个在我手里,又咋个来到大巴山的经过,讲给你听;你听了,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讲给后人听吧!” 石岩点点头说:“华伯伯,你慢慢讲吧,我一定牢牢记住!”石岩一看华传龙的样子,知道他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他现在虽然还清醒,还有精神,是古鼎的未了事,还支撑着他没有倒下去,这就是医学上说的回光返照吧! 华传龙用最后的一点生命之光,照亮了这间小屋。 夜深了,风停了,小虫不叫了。 当时的世界上,好像只有华传龙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华传龙说:“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时全国各地兴起义和团,举起义旗,为保卫国土和民族尊严,与侵略者展开了殊死的斗争。我爷爷华五岳,是当时河北廊坊华庄义和团的坛主,他手下有八百义和团勇士,我爹华江河,就是八百勇士之一。 有一天,华庄义和团接到北京义和团总坛主的紧急命令,说有两百多日本鬼子,带着从北京皇宫里抢夺的国宝古鼎,乘小火车到天津,想把古鼎抢运回日本。命令说,古鼎是国宝,是中华民族传承的信物,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古鼎抢回来,保护好。让中华民族传承的信物古鼎,千秋万代、永世留在中国的土地上。 我爷爷华五岳,立却带领华庄的八百义和团勇士,扛着大刀长矛,赶到廊坊郊外,扒断一段铁路,隐藏在一片青纱帐里,专等日本鬼子的到来。 中午时分,鬼子的小火车停在青纱帐边,我爷爷一声令下,八百义和团勇士冲向鬼子。鬼子的枪响了,不少义和团勇士倒下了,更多的勇士冲上小火车,与鬼子展开了肉搏战。从中午杀到太阳落山,除鬼子军官小犬侍一郎少佐逃走外,两百多鬼子全死在廊坊郊外。我爷爷带的八百勇士,也只剩下爷爷和我爹。我爷爷身受重伤,眼看不行了,指着从日本鬼子手中夺回的古鼎,对我爹华江河说,儿啊,古鼎是俺中国人的国宝,是用八百条中国人的性命换回来的。俺快不行了,你马上背上古鼎,离开这个地方,回去把古鼎埋藏起来,等将来国家强大了,你再把古鼎交还给国家。儿啊,你跪下发誓,人在鼎在,人不在了,鼎也要在。我爹跪下发了誓,我爷爷就闭上了双眼。 我爹回到华庄,把古鼎深深地埋藏在家里。 三十多年后,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占领了东北、华北和大片国土。 一天深夜,五百多日本鬼子包围了华庄,四十年前在廊坊逃走的鬼子少佐小犬侍一郎,现在已是鬼子将军,专门来中国抢古鼎。我爹看情况不对,发现鬼子是专门冲着古鼎来的,便叫我背上古鼎,逃到西南大后方,等打败鬼子后,再把古鼎献给国家。临行前,爹叫我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发誓。我跪下发誓说,人在鼎在,人不在了,鼎也要在。 我离开华庄,躲在青纱帐里,渴了嚼包谷秆解渴,饿了啃生包谷充饥,困了枕着包谷叶子睡觉。三天后,我深夜潜回华庄,发现全庄一千三百多口人,都惨死在鬼子的刀枪下,村子也被掘地三尺。我向华庄跪下叩了三个头,背上古鼎,夜行昼伏,讨口要饭来到大巴山,饿昏在山坡上,被幺妹的妈救了回去。幺妹的妈是个哑巴,是个善良贤惠的好女人,正拖着一个两岁的儿子守寡。我在哑巴家里休息了半个月,发现这里山高林密,地广人稀,又没日本鬼子,是个藏鼎的好地方。这样,我和哑巴成了亲,那个两岁的儿子,就是华二牯,后来又有了幺妹。于是,我把古鼎隐藏在家里的红苕窖里,在大巴山住了下来。 1949年冬,大巴山解放了。在土地改革中,我家又分了土地和耕牛农具,日子好过了,我准备把古鼎献给人民政府。当我正准备献鼎时,清匪反霸运动开始了。村里有人检举我来路不明,是外逃的土匪或恶霸,工作组的人,不问青红皂白把我抓起来,关在乡上拷打。我再三说,我是逃难来到大巴山的,不信请派人去调查。后来,村里没查出什么证据,才把我放了。这以后,政治运动不断,原来打算献鼎的事,就一直拖到现在。 …… 华传龙越讲声音越小,脸色越来越苍白,到后来竟说不出话来了。 华传龙突然动了动,小声喊:“水,水,……” 华幺妹急忙给华传龙喝了几口水,华传龙又缓过气来,拉着石岩的手说:“石岩,你是个好人,我把古鼎交给你了;石岩,你虽不是我华家子孙,但你是炎黄子孙,你要担起保护古鼎的重任,你发个誓吧!” 石岩忍痛跪下,举手发誓说:“我石岩对天发誓,人在鼎在,人不在了,古鼎也要在。” 华传龙听了石岩的誓言,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华幺妹一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爹,爹,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咋办?” 华幺妹一声“我咋办”,把华传龙又从阎王殿拽了回来。 华传龙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吃奶的劲,伸出两手,一手抓住石岩,一手抓住华幺妹,断断续续地说:“石岩,我、我要走了,我放心不下幺、幺妹,他哥哥是个孽种,靠不住;你、你是好人,我、我把幺妹许配给你,我、我就闭眼了。来,你们跪下,叩三个头,就算拜堂成亲了!来,跪下,叩头,……” 华幺妹一边哭,一边向华传龙跪下,泪眼花花地望着石岩。 石岩刚发完护鼎的誓,还跪在地上。但他听华传龙说,要把华幺妹许配给他做妻子,他犹豫了,心想:“我早已与赵晓华订了终身,如果再答应华传龙的要求,赵晓华怎么办?如果不答应华传龙的要求,一个三代护鼎的功臣,一个生命即将结束的老人,难道让他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吗?华幺妹过去在大巴山,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为了古鼎被牵连,她今后的日子肯定难过!可我是个来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能给她幸福吗?” 正当石岩犹豫不决的时候,华传龙失望地松开石岩的手,眼睛慢慢地快闭上了。 石岩见此,不知为什么,突然大声说:“华伯伯,我答应,幺妹,快叩头,送你爹安心上路!”说完,石岩和华幺妹,就“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头。 石岩刚叩完头,就传来华幺妹撕心裂肺的哭声:“爹,爹呀,……” 正文 第八章 石岩藏宝蹲大牢 两个姑娘爱石岩 第二天,铁石岩发生了三件大事。 天刚亮,笑和尚、仔鸡公、慢皮汉等人,不声不响地把华传龙安埋在大路边的一块空地里。一个头大尾小的黄土堆,就像一个问号,它好像在问苍天,这是为什么? 中午时分,铁石大队各生产队的梆子,都敲起了紧急集合的梆子声;大巴山山顶上,响起了大队的土广播:“铁石大队的全体社员请注意,公社党委要在铁石岩生产队召开紧急社员大会,马上到会,不得缺席,无故不到会者,扣十个工分。……” 铁石岩生产队,一下热闹起来。 这次的大会不同寻常,除了公社的崔书记外,还有两个佩着手枪、穿公安制服的警察;会场四周,还有背着步枪站岗的民兵,使会场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华幺妹一进会场,看到佩枪的公安和背枪站岗的民兵,就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她坐在会场的一个旮旯里,埋着头,在想早上石岩对她说的话。 原来,昨晚华传龙离开人世后,六神无主的华幺妹,除了哭之外,还是哭,倒是石岩比较冷静。他知道,像华传龙这样被宣布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的人,活着要挨批斗,死了也要戴着反革命分子帽子下黄泉,无人敢近身前;料理后事,全靠华幺妹了。但华幺妹是个黄花大闺女,有些事,比如给她父亲净身,她是不好也不能做的。石岩只好忍着痛,瘸着一条腿,用热水给华传龙净身、穿衣服。天亮后,笑和尚找来几个人,钉了一个木匣子,把华传龙埋在大路旁。 华传龙入土为安后,华幺妹才回家躺在床上,大哭一场。她哭够了,才发现石岩站在她门口。 石岩说:“华幺妹,你爹走了,我也快离开这里了,你一个人肯定日子难过。但只要想到古鼎还在,什么难过的日子都能咬牙挺住。你太爷爷、爷爷和你爹,都为保护古鼎献出了生命,我们也要准备着,为保护古鼎献身。假若我死了,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等待时机,把国宝古鼎献给国家。现在告诉你,我把古鼎藏在羊圈岩的石洞里,这个秘密你把它刻在心里,心在秘密在。还有,今后不管谁问起古鼎的事,你要一口咬定:‘不知道。’” 