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幼宁郡主   时值三月, 乍暖还寒之际, 永寿宫西暖阁内, 紫檀木案桌上, 几缕缥缈的浮烟从镂空铜炉中飘出, 淡淡的檀香味交织在殿内。      身穿粉色宫衣的小宫女良辰立在花梨木透雕缠枝落地罩前, 双目凝神在拔步床上躺着的小姑娘身上, 她是太后派过来服侍幼宁郡主的,年纪不大,行事却很稳重。      幼宁睡得并不踏实, 蜷缩着腿,小小的身体弓成一团,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 眉心轻蹙, 薄薄的云纹锦被攒到腰间。      外面依稀有说话声传了进来,声音忽高忽低, 幼宁早膳后浅眠, 睡得不深, 何况外面那群人是在议论自己以后的归属, 她哪里还有心思睡, 早就被说话声吵醒。      这是老戏码了, 幼宁入宫不过半月,成国公夫人便已到永寿宫请安三次。      命妇入宫觐见太后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如成国公夫人这般频繁入宫的却是少之又少, 目的也很明确, 跟太后争幼宁的抚养权。      说起来,这小幼宁出身贵重,祖父是汝阳王,搁到二十年前,那是呼风唤雨,手握生杀予夺大权,跺跺脚就能震动朝纲的人物,母亲是成国公府嫡长女,这样的出身,除了皇家公主,再没有比她还显赫的了。      不过那已经是之前的事情了。      先帝去时,当今陛下年方七岁,全靠汝阳王一路保驾护航,才在一众皇子中杀出重围,登上皇位,七岁的孩子哪懂什么朝政,便由太后垂帘听政,汝阳王从旁辅佐,孤儿寡母自是不能震慑朝纲,真正令百官惧怕的,是汝阳王。      都以为小皇帝坐不稳皇位,这江山早晚落入汝阳王之手,然而汝阳王却忠心耿耿,为了大历皇朝,兢兢业业,等到小皇帝十五岁,太后放权,陛下亲政,汝阳王都没有造反的势头。      渐渐便有汝阳王与太后的谣言传出,汝阳王如此帮扶太后母子,皆因与太后有私,陛下亲政后,自然看这个从小管制自己的汝阳王不顺眼,加之谣言刺耳,费尽心机瓦解汝阳王势力,把汝阳王赶出皇城,赐了贫瘠的汝阳作为封地。      相较于陛下的绝情,汝阳王至死都报效于朝堂,带兵出征,为大历开拓疆域,七年前,幼宁的父亲死于战场,消息传来时,正在待产的汝阳王世子妃早产生下幼宁,郁郁寡欢而亡。      汝阳王白发人送黑发人,独自教养孙女,他数次出征,伤痕累累,年纪渐长,病痛缠身,也只熬到幼宁七岁便撒手人寰,死前把唯一的小孙女幼宁托付给太后,希望太后能够看在他一片赤诚忠心,念着往日情分,庇佑他这唯一的血脉。      汝阳到定熙皇城路途遥远,途中船只遇到水寇,身边奴仆基本都为护主而死,幼宁郡主也落入水中,太后派去的人到的及时,救下了刚落入水中的幼宁,汝阳王虽然一直受陛下打压,但他在世时,幼宁还是汝阳尊贵的郡主,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一丁点苦都没受过。      娇贵的幼宁郡主哪里受的了这份折腾,救上来时,便不再是原本的幼宁郡主了。      想到那日情景,幼宁就忍不住叹气,真是穿不逢时,一过来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小可怜,好在太后慈爱,怜惜她无父无母,对她爱护有加,她在永寿宫这半个月,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皆是太后亲自过问。      倘若她真是一名普通忠臣之后,太后如此悉心照顾,也无人敢说什么,可昔日汝阳王与太后的桃色谣言传遍定熙,直到汝阳王被赶出定熙,太后并未阻止,谣言才渐渐平息,如今幼宁回京,太后疼的跟眼珠子似的,不免惹来闲话。      最重要的,是圣宁宫里那位心胸并不豁达的陛下。      但当今陛下平庸,半辈子在太后的庇佑之下安稳度日,虽对太后把幼宁养在宫中极度不满,却也左右不了太后的意思,只能跟太后赌气。      幼宁入宫半月,都不曾见过他过来给太后请安,想必还在想着法子把她弄出宫去。      前路渺茫,幼宁心乱如麻,她举起自己瘦巴巴的小细胳膊,觉得以她现在这小身板,离开太后的保护,要不了几日就得被折磨死。      以目前的形势所看,养在太后身边,很明显要比去成国公府好,太后念着昔日情义,对她是从心眼里疼爱,而她的外祖家成国公府,如今当家做主的成国公夫人是成国公的续弦,并不是她的嫡亲外祖母,同她一样没有血缘关系,且太后要留她在身边抚养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成国公夫人几次到永寿宫拜见,显然是受了宫中贵人暗示。      