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这是-部纪实性小说。 这是一卷难忘的记忆。 作家张贤亮说:“人不应该失去记忆,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自己”。既然如此,那就趁尚未失去自己的时候,写吧。以免哪天……失去了自己也就失去了记忆。 人生苦短,短得真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眨眼而已。当人六十、七十,悄然回首,往事历历在目,清清晰晰,一切宛然如昨。这大概就是记忆吧?人的记忆中应有美好、有留恋,而本书主人公除此则多了些叹息和伤痛。因为,他看自己身后走过的那条路,走得竟是那么坎坷,那么跌宕,那样的触目惊心,为人也为自己留下了太多的痛苦和遗憾。 人生历程中,风风雨雨,如荡一叶偏舟,前面一派云遮雾罩,仿若处处都是岔路口,何去何从,无人敢不小心,结果却各不尽同:有人凭侥幸、碰机遇,不学无术,瞎打误撞,倒也一帆风顺;不幸者正好多相反,他们或乏权宜,或为人困,或为情困,或自以为是自作聪明,遭遇的则是又一番境遇,别一番人生。 凡人活得都步履匆匆。转瞬到了垂垂老时才得暇回想这许多,似乎也明白了许多,然而逝者如斯,一切都已成为昨天,成为历史。故而这一切中的对与错,一切中的是与非,都无法重来,无法修正。否则,人生应当多些成就,少些过错。不过,语言学家季羡林曾说:“非完美才是人生”。是的,物至而反;老子亦云“物盛则老”;断臂维纳斯者公认更美。故此,不完美的人生或许更丰富,更色彩;也就更值一写,更值供人借鉴。 南北朝人王僧虔也在《戒子书》中说:“吾今悔无所及,欲以前车诫尔后乘也”。有鉴如此,于是就有了这部书。 写作中,往事如织,喷薄而出,迫人不时扼腕叹息,无法控制地声泪俱下;以致情真语切间人物跃然纸上,有血有肉,栩栩如生。也反映和折射了一段历史的真实。 书的主人公重情人生,敢恨敢爱。他于血、泪、情、仇中摸爬滚打,折腾得轰轰烈烈,生生死死;折腾得可圈可点,可骂可咒,从而留下了这满纸辛酸,一片荒唐。 古语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此言不虚,亦是人类无奈的悲哀。但提起笔来则有不同,白纸待人宽容仁厚,不讥不讽,倒可坦言无忌,任人徜徉,尽情挥洒。人,从生到死,过程而已。延续这一过程的——伟人们留下的是思想、是精神;像老子,像孔子,千年不死。平凡者辈可留的却仅是经历,是故事,也有无从后悔的“教训”。为有益于后代,愿天下人礼待人生而“不吝珠玉”,为自己写出真实、多彩、永久的记忆,以飨后人。 谨以此书抛砖引玉。 第一章童年最是无赖 一九五三年春,卯生刚满五岁。 也许同很多儿童-样,抑或不一样,反正他人生第一最深印象,居然不是天,不是地,而是母亲。 母亲温婉端庄,为人精明善良,待人亲切和蔼;只是她生来体质较弱,给人留有一种娴静的、沉郁样儿的文静感,故其少小时人即送雅号“病西施”。 母亲是位淑女型人物。她与人交往中,脸上总带有一丝很美的让人舒适的微笑。她从不高声说话,从不与人红脸。何家大院里有数十户人家,卯生从没见母亲串过门;倒是院中三妈、四婶之类人物,隔三岔五总来找母亲聊天,诉说一些家长里短,请教些挑花刺绣。她们对母亲很敬重,谈话低声细语,平和斯文。母亲待她们很热情,很随和,相互不时低声说笑,关系很亲近。卯生感到,母亲周围的气氛永远是和畅的。他依偎在母亲身边,总有-种浓浓的幸福感。 讨厌的,与三妈四婶等人谈吐举止相反的,而且每日必来的是一个叫白麻子的女人。 白麻子家住紧邻隔壁,男人也姓何,早年在伪保安团供职时带回了这个女人。据说是用-头毛驴换回的野鸡。有人说那男人做了桩亏本买卖,也有人说其聊算物有所值。白麻子并非姓白,实姓苟,名叫苟步文。人说,对她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白麻子”之称很有由来:首先是她-脸黒麻子坑坑相连,犬牙交错,却又没经没纬的数不胜数。其次是她一张麻脸特黑,黒得妖气、瘆人,令人相见之下顿感厌烦厌恶。也许正因如此,她本人也十分忌讳“黒”字,比如人说天黒了,她宁死只肯说“天晩了”,黒布黑绸类,自然只肯说其是青布青绸了。黒对应白,人们为照顾情绪,投其所好,更重要是熟悉她处亊待人有黒白颠倒的天性和才能,便有意无意间送了她个雅号白麻子。故尔这“白麻子”就叫开了。有时忙中岀错,叫声白麻子她也答应。但旋即是报复:“哼哼,麻子,麻子是天生的,光脸是狗日的。” 对于敢犯众怒者,大家自然不客气,于是“白麻子苟步文,苟步文白麻子”,多年如此重复交替地叫着,口耳相传着。 白麻子三十多岁,干干瘦瘦,人机敏、精神。她脸黑肉少,皮肤绷得挺紧,配上麻坑,迫人不时会联想起那干廋的苦瓜。她的头老向一边歪,给人-种她善于思考的神情与韵味。 卯生很讨厌这女人。据他观察,白麻子每来都习惯性在门外偷听很久。然后才鬼鬼祟祟的,把门轻轻推开五、六寸,同时用几根干廋的黒手指,掐捏着门页边沿,支撑着上身,再将那颗麻脑袋一点一点地送进来;-双贼样小眼溜溜直转,像黄鼠狼寻找小鸡似的搜索-番后,才宛若大虾般地伸直身子,颤颤的,扭捏状地走进来。 苟步文进门第一件亊,便是麻脸热情,语气亲昵地冲卯生的母亲叫声“幺婶”,再逗卯生玩玩,但这一切只匆匆而过,接下便是迫不及待、抓紧时间,自然而又十分自觉地,拿起桌上那只待客用的白铜水烟袋,装烟,燃纸媒。紧接便响起-片咕嘟咕嘟之声。这期间,她手脚麻利,心身配合,吸得很猛,吐得却很慢。吸时,她脑袋微微提动,脖子拉长,好像是为让那股浓烟通过胸腔,经过五脏,直下丹田似的。而吐烟时,她嘴唇则几度颤动,几度强忍,好似万般不舍,一次一小缕地吐着。 每每吞云吐雾后,白麻子即精神倍增。于是便开始重复着她时常爱讲的那些故亊,讲得滔滔不绝,牵丝不断。诸如:东边某家儿媳妇,或西边某某大姑娘——啧啧,不正经。那日,老天大晌午,她亲眼看见那女人与人眉来眼去,令人怀疑。半夜时她去-听,果然,床响。 白麻子天天都能说岀新鲜亊儿。她口齿清楚,善于表达。更难得那麻脸上表情十分丰富,它能随着她的故亊情节,配合岀喜怒羞怯万种情态。特别她那善撇的嘴,一句一撇,竟能撇得人随着她的爱憎而爱憎,随着她轻蔑而轻蔑;直到将假事撇真,真事撇假,红黑撇得你非信不可。 撇,在她嘴上是门艺术。 卯生听不太懂白麻子讲的故事。比如:床响,人家床响有你白麻子啥相干呢?床响,咋就叫人不正经?他想不清楚。但他总喜欢双手捧月般捧着两腮,静静坐着,好奇地看着那张麻脸,动情地看着那张善撇的嘴。不过随着日月迁延,时间一久,他渐次感到那张善撇的嘴撇得很难看了;那麻脸撇起来时抽时搐的,也令人看去有些怪模怪样,惨不忍睹。于是他更讨厌这麻女人,不再巴巴看那张脸。同时他发现,每当白麻子滔滔不绝时,母亲总那么微微含笑地坐着,一句话不说,从不探问,更不附和什么。而且,只要有人走进房间来,在不至于影响大家情绪时,母亲便即刻抽身走开,说去干什么,实际像逃。 白麻子每来至少要抽三次烟,直到那水烟袋铜盒里烟丝被抽干抽尽,才肯怏然而去。白麻子每次走后,母亲都要重新切烟,以备来客之需。水烟袋抽的是烟丝,很细,切起来很费劲。卯生见母亲每次切烟时,都累得额生细汗。他很心痛,却又帮不上忙。由此,他很讨厌白麻子常来抽烟。这天,他想了想,便伏在母亲耳边悄悄说: “妈,烟装好了,藏着,不给白麻子吃(抽)!” 母亲说:“啥话?来家的都是客。记住,以后不要再叫白麻子,叫苟姐。” “叫狗姐?不叫。” “咋就不叫了?” “吃亏。” 母亲迟疑下,似乎听明白了些什么,她笑道:“傻儿子哟,你真笨!她姓苟,不是狗。你叫她苟姐,是称呼;不是你叫过她苟姐,你就——咳!记住,她姓苟,草句苟,不是你见过的人家喂养的狗……” “哦,记住了:她姓狗,草句狗,不是人家喂养的狗。”卯生似乎明白地点着头。或许正因此,此后他仍坚持不叫“狗姐”,还是怕吃亏。不过他听母亲的话,从此很少再叫白麻子。迫不得已时,就称“你”,或学人叫“那个麻家伙”。 白麻子依然天天来抽烟,母亲依然天天切烟丝。由此,卯生仇恨白麻子,恨得直咬牙。-天,他总算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而且独自高兴了很久。 白麻子每天来抽烟的时间是早饭后。这天,卯生提前做准备,他拿水烟袋进厨房,踮着脚尖把辣子面、胡椒粉各捻少许放进烟盒内,-拌,-揺,看看,太少;再加-点,又拌,合适。然后回到火炉间,把水烟袋依旧放到桌上。忽觉不妥,如果有客人比麻家伙先来怎么办? 想了想,他抓起水烟袋藏到方桌下,站起来看看,还是不妥。蹲下拿起,转身藏到门背后,更觉不妥。他拎着水烟袋,一时急得团团乱转,嗨,这,这该咋办呢? 正这时,卯生忽然感觉到白麻子已在门外偷听。老爷保佑,她总算来了。 于是,他慌慌张张把水烟袋放回桌上,守着。这会儿他有临战前的高兴,又有莫名其妙的紧张;心中咚咚直响,像打鼓一样,腿也有些发抖,桌子似乎也随之揺晃。他强自镇静,为了掩饰心虚,他大声念道: …… 昨夜寒蛰不住鸣。 惊回千里梦, 已三更 白麻子还是那样鬼鬼祟祟,推门五、六寸,麻脑袋依然像乌龟那样,一点一点伸进来。卯生紧张急切,他真想上前把麻家伙拖进来。 “幺婶呢?”麻家伙终于进来了。 “在,在屋里做、做啥吧。”卯生有些结巴,声音也发颤. “噢。”白麻子并没发现异常,她坐下:“你刚才又在背诗?” “是词,岳飞的。” “啥瓷呀碗的,还要飞?” 白麻子讪笑中带有不屑,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捧起了水烟袋。 卯生没在意白麻子的无知,心却一下冲到喉咙口,小脸憋得彤红。不过白麻子没管许多,她一如既往,依然很快装烟,燃纸媒,接着-口猛吸,脑袋提动,脖子拉长,腹部收缩。这刹那,卯生忽然觉得麻家伙很像一只打鸣的公鸡,欲叫未啼时的那副神态。他感到很好玩儿。 可是很糟,只眨眼功夫,估计那股浓烟刚被麻家伙吞下,远没落于丹田时,便见她神情陡生异样。旋即,只见她胸部、喉头大动,泪水奔流,呛得她像溺水闭气似的悄无声息。 好久,麻家伙像拼尽小命似地猛然扯上-口气来,只手直揉胸腔;紧接-阵大咳,猝然突岀的两腔鼻涕,混合眼泪,屁滾尿流般从麻脸之上飞泻而下。 一见麻家伙丑态百岀,卯生居然不紧张了,只是想笑,又极力忍着。心中荡漾着胜利者的快感。 “哎哟——我的妈呀,嘿嘿!”白麻子艰难地喘过气来,自言自语道:“这,这怕是烟筋吧?” 卯生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笑得也流眼泪。 白麻子突然一愣,愣的不足秒钟,便像立刻明白了什么。她飞快抽岀那圆形铜烟盒,将烟丝倾囊而出地倒于掌上,奔到窗前,迎亮检察:星星点点,朝天椒辣子面,血红血红地隐约其间…… 真相大白,麻脸马上拉下。 卯生第一次看到,那张黒色麻脸阴冷下来竟然是这么狰狞、恐怖。他心一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这辣子面,是你放的?”白麻子邪吊起一双小眼问。 卯生似为自己刚才的胆怯刷一下涨红了脸,但他只稍加振作,便立即迎着那双邪恶的眼睛,并突然跨前一步道:“是。我放在我们烟袋里!咋?” 随之,他又怕对方听不明白似地嘟哝道:“也没哪个请你吃——” 然后,他倒背双手,撇下麻家伙,揺摇摆摆,一路高声朗诵着岳飞旳《满江红》: 怒发冲冠, 凭栏处, 萧萧雨歇。 卯生走到门口时,忽然隐隐约约间听到白麻子阴沉地说: “你等着!” 朗诵戛然而止,卯生猛回头,挑战似地迎着白麻子的目光,瞪着两眼道: “你想咋的?……哼哼,我也不会吃烟(抽烟);哪个还怕你!” 正文 第二章 明白了苟与狗 又一年夏天,卯生快六岁半了,到了该上学的时侯。这时的卯生,清清秀秀的脸,单单细细的个子,很像薄土上生长的一棵小小弱竹,令人爱其清雅,又怜其文弱。他很聪明,很讨人喜爱。自五岁那年“辣椒面”事件之后,这一年多以来,母亲侧重了对孩子的多方面教育。这期间,卯生熟读了《百家姓》、《三字经》,认识了数百上千常用字,熟悉了加减乘除,能背诵几十上百首唐诗宋词。更可喜是他逐渐懂得了怎么宽厚待人,也懂得了“苟”与“狗”的区别性。 卯生自小偏爱的是古词,诸如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念奴娇》,岳飞的《满江红》、《小重山》,以及李清照的《浣溪沙》、《如梦令》等等,他都能背诵得仰扬顿挫,滚瓜烂熟。 