华幺妹惊问:“你要离开这里?到哪儿去?” 石岩说:“你当过民兵排长,该知道我到哪儿去!” 华幺妹一听,又哭起来。一个十八九岁的美丽姑娘,一个曾经在大巴山叱咤风云的民兵排长,因为古鼎的突然出现,连遭打击,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一夜之间,父亲死了,原来戴在她头上的无数光环消失了,还背上了被阶级敌人拉下水的坏名声;昨晚刚拜过堂的男人,连手都没拉一拉,就要离开她了。这一离开,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这一离开,不知是死是活。唉,命运真是捉弄人。此时此刻,华幺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哭泣。 大会开始了,崔书记的讲话,打断了华幺妹的沉思。崔书记讲:“社员同志们,我们跃进公社在三面红旗的指引下,社员们发扬‘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大无畏精神,在农业上,我们本来可以放一个包谷亩产超万斤的大卫星;在工业上,我们本来可以放一个日产钢铁一千吨的大卫星。可是,这两颗卫星,都遭到了阶级敌人的阴谋破坏,都没有飞上天。但是,我们公社社员都是火眼金睛,都没有忘记阶级斗争。昨天,抓出了两个破坏大跃进和大炼钢铁的阶级敌人。为此,上级授予我们跃进公社为大跃进不忘抓阶级斗争的先进公社,我和华二牯同志,获得了抓阶级斗争标兵的光荣称号!我们跃进公社一下放了两颗卫星,这就是政治卫星,阶级斗争卫星!” 崔书记带头鼓掌,附和者寥寥,议论声鹊起: 一个老汉小声说:“崔书记真会吹,这颗卫星没吹上天,那颗卫星又吹上天了!” 另一个中年男人说:“可怜的华传龙,成了吹书记吹牛的替死鬼!” 一个妇女说:“吹、吹、吹,再吹下去,没饭吃了,饿死人了,还吹不吹!” …… 崔书记用力挥了挥手,会场安静下来。 崔书记大喊:“把右派分子、破坏大跃进和大炼钢铁的反革命分子石岩押进来!” 犟拐拐端着华幺妹曾背过的步枪,押着石岩走进会场。 石岩撑着一根木棍,被押着一瘸一瘸地来到主席台下。 崔书记讲:“右派分子石岩,在铁石岩劳动改造期间,不认真劳动改造,反而与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华传龙勾结,破坏大炼钢铁,罪行严重。石岩,我问你,你把大炼钢铁的原料,就是那个破香炉,偷到哪儿去了?” 石岩说:“崔书记,那不是破香炉,是国宝古鼎。” 崔书记说:“管他啥子宝,管他啥子鼎,反正都是大炼钢铁的原料,你马上把它交出来,还可以从宽处理,如果不交,就严惩不贷。” 石岩说:“我不能交,交了就被你们毁了。” 崔书记大声说:“社员同志们,你们看到了,听到了,右派分子石岩,就是这样公开破坏大炼钢铁,反对大跃进的;经过上级批准,对右派分子石岩现在马上给予逮捕法办。把右派分子石岩抓起来。” 两个公安人员上前宣读了逮捕证,立即掏出手铐,将石岩铐了起来,押出会场,向城里走去。 石岩被押着离开会场时,犟拐拐领头呼起了口号: “打倒右派分子石岩!” “石岩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石岩离开会场时,最后瞥了华幺妹一眼,华幺妹正好用泪眼目送石岩,四目相对,难以言表。华幺妹看到,石岩在冲她微笑,她知道,因为保住了古鼎,石岩从心里发出了胜利的微笑;石岩看到的华幺妹,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转,那是她想哭,可又不敢哭的表现。 石岩被押走了,公捕石岩的大会也散了,大巴山里的这个小村庄,又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天黑的时候,华家小院里,又起了一场风波。 华二牯把华幺妹的东西,扔到院子里,把原来华传龙和华幺妹住的屋子锁了起来,还对华幺妹说:“这个家是我的,你从我家里搬出去!我这个阶级斗争的模范标兵,要与你这个被右派分子拉下水的人,彻底划清阶级界限。” 青素翠哭着央求华二牯说:“二牯,妹妹一个大姑娘,你叫她搬到哪儿去呀?” 华二牯骂青素翠:“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死婆娘,你懂个屁,给老子进屋去。” 华二牯把青素翠拖进屋,“咚”地关上门。 华幺妹想起石岩的话,没有哭,也没有泪,把东西捆成一包,带着大黄狗头也不回地离开小院,搬进了石岩住的牛棚里。 大黄狗是华幺妹从小养大的。公共食堂用瓢按人头分稀饭时,犟拐拐认为养狗多余,还每顿吃半瓢饭,趁华幺妹不在家,准备把大黄狗吊死吃狗肉。大黄狗刚被吊在李子树上,华幺妹回来了,救下了大黄狗,大黄狗从此与华幺妹形影不离。 华幺妹来到牛棚,把石岩的古鼎资料,打成一个包,放在枕边;其他的东西和她的东西,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家。 大黄狗躺在门口,成了华幺妹忠实的卫士。 晚上,华幺妹躺在石岩躺过的席子上,盖着石岩盖过的被子,枕着石岩枕过的枕头,闻着石岩的体香,先哭了一会儿爹,又想了一会儿石岩,最后想到羊圈岩的古鼎,她擦干眼泪,心里想道:“从现在起,我要为古鼎活着,为我的男人石岩活着!”想到这里,她搂着包古鼎资料的包袱,慢慢地睡着了。 夜里,大巴山挺着巍峨的身子,像个巨人,挡着深秋的冷风,护着牛棚里的华幺妹;无边的林海,在夜风吹拂下,发出哀婉的松涛声,好像在为华传龙这个护鼎英雄补奏哀乐;月亮躲在云缝中,她不忍心看华幺妹一家的悲剧;天空中的星星,好像开会布置了似的,一齐躲了起来,它们想让华幺妹好好地睡上一觉。草丛中,墙角里的小虫好像也知道华传龙死了,石岩被抓了,华幺妹被赶出华家了,一个个“吱吱”地或“叮叮”地议论着,发泄着心中的不平。 第二天早晨,火红的太阳从大巴山山顶照常升起,村口的梆子照样“乒乒乓乓”地响着,铁石岩的农民照样上坡耕田挖地,好像没什么变化。可耕田挖地的人群中,华传龙是永远回不来了,石岩回不回得来,谁也说不清楚;以前有说有笑的华幺妹,现在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大家休息时,她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一会儿望着羊圈岩,一会儿望着县城方向发呆;只有犟拐拐趾高气扬,开口阶级斗争,闭口放卫星,三天两头往公社跑,向崔书记汇报情况,成了崔书记的大红人。但生产队的人,在背后对犟拐拐却是议论纷纷: 慢皮汉说:“犟拐拐是个忤逆不孝的人,总有一天要遭天打雷劈!” 笑和尚说:“犟拐拐赶走华幺妹、独吞家产太绝情,将来要遭报应!” 胖大嫂说:“犟拐拐坏了华幺妹一生的幸福,他是踩着他爹的血爬上去的。” 二癞子说:“犟拐拐是篡权,把该老子当的民兵排长位子抢了,老子不服,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 人们虽然在背后议论纷纷,当面却谁也不敢得罪犟拐拐。在生产队里,他是生产队长、民兵排长,掌握着印把子、枪杆子、公共食堂分稀饭的瓢把子,别看是个比芝麻粒还小的官,权大着呢!所以,人们当着他的面,队长长,排长短的喊个不停,等他一离开,个个都戳他的脊梁骨。 石岩被押进县城,关进公安局的看守所里,等候法院审判。 一进看守所,看守所的医生给石岩的断腿,消毒清理伤口后,没有接骨就包扎起来。后来伤口好了,腿却短了一截,成了瘸子。 过了不久,石岩被押去审判。 法院的审判长问他:“石岩,你承认破坏大跃进、破坏大炼钢铁的罪行吗?” 石岩回答:“我没有破坏大跃进,也没有破坏大炼钢铁。” 审判长说:“你说你没有破坏大炼钢铁,你为什么要偷大炼钢铁的原料,就是那个铁香炉?” 石岩说:“那个不是铁香炉,而是国宝古鼎。我没有砸古鼎,更没有偷古鼎,而是把古鼎保护起来了。” 审判长说:“那个山旮旯里,有啥子国宝?你这是为你破坏大炼钢铁狡辩。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立即把铁香炉交出来,送还跃进公社钢铁指挥部,本庭对你从轻判刑;胆敢顽抗,本庭就严惩不贷。” 石岩想:“把古鼎送还跃进公社钢铁指挥部,那不是把国宝打碎、往土高炉里塞吗?华传龙为保护古鼎,连命都搭进去了,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对,我宁愿坐一辈子牢,也要把古鼎保护下来。”想到这里,他从容地说:“古鼎是国宝,我不能送回去,送回去就把国宝毁了,我不能当毁掉国宝的千古罪人!” 审判长把桌子一拍,大声说:“全民大炼钢铁,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各部门都要为钢铁元帅升帐让路,人人都要为钢铁元帅服务。你一个右派分子不好好劳动改造,借口保护国宝,实际是破坏大炼钢铁,为帝国主义效劳。