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乱世端倪 青山微雨,薄雾锁江,几只莲花灯顺悠然河缓缓而下,雾气深处传来筝声悠扬,恭候已久的各大世家均作新郎装扮,来此迎娶荆南世家第一美人荆南梦。那荆南梦生来有鸾凤之相,传言中谁若是迎娶了她,必然会君临天下。 数丈之外即是皇甫世家的境地,浅滩之上水草丛生,随风倒伏,掩映着其下一块巨石,上书“皇甫境地,逾者杀无赦。”而此时,各大家族却以荆南梦应允各族求婚为由,不顾践踏领地边界的盟约,带着兵卒齐聚在于荆南梦约定的悠然河畔。 荆南梦的竹筏停在悠然河中央,香气似有生命,于荆南梦怀中的香炉飘出,弥漫在武士们四周,武士们贪婪地深嗅:“好香。” 荆南梦轻笑:“你们想见到轻纱后的我吗?” “想!” “那么,”纤纤玉手拂过面上轻纱,潋滟双眸蕴着柔情蜜意,“请你们拿起手上的武器。” 所有的武士如傀儡,齐刷刷按她的吩咐照做。 轻纱翩然落下,乱世初见端倪。 荆南苏穆被窗外嘈杂的脚步声惊醒,一跃而起,推门出去,却发现沿途人迹稀少,连他的姑姑荆南梦也不知所踪。转至马厩,望见有马童一人,他并步上前,一把揪住那人的衣襟,冷声问道:“我姑姑呢?” 马童抖若筛糠,瑟瑟道:“回小君,梦郡主带着咱们荆南武士们,连夜赶去悠然河了……” 苏穆悚然一惊,劈手夺过马童手上的缰绳,策马出城,热汗从额上滚下,渗入眼睫,带来刺痛混沌的感觉。耳边依稀传来昨夜荆南梦的叮嘱:“再见姑姑的那一日,姑姑要你坐在最高、最威武的宝座之上。” 荆南梦的竹筏飘向悠然河北岸,守于此地的皇甫世家的护卫神色戒备,威胁的声音遥远地从对岸传来:“你,你不要过来……这是皇甫世家的境地,擅闯者,杀无赦。” 荆南梦翩然献舞,抛出的长袖如一只只招魂的手,撩拨着听者的心神。齐聚南岸的各大世家武士眼神痴迷,仿佛入魔。不知何处而来的清风吹拂她裙摆,现出一只仅用白绫裹着的妙足。 她笑得魅惑:“想要看到我白袜下的脚么?” 武士们用贪婪的目光代替了他们的回答。 “好孩子,”荆南梦嘉许地微笑,纤手指向北岸皇甫世家的护卫们,向所有人下达了一个温柔的命令,“射死他。” 齐发的箭矢射穿那护卫的心脏,四溅的鲜血染红了一人高的芦苇,倒地之前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向后方目瞪口呆的侍卫求救:“快……去逍遥……堂,找老……堂主……” 荆南梦扯下白袜,薄如蚕丝的布料因风而动,飘过悠然河上众人头顶,武士们争先恐后地踮脚去够,早将各大世家的威严形象抛于脑后,荆南梦笑不可抑:“还有谁,想看我肩上的桃花印?” 嗓音震破云霄:“想。” “那么,”她夺过古筝,由她轻抚为武士们助阵,“就渡过悠然河,杀光皇甫世家的走狗们,我就是你们的了!” 消息传至逍遥堂,满面是血的懿沧武士冲进大殿,跪倒在懿沧群面前:“主人,不好了!”懿沧群面露怒色,似唯恐惊到祠堂之内静修的老堂主皇甫规:“嚷什么?” “主人,各大世家在荆南梦的蛊惑下,现已逼近悠然河畔,请主人求问老堂主,我等该如何应战?” 懿沧群当下冷笑:“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哪里需要劳烦老堂主,众将士,速速领兵,跟我前往悠然河,擒拿这妖妇。” 懿沧武士浩浩荡荡行近,荆南梦暂时停了古筝,挑衅地望向赶来的懿沧群等人。眼见各大世家的武士受她蛊惑,他怒不可遏,夺过士兵长矛向荆南梦掷去,还未接近她衣袖一角却被一枚飞来的柳叶击中,荆南梦循着叶子的方向回头,见是策马赶来的苏穆,正勒马在悠然河畔,隔岸高呼:“姑姑!” 她灿然一笑,脸上眼中跃动着温暖的光:“苏穆,姑姑许诺你的江山,很快就要送到你手中。” 在一阵浓过一阵的幽香当中,荆南梦高声道:“武士们,夺得逍遥堂万仞宝座无上权利的人,也将拥有我荆南梦的倾世容貌。” 琴声如骤雨,武士们群情激奋,齐声呼唤荆南梦的名字。 杀伐响起,懿沧武士的抵抗渐成颓势,侍卫们纷纷败走,逍遥堂大殿内也是一片惨乱景象,宫人们拿着各种家当匆忙逃离,老堂主皇甫规颓然跌坐在万仞宝座之前的台阶上,抱着懿沧群供奉的秘药,疲惫地闭上了眼。 就这样结束了么? 这君临天下的迷人感觉,就这么走到了尽头么? 眼前忽然一闪,一鸟状黑影从殿外徐徐走近,皇甫规豁然睁眼,混沌双目仔细地辨认着来人的身影:“你是谁?” “青门引杀手。”那人的嗓音近似鸟语,颇为奇怪,“替你消灾的。” 懿沧武士节节败北,已无路可退,惶然看向懿沧群,却见他举目望着头顶,数只乌鸦列阵飞过,诡谲惊异的叫声扰乱了荆南梦的筝声。 乌鸦越聚越多,黑羽飞旋,有遮蔽天日的趋势。荆南梦脸色一沉,手下琴声不歇,催动香炉中的香气愈炽,乌鸦们似通人性,纷纷低飞煽动翅膀,驱散香气。 懿沧群大喜:“苍天有眼,我们有救了。” 似有人指使,乌鸦纷纷飞向荆南梦,荆南武士们挺身护卫。却见群鸦背后从天而降三四黑袍人,只露双眼,内着护体银甲,以袍上黑羽为箭,向荆南武士们射去。荆南梦周围的武士们应声而倒。 苏穆见姑姑有难,飞身前来,却已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一箭黑羽从她的后背心射入,荆南梦不堪其痛,呕出一口鲜血,软软伏倒在苏穆脚边。 “姑姑!”苏穆声嘶力竭地吼。 荆南梦望向他的目光仍旧温情,似带着无限遗憾,勉力伸手握住他的,意图将她的体温,她的信念,她所期望的宏图伟业和荆南世家的未来传给他:“苏穆……就算为了我,为了荆南,也要……活下去……哪怕痛苦……也要活着……” 苏穆悲恸欲绝,却被身后侍女死死拦腰抱住。跪于死去的荆南梦身边,他仰头长啸,泪水蜿蜒入心。 荆南一朝战败,逍遥堂平安无事,恢复了往日的金碧辉煌。从那日开始,鸾倾城内不得豢养武士兵卒,不得淬炼武器,荆南世家的女子们任由各大世家联姻,以抵罪过,是为“奴选令”。 十年后。 一辆马车从鸾倾城内驶出,车里坐的就是这次“奴选令”中被其他世家看中的鸾倾城女子们,正以袖掩面,小声啜泣,哭声伴随着辘辘的车痕逶迤了一路。马车行到郊外,忽见前方路上闪过一个身着戏服的旦角,翻着跟斗就消失了。 赶车的武士惊疑不定,揉了揉自己眼睛,又回头呵斥车里女子:“哭什么哭?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说话间,一条黑色绳索横贯空中,裹住车后一个武士,将他倒拽入乱草当中,车夫大声怒叱是谁在那里装神弄鬼,刚才出现过的旦角忽又从他身侧飘过,赏了他一记清脆的巴掌。 几个戴着杂耍面具的人从天而降,挡在路中间,领头的那人身量娇小,面具遮脸,只看得见一双流光溢彩的瞳孔,亮的惊人。 “你们到底是人是鬼?” 领头的叶蘭从背后亮出一对铁锤,冷笑道:“你大爷!小的们,给我上。”身后那群人欢呼着奔过去,各个招数古怪,喜感混乱。其中还有两个瘦猴一般的人,动作一致,宛如双胞胎,把一个武士耍得团团转。 武士们不敌对方,弃车而逃,叶蘭拍了拍双手,跳上马车掀开帘子,向被捆在车内的女子们微笑:“姑娘们,跟着大爷我走吧。” 见这些少女目光惊恐地看着自己,叶蘭不由一笑,反手摘了面具,露出其下一张清秀脸庞:“别怕,爷跟你们一样,也是个姑娘。” 自奴选令盛行伊始,懿沧世家便派了密探潜在鸾倾城内,紧盯着荆南世家一举一动,为了躲过那些懿沧密探们,叶蘭把这些女子装进麻袋,决定趁着天黑连夜送她们回家。不巧这一幕落入在屋顶喝闷酒的荆南苏穆眼中,他只当是宵小私闯民宅,从檐上飞跃而下,欲从背后擒拿了这小贼。叶蘭感觉到从身后袭来的一股剑气,弯腰低头,探身入袖,苏穆一把擒住她肩,迫她转身,想看清楚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在他治下的鸾倾城为非作歹,没料到那人抬头一转,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 苏穆冷道:“你是谁?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叶蘭不语不答,见招拆招,然空手难敌对方长剑,缠斗之间她胸前衣襟被他剑气划破,叶蘭一惊之下便松了手,麻袋落在地上滚了几滚,竟从里面掉出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苏穆定睛一看,不由怒火中烧:“好一个厚颜无耻的采花贼!” 正文 第2章 采花大盗 叶蘭心道不妙,掩了衣襟就想逃,不成想苏穆穷追不舍。她从袖中胡乱一掏,回身洒向苏穆,道:“小心暗器!” 苏穆以袖掩面,停下了脚步,以为是毒粉之类的东西,却嗅到了空气中隐约的花粉香气,心内惊惑,四下一看,早不见了那人影踪。苏穆走到姑娘身边,正要弯腰扶她起身,却注意到麻袋里还有一张纸条,上书:想保汝女,将其藏于家中,若有旁人问起,只说女儿在送往其他世家时遭强盗掠夺,已不知所踪。 苏穆明了袋中女子的身份,暗自想:难道是我错怪了他,竟是个行侠仗义之辈。 月色如水,长街空无一人,叶蘭一边走一边低头检视胸前被苏穆划破的衣襟,又是恨又是恼:还敢说我是采花贼,我看你还是个登徒子。叶蘭自小混迹江湖,虽说并不在乎男女大防之事,只是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难免有些愤懑不平。 抬头望月,以北斗七星所在位置辨出此刻时间,叶蘭加快脚步,往郊外赶去,一进密林就看见等候已久的烟芜。烟芜也早看见了她,和颜道:“你来了。” 叶蘭收起在外嬉笑怒骂的性子,恭恭敬敬地唤她:“师傅。” 自五岁那年偶然与烟芜相识,得她倾囊相授,教叶蘭以飞花竹叶作为兵器,从指尖飞出,那花瓣轻盈荡漾,叶蘭凝神注目,拔起竹上的飞刀,向花瓣抛掷而去,飞刀在林中穿行,击中花瓣的瞬间花叶破碎散开,飞刀嗡的一声稳稳扎入竹上,发出如箜篌般的声音。 烟芜见她终于学有所成,心下甚慰,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从前罕有的光亮,仿佛在看一件由她精心雕塑的艺术品。 授课完毕之后,她告诉叶蘭,她所学的这门武功名为灵羽,即无兵无刃,无拘无束,却能化最轻巧的物件为嗜血的兵刃。 除母亲华奴之外,烟芜是这世上唯一悉心教导过她的人,对这位师傅叶蘭向来敬爱有加,虽不懂烟芜眼中的希冀和期待,可她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在心上。烟芜见她学有所成,今非昔比,深知这些年的教导并没有白费,心下甚慰,又见她因为练功练得鬓发濡湿,两颊洇红,分明还是当年小女孩的模样,爱怜地伸手摘下她发间一片枯叶,温和道:“好了,今天到此为止,早些回去。” 叶蘭口中称是,告辞离去,走了几步又被烟芜叫住。她回头以目光等待烟芜。 烟芜欲言又止,终于只是说:“路上小心。” 叶蘭笑:“谢师傅提醒。” 见她越行越远,终于淡出自己视线,烟芜怅然叹息,低头自语:“但愿将来你不会怨我。” 想到此刻母亲华奴一定没睡还在家里等她,叶蘭加快脚步,拐了几拐,绕到一处僻静院落,观察身后无人跟随这才推开房门,就见瘦猴那些人横七竖八地睡在各个角落,鼾声如雷。叶蘭怕母亲担心,先行回房换过衣服再去看她,华奴独自一人坐在灯下缝补,听得吱呀门响,脸上喜色顿现。叶蘭心中恻然,这些年每一个等待女儿平安归来的夜晚,母亲必然不会好过。 这样的日子究竟何时能够结束?鸾倾城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那可恨的奴选令?多少无辜的女子能免于那颠沛流离的命运?而她叶蘭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给母亲,给睡在外面那些兄弟安稳的日子? 