世家大族,子孙众多,幼宁的外祖母只生一女,她母亲在成国公府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即便成国公顾念外孙女,毕竟是个男人,内宅之事,全由国公夫人做主,成国公府,不是好去处。      思及此,幼宁觉得整个身体都闷燥起来,伸腿踢开盖在身上的薄被。      良辰见她踢开被子,轻手轻脚的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屋内通风。      幼宁翻了个身,盯着床帐上垂落的粉色氤氲香囊,竖起耳朵听外面的谈话。      今日永寿宫很热闹,五扇紫檀木嵌梅花木画屏风前的凤榻上坐着大历最尊贵的太后娘娘,一身藏青色宽袖对襟衫,头戴金丝八宝攒珠凤冠,头发一丝不苟,雍容华贵,两侧摆着一对落地纯铜灵芝鹤像,寓意吉祥。      殿内坐满了宫妃命妇,为首的分别是中宫傅皇后和身受圣宠的林贵妃,这会太后神情怏怏,端起茶盏浅啜一口。      太后意兴阑珊,底下陪坐的除了几位高位娘娘,其他低位嫔妃皆默不作声,唯恐惹太后不快。      眼瞧着把幼宁送出宫的事又要不了了之,林贵妃捏起帕子,轻飘飘的扫了眼坐在左下侧的成国公夫人。      成国公夫人接到贵妃的暗示,心下忐忑,看向太后娘娘,硬着头皮道:“太后娘娘慈悲,照顾幼宁,但娘娘身份贵重,幼宁年纪还小,留在太后身边,难免叨扰娘娘清静,不如让臣妇接回府,臣妇定当悉心教导,兰宜是臣妇看着长大的,自她嫁到汝阳,臣妇日思夜想,唯恐她远嫁,身边无人撑腰,受人欺凌,谁曾想,嫁过去不过几年光景,人便没了,臣妇这夜里常常做梦,梦中都是臣妇刚嫁到国公府那会,兰宜七八岁的时候,趴在臣妇的膝头,唤臣妇母亲,每每醒来,臣妇这心里,都像刀割一样......”      成国公夫人哽咽着,拿起帕子拭泪,她口中的兰宜,正是幼宁的母亲。      她拿已故的江兰宜说事,一片慈母心肠,且成国公府是幼宁的外祖家,外祖父外祖母把无父无母的外孙女接到府中,合情合理,只是中间隔着个太后,太后不同意让幼宁去成国公府,她就是说破天也没用。      成国公夫人育有三子两女,膝下嫡孙庶孙一大堆,对压在自己头上的原配嫡女江兰宜都没什么感情,更别提幼宁这个一丁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外孙女了。      幼宁身上流着汝阳王的血,陛下不喜汝阳王,太后又明珠似的宠着幼宁,天家尊贵的母子俩闹脾气,成国公夫人也不想把这么个麻烦接入府中。      陛下心里膈应汝阳王,与太后冷战,贵妃揣测陛下圣意,召成国公夫人入宫,示意她把幼宁接回府中,解了陛下与太后的母子矛盾。      成国公夫人不想蹚这趟浑水,只是林贵妃宠冠后宫,行事嚣张跋扈,又同她挑明是陛下之意,她这是被逼上梁山,不得不跟着贵妃到永寿宫跟太后讨要幼宁。      太后最是和善明事理,想来也能明白她的难处。      且母子之间,哪来的隔夜仇,太后又岂会真的为了区区一个幼宁与陛下不快,这天底下,母亲对子女的付出,总是要多过子女对母亲的回报,真这么僵持下去,最后服软的肯定还是太后,不然二十年前,汝阳王也不会被赶到封地去了。      世家大族的主母大多精明,心思百转千回,成国公夫人这么做,也是斟酌再三。      成国公夫人瞥了眼上首面无表情的太后娘娘,继续哽咽道:“幼宁长的,竟是与兰宜一般无二,臣妇见到她那小脸,就像是见到兰宜一样,国公对幼宁也很思念,一早便吩咐府中下人把兰宜出阁前的院子收拾妥当。”      太后坐在凤榻上,眼瞧着成国公夫人声情并茂,以手扶额,并不接她的话茬。      站在太后身侧的陈嬷嬷轻轻给太后揉着额角,殿内坐着的宫嫔妃都暗暗心惊,这成国公夫人太不识抬举,太后要养幼宁郡主在身边,那是天大的荣宠,居然敢跟太后抢人。      众人各怀心思,贵妃附和道:“昔日汝阳王世子妃未出阁时,便是成国公府里最受宠的小姐,可惜红颜薄命,只留下了幼宁郡主这么一个女儿,成国公到现在还没见过幼宁郡主呢,血脉亲情最是割舍不断,成国公要是看见幼宁郡主与已经亡逝的女儿长得一般无二,还不知要怎么疼呢。”      言外之意,太后这是以权欺人,不让人家血脉团圆。      傅皇后眉头微皱,看向林贵妃道:“贵妃慎言。”      林贵妃故作不解,左右环顾,笑着说:“娘娘这说的什么话,臣妾哪句话说的不谨慎,还望娘娘指教。”      傅皇后无子,又比不过林贵妃得宠,林贵妃仗着圣宠和膝下的一子一女,压根不把这个皇后放在眼里,平日里说话就不太尊敬,今日当着朝廷命妇的面,竟也敢下皇后的脸面。      