你这个破坏大跃进、破坏大炼钢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应当严惩。” 又过了不久,法庭再次开庭审判,审判长还是问的那些事,石岩还是回答的那些话。 再过了不久,法庭宣判,判处石岩有期徒刑五年,押送南通县直城监狱服刑。 石岩听了宣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道:“啊,古鼎终于保住了!” 1958年的7月,西都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五八级的毕业分配工作搞完了。班长胡佐留校任教,赵晓华分配到西都大学附中教书,李琼分配到南通中学教历史。 西都附中开学后,赵晓华一边上课,一边照顾父亲,还一边为石岩搜集古鼎研究资料。每天晚上,她把一切事情办完后,趁夜深人静,给石岩写一封信,倾诉思念之情。第二天便把信寄出去,过了半个月,信上批着查无此人,退了回来。如今,退回的信放了满满一箱子,但她还是照写不误。她相信,石岩总有一天会收到她的信,总有一天,石岩会回到她身边,总有一天,会找到古鼎。 有一天,胡佐到附中找赵晓华。 赵晓华冷冷地问:“有事吗?” 胡佐说:“任嵯书记要调市博物馆当馆长,我们约几个同学聚一聚,给任书记饯行,请你也参加!” 赵晓华冷冷地说:“祝他高升。对不起,我要回去照顾病了的父亲。”说完走了。 胡佐讨了个没趣,追上赵晓华又说:“晓华,你还在生我的气?那次反右,我是写了石岩和你父亲的大字报,也上台批判了他们。可你知道,那么大的政治运动,我不那么做行吗?即使我不去揭发批判,其他人也照样会去揭发批判,结果都一样,你怎么还生我的气呢?” 赵晓华冷笑说:“谁生气了?不过,我想请教西都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的胡助教,如果你在讲台上讲授中国考古学时,有学生问你,古鼎是国宝,还是破铜烂铁时,你怎么回答学生?” 胡佐一愣说:“嘿嘿,我当然会说,古鼎是国宝,怎么会是破铜烂铁!” 赵晓华说:“石岩也是这样说的,他怎么就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 胡佐看看左右无人,小声说:“这就不同了。石岩是在反右斗争高潮中说的,我是现在说的,当然不同了!” 赵晓华问:“有什么不同?” 胡佐说:“唉,你不懂,这就是政治。石岩,你父亲赵教授,还有你,都是咬文嚼字的书呆子,只懂得做学问的白专道路人才,不懂政治,怎么不遭整?我是把‘政治’二字吃透了,上面叫你上山,你决不能下海;上面叫你向左,你决不能向右;上面说那是黑的,你决不能说那个东西是白的,即使那个东西是白的,你也只能说是黑的。我掌握了这套秘诀,所以什么政治运动都能立于不败之地。”说完之后,回头看赵晓华时,赵晓华早走了。 胡佐对着远去的赵晓华喊:“晓华,任嵯书记说,他去当市博物馆馆长,推荐我当考古专业的书记,有事尽管来找我!” 胡佐的话,被一辆急驰而过的公共汽车的噪声吞没了。 1959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西都市的晚上,更是寒气逼人。赵晓华做完家务,披上棉衣,又开始给石岩写信。写信封时,她想:“西都大学宣布石岩去农村劳动改造时,宣布的地方是南通县跃进公社,我写的地址是这里呀,怎么查无此人呢?难道他换了地方或是出了什么问题?” 她想来想去,突然想起同学李琼分配在南通中学教书,是否写封信给李琼,请她帮忙打听一下石岩的消息?刚想到这里,她又犹豫了。原来在大学读书时,赵晓华与李琼关系很好。到大学三年级时,李琼与班长胡佐谈恋爱,赵晓华也与石岩耍朋友。还有一年时间,大学就要毕业了,大家开始考虑毕业分配问题。一心想留校的胡佐,知道赵承古教授是系里的学术权威,他能不能留校,系里要征求赵承古教授的意见,赵承古这一票是关键。于是,胡佐决定来个围魏救赵,把赵晓华追到手,他成了赵承古的女婿,赵承古这一票,不投他投谁?于是,胡佐突然冷淡李琼,狂热地追求赵晓华。李琼不知其中奥妙,迁怒于赵晓华,而赵晓华还被蒙在鼓里,继续与石岩热恋,对胡佐的追求,赵晓华不理不睬。这样下来,胡佐觉得石岩挡了他的前程,对石岩是恨之入骨;李琼觉得赵晓华夺了她的爱,与赵晓华割袍断义,没有往来。平时结下的怨仇,没有机会发泄,政治运动一来,就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了。 赵晓华想到这里,觉得石岩和父亲的事,正如胡佐说的那样,也不能全怪胡佐和李琼。这么大的政治运动,他们不出来写大字报,他们不出来批判,其他人也照样会出来写、照样出来批判。于是,她决定给李琼写一封信,请她帮忙打听一下石岩的情况。 事不凑巧,当这封信寄到南通中学时,学校已放寒假,李琼回老家农村过年去了。 石岩被押送到直城监狱劳改时,正值大巴山的冬天。 大巴山的冬天,大雪就像一床白白的厚厚的绒绒的新棉絮,一下盖在大巴山上,把大山、森林、土地、茅屋、山路全笼罩在下面,分不出哪儿是哪儿。 寒风就像刀子,在山野里横冲直撞,发出呜呜的鸣叫,像是与谁过不去似的,一会儿吹掉悬崖上的吊冰,一会儿吹倒山顶的大树,尽显淫威。 直城监狱,专门关押改造判刑十年以下的犯人,监狱就设在大巴山的山坳里。高高的厚厚的围墙边上林立着岗楼,岗楼里是持枪警戒的哨兵;围墙里,是一排排土墙茅草房,房里是一排通铺,铺下是厚厚的茅草,铺上是草席和被子。每张草席睡一个犯人,一间屋住二十个犯人。这二十个犯人为一个队,由狱里指派表现好的犯人当正副队长,白天由正副队长带着上山劳动改造,哨兵远远地持枪警戒;晚上也由正副队长带着睡觉,若队里有人逃跑,全队的人都要跟着受惩罚。 石岩所在的队,是直城监狱六队,队长叫廖正奎,副队长叫刘立文,石岩就睡在刘立文旁边。 石岩是新来的犯人,按监狱里不成文的规矩,新犯人当天晚上要接受老犯人的讯问。 队长廖正奎问:“新来的,叫啥名字,住哪个公社,犯的啥事,判了几年?” 石岩回答:“我叫石岩,原来是西都大学的学生,五七年反右时划成右派,在跃进公社铁石岩生产队劳动改造。大炼钢铁时,我把国宝古鼎藏起来了。古鼎,老百姓叫香炉。就为这事,判了五年。” 同屋的犯人一齐“嘘”了起来。 廖正奎说:“偷了一个破香炉,就判五年,我把那狗男人的鸡巴割了,才判六年,我不冤枉。” 石岩急忙解释说:“我不是偷,是保护;那个不是破香炉,是国宝古鼎。” 王立文对石岩说:“解释个球,来这儿的,哪个不说自己冤枉?队长廖正奎的婆娘,被生产队长搞了,他一气之下,用菜刀割了生产队长的鸡巴,判了六年,只有他说不冤枉。比如我,生产队长叫我写放卫星的标语,我写亩产万斤四个字,写了一下午,手都写痛了。一个老头看了我写的标语,摇头说,亩产万斤,搞不好只有亩产半斤了。不知咋的,我听了他的话,好像鬼使神差,硬是把亩产万斤的‘万’字写成‘半’字,标语贴出去,我就被抓了,判了三年,我硬是撞到鬼了!” 一个绰号叫干豇豆的犯人,他偷了公共食堂的三斤包谷面,被判了三年,他指着石岩说:“你呀,真是个傻瓜。要偷就偷点能填饱肚子的,偷那破香炉干啥?能换几斤包谷面?” 石岩发觉,这些人跟犟拐拐、二癞子一样,没有文化,不懂国宝古鼎的价值,再解释也没意思,就躺下睡觉了。 廖正奎与干豇豆等人,一会儿谈女人,一会儿谈包谷饼子,谈得津津有味。 石岩听着他们的谈话,也想起了两个女人,一个是赵晓华,一个是华幺妹。 石岩想:“我来大巴山半年多了,不能给赵晓华写信,她要是知道我找到了古鼎,一定高兴极了。可是,半年多了,我怎么没收到她的信呢?她好吗?赵教授的病好些了吗?毕业分配了吗?分配在哪儿?晓华,我找到古鼎了,我多么想与你一起分享找到古鼎的快乐啊!可是晓华,我现在不仅是右派分子,还是反革命分子,劳改犯,又瘸了一条腿,如果我们结合在一起,会给你一生带来许多麻烦!唉,我该怎么办呢?华幺妹,你一家三代和无数中华民族的子孙,用生命和鲜血,从日本鬼子手中夺回国宝古鼎,使古鼎免遭侵略者的掠夺,使古鼎留在祖国,你一家三代功不可没。现在,我在牢里,护鼎的任务又落在你一个人的肩上,古鼎能不能渡过这场劫难,全靠你了,责任重大啊!幺妹,你爹临死前,把你许配给我,还要我们叩头拜堂成亲,我当时好为难啊!答应了你爹的要求,赵晓华怎么办?不答应你爹的要求吧,让一个护鼎英雄,一个快死的老人死不瞑目,我又于心不忍。当时我只好先答应你爹的要求,让你爹满意地离开人世,然后找时间慢慢地向你解释。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向你解释就坐牢了,这怎么办呢?幺妹,你是一个好姑娘,你本来有一个幸福的未来,但为了古鼎,你不仅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民兵排长职务,还失去了政治上的保护,你今后的日子很难的!假如我和你一起生活,我一个右派分子,一个反革命分子,一个劳改犯,一个瘸了一条腿的人,不仅帮不上你的忙,还只能给你添乱,我的心过不去呀!