叶蘭心中酸楚无限,母亲按下针线,拿了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一张榜单,告诉叶蘭:“咱们鸾倾城的荆南依郡主诞辰在即,荆南发了一张帖子,说要广寻能人异士,为郡主贺寿,只是那郡主金枝玉叶的,只怕难以亲近,不好伺候。” 叶蘭扫了一眼,心里冷笑,鸾倾城的百姓尚且还在其他世家的奴隶下苟延残喘,而荆南世家掌权人非但不思进取,在骄奢淫逸这件事上却花样百出,躲在黄金窝里歌舞升平,全然不顾治下的百姓死活。 她平静道:“母亲不必操心,蘭儿不过是城西天桥下表演杂耍的,怎能入得了她堂堂郡主的眼?” 鸾倾城漆黑的偏殿内只燃着一盏孤灯,气氛森冷。侍女端着托盘入内,被眼前这一幕吓得瘫倒在地,失声惊叫:“郡主!” 荆南依身着白衣,长发未梳几欲委地,被一根白绫悬在横梁之上,双腿悬空,双手自然垂下,仿佛已经死去多时,只有微颤的睫羽透露了其中玄机。 侍女肝胆俱裂,膝行上前,抱住她双腿,颤声道:“郡主,您别吓我……” 荆南依忽然睁眼,笑得得意:“能把你们吓成这样,说明我演得还不赖,骗骗苏穆哥哥一定没有问题。”两名侍女这才入殿,点燃四壁剩下几枝长烛,苦苦劝她下来。荆南依掀开小衣,赫然见一根系在她腰上的麻绳,她得意道:“怕什么,我又不傻,还能真的寻死不成。”眼睛忽然一转,荆南依赤着双足跑到梳妆台前,一边翻找胭脂水粉一边自言自语:“不行,穆哥哥这么聪明,一定得扮得更像一些。”可惜胭脂颜色寡淡,涂在唇角一望即知就是假的,连她都骗不过,怎么骗得了她的穆哥哥。她恼怒地一把擦去,把胭脂盒子狠狠砸在地上,吓得侍女们纷纷跪下,深垂头颅,大气不敢出,唯恐荆南依的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荆南依左右四顾,眼睛忽然一亮,拿起妆奁内一只珠钗藏在身后,信手一指距离她最近的婢女:“你,过来。” 侍女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泪如泉涌,连连摇头。荆南依只管笑盈盈地来牵那侍女的手,含笑道:“作戏要做主。”而后的一声痛呼来自那名侍女,荆南依举起那钗狠狠扎向她的手心,随手又从妆奁内抓了一把金银珠宝抛给她:“你为郡主流了血,这是本郡主赏你的。” 侍女收了啜泣,哽咽道:“谢郡主。” 荆南依欣喜地用沾了血的笔在眼下画出血的痕迹,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开心不已:“快,快把穆哥哥请到这里,就说……就说郡主上吊惨死,让他快来见我最后一面。” 东方薄亮,苏穆从外回府,在门口遇到了他的副将辰星,上前禀告:“君上,今日属下又寻来两名‘盾牌’。”苏穆用余光扫过左右,见四下无人,低声吩咐他道:“还是送去含露娘子那里,记住,务必要做到滴水不漏,这些盾牌就是以后我们荆南世家的希望。依依将满十六,我绝不能让她也被羞辱远嫁。” 想到昨晚被人送回来的女子,苏穆压下心头一声叹息,转念又想起昨晚那行侠仗义的英雄,不免又生出一种怅然的情绪,不知将来有无机会再见那人一面。这时一名服侍荆南梦的侍女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说:“君上,不好了,郡主她……她上吊了!” 苏穆心一沉,豁然转身,直奔荆南依所在的寝殿。 一入正殿就看见荆南依一身白衣,眼角淌血,悬空吊在房梁上,苏穆抽出长剑,腾空跃起斩断白绫,飞身上前接住了快要落地的荆南依,一碰到她手腕,苏穆就已心知肚明——跟从前千百次一样,又是一场因她的无聊催发的恶作剧。 而他故作不知,双手一松,“不小心”把她丢在地上,荆南依跌落在地,眉头微微一皱,这细小的变化也没逃过苏穆的眼。压下嘴角即将浮起的笑,他转身吩咐一脸错愕的辰星:“既然郡主已去,那就好好安葬了她。按照丧葬礼仪,依依未到成年,不能入祖墓,那么就找个乱葬岗,埋了吧。” 辰星心领神会,假意踌躇:“君上,那乱葬岗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总会有孤魂野鬼四下游荡,此时又值夜半……” 苏穆叹了一口气:“依依既然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会怕鬼?快,去找一张破席。” 辰星含笑吩咐左右尚且还在迟疑的武士:“愣着做什么,君上的话都听见了么?” 听见脚步声整齐响起,似乎真的有人过来要拖她的“尸体”,荆南依大惊失色,大叫:“穆哥哥,依依没有死,依依在骗你。”翻身坐起,正望见这对主仆忍俊不禁的脸,明白对方早已看破了自己的恶作剧,故意设局戏弄自己,又气又恼,转身背对着苏穆,以袖遮脸忿忿道:“好你个堂堂的荆南君上,竟然联合手下骗亲妹妹,不理你们了。” 作为同谋之一的辰星低头忍笑,苏穆反问她:“明明是妹妹骗哥哥在先,哥哥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 荆南依认真道:“那能一样么?你是君子,我是女子。连古人都说过,唯小人和我难养也。” 苏穆拊掌大笑:“好,竟是哥哥错了。” 荆南依面有喜色:“那穆哥哥要如何补偿我?” “想要什么尽管开口,等到了你的诞辰,我一并送你。” 荆南依想了想,说:“我想出城玩儿,穆哥哥,我每天都呆在这粉墙内,闷都快要闷死了。” 苏穆黯然摇头:“依依,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荆南世家收到了逍遥堂的禁令,不得随意出城。” 荆南依并不能觉察兄长苦心和无奈,埋怨道:“都怪姑姑,要不是姑姑当年鬼迷心窍,想夺什么逍遥堂,我们至于如此胆战心惊吗?” 苏穆脸色一变,一掌拍在桌上,震得其上杯盏乱跳,高声道:“依依,我不准你这么说梦姑姑!” 荆南依吓了一跳,平时见惯了苏穆温和纵容的一面,从没见过眼下这样疾言厉色的模样,眼中隐约泛起了泪光,委委屈屈道:“穆哥哥,你别生气,我害怕。” 苏穆疼惜地伸手摸了摸荆南依的头,帮她擦去眼泪,另寻了些开心的话题逗她:“我听说城西桥下有很多卖艺人的杂耍不错,我带他们回来给你贺寿,好不好?” 荆南依含泪点头,偎入他怀中,暗暗地想:你不让我去,那我就偷偷地溜出去。 从荆南梦的殿中离开后,苏穆特意叫住辰星,叮嘱他道:“依依将满十六了,以后你们盯紧她一些,不要让她乱跑,我绝不允许姑姑的悲剧在依依身上重演。” 辰星正色:“属下知道。” 正文 第3章 街头表演 为履行对荆南依的承诺,次日苏穆就带着辰星来到城西集市,各类摊贩摆满了道路两旁,贩夫走卒川流不息,叫卖声交织密布,热闹非凡。主仆二人边走边逛,入目都是鸾倾城欣欣向荣的景象。 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了阵阵欢呼声,苏穆道:“走,我们上去看看。” 二人挤入围观的百姓中间,但见中间是一个正在表演的杂耍班子,在各自表演拿手绝活,其中有一名膀大腰圆的大力士,轻松举起一只石鼎抛向空中,而后又接住,如此几次,吓得观众惊呼连连。另有一对长相穿着均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两人亦步亦趋,同手同足,正在表演“照镜子”这一幕,引来百姓们阵阵笑声。头顶上方架着一根长绳,一女子用头发缠住绳索,如飞人般在空中打转。 戏班的班主叶蘭仍作男装打扮,拔起场边一杆大旗跃入场中,百姓齐声欢呼叶子爷。苏穆凝眸细看,赫然见那杆大旗上绣着的一个叶字。 她英姿飒爽地舞动着那面大旗,绸布如火焰般在她周身转动而不坠,克制如苏穆也不禁拍掌,和着观众叫了一声好。辰星在苏穆耳边低声道:“君上,看这小子是有功夫在身的。打着杂耍的幌子,就不怕‘禁武令’?” 苏穆观她身手许久,才说:“给我几个铜板。” 辰星递给苏穆,他一边仔细看她动作一边碾了枚铜板在指尖,看准时机,以此为暗器朝叶蘭射去。 她觉察到风速的改变,猛然转身,避开了他第一次偷袭。苏穆暗暗赞了一声好,手腕一转,迅速发出剩下几枚铜版,均被叶蘭巧妙避去,她心知不妙,腾空跃起,踩着大旗柔软的布料飞身而上,身姿轻盈若燕,最终将大旗插上了高台。围观的百姓都没有察觉那短短一瞬暗涌的锋芒。 叶蘭以足尖点地,立在旗杆之上,目光俯视全场,最终落在始作俑者苏穆身上。四目相接的一刹那,他微微欠身,呈给她一个赞赏的笑容。 她冷冷地避开,轻巧地跃下高台,翻转手上那面铜锣,走向围观的百姓收取打赏铜版,经过苏穆身边时。她停下脚步,凛冽目光直刺向他,他不躲不闪任她观看,仿佛浑然不知那其中的警告意味。 对视须臾,叶蘭摊开手,手心静静躺着刚才舞棋之时他发出的铜板:“这位爷既然不懂打赏的规矩,那么这个钱我们也不能要了。” 苏穆并不以为忤,依旧含笑道:“多有冒犯,请见谅。” 叶蘭觉得耳熟,细细打量他,才认出劫女那一夜就是这个人误以为她是采花贼,坏了自己的好事,真是冤家路窄。叶蘭旧仇再添新恨,懒得跟他周旋,把钱往他手里一塞,扭头就走,是辰星拦住了她,抛给她一个钱袋。 “这是一百两定金,下月是我家小郡主的生辰,请你们前去祝寿,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叶蘭没有接。她的目光让苏穆人生第一次有了种正被俯视的错觉,哪怕她的个头连他的肩膀都没到:“你们是荆南世家的人?” “正是。” “那么,”她微微一笑,这种笑容和他从前二十多年见过的都不一样,并非出于热情,也不是因为讨好,那笑中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抱歉,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苏穆怔了一怔,想过自己会被拒绝,但是没想到会被这么直接的拒绝,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一旁的辰星大声呵斥她:“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们是谁么?” 此刻正在表演照镜子的双胞胎瘦猴闻声跑过来,戒备地看着苏穆等人,问叶蘭:“老大,他们是来砸场子的么?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还敢来此造次!” 辰星拔高音量:“大胆,这鸾倾城每一寸土地都是荆南世家的,你们怎能在此称王称霸?” 叶蘭冷嗤了一声:“既然鸾倾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荆南世家的,那荆南世家的家主是否清楚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是否知道他们不愿生女,唯恐远嫁为妾,不愿生男,唯恐卑贱为奴,敢问荆南世家的家主在歌舞升平之时,是否有一瞬间想过为他的子民鸣冤屈,为他的子民抱不平,敢问荆南世家的家主,就在为荆南郡主治办寿辰的时候,是否知道还有许许多多鸾倾城的女子被迫远嫁去其他世家?” 果然是那人,苏穆想起交手那夜,心头涌起难以言说的情愫,夹杂着薄薄的喜悦和稍许无奈,谁能想到重逢时会是在这样两难的境地。而显然,这人对荆南世家的成见已深,并非轻易的招安和示好就可以收为己用。 叶蘭转身要走,苏穆制住正要上前理论的辰星,轻描淡写地在她背后说了一句:“这种技艺不精的表演,也可以在这里耀武扬威么?” 激将法率先激怒双胞胎二人,瘦猴瘪猴怒目视他,走上前来要跟他理论。苏穆并不理睬,目光始终落在叶蘭一人身上,她身形一滞,果然回头,抓住他话中的四个字,反问他:“技艺不精?” 苏穆反复抛接着一串铜板,扬眉看她:“敢试一试么?” 郊外小树林,桌上放着数枚铜板,两面弓箭,几壶酒,苏穆叶蘭面对而立,辰星和瘦猴等人均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规则很容易,将铜板抛向空中,只要谁手上的箭能射中铜板中心就算赢。 “我若是输了,我就去为郡主表演,你要是输了……” 苏穆摇头,很笃定地开口:“我不会输。” 叶蘭冷笑:“话不必说得这么早,你若是输了,我不要你任何东西,只要你作揖跟我道歉就行。” 苏穆还未怎样,就听辰星断然一声大喝:“你好大的胆子!” 叶蘭不理他,只看着苏穆一人。 “好,我答应你。”他点头。 叶蘭微微一笑:“我信你。” 四目相撞的一瞬间,又同时从对方脸上移开,相同的异样掠过彼此心底,为此间无声交付的誓约和默契。 叶蘭率先举弓,辰星朝空中抛出一枚硬币,她拉弓瞄准,箭矢如长虹贯穿铜板中心,狠狠扎进树干处,只剩箭羽还在空中微微晃动,瘦猴瘪猴纷纷拍手叫好,连辰星亦暗暗惊叹。她放下弓箭,不无得意瞥了苏穆一眼。 他只一笑,脸上并无怯意,举目望向空中,经过的清风吹拂他广袖和鬓发,斑驳光影下,他有俊美无俦的容颜,眯眼望向烈日的位置,笑意渐深。 瘦猴催他:“我们老大射中了,现在该你了!” 他缓缓引弓,拉箭,那笑也从唇角漾入他眸心,五指一松,长箭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从他指尖旋出,不费吹灰之力射中瘦猴抛出的铜板正中。 一样是射中中心,叶蘭的脸色却微微一变。 “这算怎么回事?”瘪猴暗中嘀咕,“到底是谁输谁赢?” 感觉到叶蘭冷淡的打量,苏穆欠身微笑:“承让。” 她漠然不语,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而后摔杯在地,挽弓射箭,箭无虚发。苏穆效仿她,箭箭中靶,难分高下。 渐渐的,桌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两人的动作也越来越慢。叶蘭勉力发出最后一箭,就觉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苏穆身上,瘦猴等人急得不行,想要过来扶她,硬被她推开,含含糊糊道:“我没醉,我……我好的很,咱们再比……” 苏穆仿佛比她更不胜酒意,脸颊绯红,连耳垂都被熏成了粉色,弓箭就放在手边不远处,他似乎连拿起握住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靠在桌边,如玉山将倾,摇摇欲坠,抬头看向对面连站都站不稳的叶蘭,但见他双颊艳若丹霞,目中水波横流,竟比一个姑娘还要来的俊俏。喝了这么多酒,不败的是他眼中依旧熊熊燃烧的求胜的光。 这是一个不会认输的人,苏穆心想,让他死或许都比让他服输来得容易。 苏穆压下心底那瞬的悸动,保持着醉酒的姿态,似乎不耐酒后的混乱,低声道:“我认输。” 对他如此轻而易举的认输,最难以置信的是辰星,脱口而出道:“主子……您……” 瘦猴等人先是一愣,继而大喜,而最该为他的服输感到高兴的叶蘭脸上却不见任何喜色,在剧烈的酒意下她艰难思索,心底疏忽闪过的一道光暗示她错过了什么。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苏穆,他双目微晗,站立不稳,表现得像普天之下所有的醉鬼,无力举弓,更遑论射箭。 而此刻,叶蘭的目光落在他左手上,微微一眯。 虎口有茧,是常年骑射所致,想起适才场中他也是用左手向自己发射铜板。可跟她的每一场比试,他用的都是右手。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脸上,并不意外看到他掩在眼睑之下的打量,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汇,带着一丝如故交知己的了然。 那一眼,竟都觉得对方已经把自己看穿。 正文 第4章 郡主贺寿 叶蘭平静道:“我答应你。月圆之夜,前来为小郡主贺寿。” 瘪猴大叫出声:“老大,我们都赢了,管他干什么啊?” 苏穆凝视注目她许久,嘴角一牵,奉上真挚的谢语:“多谢。” 辰星静默地旁观这一幕,动了动唇,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几人分道扬镳,叶蘭等人往西,苏穆辰星往北,只言片语也无,在回府的路上辰星才问苏穆:“君上明明海量,为何要向那小子认输?” 苏穆简单道:“赢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辰星不语,苏穆却多少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开口道:“我指的是他的心。” 辰星恍然惊悟:“君上的意思是要他心服口服,为君上所用。” 苏穆暂未解释,因余光瞥见左右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自己,冷冷一笑,辰星也注意到那两个密探,低声道:“君上,是懿沧密探,这几年他们遍布城中,搜集着我们用武谋反的证据。” 苏穆握紧拳头,隐忍地闭上眼,再度睁开时醉意跟怒火同时消弭于无形,只剩一痕冷光闪过。 姑姑的死和荆南世家的衰败教会他一件事,在敌人面前需小心掩藏的除了他的野心,还有怒火。忍气吞声更适合现在的苏穆,对懿沧群来说,一个懦弱的世家比一个愤怒的对手更容易让他们放松警惕,也更加安全。 疾步回府,心底的怒火却越烧越炽,带着经年的屈辱和血海深仇的愤怒。苏穆快步穿过亭台楼榭,在花园与荆南依狭路相逢,他绷紧的表情在妹妹连声呼唤之下有了稍许缓和,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小跑过来的妹妹,动用所剩无几的理智向她呈现一个温和的笑。 荆南依今日穿了一袭新衣,碧色罗裙衬得她整个人娇艳如新荷,日益妍美的容貌如明月晓风,吹散了荆南苏穆心头愤怒的阴云。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豁出性命去维护,除了鸾倾城,也就只有这一个亲妹妹。她在他无微不至的保护下安然长大,完美地保持了她单纯的天性,却也不知外面疾苦与世间险恶。 她提着裙摆转了一圈,满怀期待地问苏穆:“穆哥哥,好看么?” 苏穆仔细地看,点头称赞:“好看,妹妹国色天香,穿什么都好看。” 她眼睛一亮:“那我可以穿这条裙子出去玩么?” 依然是毫无悬念的两个字:“不行。” “那让辰星跟着我呢?” 略一沉吟,答案却未变:“不行。” 荆南依嘟嘴泄气,小声嘀咕:“穆哥哥不公平,自己在外面喝得醉醺醺,偏偏不让我出去。” 苏穆疲惫地摆了摆手,不欲与她多加解释,转身先行回房。荆南依脚一跺,气得独自跑开,辰星有些担心,便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她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见只有辰星一人,眼神暗了一暗,不悦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如实回禀:“这是君上的命令。” “穆哥哥除了说让你跟着我,还让你做什么?” 辰星飞快地看了一眼荆南依,又把头低下:“君上让属下照顾郡主。” 荆南依眼睛一转,拿出了郡主的架子来:“既如此,我要吃城北桥头的桂花糕。” “属下立刻着人去买。” “不。”她纤手一点他,任性道,“我要你亲自去买给我吃。” 她擅长用无辜的语气来达到她的目的,兼有这样倾城的容貌,拒绝荆南依的要求对辰星来说一直都是难题,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他俯首领命。 辰星出府之后,荆南依依葫芦画瓢,用此计调走了身边服侍的大小宫女,留下一名性格懦弱,异常胆小的小侍女,不待荆南依开口,便主动脱了自己身上衣物跟她的调换,小侍女负责假扮郡主掩人耳目,荆南依则独自偷偷溜出府。 这是荆南依十六年第一次出府,说来也可笑,她生在鸾倾城,长在鸾倾城,却从未亲眼目睹过这个城邦是如何的瑰丽辉煌。她走走停停,四下张望,她在看人,人亦看她,荆南依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好像每一人都在看她。她低头看看裙子衣裳,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十分忐忑,正好有名男子迎面走来,目光牢牢地黏在她身上,荆南依怒从心头起,任性地一把揪住那人衣襟,恶狠狠地问:“你,你看什么看啊?” 男子没防备她会有此举动,一惊之下结结巴巴地回答:“看你好看……真好看……” 这简单而又真实的夸奖惹来荆南依扑哧一笑,艳光四射如迸裂的朝霞,晃得那人眼前一花。荆南依自言自语道:“你们外面的人可真好玩儿,穆哥哥夸我好看,因为他是我兄长,侍女们夸我漂亮,因为我是她们的主子。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好看?” 她说话的神情单纯,话的内容全然由心,不谙世事,竟如化外之民一般,让人又爱又怜。有些登徒子误以为有便宜可以占,殷勤地邀她去酒楼坐一坐,她不疑有它,转身上楼,几名男子殷勤服侍,又是擦桌,又是打扇,荆南依好笑道:“你们这些人,怎么跟我的小葵这么像?” 一男子伏低做小,谄媚地问:“敢问小葵是小姐何人?” 荆南依眨了眨眼:“我养的狗。” 众男子丝毫不觉其中的侮辱意味,只觉这绝世女子说的任何话都悦耳无比,甚至还争相学起了狗叫,一时之间各色狗叫声此起彼伏,笑得荆南依伏在桌上直喊诶哟。 正巧飞尘打伞从窗外街边经过,瞥见荆南依绝世容颜,不禁呆在那里,暗暗纳罕:想我飞尘一生在无常坞也算是遍阅天下美女,竟没一个能比得上此女。想至此,又急忙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包裹,一张张检视其中是否有堪比此女的脸皮,他看一张叹一张丢一张,自从见过荆南依容貌以后才真正理解庸脂俗粉的含义,耗尽半生收集的女子皮囊竟变得如此丑陋。 飞尘一个转念,转身登上酒楼,目不斜视穿过众人,在荆南依临近的位置坐下,状似不经意地抖动袖子,从中掉出一个布制玩偶。荆南依正要言语,忽见那小布偶身体一抖,如有生命般跳了起来,钻回飞尘袖中,荆南依果然中计,跳下桌子跑过来问他:“你袖子里的是什么啊?” 飞尘贪婪地盯着她倾世容颜,故意说:“没什么啊,小姑娘,你看错了吧。” “我明明看见有个小东西钻进你袖子里了。” 飞尘四下张望,压低声音道:“这里人太多,你若想看,我们进房间里去。” 荆南依终究少年心性,喝止了跟在身后的男子们,跟着飞尘进了包间。飞尘关上门,荆南依连声催促:“快拿出来呀。”飞尘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她脸上收回,取出袖中布偶,咬破手指,滴血在布偶胸口,口中念念有词。布偶如获生命,一跃而起,在桌上打滚。荆南依拍手叫好,飞尘指挥布偶跳上她肩头,顺着衣襟划过胸口,又跳回大腿上,他的视线追随着布偶,猥琐地扫过荆南依的肩膀、胸口和大腿。荆南依浑然不觉,双眼只顾盯着那活动的布偶,问飞尘:“要怎么控制它呢?” 飞尘看着她的脸,意味深长道:“你天生就会。” 荆南依困惑地看他。 飞尘靠近她,在她耳边低语,有魅惑的意味:“你的美貌就是天底下最蛊惑人心的符咒,你可以控制世上一切东西,包括所有男子的心,记住我的话。” 荆南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懂非懂地问:“所有男子的心?” 荆南依一步一回头地来到窗边,发现楼下林立的男子们都在仰头看她。