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厚重堂皇的大殿内, 正中央琉璃漆彩朱雀衔珠四角方尊吞/吐殷殷熏香, 朦胧烟雾缭绕中, 上头正坐两个人。      “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先开口的是位端庄贵气的老妇人。      她约莫五十来岁, 鬓角已经斑白, 头发挽在后面拢拢坠合成髻, 髻上只斜斜插了一支檀香木凤纹雕刻的簪子, 簪头镶嵌一颗大拇指肚大小的米白色螺珍珠,螺珍珠浑圆莹泽,熠熠发光, 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除此之外,她还戴了一条抽金丝镶花边抹额,布料珍贵讲究, 颜色暗沉端庄。      坐在她对面的是位年轻男子, 男子眉目清隽,鼻梁俊挺, 他端坐在那里, 腰背挺得直直的, 宛如一道拉紧了的弓弦, 优雅, 清贵, 力道十足。      他半垂着头,视线落在一处,淡淡回答:“回皇祖母, 一切都已妥当。”      妇人点了点头, 道:“你已亲政三余载,为君之道更是熟记于心,现下该做什么想必不需皇祖母多加提点,那些枉顾君上,祸乱朝纲的贼子该关就关,该杀就杀,无需再顾忌什么。”      男子姿势未变,“孙儿明白。”      话落,两人不再吭声,殿内渐渐陷入一派沉寂中。      夜凉如水,朝南的一排窗户未曾关紧,一阵清凉的晚风由窗隙滑入室内,悄么么来到桌前,绕着桌子转了一圈,桌上银座铜芯灯焰火一阵恍惚,连带着墙上的人影也一阵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老妇人轻声开口:“可曾想好对皇后的处置?”      听到这话,男子手指微顿,眼神却无半丝波澜,依旧淡漠地恍如枝头一拢白霭的沉雪。      他缓慢启唇,未曾有一丝踟蹰和犹豫,“自然该回归她原来的位置。”      ————      一间四四方方院子内,一棵海棠树枝叶舒展,丛下绿荫随风影移,树荫中蝉鸣阵阵,鼓动着周遭炎热喧嚣似挑针般挤进人耳廓内。      海棠树下,两个着浅蓝色宫装的宫婢正在悄悄咬耳朵。      “你说,咱们娘娘日后可怎么办呀?”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毕竟是皇后娘娘,总不能落得跟陈家人一般下场吧。”      “可是,可是三日前,娘娘跪在殿前给母族求情,听闻皇上连面都没露,生生将娘娘晒了一天。”      说到这个,小宫女心疼道:“娘娘从未跪过这么长时间,那日就是晕着被抬回来的,现下还在床上躺着呢。”      话音到此,两个小宫女情绪低落下来,她们刚被调/教好就被选到了皇后娘娘宫里,娘娘秉性温和有礼,对待她们这些小宫女也和善至极,满长春宫上下就没有不喜欢不忠心娘娘的。      小宫女呜呜想哭,“奴婢们苦点憋屈点无所谓,只是皇后娘娘天之娇女,金枝玉叶,合该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地活着,怎么能,怎么能……”      许久,另一个小宫女哑着嗓音道:“昨日我去内膳房给娘娘置办两份消暑的吃食,结果到那儿半天,都没有一个人搭理我,这后宫的天……变了。”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突然,旁边传来一道娇斥声。      两个小宫女慌乱地擦好眼角,恭敬垂首站好,问声,“双陆姐姐安好。”      来人却是皇后娘娘自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现长春宫大宫女,双陆。      她着一身浅蓝色宫装,眉眼活泼明媚,一对柳眉好似四月的剪刀,秀美中透着灵动,灵动中又缭绕几分婉约,但此时,那份婉约和灵动却被几缕若有若无的愁绪和薄怒所掩盖。      “不好好做活,在这里闲聊什么?”      两个小宫女惶恐歉道:“奴婢们这就去做活。”说罢,她们转身慌慌张张地跑了。      双陆蹙了蹙眉,低下头,望见手中用足足十两银子换来的冰镇绿豆汤,眉尖更是拧成一团。      往常她们娘娘要喝什么用什么,不必交代更不必用钱,内膳房定然提前就准备好然后想着法地送过来,今日却得专门找人还花费了十两银子才能弄来。      没办法,这世道就是这样子,当初她们娘娘进宫时,宫里宫外,宫上宫下,哪个不讨好维敬她们娘娘,连他们长春宫门口的落叶都是香的,不过三年,一朝变了天,阖宫上下也就跟着变了。      她心里想着,脚下却没停,麻溜地朝殿内走了去,掀开帘子,迎面扑来一阵凉爽,转个弯,绕过屏风,来到内殿,就见前方床头靠着一女子。      女子半闭眼,靠在紫檀雕云纹瑞兽拔步床头,脸色苍白,却不掩半分风华,睫毛翩翩,狭长而浓郁,恍似山水画中随意而淡淡的一抹,虽惬意不显山露水,却是整幅画最点睛的一笔,皮肤晶莹白润,正如一块上好无暇的白玉,此时这块白玉沾染了抹山间雾气,露出最内里的氤氲和苍白来。      看到她,双陆顿了顿,须臾,她衔起一点笑意,悄步走过去,将绿豆汤放到床边不远的红木雕卷草纹束腰三弯腿小几上,稍后,微微弯腰,轻声在女子耳边唤道。      “娘娘,沛公公自厨房提了碗解暑绿豆汤来,您喝点吧。”      睫毛微颤,女子缓缓睁开了眼。      看见凑在跟前的双陆,她笑了笑,眉眼缓缓晕开,正如山水画中那抹碧绿色的月谭,袅袅余波,盈盈泸水,随着笑意晕开,苍白的面颊上终于带出一点红润,就好像茫茫雪中一簇灼目梅,皑皑白山一丛惹人绿。      瞧见她这个样子,双陆心内油然升起一抹怜惜,嗓音不自觉更加放轻,“娘娘。”      “拿来吧。”皓腕微探,白皙莹泽。      双陆将碗递给她,她接过来,一饮而尽。      完毕,接过帕子拭了拭嘴,重新靠到床头,苍白莹润的脸庞总算好看了点,她吩咐双陆,“将炕桌和笔墨拿过来。”      收拾好碗筷,正准备离去的双陆闻言愣住,稍即,她眼眶红红地转头,讷讷地叫了一声“娘娘”。      女子嗓音温和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沉稳,“拿来吧。”      双陆别过头,眼角通红,泪珠几乎控制不住,许久,她吸了吸鼻子,走过去,叫来两个小宫女,帮忙将黄花梨喜鹊衔枝炕桌搬过去,她自个则收拾了一套笔墨纸砚。      小心将笔墨纸砚铺到女子跟前,又小心研好墨,弄完,却没走,她立在旁边,担忧地看着女子。      女子反倒朝她挥挥手,平静道:“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双陆隐含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唇.瓣微动,她想留下来伺候照顾娘娘,但是知道娘娘心意已决,每当这个时候,最好听从娘娘的命令。      她叹了口气,恭敬地朝她行个礼,侧身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待室内没了人,靠在床边的陈以祯方得以长长呼了口气。      她将宽大的袖子挽到肘以上,修长圆润的手指捏起毛笔,视线凝到雪白宣纸上,眉梢微拢,细长柳眉下一双秋瞳逐渐空茫,视线空落落地不知神思飘到了哪里。      许久,收回神,她嘘口气,握住毛笔,缓缓落笔——      “陈氏女自为后以来怀执怨怼,数违教令……既无《关雎》之德,又无《郑风·有女同车》之高尚……自知无能为后,今愿退却其位,勉陛下及其宗室令择贤淑德后,执掌六宫凤印。”      写完最后一个字,望着工整而娟秀的字体,陈以祯不禁欣慰一笑,练了三年,总算将原主才华横溢的字体捡回来了一些。      将笔放到炕桌上,靠到床边,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嘴角不禁漫上一抹苦笑。      自三年前穿越过来,了解了年代背景和当今皇上的手段后,她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      等了三年,这一天终于来了,而她现在唯一能为原主做的就是自愿辞去这皇后的位子,盼望皇上念在这三年她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曾招惹任何是非,以及曾经救过他一命的份上,能留原主父母家族老小一条命。      想到这,突然想到一件事,她蓦的一笑,带着些好笑,无奈,还有丝丝嘲讽。      她想到未入宫前,母亲和大伯母曾带她给高僧相面,高僧断言她天命为凤,贵不可言,当时听到这话后母亲和大伯母欣喜的欢颜仿佛还在眼前,结果,转眼间,一切都已浮生若梦,不过水中捞月一场。      ————      隔日,朝会。      朝中,议论纷纷,诸多大臣贵勋,就前些日子的大案的后续处理慷慨激昂。      “启禀皇上,依老臣看,陈秉光等人往昔把持朝政,危言耸听,上对皇上不恭,下对百姓不仁,如此佞臣,实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大臣们纷纷附和,“臣等同意何大人的看法。”      更有人上书,“皇上,望您下令,对陈秉光施行千刀万剐之刑,且置于闹市口,允百姓围观,如此方能以儆效尤,肃清内廷。”      朝堂上,一个个义正言辞,仪表堂堂,好似陈家与自个有滔天大恨,恨不得立即就将他们按死。      观此一幕,难免有些中立或者曾受过陈家恩惠的臣子出来上言。      “启禀皇上,陈家至于今天这番境地,死不足惜,只是,陈家虽玩弄朝政,言行不恭,但到底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对百姓也不曾鱼肉苛责,是否,酌情处理?”      听完此话,率先发言的何大人当即冷笑一声,道:“非也,那陈秉光,陈秉和两兄弟往昔何曾嚣张,单说对圣上不恭这一点便让他死千万次亦不足惜,更何况,柳大人,您莫非忘了,陈家把持朝政多年,往常这朝堂上可曾有皇上和臣等立足之地,更甚者,当时在外广有陈半朝的流言。”      点到最后一句话,在场众人皆面色一变,畏畏缩缩低下头,好似那三个字就是洪水猛兽,单听听就能让人心神发颤。      柳大人面色发苦,还想给陈家求情,但是抬头望去,却见皇上神色冰冷,眼角锋芒毕露,隐隐可见薄怒和冷漠。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再不敢多言。      何大人神情得意,转身拱手,正欲继续慷慨进言,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正上方的皇上眼睛微眯,片刻,他开口道:“外头何事?”      一个侍卫慌慌张张走进来,磕头跪下,抖索着回答:“启禀皇上,外头,皇后娘娘跪在外面,双手请旨。”      闻得传言,众人一愣,紧接着,他们却见正上头的皇上居然一掀袍角,走了下来,绣有五龙金爪的龙袍在跟前一闪而过,玉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转眼间,皇上已经一马当先,走了出去。      朝臣在后头面面相觑,踌躇不已,更有许多人观望刚刚率先发言的苗大人,看他是个什么态度。      何大人思忖片刻,稍即,他手下大掌一握,飞快走了出去。      见此,其他人忙不矢跟了上去。      三日前下了场大雨,现下已经雨后天晴,灿烂灼热的太阳高高挂于空中,朝下投射一片腾红火焰,好似在嚣张地通知众人,眼下是最为炎热的三伏天。      灼日下,广场内跪着两个女子,最前方的女子着一身素衣,身上无任何华丽佩饰,就是头发也只简简单单挽到脑后,用一个无任何花纹和镶嵌玉石的发箍绑着。      她端端正正跪在那里,身板脊梁挺地板直,若是凑近了去看,就能看到她嘴唇泛白,脸庞却晒得通红,汗水恍若下雨般滴滴答答自额角滑落。      她身后跪着一位年龄大一点的嬷嬷,嬷嬷着深褐色宫装,今日也刻意没有戴任何华贵饰品。      前方女子正是当今皇后娘娘,陈氏女陈以祯,后面则是她宫里的掌事嬷嬷,郑嬷嬷。      看见皇上和朝臣都出来了,陈以祯平静地对身后郑嬷嬷道:“嬷嬷,念吧。”      郑嬷嬷展开陈以祯交给她的旨书,嘴唇干涩,眼睛也干涩地要命,她舔了舔唇,尽量用最大音量念出来。      “陈氏女自为后以来怀执怨怼,数违教令……既无《关雎》之德,又无《郑风·有女同车》之高尚……自知无能为后,今愿退却其位,勉陛下及其宗室令择贤淑德后,执掌六宫凤印。”      郑嬷嬷圆润而干涩的嗓音在广场四周回荡,慢悠悠飘入大殿,飘入皇上及其诸位大臣的耳中,也慢悠悠随丝丝微风飘入了蔚蓝天空。      话落,满场寂静。      皇后娘娘,陈以祯,站起身,又缓缓跪下,双手叠扣,额头以抵,郑重而庄严地行下三拜九叩之礼。       正文 第二章   京城东陈府, 大门顶端的匾额依旧如往昔一般庄严堂皇, 门口却已不见曾经的车马喧哗, 琳琅盛景。      正堂, 坐满了男女老少, 正上方坐着一位满头银发, 穿着简单的老太太, 余下左右首位则各坐一位身形消瘦,神情焦虑不安的贵妇人,贵妇人身旁各有儿女簇拥, 或安静或劝慰地立在一旁。      倒是老太太,许已经受过无数风雨的洗礼,此时即便内心心急如焚, 表面也能将将稳住, 保持镇定,只是茫然的眼神和紧握的双拳却还是暴露了她的不安和忐忑。      