原是贵妃携成国公夫人讨要幼宁,现在竟隐有皇后贵妃杠起来的架势。      后妃不睦,传出去多大的笑话,贵妃宫女出身,一朝得势升天,嚣张跋扈,不要脸面,皇后却自持身份,不在外人面前同她计较,只憋着气,看向太后。      殿中釉金银彩桃果纹炉吐着一股浮香,太后微阖双眼,久不出声。      众人屏气,不敢再言,过了半晌,贵妃偏头喊了句,“太后娘娘。”      陈嬷嬷抬眼,淡淡道:“太后娘娘乏了。”      傅皇后带着众妃嫔夫人起身,冲着太后躬身行礼退下。      皇后的轿撵行在前面,贵妃正要上撵,陈嬷嬷从永寿宫出来,走到她身边躬身行礼,“贵妃娘娘,太后请您留步。”      太后有话刚刚不说,却把她单独留了下来,贵妃忽然想起往日太后的狠厉,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直觉不妙。 正文 讨好   幼宁听着外面的动静, 知道贵妃和成国公夫人再一次铩羽, 松了口气。      紧绷的神经松懈, 脑子又昏昏沉沉的犯困, 耳边传来珠帘细碎的碰撞声, 陈嬷嬷掀开帘子, 扶着太后进来。      良辰站在榻边俯身给幼宁盖上被子, 见太后进来,转过身正要行礼,太后摆了摆手, 走上铺了如意天华锦纹绒毯的浅廊,坐在榻边的紫檀木雕花矮凳上。      瞧着床上女孩略带苍白的稚嫩脸蛋,怜爱的伸手给她掖了掖被角。      幼宁睁开眼睛, 见是太后, 露出一双清澈的眸子,弯着眼角, 两颊一对小酒窝, 带着小姑娘的娇憨, “太后娘娘。”      大抵是自幼受汝阳王宠爱, 年纪又小, 小幼宁嗓音细腻绵软, 幼宁到了这副瘦弱的身躯里时刚从水里捞上来,大病一场,这些天一直在养病, 且她一个成年人, 重生到小幼宁身上,原本担心自己说话与年纪不符,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躺着睡觉,急坏了太后娘娘,一直盘问跟着她从汝阳过来的小丫鬟雪兰。      幼宁从汝阳过来,身边贴身侍候的只剩下这个小丫头雪兰了,因是汝阳王特意选给孙女的玩伴,在汝阳时主要就是陪着幼宁玩,并不做什么活,比幼宁还小上两个月,一团孩子气,这次途中遇到水窛,死了那么多人,幼宁又落了水,把她吓的不轻,说话颠三倒四,太后也问不出什么,只从她的口中得知幼宁原本是会说话的。      太后担心她是落水伤了嗓子,太医一波一波的在永寿宫里进进出出,都没看出什么问题,太后猜她是受了惊吓,失了从小庇佑自己长大的祖父,乍然到了陌生的地方,没有安全感,得了空就抱着幼宁小小的身体,轻抚她的后背。      幼宁也是一次在太后怀里睡的迷迷糊糊,隐约听到太后和陈嬷嬷的谈话,这才知道太后这些天都在为她没有开口说话忧心,她不是没良心的人,太后对她好,她又岂能让老人家担心自己。      她试着发音,第一句太后娘娘喊出来时,不仅惊到了太后,连她自己都震惊了,这软糯糯稚嫩的声音,是她发出来的吗?      她还不太适应如今这个样子,也不是她丧,任是谁一昔变成了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小可怜,以后还不知道被打包塞到哪里去,都会提不起兴致,何况她这身体还病恹恹的,实在没什么精神。      也就太后在时,她才能露出这样的笑容。      太后被她这略带讨好的笑容弄得心都化了,又好笑,又觉心酸。      幼宁的不安,她又岂会感觉不到,只怕刚刚成国公夫人过来说的那番话,她都听见了,担心自己把她送走呢。      汝阳王若是瞧见了自己捧在手心里娇宠的小孙女活的如此小心翼翼,该有多心疼。      太后摸着她的小脸蛋问,“阿宁想吃什么?”      幼宁刚刚看太后慈爱的表情就猜到太后肯定又要问她想吃什么了。      自从到了太后宫里以后,她一日要吃好几顿,太后问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想吃什么,似乎是不把她瘦下去的肉补回来誓不罢休。      这么吃下去,她很为自己的体型忧心。      偏她自己也不争气,打定主意不能继续这么堕落下去,一看到宫人端上来的精致饭菜,就心甘情愿的沦陷,也只能安慰自己,自己现在才七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多吃点才能长高。      不过她才刚吃了早膳没多久,这会是真吃不下去了。      她拍了拍自己圆鼓鼓的肚皮,细声细语说:“吃饱了,不饿。”      