卯生偏爱宋词是有原因的,因为母亲特别喜好李清照其人、其词,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他从此喜好上了所有古贤名词。后来,随着“知识”面的日渐成长,他常为自己母亲的才华与贤惠而骄傲。可父亲肚里“没货”。尽管人称他小秀才,他能给儿子的却只是那拿文作武、扯前拉后地评说《三国演义》,还有薛刚反唐,精忠报国什么的。再有,就是门头上那根二指宽的竹篾片子—— 卯生时时在小心自己的屁股。 这年气候反常,刚交仲秋,一连多天连阴雨后,大地忽然变冷,一片秋风萧瑟中,山区过早地显现出了冬的气息;人们也偏早地开始抱肩袖手了。凄风苦雨时,母亲看着卯生瘦弱的身子,时常暗自叹息。一天,她竟将为儿子新做的书包收进了箱子。不过卯生并没介意。母亲爱好整诘,有勤于收捡的习惯。天终于放晴,别家的孩子一批又一批地结伙上学报名了,卯生依然不见母亲做安排。忍不住,他问道: “妈,我啥时候去报名读书?” “明年吧。” 卯生一惊:“啥?你去年说的是明年,现在咋又说明年呢?” “噢,都怨妈,怨妈去年把话说早了。”母亲歉意地说,“唉,明年吧。明年,就不再说明年了。” 卯生的心恍若一下掉进了冷水盆。他一头扑进母亲怀中,吵闹着要去上学。母亲顺势搂着儿子,抚摩着儿子背上历历可数的骨头,不禁潸然泪下。她深感儿子弱于小草,经不起寒风雪雨。家距学校三里有余,每日往返四次,行程十余里……沉思中,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儿子正佝偻着瘦弱的身子,顶着刺骨寒风瑟瑟发抖,步步踉跄,终于摔倒了…… 母亲下意识地一惊,更紧地搂住了儿子,好久才说:“听话,啊?明年,你会比现在更大一些;明年,你就提得起烘笼了,不冷了;不冷也就不会绊跤了。” 卯生恍然间感觉到,母亲最后一句话是带有哭音的自言自语。他忙抬头,竟意外间看到了,母亲泪水已经夺眶而出,正不断线地流淌着。他惊怔、茫然,心酸地伸岀小手,慢慢为母亲拭着泪水。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突然哭泣起来,但他知道是自己让母亲伤心了。他轻轻摇着母亲,后悔地说: “妈,都怪我。今年,我不说读书了,啊?” “不是你的错呀,儿子!”母亲感动中更深情搂着卯生,心情痛苦地回想起了过去—— 早些年,不知哪儿来一和尚,一年四季,坦胸露肚地游荡在兰山县。令人奇怪是,这和尚终年手提一双草鞋,赤着双脚,冬天踏得积雪喳喳有声,夏天一任烫石烙脚,竟然从来不肯穿他手中草鞋。这和尚常常是一路走,一路抖动着他手中草鞋,口中念念有词,永远重复着一句话: “穿不烂闪烂,穿不烂闪烂……” 有草鞋不穿,赤脚走路,却叫“穿不烂闪烂”,令人莫明其妙。“闪”在此是“抖”的意思。这和尚似是糊涂,又仿佛与草鞋赌气似的:穿不烂它,抖也要抖烂它。 于是,人们叫这和尚作疯和尚。 这日,浓冬天气。疯和尚来到“孙二娘”客栈前,赤脚立在厚厚的积雪中,手上依然抖着那双草鞋,嘴里仍然咕哝着那句疯话。围观的人愈来愈多,有人讥笑,也有人可怜着这疯和尚。无知顽童们则向和尚扔着雪团,争相呼喊嘲笑着疯和尚。 和尚不予计较,泰然自若;他两眼却盯着孙二娘的客栈,久久不肯离去。 客栈老板姓甘,夫家姓王,绰号孙二娘。孙二娘系晚清县令遗霜,千里返乡,落魄开店。其人精明、干练,于卾川陕三省交汇比邻的兰山县是位叱咤风云式的人物。她怒能拍案而起,敢同黒白两道较量;静则仪态万方,丰姿卓韵,一派官夫人模样。 孙二娘一生无子,唯有二女。长女秀兰,小女秀章。秀章这时年仅十二岁,自小灵秀,聪慧;只是生来体弱。她身材苗条单薄,令人看去无端生岀些痛爱和怜惜。 店前喧哗,引得秀章好奇地缓步走了岀来,人们自觉不自觉地闪开-条道。唯有顽童们仍在呼叫疯和尚。 秀章静靜地看着和尚,心中重复着那句“穿不烂闪烂”。忽然,她一笑道: “他不疯。” 语惊四座。人们不禁一齐看着这位十二岁小姑娘。人人目光异样,好像是怀疑这小姑娘的大脑是否也不正常。秀章依然微笑着不慌不忙道: “他说的是‘川不乱陕乱’。意思是四川不乱陕西乱。是么,和尚师傅?” 一语道破天机。人们惊奇的目光唰一下转向和尚。此刻,人们印象中这位邋遢木呆的疯和尚,居然于转瞬之间,两眼突放异光,满脸是笑。他目光烁烁地看着秀章,随后趋前一步,抬起脏乎乎的手掌,在秀章头上拍了一下,尔后反掌曲起食指和中指作勾状,又于秀章头上轻轻敲了两下,道: “赐你两栗子。单等二十又二年。” 和尚说的似乎依然是疯话。“赐你两栗子”,这句话好懂。兰山人笑骂孩子时,总爱说“给你两毛栗壳子”,同样也是勾起食指和中指,似敲非敲在孩子头上敲-下,其间多是伴有惩罚兼昵爱。可是和尚下-句“单等二十又二年”,谁也不知所云,显然仍是一句疯话。 在大家惊疑之中,和尚竟然出人意外,伏下身去穿上了那双被他抖过两年的草鞋。然后,他起身双手合十,对秀章躬身-礼道: “阿弥陀佛,多谢小施主。小施主功德无量,贫僧在此有礼了。” 秀章缓缓躬身还礼。和尚含笑中转身扬长而去。 人们哗然,争相叫嚷:疯和尚竟被一个小孩治好了疯癫神经;孙二娘家岀了神童……山乡人好奇,这事很快就在三乡五里传颂开了。 后来,果然,毛泽东驻马陕北,蒋介石几度“围剿”共产党。 多年后,人们又为此理解、编岀一段故亊:说那和尚是四川峨嵋高僧,是专来孙二娘家二小姐面前讨封的。倘若二小姐当时说“闪烂(陕乱)不如穿烂(川乱)”,那么,四川某地就将是毛泽东驻马的革命圣地,历史也将改写。因为“乱”即破,破则立,破旧才有新中国的诞生。 秀章渐渐长大。到十七八岁时,竟岀落得异常标致,举止大方端庄,言谈不俗。她面目清秀,身材窈窕,虽显得有几分弱不胜衣,却别有-种大家闺秀的神采与风韵。 秀章到了女大当嫁年龄。三省五县求婚者络绎不绝,而且全是些富贵之家。孙二娘暗自择中了两位人选,并挑岀男方送来的生辰年月,决定请人为女儿合八字。 应邀前来的是伯勋先生,其人是孙二娘娘家远房侄儿。伯勋文弱书生,个性内向,是位享誉颇高的祖传名医。据说,他除医术精湛,还深晓过去未来,很有才气。 秀章生于民国三年农历三月十-日辰时。 伯勋掐指一算,忽然失色地微微摇头。好久,才叹口气道: “不是外人啰,只能实话实说了。表妹八字,甲寅、戊辰、壬戍、戊辰。天干两重戊土克壬水,地支双辰冲帝座。此乃天冲地克,双墓夹库之造。更苦是夹煞持丘,亲姻哭送,实乃凶命。可叹可叹,不想表妹这等如花淑女,竟是如此损寿、克夫、无子之命。可叹、可叹天理不公呦。” 消息不胫而走。人怕岀名猪怕壮。像孙二娘这样一方知名度很高的人物,家中好亊坏事,总有好事者不计报酬不辞劳苦为之奔走传诵。 不久,三省五县都知道了:原来那位闻名遐迩的女神童,竟是一位“克夫无子”的苦命女子。 又几天,原那些满面是笑的媒婆、月老们,忽然愁眉苦脸,相继跑来索八字。仿佛那些贵公子的生辰八字存放于此,也会被其坑葬克死似的令他们惶惶不安。 孙二娘的心在疼痛。 一个寡妇,一个生活在战乱频仍、匪患不绝年代的寡妇,尽管她翻手云雨,十分能耐,但她毕竟是女人,毕竟膝下无儿的女人,她丢失了多少幸福,遇过多少艰辛?无子在这时代是人生天大缺憾,这种缺憾给人带来的是失落、屈辱,甚至是惶恐。如此等等时常迫使这位女强人悄然泪下。可是天理为什么如此不公,悲苦竟让她世代相袭?她不怀疑秀章继承有她的精明、才干,但更清楚女儿的体质,-个弱不经风,未来没有儿子的女人,结局将是什么?她为女儿深深痛苦着。可是将心比心,谁家养儿子愿娶克夫、无子之妇呢? 孙二娘毕竟是人中豪杰,想通了,竟能不恼不怒。而且,再有不知情人来求婚时,她都一一明言相告,一概婉言谢绝。她不想害人,当然更为不害自己的女儿。 如此一拖几年,秀章已交二十四岁。姑娘如此年龄尚未婚嫁,于当时当地绝无仅有。加上兵荒马乱,土匪众多,偌大黄花闺女,天晓得哪一天祸从天降?孙二娘虽有提防,仍不免提心吊胆。 终于,有好心人献上了一力挽狂澜、消除悲剧的办法,并举岀了许多实例。据査,这办法挺灵验,只是委屈了秀章。具体是,择一已婚并克死过一妻的男子为婿。理论上是,既是克夫之命,就谓八字太硬,这是女命;同样,已经克死妻子的男命,自然也是八字过硬,以硬配硬,以毒攻毒,两相持平,按理是解决了弱肉强食的命理矛盾,恐怕也是唯一途径。 孙二娘被迫,忍痛接受了人的建议。 风闻才貌兼备的二小姐愿意为人填房,好亊者奔走相告,媒人二度盈门。孙二娘为女择婿的标准,向来是不怕人贫,只怕为人不精明。百里挑一,孙二娘终于答应了程家。程文灿年前丧妻,丢下一女名小云。他家清贫,但其人一表人材,为人温和诚朴,又不乏精明,一看便知是位可托终身之人。孙二娘在心痛与无奈之中也寻得了些许慰藉,较为高兴。 于是,很快择吉结婚。 秀章岀嫁热闹非凡。新人凤冠霞佩,乘座八抬满幅銮轿,鼓乐喧天,旌旗蔽日。当时兰山尚传承着大清遣风,楚地富有人家嫁女十分奢华排场,陪嫁中讲究时尚的“千亩良田,十里红妆”。这种排场在兰山虽少,但孙二娘这种人物在兰山也不多,唯她能开此先河。因此秀章的陪嫁十分丰厚,除全套金银首饰和诸多翡翠玛瑙与精品瓷器外,名贵优质的木制家具等系列用品居然多达四十八抬,一概披红挂彩,其间穿插鼓乐班子以及彩灯彩旗等各式仪仗队伍,浩浩荡荡,竟然一路风风光光地宛延五里路遥。更为人称道的是,风传孙二娘的陪嫁中仅大洋就高达整整十万元之巨。这在兰山史无前例。其数于当时当地,足可购置良田千亩以上。 孙二娘倾其家资如此厚嫁秀章,不仅仅是为赶时尚图排场,而是痛爱她聪明的女儿,也有怜其命苦的深情。然而树大招风,天不怜人,孙二娘的厚赠,竟然酿成了程文灿的杀身大祸。 秀章婚后夫妻恩爱,不久怀孕。半年后的一天,秀章回娘家那天深夜,两省土匪内外勾结,一举洗劫了她的家庭,杀害了程文灿。 可叹孙二娘半生积蓄陪送的嫁资,眨眼化为烟云。秀章一贫如洗,靠借贷厚葬丈夫之后,大病数月,不久生下一女儿,取名思灿。从此,精明贤惠的秀章白手起家,苦心经营起一土布纺织厂。由于她精明、勤奋,孤儿寡母很快又成为一方富户,并带动了整个程家弯。程氏一族同视秀章为骄傲。 但由于秀章无子,当她守寡到第七年时,孙二娘强行将女儿改嫁给了何楚天。秀章临走,程家弯人以嫁淑女的最高礼仪——红毡百丈铺地相送。 何楚天何家沟人。他家三间瓦屋紧傍何家大院,座落在七星坝西南端。楚天家当年也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裕大户。据说他父亲时代,家中田土之多,多到仅佃户竟是解放之后的整整一个村。银元之多,多到像粮食出仓那样,用方方的白铁煤油桶量化计数。但很快就败了。败的原因是做生意,五十多名挑夫挑银元下老河口进货时,不期被日本兵抢劫罄尽,家道由此中落。不过,楚天的老父临死前,将余田分给楚天兄弟三人,其数依然相当可观。 几年前,楚天与人相约,由四大股东为首组办了“益隆货庄”。楚天任总经理。他入股资金是变卖田产的全部。由于经营有方,初年生意很兴隆,商号一度名噪一方。然而昙花一现,好景不长。战乱骚扰,土匪抢劫,像讯期洪水一样,一次又一次,终于冲毁了益隆山庄的墙脚,最终彻底破产。 至此,楚天家一蹶不振。到秀章来时,他除剩下的两亩薄地,三间瓦屋外,其它几乎一无所有。現在举家拥有的就是秀章带来的财物。这份财物可抵楚天家全部财产的十余倍,但毕竟也是有限的,棉纱千余斤,土布数百匹,大洋千多元而已。因为她积蓄的近半数,被她主动留给了程文灿前妻遗女程小云。 不过,楚天其人不错。他敦厚正直,处亊有刚有柔,待人和蔼可亲。以致其人在何家沟-带很有声望,于当时当地算得-呼百诺人物。 楚天小秀章一岁。他待秀章很好。夫妻间恩恩爱爱,相敬如宾。就连楚天前妻遗子——十二岁的贤昆,待秀章也敬同生母。秀章贤良,自然也视贤昆为己岀。因此,这个加上思灿的四口之家,虽非十分富有,却能和和睦睦,共享天伦之乐。 正文 第三章 母亲的儿时 是年,秀章三十三岁。 秀章婚后同楚天商量,准备重操织布旧业,但由于战乱日甚,又不得不几度向后拖延。再后,她自知有了身孕。于是,只好卖掉布匹和大部分棉纱,由楚天操持办起了一个小具规模的酿酒作坊。 秀章怀孕,是孙二娘期盼中的天大喜亊。她之所以强行将女儿改嫁楚天,是她一日突发奇想的结果:老人在念念不忘女儿苦命时,忽一日,她突然想起当年疯和尚那句奇怪的话—— “赐你两栗子。单等二十又二年。” 赐你两栗子?这栗子之中的“子”,不就是男孩,就是儿子吗!精明的孙二娘恍若大梦初醒,不禁大喜。中国风俗,人们结婚时多在床的四角压下红枣,花生,桂圆,栗子四色干果,取“早生贵子”之意。其中“子”不就借用“栗子”为象征。