正堂内气氛沉重不安, 连空气好似都凝滞了。      就在这个时候, 外头突然踉踉跄跄跑进来一个人, “扑通”一下跪到地上, 结结巴巴道:“老, 老太太, 大夫人二夫人,大老爷和二老爷被放出来了,大理寺叫咱们去接人。”      “什么?”顿时, 老太太和两位夫人及其簇拥儿女猛然站起身, 欣喜若狂,甚至带着点不可置信地望着来人小厮。      “你,你说什么?”大夫人颤抖着开口,生怕自己听错了。      小厮眼含热泪笑着重复了一遍。      大夫人和二夫人对视一眼,不可置信过后,就是扑面而来的狂喜和激动,欣喜激动不可自已,她们忙不矢叫人备马备车,现在就要去大理寺大牢接人。      等车马的间隙,两位夫人一边小心搀扶激动地准备亲自去接人的老太太,一边劝道:“娘,儿媳们去就够了,车马颠簸,您要是受了累,回头老爷该数落儿媳了。”      身边孙子孙女也纷纷附和。      一时间,正堂内欢声笑语,轻松愉快,哪还有刚才的沉闷凝滞。      老太太无奈地叹口气,只好应了儿媳们和孩子们的孝心,她转身,准备坐回椅子上,突然,想到什么,她顿住,转过身,问小厮,“你可知,老爷们为何突然被放出来?”      说到这个,大夫人和二夫人也疑惑不解地看过去。      前些日子,老夫人穿着诰命衣服,亲自进宫了一趟,带着陈府这些年积累下的东西,包括世代承袭的爵位证书,先皇赐予的丹书铁券以及家里一大半的财产都未能让皇上回心转意,她们都以为,都以为这次凶多吉少了。      小厮脸上的笑容微收,双手微攒,头颅低了低。      老夫人心内一沉,端正脸庞,肃声问他:“到底因为什么,说!”      小厮畏畏缩缩抬起头,偷偷瞥了二夫人一眼。      二夫人眼皮一跳,都没来得及消化这猛然袭略心间的不安,下意识的,她尖声高喊:“老夫人问你话呢,看我做什么?”      小厮深深将头叩到地上,长吸一口气,哽咽道:“回老夫人,回二夫人,今日,今日宫里金銮殿外,皇后娘娘上了自请废立诏书。”      听得此话,二夫人眼睛一直,下一刻,她双眼一闭,身子立时软了下来。      “二妹!”      “二夫人!”      “夫人……”      …………      霎时间,现场一片混乱。      老夫人紧紧攥住身旁嬷嬷的手,在嬷嬷担忧交集的呼唤声中,身子晃了几晃,一连几口大喘气,到底没像二夫人一般晕过去。      她紧紧攥住拳头,闭上双眼,神情苦痛,两行泪水无助又悲痛地沿着眼角缓缓滑落。      陈家,要完了!      同时,陈府两位老爷被放出来的消息也传到了诸位勋贵和世家耳中,一时间,私下府内俱是议论纷纷。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对陈家心软了?”      “陈家总不会还能起来吧?”      “不可能,皇上即便放陈家众人一命,也不可能再给陈家起复的机会,听闻前些日子,陈老太太面见皇上上交了陈府世代承袭的爵位,今日皇后又自发上了废立诏书,陈家这些都没有了,即便侥幸能保的一命,日后也不过皇城底下一普通百姓罢了。”      “唉,陈家当真养了个好女儿,到这种境地,能如此潇洒又抓住时机地放下皇后之位的又有几人。”      …………      宫里,长春宫。      又在宫前跪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休养好点的膝盖又废了,陈以祯几乎是被架着半拖回来的,回来后就瘫到床上了。      听闻大伯和爹爹成功被放出来的消息,她放心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走这一步,赌对了。      赌的是陈家并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祸国扰民的罪大恶极之事,皇上不至于对陈家厌恶到极点,赌的是祖母识眼色地及时将爵位和财银奉上,皇上心中怒气怨恨必然消减。      赌的是她这个皇后的位置,她坐在这个位置一天,皇上就刺心一天。      但是又不能随意地废了,毕竟她入宫以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低调谨慎,皇上根本找不到什么废后的理由,即便执意随意找个借口废了也堵不住百姓的悠悠众口,这个时候,如果她主动提出废立之事,将这事情包揽到自个身上,皇上想必会十分愉悦她的识相吧。      陈以祯躺到床上,嘴角不自觉噙着一丝浅笑,一时间,她只觉整颗心由内到外都彻底松快了。      过去那三年,她虽然锦衣玉食,安富尊荣,但是皇上和陈家的矛盾一直都是根刺,死死扎在她心间最柔软处,生怕将来有朝一日爆发,将她整颗心都轰炸成碎末。      现在好了,虽然真的爆发了,但陈家众人的性命应该算保下了,她也不算对不起原主。      虽说她穿来前,原主已意外身亡,但不管怎样,她借着原主的身体活下去,就是与原主产生了因果牵扯,如今,她总算还了一部分因果。      而她,自此以后,龟缩冷宫一处,日月为朋,宫女为伴,从此安详过一生,如此,倒也是美事一桩。      皇上此时,想必正在拟废后诏书吧。      陈以祯想的没错,皇上此时的确正在拟废后诏书。      昏暗的大殿内,御前大太监荣盛早早就点上了灯,此时正侍立在一旁静候,以防皇上随时下达吩咐。      皇上铺开圣旨,摊着长袖,屏气凝神,一笔一笔落下——“皇后陈氏,自觉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今废弃其……”      正要写到“皇后”二字,这时候,突然有一小内监端着茶盏小心翼翼上前,御前大太监荣盛正困得打瞌睡,瞧见他过来,不自觉就睁大眼睛瞧他,一步一步,慢慢靠近。      突然,脚下一拌,他惊呼一声,茶盏应声飞起,嗯……靛青色碧波花纹在空中荡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滚烫的茶水恍如一阵白浪,折射耀眼的光芒,迅速降落……降落……      荣盛陡然回过神,尖叫一声就要冲上前,挡住下落的茶盏和滚烫的茶水。      “救驾!”      “彭——”      眼前一黑,胸口一痛,手中的毛笔软乎乎掉下去,在桌上慢悠悠滚落几圈,皇上身子踉跄几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彻底没了意识。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皇上觉得脑子好痛,心也好痛,浑身都好痛,当然,最痛的地方还是脑袋和心脏。      他迷迷糊糊尚未彻底清醒,就听耳畔传来几道熟悉的嗓音。      “哀家……皇上……废后……”       正文 第三章   在那边乱成一团的时候, 长春宫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照旧是一滩死水般的寂静。      当然, 陈以祯心中并不死水, 反倒有种劫后余生的愉悦。      双姝捧着一碗汤药走进来时正好瞧见她嘴角还未消散的笑意, 心下顿时一个咯噔, 娘娘别不是被这一系列事情逼疯了吧。      她急急忙忙走上前, 小心瞅她两眼,小心翼翼道:“娘娘,药来了。”      陈以祯接过来, 触摸手中温热不烫的温度,立时端到嘴边,一饮而尽。      随后, 递给她, 吩咐道:“你也别忙活了,去将郑嬷嬷, 双陆还有沛公公叫过来。”      瞧见娘娘镇定安稳的脸庞, 双姝悄悄松了口气, 瞧着娘娘是没事, 她多心了, 垂首应了声是, 端着药碗转身退下,一会儿,领着她叫了名字的三人走了进来。      “参见娘娘, 娘娘万福金安。”      “平身吧, ”陈以祯微探手,让他们起来,又吩咐道,“一人搬个杌子,坐下吧。”      “奴婢(奴才)等惶恐。”众人纷纷摆手称不敢。      “坐吧。”陈以祯笑道,“你们总不能让我仰头跟你们说话。”      她坐在床上,他们站着,要想跟他们说话,可不是得半仰着头。      闻得此话,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自幼跟陈以祯一块长大,最得陈以祯信任和欢心的两位贴身大宫女,双姝和双陆率先起头,恭声道谢道:“谢娘娘赐座。”      随后一个搬了个小杌子,放到娘娘身前两步远处,坐了下来。      她们坐下后,其余两人才敢一一坐下来,但也只是坐了小半个屁.股。      陈以祯望着他们,沉吟着怎么开口,那四人也不敢贸然开口,一时间,竟是沉默下来。      四人忐忑不安地看着她浮现思虑的面容,见沉默时间逐渐拉长,愈发忐忑不安起来。      许久,她长叹一口气,干脆直接开口,“郑嬷嬷,沛公公,你们二人是我入宫后才到我身边伺候的,本就是宫里头的老人,你们也瞧见了,我现下状况不佳,日后恐怕只会更加艰难,我也不强留你们在身边,你们一人从双姝那里领二十两银子,各找出路吧。”      闻得此言,四人大惊,双姝和双陆下意识站起身,朝陈以祯近了些,她们是跟着娘娘进宫的,日后自然要继续跟着娘娘,娘娘若是六宫之主,凤鸣天下,她们便是娘娘身边的捧袍女婢,娘娘若是自此落难,龟缩一地,她们便是娘娘身边最后的保障,誓死效忠。      郑嬷嬷和沛公公“扑通”一下跪到地上,惶恐道:“娘娘这是何意,要赶奴婢们(奴才)走吗?”      陈以祯叹气,“不是要赶你们走,只是你们都知道,现下我是什么境地,你们留在我身边,日后只有受苦的奔头。”      她虽然没有直面宫里的人心,但也能猜出来,现在宫里对她来说,定然是处处不顺心,不如意,单从双姝这几日频繁开箱子拿银两就知道了,而这种不顺心,不如意,日后恐怕得更加严峻。      郑嬷嬷郑重道:“娘娘,老奴在宫里沉浸这么多年,什么苦什么累没受过,但只有在娘娘您身边的这段日子,老奴才深切体会到何谓活着。”      当年陈以祯如日中天的时候,她能想法子调到长春宫,可见她在宫里的手腕和地位,可是在宫中浮沉这么多年,随着年龄的渐增,她争权夺利的心思反倒淡了,尤其在娘娘这里待了段时间后,愈发觉得往日的明争暗斗,春日富华没甚意思。      “娘娘,求您,让老奴留在您身边吧。”她重重磕头。      沛公公同样如此,他苦笑道:“娘娘,奴才自六岁入宫,这么多年,只在您宫里过上过一段太平日子,您就发发慈悲,让奴才继续伺候您,继续享受这太平日子吧。”      其实这些日子,沛公公没少一人孤坐到天明,依照他说,当初他为什么想着法地调到长春宫来,不就是为了更进一步,现在皇后娘娘落魄了,很可能马上就要搬离长春宫,他再留在这里的确是无济于事。      只是,只是他发现皇后娘娘太狡猾了,以前对他对底下人那么好,好的他都有点不求上进了。      陈以祯无奈地望着他们,再次劝道:“你们可考虑清楚了?我这边,以后可只有苦日子,再没有甜日子,甚至还可能处处被宫里人欺负。”      郑嬷嬷笑道:“如此娘娘正不该将奴婢赶走,不管怎么说,奴婢都在这宫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各处还是有些关系在,有奴婢在娘娘身边,日后也好为娘娘行走。”      沛公公颔首,“正是这个理,娘娘,这也是奴才想说的。”      陈以祯看看左边的郑嬷嬷,又望望右边的沛公公,长长叹口气,须臾,神色严肃,郑重道:“你们既都不想离开,那我就赪颜收下你们,你们但凡还在我手下,我就定会想方设法保住你们,但是若以后,你们不想留下了,想离开,我还是今天的说法,每人二十两银子,大家好聚好散,日后若是再见面,也不必当做仇人一般。”      说着,她顿了下,看向身旁的双姝,双陆,“这话对你们是一样的。”      双姝,双陆,郑嬷嬷,沛公公同时跪下,慷慨激昂齐声道:“奴婢(奴才)誓不背叛娘娘。”      如此,陈以祯方绽放出一抹真情实意的笑容,她坐起身,不能下床,便努力伸长手,温和道:“快起来,别跪了。”      双姝,双陆和郑嬷嬷走到身边,陈以祯拉住她们的手,笑着说:“日后,咱们就真的相依为命了。”      几人皆抿起唇,笑了,殿内一时充满了温情和向心力。      过了会,陈以祯对几人吩咐道:“郑嬷嬷,沛公公,一会儿你们各自去问问宫女太监们,看他们有谁想要留下,有谁想要离开,留下的讲清楚利弊,离开的每人赠与五两银子,日后好相见。”      “哎。”郑嬷嬷和沛公公皆应声弯腰行礼。      转头又对双姝和双陆道:“你们带着几个小宫女将行礼收拾下,明日咱们搬家。”      “搬家?”几人瞪大眼,惊诧惊呼。      “嗯,搬家。”陈以祯点头作确定状,倏忽,笑了笑,无奈道,“估计过不了两日,我便不是皇后了,早晚都要搬出长春宫,就不要等着别人赶咱们了,咱们自己先识趣搬出去吧。”      双姝,双陆愣住,即便早就知道日后不同以往了,但此时冷不丁听到这话,仍是霎时就被酸涩悲痛冲破了鼻尖,怔了怔,没知没觉,眼泪就滚了下来。      望见她们这个样子,陈以祯心内又是一叹,她一边使眼色让郑嬷嬷和沛公公出去做任务,一边一手拉住一个,拉到了跟前。      手掌揉揉她们的脑袋瓜,哄道:“不哭啊,娘娘这里有这辈子都用不完的钱,日后便是去了冷宫,也过不上苦日子。”      她这话没说错,当初入主后位时,家里给她置办了将近五分之一的家产,这些家产折合成黄金白银……她还没算过,总之,别说养一个她,便是十个她,也是绰绰有余。      “娘娘。”双姝和双陆将脑袋瓜闷到她怀里,委屈心疼地哭了起来。      