太后看她那慵懒的小模样,强撑着睁开的眼皮子渐渐要耷拉一起去了,摸了下她的额角,温声说:“乖乖,困了就睡会,在皇祖母这里,不必拘束,想当年,陛下才刚登基时,恰好也是你如今这个年纪,皇祖母就是这么守着他睡觉的,他睡的可香了,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打扰不了他,皇祖母那时才二十多岁,连一国之君都护的住,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又怎会护不住小阿宁呢。”      幼宁长睫微颤,乌黑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太后,太后这是给她吃定心丸呢,让她不必忧心贵妃和成国公夫人,她老人家什么大场面没经历过,先帝皇子众多,她能让自己少不经事的儿子坐稳皇位,自然不会连养一个女娃在身边都做不到。      幼宁当然知道太后真心想护她不会护不住,但她不清楚自己在太后心目中的分量,太后会不会为了她跟陛下闹不愉快,如今太后提到陛下初登基时也是她这个年纪,她就懂了。      当年陛下登基,是汝阳王鼎力扶持太后母子的,皇位更迭,自不会仅仅选个继承人坐在龙椅上这么简单,何况新帝才七岁。      朝堂之下跪着的皇子皇孙,估计没几个是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那坐拥大好河山的龙椅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龙子凤孙的雄心与尸骨,稍有不甚,便是粉身碎骨。      让七岁的新帝安枕无忧的是太后娘娘,而让太后娘娘安枕无忧的,是效忠于朝廷的汝阳王。      当初是汝阳王护住了她们母子,如今轮到太后护她周全了。      太后的话外音,七岁的小姑娘理解还有点困难,即便是真能听懂,也不能理所当然的觉得太后就应该报恩,汝阳王扶持太后母子,那是忠君为国,是以幼宁听懂了太后这是念着汝阳王的情分护她周全,也装作迷茫的看着太后。      太后看着她懵懂的眼神笑了笑,轻轻拍着她的肚子哄道:“睡吧,睡醒了,皇祖母让她们给你做小点心。”      幼宁本就困倦,没了心理负担,在太后的安抚之下,没多会就闻着铜炉里浮出的香气睡熟了。      贵妃再次回到永寿宫,并没有直接见到太后,而是被领到了偏殿。      她坐在紫檀雕花椅上久久等不到太后,心情忐忑,几次催促,太后身边的宫人也只是含着笑赔罪,说太后在哄幼宁郡主睡觉,让贵妃娘娘稍等片刻。      贵妃眉心轻蹙,心中郁气,自己堂堂一个贵妃,居然要在偏殿等那个汝阳来的小丫头睡着了才能见到太后,太后这是故意给自己难看呢。      太后哄睡了幼宁,出了花梨木透雕缠枝落地罩,坐在紫檀木雕荷叶椅上,小宫人挑帘进殿,手里的雕漆红釉盘上托着青花云纹盖碗,陈嬷嬷把盘子接下,挥手让小宫人退下。      陈嬷嬷掀开盖子,碗里面装的是八宝莲子粥,漂浮着一层热气,太后瞥了眼,颇为嫌弃道:“怎么又端来了,这才什么时辰。”      陈嬷嬷看太后一脸嫌弃,哭笑不得,“这些日子娘娘亲自照料幼宁郡主,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了,早膳才用了几口,奴婢知道娘娘您是忧心郡主,可自己个的身子也要照顾好呀,幼宁郡主聪慧孝顺,要是知道她皇祖母因为操心她的身体,食欲不振,一定会心疼的。”      陈嬷嬷是太后乳母的女儿,自幼陪在太后身边,情分非比寻常,整个永寿宫,也就她敢说出这种话辖制太后了。      太后往暖阁内瞥了眼,拔步床上垂落的帘子遮住视线,想到里头躺着的小人儿,面容松动,再看陈嬷嬷微翘的唇角,收敛神色,没好气道:“拿来。”      陈嬷嬷笑吟吟的把粥递过去,蹲下去给太后捶腿。      太后刚进宫那会位分不高,住在先帝的黎贵妃宫内,黎贵妃善妒,太后生下陛下以后,月子里被她折腾了几回,没养好,落了腿疾的毛病。      月子里落下的病难养,即便是宫里医术高明的太医也难能根治,只能精心伺候着。      宫人进来禀报,说贵妃在偏殿又催了,陈嬷嬷抬头看了太后一眼,太后面容不变,陈嬷嬷了然,这是还要继续晾着贵妃了。      单看如今的贵妃娘娘,春风如意,宠冠后宫,位分仅此于皇后娘娘,她又仗着育有皇子公主,俨然把自己当成后宫之主,并不把皇后放在眼里,金尊玉贵。      可这位贵妃娘娘的出身却不怎么显赫,她原本是永寿宫的一名小宫人,只在偏殿伺候,有一次陛下同太后闹别扭,不知怎的就撞见了这位贵妃娘娘,并且临幸了她,一国之君宠幸了母后身边的宫人,不是什么光彩事。      