……” 夜深了,牢房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天亮时,石岩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大巴山的冬天,那床白白的厚厚的绒绒的白雪棉絮,也盖在了铁石岩生产队的身上。 山坡上的十多个土高炉,披着厚厚的白雪,迎着呼啸的寒风,耸立在雪地里,诉说着历史的沧桑。 华幺妹被犟拐拐赶出华家大门后,作为在大巴山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知道冬天的厉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最爱她的父亲死了,刚拜过堂的男人坐牢了,哥哥犟拐拐为划清阶级界限,将她扫地出门了,过去的朋友,如笑和尚、胖大嫂、仔鸡公等,虽然心里同情她,但都不敢与她来往。在那个年月里,与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子女、一个被坏人拉下水的人来往,简直是打着火把下茅坑,找屎(死)。现在,就是有天大的困难,华幺妹也只有靠自己了。于是,她开始做过冬的准备。她挑水和泥,把牛棚的墙缝糊上一层厚厚的泥巴,冷风吹不进来了,牛棚暖和了;她趁放天假,冒雨进山砍柴,牛棚门口的柴火堆成了小山;她被犟拐拐扫地出门后,牛棚里没有一点粮食,仅靠公共食堂每天三中瓢稀饭,她和大黄狗是过不去这个冬天的。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前边那句,在那个年代,被打破了,像犟拐拐那样的人,把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继父逼上死路,把同胞妹子赶出家门,真是忤逆到了极点;只有大黄狗不嫌弃华幺妹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女,也不嫌弃她是被坏人拉下水的蜕化变质分子,还与她形影不离。她上坡劳动,大黄狗卧在地边等她收工;晚上睡觉,大黄狗卧在门边替她守夜;只有吃饭时,大黄狗不知道华幺妹生活的艰辛,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那一半,又望着华幺妹瓢里的,华幺妹只好把剩下的让给大黄狗吃。到了冬天,公共食堂每天只吃两顿饭,她和大黄狗咋办?为了古鼎和石岩而活着的华幺妹,只有利用上工前后,利用下雨天,到挖过红苕、洋芋的空地里,寻找漏网的红苕和洋芋;到晒场的包谷秆堆里,搜寻被人遗忘的包谷穗;到山林里,寻找可食的野果,摘回来晒干充饥。经过辛勤的劳动,牛棚里终于有了充饥的粮食。 当过冬的准备完成后,华幺妹按照石岩留下的地址,避开众人的视野,佯装捡柴,来到羊圈岩,找到石洞,看到了古鼎。 华幺妹跪在古鼎前,叩了三个头,流着泪说:“太爷爷,爷爷,爹,我是你们的子孙后代华建秀,现在,古鼎传到我手里,我会像你们一样,把古鼎保护好,将来交给国家,你们就放心吧!石岩,你坐牢了,不管判多少年,我都等你回来,一起保护古鼎,等待时机,把古鼎交给国家!” 华幺妹把古鼎往小洞里移了移,又用沙石把洞口堵上,看不出藏鼎痕迹后,才钻出洞,又在洞口堆上乱石,放上荆棘,才放心地离开了。 当华幺妹看完古鼎的当天晚上,暴风雪就来了。 正文 第九章 晓华写情书千封 幺妹冒大雪探监 大巴山的冬天,大雪一封山,农民们无事可做,便成了生产队大抓阶级斗争的大好时机。根据当时的规定,生产队开阶级斗争会,可以跟上坡劳动一样,是要给记工分的。可是,铁石岩生产队斗谁呢?原来的老地主分子马老鸦斗死了,新来的右派分子石岩蹲大牢去了,刚被崔书记宣布为反革命分子的华传龙已经死了,生产队里无阶级敌人可斗,急得犟拐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一个阶级斗争模范标兵,不斗争阶级敌人算啥标兵?不搞阶级斗争,用啥成绩向崔书记汇报?整个冬天哪来的工分?就在犟拐拐一筹莫展的时候,青杠棒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公共食堂的包谷面被人偷了。 那个时候偷公共食堂的包谷面,就像今天有人抢银行。生产队的社员们听说食堂的包谷面被偷了,一个个从火塘边爬起来,一齐向公共食堂跑去。 公共食堂里,围了许多人,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犟拐拐一听公共食堂的包谷面被偷了,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下好了,生产队出现了阶级敌人,又有阶级斗争可抓了,我又有阶级斗争的成绩向崔书记汇报了!” 犟拐拐背上步枪,一脸杀气,来到公共食堂的保管室。 社员们看到犟拐拐背着步枪,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一个个提心吊胆,不再乱说话。 青杠棒指着装包谷面的背篼说:“看,我昨晚关门时,背篼里的包谷面是平的,现在被人刨了一个坑,一定是贼娃子进屋偷了!” 大家看时,平整整的包谷面,的确被刨了一个坑。 大家再看时,保管室的窗户被人撬开过,窗户下还撒着满地的谷面,路上也撒着。人们循着路上的包谷面,一直追到二癞子家。 青杠棒一看包谷面是二癞子偷的,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他“咚”的一脚踹开二癞子的门,冲进厨房,看见煮包谷糊糊的罐子还没洗,罐子里还有没吃完的半碗包谷糊糊,二癞子倒在罐子旁边睡着了,嘴角的包谷糊糊还没擦干净,真是人赃俱获。 犟拐拐用步枪把二癞子戳醒,吼道:“来人呀,把二癞子给老子捆起来,押去生产队斗争。” 二癞子从梦中醒来,看到犟拐拐手中的步枪,吓得尿了一裤子,跪在地上哭着向犟拐拐求饶:“华队长,华排长,求你手下留情,我昨晚是饿慌了,才干出这件傻事,求你不要捆我,求你不要斗争我,我也是阶级斗争的标兵呢!” 犟拐拐早就听人说,二癞子在背后议论他,说他当民兵排长,是篡了二癞子的权。犟拐拐早就想收拾他,只是狗啃葫芦,没处下口,今天机会终于来了。他说:“二癞子,你破坏公共食堂,就是破坏大跃进,就是破坏社会主义,不斗你斗谁?” 那个年代,无论是谁,只要戴上这几顶帽子,不死也要脱几层皮。二癞子的过去,就是经常给别人戴这几顶帽子的;他给华传龙和石岩戴上这几顶帽子,一个死了,一个坐牢了。这几顶帽子,今天终于戴到自己头上了,正如老话说的那样,这就是木匠做枷,自作自受。 生产队的梆子,在漫天大雪中敲响了。 生产队的会议室里,烧起了一堆大火,人们围着火堆,又说又笑。那时的大巴山,饭虽然吃不饱,但火是有烤的。尤其是斗争二癞子,大家特别开心。生产队的二十多户人家里,哪家的人没被二癞子斗争过?这又应了一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二癞子被犟拐拐押进会场,青杠棒领头呼起了口号: “打倒破坏社会主义的坏分子二癞子!” “二癞子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这些口号,也是二癞子过去经常领头呼的。 把二癞子斗争了一天,除了喊口号、戴帽子外,上午斗争他偷了一碗包谷面,下午斗争他偷包谷面一碗,偷包谷面就是破坏大跃进、破坏社会主义。 华幺妹自从她爹死后,无论开什么会,她都是坐在一个黑旮旯里,闭着眼想事情。开始是想爹,当她明白爹已经死了,死了不能复生,就想石岩。看见下雪,就想石岩在牢里冷不冷;看见公共食堂分稀饭,就想石岩在牢里吃不吃得饱;刚才看见大家围着火堆斗争二癞子,就想石岩在牢里有没有火烤,在牢里挨不挨斗。总之,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石岩。人就是怪,华幺妹过去把石岩恨得像不生的谷种,处处与他过不去;自从土高炉前石岩砸腿护鼎后,她不仅彻底改变了对石岩的看法,还遵从老爹的嘱咐,嫁给石岩;现在是处处想着石岩,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石岩了。 就在华幺妹心里想石岩的时候,队里的人把华幺妹都忘记了,只有一个人没有忘记华幺妹,这个人就是笑和尚。 笑和尚心里还是喜欢华幺妹,只是迫于当时的阶级斗争压力,不敢表露出来。他见华幺妹整天不说一句话,整天不笑一下,也不看他一眼,想了想,对犟拐拐说:“华排长,华传龙就为不砸破香炉,被整死了;二癞子偷了公共食堂一碗包谷面,罪行比华传龙严重多了,你是民兵排长,你说二癞子咋个处理?”笑和尚的话,明显的是为华传龙鸣不平,同时想引起华幺妹对他的注意。 笑和尚的话,一下引起人们的共鸣。 胖大嫂说:“是呀,那个破香炉又不能吃,又不能用,还整死了一条人命;一碗包谷面就不同了,是几个人一天的口粮呢!队长,你要公平啊!”胖大嫂的话,表明她对华幺妹是同情的。 仔鸡公说:“排长,应该把二癞子马上送进公安局,判他个十年八年,让他去吃牢饭,生产队少一个人吃饭,我们每人每顿还能多吃一口呢?”仔鸡公的话,既报了当年二癞子斗他老爹之仇,又说了句当时吃不饱的人们想说的一句话。 