不是替自己委屈心疼,是替娘娘委屈心疼,娘娘金尊玉贵地长大,说句越矩的话,便是宫里公主也比不上,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陈以祯摸着她们的脑袋,没有再劝,以后即便在吃食上受不了什么委屈,但在为人待事上想必要受不少委屈,这时候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就学会坚强了。      两人哭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抽抽搭搭抹去眼泪,强作精神,叫上了郑嬷嬷筛选过的几个小宫女去收拾东西。      这边正在准备挪宫,那边,皇上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没回过神。      周身环境很熟悉,正中琉璃漆彩朱雀衔珠四角方尊,上头依旧吞/吐熏香,左边角落漆红木弯腿四脚木墩上头置着一坛玲珑四喜果,果子红润晶莹,浑圆通透,恍似散着莹莹曦辉,细细看去,才知那是坛玉珠雕饰而成的玲珑四喜枝木。      这地方,正是他每日都会过来请安的宁寿宫,太皇太后住处。      而他,居然穿到了皇祖母身旁不远处架子上一座琉璃五彩束口瓶身上。      没等皇上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那边吵醒他的对话继续响起。      “依着皇帝的意思,皇后的位子怕是不保。”      这次能听清楚了,这嗓音正是他端庄华贵的皇祖母。      “皇上毕竟被陈家压制多年,对陈家早已厌恶至极,皇后娘娘出自陈家,皇上怎愿意身边再躺着一位陈家人。”      这嗓音,是皇祖母身边的秦嬷嬷。      “唉,哀家只是遗憾,日后怕是不能经常看见皇后了。”      秦嬷嬷好笑,“瞧着,您还挺喜欢皇后娘娘。”      太皇太后理所当然道:“皇后那张小脸多俊俏啊,哀家自然喜欢,对着皇后那张小脸蛋,哀家啊,能多用一碗饭。”      皇上:……      所以这就是皇祖母有事没事经常找皇后陪膳的原因吗?       正文 第四章   身体突然袭来一阵困倦, 皇上努力想睁大眼, 挣扎了会, 到底没挣扎过去, 双眼一闭, 飞快昏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 耳畔寂静逐渐消退, 荡起一阵喧嚣的人噪声。      一个尖锐的嗓子在耳边来回扯呼,“御医,皇上究竟怎样了?”      “小福子, 快去通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她们老人家。”      这道熟悉的嗓音吵得他额角抽痛,心脏也一抽一抽地疼,他不禁拧起眉, 出口斥责:“荣盛, 小点声。”      他以为说话很大声很有威势,但听在旁人耳中, 却只是轻轻浅浅一声呢喃, 但即便这, 也足让身边提心吊胆的人欣喜欲狂了。      “醒了!皇上醒了!”      皇上只觉得自己额角好像更痛了, 不, 不是被吵得头痛, 是真的头痛,脑袋里好像有无数根尖针在他脑袋里戳来戳去,不仅脑袋痛, 心也痛, 好像正有人抡着大石头“咣咣咣”往他胸膛上砸。      脸色愈发苍白,他死死捏住手指,到底控制着自己怒斥出声,“放肆!”      “刷”一下,他睁开了眼。      跟前正凑着两张大脸,一张御前大太监荣盛的圆饼大脸,一张张院正的菊花脸,此时见皇上醒了,两人顿时绽放出惊喜来。      眉眼微沉,皇上皱紧眉头,缓缓看向他们,两人一惊,忙后退两步,跪到地上,惊喜呼道:“皇上,您终于醒了。”      皇上偏头望着他们,倏忽,伸出手,“扶朕起来。”      荣盛忙起身上前搀住他,往他身后垫了一个垫背,皇上顺势靠到床头,手腕从他手掌滑落,不动声色按到自己心脏处,心脏微微抽痛,虽说痛感正在逐渐减弱,但是之前那种好似要被锤碎般的痛感依稀还镌刻在骨头里。      除此之外,就是头部,抬起手触摸脑袋,猝不及防摸到一圈柔软的布料。      张院正忙解释道:“启禀皇上,您额头被砸破皮,流血了,老臣就给您包扎了一下。”      说到这个,皇上眯起眼,想起自己昏迷之前的事,当时他正在起立废后诏书,谁想身后荣盛突然惊呼一声,紧接着他就感到脑袋和心脏一痛,再然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之后……好似做了一个虚幻的梦?      荣盛惶恐不安又小心翼翼地上前禀报,“回皇上,当时是茶水房伺候的小安子进屋伺候,谁想到……奴才已经将他交给了刑狱司,后续的具体处理还请您示下。”      皇上抬头瞥他一眼,还未说什么,突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随后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来,禀报道:“启禀皇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来了。”      皇上立时不满地看向荣盛,别以为他不知道,刚刚他明明听到荣盛吩咐人去打扰皇祖母和母后。      荣盛缩了缩脖子,视线心虚地移开,身为御前大太监,他心里也苦啊,皇上但凡有什么不好,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定然第一个找他的不是,还叮嘱他一旦皇上有什么不好要立即通知她们。      偏偏皇上呢,又最不喜身边人贸贸然打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他夹在中间,当真是左也为难右也为难,平白不知道咽下多少血和泪啊。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过来,瞧见皇上脸上的伤势俱被唬了一跳,当即怒声斥责质问起贴身伺候的荣盛,荣盛好一番跪下请罪和立誓讨好,皇上又细细解释了一遍,她们方暂且宽下心来。      随后,又关心起皇上的伤势和身体。      如此,大半个时辰后,两人方彻底放下心,准备离开,皇上起身送她们离开。      他欲起床,披上披风,太皇太后拦住他,道:“你身子不好,就不用出来了。”      又呵斥荣盛,“将皇上身份伺候的人再查检训诫一遍,若再出什么闪失,你就别在身边伺候了!”      荣盛忙惶恐跪下叩头,连声不敢。      皇上系好跟前的带子,走过来,神色平静,“皇祖母,您放心,孙儿没什么大碍。”      皇太后见他起来,有些心疼道:“你皇祖母不是让你歇息嘛,何必再起来一趟。”      “孙儿已经无事了,索性送皇祖母和母后出门。”      这话不假,若刚刚还有些疼痛的余韵,此时真的一点疼痛也察觉不到了,好似刚刚折磨的他死去活来的疼痛不存在一般。      再者说,他还想跟皇祖母说些话……      他亲自搀扶了太皇太后往外走,步子缓缓朝外踱去,借着屋子里亮堂的烛光,他仔细打量太皇太后的脸色,思忖了会,斟酌着开口,“皇祖母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是不是没用晚膳?”      太皇太后笑着说:“老了,没什么胃口。”      “皇祖母要好生保重身子才是,若是自个儿一人用膳闷得慌,可随时叫人过去陪您。”      他不动声色的观察到,皇祖母听到他这话,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皇帝说得对,母后,要不臣妾陪您去宁寿宫用膳?”      亮光转瞬即逝,暗暗朝那边瞥一眼,太皇太后眼角微耷,平静道:“不用了,哀家苦夏,大热的天,随便用点果品也就罢了。”      皇上收回视线,默默沉思,皇祖母刚才的眼神好似是嫌弃……皇祖母一开始听到他的提议明显心动了,只是后来母后插话那才……联想之前那个虚幻的梦,也许皇祖母真的在嫌弃母后。      毕竟母后不是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了。      “好了,皇帝,就送到这里吧,你回去早些歇息,不许再批奏折了,这两日也要保重身子,少辛劳,多休息。”太皇太后拍拍他的手,转过身,严肃对荣盛道,“看着点你主子。”      “是。”荣盛恭敬垂首。      说罢,太皇太后便在皇太后的搀扶下慢悠悠离开了,皇上立在原地,眺望两人离开的背影,尤其是太皇太后,眼神飘远,神情深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上,您该回去休息了。”荣盛小心翼翼上前。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刚交代了他,若是皇上再吹风吹出个万一来,他这颗脑袋就真的保不住了。      皇上瞥他一眼,没有为难,顺势转身回殿。      “荣盛,这期间,可有发生什么事?”      荣盛顿住,不懂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亦或者说,皇上想问哪个方面。      他悄无声息地瞅他两眼,斟酌着回答:“回皇上,您昏迷后,奴才忙将您放到了床上,随后一边麻利地将张院正请过来,一边通知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再然后,您就醒了。”      听得荣盛的回话,皇上神情依旧一派淡漠,只眼神不觉一沉。      荣盛说没发生什么事,难不成真只是个虚幻的梦?      皇上那边发生的事,陈以祯第二日才收到消息。      “要不是今日奴婢去内膳房提膳,偶然听旁人提了一嘴,咱们长春宫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双陆很是不忿,娘娘虽说马上就不是皇后了,但眼下还没下废后诏书,娘娘仍旧是统管六宫的正宫之主,皇上发生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一个人来长春宫通知他们。      陈以祯愣了下,反倒因没人通知自己松了口气,她生怕皇上醒来后看到自己这张脸再膈应昏过去。      她摆摆手,云淡风轻道:“好了,那边的事少打听,昨日让你通知直殿监将最左头的钟粹宫收拾出来,你可曾通知到?”      双陆点头,“奴婢通知到了。”      “那便好,争取上午将东西收拾完,下午咱们就搬过去。”      直殿监那边,则将这件事告知了皇上,皇后想要挪宫,这是事关废后的大事,直殿间自然不敢轻易做主,本来他们是想昨日就觐见皇上的,谁想,皇上突然出了那事,他们就不敢贸然过来打扰了。      直至今日,听说皇上已无大碍,皇后那边又有人来催,他们才壮着胆子过来面见皇上。      “皇后想要挪到钟粹宫?”皇上眯起眼,神色和语气意味不明。      “回皇上,是的,昨日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对奴才如此说。”      下头,直殿监总管脑袋叩在地上,紧张地浑身是汗,心底却又莫名发出一股极端兴奋颤栗之情。      因为,皇上接下来的态度几乎确定了他对待废后此事的态度,以及后宫日后该怎么对待皇后娘娘这件事。      能亲自见证这样的一个时刻,直殿监总管自然兴奋得不能自已。      上头先是一阵沉默,两相对比之下,屋外的蝉鸣声就格外明显,那撕拉着嗓子尖锐高鸣的嗓音鼓噪得人耳膜直嗡鸣生痛。      听得这令人燥热的蝉鸣声,直殿监主事感觉自己更热了。      然后,他就听上头平淡应了声,“既如此,就随皇后心意。”      直殿监主事蓦然睁大眼睛,半是笃定半是兴奋,果然,果然他猜的没错,陈家倒台之后,皇后定会跟着倒台。      他怀揣着一肚子想要倾诉的急切激动之情退了下去,心里想好,回去后,定要将这个消息散布到宫苑各个角落。      直殿监主事走了之后,皇上放松地靠在后椅背上,单手拄着下巴,大拇指微微摩擦,眼睛望着某处,表情微微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蓦然想到什么,转头,问荣盛,“朕昨日没写完的诏书呢。”      荣盛忙将皇上昨日没写完的诏书捧了上来,在桌子上摊好,又亲自撸袖子捏了墨块研墨。      眼角瞥见皇上拿起笔沾了沾墨汁,准备下笔,心内不觉就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口气究竟为谁而叹。      顺着昨日没写完的诏书,皇上凝神落笔,稳稳写下“皇”之一字,正要溜着继续顺出“后”字——      “扑通!”      神色剧变,手腕一抖,笔端一软,顿时在纸面上画下悠长浓郁的一笔,其中一抹恰好掩盖住之前写好的“皇”字,整个看上去,就好像刻意将“皇后”二字划去一样。      脑袋和心脏发出“咚咚”的剧烈声响,一涨一缩,挤压得脑袋和心脏快要炸裂开了,眼前光景迅速抽离,周身所有景象跟着一涨一缩,光影渐渐暗淡。      皇上双眼一闭,再次疼昏过去。      视线内最后的画面便是那划去“皇后”的重重的浓浓的一抹。       正文 第五章   再次有意识, 感知着自己那好似正被人抡着大锤“咣咣咣”砸的脑袋和心脏, 皇上死死咬住牙齿, 才控制着自己没有发出声来。      