太后训斥了陛下,陛下觉得丢了脸,回去后就赌气下了道圣旨,封贵妃娘娘为林嫔。      加之她是皇帝与太后赌气作对的得益者,陛下每次与太后闹脾气,温婉贤良的皇后都会劝陛下要体谅太后,去其他宫妃那里,也多是此言,陛下烦不胜烦,唯有贵妃与皇帝一个鼻孔子出气,讨巧卖乖,不念旧主,深得圣意,没多久就冠绝六宫,生下六皇子后,便被册封为贵妃。      此次陛下不同意太后把幼宁接到宫中,自幼宁入宫以后,陛下就再没有踏足过永寿宫,倒是这位贵妃娘娘上蹿下跳的,不用想也知道,贵妃又在陛下那里煽风点火,引得陛下气性更大了。      平日里贵妃那些小家子做派,太后可以不与她计较,可这回接幼宁郡主入宫,太后与陛下母子之间隔阂涉及当年太后与汝阳王的桃色流言,这种事情,关乎皇家颜面,后宫上至皇后,下到陛下身边的贴身女官,无人敢在陛下面前提及,贵妃倒好,上蹿下跳的在陛下跟前拱火,眼瞧着陛下因此与太后冷战,洋洋得意,却不知已然触犯了太后的底线。    正文 皇帝   太后晾了贵妃不足一个时辰, 便听外面的宫人通传, 陛下来了。      太后把腿从榻上放下, 面上不显, 言语间带着怒其不争的失望, “今日皇上倒是来的快。”      皇帝足有半月未踏足永寿宫, 贵妃才被扣在永寿宫这么会功夫, ‘政务繁忙’的皇帝陛下便得空往永寿宫来了。      太后端坐在凤榻上,宣德帝一身赤黄色窄袖圆领袍衫,脚踩绣了金丝蟠龙的靴子, 步履稳健走至殿中,躬身给太后行礼。      “儿臣给母后请安。”      宣德帝今年三十有八,身形颀长, 肤色白皙, 与祖辈马背上打天下的矫健身姿不太相同,宣德帝气质儒雅, 看上去就是个写写画画的文人。      跟在他身侧的林贵妃恭恭敬敬的跪到地上行大礼, 太后目光扫过她的头顶, 余光瞥见宣德帝紧蹙的眉头, 淡淡道:“免礼吧。”      宣德帝起身, 带着贵妃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宫人奉了茶,宣德帝端起茶盏,浅啜一口, 问道:“儿臣听说今日成国公夫人进宫了。”      太后笑笑, “皇帝今日过来,难不成是为了成国公夫人?”      宣德帝道:“成国公夫人入宫,想必为的也是她那外孙女,汝阳王虽不在了,成国公府这个外祖家却还在,既然成国公府有意将她接过去,儿臣实在不明白,母后为何还要强留汝阳王的孙女在身边。”      宣德帝开门见山,他幼时登基,这一路躲在太后身后顺风顺水,平日里对太后虽也敬重,但一有涉及到汝阳王的事,他就异常尖锐。      此事母子二人争执数次,相互之间各不退让。      太后道:“哀家不过是想养个孩子在身边解解闷,皇帝何必如此大张旗鼓。”      宣德帝对太后的态度很不满,他对汝阳王的厌恶,是深到骨子里的,那个男人,不仅强迫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还敢觊觎他的母后。      他是一国之君,皇室正统血脉,百姓臣子都要匍匐在他的脚下,可他自小便听着母后和汝阳王的风言风语,说他的皇位,是母后委身于汝阳王换来的,甚至连他的身世也遭到了质疑。      他十五岁亲政,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汝阳王赶出京城,他以为母后和他的想法一样,以此为辱,一定会支持他瓦解汝阳王势力,贬黜出京。      不曾想母后极力反对自己,那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第一次争吵,母子关系也是从那时开始慢慢裂开缝隙。      他实在不明白母后为何宁愿让自己这个儿子身世受人诟病,也不愿意让汝阳王离京,难不成汝阳王对母后来说,竟比自己这个亲生儿子还要重要吗?      只要自己亲手惩治了汝阳王,必然不会再有人造谣自己是汝阳王的血脉,闹出江山易主这种荒谬的言论。      汝阳王就是他心头的一个刺,他如鲠在喉多年,好容易把他赶出京,熬死了他,而母后却把那人的孙女接到了宫中,亲自教养,这无异于在向所有人宣布,当初不仅仅是汝阳王胆大包天,觊觎太后,而是两情相悦。      昔日逐渐被人遗忘的风流韵事再次被提及,他堂堂一国之君,竟要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皱着眉道:“母后若是想养个孩子在身边解闷,宫中那么多的皇子公主,何必非要养汝阳王的孙女,如今成国公夫人几次入宫讨要外孙女,倒显得皇家仗势欺人。”      