她踌躇回头望了一眼飞尘,他向她鼓励地微笑,她鼓足勇气大声道:“你们……你们都给我站好了。” 男子们纷纷端正立正,荆南依颇觉有趣,飞尘在旁幽幽道:“你想让这些人干什么都行,比如,”信手一指,眼中锐利光芒一闪而过,“教训那个胖子。” 荆南依如实验般重复着他的话,命令楼下众男子:“给我教训那个胖子!” 众男子早被她迷得顺魂颠倒,只怕她让他们去死,他们也甘之若饴。荆南依话音刚落,众人蜂拥而上,对着那胖子拳脚相加。 荆南依又是惊又是疑,又是好玩又是新奇,见楼下打成一团,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蹦跳着回到飞尘身边:“真的,你说的没错,我说什么他们都会照做。” 飞尘笑得恭维,看她如欣赏一副精美卷轴:“记住,没有人不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因为你是这世间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美人。” 在他之前,不是没有人赞美过她的倾城容颜,却从没有告诉过她,这美貌所具有的强大威力,它能化为武器,比武士手上的刀剑还要锋利,杀人未必见血,诛心一样可以。无尘的这些话像光,映亮她懵懂内心,让她隐约窥见权利和欲望交织的世界一角,它由男人们缔造,而她可以用她的美貌抓住这些男人的心。 她望向窗外那些因她的话而丧失理智沦为疯狂的男子,微笑起来,眼中不复从前澄澈无知,多了一些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荆南依若有所思地问:“你到底是谁?” “无常坞的无常五子之一,飞尘,有机会的话我们还会再见面,”他掏出那个玩偶递给荆南依,“这个送给你。” 正文 第5章 鸾凤之女 等荆南依回府之后,府中上下为寻她差点将整个鸾倾城翻了个底朝天,面对辰星的追问,荆南依只用如水眼波闲闲在他身上一转,辰星便低头无话可说。他发现,今日的郡主跟从前有些不大相同,依旧美丽绝伦,而这美却多了一些危险的味道,像潜藏在平静湖水下的漩涡,随时可以吞噬别人的心智。 她笑问辰星,声音泠泠:“你怎么不看我?” 辰星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将视线严格地控制在她裙下,从未想过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会如此难以回答。她仿佛也不关心他的答案,翩然一转,带着未知心情和神秘经历回了自己房间,侍女们想必已从辰星那里接受过教训,胆战心惊地前来为荆南依洗漱更衣,服侍她睡下。 飞尘自别了荆南依后回到自己所居的棺材铺,从棺中取出一面镜子,打开之后用袖子仔细擦拭,口中念念有词,那蒙尘灰暗的镜面随着咒语一点点变得清晰,映出了睡梦中的荆南依的影子。 夜半时分小布偶从她手中挣出,爬上她肩膀,撩开她身上的羽毛被。窗外一缕月光正好照在她肩上,一束桃花从她的肌肤缓缓淡入,盛开在肩头,宛如胎记一般。 惊得他险些失手摔碎了镜子,惊声道:“桃花印!她竟有鸾凤之相,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鸾倾城又出了一名鸾凤女子。桃之夭夭,宜室宜家,灼灼其华,祸乱天下!” 荆南依寿辰当日叶蘭随大杂院兄弟如约而至,走到荆南世家门口便有侍从引他们进门,几人来到大殿之外,引路的人请他们稍等,自己先行进去通报。瘦猴瘪猴二人面面相觑:“难道那小子竟是荆南世家的亲信?” 叶蘭心中亦有相同的疑惑,看那人气度不凡,必定身居高位,养尊处优,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们,便深吸一口气,在辰星的引领下坦然入殿。 殿内光线并不逊于室外,因四壁日夜不熄地燃着长明灯,香气旖旎,经久不散。苏穆着玄裳,佩白玉,端坐堂上,与进来的叶蘭四目相触,她蹙眉一怔,他浅浅一笑。 隐约的疑惑在辰星的介绍中被证实:“这是鸾倾城的主人,荆南世家的掌权人,苏穆君。” 瘦猴瘪猴二兄弟吓得慌忙跪倒,连连叩首。 苏穆放下酒杯,饶有兴趣地看向堂下的叶蘭,她的表情跟他之前所设想的分毫不差,没有胆怯,也不见害怕,在反应过来之后简单地朝他拱手一拜,并未跪下。 “叶蘭拜见苏穆君。” 苏穆浅笑:“不必了,原来你叫叶蘭,真是个雅致的名字。” 荆南依侧首打量对方,见是个容貌俊秀的少年郎,神色坦然自若,态度落落大方,便问她道:“这么瘦弱,你会表演什么?” 叶蘭环视殿内,目光落在苏穆悬在壁上的宝剑,上前道:“君上的剑可否借小民一用?” 荆南依刚想开口阻止,就听见苏穆先她一步答应:“拿去用吧。”她不由一惊,习武之人向来视剑如生命,哥哥这柄剑别说是辰星,连她都摸不得,今天竟被他这样爽快地出借。荆南依心下暗暗纳罕,转侧间瞥见侍立苏穆背后的含露娘子,表情一样惊讶。 叶蘭抽出宝剑,如流水星云,伴着丝竹乐音飞跃而起,挑起灯烛星火,剑光与火光一起流转,翩若惊鸿,且她刺、挑、转、旋,舞剑的每一步都紧扣乐音,激烈时昂扬,凄楚时低回,动作英武有力,绝非街头作戏式的表演。 苏穆目不转睛地看,连酒杯何时已空都不知道,那剑好似有了灵气,与叶蘭配合得天衣无缝,剑因人而锋利,人因剑而华美。有一瞬,他竟然怀疑自己在嫉妒那无生命的死物,能与叶蘭亲密无间地合作这一场剑舞,这个莫名而起的念头让他感到烦躁,这是过去二十多年从未有过的感受。 含露娘子何等的冰雪聪明,只一眼就看出了这向来不动声色的君主的反常,他追逐舞剑少年的目光含着连他都未必察觉的迷茫。她从未见他用这种目光看过任何女人,包括红颜知己的自己,想至此,含露微微叹了口气,说不出是可怜还是同情。荆南依的暴毙、荆南世家的衰落、鸾倾城的苟且偷生,让曾还是少年的荆南苏穆从未真正拥有过一天快乐的日子,没有人教过他何谓爱,他的爱被仇恨囚禁在不见天日的深渊。 长大了,他会对人笑,却并非发自内心。他会喝酒,却从来不允许自己喝醉。喜怒哀乐,怒和哀都被他锁于心底,血海深仇不允许他有多余的情绪。 而他看向这萍水相逢的少年时,像是从灵魂深处透出了光,连带着他的眼都熠熠发亮。 含露忽然想起从前某天她跟他提起城西叶子爷时,他微微的那一笑,他说:“这个人,我听说过,此人行侠仗义,是个江湖奇人。” 后来一天他喝多了,来她的含露小憩坐了一坐,含露问他为何这样高兴。苏穆含笑道:“认识一个笨蛋。”含露奇道:“既是笨蛋,为何令君上如此开怀?”苏穆凝神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嘴角笑意未歇,“并不是很笨,只是固若顽石,不肯低头,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才好。” 她终于明白,他一切细微的改变并非这场剑舞,而是舞剑的这个人。那一刻,通达明慧如含露也不由庆幸,这是个男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不足为惧,哪怕成为传奇。一切也只能到此为止。 剑舞正值精彩处,忽然听见殿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懿沧密探领着一对人马闯进了大殿,各个身披银甲,手持器械,他们的出现中断了叶蘭的表演。 丝竹戛然而止,侍从奴仆见来人气势汹汹均大气不敢出。领头的密探敷衍地朝苏穆行了一礼,傲慢道:“我们奉逍遥堂之命,在你鸾倾城境内奉监管督促之责,这些人,”他徐徐环视殿中,用剑鞘指了指叶蘭一行人,“不顾禁武令,私造兵刃,我们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捉拿他们的,快,给我抓起来。” 叶蘭眼见仇敌恨意顿生,握紧手中长剑正欲放手一搏,想到身后无辜的兄弟和母亲,终于还是低头,捏紧垂在身侧的拳头说:“是我一个人用武,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跟你们走。” “且慢,”苏穆出声阻止,走下高台来到叶蘭面前,向这群不速之客解释道,“他是我请来的客人,手上拿的是我的剑,并非私造,谁敢动他?” 密探阴鸷目光扫过他的脸,皮笑肉不笑道:“就算现在拿的是苏穆君的剑,那如何解释那天你等二人在小树林比武的情形?当时我们可都在现场,亲眼所见。” “是啊,苏穆君,如果我们就此事禀告逍遥堂,悠然河南北的世家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踏平你们的鸾倾城。” 他瞳孔骤然一缩,顺势握住叶蘭的手,提起她手中之剑,将其架在说话那人的脖子上,灼热的掌温令叶蘭微微一震,她抬起头,见他下颌紧绷,鼻中霎时一酸,难以形容那瞬自己感受,孤立无援之际有人及时伸手,替她遮挡面前的灾祸,过去这十数载,他是第一个。 空气因他这个动作变得凝重,懿沧密探侧首扫了颈边的剑锋一眼,阴阳怪气地问苏穆:“敢问苏穆君,这是何意?” 他睥睨着他,语调冰冷,一字一句却不似威胁:“你真的以为我不会在这里杀了你?” 眼见事态一触即发,两厢僵持不下,含露赶忙上前解围,低声劝慰:“苏穆君切不可在这种时候意气用事,落了他人口实。”苏穆蹙眉望向含露,含露暗暗朝他摇头,示意他忍。 他一忍再忍,忍到眼下已经觉得够了。 他忘不了姑姑荆南梦惨死的那一幕,那一幕重复在他梦魇中上演。他清楚地记得姑姑绝美容颜是如何一瞬枯萎,他忘不了侍女临死前那含恨的眼。多少次他曾设想,如果当初他跟姑姑她们一起葬身悠然河,或许这些年他就不必再忍受仇恨的折磨。 可活下去的偏偏是他。 苏穆恨意勃发,手中的剑迟迟没有放下。 含露求助得看向叶蘭,眼下能救苏穆的只有她了。 叶蘭心领神会,感激苏穆倾其所有的保护,略一用力,从他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撤下架在密探肩上长剑,以双手将剑送归苏穆:“谢君借剑。” “你,”苏穆声音转厉,痛心疾首地质问,“你不要命了么?” “那苏穆君呢?”她笑笑,态度依旧平静,“是否也顾忌了自己的性命,和鸾倾城百姓的安危?” 他冲动地一把握住她奉剑的手。从来都是端雅入骨,风采纯然的人,没见过他有如此失态的时候:“那你呢?你不也是我鸾倾城的百姓?凭什么不需要我的保护?” 叶蘭心头一颤。她深信不疑,他会为了她的平安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可后果是什么,谁都承担不起。叶蘭恳切道:“一人与众人,孰轻孰重,望苏穆君三思。” 苏穆摇头:“你说的不对,一人与众人,并无分别,他们都是我的子民,你也是,如果我连你都保护不了,谈何保护我鸾倾城的百姓?” 含露大概怎么都没想到这名少年在苏穆心底的分量竟有这么重,一时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叶蘭却在苏穆那席话后俯身跪下,心甘情愿地朝他叩首,动容道:“叶蘭会记得,记得今日苏穆为叶蘭做的一切。”她抬起头,眼中不见一丝悲切,苏穆心潮翻涌,俱是恨与痛,听她继续说,“可是苏穆君并非叶蘭一人的君上,鸾倾城的百姓还仰仗您的庇佑。” 正文 第6章 叶蘭被救 语罢她从容起身,向着密探道:“今日殿上用剑的只我一人,违反禁令的只我一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跟你们走。” 哪怕认罪她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不见一个末落士族的谨小慎微,天生从容不迫的气度。密探被她的气势所慑,竟然心生怯意,嚷嚷起来:“带走,把他给我带走。” 苏穆本能地向前迈出几步,被辰星和含露二人从身后拉住,齐声低唤他:“君上。”