当然即使发出声, 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到。      他又穿到皇祖母宫里的那座束腰琉璃瓶身上了。      这一次, 他真真切切意识到, 他没有做梦, 更没有发癔症,他真的变成了那座束腰琉璃瓶,周身的景象熟悉又陌生, 眼前桌椅还是他熟悉的桌椅,软塌也是他熟悉的软塌,只是在他眼中, 这些东西都变大了。      亦或者说, 是他变小了。      如果有手,他定然要扶住额头, 沉思凝神。      这一刻, 即便发生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也不曾有任何惊慌, 对一位帝王来说, 这是最基本的素养。      更何况, 过去那些年曾经有无数人在他跟前进谗言说早晚有一天陈家会将他软禁,将他慢慢折磨致死,那时他都不曾有任何变色, 更何况是这点小事。      按照昨天的套路, 估摸着一会儿他就能回去了。      至于现在,不过是听皇祖母跟身边嬷嬷唠两句闲磕罢了。      没错,此时,太皇太后依旧在跟秦嬷嬷闲聊天,聊的内容天马行空,方方面面,琐碎涉及今日午膳用什么,哪个小宫女犯了错,大事涉及最近朝堂上的走向,以及他对皇后的处理。      太皇太后也知道了皇后打算挪宫,并且皇上已经应允的消息。      她叹口气,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惜,“到底走到了这一步。”      秦嬷嬷含笑,“小一辈的事情,您就不要操那么多心了。”      太皇太后懒懒地斜靠到软塌上,无奈一笑,“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哀家只是有些感叹罢了,不知不觉,皇后进宫已然三年了。”      说到这个,秦嬷嬷亦不觉神情变软,“当初皇后娘娘进宫时,奴婢当真是眼前一亮。”      太皇太后欢欣地直起身子,眼睛亮亮地看她,附和道:“可不是,哀家那日心情沉闷,对面见陈家人一点兴致也提不起,谁不知陈家长房嫡女生就一副普通面容,二房嫡女虽与长房隔了一层,但又能好到哪里去,谁知,那姑娘进来时,娇娇俏俏立在那里,那姣好的模样当真是世间罕见,哀家心中的郁闷立时就消去大半。”      随着太皇太后话语的展开,皇上不自觉回忆起当年与皇后的初次见面。      那时候,陈家如日中天,满朝上下几乎一半朝臣都隶属陈姓一派,作为前头三位兄长先后突然暴毙,不得已乍然登上皇位,之前未有任何势力和积累的皇五子,他初登皇位,年龄又小,在朝堂上根本没有说话权。      想当然,他的后位自然也是陈家说了算,那时候他就知道,将来他的皇后只能会是那位陈家二房嫡女,陈以祯。      陈家嫡系共两房,两房各有一位嫡女,但长房嫡女早已嫁人,二房嫡女又恰好跟他年龄差不多,他的后位根本不用假想他人。      他十二岁登基,十五岁定亲。      十五岁那年,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皇后,之前他的皇后一直跟随父母在外地任上,几乎不曾在京里活动,京城众人也就不曾得见她的面容。      定亲后,陈以祯带着弟弟回府备嫁,随后,太皇太后不得已召见陈家女觐见。      权当为他相看一二。      当时,他端正立在下首,面容未曾有丝毫波澜,眼神更是冷漠得恍若山顶皑皑白雪,陈家的人,于他来说,不论男女老少,都是他将来注定要翻越的一道山。      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陈家人一一进来时,他立在皇祖母身边,漫不经心望着那边,心内没有一丝波动,陈家嫡长女面容普通的传闻不止皇祖母知,他也知,想必那位二房嫡女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然后他就见一个半低着头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小姑娘一身青嫩惹眼的嫩青色,水袖拂腰,随着腰身走动,泛起圈圈碧青色的涟漪,腰间坠着两枚青白色玉坠,玉坠相碰,发出叮咚清脆的脆响。      她跟着长辈缓缓走进来,矮身行礼,娇/小白皙的耳垂正对着他,上头一枚翠碧色玉珠衬得她那一点耳垂愈发晶莹白嫩。      行完礼,小姑娘恰到好处地抬起眼,露出清澈明媚的眼眸。      同时恰好对上了皇上看过去的眼睛。      不过一瞬,皇上便移开了目光,眼神淡漠,心内无痕。      不知不觉,距离当初初见,已经过去了三年。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当初满心的憋屈和难受,他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任由陈家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但是此时,陈家还不是被他压到了脚底下。      就是那个令人惊艳的姑娘,也只能请旨移居冷宫,从此以后,偏居一隅。      皇上微眯双眼,眸内溅射凛冽冷光。      熟悉的瞌睡感传来,这次,皇上没有拒绝挣扎,很是顺从地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果不其然已经回到了自己身体里,眼前照旧是张院正和荣盛的两张大脸,见他醒来,两人喜极而泣。      “皇上,您终于醒了!”      荣盛咧着嘴哭,即便皇上醒来,他怎么也有一种脑袋不保的直觉,皇上在两日内,频繁晕过去两次,过会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过来,不惩罚他才怪。      比他更苦逼的是张院正,他昨日才给皇上诊治好,当时还说没什么事了,结果今日就被打脸了。      皇上坐起身,伸出大拇指按摩太阳穴,拧眉问张院正:“张院正,朕身体有没有什么异状?”      ————      直殿监面圣回来禀报陈以祯,道要收拾收拾,他们明日才能搬进去,陈以祯只好命身边的人先将东西收拾出来,明个一块搬过去。      郑嬷嬷和沛公公已经问过所有宫女太监,除了一个到了年龄准备出宫的,剩下居然只有两个人犹犹豫豫想要离开。      听得这个消息,陈以祯很是诧异,她没想到她宫里这些人居然这般不求上进,或者说对她这般忠心。      心内不觉一暖,她自问对他们其实一般,只是不像其他主子那样对他们非打即骂,有时候见谁有难就随手帮下,平常也拘束身边的大宫女和嬷嬷他们不许对那些小宫女小太监太过苛刻罢了。      这些在她看来不过随手为之的小事,他们却想奉献自己的一生来报答。      眼眶微湿,陈以祯抿了抿眼角,她不是个十分感性的人,但在面对一坨又一坨的真心真情时,也不可避免心腔发软,眼底含热。      她笑着对郑嬷嬷道:“等明日搬了宫,就提前把大家伙的月银发了,再多发一个月月银。”      “哎!”郑嬷嬷弯着眼含笑应声。      她伺候娘娘三年,自然知道娘娘手里头有多少家底,只要不被收回去,哪怕在素有吸血虫之称的宫里,这辈子也不愁吃喝。      两人说了会话,郑嬷嬷犹豫了下,到底提起从沛公公那边听来的消息。      “娘娘,听闻今早,皇上的头痛症又犯了。”      自从上次没有及时收到消息,沛公公便专门吩咐两个小太监,随时关注宫里的动向,不是说要做什么,只是为防将来万一遇到什么事情能提前做好准备。      “头痛症?”陈以祯愕然,她不怎么不记得皇上有这个病。      “这是张院正说的,今早皇上被头痛症折磨得昏过去了一次,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追问皇上这是什么情况,张院正便说,皇上可能得了头痛症。”      “听闻,是因为这两年皇上太过劳累所致。”      陈以祯恍然点头,这位皇上的勤奋过去那三年她有目共睹,如果因此得了那什么头痛症倒是不怎么惊讶……不对啊,在现代时也没听说有人因为用脑过度而头痛的事啊。      陈以祯摇摇头,不再多想,反正皇上那边那么多人伺候,她也不是太医,对他这个病,帮不上什么忙。      日后啊,还是把自己日子过好,别让家里担心,别让自己受委屈才是正经事。      她嘱咐郑嬷嬷,“那边的事,日后不必多打听了。”想了想,又道,“只要跟咱们无关,就不必告诉我了。”      她本来想直接说以后不必打听了,但想到自己身份毕竟尴尬,万一日后皇上怒气上来,要找她茬怎么办,她是想救陈家人,却也想好好活着,因此犹豫了下,只说只要不涉及到自己就不要多打听。      当然,要是涉及到自己了,当然越早知道,知道的越详细越好。      郑嬷嬷盯着皇后娘娘温和却不掩潇洒的脸庞暗暗叹了口气,其实她早就看出来娘娘对皇上没有任何感情,过去她还时时担心,担心以后皇上看出来,生娘娘的气,但眼下再瞧,娘娘没有对皇上动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宫里头,到底是没心的人才能活得长久,活得快活。      送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皇上挥挥手让张院正及其太医院所有太医离开,一个人靠在床头,神情暗沉,眼底不知不觉酝酿起一波压抑至极的风暴。      张院正说,他的身子没有检查出任何妨碍来,这两日的不时头痛,想必是这两日太过操劳导致。      不仅张院正这么说,太医院其他人也都这么说。      但他知道,真相肯定不是这个,但具体是什么,他不敢把身上发生的事告诉他们。      想了想,他将荣盛叫进来,大拇指揉着眉心,冷冷淡淡吩咐:“你现在带着人,去皇觉寺一趟,将渡一大师带进宫。”      荣盛满面疑惑,没敢问,恭敬着弯腰颔首,“奴才领旨。”      渡一大师其实不是皇觉寺的度牒大师,只是因佛法无边,又德高望重,所以特被先皇邀请到皇觉寺暂住,皇上小时候受过渡一大师些许恩惠,因此对这位大师十分尊敬,也知道他真有几分本事。      大半个时辰后,渡一大师被领进宫,朝他行了一个佛家礼,面容慈祥温和。      皇上一边漫不经心还给他一个俗家礼,一边思索该怎么跟他说,肯定不能直白地跟他讲解情况,但又不能一点不透露。      他将渡一大师引到内室棋桌前,等宫人上好茶,给荣盛使了个眼色,荣盛立即弓身,将所有伺候的人都带了下去,大门一关,室内顿时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渡一大师笑着落下一枚白子,“看来皇上找老衲有事。”      皇上眉眼半搭,长而浓的眼睫毛一丝不颤,微微倾斜,密密似蒲公英,修长白皙的手指捻起一枚黑子,缓缓落下,“什么都逃不过大师法眼,朕的确有些困惑想要大师解读。”      “老衲愿意倾听一二。”      食指和中指将一枚黑子把玩在指间,来回转动,棋子墨黑,手指白润,漆黑的颜色愈发衬托那只手晶莹白皙,皇上坐姿隽雅,盯着棋面,凝神沉思,久久未有出声。      渡一大师亦不着急,沉稳地望着棋面,静等皇上落下后一子。      “吧嗒!”手指按住棋子,手腕弓成一个优雅的弧度,“大师,可曾听过离魂症?”      渡一大师顿住,倏忽,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平静回答:“好似听过。”      “大师可知那是怎么回事?可曾听过,离魂症有什么伴生症状?”      渡一大师摇摇头,含笑看他,“老衲不知,不过佛家有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皇上之烦恼,应佛家言,只需顺其自然便足矣。”      皇上捏住一枚棋子,沉吟不语地看他。      渡一大师不再多言,笑笑,低头继续跟皇上下棋。      小半个时辰过后,皇上送渡一大师出宫。      渡一大师探出手,让皇上停下脚步,道:“老衲走了,皇上保重身子。”      眼神微沉,皇上默默盯着他,“大师知道朕身子不好?”      “显而易见,皇上今日脸色很不好。”渡一大师微笑。      朝他行了个礼,转身离开,走到马车身边,刚要上去,突然,顿住,他转过身。      “皇上,皇后乃国之根本,轻易不可动摇,更何况,当今皇后亦是命定之后,于您于国有利,切不可随意废后。”      他留下这最后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便潇洒离开了。      皇上拧眉疑惑,立在原地久久不动,倏忽,想到什么,猛然扭头看向荣盛,“荣盛,朕上次没写完的圣旨呢?”       正文 第六章   画卷是由上好的蚕丝制成的绫锦织品, 整体呈金黄色, 上头印染祥云瑞鹤, 两端银色飞龙烘衬, 夹带两根玉制玉炳, 显得圣旨格外富丽堂皇, 尊贵显达。      只是旨面却被泼了一大滩墨水, 污染了这片富丽堂皇的颜色。      手指轻轻摩擦柔软卷面,倏忽,收回手, 这张圣旨已经废了,只能另起一张。      他另铺展开一面圣旨,而后, 捻起笔, 掠起袖子,一笔一划写下一首诗。      雨后龙孙长, 风前凤尾摇。      心虚根柢固, 指日定干霄。      最后一句话豪迈潇洒, 气势滔天, 挥袖间一笔落成, 笔下龙腾虎跃, 笔势雄健洒脱。      这句引用前人的诗,恰恰抒发了他这些年的抱负。      盯着这句诗,皇上久久未语。      