太后静静的凝着宣德帝,“哀家是受汝阳王所托,成国公府不过是外祖家,何人抚养幼宁,自然要看汝阳王的意思,幼宁是汝阳王的亲孙女,怎样做对自己的孙女最好,他心中自有考量,他既把幼宁托付给了哀家,那么哀家抚养幼宁,便是名正言顺,何来仗势欺人一说?”      “母后乃是一国太后,养在母后身边的姑娘自然要比养在成国公府尊贵,汝阳王又岂会不知道这点,这天底下,有几个做祖父的不想把孙女送到太后身边教养,汝阳王贪恋地位权势,全然不顾成国公府对外孙女的骨肉亲情,可成国公也是我大齐的肱股之臣,成国公夫妇多次诉说对外孙女的思念,若是强行把幼宁扣留在母后这里,岂非寒了忠臣的心。”      太后见宣德帝一副大义凛然,有理有据的样子,知道这些必然是这几日他和贵妃提前商量好堵自己的话,索性也不再绕弯子。      “皇帝也说,养在哀家身边的姑娘比养在成国公府尊贵,成国公若是在意骨肉亲情,便该一心为了幼宁的将来考虑,让哀家抚养幼宁,何故非要把幼宁要到成国公府去,如今的成国公夫人并非幼宁嫡亲的外祖母,何况幼宁进京遭遇水窛,是人为还是意外尚未查清,可怜幼宁那么小的人遭此大罪,至今身体未愈,成国公府从始至终,没有一句是关心幼宁病情的话,哀家如何能放心把幼宁交到成国公府,倘若有个好歹,哀家怎么跟汝阳王交代。”      宣德帝让太后那句是人为还是意外尚未查清说的蹿了火气,那案子早已查清,就是普通水窛专劫大户人家船只,只是运气不好,恰巧碰到了幼宁郡主的船。      这案子是他亲自派人审理的,对于结果太后当时并未多说什么,如今说出这种话,不就是怀疑这件事是他做的吗?      宣德帝冷嗤,“汝阳王当年戴罪之身,朕没杀他,已是法外开恩,如今母后要养他的孙女在身边,致儿臣的颜面于何地。”      太后沉了脸,面如寒霜,“当日皇帝便不听哀家之言,说汝阳王有异心,威慑皇权,收缴了汝阳王的兵符,将他贬至汝阳,汝阳王父子为大历开拓疆土,父子二人,皆是忠臣良将,七年前,北部疆域外敌入侵,汝阳王世子抛下怀有身孕的妻子,披挂上阵,因粮草不足,被困邺城,最终战死沙场,汝阳王更是杀敌无数,战功累累,如今姜氏一族只剩幼宁这一条血脉,善待忠臣良将之后,方显陛下仁德宽容。”      宣德帝听太后夸赞汝阳王,蹭的一下起身,抬起胳膊,义愤填膺,“提及汝阳王,百姓人人称颂,我大历的战神,威名远扬,可母后不要忘了,汝阳王手握众权,上阵杀敌的,是大历数万将士,以多战少,即便不是汝阳王,其他将军,一样能替大历打胜仗。”      太后看着宣德帝,“当年汝阳王被逐出皇城,边关叛乱,朝中无人可用,你几日几夜未合眼,是汝阳王临危受命,解了朝堂之围,当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这满朝武将,唯有汝阳王可堪大用,汝阳王平息叛乱以后,你又疑神疑鬼,夜不能寐,觉得汝阳王会带兵攻入皇城,你数次怀疑汝阳王对朝廷有异心,不愿重用汝阳王,然每次无人可用之时,皇帝便会想起汝阳王,委以重任,皇帝你扪心自问,究竟是汝阳王威慑皇权,还是你自己不愿意相信汝阳王。”      宣德帝信誓旦旦说汝阳王手握重权,野心极大,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要早日打压,方能保江山稳固,可每次朝中有事,他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汝阳王,不知怎的,他恨极了汝阳王带给他的耻辱,危难之时,却只信的过汝阳王。      被太后揭了短,宣德帝对上太后的眼睛,心虚的垂首,坐回椅子上,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固执道:“成国公府是姜幼宁的外祖家,她父母双亡,寄居外祖家合情合理,念及她是汝阳王府的郡主,朕会下旨命成国公府悉心照料,不可怠慢,母后何必多此一举,非要将她养在身边,惹人闲话。”      “哀家竟不知,哀家一国太后,照顾忠臣之后,能惹出什么闲话。”      “母后明知汝阳王和您……”      “咳。”      站在太后身侧的陈嬷嬷轻咳一声,打断皇帝脱口而出的话。      太后失望的瞥了宣德帝一眼,宣德帝意识到自己失言,面露懊恼,关于汝阳王的争执,母子之间心照不宣,是因皇帝也怀疑当初的谣言是否为真,他的母后是否委身于汝阳王。      但宣德帝还没有胆子亲手挑破这层窗户纸。      陈嬷嬷躬身请罪,“奴婢早上贪食,多吃了几块糕点,嗓子不太舒服,打扰了陛下,请陛下降罪。”      宣德帝摆手道:“嬷嬷伺候母后多年,已经到了享福的年纪,还这么尽心尽力,朕岂会因这么点小事责怪嬷嬷。”      “多谢陛下。”      太后沉声道:“皇帝刚刚要说什么?哀家明知什么?汝阳王和哀家怎么了,继续说下去。”      