在座的人们齐声赞成:“对,押他进公安局,让他去吃牢饭!” 铁石岩生产队的人,能认识自己名字的人只有几个,哪懂什么政治?但他们懂少一张嘴巴吃饭,队里的人就能多吃一口饭。 犟拐拐对二癞子是又恨又怕。恨他背后说自己篡权,怕他是崔书记的红人。俗话说,打狗得看主人,这事得罪了崔书记咋办? 最后,犟拐拐说:“这是件大事,等我向崔书记汇报了再定。” 散会了,人们一哄而散,向公共食堂涌去。 华幺妹还在想石岩,下雪了他身上的衣服厚不厚?他在牢里冷不冷?…… 华幺妹还没想完,就散会了,刚才笑和尚帮她说的话,她也没听见。可怜的笑和尚,真是鸡孵鸭儿一场空,麻雀刨糠,空欢喜了。 晚上,不死心的笑和尚找胖大嫂帮忙说媒,胖大嫂为难地说:“唉,她爹出了事,我没帮上忙;她突击队队长被撤职了,崔书记又叫我来当。我在她面前,真是大姑娘说那个事,难以启齿呀!” 笑和尚再三央求,胖大嫂才答应去试一试。 胖大嫂是个急性子人,当晚就去了华幺妹住的牛棚。 华幺妹一见胖大嫂,一把抱住胖大嫂就哭:“胖大嫂,我以为你们怕连累,不理我了,你终于来看我了!” 胖大嫂一见华幺妹哭,也跟着哭起来:“幺妹,我虽不懂那个香炉是啥子国宝,但我晓得你爹是冤枉的。人家崔书记又发话了,胳膊扭不过大腿,我们这些人有啥法?难到捡个石头打天!再说,我当这个突击队队长,也是和尚的脑壳,没发(法)呀!” 华幺妹擦干眼泪说:“胖大嫂,你别说了,好歹我也当过几年干部,晓得现在的政策,只要你们心里晓得我爹是冤枉的就行了!笑和尚,仔鸡公他们好吗?” 胖大嫂听了华幺妹的话,心里舒坦多了,笑着说:“他们好。穆桂英队的姐妹和排里的民兵,背后都说你好,都恨你哥犟拐拐,恨他是个六亲不认的石头人。还有,人家笑和尚可心疼你了,看你成天不说话,不笑一笑,怕你憋出病来,叫我来安慰安慰你!” 华幺妹感激地说:“多谢笑和尚,多谢兄弟姐妹们!” 胖大嫂趁热打铁,说:“幺妹,笑和尚托我来向你提亲,你干不干?” 华幺妹一听笑和尚向她提亲,心里十分感激,她想:“笑和尚以前就喜欢我,那时我心高,一心想嫁个国家干部,没有答理他;现在我家出事了,我被撤职了,人家还喜欢我,他这个人真好。可我现在已经嫁给石岩了,还拜了堂,我就是石岩的人了,我们还要一起保护古鼎,这辈子嫁石岩嫁定了。”想到这里,她对胖大嫂说:“胖大嫂,你对笑和尚说,我家遭了难,他还关心我,不嫌弃我,我十分感激,但我不能嫁给他了。” 胖大嫂惊奇地问:“为啥子?” 华幺妹说:“我已经嫁给石岩了。” 胖大嫂更加惊奇:“你嫁给石岩了?就是那个右派?那个劳改犯?你疯了是不是?” 华幺妹摇摇头说:“我没疯。” 胖大嫂抓住华幺妹的肩膀,用力搡了搡,大声说:“你疯了。现在的人见了石岩,就像夜里见了鬼一样,躲都躲不及,你还要嫁给他,你脑壳有毛病?” 华幺妹说:“我没疯,脑壳也没毛病。石岩在大学读书时,为了寻找古鼎,被打成右派;当他在土高炉前发现古鼎后,宁愿砸断自己的腿,也不愿砸古鼎;在逮捕他的大会上,他宁愿去坐牢,也不愿交出古鼎。这样的男人,现在哪儿去找?我爹死的那天晚上,爹当着石岩的面,把我许配给了石岩,还叫我们叩头拜了堂。从那晚起,我就是石岩的人了。” 胖大嫂张大嘴巴,半天才说:“你们、你们那个了?” 华幺妹红着脸说:“啥子那个了?你也不想想,那晚他砸断了腿,我死了爹,你想到哪儿去了?” 胖大嫂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没有那个就好,没有那个就好。幺妹,你想过没有,你跟他成了亲,你这辈子就是反革命家属,生的娃儿就是反革命子女,往后这日子咋过?” 华幺妹说:“只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螃蟹横着走了!” 第二天,华幺妹已嫁给右派分子石岩的消息,一下就传遍了铁石岩的家家户户。笑和尚病倒了,仔鸡公气得喝了一罐子闷酒,二癞子发誓要打断石岩的另一条腿,犟拐拐立即动身去公社汇报,只有慢皮汉笑着说:“唉,想不到我们大巴山还出了一位烈女,她今后的日子难过哟!” 西都附中放了寒假,赵晓华回到家中,石岩还是音讯杳无,李琼也没有回信,父亲仍在病中,她整天六神无主,坐立不安。给石岩搜集的资料无心整理,一日三餐也是马虎了事,成天望着石岩的照片发呆。 有人敲门:“咚、咚、咚?” 自从石岩划为右派分子、押去农村劳动改造后,赵晓华家再也无人登过门。突然的敲门声,激起了赵晓华的幻觉,她以为是石岩回来了,急忙对着镜子梳了梳蓬乱的头发,理了理衣领,小跑着去开门。 打开门一看,门口站着的不是石岩,而是胡佐。 赵晓华堵住门口,冷冷地问:“胡书记,找谁?” 胡佐笑着说:“呀,你也知道我当考古专业的支部书记了?这消息传得真快,晓华,能到你家坐一会儿吗?” 赵晓华不冷不热地说:“领导视察,本应欢迎,可我家有一个病人,还是一个与阶级敌人划不清界限的人,万一影响了胡书记的前途,我们可担当不起呀!” 胡佐尴尬地说:“晓华,我是你爸爸的学生,我们又是同学,学校放假没什么事,顺路过来看看赵老师和你。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相互有个照应嘛!” 赵晓华说:“不敢劳烦胡书记的大驾。我们这种家庭,你少来为好,最好是不要来!” 胡佐连遭赵晓华的冷遇,还是不死心。他今天来找赵晓华,早作了吃闭门羹的思想准备。他知道赵晓华为石岩的事,对他耿耿于怀;但赵晓华的聪明漂亮,又促使他穷追不舍。他说:“晓华,石岩的问题是政治立场问题,难道你要跟着他倒一辈子霉吗?难道让子孙后代也跟了倒霉吗?只要你跟了我,保证什么问题也没有,我还要想法把你调进我们历史系,那时我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好幸福啊!” 赵晓华冷笑说:“啊,原来你的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胡书记,对不起,这辈子我和石岩立过誓,一起寻找古鼎,一起生活一辈子。” 胡佐说:“晓华,你和石岩过一辈子,就像那个虚幻的古鼎一样,只不过是个梦,是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我说的话请你三思,想通了就来办公室找我。”说完走了。 赵晓华关上门,跑回卧室,用被子捂住脑袋,放声大哭一场,边哭边说:“石岩,你在哪里?我给你写的信,批着查无此人,全退了回来;你怎么不给我写封信呀?哪怕是写几个字,报个平安也行呀!……” 其实,不是石岩不写信,而是当时规定:只准他规规矩矩劳动改造,不准他乱说乱动,更不准他离开生产队一步。即使他写了信,要去十多里外的公社邮政代办所寄信,生产队肯定是不会准许的;还有,崔书记早就给公社邮政代办所打了招呼,为了防止右派分子石岩与外面的坏分子勾结干坏事,凡是外面寄给石岩的信,一律退回。这样,石岩无法写信,也收不到赵晓华的信,他俩虽同在一个地球,却如隔星际。 大巴山的冬天,今年特别冷。 直城劳改农场的犯人们,因无法上山劳动,全坐在被盖窝里,听管教干部读报学习。 石岩进劳改农场三天后,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因是冬天,无法上山劳动,狱里也是每天吃两顿饭。早上是稀饭咸菜,晚上是干饭青菜汤,虽只能吃个半饱,但比在铁石岩吃得好多了。还有,狱里的管教干部,都有文化,也懂政策,对犯人能按政策办事,这使石岩放心了许多;再有,失踪了半个世纪的古鼎,终于找到了,还躲过了一场劫难,安全地藏起来了,等他出了狱,情况可能好了,他就和华幺妹、赵晓华一起,把古鼎献给国家,了却一件心愿。想到这里,他便安下心来坐牢。 狱里的冬天,除了学习就是吃饭睡觉。管教干部不在时,便是犯人们瞎吹的时间,吹得最多的是女人,其次是各地新闻,还有鬼怪故事。 石岩对女人、鬼怪不感兴趣,对各地的新闻还喜欢听。 一个矮个子犯人,原来是生产队长,他说:“有一天我在公社开会,公社书记动员大家放卫星,我吼了个红苕亩产十万斤的口号,把大家吓了一跳。回到生产队后,我按报纸上介绍的高产经验,选了一块好地,深挖了三尺,上了几十背农家肥,苕苗栽得密密麻麻,后来苕藤长了三尺厚,全公社的人都来参观,我还在大会上介绍了经验。挖红苕时,县上还来了记者,还让我站在地里照相。结果一动锄,满地不见红苕,尽是手指粗的苕筋筋。我一下瘫坐地上,哭着说,大跃进大跃进,不长红苕只长筋,吹牛吹马害死人!那个记者把我说的话写回去,我就被抓了,说我反对大跃进,判了两年,唉,都是我这张臭嘴惹的祸。” 石岩听了后想:“再这样瞎吹下去,不只是害死人,是要饿死人了!” 管教干部来了,大家蒙头便睡。 石岩在监狱里不能研究古鼎,又无其他事可做,与同牢房的犯人又无共同语言,感觉十分无聊。 有一天,狱里的汽车进县城买米回来,带回犯人家属写给犯人的信。 收到来信的犯人,个个欢喜若狂。 石岩突然想起,监狱里可以写信,该给赵晓华写封信了。 当石岩提起笔准备写信时,突然不知写什么好。他想:“写在大巴山的艰辛吗?不,晓华知道了会着急;写在监狱里无聊吗?不,晓华知道了会不安;写找到古鼎了吗?不,万一有人检查信件,这就成了罪证。唉,干脆写几个字,报个平安就行了。” 