没有任何动静, 头不痛, 心脏不痛,他也没有再得离魂症。      说明他得离魂症的原因不在圣旨和笔墨上。      刑狱司将那个小太监带走,一番刑讯拷打之后,除了审讯出一系列贪小便宜,阳奉阴违等小事,旁的没问出什么,小太监追根溯源也身家清白,事迹可寻,毫无可疑之点,所以想当然,他身上的事应当与那个小太监无关。      剩下的只有……皇上的目光定向被墨痕污染的,几乎认不出“皇后”二字的废旨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写了诗词的圣旨拨拉到一边,另起一面空白圣旨,按照提前拟好的废后诏书,一一抄录——      “皇后陈氏,自觉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今废弃其……”      写着写着,熟悉的剧烈头痛和心脏之痛袭来,痛的他几乎握不住笔杆,皇上双眼却乍然迸发出精射之光,他死死盯着这道圣旨,任由剧痛将自己拖向黑暗。      长春宫这边,宫女太监终于将宫里的东西收拾妥当了,直殿监那边过来通知她们可以移宫了。      于是,陈以祯领着身后的宫女太监浩浩荡荡开始移宫。      钟粹宫在最右下角,距离皇上的交泰殿最远,几乎和冷宫无异,那边位置偏僻,景色不显,宫殿更加鄙陋,往往由最不受宠的宫妃居住。      陈以祯自当初进宫就瞅准了这个宫殿,作为她将来的养老之地。      钟粹宫虽说偏僻鄙陋,但到底不是冷宫,一应内务膳食照旧由宫中司务监,针工局和内膳房等供应,又离皇上和太后等人远远的,等闲事情招惹不到自个身上,若日后皇上充实后宫,广纳后妃,她这个钟粹宫想必也是最晚住人的。      陈以祯打算地很美好,然而过去之后才发现,日子并不像她想象那般如意悠闲田园。      “这……这……”看着眼前的钟粹宫,双陆瞪大眼睛,气愤地浑身发颤。      她咬牙切齿,“直殿监那帮狗奴才!”      钟粹宫是收拾出来了,但墙根的杂草依旧坚韧不拔,迎风凌乱,殿门斑驳陈旧,霉迹斑斑,墙面更是东一块,西一块,漆面不匀,一看就许久不经人打理走动了。      “奴婢这就找他们回来重新收拾。”双陆咽不下这口气,扭头就要去找他们。      陈以祯喝住她,“站住!”      没有转头看她,只神色淡淡道:“你还以为本宫还是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人尊敬不敢懈怠的六宫之主皇后娘娘吗?本宫以为你们早已知道,日后跟着本宫,只能过这种凡事需忍一线的日子。”      双陆和双姝紧紧攥住手掌,眼眶盈满泪珠,憋屈地唇/瓣颤抖不止,过了会,双姝率先回过神,平静下来。      她干脆利落跪下,“奴婢谨遵娘娘教导,日后定沉稳镇定,不给娘娘惹事。”      说完,她还拉了拉双陆,让她冷静下来。      双陆知道娘娘说得没错,双姝也说得没错,到了现下这种境地,除了一忍再忍,还能怎么办呢?她抹去泪水,同样跪下认错。      陈以祯叹口气,将她们搀扶起来,捏住手绢一角给她们拭去脸庞的泪痕和狼狈,无奈道:“好了,直殿监那帮人手脚不勤快,办事不利索,本宫还怕他们收拾不妥当,咱们住得也不舒适,现下正好,咱们自个规划一下,反倒能收拾得更加称心如意。”      郑嬷嬷适时上前,笑道:“正是这个理,咱们自己整理,完全可以合着自己心意来。”      沛公公拍拍手,将小太监们叫到身边来,豪爽道:“粗活累活尽管吩咐,这帮小兔崽子们每日吃好喝好,个个身子壮实得跟头牛似的,这不是,正好赶到用人之际。”      太监们笑着应声,“双姝姐姐,双陆姐姐请尽管吩咐。”      宫女们也上前一步,含笑道:“还有奴婢们,擦拭盥洗的活计请放心交给奴婢们。”      双陆愣愣看着他们明媚快活,似乎丁点未受到干扰的样子,许久,抿唇,微微一笑,眼里都荡起了笑意。      她拍拍身上和手上的泥土灰尘,眼角一扬,灵动似剪刀的眉梢迎风飘起,身上立时泛起肆意活泼的气息。      “好,这是你们说的,那就动手吧,打水地打水,擦地地擦地,谁都不许偷懒啊!”      “哎,放心吧,双陆姐姐。”      “走走走,挑水去。”      …………      郑嬷嬷和沛公公笑望着这一幕,最后干脆也撸起了袖子,参与进这热热闹闹大军中。      双姝嘴角含笑,安静观望了会,见双陆和郑嬷嬷,沛公公指挥得井井有条,便也不插手,转身走到柔和望着这一幕的陈以祯身旁,说:“娘娘,您先进屋休息会,奴婢先带两个小宫女将茶水间收拾出来,给您烹壶好茶来。”      陈以祯点点头,也不在这添乱,笑着应答,“那感情好,我好似许久没喝到你亲手烹的茶了。”      这段时间各种事情交乱错杂,她每天忙得吃口饭的功夫都没,双姝和双陆一直想着法地让她多吃点饭,用点汤,监督她吃药,因此也就许久没亲自烹茶了。      双姝抿唇一笑,“娘娘您要是喜欢奴婢的手艺,奴婢就每天烹给您喝。”      陈以祯笑着往正殿走,“那我就静等你的茶了。”      她坐到殿里,闲来无事,干脆从箱笼中抽出一本书,斜倚到长椅上看起来。      屋外阳光正好,暖阳高挂半空,洒下烘烘金色,今日还有许许凉风,顺着宫巷带出丝丝凉意滚进这个小院,为正在劳作满头大汗的太监宫女带来几许凉意。      屋外沸反盈天,屋内安静怡然,一茶,一人,一书,自在似桃源。      就在这个时候,皇上走了进来。      陈以祯一开始读书入了神,没察觉到外头陡然的寂静,现代养成的习惯,她喜欢看书的同时,吃点小零嘴,或者喝点东西,因此在喝完一盏茶,双姝又没有及时过来漫上时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双姝,上茶。”      可是,她说完后,外头既无双姝的应声,又没有熟悉的双姝轻盈稳重的小碎步声,她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      猛然抬起头,恰好看到那人抬脚进来。      明黄色袍角,曲水纹打底,绣有云纹,仙鹤以及五爪金龙,滚金丝边,镶黑带,玉环佩饰清脆作响,叮叮当当,眨眼间,那人已经负手走进来,身形挺拔修长,清隽的眉眼清冷锋锐。      陈以祯怔住,须臾,慌慌张张放下书,从躺椅上爬起来,麻利跪下,“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心里大为吃惊,他怎么来了?      皇上沉默看她,视线微移,瞟向四周,瞧见了斑驳陈旧的墙面,空无一物的屋子,以及点点碎碎透进来光的窗户纸。      他顿住。      在空落落的房间扫视一圈后,最终目光落在她刚起来的躺椅上。      走过去,坐下,身姿依旧挺拔从容,贵不可言。      随后,他方开口,“起来吧。”      陈以祯慢腾腾起身,脑袋垂着,没有抬头,只眼睛咕噜噜疑惑地转动,间或透过眼角悄悄撇过去一眼,暗自沉思。      皇上怎么突然来了?即便要念废后诏书那也不用他亲自出面啊。      双姝端着两盏茶,精神紧张,脚步轻盈地走进来,进来后她瞅了正中立着的陈以祯一眼,对上她镇定和安慰的目光后,心下立时放松许多。      轻轻长吸一口气,她弓身上前,将茶盏放到躺椅旁边的小几上,随后,弓着腰缓缓退下,整个过程垂头不敢直视圣颜。      皇上没动旁边那盏茶,径自打量她,由上而下,由左到右,那仔细的目光好似要从她身上找出一根头发丝来。      陈以祯本来还挺镇定,见此下意识泛起几丝慌张气。      酝酿了会,她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不知皇上突然驾临有何贵干?”      “你最近,”皇上紧紧盯着她,“可有什么异状?”      陈以祯面上露出些许茫然,想了想,缓缓摇头,“臣妾一切都好……”顿住,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有些睡不好。”      垂下头,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许脆弱和失落。      差点忘了,她现在应该扮演一个家族败落,失去后位,从此备受欺凌与委屈的小白花。      可惜,皇上根本没被她所迷惑,他眉毛都没动一下,神色冷淡,声音更加冷淡,“睡不好?只是有些睡不好?”      “……再加上一点吃不好?”沉默了会,陈以祯试探地抬头看他。      微阖眼,懒得看她,过了会,站起身,他抬起脚往外走,将要走过她身边时,突然顿住。      转头,认认真真扫了遍据皇祖母说能让她多吃一碗饭的脸蛋,心里微嗤,他什么都没吭,头也不回地抬脚离开了。       正文 第七章   皇上走后, 聚集在外头的双姝, 双陆和郑嬷嬷, 沛公公立即走进来, 焦急地围绕在她身旁。      “娘娘, 您没事吧?皇上没为难您吧?”      陈以祯缓慢摇头, 她还有些没回过神, 刚刚皇上突然过来,突然问些匪夷所思的话,然后又什么也没说地走了是什么意思。      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 回过神,见周围围了一大圈人,俱是焦急担忧地望着她, 她笑了笑, 安慰道:“没什么事,皇上想必是过来看看我……失落难过的样子?”      大概是这样吧……      皇上从钟粹宫出来, 路过长春宫, 瞧见长春宫已经封锁的大门, 突然顿了顿, 这一刻, 他不可避免回忆起钟粹宫的破败与偏僻……那又怎样, 那是她该的!      冷下脸,他脚下不停地往回赶。      刚刚的试验,他几乎已经确定他这个离魂症果然与废后有关, 只是不知到底是怎么有关, 皇后又知不知道此事,今日前去试探,他并未从皇后脸上和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话,只能暂且将此事放下,以待日后进一步探索和检验。      想到这,他脸色愈发冷慢了。      紧跟在皇上身后的荣盛一边小碎步赶路,一边在心里疑惑嘀咕,皇上这两日究竟怎么了?      突然得了个头痛症,刚刚头痛症又犯了,最令人诧异的是,皇上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居然是去看望皇后娘娘。      难不成,皇上对皇后娘娘余情未了?      荣盛在心里摇了摇头,他一直跟在皇上身边贴身伺候,这三年亲眼所见,皇上与皇后关系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十分陌生,连一句相敬如宾都算不上,加上皇后出身陈家,皇上能喜欢皇后娘娘才怪!      难不成是兴致突发?      他想不出来。      算了,想不出来就不要想了,现下着急找出皇上头痛症的病发因才是要紧事,太皇太后那儿已经给他累记了三十板子,若再伺候不好皇上,估计就不只是三十板子能解决的事儿了。      回到寝宫,独自一人坐了会,皇上突然将神武卫叫了过来。      神武卫是专属皇上,直达圣听也就是只听皇上派遣的暗中侍卫,历朝皇帝一般派遣他们去做一些不适合明面去做的事。      接到皇上的吩咐,神武卫飞速出了宫,五个多时辰后,回来了。      “启禀皇上,渡一大师并不在皇觉寺中,听主持说,渡一大师昨日自皇宫回去后便连夜收拾好行礼离开了皇觉寺,声称要出外远游,发扬佛法,普度众生。”      “卑职等经过调查,得知渡一大师今日一大早乘马车出了京城往东南方向走了,但旗下武卫们沿着东南方向追寻了一段,并未发现渡一大师的踪影,后调查渡一大师走时乘坐的那辆马车,在东南方向一百里外的客羊镇发现其踪影,但经调查找寻后只找到了车马,并未找到渡一大师。”      话落,他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屏息静听皇上的进一步指示。      室内沉寂,夜色蔓延,燃烧的烛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这种凝滞得恍似一根头发掉下去都能听到的静默中,皇上蓦然转过头,一点点收回飘向无边无际的目光。      对着下面跪着的人,沉声开口:“继续追寻渡一大师的踪影,列为当前最为要紧的事。”      “是!”神武卫毫不犹豫,铿锵有力。      “下去吧。”      “荣盛。”      荣盛快步走进来,恭敬弯腰行礼,“皇上。”      “将朕昏睡前那张没写完的圣旨拿出来。”      荣盛应一声,转身自专门收整圣旨的架子里拿出之前那张圣旨,捧着圣旨缓慢走过去,突然想到,皇上好似总是在拟圣旨途中犯头痛症。      他担忧地看过去,所以还是太过劳累了吧。      心里想着事,他正准备将圣旨铺到皇上跟前的桌子上,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拦住了他。      愣了下,荣盛疑惑抬头,“皇上?”      “不用展开。”静静盯着这张圣旨,许久,他一点一点将手收回去,声音浅淡,“烧了吧。”      啊?荣盛瞪大了眼。      皇上收回手,站起身,不再看它,冷淡着重复一遍,“烧了。”      “好,奴,奴才这就去烧,烧了。”      荣盛晕晕乎乎拿着圣旨走到外殿,将它扔到盆子里,直到灼热的夹杂着特有气味的气息迎面扑来,他才震惊地张大嘴巴,茫然望向盆子里通红的火焰。      照着皇上这意思,皇后还有起复的希望?      