由此想来,疯和尚——不,是活佛,活佛点化得不是明明白白么,自己咋就糊涂了这多年? 可是,那“二十又二年”是什么意思?老人沉吟中揣摩。那年秀章十二岁,是不是从那年算起,再挨二十二年?想到此她不由-震:倘若果真如此,那秀章就应该在三十四岁得子。 黑海鱼火!老人又一次惊喜莫名。她宛如航海者在长夜漂泊中,忽然于虚无缥缈间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 屈指一数,秀章三十四岁在即。 于是,孙二娘又度拿岀了令须眉逊色的魄力,雷历风行,不容商议,更不顾女儿同意与否,强行令秀章改嫁给了何楚天。如今果然又怀孕了。老人欣喜无比。从此,她日日佛前焚香祷告。神奇的是,每祷告,她眼前总浮现有当年那位疯和尚。和尚慈目含笑,频频颔首;清清晰晰,栩栩如生。 可叹天不假寿,孙二娘不久忽然病故。这位饱经沧桑,戎马倥偬式一生的老人,死前别无留恋,唯不见秀章临产生儿子,带走了万千遗憾。 她死未瞑目。 不知是苍天有眼,还是那疯和尚果真有德有灵,反正是孙二娘去世三个月后,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底,战火纷飞时,一个浓云低垂的天,秀章临产了。而且生的果真是个男孩。 这男孩就是本书的主人公之一,也就是前面提说过的——何卯生。 这卯生出世之前,似乎多多少少还带有些许传奇色彩。只可惜其人后来不争,或说造化弄人,以致他一生混得十分平凡而又出奇的荒唐,酷好折腾;落得自感一辈子仅获一个情字,余概一事无成;白白辜负了母系两代人的期盼与期望,也白白地耗费了父母赋予的一世大好人生。 当然,是人都有三分长处。据说,卯生堕地之始,便救了母亲一条性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救母,真可谓功高盖世,善莫大焉。 这个“救母”之说,是很多年后,金叶儿姐姐告诉卯生的—— 秀章临产前夕,曾在孙二娘灵前发誓,并郑重地告诉过楚天:她若产后不是男孩,不能告慰在天老母,定当追随慈母,谢罪于地下。因为,她深感其母是因她命苦、无子,而多年忧思成疾才过早谢世。她说倘若这次生产仍落得皇天不佑,再活下去愧天作人,不死不足以回报母亲…… 从此,楚天日日提心吊胆地活着,守着。他深知秀章看是淑贤文静,其实她骨子里流淌的是孙二娘的血,是个有刚有柔,敢说敢为的烈烈女子。这种人重情重义,一诺千金,对于生死是不会太看重的。 幸好卯生出世身为男儿,这才“救”了母亲。 卯生出世这天,当母亲知道他是男孩时,同样也流下了眼泪—— “他伯,莫忘了给他婆婆烧炷香。 楚天郑重点头,连连答应。 当贤昆门前摆好香案时,楚天走来,毕恭毕敬燃上了一束檀香,跪焚纸钱。他于心中默默告慰岳母在天之灵。 香烟冉冉上升。天依然是昏昏沉沉的。跪在地上的楚天,忽然在烟与云的接壤缭绕之间,竟然清清楚楚看到了孙二娘。她徐徐而来,満脸是笑。好久好久,才宛若轻荡了-下拂尘似的,飘然而去。 事后,楚天说这不是幻觉。好多年以后,他还常对人说起这件事,说有本亊的人死后是有灵验的。就像武圣关云长。 产妇产后需要和血。楚天特意请来了老中医伯勋先生。他叫先生为“勋老表”。楚天没有恶意地问勋老表,为啥过去说秀章一生无子?伯勋坚持说,过去说秀章一生无子不是瞎话。如今得子是奇迹。想了想,他又说,或许因楚天命中子孙很旺,故尔有此奇迹。 楚天就信,而且很自豪。于是,他又请伯勋为婴儿查八字。伯勋欣然同意说:“要是午时出生,这娃娃将来是个大个子。因为,凡午时生人,多半器宇轩昂,个子都不矮。” 伯勋说话很轻,轻得像蚊子叫。他伸出那只常为人号脉的手,掐算一会儿又说: “娃娃的四柱八字是:丁亥,辛亥,丁未,丙午。丁火生亥月,亥中藏干壬甲,甲木长生在亥,日主正官、正印。这娃娃将来为人正直不阿,处事尽职尽责,学业功名亦有望得成。只是年月两柱为亥,亥亥自刑,这娃娃将来为人不仅气傲、气盛;还是个目空一切、自视甚高的角色哩。” “狂?” “不是狂;是傲。是个颇具气度、气势,宁折不弯的傲。” “咳,不好呵!像他二伯?” “很像。”伯勋点头。又说:“娃娃命中亥亥自刑,亥中壬水汪洋,刑则泛滥,须防气傲太过多招是非,自添烦恼,易落灾祸哟。” “要紧不?”楚天心悬着。 “幸好时上丙午,丁禄在午,日禄归时为贵。双亥又有两重天乙贵人。自刑入贵格,主人有机变权谋,善察事理。或许可解一、二。” 楚天偷偷嘘了一口气,“就这些?” “四柱有丙有辛,丙辛为威严之合,主人仪表威肃。娃娃将来是个不怒自威的人物,是块作官的料。” 楚天“哦”了一声,又伸着脖子听下文。可是如同榨油,不“榨”,伯勋先生总不说话。楚天无奈,只好又追问道:“这么说,多亏时辰了?” “多亏时辰。不过,要是生在卯时更好。” “咋好?” “若生卯时,命中亥、卯、未全,亥卯未三合木,木生火,为日主丁火印绶。丁火生十月为衰,得印相生为上吉。而且合不计刑冲,亥亥自刑也就不成立了。” 好似生来就不会笑的伯勋先生,说着居然一笑,道:“要是卯时出生,时上为癸卯。癸卯日贵,大器。癸为丁火七杀,卯为偏印,杀印相生,又带将星,娃娃长大不是相、也是将哩!” 楚天呵呵一笑:“没那个福气。不过,要是没有那个啥子‘刑’,娃子长大不气傲气盛,不招是非,不受祸害,也就万福了。” “唉,要是卯时就好了。”伯勋不胜惋惜。 “能不能,想想办法?”楚天情切地问,“请你查一查。” 伯勋似有感动,半眯的眼睛干脆闭上沉思着。想过一会儿,忽然说:“那,就起个名字吧。” “行吗?” “补救一下嘛。” 楚天一喜:“好,有请勋老表了。” 伯勋当仁不让,道:“娃娃命中有‘卯’则福,那就权当他卯时出生,叫‘卯生’如何?” “太好了,就叫——卯生!” 楚天将伯勋当作神仙,一任先生将儿子出生时间提前了五六小时。不过起没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那是后话;只是倘若儿子有知,委实应该感谢父亲这番苦心了。 卯生出生一星期后,楚天突然病了,病得十分沉重,转眼人已命悬一线。一时名医云集,很快震惊了邻里族人,看望者纷至沓来,络绎不绝。连那初初过门不久的白麻子,也万分关心起了这位远房的叔公。 不知白麻子从哪里听得消息,忙得她一连多天在何家沟上下奔走,大力宣传秀章的过去,侧重宣扬秀章具有的克夫、克子的八字命运。因此,她料定了楚天这病必死无疑:“哎哟,幺大已经不行了,这次怕是死定了。那女人要是克夫呀,哼哼,厉害!铁汉子也能被她活扒了皮……这下好,那个刚出世的小家伙也完了。想想,他娘月子里哪经得起折腾?第十一天就断奶了,断得一滴不剩,这会儿已经只剩一口气了。咳,幺婶呀幺婶,还自小就是个啥子神童哩!神童会糊涂?可她明明晓得一嫁汉子就死男人,为啥还要嫁呢?目的呗,看中幺大那三间瓦屋眼馋呗。图财害命呗……” 无冤无仇。白麻子是位天生的是非制造者。 在白麻子无缘无故诽谤下,巧言如簧的游说中,秀章饮气吞声地承受着世俗压力,忍受着双重精神打击,时时以泪洗面。幸好一月后,在秀章倾其所有,也是倾尽所有时,楚天居然活过来了;就像阎王爷发怒,一脚将他踢转来了一样。他恍若一场恶梦过后,只呻吟了两天,便奇迹般跳下床来,开始侍候继他而倒下去了的秀章。 秀章在昼夜操劳和白麻子之流强加的精神重创下,一病两月,形容枯槁,骨瘦如柴。更苦是卯生,也真是从他出世第十一天起,母亲滴奶告罄。但秀章竟于病中奇迹般地养育活了卯生。只是无限地苦了母亲。她强忍病痛,泡米磨浆,滤浆加糖煮成米糊涂儿;调得米糊涂儿稠如乳汁,倾可牵线方算合格。合格的米糊涂儿装进一小小三角形布袋中,布袋尖端用粗针扎孔若干,仿若母亲乳头一般,再欺骗式让孩子吮吸。可以想像,这般食物对一出生十余天的婴儿来说,无异于成人天天吃野菜,餐餐咽糟糠。而且,鉴于邻里有孩子死于疳积病,考虑婴儿肠胃的承受能力,就是这般食物,每餐也仅敢喂半饱。由此,卯生活是活下来了,只是人瘦得皮包骨头,身体像丝瓜瓤子那般两头搭拉。可怜的卯生,就这样日日挣扎、熬煎在半饥饿与严重的营养不良之中;也为母亲铸就了一生的沉重与愧疚。 鼠年春节刚过,卯生出生三个月尚差一天时,刚刚病好尚未痊愈的秀章,即颇费周折地请来一位奶娘。这奶娘是邻村甘家媳妇,家中很穷,人二十多岁,黑黑胖胖,满脸痴气。更能体现她痴呆的是走路,她走路既像土兵出操气昂昂,又像母鸭步水有点晃,很不耐看。 这一切,秀章只是一眼掠过,最使她上心眼馋的是来人前胸高高隆起,身体十分壮实。来不及谈论雇请奶娘条件之类,秀章便抱出卯生送上。那媳妇倒也大方,立刻解开衣扣,当一只**出现时,卯生只机警地瞪了一眼,居然一扑而上,一口含住奶头,十分贪婪地吮吸起来。孩子的瘦脖子在抽颤,当那里发出的咕咚咕咚之声时,秀章心酸中犹听仙乐,且有绕梁三日之感。 喂奶这会儿,秀章从那媳妇口中得知,她不久前生过一孩子,满月就死了。问及来此作奶娘条件时,那媳妇竟然不知什么叫条件,只说男人吩咐过,不图人家啥的,吃饱饭就行。 不一会儿,卯生出生以来,第一次“酒足饭饱”似地主动放开了奶头,且笑。秀章无比欣慰地接过孩子。她想,总算孩子有福气,前世修来了这位奶娘凭天而降。这以后就好了。 秀章特别做了几个好菜招待奶娘。那媳妇吃得很香,她对秀章的和善很满意,表示一定好好喂养娃娃奶。贤昆、思灿也为卯生高兴,家中气氛陡然变得十分热烈、和谐。 然而,当楚天下午回家时,情况骤变。他进门一愣,两眼在那媳妇身上扫视两遍之后,脸色唰一下变冷,冷得贤昆、思灿于惊恐中连连倒退数步;冷得室内刚有的那和谐与热烈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突然的十分紧张。 楚天坐下,两眼如注,再度审视着那媳妇一脸的痴气,再看看对方走路的神态,更加生气地瞪大了眼睛。他黑脸转向秀章,语气十分不满地问:“你,请她做奶娘?” “不行?”秀章莫明其妙。 楚天脸更黑:“这,蠢娘的奶能吃?” “蠢娘?”秀章犹豫了一下,带几分不高兴地说,“啥蠢娘、笨娘的?就算是,难道她的奶也蠢?” 楚天腾地站起,双手剪在背后踱了两圈,突然果断而又武断道: “不行!蠢娘奶,会把娃子喂蠢的!” 秀章一怔,不敢相信地迟疑道:“有这种说法?” 楚天逻辑清楚,又义正词严:“猪奶喂出的就是猪!” 秀章瞠目结舌。又报之一笑:“没道理吧?” “我说的就是道理!”楚天双眼圆睁。 相互僵持好久,楚天毫不让步。秀章没办法,只好委婉地重申孩子需要营养。要求楚天为儿子的身体,为孩子的未来着想,请求楚天再考虑。 楚天生性固执。他态度坚决地说:“正是为娃子的将来着想,才不能吃这蠢娘的奶!” 秀章无奈,在当时盛行的“三从四德”的封建信条束缚下,她只能顺从丈夫,忍痛地送走了那媳妇。临别,她送那媳妇一套自己嫁时衣服。卯生有幸,一辈子总算吃过两餐饱奶。 若干年后,四十余岁的卯生即显得未老先衰。一日,他笑问父亲道: “人较牛如何?牛奶喂出的人,是否就是牛?” 父亲没有作答。他支支吾吾。 见父亲尴尬,卯生又后悔了,当年毕竟是当年。牛奶营养丰富,并非人类第一祖先面世就认识;认识事物需要科学和过程,还有地区差的延后性。况且,老父爱子,当年又何尚不是苦心?如果说他有错,他只是错把遗传因素转嫁到了食品而已。 正文 第四章 启蒙老师 姨娘的女儿叫金叶儿。卯生省事后,常能在金叶儿姐姐身上看到母亲的形象。公道地说,金叶姐姐与母亲相比,一样漂亮,一样文静,一样精明与贤惠,只是好像没有多少文化。她大卯生十四岁,在卯生幼年印象中,金叶儿姐姐身材苗条,办事从容轻捷,飘飘然宛若仙女。据说,卯生出生时,是金叶儿姐姐扫的“血堂”,又是她教卯生蹒跚学步。她很喜爱卯生。后来,她常讲述卯生童年故事—— 阳春三月,楚天和秀章相继康复。他俩相商筹划借贷本钱,重新开始酿酒。至此,长达五个月的,专靠姨娘秀兰供济的生活宣告结束。 酿酒行业虽算轻车熟路,但由于战乱和地方行政干涉,筹措中十分艰难。不过幸有秀章精明独到的运筹和安排,才力挽狂澜,最终起死回生,而且不几月便还清借贷。从此,日子过得虽不算十分宽裕,倒也可以敷敷衍衍。一个原气伤尽,一贫如洗的家,能在战乱荒年之中,如此之快地走出低谷,实非容易。 所以,在亲朋邻里赞颂之时,楚天内心由衷感激着秀章。常有自愧不如之叹。 得孙二娘的遗传,天赋颇高的秀章,处事的确富有运筹和组织能力。其程度虽未测高深,但类似办一煮酒作坊和操持这小小一家,尽管战乱增加了无限难度,她仍然游刃有余,左右逢源在谈笑之间。只苦她生来体弱,特别是经楚天和自己一场大病摧残后,她更觉手无缚鸡之力,稍微劳动,对她都是超负荷的压力。所以,她几次想架起织布机都未如愿。 