宣德帝目光闪烁,身侧的贵妃接口打着圆场,“太后,陛下的性情您是知道的,向来看重朝中老臣,成国公夫人多次在臣妾宫中哭诉,说成国公思念外孙女,陛下想让太后您把幼宁郡主还给成国公府,这一来,是不忍成国公伤心,二来,也是担心百姓流言,累及母后名声。”      宣德帝点头,表示赞同。      宣德帝和贵妃对视一眼,太后冷笑道:“这宫中皇后尚在,何时轮到贵妃当家做主,替命妇主持公道了。”      贵妃面色一僵,宣德帝连忙替贵妃说话,“是儿臣让贵妃协助皇后,管理六宫。”      贵妃恭顺道:“太后明鉴,臣妾绝无僭越之心,臣妾一心为了陛下,皇室尊严着想。”      “倒是你劳苦功高了。”      “臣妾不敢居功。”      宣德帝起身,和贵妃站到一起,太后还未表态,他就做出维护贵妃之势,生怕她惩治了他的心尖尖。      太后盯着香炉里吐出的烟雾,徒生一股无奈,喃喃道:“既如此,那哀家与皇帝,便各退一步,哀家可以把幼宁送出宫去。”      宣德帝见太后愿意退步,以为太后想通了,言辞恭敬道:“母后哪里话,儿臣都听您的。”      这会倒是会卖乖了。      太后不急不缓道:“哀家年纪大了,这宫里头实在太过闹腾,不如搬到宜春园颐养天年,也省的惹你们烦。”      宣德帝听到太后这么说,着急道:“母后这说的什么话,儿臣怎会嫌弃母后,母后这么说,岂非是戳儿臣的心窝子。”      太后叹口气,“你是哀家生的,哀家岂会不知你性本纯善,但寻常人家,母子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只是咱们皇家,比寻常人家特殊些,皇帝太后若有争执,总会连累无辜之人。”      宣德帝知道太后这是为汝阳王抱不平,心中不快,质问道:“从小到大,儿臣都听母后的,儿臣事事依着母后,朝堂之事,只要母后开口,儿臣都会按照母后的意思去做,唯独汝阳王一事,儿臣没有按照母后的意思去办,难道因此,母后就要弃儿臣于不顾了吗?”      “自你十五岁亲政,朝政大事,哀家就让你自己拿主意,是你自己拿着奏折到永寿宫,说怕下错旨意,累及百姓,哀家才指点你理政。”太后话说的急,嗓子里憋了股气,呛了一声,陈嬷嬷连忙拿了帕子放到太后唇边。      太后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两声,陈嬷嬷端了茶水给她漱口,太后直起腰,缓和口气,继续道:“罢了,如今再说这些,已无意义,哀家就到宜春园去,你的天下,你的后宫,都由你自己做主。”      宣德帝负手立在殿前,唇角微动,心中百感交集,身为一个皇帝,他知道他过于依赖母亲,许多事情,总要问过太后,心里才踏实,此刻太后说要出宫,他又恼又悔,一时觉得自己不该因幼宁郡主之事跟母后闹的这样厉害,一时又觉得自己没错,自己是为了皇家颜面,是母后太过固执,那人死都死了,还偏要弄个孙女入宫膈应他,当真可恨。      贵妃站在一旁,听太后说要去宜春园,心绪激动,唇角忍不住上翘,如今这后宫之中,她的位分仅次于皇后,皇后无宠又无子,不足为惧,若是太后走了,这后宫就无人能辖制自己了。      不过她心里也明白,陛下平日里虽对太后偶有不满,觉得太后不理解他,但真要太后离开皇宫,陛下肯定是舍不得的,太后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何况先帝在陛下七岁时便驾崩了,陛下是由太后一手养大,母子情深,看他这阵子赌气不见太后,不过就是耍脾气,觉得太后心里该在意他罢了,陛下一定会阻拦太后去宜春园,她要想法子,添一把火。      “太后真是冤枉陛下了,陛下对太后,一片孝心,要送幼宁郡主出宫,也是顾及太后颜面,说到底,幼宁郡主不过是个孩子罢了,陛下当然不会跟个孩子过不去,太后又何必因为幼宁郡主出宫,便和陛下置气,也要出宫,且不说陛下不会让太后去宜春园,便是太后您真的要去宜春园,把幼宁郡主也带过去,陛下的一番苦心白费了不说,这不知情的人,又该怎么看待陛下呢。”      太后本意也不是真的要去宜春园,陛下耳根子软,又有贵妃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伴君身侧,皇后不受宠,在皇帝面前说话没什么份量,她一走,这后宫还不得是贵妃的天下,她岂能放心去宜春园,不过就是想以退为进,勾起陛下的愧疚心,好让陛下不要再计较幼宁之事,快点把这事了了。      结果贵妃巧言令色,当着她的面,都敢挑拨她和陛下的关系。      