双陆他们用了大半天功夫,总算将钟粹宫收拾好了,将东西一一放到该有的位置,最后,给陈以祯铺好床铺,挂上香囊,双姝转身,嘴角含笑,“娘娘,收拾好了。”      陈以祯走过来,扫见跟原来长春宫没什么差别的内室,满意地点点头,“不错。”      又吩咐道,“叫沛公公吩咐两个小太监从内膳房提一顿丰盛的膳食,犒劳给大家伙,再叫郑嬷嬷将月银发了,哦对了,去内膳房时别忘了多带点银子。”      “哎,奴婢晓得了。”双姝笑得眼睛弯弯。      笑望双姝脚步轻盈地离开,陈以祯摇摇头,回身坐到了床铺上,抬头瞅见不远处的躺椅,她慢慢收了笑容。      皇上今日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管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陈以祯的日子该过还是过,搬到钟粹宫后,她跟之前在长春宫的日子也没什么差别,甚至比在长春宫还要自在了。      长春宫处于差不多正中央的位置,离皇上和皇太后等人的寝宫都十分近,她出来遛个弯说不定就能碰见他们,但是现在,钟粹宫离他们估摸有小半个皇宫那么远,她出来遛弯就不必担心碰到他们了。      况且,钟粹宫旁边不远处还有个小花园,小花园里头还有个小池塘,最适合这个季节傍晚时候过去钓鱼。      除此外,她还让郑嬷嬷和沛公公想法子打听宫外陈府的现状,她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唯一还放心不下的就是宫外的陈家。      一来为还原主的因果,二来,陈家一直对她不错,这些年宫里宫外一直帮衬着她,之前家里还得势时,每月都往宫里送一大笔银子,可以说,她能在失势之后还能这么如意的精养着全赖家里之前给的银子足够多。      听闻家里为了赎大伯和爹爹出来,献出了一大半家产,现如今家里情况应该挺拮据,她这边还有不少银子,分一半给家里剩下的也够她用了。      过了两天,沛公公终于打听到了宫外陈府的消息。      “听闻,镇国公府已经被收了回去。”      沛公公小心翼翼瞅了眼端坐在圆杌子上的陈以祯,瞅着对方平静的脸庞,声音愈发微弱。      “老太太带着国公爷和大人他们在京城西桐花巷另买了一间三进院子,大人没什么大事,只是听闻国公爷在牢狱里受了些委屈,现下躺在床上养病,不过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多将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说完,他弓身立住,等待娘娘的进一步吩咐,亦或者伤心愤怒。      陈以祯却很平静,甚至松了口气,她早就料到家里的宅子保不住,那本就是朝廷赏赐给镇国公的宅子,现下朝廷将爵位收了回去,相应的,镇国公府的宅子自然也不可能保得住。      至于在京城西,而不是京城东买房子,她更没什么异议。      家里没人官职在身,留在东面不过自取其辱罢了,京城西也不错,那边多富贵人家,环境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她舒口气,沉默了会,突然说:“日后注意言辞,不要再称呼国公爷,大伯已经不是国公爷了。”      她声音平静,半分不见恼怒或者悲痛,沛公公心下一些惊诧,又一些欣慰,低头道了声是。      “还有,”抽出一个箱子,交给他,“这是五千两银子,你能不能想办法转交给家里?”      沛公公接过手,淡定地道:“娘娘放心,奴才还有点门道,保证能将这五千两银子交给国,陈大人他们。”      陈以祯笑笑,“麻烦你了,去吧。”      沛公公行了个礼,弓身退了出去。      这日,一个着褐色短衣的小厮敲响了桐花巷陈家的大门,他没多说什么留下一个盒子便离开了。      接到盒子的陈家大公子陈为学疑惑地关上门,打开盒子,入眼便是一沓银票以及一封压在最下面的信,沉默了会,他抽出最下面的信,展开——      信的内容很简单,陈以祯只简单交代了自己的生活,告诉家里她一切都好,让家里不用为她担心,另说这五千两银票是给家里挺过难关的,先暂时给这么多,日后再想办法多送点,一次性送出来她担心路上丢失。      前镇国公,现一白身先生陈秉光架着拐杖走了出来,今日日光极好,他本想依大夫的嘱咐多出来走走,晒晒太阳,抬头却见自己大儿子呆站在门口,手中握着一张信纸,好似在发呆出神。      “学哥儿?”      陈为学抬起头,露出一片通红,眼角湿湿的眼睛。      陈秉光愣住,“学哥儿……怎么了?”      他着急地走过来,生怕家里再遭遇什么足以倾覆家族的大事。      陈为学一手将盒子夹到胳肘窝,一手珍而重之拿着这封信,抹了把脸上的狼狈,而后,他将这封信交给父亲,嘶哑着声音开口:“父亲,娘娘来信了。”      陈秉光呆了下,须臾,他伸出手,在牢里遭遇再多酷刑都不曾颤抖一丝的手掌此时竟然微微颤抖,使劲收紧手掌,手背青筋迸现,颤栗不止,半晌,猛然松开,手掌已经恢复了镇定。      接过信,一一读过去。      看完后,神色瞬间衰老了五岁,深深吸口气,闭上眼,他苦笑着开口,“是家里拖累了娘娘。”       正文 第八章   从陈家回来, 沛公公给陈以祯回话。      “小太监怕周围有监视的人, 没敢在府里多停留, 只将盒子交给大公子就出来了, 听小太监说, 大公子看起来还不错, 面色红润, 通身虽不复之前的富贵,但料子也是不错的。”      陈以祯怔怔的,良久, 轻声叹气,“那就好。”      她求得不多,只要家里能保的一命, 日后能富贵悠闲一生, 那就是对得起原主,对得起这些年家里待自己的亲情了。      此后, 她又前后拜托沛公公前后分两次送过去一万两。      她现在什么也帮不了家里, 只能多送点钱了。      好在嫁进皇家时带的嫁妆和这些年陈家每月送进来的钱银她几乎没动过, 攒到手里是不小的一笔, 只要他们不挥霍, 养一个陈家和自己是绰绰有余。      不过最后一次的五千两, 家里没收,沛公公说:“老大人言,家里一切都好, 无需您担心惦记, 您独自在宫里,身旁也没一人可以依傍,日后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的是,身边当多留些银两才是。”      陈以祯怔怔地听着,眼睛不知不觉湿了。      来到古代,唯一让她觉得对不起的和感到温暖的都来自陈家人。      她对不起他们,抢走了他们的女儿,侄女,孙女和姐姐,妹妹。      她更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无数温暖,家里即便将她送进宫里,也是为了让她更进一步,换个角度想,要是有朝一日,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她站在足够高的位置,说不定反倒能逃得升天。      沛公公手里除了有家里退回来的五千两银票,还有一封信,信上交代了家里诸人的谆谆嘱咐,以及大堂姐的近况。      大堂姐是大伯的嫡长女,当年亦是承载家里万千期盼出生成长,可惜与太子表哥差了几岁,后因先皇作祟,太子当时便娶了别家的女儿,过了两年后,大堂姐亦另嫁他人。      谁想,大堂姐出嫁之后不久,太子便意外因病逝世,紧接着就是三皇子之争,那段时间也是陈家飞快膨胀的一段时间,再之后,就是三位皇子先后意外失命,先皇悲痛欲绝紧跟着而去,当今皇上急匆匆登基。      这之前,家里不是没有遗憾,可是这遗憾随着当今皇上登基,她被立为皇后而一点点消失。      过去那三年大堂姐在宁远侯家里过得很不错,陈家如日中天,宁远侯对大堂姐不敢有丝毫慢待。      只是这一切随着陈家失势,陈以祯立下请废立诏书彻底变了味,被压制三年的宁远侯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      看到大堂姐回去接济家里,结果却被家里发现胳膊上满是抽打的於痕,陈以祯再也忍不住,“彭”一声怒拍桌子,身体拔起,面色暴怒。      “宁远侯这帮小人!当年求娶我家姐姐时千保证万恳求,说一定会对我家姐姐好,绝不会让我姐姐受一丝委屈,这就是他们的不受委屈?”      说着,她心间火焰一蹦三尺高,真恨不得立即冲到宁远侯府,狠狠甩他们一大耳巴子。      朝廷律例有言:罪不涉及出嫁妻女。      宁远侯这帮子小人这般作践她姐姐所为何?他们陈家可无一丝对不住宁远侯之所在,难不成其还以为皇上会看在他们与陈家反目成仇的份上对他们宽待一二?      陈以祯讽刺一笑。      但是转念想到堂姐现今的处境,她终于忍不住趴桌子上悲忸出声。      在她的记忆中,原主和堂姐关系极好,即便原主自幼跟着爹娘在外出任,但两人的书信一直没断过,每每各自遇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惦记对方一份。      这份美好的亲情在她过来后也完美继承了,在她为后这三年,堂姐三五不时就会入宫看她,陪她说话解闷,给她送东西送钱,还帮她解决一些她不方便出面解决的问题。      她早就将堂姐当做了自己的亲姐姐,可是现在,她的亲姐姐却在宁远侯府受苦。      而她,背后没了陈家,卸去了皇后的位子,面对宁远侯府的咄咄逼人根本一点法子都没有!      用晚膳的时候,郑嬷嬷见她没胃口用膳,眼睛也红肿着,不由叹气,犹豫了会,小心开口:“娘娘,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咱们钟粹宫自个都自顾不暇,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啊。”      陈以祯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郑嬷嬷和沛公公对视一眼,眼神交流,终于下定决心,对她道:“娘娘,您要是不介意治标不治本,奴婢这有个法子。”      陈以祯眼神终于动了,她偏头望向郑嬷嬷,急切道:“嬷嬷,您说,什么法子?”      郑嬷嬷凑过来,悄声道:“这些勋贵世家,没有哪个不要脸面的,尤其越古老的世家越要,对于他们来说,有时候脸面比实质的钱财还要动人心,姑奶奶这事上,他们家办得不地道,这事不管由谁来看,都只会说他们办得不地道,但现在的关键是,现在没人说这个事。”      郑嬷嬷一脸高声莫测地笑,“只要这事传遍京城乃至皇宫,宁远侯府的脸皮子就是被人狠狠踩在了脚底下,即便为了堵住外头的悠悠众口,他们也得做出点样子来。”      “只是……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多多少少,姑奶奶恐怕还得受些委屈。”      照她说,对待宁远侯这起子小人,唯有两个法子,一个是比他们站得高,死死压着他们,让他们不敢欺负你,一个是离他们远远的,最好这辈子都不再相见。      可惜,这两个法子都不适合姑奶奶,首先,第一个法子,陈家乃至娘娘都没有任何能压制宁远侯的手段和地位,第二个法子,陈家现在成了众矢之的,无人能帮陈家撑腰,要是宁远侯府不放大姑奶奶,家里根本一点法子都没有。      陈以祯自然也能顾虑到这点,正是顾虑到这些她才那么忧愁,迟迟不能下决定。      听郑嬷嬷说出这个法子,她立时绽放笑颜,双眼发亮,“这个法子好,便是不能除根,能让堂姐松快一二也好。”      说着说着,她落寞下来。      “都是我无能,护不住家人。”      郑嬷嬷抱住她,“娘娘,您很好,都是宁远侯府那起子人小人行径。”      陈以祯苦笑,望向窗外,默默期盼自己家人都能早日度过难关。      这件事还是交给了沛公公去办,沛公公在宫里宫外都有人脉,不到三日,宫内宫外便传出宁远侯府苛待儿媳妇,秉性恶毒残忍,无甚规矩教养的流言。      此流言一开始不知道从哪里传出,只是等人们反应过来,已经流传地满大街都是,甚至街坊间的孩童看见宁远侯府的马车就开始边蹦边唱,不知何时,宁远侯府虐待儿媳的流言居然已经被人编制成了一首童谣,广泛在街头流传。      一时间,宫内宫外众人均投过来异样的目光。      可让宁远侯狠狠丢了一回大脸。      宁远侯府。      宁远侯厉声训斥宁远侯夫人,“你这恶毒妇人!你说你无事折磨陈家媳做什么?难不成你折磨她皇上就会信任咱们,咱们宁远侯府就会兴盛发达吗?”      宁远侯夫人一脸不甘,“若不是受陈家连累,咱们侯府何至于落到现下这种境地。”      她以前去其他勋贵举办的宴会,哪个不把她当做席上宾,个个在她跟前花言巧语,巴结讨好,可是现在呢,不说已经没什么人邀请她,便是有个别人家邀请了,她去了,席上的人家也个个不拿正眼看她。      都是陈家连累的她,那个陈以凝就该去死!宁远侯夫人恶毒地想道。      可是,满怀怨恨的宁远侯夫人不曾想想,过去若不是陈家带着她,若不是他们家娶了陈家嫡长女,原快没落到二流世家的宁远侯又怎会扶摇直上,成为紧跟陈家的超一流世家。      那些人又怎会想着法地巴结她?      宁远侯可不管宁远侯夫人的不甘不愿,径自拧着眉吩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茹姐儿对她大嫂一向不甚恭敬,你说说她,要是外头流传出苛待长嫂什么的对她名声不利流言,别指望家族为她澄清流言。”      宁远侯夫人脸色一正,抿了抿唇,道:“知道了。”      