春去冬来,挣扎在营养欠缺中的卯生,居然胜利地熬过了一周岁。而且,随着骨架的增长,瘦虽瘦,却在瘦中透出了灵气。他脸庞清秀,额头宽阔高耸,剑眉下一双眼睛不是很大,但清澈明亮,特别聚光,炯炯有神中闪耀着两股锐气,很是精神。 姨娘秀兰说:“卯生的聪明俊气,活脱一个秀章。” 楚天坚决强调说:“卯生,绝没有秀章漂亮。” 面对楚天的恭维,秀章依然笑不起来。人看幼小,从卯生灵秀之气中,她并不怀疑儿子的聪明。但仅靠米糊涂儿活下来的孩子,如此衰弱的身体,他将来如何应对祸福莫测的人生? 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她常对金叶儿姐姐说,在楚天那场大病之中,如果不是自己的命运不好,白麻子之流就无从给她惨无人道的精神摧残;如果不是自己身体不好,也不至于在那双重压力中倒下去;如果自己不倒下去,也就不至于滴奶告罄,而让孩子在死里逃生中捡回一条命。这一连串的自责与愧疚,随着卯生一天天成长而增长,是那么无情的直至终老地折磨着她的心。因此致使她多年特殊地偏爱卯生。也许正因如此,当多年后她撒手西去,才将这种特殊厚重的,重情人生关爱亲情的理念移植到了卯生内心。 只是卯生永远也想不明白,母亲这种崇高的总在检讨自己有愧于人的品德,父亲怎么就没有?他仿佛永远记不起那场苦难深重、后患无穷的病;仿佛永远记不起自己曾经做错过什么事。 兰山县解放了。楚天家历尽坎坷磨难,却因祸得福。在楚天二位兄长均是地主的情况下,他家竟是标准的贫农,而且分得了田地等五大财产。 楚天有田种了,秀章也终于架起了织布机。如此一连几年,男耕女织,楚天家如旭日东升,一幅欣欣向荣景象,称得上是丰衣足食值得回忆的岁月。 这期间,卯生有了一个妹妹玉珍;再后,他又有了一个弟弟。这弟弟出生于二月十二清晨,一天不差,比卯生整小七点四岁。 这年二月十三日是惊蛰节令。于是,素有小秀才雅称的楚天,灵感突来,大概也为省事的命名及时的于惊蛰节这天,为幺儿取名“惊蛰”。只可惜兰山乡间多是别字先生,他们居然将“蛰”念成“执”或“志”。大煞风景,令人啼笑皆非,有负“秀才”初衷和一个好名字的韵味儿。不过念归念,写归写,惊蛰依然是惊蛰。这是一个象征万物复苏,春意盎然的好名字。 也许,疯和尚峨嵋或九天有知,亦会高兴。 家中有了惊蛰后的这年秋天,卯生终于发蒙读书了。而且,一入学堂门,他学习成绩异常的好,好得连老师都不敢相信他是发蒙生. 卯生读到二下时,也就是第四册书报名的时候,他为突然失去的黄老师哭了。他哭得很痛心,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充分暴露了他情感丰富,重情人生的天性。 黄老师是为卯生人生上第一堂语文课的老师,是班主任。黄老师很年轻,脸上虽有些许雀斑,但卯生认为她很美很漂亮,像妈妈。 可是仅仅一个寒假,只过了一个春节,黄老师怎么就不见了呢?他心情沉痛,惆怅;心像丢进了万丈深谷,空空落落。第一天就这么凄凉地混了几节课。不过新书没有发,新来的大个子老师出出进进,也没有太认真。下午放学后,卯生第三次来到黄老师寝室门口,总希望老师能突然开门出来。他相信黄老师还在学校里。因为在他想来,好老师是不应该离开学校的。他站了很久,门还是不开。他想敲敲门,又慢慢缩回手,恐怕老师正睡觉吧?老师可能是累了,不应该惊动弄醒她。 站累了。卯生将背后的书包转到身前,抱着,缓缓坐到门槛上,头轻轻靠着身后门页上,两眼半眯着,黄老师浮现在他脑海中…… 黄老师像妈妈,又像金叶儿姐姐,在黄老师保护下,那些身强力壮行为野蛮的同学,很少敢欺负他。他很感激老师,一心想好好学习,为老师争气,让老师高兴。因此,一连读过三册书,他学习成绩永远是全班第一名,所有作业本上永远是对号,全部是满分。 学生全走了,校园内静悄悄的。 不知什么时候,卯生靠在门上睡着了。忽然门开,他惊骇中醒来,却已来不及保护自己,身不由己咚地一声倒了过去,后脑勺磕在青砖地面上,很疼。门里人惊叫中扶起他。看时,竟不是黄老师,而是带数学的朱道涌老师。朱老师也有母亲一样善良的脸。 朱老师在暮色中辨认出了卯生,不由惊问:“何卯生!你,怎么还没有回家?” “我,我等黄老师,我想她,我想看看她……呜鸣…… 朱老师想起,这寝室本是黄老师的,她只是刚搬来。她感动地搂着卯生,轻轻为他揉着后脑勺,两眼湿润道: “别哭。黄老师已经调走了。不过,她若知道有你,有你这么个学生在想念她,她会高兴的。别哭。” 害怕的事终成事实,卯生更伤心地哭了很久。朱老师说过黄老师的去向,只是,卯生后来忘了那个地名。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黄老师,留下了永远的怀念和遗憾。他不知道黄老师的名字。但他内心深处,终生为黄老师留下了神圣的一席。他感谢黄老师为他童年留下了温馨的回忆。 新来的班主任叫何秀全。这名字好记,因为他与历史上的洪秀全仅一字之差。何老师大个子,人很严肃。在卯生印象中,何老师好像从来不会笑。何老师课讲得很好,班纪也管得很严,没有人敢胡来,没有人不怕他。因此,卯生依然没有受到野蛮同学的多少欺侮。而且,一如既往,他学习成绩依旧永远是全班第一名。只是,他没有感觉到何老师怎么喜欢他。相反,何老师初来第二星期就撤了他的学习委员。 何老师上课,与其他老师有一点特别的不同,他用黑板很珍惜,从来只用一半。另一半留着。一半与一半之间,有一条竖着的水纹分界线。留着的一半,上端冠有“请看”二字,永不擦拭。而下面,则有随时更换的漫画图。如有人听课时交头接耳,那“请看”下面,便立即出现两只似白鹤、又像鹭鸶般的长嘴鸟在接吻,浪漫夸张维妙维肖,旁白:“叽叽咕咕”,粉笔一圈,箭头直插二鸟长嘴之间。这趣味横生的漫画图,何老师只是一挥而就,用时绝不超过三五秒。 于是,那双交头接耳者们满脸绯红,双手立即捡向背后,端然肃坐。否则,他们将受到全班同学的嘻笑或目光谴责。 这方法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凡何老师的课,班上从来听不到“站起来”之类喝斥声。然而,卯生却很反感。他认为这是老师对学生的侮辱和谩骂。 卯生常常课间偷偷看课外书。先是连环画,后是大本头。诸如《西游记》、《水浒》等等。所以那“请看”专栏上,常有他的生动写照——癞蛤蟆戴一副夸张式的大眼镜,正在偷偷地看课外书。开始时,卯生也时有收敛。他怕全班同学的目光。但随着反感日深,也随着书中难舍的故事情节的发展,他忘乎所以,甚至在所不惜了。于是那癞蛤蟆边又加了新的旁白:“虽然学习好……” 这指向和意思都再明白不过了。同学们纷纷偷看卯生,报以莫名羡慕的笑。卯生自己也有些莫名的受宠若惊,却又悻悻然地将书塞进课桌下。可是,武松喝了那么多酒,他能打得过蒋门神吗?提心吊胆,忧心忡忡,他忍不住又拖出书来,一行一抬头的小心翼翼。 尽管如此,仍无法逃过何老师的火眼金睛,那癞蛤蟆边的旁白,忽然之间,唰地一下变成了——“死不悔改!” 触目惊心! “嗤嗤嗤……” 全班在窃笑。笑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卯生正感窝火,同桌叫甘菊兰尿裤子的臭丫头,居然挪挪屁股,拉开距离,表示划清界线。 “哼哼!”卯生冷冷一笑,轻蔑地瞪了那臭丫头一眼。 死不悔改就死不悔改!他索性将书拉出一大半,索性伏着头,一边抽泣一边看。居然也看得进,而且不再受那么一行一抬头的惶恐与熬煎。 除乎意外,何老师竟然不管了。直到下课“起立”时,卯生看那只癞蛤蟆旁边还是“死不悔改”。大概是死都不肯悔改的人,令老师大失所望和悔心丧气了吧?他心中惴惴不安,隐隐有些后悔。下一节课再也没看《水浒》了。 然而第二天上课时,卯生仿佛忘了昨天,依然故我,还是那么我行我素,死不悔改。因为自习课放下的武松,其命运让他很担心。 忽然,叭一声响,这是何老师教鞭拍桌子的声音,吓得卯生猛抬头。何老师正盛怒地盯着他。再看黑板,癞蛤蟆还是昨天那只癞蛤蟆,只是旁白变了,变得在那葫芦大的一个白圈里,赫然写道: “尾大不调,吊而郎当,你认为自己了不起了!” 这一节课,卯生再也不敢管武松死活了。只是心中有些委屈:我什么时候认为自己了不起了?同时他在研究:奇怪,何老师上次写的是“伟大不吊”,今天又写“尾大不调”;在这里,到底是用“尾大不调”正确,还是“伟大不吊”正确? 第二天,卯生第一次逃学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逃学起因虽有经不住中德、松伟子两逃学包的勾引与诱惑成份,但更主要还是因课堂上看书不方便,怕那“死不悔改”以及“尾大不调”所招致的诸多不快。逃学则不然,每当中德、松伟子下河摸鱼抑或檐下烧爆谷花时,卯生总可毫无顾忌地蹲在檐边或坎下看书。当然,也有“投书从戎”,勇于参战的时候。他觉得这样一张一弛,很有情趣。不过有一点,每隔日他必到学校一次,一去首先便问尿裤子的甘菊兰: “课上到哪儿了?” 于是就抓紧补读课文,抓紧补写作业,从不允许自己拉下一次,更不允许草草敷衍。因而他的学习成绩,依然稳坐全班头把交椅,如同水泊梁山曾头市以后的宋江。 然而好景不长,何秀全老师居然神出鬼没地找到了卯生家。当堂一对,真象大白:老师以为学生在家,家长以为孩子在校。两边偌大人物,全被这小不点儿当猴耍了。 “唉,你本是聪明诚实的孩子,为什么要撒谎、要逃学呢?”何老师痛心地说,“注意呀,再这样下去,你的学习成绩会下降,人也会变坏的。” 楚天狠狠道:“该打!快给老师订保证!” 双方很痛心、很气愤,却又碍于相互情面,强颜说教和佯笑。不过苦在后面,当楚天满脸堆笑,千恩万谢送走何老师后,转身抽下那根二指宽的竹篾片子,一顿饱打,竟让卯生屁股三天不敢挨板凳,又让那尿裤子的臭丫头嗤嗤地笑了好几天。从此,逃学虽逃,少了。 正文 第五章 险被开除学藉 卯生读到第五册书时,学校突然起了变化。校园内湖南馆前,三几天中,忽然出现两排高耸的长长的木栅架子。木栅架子物尽其用,反正两面贴满了大字报。大字报上写满了乱七八糟的话,语言颠三倒四,毫无文采,读起来很费力气,远没有小说上的通顺和有味道。卯生看得囫囵半块,似懂非懂,领略到的好像是整什么风,反什么右。大字报有高年级学生揭发老师的,也有老师“帮助”老师的。 这些,卯生可以一概不管,但有一点他必须管!一个教画萝卜白菜的申跛子申老师,竟然别出心裁,或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为何秀全老师画了一张漫画大字报。漫画上,申跛子端一碗青菜汤,何老师却手拿肉饼,且呵呵大笑地正吟一首打油诗道: “哈哈:老夫姓孔你拾荒,我著文章你卖筐;天上地下不一样,我吃饼子你喝汤……” 狗娘养的,他将何老师画得奇丑无比,把他自己画得倒是眉清目秀,而且不跛。 这不是颠倒了吗?何老师虽爱画漫画,但他一表人才。更可敬是他不仅课讲得特别好,同时很爱学生。你申跛子除了骂人,不就会教画个萝卜白菜吗?而且,还画个歪歪! 卯生下决心要撕掉这张漫画,揉烂!只可恨木架子太高,够不到,撕不成。于是他找中德、松伟子帮忙,当晚专程杀回学校。按卯生的吩咐,俩伙伴蹲下,他两脚各踏一人肩头,三人叠成一个品字形的大罗汉,哗哗,三下五去二,跳下来,扯碎,再踏两脚! “你咋要帮何老师?”松伟子像猴一样弓着身子,一摆长头发,一脚踢开被卯生踏过的大字报,问。 “何老师人好。他是我的老师。” “人好?嘻嘻!”中德一缩脖子,“害你挨屁股的该是他吧?还人好咧,好赖不分……” “去!”卯生突然怒发冲冠般地推了中德一掌,叫道:“那事儿都怪你俩鬼约伴,跟何老师不相干!” 第二天清早,学校气氛骤变。早操不上了,申跛子召集全校老师,以及全校十八个班,一千多名学生在操场上开大会。他站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地跛着,声嘶力竭地叫嚷了很久。 申跛子究竟说了些什么,卯生没有全听懂,但他知道了,这大会是因大字报被撕而引起的。同时他听清楚了,申跛子把大字报被撕上升为事件,是破坏什么运动,是反党反人民,是“某某某”恶意抵触,是破坏运动的反革命行为。 卯生并不知道这破坏运动的性质有多严重,但他仍从全校师生严肃的面孔和气氛中,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当他一再听到“某某某”一词时,不由脊梁发冷,汗水顿生,有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 卯生在家时,常被邻里昵称作“卯卯儿”。