他仿若未闻,脸上一点血色也无,抬头看向光线射进来的殿外正门,她渐行渐远,融入殿外硕大无朋的光影当中。 这一幕与记忆中的那个场景何其相似,远去的姑姑成为他心底永恒的痛楚,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他又会失去什么? 含露低声道:“君上莫急,咱们从长计议。” 苏穆缓缓摇头,眼中重现清明和冷静:“不必了。” “苏穆君有何打算?”含露困惑地问。 “他说的没有错,在这大殿之上我是荆南世家的掌权人,肩上担着鸾倾城百姓的安危,可是到了晚上,就不是了。辰星,我们现在就走。” 辰星肃然领命,二人去马厩挑了两匹快马,当天下午就出发。 暮色渐渐西沉,为世间万物披上一层惨淡的金灰。马车押解着叶蘭往城外行去,叶蘭身负镣铐枷锁,安静地坐于狱车一隅,密探并不忌讳当着她的面议论对她的处置:“先带他回去好好审讯,若是能问出幕后主使是荆南苏穆,就再好不过。” 另一人则阴阳怪气附和道:“何必多此一举,要他是,他就是,鸾倾城主人违反禁令私自动武,正好快了我们懿沧涧主的意。” 叶蘭一直低头坐着,听到这席话不由捏紧拳头,双目猝然一沉,暗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对方如何逼供,她绝不会松口,势必保全荆南苏穆和鸾倾城。 太阳终于收起照拂世间的最后一缕霞光,黑夜代为接管大地,狱车行到一处密林,忽有两名黑衣蒙面男子从天而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赶车的密探抽刀而出,质问的话还未开口,就被领头那黑衣男子一个旋踢,踢飞了手中刀剑。懿沧武士们眼见形势不对,蜂拥而上,搅入混战当中,被辰星一一轻松制服。苏穆趁乱奔到狱车前,拔剑削断锁链,一把割开她手上脚上的枷锁。 连月光都被乌云遮蔽的夜晚,她还是认出了他手上那柄剑,心头一震,话未出口就觉鼻腔酸楚难言。 他没有失言,他来救她,用的是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式。 苏穆扶她起来,她双手双脚被捆了太久,血液淤塞,行走不便,才刚站起险些又栽倒在地,苏穆低声说了一句抱歉,然后拦腰将她抱起,飞身跃下马车。 她的脸就贴在他胸口的位置,能听见他湍急的心跳,跳得又快又急。 丝丝缕缕的幽香钻入他鼻尖,令他觉得似曾相识。苏穆低头看她,黑暗中他的眼格外明亮,月影移转间,映见他秀逸侧脸,和嘴角那不合时宜的微微一笑:“是你。”惊喜的语气。 叶蘭不自觉地仰起头,没有料到他正好俯身来她耳畔说话,他的唇阴差阳错地拂过她额头,温柔的一触,如火苗迅速点燃她两颊,她无意识地深呼吸,没想到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流浅浅地撩拨她心意:“我知道,那个人是你。我记得你身上的香气。” 叶蘭脸上轰然一炸,苏穆不疑有它,凑近了细看她:“你脸红什么?” 强迫自己泯去脸上热度,叶蘭移开目光,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没什么。” 苏穆一牵她手腕,说:“跟我走。” 这时候忽然听见辰星急促的一声小心,但箭已在即,要躲已经来不及,叶蘭猛地推开苏穆,长箭飞旋而来,射中她肩膀,鲜血顷刻间染红了她半边衣袖。苏穆这才看见身后朝他放暗箭的两名懿沧武士,双目一沉,飞跃而起将他们刺死,转身扶住叶蘭,见她伤势严重,抱起她避入密林。 懿沧武士穷追不舍,一直深入密林腹地,苏穆奔到开阔处,望了望四周,只见参天巨木,并无可以藏身的地方,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苏穆被逼无奈,双足轻点树干,飞身斜掠而上,抱着叶蘭飞入茂密枝叶当中。懿沧武士循着血迹追到此地,见四下无人,兵分两路继续追击。 两人潜藏在繁盛的枝叶之下,身体紧贴着对方,静默地等待了片刻。四野寂静,偶尔能听见归林的倦鸟掠动某处枝桠,几处蝉鸣也是若隐若现,若断若续,越发衬得此刻两人的呼吸声交织纠缠,清晰可辨。 如果再近一些的话,他是可以亲到这个人的,一念刚起,身体便不由自主地俯身靠近, 不妨她正仰头来看自己,一清如水的目光困惑地扫过他脸颊,令他当场汗颜难当。 同为男子,他对他竟有这样轻佻的念头。 这显然违背了他十数二十多年来恪守的君子之礼,苏穆坐正身体,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叶蘭并没料到他想的是这些东西,以为他是担心眼下处境,便满怀歉意道:“苏穆君,今日之事是我连累你了。” 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唯有清苦一笑。 如果他告诉叶蘭,他很高兴能有这样亲密独处的片刻,会否显得他过于轻浮? 苏穆的手原本一直放在叶蘭腰后,一来是防止她因体力不支失足跌落,二来认为彼此都是男子,不必计较这些俗世虚礼。只是幽香屡屡不绝,那属于女子天然的体香,越发让他觉得手下的腰肢细软非常,柔若无骨,不由想起杂耍那一天,剑舞那一日,叶蘭身姿优美如莲,翩然降落在他目前,成为他视线的唯一焦点。妙目自他身上冷淡旋过的瞬间竟会让他产生一种冲动,他要捉住这朵白莲,哪怕深陷泥泞也在所不惜,他要这清净之莲陪他度过接下来暗无天日的岁月。 只可惜他也是男子,当时苏穆黯然地想。 这念头仅仅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生生逼出了苏穆背后一身冷汗。 他心神一凛,深呼吸,强迫自己回到眼下险境重重的空间,小心拉开她衣袖,想要察看她肩上伤势是否严重,叶蘭本能的一躲,牵动伤口,她咬紧下唇,以意志抿住了那呼之欲出的一声痛呼。苏穆误以为她躲是担心他下手不知轻重,反而弄伤自己,便合言安慰她说:“放心,从前我在山中狩猎,受了伤都是自己处置的。” 叶蘭咬紧下唇,只是低着头,护着衣襟说什么都不肯放。叶蘭虽说从小在江湖长大,可是再爽快到底也是个女儿家。苏穆见她如此,又不好硬将她的手拉开,无奈道:“这不行,得找个地方。”可是荒郊野外哪还有人烟。苏穆背着她一路往山里去,两人走走停停,终于在水源的附近找到一处猎户的平房,苏穆前去叩门,开门的是一对守山的老夫妻,夫妇二人心性善良为人淳朴,见有人受伤,即刻开门将他们迎了进来,指点苏穆小心地将叶蘭放在屋内床上,二老烧了水,又拿了些跌打损伤的膏药。苏穆撕开她袖子,仔细察看叶蘭的伤势,见伤口血流不止,当务之急是要把她肩头的箭给拔出来。 叶蘭混混沌沌,依稀能听清楚她嘴里发出的不要两个字。 苏穆温柔地替她擦去额上虚汗,安抚她道:“箭一定要拔,否则你的小命都难保。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拔箭之前,苏穆先以指封住叶蘭伤口附近几处重要穴位,拿剪子小心剪开她衣袖,箭虽无毒,但是末端生有倒勾,拔出之痛显然超出常人能忍受的范围,苏穆握住箭羽,回首看了一眼面如白纸的叶蘭,面色亦有不忍:“如果痛的话,就咬我的手。” 叶蘭侧首避开伤口,虚弱道:“没事,动手吧。” 苏穆心一狠,四指按住伤口四周,然后猛然用力,一把拔出箭头,叶蘭的身体本能地随他的动作一仰,颈间发出一声痛呼,即刻又咬唇忍住,在那之后若非回答苏穆的提问,她再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包括痛吟。她的冷静令苏穆动容不已,深看叶蘭一眼,道:“我真好奇,你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叶蘭闻之一笑,虚弱道:“如果这次我们能够平安无事,我就告诉你。” 苏穆郑重其事地应她:“好。” 处理完她的伤口,又扶她喝完有助睡眠的药物,叶蘭昏然睡去,期间苏穆几次来看她,只见她闭目安眠,一把青丝拖于枕畔,扰扰乌发之间一张素容白净如雪,难耐伤口痛楚,她双眉浅颦,让睡中的叶蘭看起来有股不胜柔弱的娇态,平日里见到的叶蘭大多冷静仗义,罕见这幅模样,苏穆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也变得柔软。就是这样一个人,与他生死同途,与他命牵一线,就是这样一个人,带他领略了前二十多年从未体会过的以命相托的信赖。 苏穆伴着她坐到后半夜,没料到天亮时分,叶蘭开始发热,周身滚烫,说起了胡话,苏穆万分焦灼,用尽各种办法为她降温,成效均甚微。无计可施之下,他索性脱了衣服,赤膊跳进山间小溪,等到身体冷透,立刻奔回叶蘭身边,扶起她再从身后抱住她,用他的体温替她降温,如此反复。觉得叶蘭身上的衣物碍事,他单手扶住她肩,另一只手则迅速抽开她衣带,中单落下的一瞬间,是他从未设想过的旖旎画面,苏穆连呼吸都忘却,心如擂鼓,他呆在那里。 正文 第7章 识破女身 翌日叶蘭醒转,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苏穆,他像是一夜未眠,坐在床边,神色颇憔悴,沉默地端来汤药让她饮,习惯性地要扶她起来,手刚刚碰到她肩却又缩了回去,手臂僵硬地伸直在半空,像一尊无所适从的雕塑,叶蘭不觉有异,端起药来一饮而尽。 递还空碗的时候不小心碰到苏穆的手指,他骤然一缩,像被热水烫到,很快就从脖子漫到脸上一侧绯色的红。 叶蘭觉得好笑,斜着目光打量他:“怎么了,你?” 他被她拿着那个眼神撩了一下,忽觉喉头发紧,一股火往上窜。苏穆局促地站起来,背对着她说:“该出发了。” 二人辞别猎户夫妇,连夜赶回鸾倾城,与等候在城门外的辰星会和,而后兵分二路,辰星先行回府,应对懿沧武士们上门索人,苏穆带着叶蘭回含露娘子的居处换药。一进含露小憩,便有人将他们迎进屋内,含露见苏穆无事,也松了一口气。 二人前脚刚到,懿沧武士后脚也赶到这里,侍女来禀,含露出去应付,屋里只剩叶蘭和苏穆,关于她其实是女子的消息实在过于震撼,他仍旧无法适应跟她共处一室,有些尴尬地站起来说:“我去找人来替你上药。” 叶蘭忧心忡忡地问:“我们得罪了懿沧武士,他们会不会对你和含露娘子不利?” “该来的总会来,这些事你放心,我会处理。至于含露,”他顿了顿,目光回到叶蘭的脸上,一字一句认真道,“她并非我的侍妾,只是我府中幕僚而已。” 她不知他强调含露身份有何深意,模糊觉得他在向自己证明一些东西,可是又难以深究,叶蘭只好点头:“以前是叶蘭出言不逊,多有得罪,还望苏穆君海涵。” “叫我苏穆。” 叶蘭迟疑:“可是别人……” “你跟别人不同。”他看向她的眼神浓烈直接,带着她不懂的情愫。 叶蘭怦然一动,仰头看他,目中闪着盈盈的光。 被她以这种目光注视着,不可否认心头有欣喜,从知她是女儿身那一刻开始,就期待着她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他嘴角一扬,看她的目光却越发温柔:“你先住在这里养伤,你的那些弟兄我都会好好安置。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好好畅饮一番。” 叶蘭面有粉色,如海棠初绽,微微一笑道:“好。” “还有,”苏穆继续说,“你答应过我,倘若这遭我们都平安无事,你要告诉我你的过去。” 苏穆赶回府里,正遇见上门索人的懿沧密探。他冷冷一笑,阔步走到正厅,拦住准备关门谢客的辰星:“让他们进来。” 一列人马手持兵器血雨腥风地闯进荆南府邸,领头的仍旧是当日那名捉拿叶蘭的懿沧武士,粗声喝道:“把人交出来!” 苏穆并不理会他,侧首看了辰星一眼,辰星代为解释:“禀君上,懿沧武士押解我们鸾倾城的人回逍遥堂的路上遭流寇堵截,犯人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苏穆冷冷道:“生死未卜?