淑芳院,宁远侯世子住所,陈以凝靠在床头,无神而麻木地望着窗外,那张秀美婉约的脸庞上此时满是麻木和绝望,早已不见曾经的灵动和温婉。      自陈家陪她一块陪嫁过来的大丫鬟双雯端着碗燕窝走进来,看见自家这个少夫人样子,眼泪顿时流了下来。      将燕窝放到一旁的案几上,她蹲过去,紧紧握住陈以凝的双手,劝道:“少夫人,燕窝好了,您用点吧,便是为了夫人和小姐,您也要保重自个的身体啊。”      约莫是提到自家母亲和女儿,麻木的眼神总算动了动,眼睛瞟到案几上的燕窝,她不带任何笑意地笑了笑。      “你说的对,便是为了家人和琳姐儿,我也该坚强起来,陈家的女儿,没有被打败的。”      用过燕窝,她正要去右侧室看看琳姐儿,突听外头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      过了会,宁远侯世子走了进来,看见陈以凝,眉梢不耐烦一沉。      “我来了,你明日就回家,告诉你家里人你一切都好。”      陈以凝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任何波澜,也没有任何要搭理他的念头。      宁远侯世子最讨厌她这副好像什么都打击不到的嘴脸,不由恶声恶气道:“我告诉你,你陈家现在就是个任人宰割的牛羊,识相点,最好就老实本分点,不然我不介意给你们家一点教训。”      说完,他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走后,陈以凝偏头望向身旁的大丫鬟双雯,极为冷漠地开口:“他犯什么病?”      双雯犹豫着回答:“奴婢今日出去采买,依稀听见,京城乃至皇宫传遍了宁远侯府苛待儿媳的流言。”      说罢,她小心看向自家少夫人,这位儿媳说的是谁,一目了然。      陈以凝沉默,倏忽,蓦的一笑,这次眉梢间真真切切带上了笑意,那平凡的面容便因着这些许温暖的笑意而整个人陇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辉。      “定是祯姐儿那个丫头。”      家里现在自顾不暇,根本腾不出手也没这么大能力帮她,唯有还为后的祯姐儿有这个空闲和能力帮她,不管怎样,她现在究竟还是皇后。      陈以凝抬起下巴,死死睁大眼睛,眼角微微湿润,轻轻呼出一口气,“我要保重自己,我要好好活着,坚强自在地活着。”      在外界流言的袭击下,宁远侯府总算稍微抑制一二,家里传给陈以祯的书信也交代了事情好转的消息。      见此,陈以祯总算放心了些。      不过这也暴露了她的些许底牌,这天沛公公沮丧地走进来,跟她说自己的很多渠道都没了,好似都被人封了,日后恐怕不能帮她传递书信和东西了。      陈以祯一脸平静,她知道这次这么高调,皇上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内宫为虎作伥。      不过,只要能帮到家人,便是损失再多都值得,她无所谓地笑了笑。       正文 第九章   家里一切安好, 陈以祯总算放下了心, 安心地在钟粹宫住了下来。       这日, 陈以祯难得早起, 见日色不错, 便想出去走走。      出来钟粹宫, 沿着宫巷慢悠悠闲逛, 闲看两旁红色宫墙,琉璃宫瓦,几步一处造型别致宫灯, 不知不觉,竟到了二宫门处。      再往那边,就容易碰见皇上了, 她撩了撩头发, 准备往回走,突然, 身侧袭来一捧凉水, “啪”地泼到了她裙摆上。      “啊!娘娘恕罪!奴婢没看到, 还望娘娘恕罪!”      一个小宫女麻溜放下手里的扫帚, 慌慌张张跪下请罪。      陈以祯眼睁睁看着自己新做的衣服上染上了一滩脏水, 心情郁闷, 双陆更是气愤不已,“你这个小宫女,眼睛往哪使?没看到娘娘往这边走吗?”      “奴婢, 奴婢没看到。”      “你眼睛瞎?嬷嬷没教过你, 在宫里做事要耳听八路,眼观四方?你这样不仔细还出来做什么活?”      小宫女被双陆数落得脸庞羞红,眼角泛泪,看那样子恨不得下一刻就要以头撞墙。      陈以祯心里叹气,刚要拉过双陆,让她算了,小宫女也不是故意的——      “奴婢,奴婢哪料到这时候会突然有主子出现在这,这边甬道往常并没有主子娘娘过来,正经尊贵的娘娘谁会出现在这?”被数落得心头窝火,小宫女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陈以祯顿住。      双陆更是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又怒不可言地看着她,“你这个小贱蹄子嘟嘟囔囔什么?有能耐你再说一遍?”      小宫女缩了缩脖子,虽然心里怕得慌,但想到眼前这位娘娘现下的处境,不由暗生勇气,梗着脖子道:“奴婢哪里说错了,娘娘突然出现也不吭一声,可把奴婢吓了一跳。”      “你这小贱蹄子胆敢如此说话,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双陆气得张牙舞爪就要扑过去。      “双陆。”陈以祯喝声。      气得浑身发抖的双姝也忙不矢拽住双陆,教训一个小宫女没什么,但不该这么掉价,更不能这么莽撞。      小宫女吓得又往后缩了缩,眼见这位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娘娘一边气得脸色发青,一边不得不使人拽住身边的丫头,心里一喜,又不由暗嗤,还真当以为自己还是当初高贵典雅的皇后娘娘呢。      “这是在做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端庄严肃的嗓音。      陈以祯愣了下,寻声望去,却见几名宫女正迎面走来。      打头的宫女一身素蓝色大宫女装,秀雅白净的脸庞上一对婉约黛山眉,眉下一泓碧泉眸,眸子清澈严厉,凛然倒映出众人的身影。      她正持着一炳宫节缓缓靠近,步移裙动,身形动作雅致大方。      走至身前两三步外,立正身子,双手缓缓下落,扶至腰间,从容优雅地给她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陈以祯下意识挺直胸,努力保持微笑,“原来是檀素,平身吧。”      檀素认认真真给她行了一礼,而后起身,起身后也是规规矩矩站好,眼角瞥见她湿了一角的衣服,黛山眉微挑,拧眉望向底下跪着的小宫女。      “发生了何事?”      见到名震后宫的御前大宫女檀素,小宫女明显心生畏惧,神色也比对待陈以祯这个皇后更加恭敬畏缩.      她缩了缩身子,努力辩解道:“回檀素姑娘,刚刚奴婢正在清扫甬道,谁知皇后娘娘突然窜了出来,往常这个时候甬道几乎没什么人,奴婢一时没察觉就,就不小心将水洒到了皇后娘娘衣服上。”      双陆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都这个时候还想方设法往娘娘身上抹脏水的贱婢。      陈以祯脸色也淡了下来,她是不怎么跟宫女太监计较,时代背景俨然,天然的身份压制在这里,她并不欲以身份压人,但那并不意味着她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小宫女畏畏缩缩瞅大宫女檀素一眼,见她脸上没多余的神情,陡然联想到檀素多次不给皇后面子,公然训导皇后娘娘的传闻,心脏突的一跳,不由大胆假设。      神色愈加恭敬,“奴婢是不小心的,已经求过罪,可是,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女不依不饶,要打奴婢,幸好,幸好檀素姑娘您来了。”      “你这贱婢!”双陆气得脑袋都要炸了,她居然敢如此混淆视听,栽赃她们。      陈以祯伸出手,拦住她,而后,冷静地看向一直沉默倾听的檀素。      檀素将手中的炳节交给旁边的小宫女,垂目看她,沉默了会,肃声开口。      “做事不小心谨慎以至于唐突贵主,这是第一罪,唐突贵主后态度顽劣不堪,对贵主不敬,这是第二罪,见到我还欲诬陷贵主,这是第三罪。宫里条例规矩俱全,但犯种种嬷嬷自有公心,你这就退下领罪吧。”      小宫女猛然张大眼,不可置信又恐慌失措看她,霎时,她畏惧到极点,再不敢耍任何心眼,当即“砰砰砰”在地上磕头。      “檀素姑娘,奴婢错了,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不敢犯了,您绕奴婢这一回吧。”      檀素一脸淡漠,丝毫没有打算容情的样子。      小宫女心慌恐惧到了极点,突然,视线抓住旁边的陈以祯,她慌忙扑过去。      “皇后娘娘,奴婢错了,奴婢知错了,您就饶了奴婢这一回吧,求求您了。”      眼见这个小宫女“砰砰砰”直往地上磕头,磕的脑袋都破了,血流了满面,陈以祯心里不忍。      檀素脸庞一肃,板板正正道:“放肆!宫内不能以狼狈样子视主的规矩忘了吗?来人,还不快将她压下去!”      “皇后娘娘,奴婢错了——”      “等下。”陈以祯到底叫住了人。      檀素不认同地看向她,“皇后娘娘,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奴婢知您一向仁善宽和,只是这不是您放纵这个小宫女,扰乱宫规的理由。”      陈以祯被说得有些尴尬,她忙不矢道:“我并不是说要放过这个小宫女,只是,只是她虽有罪责,却罪不至死。”      她当了三年皇后,过去三年有事没事就琢磨宫里的宫规,知道檀素数落小宫女的三项罪责大概需要打八十大板,宫里太监手劲大,小宫女瞧着不过十三四岁,八十个板子下来,这个小宫女下半身估计就烂成一团烂泥了。      她不是好心,只是觉得这个小宫女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认错态度不够好,这事该罚,但不该这么残忍,她便是有错也错不至此。。      “这样吧,便惩罚她在这跪三,哦不,五个时辰,如何?”      檀素拧眉,瞧起来还有些不赞同。      小宫女却已然喜极而泣地朝她“砰砰砰”磕头,满怀感恩与激动,“谢谢娘娘,谢谢娘娘呜呜呜。”      既如此,檀素垂目看她,“既然皇后娘娘仁慈饶你一命,那这一回我就不追究了,你就在太阳底下跪足五个时辰,日后若敢再犯……”      “不敢,不敢,奴婢再不敢了。”小宫女瞬间吓得脸色苍白,从生死门里游来一场,她哪还敢继续懈怠。      瞧见这个场面,陈以祯悄悄松了口气,幸好檀素没有当场打她的脸。      毕竟这位檀素姑娘的身份不只是御前大宫女,更协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管理后宫之权。      自半年前她被免权,这位檀素姑娘便是后宫中第一人,比她这个皇后有权势多了。      陈以祯咳嗽一声,“既然如此,那本宫就先回宫了。”      说罢,她忙不矢拽拽呆愣的双姝和双陆,麻溜往回走。      “留步!”      眼皮一跳,长长吐出一口气,陈以祯回身,微笑,“檀素姑娘还有何事?”      檀素先是标准又规矩地朝她行了个礼,而后一板一眼开口,“娘娘莫不是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陈以祯有些茫然,“什么日子?”      眼见檀素迅速板起脸,似乎马上就会张嘴教训她一场,她忙不矢望向双姝,双姝一向细心周全,应该会记得吧……但她好像也是一脸茫然。      “啊?”双姝突然惊呼一声,捂住嘴,满眼慌张,“娘娘,今儿个是初一。”      初一啊,初一怎么了……陈以祯呆住,貌似,初一是请安的日子。      “呵呵,这个,这个,本宫正打算去请安呢。”      檀素无情地拆穿了她的谎言,“此时早已过了请安的时辰。”      陈以祯无奈扶额,她也没办法啊,卸下一身皇后装备,最近在钟粹宫太过逍遥,她就忘了每月初一十五是请安的日子。      说到这个,皇上怎么至今还不下废后诏书。      她虚虚一笑,“本宫昨日没睡好,今日就起迟了。”      檀素垂下眉眼,板正严谨道:“娘娘身居皇后之位,名列后宫之主,当应端谨自身,矜持不苟,典则俊雅,如此方能持正身心,深孚众望,如今虽搬居他宫,但一应请安典礼也当必不可少才是。”      被人当众拐着弯训诫,陈以祯脸颊不禁漫上点点赧红,她呐呐应声,“檀素姑娘说的是,本宫晓得了。”      目视檀素领着一溜七/八个小宫女转身离开,陈以祯吁口气,终于能往回赶了。      回去的路上,双陆很是不忿,“娘娘,您何必饶过那个贱蹄子,她敢对您如此不敬,甭说几十板子,便是乱棍打死亦不为过。”      陈以祯好声劝她,“好了,做事留一线,再说,那个丫头也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穷凶极恶之事。”      若说她有故意害她,她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但今早发生的只是一个意外罢了。      双陆跟双姝对视一眼,撇撇嘴,但想到自家主子一向心善,也懒得再在这件事上絮叨,省的主子烦她。      “还有那个檀素,虽说现在领着协助管理后宫之权,但说到底在您跟前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她竟屡次三番当众训斥您,娘娘,您就是性子太软了。”      