一封只有二十多个字的信,就这样从监狱发出了。 冬天是寒冷的,也是漫长的。 大巴山里的铁石岩生产队,犟拐拐传达了公社崔书记的指示,说二癞子偷公共食堂的包谷面是错误的,但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在生产队斗争斗争就行了。对崔书记的指示,大家虽然不满意,但又有啥办法!? 社员们无事可做,有的在家睡大觉,有的在家烤火,伴着冬天一天天地过去。 华幺妹在牛棚里,做着去直城探监的准备。她怕石岩在狱里吃不饱,把节约下来的包谷面,做了十个包谷面饼子;她怕石岩在狱里冷,把他爹华传龙过去穿过的一件老棉袄,补了又补;她怕石岩在狱里寂寞,从枕边的包袱里,找了几本研究古鼎的书。一切准备好后,只等一化雪,看得见路,她就出发。 西都市的冬天,虽然没有大巴山那么多的雪,但还是冷得很。 赵晓华家里,生着煤球炉子,十分暖和。 赵承古教授的身体十分虚弱,他躺在床上手里抱着古鼎模型,昏昏欲睡。赵晓华陪着父亲,一边轻轻地给父亲按摩头部,一边给父亲讲着石岩在大巴山的事:“爸爸,石岩上次来信说,大巴山的秋天,满山的红叶,满树的果子,好美好美啊;爸爸,石岩最近来信说,大巴山下雪了,整个一个银色世界,生产队无法下地干活,他就在家里研究古鼎资料,为将来寻找古鼎做准备。……”说着说着,赵承古慢慢地睡着了。 每当父亲烦躁或睡不着觉的时候,赵晓华就编织石岩来信的美丽谎言,把父亲哄睡;当父亲睡着后,她却泣不成声,胸前早湿了一大片。她想:“石岩,你在哪里?你还在这个世界上吗?你为什么不写封信?父亲想你,我更想你!再不来信,我快急死了!……” 太阳出来了,大巴山的雪化了,露出了青山农田,还露出了弯弯曲曲的山路。 华幺妹和大黄狗,饱餐了一顿青菜包谷面糊糊,背上包袱,就上路出发了。 为了节约钱,华幺妹选择了一条去直城的小路。这条路要翻过三座大山,穿过一片原始森林,淌过两条河,才能到达。路上渴了,她和大黄狗就喝几口山溪水;饿了,她和大黄狗就吃几个烧熟的冷红苕或冷洋芋;累了,她和大黄狗坐在路边歇一歇。终于,在掌灯的时候,她来到直城监狱。 直城监狱的大门关了,岗楼上的哨兵告诉她,晚上不探监,明天上午九点钟再来。 当过民兵排长的华幺妹,多少晓得些监狱的规矩,在大门口望了望,找到附近一户农家,在草堆里过了一夜。这天晚上,华幺妹在草堆里,披着父亲的老棉袄,偎着大黄狗,想到明天就要见到石岩了,兴奋得睡不着。天快亮了,她终于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石岩睡在一起,还那个了。 监狱的起床哨响了,把华幺妹也惊醒了。她躺在草堆里,觉得浑身舒坦,只是裤裆里湿漉漉的。她羞红了脸,把头埋在草堆里,不好意思地笑了。 天亮了,华幺妹在小河沟洗了脸,又用水当镜子,梳理了头发,理伸了衣领,才带着大黄狗向监狱大门走去。 大门口只有华幺妹一人,值班的人问了她姓名、住址后,又问她探什么人,与这个人的关系。华幺妹说:“我来看石岩,他是我男人。” 值班员看了华幺妹一眼,把华幺妹说的登记在本子上,然后带华幺妹来到会见室,叫她坐下等着。 刚吃完早饭的石岩,忽然听到管教干部在喊:“石岩,你老婆看你来了,走,跟我去会见室。” 石岩懵了,说:“我、我老婆?” 其他犯人一齐向石岩做鬼脸。 石岩跟着管教干部去会见室的路上,边走边想:“是谁来看我?是晓华?不是晓华,我刚写信,她还不知道我坐牢!啊,是华幺妹,一定是她,今天我要给她讲清楚,别耽误了她的幸福。” 到了会见室,石岩一看,果然是华幺妹。 正文 第十章 除四害李琼进山 骗古鼎阴谋未逞 华幺妹一见石岩,激动得向石岩扑过来,被管教干部制止住了:“这是监狱,请家属坐到桌子那边说话。” 华幺妹急忙拿出包谷饼子给石岩,说:“石岩,快吃,包谷饼子里我加了红糖,很甜呢!” 石岩接过一个包谷饼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饼子发出一股股甜香,馋得直流口水。石岩知道,这十个饼子是华幺妹二十天的口粮。当时的公共食堂规定,每个人必须在食堂吃饭,不吃者不退粮。只有卧床不起的病人,才能退口粮。华幺妹为了给石岩做这十个饼子,谎称生病,退了二十天口粮,才有这十个饼子。石岩猜对了,华幺妹谎称生病,自己吃野菜,把退回的包谷面做了十个饼子,还把她爹吃剩下的一小块红糖加进饼子里。 石岩放下饼子,小声问华幺妹:“幺妹,古鼎安全吗?” 华幺妹小声说:“安全。下雪前我悄悄地去羊圈岩看了古鼎,古鼎还在,我还把它往洞里放了放,外面垒了沙石,一点也看不出来。离开洞口时,我用石块把洞口堵死了,怕下雪天兔子进洞避寒留下蹄印,猎人进洞抓兔子,发现古鼎就不得了。” 石岩感激地说:“谢谢你对古鼎的关心,谢谢你来看我!” 华幺妹说:“婆娘来看自家的男人,还谢啥子哟!”自从那晚和石岩叩头拜堂后,虽还没做过那个事,可她就把自己当成石岩的婆娘了。 石岩听了,郑重地说:“幺妹,以后不要再说我是你男人这句话了!” 华幺妹瞪大眼睛问:“为啥子?” 石岩说:“现在是新社会,国家有《婚姻法》,只有在政府登记领了结婚证的,才是合法婚姻,两个人叩三个头不算。再说,那天晚上你爹生命即将结束,我为了不使一个护鼎老人失望,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才跟你叩头的,这种婚姻是不合法的。” 华幺妹轻松地说:“没啥子,等你从监狱出来,我们去公社登个记,领张结婚证,吃顿饭,就合法了。” 石岩说:“幺妹,你想想,我是个右派分子,是来你们生产队劳动改造的;现在又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还是一个服刑五年的劳改犯,一个行走不便的瘸子;而你呢,虽然撤了民兵排长,可还是公社社员。你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你应该得到幸福。假如与我结婚,你不仅还要等五年,这辈子你就是反革命分子家属,儿女也是反革命分子子女,我不能给你带来幸福,只能给你带来灾难。我看得出,笑和尚很爱你,幺妹,你就嫁给笑和尚吧!” 华幺妹听了,哭起来了,说:“我晓得,你当右派、当现行反革命、坐牢、瘸腿,都是为了古鼎;我家三代人为了古鼎,死了几十个人;我们中国人为了古鼎,死了一千多人。他们为了古鼎,死都不怕,你为了古鼎,受尽了折磨。我就要跟你在一起,我不嫌你是瘸子,我不怕当反革命分子家属!” 石岩也哭了,哽咽着说:“幺妹,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就是你不怕当反革命分子家属,可我还是不能娶你!” 华幺妹一下不哭了,大声问:“这又是为啥子?” 石岩低着头,小声说:“我在大学读书时,就有了女朋友,她叫赵晓华,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我俩恋爱三年多,去年来大巴山时,我们一起发过誓,表示海枯石烂不变心。幺妹,对不起,我有了赵晓华,不能再娶你!” 华幺妹望着石岩半天不说话,突然说:“你骗人!你来我们生产队半年了,你从来没有提过那个赵晓华,那个赵晓华也没来看过你,也没写过一封信,我不信!我晓得,你是怕我受牵连,怕我受苦受罪,才编个赵晓华的龙门阵来骗我。你这样的男人才是好男人,我一定要嫁给你!别说等五年,就是等五十年,我也要等你出来!”说完哭着跑出监狱大门。 大黄狗朝石岩龇牙咧嘴地一阵狂吠后,追华幺妹去了。 石岩不知如何是好,抱起桌上的包谷饼子和棉袄,向外追去。刚追几步,就被警卫拦住。他急忙找到管教干部,央求说:“管教,刚才来的那个姑娘叫华幺妹,是我劳动改造时的房东,她饿着肚子走了一百多里山路来看我。现在她又要饿着肚子回去,求你把这十个包谷饼子和棉袄交给她。告诉她,狱里吃得饱,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狱去看她!” 管教听了很感动,说:“对,只要你好好改造,才对得起这个姑娘。不过,人家老远地给你送来,你最少得留下一个尝尝,表表你的心意。” 石岩留下一个包谷饼子,咬了一小口,那饼子甜入肺腑。 管教追上华幺妹,转达了石岩的心意。华幺妹听了,回头望着监狱大门,只见石岩还站在大门里,向她招手。 华幺妹向石岩哭着大声喊:“石岩,我等你回来!” 山谷里,传来阵阵回声:“石-岩-,我-等-你-回-来-!回-来-,来-!……” 寒假里,胡佐留校值班,值班又无事可做,只好每天去办公室看看信件,翻翻报纸。 一天,胡佐忽然看到有赵晓华的一封信,信是从南通县直城监狱六队寄来的。 胡佐拿着信,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封信,是谁寄给赵晓华的。胡佐想:“是石岩?石岩虽在南通县跃进公社劳动改造,但这封信是从监狱寄来的,难道石岩又进了监狱?哈哈,石岩若坐牢了,赵晓华肯定就是我的了!哈哈……” 胡佐把信放到桌上,望着信又想:“万一这信不是石岩写的,万一石岩没有坐牢,我若说出去,这不是笑话吗?拆开看看,就知道了。可是,这私拆别人的信件,是违法的呀!