因此,他把申老师那有些结巴的大舌头吐出的“某某某”,听成了“卯卯儿”。而且与撕大字报相关,自然是他“卯卯儿”无疑。可是,昨晚撕大字报事十分机密,申跛子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想到了中德和松伟子。特别是中德,昨晚他说何老师不好时,自己不是给了他一掌吗?定是这家伙怀恨报复,暗中告密。卯生不禁朝后排的中德子瞪了一眼。 台上,申跛子突然加大音量,语气更严肃地叫道:“这张大字报,啊!究竟是谁撕的,我们全校师生心中都有数,啊!但是,根据坦白从宽的政策,我们还是希望‘某某某’这个撕大字报的家伙,能自觉地站出来。站出来向我们全校师生低头认罪,老实交待……” 卯生惊怔着,仰脸看去时,申跛子两眼仿佛正盯着自己。那眼睛阴冷阴冷,充满邪气和杀机。这一下,无端地刺激得他一咬牙:好汉做事好汉当。谁还怕你狗娘养的不成?他毅然地举起了手。 突然,他的胳膊被人使劲拉了下来。一看,是身边松伟子。松伟子瞪着红红的眼睛,低声道: “你疯啦?也不是说你!” 卯生一愣,再抬头看,果然,申跛子没有再看他这里,而是正对身边两位高年级学生吩咐什么。 解放之初,穷人刚刚翻身,小学五六年级学生有相当一部分是十八九岁,甚至有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们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噔噔地跑下台来,居然直扑何秀全老师,而且不由分说地左右扭住了何老师两条胳膊,像押解命犯赶赴刑场那样,凶狠无情,连推带搡地将他推上了那高高的土讲台。 卯生感到自己的心唰一下抽紧了。这刹那间,他完全明白了,是自己害了何老师。 何老师被扭上台,高大的身躯被迫佝偻着,满脸流汗,极力挣扎着,分辩着。 申跛子冷笑中仍然在喝叫着什么,卯生一句也没听清。他痛楚地看着何老师,心咚咚地跳,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很像儿女无意间伤害了父母一样愧疚、惶恐。 忽然,只见申跛子一挥手示意安静后,他说他根据什么什么,代表什么,现在,他责令何秀全老师停课反省,检查;必须老老实实地交待问题…… “不——” 卯生突然大叫,声音却戛然而止。因为他的嘴被松伟子捂住了。 “找死啊!千万不能承认。”松伟子急得头上冒汗,“承认了,你会被学校开除的!” 卯生嘴被松开了,但他人被震惊了。是啊,前不久因学生打群架,学校已宣布开除了两个学生。如今这事,看阵式,恐怕远比打架严重。据说开除学籍后,永远不能再读书。卯生一身冷汗,不吃饭可以,但他不能不读书啊。这该怎么办? “你申祖奎这是陷害!” 何老师疾言厉色,声音悲愤,凄怆,像雷鸣一样震憾着卯生的心。突然,他仿佛忘了一切,猛一掌推开松伟子,唰一下高高地举起手,声音尖厉地大叫道: “不!大字报是我撕的!不是何老师,不是何老师啊!” 整个操场鸦雀无声,一千多人傻愣着,十几秒钟内死一样寂静。正押解何老师下台的两名大个子学生,也像听到口令似的,突然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卯生清清楚楚地看见何老师扭过脸来,两眼炯炯地在寻找他。他知道何老师听出了他的声音,也看到了老师脸上那一丝苦涩的欣慰。他感到自己眼泪流了下来。 当人们恢复呼吸时,申跛子气急败坏地向台前跛了两步,一根手指发抖地遥指着人海中的卯生,吼叫道: “何卯生,你,你这个小家伙胡说吧!” “我没有胡说,是我撕的!” 申跛子捣着手指,唾沫星直喷: “那么高,你,你够不到。快说,你是不是在胡说,是不是有人让你胡说的!” “我,我没有胡说,是我撕的!”卯生坚持得脸颊通红. “好啊,何卯生。你包庇坏人,我开除你!” 卯生惊恐中不禁低下头来,但仅二三秒钟,他又奋然地昂起头来,声音更大地喊道: “是我撕的。开除就开除,哪个怕你!” 卯生这稚气无畏的态度,迫使申跛子傻愣了一阵,但他旋即又叫嚷道: “不行!你说你撕的,没有人证!再说你根本就够不到木架子,怎么撕?快说实话!说了实话,说声不是你撕的,我——可以不开除你!” “你开除吧。是我撕的!” “好啊,可,可你的人证呢?” “人证……”卯生迟疑中,不自觉地扭头看了松伟子一眼。 松伟子一楞,但他生来机警,眼睛一眨,忽然举手大声叫: “是他,是何卯生撕的,我亲眼看见!” “又一个胡说八道!”申跛子气得跛脚直弹,十分恼火,“快说,他何卯生是怎么撕的?丈巴高啊,他一个三尺高的娃子,咋能够得那么高?” “他呀,”松伟子好像很怕卯生似地往开一躲,“他呀——哼!他去上厕所,风吹大字报倒吊着,他走近一蹦,顺手扯去擦屁股了……” “哈哈哈……” 突然,全场一千多名学生哄堂大笑。 申跛子直跺脚,哭笑不是,狼狈不堪。何秀全老师则哼哼冷笑一声,蔑视地瞪了申跛子一眼,拂袖而去。至此,这场闹剧不了了之。后来,不知是申跛子力不从心,还是公理使然,反正卯生有幸没被开除学籍。 正文 第六章 大闹食堂 大跃进这年,卯生虚年十岁。大跃进年代,卯生的个子也大跃进地长。他与母亲比过,个头已经接近母亲的肩膀头高矮了。这年头,到处乱哄哄在建大炼钢铁的炼铁炉,漫山遍野。这些炉子大小不等,大的巍峨高耸,仰视落帽;小的全在地下,分布在低山土岗之上,密密麻麻,一个连一个,个个精工细作,内壁油光水滑,颇像埋于地下的罈罈罐罐,每个大概能装三五、六七挑水。只是只见修造未见使用,最终废弃。两年后,卯生稍大一些时常想:大人们也有荒唐的时候。像他当年逃学一样不务正业。 最大的一个炼铁炉子就在学校旁边。它依山突起,高约三四丈,方方正正,下面大,上面小,像一巨型烛台似的耸立在何家祠堂西头。两只大棺材改成的大风箱,昼夜间噗哒噗哒地响;炼铁炉子上口喷出的,直径丈余的烟火般的火柱,直上云霄。这一切距卯生的教室顶多十米,临窗望去煞是好看,只是太吵。吵得何秀全老师时常唉声叹气:咋要这么作践学校呵? 这时候老百姓几百成上千人同吃大食堂。按当时农村干部自豪而沒名堂的说法:百年修得同船渡,千人修得共搅勺把子。那场面红红火火,看去的确像是遇上了空前绝后的大好时代。 这时期,老百姓和学生一律过军事化生活。原农业合作高级社社长,改名叫连长。连长之下自然是排长。不过也有人叫排长作队长的,或许他们想,管他妈的呢,都一样。为军事化需要,农村每个家庭,全没奈何地“妻离子散”。这些人被分作五组,各处一方,各得其所。 按男女老幼为序,第一组是已经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送进集体养老院。说这是社会主义优越性,也免了儿孙们的后顾之忧。第二组是婴孩幼儿,统统送进托儿所,免了母亲们的拖泥带水。第三组是学生,这些家伙大小不一,麻烦最多,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吃住一律交给学校。第四组是青壮男劳力,以排或队为单位,集中居住;这是主力军,千万不能与婆娘女人们掺杂厮混,以免干些不该干的事情,有损战斗力。 不过这种担心实际上是多余的。因为不久,主力军根据需要,已经全体开赴“黑山”、“红山”:黑山支队上山伐树烧黑炭,以供大炼钢铁之需;红山支队进山放炮挖铁矿。没家没室,两地分居,千山万水的迢迢数百里,想干不该干的事也鞭长莫及。第五组是女人,同样以排或队为单位,集中居住在一个或两个大院子里。女人们一律浪荡大统铺。反正都是女人,无须遮遮掩掩。这是一支仅次于主力军的主力军,她们负责着全部农业生产。尽管她们有辱使命,为后来的三年“自然灾害”奠下了伤心的基础和负有不可饶恕的罪责,但她们当时还是很辛苦的。因为农业生产中,即使秧把子已经下田,只要突然一声令下,女人们也只能出水两腿泥的,去挑黑炭,送铁矿,去充作运输队。 不能不去,这是军事命令。以致被撂下的秧苗、秧把子成堆成坨安睡田中醉生梦死,当其一枕黄粱醒来已去数月,最后造成大片大片良田荒芜。 扯远了,该说声言归正传。 学生食堂的饭菜,千姿百态,毋庸讳言,算是糟透了。全校三六一十八个班,一千多名学生吃饭,食堂却只有三口大锅——因为供销社原有待销的新锅,以及老百姓居家的旧铁锅,全被“救急”时砸碎练铁了;一场铁锅浩劫,导致这时的铁锅,真比仰韶文化时期的陶罐更珍稀——炊事员们无奈,只好让现有的铁锅们发扬风格地多装米。然而水满尚溢,米多自然翻江倒海。于是三通火起,灶上如同白浪滔天,灶下一片汪洋,犹同水漫金山寺。 炊事员们顿时呼呼喊喊,个个像岳家军挑战滑车那样,挥铲大战;地上的铲起来,灶上的铲进去。结果,堆虽堆起来了,白米却煮成了五彩饭,而且日日如是。掌勺的师傅很自豪,因为他也创下了史无前例。 吃米糊涂儿长大的卯生,吃饭却自小挑剔。他每餐端着碗,一选再选,尽管已经剔出了不少杂质,却依然吃一口吐三口地难以下咽。人渐消瘦,整日蔫巴巴的。 由此,他偷偷回去向母亲诉苦。母亲心痛而又无奈。想了好久,才哀伤地叹一声,道: “没有别的办法。这样吧,我给你炒点好菜,你带去将就着多吃点饭,啊?” “不,我想回来吃饭。”卯生带着哭音说。 “这可不行。”母亲心痛地抚摩着卯生的手说,“学生的粮食转到学校去了,回来吃,冯队长他们会有意见的。” 从此一连多日,卯生每隔天傍晚悄悄回家拿菜。菜很少,每次只是小小一瓷茶壶儿,倒入碗中顶多是大半碗。但母亲炒得很精细,很好吃。这些菜都是母亲年前储存的干货,诸如干豇豆、干酱豆,茄子干儿等等,加些辣子面,炒得油汪汪的,很能送饭,居然能让卯生生吞强咽,每餐囫囵吞枣般吃下一小碗饭。清秀的脸颊上又有了些红色。 可是不到一个月,干菜没有了,母亲急得唉声叹气,竟想不出一点解决的办法。 逼上梁山时,卯生的横劲又来了。他不管什么冯队长狗队长,按准时间,一日两餐,每次跑步回来吃队上的大食堂。他觉得回来吃饭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只是为不给母亲添麻烦,饭厅里,他有些躲躲闪闪。 队上食堂就设在何家大院子。这里数十间房屋壁壁洞穿,所有房间连成一片,全做饭厅,每厅三席五席多少不等。每开饭时,何家大院中嗡声一片,十分热闹。何氏家族这块风水宝地,一时间落得人丁兴旺、风光无限。 母亲的饭厅朝阳,采光很好,让人吃饭舒服。席号是“45”。每席八人,添一卯生龟缩在母亲腿边,并不显挤。加上他吃饭只是一小碗,吃菜斯文,同席的妇女们不仅不嫌他,还时常争相为他劝菜逗乐趣。 乱世出英雄。这特殊年代,白麻子早已平步青云,炙手可热,一跃成了妇女队长。妇女队长这可是一个不小的官。她麾下有四百多名妇女。她是除前线“黑山、红山”之外的,后方又一主力军的统帅,其地位之尊,气派之大,可想而知。 白麻子常说,妇女一个顶仨。所以她算账:手下四百五十多人,三四一千二百,三五一百五十,她麾下相当于实踏实的千余之众,足足一个团。人们知道白麻子喜好炫耀自己麾下人众,不由联想到她那万颗麻坑,两者相加,为数的确不少。因此有人凑趣道,苟队长应该是一个正规军团长、师长了。于是有人叫白麻子作苟团长、或师长,又称狗大叫(校)。不过前两者可以明着叫,后者多少有失尊重和严肃,也就不便公开明叫了。 白麻子的确很是角色。她不仅很会使用和珍惜自己的权力,而且善于尽职尽责。所以连那为人颇有犟劲的,坐镇大本营的三军主帅冯队长,也有意无意间让她三分。由此,人们便叫她母队长。这里的含义很复杂,既有嘲讽冯队长的味儿——皇帝不是有后宫、母后吗——又有讥讽那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苟队长无非只是一雌玩意儿的味道。不过,这叫母队长与喊“狗大叫”,以及麻团长相比,苟队长大概还是喜欢前者。 “母队长来了。”同席的突然有人提醒。 秀章一惊,竟然下意识地按了按卯生的头。 然而来不及了。白麻子尽管极作平常巡视模样,但那麻脸上一双阴冷的小眼睛,已经睃了过来。她装模作样“检察”一阵之后,即慢步走过来,一脸严肃,两眼直逼卯生,忽然阴阴一笑问: “回来了?” “回来了,他苟姐。”秀章满脸堆笑地代儿子回答。 “哼哼,”白麻子嘴一撇,“是哪个,叫你们学生娃子回来吃饭的?嗯!” “哦,是这样……” 秀章小心代儿子说明了学校的情况。同席的妇女们也都附和,目的是解围。 “不要说了!”白麻子突然大将军式地一摆手,又如母驴性起倒腾中那般吭哧了两声,然后非凡地清了清嗓子,说:“学校生活不好,是吧?——当然了,共产党的学校中的日期呀,是没有破产地主过去的日期好过嘛。