陈以祯无奈地看双姝一眼,双姝暗自叹气,道:“今儿这事上,檀素姑娘还算帮了咱们,你可别这么说人家,至于另一件事,她虽说话不大中听,但到底是咱们疏忽了。”      说到这,她歉疚地看向陈以祯,“娘娘,都是奴婢的错,您惩罚奴婢吧。”      “不关你的事。”陈以祯拍拍她的手,“这事是我疏忽了,我只当以后就松落了,谁知道,这么长时间过去,皇上居然还没有下废后诏书。”      双姝默然,转而担心起另一件事,“娘娘,您今儿个没去请安,太后娘娘会不会借此事发挥?”      太皇太后性子一向仁善,即便偶然一次没去或者迟了,她也不会说什么,但皇太后就不一样了,更何况她一向看娘娘不顺眼。      陈以祯很光棍,“她想找茬就找呗,反正我已经请辞了皇后之位,她还能怎么滴?顶多派个嬷嬷过来训斥我一顿罢了。”      双姝无奈,“娘娘……”      陈以祯挥挥手,想了想,到底道:“一会你带盆木兰竹去宁寿宫一趟,就说我病了,今早没能起来,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带去我深切的歉意。”      “哎。”双姝至此方神色稍稍缓和。      回去后,过了会,皇太后的旨意果然及时下达,满面密密麻麻,逮住她一通训斥。      陈以祯已经习惯了,她跪在那里左耳进,右耳出,脸上摆出恭敬羞愧来。      她相信,世上再没有比她演技更好的人了。      皇太后身边的人走后,双陆忙走过来给她捶腰捶腿。      陈以祯躺在床上,吩咐:“一会儿你拿银子使小太监去买些冰,酷夏难耐,多买点,回来后给郑嬷嬷和沛公公也送去一些。”      双姝和双陆跟着她在外间睡,晚上共用冰盆,倒不担心她们会热着,郑嬷嬷和沛公公年龄都大了,不能热着,至于那些小宫女小太监,她手里的银子不是无尽的,她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人。      说罢,没听到双陆的声音,偏头看她,却见她愣愣盯着一旁,双手机械地敲打,神思早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双陆?”      双陆猛然回过神,“啊?怎么了,娘娘?”      “你在想什么?”之前回宫的路上好像就不大对劲。      “我,那个,奴婢在想,”她放下拳头,小心翼翼又忍不住兴奋地靠近,悄悄跟她分享心间的小小期盼,“娘娘,皇上至今还没下废后诏书,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废后了?”      陈以祯瞠目,片刻,不禁摇头好笑,“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她点点她脑壳,半是无奈半是感慨道:“你当皇上像你一般性情中人吗?”      身为帝王,感情是他第一时间要刨除的因素,更何况,他们之间也没有感情。      “可是,可是,”双陆不甘心,“皇上这么久没什么动静,奴婢就是觉得他舍不得娘娘了。”      陈以祯摇摇头,好笑不语。      双陆的期盼在朝臣中也有部分流传,当然,他们不是担心皇上舍不得废后,只是担忧皇上顾虑到制衡他们不愿意现在就废后,毕竟,一任皇后的废除就意味着另一任皇后的升起,而下一任皇后出现在任何一个勋贵家族对皇上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出于这个顾虑,过了些许日子,他们咬咬牙,干脆联合上了一旨请废后书。      于是,这□□会过后,皇上按照往常习惯坐在书桌前处理朝政,随意地翻开一捧比较厚的奏折,就见上面属了至少七/八位朝臣的名字,下意识的,他心里一个咯噔。      顺着奏折往下瞧,果然是一篇请求废后的书,文笔洒洒洋洋,笔走龙蛇,行云流水,放在任一届会试上都能凌云登绝顶,然而此时如此殚精竭虑,引经据典不过是为了引出最后一句话:皇后陈氏无修无德,当以废之。      额角一跳,皇上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察觉翻山倒海的疼痛汹涌而来,手指痉挛微松,奏折“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胸腔里一颗心脏好似被人紧紧捏住,随时都要爆裂而亡,脑袋“嗡”一下,眼前一黑,他疼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他罕见地暴躁出声:这帮嚼舌根的贱人!    正文 第十章   再次醒来, 皇上果不其然发现自己又离魂了。      几乎不用猜测, 他就可以确定, 他这次离魂仍旧与废后有关。      在他已经没了废后的想法, 准备就这样荣养陈以祯一辈子时, 上天给了他更操/蛋的一击。      如果他没猜错, 现在是情况是, 他不仅不能有任何废后的想法,而且还不能看到任何有关废后的字眼。      甚至,他可以做出一个十分合理的假设, 是否,他不仅不能看到有关废后的字眼,还不能听到任何有关废后的话语。      想到这个点, 脸色瞬间一沉。      阴沉着脸出神思考, 不知过去多久,心里有了个大概的章程, 皇上才抽出空闲观察四周。      这一观察, 他就有些惊诧。      这次他离魂的地点居然不是皇祖母的寝宫, 而是换了个地点。      好似是花园一角, 扫视四周, 有些荒凉破败的宫殿, 杂草丛生的园子,还有一个落满陈叶的池塘,这个地方有些陌生, 他貌似并没有来过。      难不成离魂的对象和地点还会随方式或者时间更换?      正沉思的时候, 突听脚下传来一阵“呜呜丫丫”的哼唧声。      低下头,冷不丁对上一对黑瞳大眼。      一只浑身发黑,独两只耳朵尖泛出一点白的矮墩墩小狗亲昵地蹭了蹭他,化身的假石。      身子陡然僵住,皇上不可置信地盯着脚下那只蠢狗,目光恍若冷箭,冷冷地刺过去,如果不是他不能动,他非得将这只蠢狗踢飞!      矮墩墩小黑狗身子一颤,隐约察觉到这座石头似乎散发着沉沉凶意。      “嗷呜”一声,它尿了——      猛然睁开眼,来不及顾及跟前因他清醒而骤然绽放欢颜的荣盛和张院正等人,皇上飞快从床上跳了下来。      “备好水,朕要洗澡。”声音极度愤怒急切。      荣盛愣住,须臾,忙不矢弯腰应好,而后小跑着跑出去,尖着嗓子吩咐,“快快快,备上热水!”      只用了一刻钟,热水就准备好了,皇上黑着脸将自己沉浸到浴池中,身子被热水覆盖,热气弥漫遮掩住了跟前所有视线,他伸出手指按摩自己肿痛的太阳穴。      那只该死的狗!      足足在浴池中泡了大半个时辰,身上抹满香精,又熏了香薰,细细闻了一遍,没闻到任何异味,皇上方才披上一件薄软的寝衣,走了出去。      出去见到张院正,顿住,眉梢微拢,他坐下,脑袋靠着手腕,沉声道:“张大人下去吧,朕无事了。”      张院正“哎”一声,麻溜退了下去。      皇上这个头痛症,现下还没查出来得病病因,每次过来他都担心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太阳,幸好,皇上暂时还没有要他命的意思。      张院正走后,皇上皱眉看向身旁缩着身子,努力缩小存在感的荣盛,呵斥出声,“朕不是说过,日后头疼症再犯,不必再叫张院正过来,更不许打扰皇祖母和母后。”      荣盛苦着脸,小心翼翼劝他,“皇上,这是事关您圣体隆安的大事,您……”      “朕的吩咐都不听了?”皇上打断他,神色冷淡。      荣盛忙低头,惶恐道:“奴才不敢。”      “若再有下次,你就不必在身边伺候了。”      荣盛麻溜跪下来,身姿低微,“谢皇上不怪罪之恩,奴才绝不敢再犯。”      在后宫颇有威望,几乎能在后宫横着走的御前大总管在皇上跟前也不过一奴才,皇上稍稍皱眉他就吓得胆战心惊。      “起来吧。”      皇上转身走进内室,上到上首的软塌,懒懒地斜靠上去,微敞衣衫,露出精致瘦削的锁骨,眉眼微垂,半遮掩住眼中神色。      “拿过来朕晕过去之前看的那本奏折。”      闻言,荣盛下意识就想劝诫他多注意身子,朝政再重要,也没他身子重要,但想到皇上刚刚才训诫了他,这时候再劝,恐怕一顿板子就绕不过去了,他顿了会,到底耷拉着脑袋取了那份奏折过来。      “皇上。”他恭身双手捧上。      皇上却没接,微颔首,示意他,“展开,读。”      “啊?”荣盛一脸懵逼抬起头,对上皇上不耐烦拧起的眉梢,猛然回过神,他忙不矢点头,“哦,哦。”      皇上不放心地叮嘱他一句,“记住,朕再犯头痛症,不许叫人。”      “是,奴才晓得了。”      荣盛展开奏折,大致浏览了一遍,看清里头讲的内容,他心下惊诧,又不是很诧异,前些日子,皇后娘娘立了请废立诏书,皇上却迟迟没有表态,可以想见,这些日子朝臣定然十分着急,想要一个说法,毕竟这是关系到各个勋贵家族的大事。      只是,不知皇上是什么意思?咳嗽一声,荣盛没敢再墨迹,当即开念起来。      前头一溜串废话略过不提,逐渐的,他念到了后面,上首皇上敲击案几的节奏也逐渐缓了下来。      终于,念到——皇后陈氏无修无德,当以废之。      感受脑袋和心脏猛然袭上来的剧烈痛感,皇上罕见被气笑了。      荣盛感觉到不对劲,抬头看皇上,然后震惊地发现皇上一边脸色苍白,额角青筋直抽,冷汗瀑了满面,一边嘴角居然惊悚地弯了起来。      随后,脑袋一弯,晕了过去。      荣盛惊恐慌张扑上去,嗓子好似被人生生掐住,尖锐地划破天际,“皇上!皇上!来人,皇上头痛症又犯了!”      再次从昏迷中抽回意识,皇上第一时间就是去看脚下,连成功验证听到有关废后的字眼也能导致他得离魂症这件事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了。      环顾一圈,没找到那条蠢狗,皇上的脸色才好点。      不过看到脚上那点湿痕,他瞬间又有冲回去,再跳池子里泡上个三天三夜的冲动。      闭上眼,缓缓呼吸,平复心间的波动,好一会,他方重新睁开眼,静下心思考离魂这件事。      经过这一番验证,他已经确定,他不仅不能有任何废后的念头,甚至不能看到听到任何有关废后的字眼,否则,这种匪夷所思,几乎算是“天谴”一般的惩罚就会降临到他身上。      至于这个“天谴”,照现在情况来看,除了脑袋痛,心脏痛外,他还会随机离魂到某一个物体身上,上一次是皇祖母屋里的花瓶,这一次是不知名花园角落的假石,离魂时间长短不一,目前来看,最短不过一刻钟,最长差不多小半个时辰。      且照着目前的趋势来看,随着离魂次数的增多,离魂时辰貌似也在渐渐拉长。      如果,他持续不断地离魂,是不是有一天,他就再也清醒不过来了,皇上脸色瞬间阴沉沉似拢了一层暴风雨。      “黑官儿,黑官儿?”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呼唤声。      皇上回过神,张眼望去,却见前方缓缓走来一位淡蓝色宫装少女。      少女左张右望,似乎在找寻什么。      “黑官儿,黑官儿……”      “咿唔~”      身后骤然响起一道娇软的哼唧声。      身子一僵,他眼睁睁看见那名淡蓝色宫装少女眼睛迅速锁住这边,然后飞速靠过来。      她从假山石洞里掏出正在哼唧的小黑狗,蹲下来,点了点它脑袋,秀美的脸庞绽放出一丝柔和温柔的笑意。      “你个顽皮鬼,怎么跑这里来了?”      盯着眼前的少女,皇上沉默,这个神情温柔,笑靥如花的女子是他跟前一向严谨端庄的御前大宫女檀素吗?      檀素将哼哼唧唧的小奶狗抱到怀里,别说小东西找的地方还不错,周围有竹林假山相伴,遮阳挡雨,身后侧不远有个小池塘,荷叶铺面,波纹荡/漾,晚风从池塘移过来,带来阵阵清凉。      她干脆坐到一块大石头上,从腰间拿下来荷包,又从荷包里倒出两小块肉饼,给小东西喂食。      小东西估摸着饿坏了,见到吃的顿时不挣扎不哼唧了,一头埋进大宫女手掌心,吭哧吭哧舔肉饼吃。      檀素温柔地抚摸他的毛发,那温柔到极致的神情看得皇上……不适地偏了偏眼。      微风和煦下,檀素垂着秀美的柳叶眉,白皙细嫩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小黑狗身上的毛发。      然后按照往常的习惯跟小东西悄声说悄悄话——      “前些日子碰见了皇后娘娘,她看起来气色不错,想来没受什么磋磨,只是,性子还是如以前一般温软和善。”      叹了口气,眉目黯然,抿着唇失神望着不远处。      皇上眉梢一挑,如果他没有听错,他这位贴身伺候,在后宫中颇有威望,行事端庄公正,不讲私情,便是连皇后也敢公然训斥的御前大宫女,檀素姑娘,居然对陈以祯印象还不错?      过了会,想到什么,檀素再次开口,眉尖紧紧蹙成一个尖,恍若遇到了十分不合心意的事。      “近日宫里都在传闻皇上欲要废弃皇后娘娘,另立他人,最有可能的人选是何老相国的孙女何有容,那何有容前些日子进宫,我远远瞧过一眼,依着那面容,连娘娘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你说,皇上是不是眼瞎?”      安静旁听的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