哼,拆劳改犯的信件,是检查他信上写反动话没有;再说,又没人看见,看完了再封上,怕什么?” 胡佐见四下无人,关上门窗,拆开信一看,果然是石岩写的。信上写道:“晓华,公社崔书记说我破坏大跃进,坐牢了,五年。我在牢里很好,勿念。石岩。1958年12月27日。” 胡佐看完信,心花怒放,一不留神,信掉进火盆里,化为灰烬。 胡佐急了,干脆把信封也烧了。他望着火光想:“信烧了,石岩坐牢的事,我不能说出去,赵晓华迟早是我的,只有慢慢等了。” 1959年的春天,又一场政治运动来了。不过这次运动不是针对人的,而是针对麻雀、老鼠、苍蝇、蚊子的,当时叫“除四害”运动。 李琼寒假回校后,看到了赵晓华给她的信。她看了信,心里想:“我过去怪赵晓华夺了我的爱,后来才知道,赵晓华一直爱着石岩,是胡佐为了留校,横插一杠子。胡佐这个人虽在爱情上朝三暮四不专一,但在政治上很有一套。通过反右斗争,他取得了领导信任,不仅留校当了助教,现在又当了支部书记,前程无限呀!将来我想离开大巴山,调进西都市,全靠他了。我这次带学生除‘四害’,要求去跃进公社,又除了‘四害’,又了解了石岩的情况,一举两得。” 李琼带着一个班的学生,来到跃进公社铁石岩生产队,住在胖大嫂家里。 白天,李琼安排学生,一部分人带着铜锣、鞭炮、喇叭、竹竿等东西,爬上山顶,分散在各个山头上,见有麻雀飞来,便敲锣、放鞭炮、吹喇叭、摇竹竿,大声呐喊,吓得麻雀不敢进树林落脚;时间长了,麻雀又累又饿,飞着飞着,从空中掉下来,摔死在地上;同学们割下麻雀的双腿,上交除“四害”指挥部,谁交的麻雀腿多,谁就得红旗,当标兵。这样一来,喜鹊、八哥、斑鸠等鸟儿也跟着倒霉,一个个从空中掉下来,成了除“四害”的牺牲品;另一部分学生,则带着用毒药浸过的大米,来到村庄,把毒米撒在房前屋后,专等那些饿极了的麻雀和其他鸟儿来吃。鸟儿们吃后,在地上一阵乱弹,便一命呜呼。当时,到处都是缺腿的鸟尸,铁石岩仿佛成了屠鸟场。 当满山遍野都是除“四害”的人群,遍地都是缺腿的鸟尸时,大巴山的农民十分不解。 慢皮汉问笑和尚:“山上的雀儿们犯啥错误了?是不是它们也反党反社会主义了?” 笑和尚见四下无人,小声说:“可能是雀儿们吃了卫星田里的粮食,高产卫星没放上天,找雀儿们出气呗!” 当时正是春天,正是鸟儿们的繁殖季节,大批的鸟儿被捕杀,更不可能繁殖后代,造成了严重的生态问题,至今有些地方还不见鸟影;而苍蝇、蚊子当时正是虫卵,藏于地下,不见踪影,无法捕杀;老鼠钻了洞,躲了起来。至今苍蝇、蚊子横飞,老鼠成群,祸害严重;而鸟儿们却成了保护动物,不知现在的鸟儿们该不该感谢李琼等人。 李琼这次来大巴山,收获颇丰。她带的班,在全校除“四害”运动中得了红旗,她当了标兵;更大的收获是,她从胖大嫂口中得知,石岩虽去坐了牢,却找到了古鼎,还找到了老婆。这两个消息令她一喜一忧。喜的是,石岩找到了古鼎。在当时大巴山人的心目中,什么古鼎?不就是一个破铁香炉,还换不到几斤包谷面的破罐子!而对考古专业毕业的李琼来说,古鼎就是国宝,古鼎就是震惊世界的伟大发现,古鼎就是发现者的丰碑和获取名利的宝贝。忧的是,石岩在农村找到了老婆,胡佐肯定会拼命地去追赵晓华,她追求胡佐和离开大巴山的希望,就成了泡影。不过,她又想:“只要把古鼎弄到手,胡佐算个什么东西,离我远点;离开大巴山算什么?别说到西都,就是到北京,那也是罈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的事情。” 李琼决心先下手为强,把古鼎弄到手再说。 李琼隐瞒了自己和石岩是同学的身份,装成喜欢听龙门阵的样子,问胖大嫂:“大嫂,那个铁香炉现在在哪里?” 胖大嫂说:“唉,那天为了那个铁香炉,右派分子石岩砸断了自己的腿,华传龙撞死在铁香炉上,华幺妹被撤了职,那个铁香炉成了个血香炉,两个大活人成了两个大血人;当时天又黑了,两个血人摆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那里阴风飒飒,吓死人了,谁还管那个铁香炉!第二天,那个铁香炉就不见了,那个右派也被抓去坐牢了!” 李琼知道石岩的性格,他是个为了古鼎连命都不要的人。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会把古鼎藏起来的,于是她问:“大嫂,那个铁香炉一定是被那个右派藏起来了吧?” 胖大嫂说:“是的。第二天公安局抓他的时候,崔书记还说,只要他交出铁香炉,送回去炼钢铁,他还可以从轻处理,否则要严惩。那石岩说,他宁愿受严惩,也决不让那个铁香炉遭到毁坏。他就这样被抓走了,还要坐五年牢。” 李琼听了虽受感动,但得鼎心切,又问:“你知道他把铁香炉藏在哪儿了?” 胖大嫂哈哈大笑说:“我们这大巴山,到处是山林,到处是石洞,别说藏个铁香炉,就是藏只大老虎,你也别想找到!” 李琼试探地问:“他婆娘晓得藏的地方吗?” 胖大嫂说:“啥子婆娘哟!她叫华幺妹,头天她还是民兵排长,还在斗争那个右派,第二天崔书记要砸那个铁香炉,不知咋搞的,那个右派和她爹,命都不要,都来保护那个铁香炉;仅仅过了一天时间,她就要嫁给那个右派,你说怪不怪?” 李琼听了后想:“这有什么奇怪的,古鼎肯定是华家的传家宝,石岩识宝,那个叫华幺妹的女人护宝,他们二人为保护古鼎而结合,这正常嘛!可是,我怎样才能得到古鼎呢?” 李琼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得到古鼎的办法。最后,她决定去看看华幺妹,能不能从她身上打开缺口。 李琼来到牛棚,看见华幺妹正在门口择野菜。 李琼一看,华幺妹的确漂亮。这种漂亮,既不靠涂脂抹粉的化妆,也不靠华丽的服饰来装扮,全靠她本身的自然容貌、清纯的气质构成。李琼想:“这个华幺妹,就像大巴山上一朵美丽、清香的野花;赵晓华就像花园中的一朵艳丽、高洁的玫瑰。两个漂亮女人都喜欢上了石岩,石岩傻里傻气的,有啥可爱的?可他就有这个艳福。还有,赵承古教授和其他人,寻了半个世纪,找遍了全世界,都没找到古鼎;而这个石岩,为古鼎当了右派,为了古鼎来大巴山劳动改造,不到半年时间,就找到了古鼎,这是运气哩还是他与古鼎有缘?” 李琼对华幺妹说:“幺妹,我是县城中学的李老师,带学生来这儿除‘四害’,住在胖大嫂家里。听胖大嫂说,你们一家为保护文物,就是那个铁香炉,作出了重大牺牲。我作为一名中学老师,对你们一家保护文物的精神,表示敬佩和感谢!” 华幺妹听了,流下了感激的泪水,心想:“有知识的人就不同,一听那铁香炉,就知道是个宝贝,就不应该砸。”想到这里,她一边抹泪一边说:“李老师,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就不同,晓得那个铁香炉是个宝,砸不得;山里人没文化,不晓得那是宝,要砸了炼钢铁,多可惜!……” 李琼随口说:“不过,山里人过去信迷信,家家都有铁香炉,是不是宝贝很难说。你拿出来我看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宝贝了!” 华幺妹正要说什么,突然想起石岩的话:“古鼎藏在羊圈岩,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任何人都不要说出来!”想到这里,她说:“铁香炉藏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反正石岩说它是宝贝,就不会错。” 李琼又说:“听说石岩是学考古的,他说的不会错。我是教书的,想看看那个宝贝,以后上课也好给学生介绍介绍。” 诚实厚道的华幺妹,见李琼说得恳切,正想答应让李琼看看,又想起石岩的话,就说:“我不知道那东西藏在哪儿,咋个看得成?” 李琼看得出来,华幺妹知道藏鼎的地方,可能是石岩打了招呼,她才不肯说出来。她想:“从石岩那儿是得不到古鼎的,要想弄到古鼎,只有在单纯的华幺妹身上想办法。”想到这儿,她说:“幺妹,听说你与石岩成亲了?” 华幺妹红着脸说:“我们叩头拜堂了,石岩说那不算,他说要到公社领了结婚证才算。” 李琼问:“你想不想领结婚证?” 华幺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想是想,他还要坐五年牢,咋个行?” 李琼说:“行,我有办法。” 华幺妹瞪大眼睛问:“啥办法?” 李琼说:“石岩瘸了一条腿,我想法给他办个保外就医,他就可以回来了!” 华幺妹急忙拉着李琼说:“李老师,你真好,多谢你,多谢你!” 李琼说:“多谢我?怎么谢我?” 华幺妹真诚地说:“我们成亲时,我和石岩给你叩三个响头。” 李琼不屑地说:“叩三个响头算什么?我去给石岩办保外就医手续多复杂,不行,不行。算了,我看你也不是真心想让石岩保外就医,算我什么也没说!” 华幺妹心急火燎地说:“李老师,你说,只要石岩能早点出狱,只要我有,还有啥舍不得!” 李琼说:“好,只要你把古鼎给我,我马上去给石岩办保外就医手续,不出五天,石岩就回到你身边了!” 华幺妹一听,连连后退三步,望着李琼想:“原来她想要那个古鼎!咋个办?给她古鼎,石岩就可以出狱,可古鼎是石岩的命根子,石岩出来问我要古鼎咋办?好,我去直城问问石岩再说。”想到这里,她说:“李老师,你等我两天,我去狱里问问石岩,给你答复。” 