啊,没有那么些鸡呀鸭呀,没有顿顿人参燕窝、天天花天酒地的好日期,是吧?嗯!” 白麻子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秀章明白,楚天的大哥二哥都是破产地主,所以在白麻子眼中,楚天一家也应该是地主。对于白麻子的讥讽,卯生听不太懂。他傻傻地望着对方。 “但是,我们大家要晓得,这是么子时候?这是大跃进,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候。啊,二十年呀!这口号天天在喊,哪个没听见,啊?简单地说,这不是一天等于三天、两天,不是小阵式。是三面红旗迎风飘扬的时候。是共产党的天下,啊!……” 白麻子恍忽自觉有些跑题了,于是干咳两声,又撇了撇嘴说: “再说啦,大家不都有娃子在学校吗,啊?如果,都跟卯生一样跑回来吃饭,我们妇女队拖儿带母的,像个啥东西?我们的军事化还要不?老百姓不要了军事化,那还是个啥社会,啊?……” 白麻子背剪双手,歪着身子,像玩猴一样围着桌子转,围着桌子说。但是她说着说着,突然卡壳儿了。大概学来的新名词被她生拼硬套,稀里糊涂中用完了。故急得她猝然站下,支支吾吾一连吭了好几声后,才猛然一挥手道: “所以,我们说到这儿,么子都不说了。只是卯生你要给我记着,日后再也不能回来吃饭了!要不,食堂要停你娘的伙食,一个顶一个,说到做到。哼哼!” 白麻子最后的“哼哼”声,哼得居高临下,斩钉截铁,哼得颇有些份量。然后,她丢下发呆的母子俩,胜利者般地一撇嘴,扬长而去。 饭厅的女人们,低声咒骂着白麻子,先后悄然离去。走时无不同情地看了看秀章和卯生。 当人去尽时,秀章终于忍不住,搂着儿子的头哭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年盼星星盼月亮生下的儿子,到如今,竟然不能保护儿子吃一碗普普通通的饭。而且,这饭不是没有。集体从不喂猪喂鸡,成盆成盆的剩饭,只能三人两人抬着往厕所倒。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看着卯生放下的碗,母亲知道气盛的儿子这一顿饭是吃不下去了。可是家里什么也没有,毫无办法补充儿子空空的肚子。她心痛地搂着儿子,泪如泉涌。 卯生呆呆地仰望着母亲的泪眼,慢慢地小牙咬破了嘴唇,血染红了下巴,汩汩地流淌着。但他始终不哭,只不断地为母亲擦泪。 突然,他挣开母亲,抓起那个他刚吃过两口的饭碗,直奔出去。他奔到正为妇女们分工的白麻子前面,抬手连饭带碗,照准麻脸猛然砸去。 可惜,他人矮力小,本是准备照打麻脸的,却只将饭碗甩在了白麻子那瘪瘪的胸脯上。碗滚了下来,咔嚓甩成两块。 白麻子惊恐地愣住了。卯生却毫不犹豫,他像头小豹子似的再度迅猛地扑了上去;抓起地上的半边碗,两眼血红,饿虎扑食般地一蹦老高,拼尽全力直照麻脸挖了下去,挖得扎扎实实,直挖得黑麻脸皮嘶啦一响。 这一切只发生在两三秒钟内。只见白麻子在“哎哟”声中连退数步,黑麻脸上立刻见红,几滴乌血像卯生嘴唇上鲜血一样汩汩地流。 “你,你反了!” 白麻子没有顾得胸脯上的饭渣,一把捂住流血的脸,歇斯底里地大叫。 “告诉你,麻家伙,明天,我还要回来吃饭!” “我,我找你娘!” “你敢!” 卯生说罢,也胜利者般地扬长而去。 正文 第七章 再度交锋 卯生长跑似地赶回学校,而且直奔双河庙,找到比他低一年级的长娃子。长娃子是冯队长的大儿子,从小同卯生要好。 “长娃子.” “嗯.” “明天起,我俩回队上去吃大食堂。好吗?” “不。” “咋不?” “难得跑。” “难得跑,难得跑,你长腿怕跑,死人哪!”卯生火了。 长娃子翻着大眼睛,呆呆的。 “好,你不跑是吧?”卯生居然一笑,“但你现在得跟我回去一趟!” “回去做啥子?”长娃子莫名其妙。 “回去跟你老子说,就说我叫你们搬家。你们住的是我家房子。”卯生斩钉截铁,“如果不搬,哼哼,小心我对付你!” 长娃子惊恐地后退一步。 特权什么时候都有。作为一方最高长官的冯队长,在将何家大院划定食堂时,特意留下了楚天家的三间瓦屋。不过他只占用了两间,东头一间,他夫妻及全家住,中间堂屋作他的指挥部。西头一间,他特许房主一家居住不动。这就意味着楚天一家依然团聚,这待遇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但冯队长的“特别恩允”,只是特殊年代的怪异产物,而卯生现在提出的问题,则是稚童皆懂的事实。 “你说咋办?”卯生催问,“是明天我俩一块回队上吃饭,还是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搬家?” 长娃子憨厚,但并不笨。他知道,凭力气自己并不怕卯生,但卯生的心眼子他自愧不如。如果跟卯生较上劲,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再说,学校的饭也的确很难吃。 “跑就跑唦。”他说。 卯生一阵高兴。于是,他又如此这般地叮嘱长娃子了很多话,以备应敌之需。 第二天,卯生领着长娃子,或说长娃子领着卯生,大摇大摆,双双走进本队食堂。在卯生眼神的鼓励下,长娃子一抹鼻涕,努力将声音提高八度地对大个子大师傅叫: “喂,给01席开饭!” “01席?” 厨房一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长娃子。 01、02席是客座。是上面连长、营长们下来检察工作时的雅座。可是厨师们疑惑,今天并没有通知做客餐呀。 “咋的,认不得我?”长娃子斗起胆来也厉害。 “噢噢,咋不认得呢?冯队长的娃娃大少爷嘛。”大个子大师傅笑脸相迎,“只是,今天我们没听说有客人呀。你这是……” “我吃,我跟卯生小表爷两人吃。” “噢。”大个子师傅转向卯生。他发现卯生正盯着他,目光专注,锐气逼人。他不由一怔:这小家伙厉害。昨日母队长挨打,食堂人个个咋舌,议论半天哩。他想,这小家伙胆子能吃雷,还是少缠的好。于是,他又转向长娃子问: “你要席,是你大大安排的?” 长娃子一听提到他父亲,顿时蔫了。他转向卯生,那眼神分明在问:“怎么办?” 卯生一笑,上前一步问大师傅道: “咋啦,是不是你吃饭,也要长娃子大大安排呀?不然,你也不能吃,是不?” “这,这……不是这个意思。”大师傅尴尬道,“我是说,今天没有做客菜。” “哪个说要客菜了?”长娃子恍然明白,鼓起胆子叫,“快来,我们还要上学哪!” 两人也是一席,也是一大盆子菜。这菜虽是南瓜葫芦乱七八糟一锅烩,但论质论味,都远比学校那半生不熟的好上若干倍,干净若干倍。 一上桌子,卯生即作好了“接见”白麻子的准备。果然,刚吃半碗,麻家伙便来了。 白麻子脸上,贴着品字形的三块白纱布,猛看滑稽可笑,完全是幅小丑像。她双手捡在背后,头和臀部以上身子,一齐向右微微倾斜着,以致她走路有点“汰”。再配上那黑白相间的脸,简直是一只活生生的大猩猩。 白麻子故弄风度地姗姗而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与卯生第一个照面时,不禁暗暗一咬牙。但这只是潜在的,不容人察觉的。她生性奸诈、阴毒,其程度不惜治人于死地。同时,她喜好表现手腕,玩弄机谋。所以她处事、整人绝不尽做脸上。有人说,苟步文若不是一张黑麻脸,若没有一脸鬼祟阴气,有时候,她倒堪称一只笑面虎。 此刻,她正是一脸笑。 她笑着,笑得那三块将她麻脸衬得更黑的白纱布有些微微发抖。她双眼在两张不屑看她的,充满稚气的脸膛上,搜来索去。然后围着桌子,缓缓地走了两圈,最后停在卯生旁边,特特地伸长脑袋,一脸笑道:“嘻嘻,不愧男子汉哟,有胆量,还真的回来了。” 白麻子声音不高,语气平静自然,很像一位善良和气的女人在逗小孩玩。实际有些猫戏老鼠的味道。 “当然罗,”卯生用筷子敲了敲碗边,“男子汉大丈夫嘛,说话不能不算数。” “哼哼!” 白麻子忽然收起笑容,收得风扫残云,再努力一撇嘴,现出了一脸极度的轻蔑。 “说说,你拉长娃子回来,是为壮胆吧?这就是男子汉大丈夫?这算球个啥才不溜子本事哟,啊!” 卯生脸唰一下红了,心也噗噗地跳,像偷东西被人抓住了似的心虚,憋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白麻子一阵高兴,得胜似地一撇嘴,又幸灾乐祸地哼哼两声。 “你‘哼’我个球!” 卯生哐一声敲响了碗。但话一出口,他突然为自己慌乱中说出的粗话感到脸臊。兰山一带的人豪放粗犷,连相当一部分孩子很小就会骂人。卯生却例外。在母亲教诲下,他自小说话文明,从不吐脏字。此刻情急犯忌,他感到一阵羞愧。他极力镇静一下,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道: “告诉你吧,我领长娃子回来,这叫板眼,叫手段,你懂吗?你有本事,也用啊。” 白麻子一笑:“好啊——那,我们现在就试试!” “试吧!”卯生硬着头皮说。 白麻子又次极度轻蔑地撇撇嘴,慢慢转向有些发愣的长娃子。她忽然间像变了个人,一脸亲切的,故做痛爱地摸了摸长娃子的头,然后亲昵地说: “长娃儿,你晌午不要再回来吃饭,啊?听话。我们长娃儿一向都很听话,是吧?” 长娃子呆着。他大睁双眼,像看天一样微微向上,一眨不眨,厚嘴唇的嘴巴也微张着,双唇微微有些抖。这神情,像在思考什么,又像不屑与白麻子说话。 其实,卯生明白:长娃子每每这种神情时,既不是思考,也不是不愿与人说话,而是他大脑一片空白,没了主张。 卯生急了,他用脚在桌下猛踢了长娃一下。长娃子这时才恍若梦醒。他看看卯生,想了想,慢慢转脸看着白麻子,问: “我咋的不能回来吃饭了?” 白麻子洞若观火地朝卯生一撇嘴,回头对长娃子说:“学生娃子的粮食转到学校去了。你们回来吃饭,人家不会有意见吗,嗯?”白麻子很耐心,而且显得十分贴心:“你想想,你大大是队长,连你都跑回来吃饭,别人回来不?别人再回来,我们咋说呢?你该不想给你大大找麻烦吧,啊?” “不,不会有麻烦的。”长娃子说,“我跟小表爷问过学校,我们回来吃,学校可以退粮食。学校就是急着没有锅子煮饭哩。” “退粮?说得轻巧!粮食退了,人回来吃饭,哪个侍候你们?嗯!再说,你们跑回来吃,乱哄哄的,这军事化还要不,嗯!说给你们,粮食转了就转了,不能退!”白麻子叫着,又一拍长娃子的头说:“长娃儿呀,老辈人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道士跳家神,那样会学坏的。你要听话,啊?” 长娃子愣着,眼看他又会傻眼。卯生一气,顾不得许多了,他突然站起来瞪着长娃子叫: “你说,不能退粮是吗?那你问她,是哪个把我们粮食转到学校去的?不是我们自己背去的吧?哪个转的粮,哪个去吃饭。我们回来吃定了!” “对,哪个转的粮,哪个去吃饭。我们回来吃定了!” 长娃子鹦鹉学舌,话也说得突然利索了许多。其实这些话,卯生提前都教过他的,只苦他一急,一时憋不出词儿来。 “哼哼!”白麻子又剪叉式地背过双手,头一扭,狠狠地一撇嘴道:“你们的粮食是高头叫转的,哪个有球吊本事,哪个去找高头。反正这里没有饭给你们吃,队上没有那么多粮食浪费。” “浪费,你还晓得啥子叫浪费?”卯生像喊一样大声说,“你说说,队上泡青肥的茅坑里,每天几大盆几大盆地倒剩饭,是你叫搞的吧?为啥有那么多白米饭往茅坑里倒,就没有我和长娃子两人吃的两小碗呢?你说!你要说不清楚,我同长娃子就到营上去问问。” “对,我们到营上去问问!”长娃子附和道。 白麻子一愣,想了想,突然降低调门儿说:“这个啥呢,倒了饭、浪费粮食是不好,可是这也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人民大食堂‘有剩有余’嘛,也是一种优越性嘛!再说了,那些个妇女同志们做活路很苦、很累,吃饭多一点少一点的,没个准儿,剩饭不倒,你们说咋搞?” “好搞!既然有倒的就有我和长娃子吃的,吃了比浪费好!” “你倒有理了?” “有理走遍天下。不信,我们陪你一块去找营长、县长评一评?” “你,你……我不跟你胡搅蛮缠!” 白麻子显然有些犯怯,那张麻脸抽搐中露出了心虚的表情。她目光惶惶地逃离卯生,转向长娃子问:“长娃儿你说,你——听话不?” “我回来吃!”长娃子这次说得干脆、有劲。大概他已经感觉到卯生占了上风。 白麻子气急败坏:“好啊,我去喊你大大!” “莫怕,长娃子,我去喊你妈!” 卯生针锋相对,又有些两肋插刀的味道。 空气忽然间僵持住了。此前,白麻子还像一只鼓鼓的皮球,这会儿却像皮球突然被锥子扎了一样,慢慢中蔫了。