还未查明真相我们鸾倾城的人就生死未卜?逍遥堂的人就是这样办事的?犯人死了,却敢问我们要人,我倒是要问问懿沧涧主,是不是他的手下为泄私愤,暗中杀了我鸾倾城的百姓?” 懿沧武士暗自理亏,又听他提起懿沧群,心知懿沧群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对鸾倾城如何,反而会觉得他们办事不利,只怕将来连累自己,恨恨道:“好啊你荆南苏穆,咱们走着瞧!” 一群人刚散,荆南依欢欣鼓舞地奔进大殿,连声叫着穆哥哥。苏穆勉强提起笑容,问她怎么了。她喜笑颜开:“穆哥哥,今日依依要送你一份大礼。” “什么?” 荆南依牵着苏穆的衣袖,浑然不觉他语调中的异样,只是笑道:“是桃花印啊穆哥哥,昨日沐浴时,我发现自己肩上新长了这东西,侍女们告诉我,这是桃花印,梦姑姑身上也有,听说生有桃花印的荆南女子,拥有鸾凤之相。” 苏穆脸色惊变,笑容全失,厉声道:“你说什么?” 在荆南依看来本该是一件好事,没想到苏穆的反应会这样大,她吓得后退了几步,委屈道:“我以为穆哥哥会高兴……我可以嫁给悠然河南北最伟大的世家,梦姑姑没有完成的事,我可以帮穆哥哥做到。” 苏穆高声喝她:“够了!你不是什么鸾凤相女子,你身上也没有什么桃花印!” 荆南依吓了一跳,何曾见过苏穆这样疾言厉色地对待自己,眼中不由泛起泪光:“穆哥哥,我只是想帮你,帮荆南世家,我又不是姑姑,一心想着霍乱天下。” 话未说完,脸上就挨了怒中的荆南苏穆一巴掌,荆南依下意识捂住被打的侧脸,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她的兄长,双睫一颤,有泪滑下,苏穆硬下心来不去看她,指着门外隐忍道:“回去,回你自己房里,想想自己错在哪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去。” “穆哥哥,我讨厌你!”荆南依丢下这一句,提起裙摆含泪跑开。苏穆只觉天旋地转,支撑他的某股力量被抽走,仿佛一脚踏入了无底深渊,他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来,喃喃苦笑:“鸾凤相女子……是我这一生听过的最大也最动听的谎言。我以为,鸾凤相的传说会随着姑姑的逝去而终结,可是我没想到,上天根本就没想过放过我们荆南世家。” 桃花印代表着什么,苏穆再清楚不过,不是荣华富贵也非君临天下,而是野心以及需要为野心流的鲜血。 辰星从旁劝他:“郡主还小,不懂事,说的都是些孩子气的话。” 他痛苦地闭上眼,眼前浮现昔日荆南梦一颦一笑绝世容颜,心似针扎:“辰星,你觉不觉得依依越来越像梦姑姑了,容貌,脾气,乃至说话的语气,我,一天比一天恐惧……没想到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辰星沉默地听着,不知如何劝慰这个孤独脆弱的君主。他也清楚,他能想象的痛苦不及苏穆真正要承担的万分之一。 苏穆低声问:“辰星,你觉得,当年梦姑姑所作所为究竟是对还是错?” 辰星不敢妄加置喙,苏穆沉默了片刻,自言自语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如若那天梦姑姑没有去悠然河畔,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我们鸾倾城的百姓仍旧可以安然度日,而梦姑姑也会好好的活下去。可是现在我才明白,人的贪念是无止境的,而野心则是贪念的附庸,梦姑姑早就料到了今天,就算我们与世无争,也阻止不了别人吞并我们的野心。人若有朝一日为刀俎,我们也绝不做那案板上的鱼肉!” 想起荆南依的结局,辰星微微叹息。 苏穆想起了什么,侧首看他,严肃道:“桃花印的事不准向任何人说起,还有盾牌的事,要加紧训练了。” “属下知道。” 他挥了挥手:“你去看看依依,陪着她,别让她有什么闪失。” 辰星找到荆南依的时候,她正独自一人伏在桌上,脸埋在双臂之中,嘤嘤地小声啜泣。辰星唤了声郡主,她抬起头,双目雾气濛濛,湿漉漉的睫毛上萦着细小水珠,越发显得这张脸娇艳如新荷,有朝露滚过。 她引袖拭泪,赌气不去看他:“是穆哥哥让你来找我的么?” 辰星仔细看她的侧脸,指印早已褪去,只是略微发红。他喉间一涩,低声道:“是……郡主,君上背负了很多,心里很苦,您要体谅他。” 荆南依哭得伤心:“我怎么不体谅穆哥哥了?你们总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做这些只是想帮他重振我们荆南世家。” “我知道。”辰星语气清淡温和。 “你知道又有什么用?”她黯然神伤,“你又不是穆哥哥。” 而他也永远成为不了她最重要的那个人。 辰星双眸一黯,想起了什么,劝她说:“梦郡主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鸾倾城,郡主不应该这样说她。” 荆南依听了仍旧难过:“梦姑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我能替她完成,别人都信我,为什么偏偏穆哥哥不肯相信?” 辰星抓住了她话中危险的两个字,盯住她问:“别人,郡主还见过其他人?” 荆南依躲闪着他的目光,含混道:“没有,我没见过外人,是侍女们告诉我的,他……她们说我有倾城容貌,足以令天下所有男子俯首称臣。” 辰星松了口气,摇头:“她们的话也不尽然都对,女子的美有些赏心悦目足以入画,有些则能幻化成伤人伤己的利刃,君上不想您成为别有居心的人手上的武器。” 她语气不忿:“女子的美又如何能害人,不过是男人们的野心作祟。” 辰星知她心思单纯,只是那桃花印的暗示,让她一叶障目,有了这非分之想,眼下也只能像苏穆君吩咐的那样,看紧她,别让她离开鸾倾城一步,永远地锁住这个秘密,以免荆南依沦为权力的下一个祭品。 正文 第8章 风哨约定 苏穆安顿好府里事务,走去含露小憩探望叶蘭,正撞见含露端了药从屋里出来,神色怔忡,直到苏穆走到她面前,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苏穆笑问她:“想什么呢?” 她低头避开他的打量,道:“没什么?” “她……”他不疑有他,抬眼望去,好似能穿透那薄薄一扇门页看到屋内的情形,欲言又止地问她,“她怎么样了?” “身上的伤并无大碍,只要勤些换药善加调养,不会有问题的。” 苏穆追问:“会留疤么?” 含露心下了然,宛如明镜一般:“妾那里有些驱除疤痕的药物,用过之后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他才放下心来:“有劳了。” “含露告退。” 他长立于门口,难以解释此刻自己矛盾的心情,想进去看她,却又不敢见她,满心的惊喜生怕暴露在她面前,回不到从前坦诚相待的日子,她本是借着男儿的身份才肯跟自己称兄道弟,若是揭穿,日后又该如何跟她相处?这些都在苏穆的考量当中,他无法不慎重。 正在他进退维谷之间,叶蘭打开房门,意外发现苏穆站在门外,玩笑道:“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地方,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苏穆不由解颐,上下看她,见她气色大好,便也安下心来:“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多谢收留,我该回去了。” 他怔了怔,在最深的心底其实并不愿她就这么回去,如果她走了,日后哪还有再见面的理由。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并不直接拒绝:“外面都在找你,你现在哪都去不了,你的那些兄弟我已经派辰星去看过了,大家都很安全,你就安心地跟着我吧。” “可是……” 他扬眉,一本正经地反问她:“所以你不相信我?” 叶蘭立刻摇头:“不,我并无此意。” 他紧盯着她,不肯漏过她脸上表情任何一丝的变化:“你是觉得我不能保护你?” 叶蘭还是摇头。 “这就好,”他笑,心满意足地,伸手握住她手腕,“跟我来。” 苏穆领着她下到酒窖,点燃了壁上数盏烛火,摸到墙上机关按了几按,石门开启,酒窖之下出现一道楼梯,他率先下去,又回头看看站在原地的叶蘭,向她递出自己的手。 并无只言片语,他用目光告诉她,相信我。 迟疑只是一瞬,叶蘭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下楼梯。 暗室内竟别有洞天,中间有个硕大的练武场,四壁烛火日夜不熄地燃着,数十名荆南武士正在场上操练。苏穆负手在场边看着,双眼异常明亮,脸上不无骄傲的神采:“他们是我鸾倾城的盾牌,我要将他们培养成荆南世家保护鸾倾城子民的铜墙铁壁。” 叶蘭这才明白苏穆隐忍至此的原因,望向苏穆的目光满含钦佩敬意。被这种眼神注视无疑不是愉快的,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像世上所有心有所属的男子,渴望在心爱的人面前展现他们最好的一面。 辰星在旁解释:“君上早就准备一雪前耻,之所以一忍再忍就是为了提供足够的时间给武士们训练。” 苏穆侧脸看她:“现在……你信了我么?” 她笃定地点头,向他伸出她的手。 苏穆紧紧握住,掌心干燥坚定,稍一用力,将她牵到自己面前。俯首看她,忽然发现从前的自己竟是如此可笑,浓白肌肤和楚楚睫羽,双唇不点而红,说不出的娇艳动人,分明就是个姑娘家的长相,自己怎会蠢到一直视她为儿郎。 “那么,”他的声音悦耳低沉,带着迷人的磁性,“从现在开始,你愿意跟着我么?” 叶蘭自他双臂之间仰起脸,与他目光相接,他笑如春风,在亲眼见她点头的那一瞬。 之后数月如白驹疾驰而过,她和苏穆寸步不离,与荆南武士一同训练,一起骑射,一起饮酒,一起大醉。遇上哪日天气晴好,也会一人一马,纵马至郊外。翠绿竹林之间,阳光亦稀薄罕见,竹叶飘然坠落,清晨空气中凝结着白色雾气,如入仙境。二人纵横其间,一前一后如同竞技,向共同的目标发起进攻。 叶蘭在前,苏穆紧跟在后,之间距离不过几丈左右,她大笑回头:“这次你若是再输给我,可是要叫我一声叶子爷了。” 他纵马扬鞭,畅快道:“还早着呢。” 叶蘭从指尖发出飞刀,射中空中飘落的数枚竹叶,刀无须发。苏穆见状双腿加紧马腹,从身后抽出弓箭,箭矢追踪着飞刀的轨迹,射中飞刀下悬着的风哨,将其牢牢钉在竹杆上,叶蘭拍手叫好:“好箭法。” 苏穆含笑:“承让。” 他快马加鞭,追上叶蘭,两人并辔而行,相视一笑。 放马去溪边饮水,二人就坐在树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他说他的童年,他的理想和抱负,有时候却只是安静地倾听,听叶蘭的过去,她的母亲和兄弟。有时候他会很心疼这个小姑娘,更多的时候却是庆幸,命运之所以崎岖如果是为了安排叶蘭来到他的世界,那么他也应该心怀感激。 最后叶蘭不敌酒意,倚在苏穆的肩膀昏然睡去。他僵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接过她手中的酒一口一口继续饮,在这苦烈的酒水里意外品出了一丝甘甜。 他时而望天,时而低头望向身边的叶蘭,心中顿时被一股柔情蜜意充盈,她睡得深沉,两颊微微泛红,梨涡浅显,纤长的睫羽在下眼睑洒下浓墨重彩的阴影。并不是没有见过所谓倾国倾城的美人,而叶蘭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让他想起莲花的女子,那品性高洁的水生之花。 