李琼一听华幺妹要去问石岩,急忙说:“幺妹,你真是个拿着棒槌就当针(真)的人,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想嘛,我一个中学老师,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把一个犯人弄得出监狱?看来你是很爱石岩的,祝你们幸福!”说完急忙走了。 一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只在华幺妹眼前一晃就暴了。她望着远去的李琼,还恋恋不舍。 李琼跑得很快,她就像一个贼一样,心虚地跑了。她知道,华幺妹去问石岩,她的把戏就揭穿了。 但李琼还是不死心,每天安排学生去除“四害”以后,她一个人以寻找“四害”为由,满山遍野地寻起古鼎来。找了五天,鞋子穿破两双,衣服划破三件,脸上、手臂上被荆棘划破,结果连古鼎的影子也没见着。回到学校后,老师问她脸上怎么了?她说是为了除“四害”。就这样,她当上了除“四害”的标兵。 当了标兵后,李琼考虑了几天,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不给赵晓华回信,怕赵晓华知道石岩找到了古鼎,抢先献鼎,她一点好处捞不到;二是把石岩找到了古鼎和石岩为古鼎坐牢的事,写信告诉胡佐。她相信胡佐是个政治前程远大的人,也是个工于心计的人,他有办法把古鼎弄到手,古鼎对他的政治前程只有帮助。不过,李琼也是个不吃亏的人,她提出,事成之后,把她调进西都市。 赵晓华每天翘首以盼石岩的来信,仍杳无音讯;翘首以盼李琼的来信,也如石牛入海,没了回音。她白天上课,晚上照顾父亲,然后躺在床上,以泪洗面,嘴里念着:“石岩,你怎么了?怎么不写信呀,我快急死了!呜呜……” 胡佐自毁了石岩的第一封信后,接着又毁了第二封、第三封信。以后再也没有接到石岩给赵晓华的信,却意外地收到了李琼给他的来信。他看了信,一股嫉妒、不安的情绪向他袭来,使他坐卧不安。 李琼在信中告诉胡佐,石岩在大巴山找到了古鼎。古鼎的失而复得,将在中国,甚至在全世界掀起古鼎热。到那时,第一个寻到古鼎的石岩,在政治上,他的右派帽子可能摘掉,他的冤狱可能得到昭雪;在名和利上,也将大有收获。到那时,他胡佐该咋办? 胡佐把李琼的信反复看了十多遍,也没想出办法。李琼在信中建议他们联合起来,趁石岩还在狱中,把古鼎搞到手。当然,李琼提出联合的条件是,他们结婚再把她调进西都市,李琼还留了一手,没告诉石岩和华幺妹的事情。胡佐想了又想,决定把此事告诉在西都博物馆当馆长的任嵯。 任嵯听了胡佐的话,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在大巴山找到古鼎的消息是假的。任嵯当上博物馆馆长后,也查了一些古鼎资料,他对胡佐说:“如果说在北京、天津,或在西安、洛阳发现古鼎,我多少还有点相信,要说在大巴山发现古鼎,简直是无稽之谈。你想想,大巴山是不毛之地,是蛮荒之域,一没建过都城,二不是交通要道,难道古鼎是自己飞去的?我分析是石岩以找到古鼎为由,想借机翻案?我们可不能当右派分子翻案的传声筒呀!……” 胡佐急忙说:“还是任馆长水平高,阶级觉悟高,一下就戳穿了右派分子企图翻案的阴谋。任馆长,你放心,我决不当右派分子翻案的传声筒。” 任嵯悄悄告诉胡佐:“内部文件说,现在党内有少数人反对大跃进,反对大炼钢铁,上面马上又要搞运动了,这次的运动叫反右倾运动。你一个支部书记,多关心一下这些政治运动,少过问什么古鼎今鼎问题。” 胡佐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胡佐回校后,给李琼简单地回了一封信。信中说,大巴山不可能发现古鼎,石岩传播发现古鼎的消息,只不过是为他翻案的借口而已。还说,又一场反右倾的政治运动马上就要展开,切不可因小失大,迷失了政治方向。 李琼看了信,把信撕得粉碎,大骂道:“好你个胡佐,把政治也搞到我头上来了,不想跟我好,就用大帽子吓人,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从1960年起,连续三年的旱灾,大巴山的粮食颗粒无收,当时的人们,都在为填饱肚子而战。 华幺妹悄悄地在大巴山的深山老林里,开荒种了包谷、洋芋、南瓜,才保住了她和大黄狗的命。 铁石岩的其他人,有的挖野菜,有的剥树皮摘野果,凡能吃的,都弄来吃了。 公共食堂没煮的,把榆树叶子煮一锅,分给大家吃。 不久,一些老人和孩子饿死了,不少年轻人浮肿了,…… 赵晓华为了保住她和父亲的两条命,把家里多年的积蓄取出来,托学生家长,以每个南瓜二十元的高价,买回来救命。 石岩在监狱里,每天两顿稀饭,侥幸捡了条命。 静静地躺在大巴山羊圈岩山洞里的古鼎,这几年几乎被人们遗忘了。 华幺妹曾经去羊圈岩洞口看过,见洞口已被乱石、荆棘、杂草堵死,就放心地离开了;她想再去监狱看石岩,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刚走出村口不远,浮肿的双腿就不听使唤,只好返回。 赵晓华想念石岩,但为了填饱肚子,她只有四处奔波买粮食,把对石岩的思念,无可奈何地暂时压在心里。 石岩在狱里每天有两顿稀饭喝,每当他端起碗,就想起华幺妹和赵晓华,不知她们有稀饭喝没有,心里暗暗祈求苍天保佑她们。 铁石岩生产队的公共食堂解散了,山坡上的十多个土高炉垮了,大路边增加了三十多个黄土堆,守林子的张大爷、笑和尚的妈、仔鸡公的爹、慢皮汉的小孙女等,都埋在这里,与华传龙做伴来了。 跃进公社的崔书记,不知又放了啥子卫星,当上了松林区的区长,从此,人们不再叫他吹书记,而叫他吹区长了。 西都市博物馆馆长任嵯,因在1959年反右倾政治运动中,揭发西都市文化局局长的右倾言论有功,那局长被撤职批判,而他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市文化局局长;为任嵯提供炮弹的胡佐,当然是有功之臣,也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西都市博物馆馆长。 1964年的秋天,大巴山又是满山的红叶,铁石岩生产队又有了笑声,生产队长犟拐拐又敲起村口的梆子,社员们吃饱了饭,经过路边的一排排坟堆堆,上山清除大炼钢铁时留下的残砖碎石,准备种小麦。 铁石岩生产队,发生了许多变化。村口的卫星牌牌和拔白旗插红旗牌牌,经过风吹日晒,只剩下几根木桩桩;只有那个桐木梆子还在,敲梆子的青杠木棒槌还掌握在生产队长犟拐拐手里。 犟拐拐变老了,但性格还是犟,他婆娘青素翠还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就骂青素翠是头不下崽的阉母猪,青素翠听了,悄悄哭了三天三夜,还拍着自己那干瘪瘪的肚子,心里说:“你那*不行,还硬说老娘不生娃儿,今后老娘偏偏生个娃儿出来,看看你是阉公猪,还是我是阉母猪?” 胖大嫂的丈夫王大文,在三年自然灾害时,一个月的工资,还买不到一个南瓜,决心不当工人了,从县城回家当了农民;公共食堂解散,上面允许农民养鸡养鸭,还可以种自留地了,这两年有饭吃了,胖大嫂还给王大文生了个胖小子,高兴得两口子嘴都合不拢。 笑和尚还是光棍一个,他在等华幺妹,对华幺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都十分留意,也十分在意。 仔鸡公结婚了,婆娘是兔儿岭的人,大名叫陈桂花,是个爱说爱笑的女人,嫁过来不到三个月,笑和尚就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兔儿花”,意思是兔儿岭上的一枝花;自从娶了兔儿花,仔鸡公在外面再也不敢逗猫惹臊了。 慢皮汉还是老样子,说话不慌不忙,走路不快不慢。华传龙死后,他成了生产队爱说老实话的人,社员喜欢他,上面对他不感冒。 变化最大的要数二癞子,那次偷公共食堂的包谷面,差点坐了牢;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得了水肿病,又差点一命呜呼;现在虽然恢复了元气,从眼神里看得出,他正在等待时机,准备夺回他失去的一切。 华幺妹经过古鼎风波和三年自然灾害的考验,变得更成熟了,身体也变得丰满了。这几天,她的变化最大。上山挖地,却穿着她平时舍不得穿的一套花衣服;平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她,时不时与胖大嫂说上几句话,什么今天几号呀,什么从县城到铁石岩多少里路呀,问得没头没脑,弄得胖大嫂一头雾水;挖地时,她每次总是抢先挖地边,而且挖地时,她总是望着山下的大路,好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笑和尚一边挖地,一边观察着华幺妹不寻常的变化。 铁石岩下的大路上,走来一个人,那人走路一瘸一瘸的,这个人就是石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