围观的有人在窃笑。 长娃子母亲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平常尊老爱幼,待人很和气。但她一横起来也吓人,连那牛脾气的男人也怕她七八分。而且,她特别痛爱长娃子,每逢长娃子有事被欺,她简直是一只护犊雌虎。更令白麻子害怕的是,有次她只那么骚骚地向冯队长表示了一下,就被长娃子母亲闻讯抓破了麻脸,至今左脸尚有一瘤瘤儿。 “好好,算你狠。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白麻子自我圆场,又拼命地掩饰着尴尬,只是欲盖弥彰,麻脸上的纱布也没有掩盖住那片恐慌。她倒背双手,居然忘了撇嘴,便迫不及待匆匆而去。不过,临出门时,她回头恶狠狠地盯了卯生一眼,那眼神显然在说: “你等着!” 正文 第八章 大师傅人大量大 怪胎的产物是畸形的。而且,严重的畸形儿是巧妇也无法掩藏的。当它暴露于人时,是那么触目惊心,那么令人失魂落魄;让人看上一眼,经历一时,便留悸永生,终生难忘。 当茅坑中剩饭余臭犹存时,灾祸突降,人平二两毛谷子的时代蓦然而至。它似晴天霹雳,震昏了万千老百姓,震昏了所有人,震得人一时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总路线,人民公社,大跃进三面红旗仍在飘扬,只是大跃进的号角有些呜咽。因为人们肚子里装的多是水,别说“大跃”,就是小跳那么一下,那里也“嗝咚”一响。而且不争气的肚子经不得响,只要那么嗝咚二三下,两泡尿后,任你战鼓震天,无奈人的精神已经偃旗息鼓,不可救药。 何家沟的人民食堂还是食堂。只是那长长一排昔日辉煌一时的灶,被闲置了。取而代之,是一深深的类似煮酒用的作桶。这玩意儿好,几百人,十几斤米,它大肚能容,容进千余斤水。 开始时,席还是席,只是同样没了风采。原一席一盆米饭,换成了一盆稀米汤;至于菜蔬,仿若“狗肉不上席”,干脆彻底全免了。仅这一盆稀米汤,其稀得程度,本地甘才子有句顺口溜算作说明: 盆里照见碗, 碗里照见人; 喊声我的妈呀, 我已丢了魂。 这不是夸张,而是每日两餐,每人每餐半两大米的真实写照。 不几日哄抢乍起。这一席端走了那一席的一盆米汤;那一席又抢了这一席几碗稀饭。于是便推桌子砸板凳,于是便没有席了。 没席了,人们一齐涌进厨房,涌向作桶。这下犹同发生了星球大战,队长被推开,炊事员被赶走,作桶被人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们用盆掏,用瓢挖,稀米汤烫了胳膊,淋了头,水泡顿起,惨叫一片,一派目无王法,惨不忍睹状。 又于是,冯队长发火了。他竟然不管中央大员们同意不同意,土皇帝般狗胆包天—— “从今晌午起,一家一个盆,一人两碗汤,全你们妈的端回去喝!” 大个子大师傅叫好,又担心地问:“一人两碗汤,怕不够吧?” “加水!”白麻子果敢地说。 没处供应粮食了,学校自然也没食堂了,所有学生全作鸟兽散;加上“黑山、红山”主力军相继“凯旋”归来,一时五路大军云集,真正的千人之众;无奈中,立刻由大食堂改为一二三个小食堂。 第一小食堂,大个子大师傅仍然掌勺兼保管。他是实权人物,而且仿若祖坟忽然炸裂,一夜间成了显贵人种。他看人开始俯视,自感忽然伟大。臣民不争,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相拍马。而且居然甩开了冯队长与白麻子之流,重点集中地拍在大个子大师傅的屁股上。因为他是掌勺的。 每餐数百人,近千碗稀米汤,将由他掂着轻重地分发下去。饥年黄金失色,金砖没有烧饼贵重。一日两餐饭,一顿两碗汤,死不死活不活的,谁敢在这种岁月里与自己的肚子开玩笑?不想死,就得拍,就得努力地对大师傅恭维和谄媚。否则,你等着,深桶里,米汤上面也是汤,怕你不喝?可怜的人们,每次打饭都诚惶诚恐,被迫中拍得竟相献技。如果肚子不争气,力量输送不及时,导致谄笑苦涩而没有收获,抑或明明吃亏时,就得忍。因为还要吃下一顿呀,敢得罪? 人的容忍中包含着私心与希望。 楚天的老母地主成份。原靠儿子奉养独立生活。自从人间没有了百姓家中烟火时,老人也吃食堂。如今荒年,家人不忍,请来一块生活。至此,楚天一家八口人。八口人,一人两碗米汤,十六碗应有相当体积。可是楚天每餐端回来的,只是一个不大瓦盆的半盆不足。卯生渐感疑惑。 这天星期日。开饭时,卯生悄悄尾随父亲来到食堂,又悄悄藏在父亲身后观察大师傅打饭。 人说,饿死的厨子八百斤。那是夸张。但这种荒年,大个子大师傅仍不下一百八十斤,确也难能可贵。而且是红红的大脸盘,还多少保持、保留着一些横肉,更为稀罕。不过他常说,他的脸红肉厚,是伏在作桶上打饭热气熏肿的。于是,人们都说他很辛苦。 此刻,卯生两眼紧盯着大师傅的工作。他站在作桶边,隐约在热雾中,一手一个带把的量饭的白瓷碗,一手拿着长把勺。大勺既是掏米汤的器具,又是搅动桶中米汤及调和稀稠的工具。这工具很重要,又很有灵气。 “洞中乾坤大”。这柄长把勺深搅浅搅,紧搅慢搅,搅与不搅,都能直接关系到人们肚子中的份量。甚至,可以说它能把握着人的生与死。 大个子大师傅有生杀大权。 卯生惊奇中发现。 大师傅打饭之前,第一工序是首先看人脸。当他于热雾中辩清对方后,再决定手中长把勺的运动,该搅则搅,应该怎么搅就怎么搅,总的原则是名副其实的见客发货。 遇着大师傅喜欢者,或是有身份的人,长把勺搅得很浅,坚决不搅下面;而掏饭时,长把勺下得很深,慢慢捞起来的是精华,因此能将量饭的碗堆满一些,质优量足。 对于大师傅眼中的中层人士,长把勺积极努力,彻底搅动,直到一作桶稀饭十分均匀为止。中层人士吃的是本份。末流者最惨。每遇这类人来时,长把勺仿佛陡然变得十分疲劳,死也无力探底,搅来搅去,游动的只是中上层。自然,掏入碗中的是真正的“汤”;若辨米粒,正如《小石潭记》中的“游鱼可数”。据卯生后来追忆,这类人物,三五月之后,死去多一半。 若论人命,此人该当枪毙。 按排队顺序,临到楚天打饭了。 卯生从父亲腋下观察着。这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跳。他希望父亲在打饭人中是位上层人物。那样,不仅吃得多些,而且体面。但从父亲过去端回去的米汤看,好像不是——不,应该绝对不是。不过他想,父亲至少也该是中层中的上等人物吧?这样吃个正份儿,心理上也不至于受辱。 果然,大师傅隔着热雾,看清了楚天堆笑的脸。于是礼尚往来,大师傅也还以笑,随后长把勺努力探底,作桶内顿时翻江倒海,白浪滔天。很快,米汤中那可爱的白米粒,像无数小虾鱼花,万头攒动,争相踊跃,匀了。 一碗,不错,量饭的器具端得还比较平。两碗、三碗……量饭的碗越来越倾斜。大个子大师傅好像真的很怕烫。七碗、八碗……卯生小牙慢慢咬紧了嘴唇。大师傅的手仿佛越来越怕烫,烫得口中唏溜呼噜,呼噜得令人无端中为他担心和同情。卯生的小牙却在嘴唇上愈陷愈深,他自己也隐隐感到了疼。 终于量够了十六碗,楚天的饭终于打够了。他对大师傅报以感谢似地一点头,正欲端走时,卯生突然从他腋下钻过去,忽然双手按住了饭盆。旋即,他用肩头推开父亲,不假思索,毫未犹豫,噗咚一声将半盆米汤全数倒进了大作桶。 人们一惊,无数双眼睛唰地集中到一张尚带稚气的脸上。当人们看到他一脸盛怒时,居然鸦雀无声。 卯生紧盯着大师傅的脸,两眼喷火,道: “重打!” 正文 第九章 意外跳级 楚天惊诧中骂: “胆大!” “是他心黑!” 卯生声宏气雄,连楚天也于无形中被惊怔住了。在他印象中,儿子平时文文静静,马马虎虎,有几分超凡脱俗的味道,怎么此刻一下变得斤斤计较,又形同猛张飞了呢?妈的!他心中骂。 楚天一时窘得搓脚搓手,不知所措,表情十分尴尬。他觉得儿子闯祸不小:眼前这大师傅何等人物?别人讨好还唯恐不及,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如此莽撞,天晓得这事怎么收场,谁知道人家以后怎么报复? 然而事出意外,那五大三粗几近神圣不可侵犯的大师傅,于猝然间只稍稍愣了一会儿,居然连连点头,十分和蔼地问卯生: “小老弟,是我记错了碗数?” “你个人晓得!” 卯生不理会对方自找台阶的态度。他一手扶盆,一手稳健地撑在作桶沿上。他两眼在人群中一扫,光芒四射。回头依然火辣辣地盯着大师傅—— “重打!” “好好好,记错了,就重新来。” 大师傅脸色彤红,极力强笑,长把勺拼命搅动一阵后便老老实实重新盛饭。这次他居然并不十分怕烫了,甚至忘了唏溜呼噜。也许他想起这小家伙去年大战白麻子的往事,也许自感克扣人养命之物心气太虚,不敢大闹;抑或有其它想法,总之,他似是被迫走了一条息事宁人的路。 同一个盆,同是十六碗,这一次盆内之物竟然高出两寸多,至少增加了三分之一。从此,卯生从学校归来时,每次都是一路小跑,自然是为了赶时间打饭。他成了家中打饭的特使。他认为自己获得的,是全队普通人中的第一等质优量足的一份,而且餐餐如是。至于楚天担心的报复,一直没有出现。大概是人家大人大量,不屑计较。 这年头,很多家庭常为吃饭吵闹,父子相争,母女相嫌,各顾各地抢饭吃者,比比皆是。然而楚天家截然相反。 妹妹玉珍,比卯生小三岁多。从这年刚满七岁起,就开始挖野菜,且一挖三五年,一直挖穿挖透了那该杀的“自然灾害”。只是这自然灾害,真的灾得“自然”吗?不知未来的历史学家如何评说,反正因此,玉珍一生“自然”地没有进过学校大门。苦了她一生。 玉珍所挖的是些名叫蛾儿肠、狗脚板之类的野菜。她挖回后,由秀章洗净炒熟备用。当那半盆米汤端回来时,秀章便将野菜倒进去,反复一拌,即刻变成了大半盆,而且显得稠了许多。只可叹原白白的米汤并不能“涉污泥而不染”,再也不是白色了。野菜霸道,它一侵入即变成了绿茵茵的一盆浆,能见的米粒,真比天上朗星还要少。饭前,秀章首先盛一碗留下,来餐再盛一碗留下,这便是楚天的晚餐。楚天数十年都有吃晚餐的习惯,且香,不吃不行。余下秀章就不管了。这时,无论谁先来盛饭,第一碗必定是奶奶的,再后就各盛各的。 家庭碗小,一般每人两碗后,还可添上少许,抑或一碗后,还有大半碗。具体要看干稀度了。 无论是每人一碗多、还是两碗,楚天家的“宝盆”中永远有剩饭。尽管人人喉咙中都如伸有爪子般的食欲,尽管饭后人人都伸着长舌在贪婪地舔食碗壁残浆,但谁也不肯掏尽盆中最后那一点,谁都希望留给的是他人。而且餐餐如此,永远如是,竟在这般饥饿熬煎中整整保持了漫长的三年。性命不保的苦难岁月里,一家人以秀章为表率,潜移默化中,老老少少自自然然,人人克己复礼,个个浓情如斯,直令卯生若干年后,每每回味起来依然甜得醉心,甜得远远盖过、湮没了对当年饥饿之苦的回味。 每当雪雨天,玉诊挖不回来野菜时,楚天便残忍地在盆中兑上白开水。他要保证餐餐那个大半盆。 卯生的床支在楼上。这楼只是一间挡风遮雨的阁楼,后檐处伸不开头。楼口设在室内,是一个两尺见方的孔。孔沿边搭着一副近似垂直的可以移动的木楼梯。这阁楼给了卯生无限温暖,也送走了他苦难悠悠的少年。 也许是母亲永远忘不了卯生自幼吃米糊涂儿的缘故,抑或是其它,反正,他觉得母亲永远偏爱不尽的,痛爱不已的唯有他自己。 一家八口,唯有楚天日日三餐。这是“特权、法权”,无暇考究。不过明显感受到的是家庭的需要,是家人万众一心式的赞同和愿意。但就这少得可怜的一点晚餐——折合纯干米饭恐怕只是三两口——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卯生的。 每晚,在他熟睡的时候,母亲总是那么一只手端碗,一手扶梯,艰难地爬上那几乎竖着的木楼梯,将他从梦中摇醒,递上那比人参、燕窝还要珍贵的半碗米汤。尽管初初时他也曾一次次推辞,不忍分享父亲这点儿可怜的晚餐,但仍然敌不过慈母的央求与坚持,全都一次次喝进了肚子。 更令卯生愧疚永生的是,漫长的三年,一千多个夜晚,母亲至少不下八百多次往返在那狭窄的楼口之中,那用只手端上去近千次的半碗米汤,汇集起来也该是一汪小海;可是自己,竟然没有一次一回能说服母亲喝下一小口。其实,母亲的身体更衰弱。如果没有那三年“自然灾害”的摧残,或者说那近千次的,比人参更滋补人体的半碗米汤,不是他卯生享用了,而是可敬的母亲喝下去了,或许母亲就不会在几年之后,年仅五十即仙逝。 孟子曰:“生,我所欲也”。 是啊,谁不想活着?好死不如赖活。可是为了别人,能够真正舍生忘死,而且是舍得死心塌地,舍得义无反顾,恐怕,首推当是天下人的父母亲了。 严重的饥饿,不仅折磨着学生,也在折磨老师。据说老师的粮食本上,月供应粮只有八斤、九斤。