就这样坐着,心绪翻涌,浑然忘却身外俗事和荆南掌权人的身份,直至日暮时分,她睁眼睡醒,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人是苏穆。二人相视一笑,带着相知相识二十年都未必会有的默契。 苏穆从怀中掏出一个精美的盒子,面向她揭开盖子,里面是一个用翠玉做成的风哨,那玉稀世罕见,质地细腻,一看即知并非凡品。 他递给叶蘭:“我见你的飞刀上有风哨,所以命人打造了一只翡翠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叶蘭觉得新奇,放到唇边试着吹了一吹,哨音悠扬清越,却是若断若续。苏穆笑,“不是这样的。”从她手里接过风哨,自然地放到自己唇边,以林中风声为弦,吹了一曲《凤囚凰》,曲声婉转悠长,引得树上的鸟儿都忘了啼叫,一曲奏罢,他着意侧首深看她,见她单手托腮,听得神往。 “这样吹,”不是不失望她的反应,他把风哨递回给她,“试试吧。” 她本要将风哨放到唇边,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住了手上动作,望着他塞给她的风哨,脸意外地红了一红。 他佯装不知,眼睛却看着她脸上那醉人的酡红:“怎么了?”明知故问的语气。 她嗫喏说:“我不会……” 苏穆不禁一笑,故意逗她:“因为我碰过了是么?你嫌弃?” 叶蘭一惊,忙摇头:“叶蘭并非此意,只是叶蘭不惯……不惯……” 苏穆心想,若是再为难她,只怕她将来连酒都不愿跟自己一块喝了,便收了玩笑的口吻,认真道:“叶蘭,你是否愿意将来与我一起驰骋沙场?” 叶蘭睁大眼睛,直直地看向他:“我么?” “为了保卫鸾倾城,推翻禁武令和奴选令,保全我鸾倾城百姓的安危,必然会有生死一战。”他举目望向被层云遮蔽的烈日,喃喃道,“二十年了,王兴于师,修我戈矛,我为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年。” 叶蘭侧目看他在光影下熠熠生辉的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愫,这些天,他的雄心壮志他的怅然失意都被她看在眼中,让她不止一次有冲动去握住他的手,从此天南地北,从此世事险恶,她也跟他一起去了。 叶蘭声音低低地应和着他:“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苏穆的表情震了一震,脸上有狂喜闪过,冲动地一把擒住叶蘭的肩,转过她来面对自己,难以置信地求证:“你愿意跟着我?” “愿意。”她全然信服地仰起头,“从你救下叶蘭那一刻开始,叶蘭的生与死就已经交到了苏穆君的手中。” 他动容,展臂将她拥入怀中。 正文 第9章 无心男子 天色渐晚,二人牵马回城,沿路有说有笑,欣赏着这物阜民丰的鸾倾城,走到含露小憩门口时,就见辰星慌慌张张地走上前来,神色异常焦灼:“君上,不好了,郡主不见了。” 苏穆脸色豁然一变:“什么?” “自那日跟君上闹完别扭之后,郡主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谁都不肯见。我们想依着郡主的性子,闹完脾气也就会出来,没想到三天过去,侍女才来回禀说,郡主不见了,请君上降罪。” “不怪你。她一向弄性尚气,不知轻重,赶快召集荆南世家武士,出城寻找。”辰星领命而去,又被苏穆从身后叫住,“切记,这件事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逍遥堂。” 辰星以最快的速度安排武士出城寻找,同时仔细盘问荆南依身边大小侍女,都摇头说不清楚郡主可能会去哪里。 “郡主的脾气您也知道,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我们都劝不住她呀。” 为防荆南依失踪的消息走漏,辰星命人严加看管这群侍女,勒令她们不准轻易出府。 翌日清晨,派出去的武士终于探听到一点消息,据鸾倾城百姓反应,昨日他们曾亲眼见一绝色女子,追着一名男子出城。 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日荆南依原本只想着出府散散心,路过集市的时候不经意间被一名少年撞了一下,这少年容貌甚美,却不语不笑,甚至连看她都懒得看她一眼,荆南依不忿,认为普天之下怎么会有人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另一方面也是因少女春心萌动,暗想,他这般容貌,比穆哥哥还要俊俏一些,配她倒是相得益彰。可是一抬头,那名少年却已匿入人群当中,越走越快,荆南依且奔且追,一直追到了郊外荒山,等意识到自己迷路时,四周已是她全然陌生的景物。 应是正午,可是越往密林深处越是一丝光线也无,荆南依终于感觉到害怕,想按原路返回,回头却惊觉来时的道路都被枝叶覆盖住,像是根本不曾有人走过,连那男子也不见踪影。四周悄无人息,连鸟叫声都听不见。 荆南依哽咽地哭出声来,朝着四处周喊:“你在哪?快点出来,带我出去。” 一道身影突然闪过,出现在荆南依的面前,正是那名诱她来此的少年。荆南依追上前去牵住他衣袖,连声道:“这里太黑了,你快点带我出去。” 那人不动不笑不言不语,宛如木头做成的一般,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荆南依身后。荆南依性急回家,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了那人一下,却没料到手从他胸口穿过,竟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她悚然惊叫,缩回手转头狂奔,一只巨大的金丝鸟笼从天而降,将荆南依整个罩在其中。荆南依双腿一软,险些跌跤,伸手抓住栏杆,声嘶力竭地大喊救命,可这密林连光都能吸收,别说她的叫喊声。 无心男子面无表情立在笼子前,对她的求救声仿若未闻。他兜里的布偶像是感应到谁的靠近,突然蹦了起来,从他怀中滑出,跳到他背后的某人肩上。 荆南依越过无心男子,这才看到数日不见的飞尘,看到他手上拿着的另一只一模一样的布偶。他抚摸着那布偶,在它耳畔道:“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回你的棺材里去。” 无心男子转身离去,无论荆南依怎么叫他都不理。 荆南依双目圆睁,惊恐地看着飞尘:“是你!你要干什么?放我出去!” 飞尘淫笑:“可算抓到你了,几日不见,郡主越发出落地美丽绝伦了。”他打量着荆南依的周身,叹息似地摇了摇头,“郡主什么都美,可惜就是这件衣裳不美,配不上郡主这样的倾世容颜,对了,我家中还有一件白羽衣,我这就取出来给你,你先乖乖地在里面待着吧,我很快就回来找你。” 这时远处传来众人寻找荆南依的叫喊声,她看到希望,双手紧拽着栅栏,大声向外喊着救命,苏穆和叶蘭等人打着火把已在林中寻了一天一夜不止,隐约听见声音,脸上均是一喜:“是郡主的声音。” 飞尘可不想自己的宝贝这么快被人发觉,袖子一抖,从袖中甩出小布偶,小布偶如获生命,翻滚着跃上金丝鸟笼,跳到正大声喊着穆哥哥的荆南依肩上,身体一抖,洒出白色粉末,这些粉末飘入荆南依鼻中,很快她就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惊恐地紧握栅栏狠命撼动,寄希望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飞尘竖了一根食指在唇前,朝她轻轻嘘了一声:“别动,我的小凤凰儿,惊动了别人就不好玩了。” 荆南依恨恨怒视他,眼中泪光闪烁,却因身处笼中而无可奈何。 飞尘劝她说:“哭什么啊?他们不愿陪你玩儿,我陪你玩儿。他们不信你是凤凰女,我相信。” 寻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飞尘并不想让别人这么快就寻到荆南依的藏身之地,牵起笼子下方一条红绸,借用风势,逆风放起,那笼子便成了一只巨大的风筝,飞过丛林树巅,徜徉在绿海碧云之间。荆南依伏在栏杆上,望着地上四下寻她的苏穆默默流泪,无声呼救,最后她终于倦了,含泪倚着笼子沉沉睡去。 苏穆神情狂乱地在林中奔走,衣袍多处被路边的荆棘野草划破,他全然不顾,大声向四周喊着荆南依的名字,声音如石子投入深渊,除了偶然惊动树上雀鸟外,连回应都无。叶蘭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见他如此心有不忍,劝他说:“郡主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苏穆心痛如狂:“都是我的错,如果当时我不是这么对她,依依就不会出事。依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我们父母的在天之灵交代。” 叶蘭知他兄妹二人自幼丧父丧母,相依为命地长大,这些年苏穆既当爹又当妈,感情自然不比寻常。叶蘭不由联想到自身,自己虽然孤苦,却还有母亲在旁陪伴着她,照顾着她,这样一想,反观苏穆,便从心底对他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她心疼他,心疼这男子二十年来的孤独和困苦。 纵然习文识武,即便饱读诗书,可是四书五经中圣人从来没有教过他的众徒,如何驱走那与生俱来的孤独。 苏穆不经意地转头,瞥见她那种眼神,眼神中有掩不住的心疼之意。这些年,恨他的人不计其数,爱他的人不计其数,惧怕他的人也不计其数,可从来没有一个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在她面前,苏穆可以不必撑起强悍者的躯壳,他可以六神无主,他能够不知所措,他一样可以脆弱。因为她是他的伙伴、知己,她能够填补他空虚的每一个缝隙。 苏穆忍不住伸手,紧紧握住她提灯的掌心,似欲从中汲取无穷的勇气和动力。她亦回握他,郑重许诺:“我会陪着你,一直找下去。”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这已是一生的承诺。 苏穆遍寻不着,天亮时分和叶蘭等人精疲力竭地返回荆南府邸,等候许久的含露连忙迎了上去,问话刚要开口,触到苏穆黯然双眸就已经知道答案。 辰星派出去的人也陆陆续续回府,都摇头说没有寻到荆南依的踪迹。眼见希望一个个破灭,苏穆颓然坐在大殿之中,辰星更是忧心如焚:“君上,属下接着去找。” 苏穆无力地摆手:“算了,你也找了一天一夜,看来此番依依必定是出了什么事,既不想让我们找着,定会有人上门来找我们,若是为钱,那就好办,若是为了其他东西,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 辰星心中一灰,知苏穆所言不差,暗中捏紧了身侧的拳头。 偏偏祸不单行,就在这时有侍卫上殿回禀,逍遥堂信使已到门口。 苏穆叶蘭对视一眼。 叶蘭压低声音:“怕是来者不善。” 苏穆冷淡一笑:“善者又岂会不请自来?” 不等通传,懿沧信使趾高气扬地闯入殿中,抖开手中诏书,倨傲地对准殿上念道:“这是逍遥堂堂主的迎亲令,皇甫世家的巍鸣君不日将迎娶荆南世家的桃花印郡主,世家永结连理,琴瑟和鸣。接旨吧苏穆君,咱们的巍鸣君很快就要亲自前来鸾倾城迎娶新娘。” 含露掩口,适时地掩住了那声惊呼。 桃花印! 苏穆面色惊变,心中亦有骇浪滔天,他的错愕愤怒不亚于殿中任何一个人。而展现在众人面前的荆南苏穆,依旧维持着他身为一家之主的无懈可击的冷静。他垂目看着堂下,目中浮出冷淡的幽光,射在那人脸上,暂时没有说话。 懿沧信使狗仗人势,压根没将这小小的鸾倾城放在眼中,不耐催他:“还不快来接旨?” 