农村人均月口粮是六七斤毛谷子,折合净粮接近五斤,扣除沿途的七贪八污,顶多只有四斤。相比,老师们虽多一点,但他们没有妹妹挖野菜——卯生常常这么想,常为老师们哀叹。 饿归饿,何秀全老师教学却还是那么认真,只是很少画漫画了。当学生们饿得伏在桌上实在打不起精神时,他竟别出心裁地作些安排:这节课,一二组全体睡觉,三四组跟我学;下节课,三四组睡觉,一二组跟我学。同学们万分高兴,无不向老师报以感激的目光。倘若不是因饥饿而实在不能大声喊叫,他们定会高呼老师万岁。 大家也真能睡,无论男生女生,凡经允许睡觉者,往课桌上一伏便昏昏然进入梦乡。也许有人没有真睡,却依然紧闭双眼。因为这样,空空的肚子会好受些。学生们算是“半休半读”了,何老师却一节课当成两节上,辛苦倍增。不过有时候,他也不客气地分些“辛苦”给卯生,让他领读,让他教生字,继而让他布置作业。卯生俨然是位代课老师了。但有一点,何老师绝不占用卯生应该睡觉的那节课。 自从大字报事件后,卯生隐隐感受到,何老师于默默无言中对他别有钟爱。卯生天性重情。老师的爱抚成了他的学习动力。近年,他已彻底告别了逃学和课间看小说的恶习。学习成绩,自然还是那么永远的第一名。当然,这也得力于他的天赋。除此,更重要一点是,他心中一直牢牢装着一句话:我必须努力学习,我要对得起母亲。 “大跃进”运动实际已经结束了。但其精神尚在,遗风犹存,教育界又不紧不松地掀起了“跃进”式的改革浪潮。 公元一九五九年七月一天,卯生正领读课文时,何老师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抬手摆了摆,示意停下。尔后,他背着双手,在黑板与讲台之间那条窄窄的的小道上,来去踱步,踱得很快,显得急躁,脸色忧郁。同学们都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大家的心,都随着老师的踱步发沉,发紧。 正文 第十章 桂花树下 何老师终于停下来了。他抬手搔搔脑袋,然后用一根指头,犹豫中有些不忍似地指向卯生,但忽又断然地摇了摇手;他没有放下去的胳膊横空移动,手指又指向了另外两位同学,道: “你,你,跟我来。” 跟何老师出去的,第一个是罗文西,第二是曹克明。他俩相互望望,有些莫名其妙,又有几分惶恐。当他们走到教室门口时,走在前面的何老师居然又在犹豫中停了下来。他扭过头来看着卯生,那眼神像是送人上刑场似的,充满了不忍与迟疑,就这样足有十秒钟,最终他还是很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卯生跟过去了,随着两位同学身后走进何老师寝室。 何老师在批改作业的桌边坐下,目光在三位同学的脸上移动着。他脸上没有平日的严肃,眼中却仿佛含有依依惜别之情。卯生忽然感到心情沉重。他遇事总爱猜想:难道何老师他会被调动?他心中顿时萌生一种惆怅和失落的情绪。 好久,何老师才叹口气说:“现在,教育要改革,教学要进步……这是上面的精神。根据这个精神,学校决定,从我们四年级抽调三名同学,连跳两级地去参加六年级升学复习,然后去考中学。你们三位的学习成绩,是全年级前三名尖子;是校长根据历次测验成绩,指名圈定的——唉,我是想留,也不敢呦。” 卯生与两位同学互望着,大家眼中居然无不充满高兴。罗文西几近雀跃,曹克明只是笑。卯生高兴之余却在想:何老师心情为什么如此沉重呢?是舍不得我们,还是担心我们考不取? 是的,听说过“跳级”,但连跳两级恐怕史无前例。这四年级参加六年级升学考试,复习能有多长时间,无异于四年级直考中学。这种一跳两级的做法,行吗?不过他内心依然有种莫名其妙压抑不住的高兴,有种扑腾扑腾的跃跃欲试感。何老师见同学们如此兴奋,迟疑了一会儿,仿佛不便再说什么,又有点伤怀似地摇摇头。于是,他交待了几句,即说道: “好吧,你们马上去六年级领复习提纲。希望你们抓紧复习,争取考出好成绩。” 三同学高兴地向外奔去。可是刚到门口,卯生便落伍了。待两位同学走后,他忽然转来,两眼直直地望着何老师。 何老师一愣,脸色又于自然间严肃下来。他问: “还有什么事?” 卯生依然仰望着老师,眼眶有些湿润。这刹那,他忽然间觉得,老师那严肃面孔的深处,有着高尚的父亲般的仁爱。也就这时,他再一次无限内疚地想起过去,想起老师生气地在黑板上写下的“伟大不吊”与“尾大不调”;想起自己的逃学,想起因自己的荒唐莽撞,几乎陷老师于“右派”,于“反革命”。奇怪的是,他心于愧疚地抽搐中,又感到几分甜蜜。 “何老师,我不去。” “为什么?” 卯生声音有些颤抖,却又无比真挚道:“我舍不得您。” 唰一下,何老师一脸惯常的严肃没有了。他走近一步,抚着卯生的头笑了,笑得似有几分心酸,又笑得非常幸福。剥去严肃的外衣,暴露无遗地现出了他骨子里的慈祥和善良。他曾听朱道涌老师说过卯生哭黄老师的故事,而今又临到了自己。他觉得这是他做教师的无尚欣慰和幸福。但他想起校长严肃的决定,又只能忍痛地放开学生。他拍着卯生肩膀说: “还是去吧。不去恐怕不行……” “那……”卯生迟疑着说,“如果我没考取,我依然回到四年级——不,跟您一块,升到五年级。行吗?” “我相信你会考取的。你们三人中,升学把握最大的是你。”何老师近似肯定地说。想了想,他又说: “唉,福兮祸兮。我很担心你到中学之后,会因基础薄弱,导致学习成绩下降呀。所以,你千万记住,到中学后切切少看课外书籍,要抓紧充实基础。如果能这样,这次跳级或许还是好事。否则,这种改革就是拔苗助长,就是一种糟践人材的愚蠢行为。” 这句话震撼着卯生的心。许多年后他尚记忆犹新。 而且他不时里常想:那些年的拔苗助长,全国将坑坏了多少学子、人材? 与老师依依告别后,卯生到六年级领了厚厚一叠刻印的复习提纲,然后便匆匆赶回家中告诉父母。 “好!” 楚天表态。他为儿子充满骄傲。秀章却有些迟疑不决。当卯生说到“不去不行”,以及何老师最后那些话语时,她也只能无奈而又抱着希望地点了点头。不过她再三叮嘱卯生,要他切切记住何老师的话。 包括领复习提纲这天,整整十五天日夜兼程的紧张复习开始了。四年级跳级上来的只有三个,五年级跳上来的竟有五十多人。跳级生集中在一个班复习。辅导学习的老师五六个,据说老师们每人每天补助二两粮食。他们辅导得很认真。加之学生也多是出类拔萃之辈,又都怀有好奇式的奋进心理,所以教室中气氛严肃紧张,颇像大战前的将军指挥部,忙乱而又有条不紊。 夜晚,有校工专职负责四盏大汽灯,教室内外灯火通明。学生复习时间一般至午夜,甚至凌晨一二点,且全系自觉,余下仅三四小时睡眠。天热,无须麻烦,课桌板凳就是床。艰苦奋斗,赶超先进,大跃进精神在学生中得到充分发扬。 卯生复习期间,生活由母亲增至每日三餐。这一日三餐,是这年代中国人久违的故事。据说,毛泽东主席这时期不但拒绝食肉,一日也仅吃两餐。而卯生则有幸吃三餐。这是多么奢侈、奢华,多么伟大的享受和荣耀!而且,这三餐饭的质量特别好,好得一小钵米汤里看不到一丁点儿野菜。卯生知道,母亲是在全家人的口中为他抠饭吃、挤饭吃。令他更为感动的是,三餐饭都是母亲亲自送,而且非常准时,时间安排很均匀,很合理。 每晚七点半,母亲准时送来最后一餐。这一餐很得力,能让卯生比别家孩子多坚持一至二小时学习。只是苦了母亲:一次往返六七里,母亲每天要走二十多里路程。特别是晚饭这餐,黑灯瞎火,路面晴天凹凸、雨时泥泞,加之母亲脚小、身体很差……其苦可以想见,其情充溢着浓浓希望与母爱。由此,他狠狠地咬着牙:一定要考上中学,一定要对得起母亲!否则就跳塘! 考试时间到了。考场设在何宗祠。 清晨,昨夜一场小雨的清晨,显得分外清新与静谧。可是卯生的心,却如怀揣小鹿般扑扑直跳。看别人,也都面带紧张。看来考试就是这样吧。他在寻找心跳的理由,企图驱散紧张。 一声铃响,大家蜂拥入场。 外校来的考生不少,祠堂内设有十多个考场。卯生走进第一考场,座位正中。 又一声铃响,考生们哗哗开卷。旋即,全场鸦雀无声,何宗祠被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之中。不知怎么回事,卯生感到原有的紧张情绪,此刻居然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首先考的是语文。卯生捧卷飞快地看了一遍。蓦地,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直爬眉梢:原来这么简单。他从头快速而认真地做下去,完全是一气呵成,一挥而就。两个小时,他顶多用的不足一半时间,便起身交卷。当他通过走道时,眼的余光发现,许多同学还在做考卷的第一页。监考老师惊奇地望着他,那眼光是好奇又写有问号,但仍木然地接过了他的考卷。 卯生走出何宗祠时,发现考场外居然空无一人。原来自己不仅是第一考场第一交卷者,而且是全考场数百上千人中第一个交卷的家伙。顿时,一股莫名的不安油然而生:是不是太马虎? 他伏在门口的石狮子头上,飞速追忆。想过一阵,他终于笑了。 卯生兴奋、轻松地拍了一下狮子头,走下台阶,两腿富有弹性的连蹦带跳地向东走去。前面不远,有两株高大的巨伞般的桂花树,荫翳葱郁,婆娑多姿;树间筛下的阳光有如根根凌空射下的霓虹灯柱,晶莹剔透间随着叶动而游动,树冠间岚气缭绕,让人一眼望去,心旷神怡,无比舒坦。 卯生心悦间忽然想到,天天桂花树下过,怎么就没发现她有如此丰姿呢?他不由又多看了两眼。这时他仿佛初初发现,今天的阳光是如此明媚,大地如洗,万物清新。桂花树上,簇簇碧绿的树叶一尘不染,翠绿欲滴,十分可爱。恍然间他有生第一次感觉到:自然是这么美丽,人间是如此美好。 “卯生。” 忽然有人喊。啊,是母亲! 母亲从柏树栅栏边站起,手中提着一个暗红色布口袋,脸上含着她常有的可敬的微笑。 “妈!” 卯生自己也听到了这记叫妈的声音清脆悦耳,仿佛还在这静谧的晨空中经久不息。他像燕子一般扑到了母亲身边: “妈,你怎么来了?” “给你做了一点东西,快吃吧。” 母亲递上口袋,有几分担心地问:“你咋这么快就出来了?” “做毕了,很好做。” 卯生接过口袋,一摸,还热乎乎的。打开一看,里面绿莹莹的桐子叶上,衬托着四个白乎乎的包子,包子纹褶精美油亮,晶莹诱人。做发面包子、馒头是母亲的拿手,做得特别好,只是久违了,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现在,这自然是母亲对考生的特殊慰问和奖赏。他感到无尚荣光。只是这面粉哪里来的?他顾不及多问,只无限感激地看着母亲慈祥的脸,好久好久,不肯移开。 “你傻啦?”母亲抚着儿子的肩头笑。 卯生也笑。他拉着母亲走几步,一块坐到抱粗的桂花树下的围台上。他此刻没有想到吃,只甜醉地依偎在母亲怀中,仰望着万里蓝天,浸沉在幸福的母爱之中。并希望着能够这样到永远。 母亲似乎理会了儿子的幸福心境。她默默地抚摩着儿子的脸蛋。好久,她才轻轻伸手拿出包子,分开,一小点一小点,无声地喂给儿子吃。卯生顺从地用嘴接着,轻嚼慢咽,细细品尝。他恍若回到了幼小童年,又感觉到自己像待哺的小燕。他幸福的心境像蓝天一样明媚,似大地一般旷达。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问:“妈,为做包子,你起得很早很早、天还没有亮吧?” 母亲笑道:“快吃吧。读书很苦。比起你,妈能够做的只有这点儿,值得你想吗。” “值,太值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卯生一阵激动,头往上一蹭,像幼小时吃娘奶一样,将脸贴在母亲胸脯上;同时握住母亲手腕,拼力将那一丁点儿包子喂进了母亲嘴里。 卯生笑了,母亲也笑了。 甜蜜中,好像没过多久,有考生陆续走出考场;最后铃响,考生们便一齐潮水般涌出来。大家到桂花树下时,无不羡慕地向卯生母子看看。卯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坐正身子,但他依然有掩饰不住的骄傲和幸福感。 眼前数百上千同学,除了他卯生,竟然没有一位家长前来看望他们的儿女们。也许,唯他何卯生才有天下最好的母亲! 三十多年后,当卯生从电视中看到中国各大城市中,校内千名考生,校外两千父母的那种动人的,蔚为壮观场景时,不禁热泪盈眶。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当年的桂花树下…… 九泉之下的母亲是伟大的。她是当今慈母们的表率,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