辰星一按手中的剑,愤愤正欲上前,是一旁的含露拉住了他。 苏穆终于开口,却也不是对那堂下的人讲。他侧脸看着辰星,双目无波无浪,淡淡道:“拿过来。” 辰星失声叫他,面色惨白:“君上!” “去。”冷静干脆的重复,不带温度。 辰星不得已走上前去,低头接过,双手捧着,如捧着碳中之火,整个人僵硬无比。 懿沧密探敷衍地行了一礼,得意洋洋地退去。待那行人走出大殿不复再见时,苏穆持起案上他的宝剑,挑起辰星手上那诏书,只见剑光如白练,他挥舞着手腕将它斩得四分五裂。望着一地的碎片残骸,他冷冷地笑。 含露忧心忡忡地问:“巍鸣?就是皇甫群的孙子,皇甫世家未来唯一的继承人?” 苏穆掩饰不住嘴角讥诮的纹路:“继承人?傀儡罢了。眼下逍遥堂的实权尽数握在懿沧群手上,等皇甫群百年之后,他岂会心甘情愿辅佐幼主,只怕已有二心,偏在这种时候要皇甫巍鸣迎娶依依,不过是以退为进,借桃花印的幌子堵住悠悠众口。届时我们愿还是不愿,都能任他们拿捏。” 正文 第10章 求娶郡主 含露困惑:“只是依郡主身有桃花印这件事,懿沧世家的人又是从何得知?” 辰星肃容道:“属下会彻查郡主身边所有侍女。只是如今之势,郡主万万嫁不得。” 苏穆沉吟片刻,命令左右:“传我的令下去,荆南武士随时待命,准备应战。” “是!”辰星领命转身,还未跨出大殿正门又被苏穆从背后叫住:“且慢。” 含露急忙上前,从旁劝解:“君上,您的武士不过百余人,岂能和皇甫世家的铁骑抗衡?如今我寡敌众,准备尚且不足,还是以缓兵之计为上策。” “我知道,”苏穆抬起眼,“只是我恨。” 说着恨这个激烈的词语的时候,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像是陈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 “从他们当着我的面杀死姑姑那一天开始,我没有一天不活在仇恨里,如果一个男人,连他脚下的土地和亲人都保护不了,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含露,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劝我。如果他们非要取走我的性命才甘心,以我一己之躯换得鸾倾城百姓的平安,这笔买卖也值了。” 含露万分焦灼,正要再劝,忽见一旁静默旁观的叶蘭快步走到苏穆面前,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地问:“你姑姑为什么会死?你再明白不过,她是为你而死,因为她不想让你白白送死。苏穆,你的这条命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身上担着中兴荆南世家的重责和鸾倾城百姓的安危,你替他们想过么?你若是任性为之,对得起你姑姑的在天之灵么?” 他神情一震,关于前尘往事的回忆汹涌而至。不能否认,她的句子戳中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过去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想问他的姑姑一声,你擅自为我决定的生死,是否问过我的意愿。你可曾知道,我愿以无数个隐忍负重的日子,来证明悠然河一役只是一场噩梦。 无人会懂,他将仇恨、鲜血、亲人的痛,深深埋在胸口。 很久以后,他遇到了叶蘭。 万籁俱静的鸾倾城大殿,自窗外射进清晨第一道菲薄的曦光,淡色的光芒染红了方寸大小的区域,这也是人生第一次,他再也不觉得忍受是人生的一种修行,他第一次放纵自己,在被孤独和困苦,绝望和愤怒挟持成人质之前,他弯腰,揽过叶蘭的肩,俯首,额头轻轻抵在她瘦弱的肩上。投影在地的影子相依相偎,似乎永远都不会分离。 荆南依像是凭空从人间消失,派出去寻她的武士均无功而返,城里每一寸土地都被辰星找人翻遍,都无她的踪影,只有两种原因能解释这种可能性,要么荆南依已被人带出城,要么荆南依已经遇害。 而随着时日推移,第二种的可能性也越发尖锐突出,府中上下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去提郡主这两个字,以免苏穆伤心。但是不去提并不代表苏穆就不知情,有一日叶蘭陪着苏穆在校场监督武士们训练,望着场上,苏穆忽然开口:“从前依依吵着要来,我一直说忙,现在想来,曾经答应过她的事,竟是一件都没有做成。” 他的神情看得叶蘭恻然,她轻声道:“我相信,在郡主的心目中,你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兄长。” 他凄然一笑:“是么?”闭上眼,眼前历历浮现的都是依依幼时的形容,她说话很晚,走路却早,极小的时候他抱着她,她挣扎着非要下地走,跌了跤也不哭,只会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让苏穆心疼到没办法,大了些她终于会说话,不像其他孩子先叫爹和娘,依依第一声喊的是哥哥,写的第一个字,也是他的名字,不管他去哪,她都是他的小尾巴……明明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可是苏穆一想起,却觉得桩桩件件宛如昨日,在他的记忆里,妹妹分明还是个孩子,却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的羽翼。他曾参与了荆南依生命的全部,他也一直以为会陪着她走下去,可是到头来,却连他的妹妹身在何处都一无所知…… “以后哪日我若是死了,不必葬入祖墓,就地埋了我吧。”苏穆轻描淡写地这样说,“我对不起依依,也对不起我的爹娘。” 谈及生死,他或许也并非他想象的那样看得开。 叶蘭望着他,眼波明灭:“那好,等那一日,我会找到你。你若不愿埋入祖墓,那就跟我葬在一起。” 逍遥堂祠堂内烟雾缭绕,案上陈列着皇甫世家各位祖宗的灵位,皇甫规跪坐在蒲团之上,嘴唇蠕动,神色恍惚。吱呀一声正门从外开启,懿沧群逆着光线步入祠堂,走到皇甫规面前,二人一坐一立,他俯视着老态龙钟的皇甫规,讥诮地问好:“老堂主,好久不见。” 他闭目喃喃,仿若未闻。 懿沧群半蹲在他面前,细细打量着这曾经枭雄的躯壳是如何被岁月磨成如今锈迹斑斑的模样,似真似假的叹了口气:“老堂主啊老堂主,你说你征战一生,砍了多少人的头,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怎的如今,变成了这幅老不死的德性?” 皇甫规仍旧没有回应。 懿沧群示意身后一蒙面异士呈上手中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白色瓷瓶,封口处隐约可见一线血痕。 “老堂主,药来了。” 一听到药这个字,皇甫规浮肿的眼皮颤了颤,身体发抖,伸出如树皮枯槁的手,哆嗦着牵住懿沧群的衣裾,涎水从嘴角流出,颤声重复道:“药……给我……” 懿沧群爽快地应他:“好。” 取过药递给他,在皇甫规的手快要碰到瓶身之前忽然收回,让他扑了一个空,懿沧群直起身,懒洋洋地笑着:“药,可以给你,但是要老堂主答应我一件事。” 皇甫规忙不迭点头,抢药到手,狼吞虎咽吞入腹中。 懿沧群看着他,满意地笑了起来。 翌日逍遥堂朝会之上,待这决定一公布,满朝沸然,桃花印女子的重现不得不让人想起悠然河畔那令所有世家讳莫如深的一幕,至今为止谁都不愿承认被荆南依的美色所惑,一心将所有谋逆的罪名加诸在荆南世家身上。 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到臣子如此奏表,率先跳出来反对的是皇甫巍鸣,他满嘴的吃食,口齿不清地嚷嚷:“本君见都没见过这个女人,怎么能够娶她?若是个无盐丑女,整天对着那样一张脸,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胡闹。”懿沧群坐在万仞宝座一侧的太师椅上,扬手一拍扶椅,喝他道,“我皇甫世家坐拥逍遥堂,武功赫赫,福泽四方,巍鸣君乃皇甫世家的继承者,上秉列祖宏愿,下承开来之责,任重而道远。你的婚事一为完成人伦孝道,继承香火,二则联姻世家,也将为我皇甫所用,事关皇甫家的兴衰,岂是你一个人能够做主。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被他淫威所迫,巍鸣只敢弱弱地反驳:“书上有言,夫妇之道,乃人伦之大节,需选情深者,情深,则夫顺妻柔。本君也应遵守人伦之礼,择一心爱的贤德女子为妻,白首偕老……” 懿沧群冷嗤了一声:“此等淫词秽语怎可出自小君之口?未来堂主的婚配事关世家兴衰。大祭祀曾结合星象预言,桃花印女子必有鸾凤之相,鸾凤与真龙相配,我皇甫世家的子嗣本就贵为真龙,理应顺天意,龙凤呈祥,兴邦旺族。怎可顾念儿女私情,而枉顾大局?”说罢一扫朝堂之下跪着的众人,按了按身侧的剑柄,冷声道,“巍鸣君的侍读官何在?” 侍读官惊慌出列,跪倒在地:“臣……臣在。” 懿沧群旋即下令:“纵容小君烂揽阅无稽书册,杖毙。” 侍读官大呼:“涧主饶命!臣都是按涧主的吩咐,只给小君看些诗词歌赋,从未教授过什么经史子集,治国博学啊!涧主,臣冤枉……” 懿沧群怫然色变,抽出佩剑,挺身刺去,侍读官血溅三尺,当场毙命。 巍鸣愤然起身,长袖拂过桌面,杯子跌落在地,碎得粉碎,他面有怒色望向懿沧群。 懿沧群回应着巍鸣的逼视,淡笑,“老夫都是为了小君殚精竭虑,有些东西……”他伸手一指他足尖那些碎瓷,道,“就像这杯子,都要安分守己,方可安稳苟活!” 就在这时,芳聘、离樱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此地,一前一后地入殿,巍鸣一见长姐芳聘如见救星,忍不住委屈叫了一声:“长姐。” 懿沧群转身看她,芳聘向他轻施一礼,而后才急急开口劝他说:“舅舅,巍鸣毕竟是我皇甫世家的唯一血脉,婚姻大事,还需慎重考虑。” 懿沧群皮笑肉不笑:“早知道长郡主要拿血亲来说事,你们唤我一声舅舅,老夫怎会害自己的亲外甥。” 芳聘一时词穷。倒是一直冷眼旁观的离樱冷笑出声,扫了他一眼,冷淡道:“若懿沧涧主真是为我皇甫世家考虑,手上握着这柄剑又是做什么?难道还想谋反不成?” 离樱不似其姐柔弱温柔,言辞向来犀利咄咄逼人,与她清丽外表全然不符。 面对她不留情面的质问,懿沧群讪笑几声,对等候在外的懿沧武士下令道:“请老堂主。” 几名武士扶着老态龙钟,连路都走不稳的皇甫规入殿,懿沧群佯装殷勤,亲自走下台阶到他身边,双手小心翼翼将其扶上万仞宝座,再恭谨地后退数步,退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群臣眼见老堂主归位,皆跪地磕头,山呼堂主。 懿沧群侧脸,掩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皇甫规神色恍惚,如痴傻孩童。 懿沧群上前一步:“老堂主,老夫为了皇甫世家的百年基业,要让巍鸣君亲自前往鸾倾城迎娶荆南世家的郡主,你以为如何?” 皇甫规浑浑噩噩地看着他,看着堂下,看着神色不一的三兄妹。 “娶……娶亲……” 芳聘巍鸣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祖父!” 皇甫规含糊地继续:“好。” 满座皆惊,懿沧群不无得意地转身面向巍鸣:“诏告天下,皇甫世家的巍鸣君将亲自迎娶荆南世家郡主,三日后启程。” 众人议论纷纷,巍鸣六神无主地望向堂下的芳聘,她一样不知所措。离樱望着离去的懿沧群的背影,眼中浮出一道怨恨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