宣德帝听了贵妃的话,觉得太后还是为了汝阳王的孙女同自己置气要出宫,果然变了脸色,负手道:“原来母后口中的送幼宁郡主出宫,是要和幼宁郡主一起出宫,亏得儿臣还以为母后想通了,母后真不愧是一国太后,有情有义,为了故人血脉,自己嫡亲的血脉也不要了。”      宣德帝说出这种诛心之话,眼前一花,脑子轰隆隆的,这就是她亲手养大的儿子,半分不像她,倔脾气耳根子软,猜忌多疑,十成十的随了先帝。      太后越想越觉心酸,年纪大了,性子也不比从前强硬,加之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这样的性格,悲从心来。      “这世上哪有做母亲的会主动不要自己的孩子,你与哀家置气,私底下怎么同贵妃抱怨,你们是怎么议论哀家的,哀家也能猜到几分,哀家老了,无论做什么,都要遭人嫌弃,你说哀家为了故人血脉,不要自己的嫡亲血脉。”      “皇帝你自己想想,当初贵妃生下六皇子,因她宫人出身,哀家担心她礼数不周,教养不好皇子,命人把六皇子抱到永寿宫抚养,贵妃转头把你请了过来,月子里就跪在这永寿宫门口,恨不得让满宫上下的人都知道,哀家这个恶婆婆,强行把刚出生的孩子从母亲身边带走,你也对哀家大发脾气,指责哀家欺负贵妃,又把孩子抱了回去。”      太后指着贵妃,“孝端皇后去世,你这个心尖尖有一半的功劳,哀家还未向她问罪,你便跟她合谋,让御医欺瞒哀家,说贵妃怀有身孕,让哀家不得不饶过她,孝端皇后去世时,五皇子才五岁,那么小的孩子没了亲娘,哀家有意将他接到永寿宫抚养,你这个贵妃,又不知在你耳边吹了什么风,让你觉得哀家养了五皇子在身边,对你有威胁,为了让你安心,哀家只能将五皇子送回去,如今哀家想养幼宁在身边,你与哀家赌气,半月不踏足永寿宫,今日若不是担忧哀家扣留贵妃,对贵妃不利,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来哀家的永寿宫。”      贵妃扑通一声跪到底下,捏着帕子,眼中含着泪花,“臣妾冤枉。”      太后悲切道:“哀家到了这个年纪,就想着含饴弄孙,身边有个孩子解闷,哀家就你这一个儿子,你生的儿子不愿意往哀家跟前送,幼宁你也不让哀家养,哀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呀,皇帝你有哀家,有后妃无数,皇子公主,哀家这永寿宫,什么都没有。”      宣德帝被太后说的羞惭满面,辩解道:“母后,儿臣没有那个意思,是儿臣疏忽了,儿臣前些日子去了乔妃那里,七公主生的粉雕玉琢,冰雪聪明,定能能讨母后欢心。”      言外之意,要把七公主抱到太后跟前养。      太后摇头道:“阿妧才四岁,本就不是乔妃所生,乔妃悉心教养,哀家岂能夺人所爱。”      宣德帝一共有七位公主,除了已经出嫁和早夭的,只剩下四公主六公主和七公主。      七公主生母位分低,一直养在乔妃身边,四公主是林贵妃所出,六公主是敬妃所出,敬妃性情温顺,出身名门,父兄皆受重用,知书达理,担得起她封号里的敬字,宣德帝不好向她开口讨要六公主,最适合养在太后身边的,就是七公主了,太后没看上七公主,宣德帝偏头看了林贵妃一眼,林贵妃咬唇,委屈的看着他。      宣德帝斟酌片刻,最终是心偏到了贵妃这里,说:“阿娴性情活泼,素来得母后喜爱。”      太后还是摇头,“阿娴太闹腾了。”      六公主七公主都不要,那就只剩下林贵妃所出的四公主了。      “母后这是想要阿婉。”      太后道:“阿婉不错,八岁了,不需要哀家操心太多,日后随哀家去宜春园,有她相伴,哀家也就不会烦闷了。”      林贵妃脸色一白,膝行上前两步,道:“太后,求您开恩呢,若是臣妾哪里做了什么惹您不快,您尽管冲着臣妾来,阿婉她还小,她是您的亲孙女啊。”      太后看向宣德帝,“你瞧瞧你这贵妃说的话可像样子,难不成,哀家会害自己的亲孙女。”      宣德帝蹙眉,不满的看了贵妃一眼,斥道:“放肆,你浑说什么,还不向母后赔罪。”      贵妃俯身,恭顺的把头磕到地砖上。      太后叹了口气,“这是让哀家听到的,皇儿当着哀家的面斥责贵妃,私下里只怕也会被贵妃说动,觉得哀家会对自己的亲孙女不利吧。”      宣德帝垂首,讪讪道:“这种荒唐的话,儿臣岂会相信。”      太后神情怏怏的摆了摆手,“罢了,贵妃既怀疑哀家会对自己的亲孙女不利,哀家要真把四公主要过来,往后的日子也不得安宁,皇子公主们金贵,全当哀家没说过,派人到宜春园那边,哀家明日便启程。”      宣德帝撩着袍子跪到地上请罪,“母后,是儿臣没管好贵妃,母后罚儿臣吧,千万不要拿自己个赌气,宜春园久不住人,儿臣怎能让母后去那里。”      太后闭目不语。      贵妃暗叹太后老奸巨猾,来了这么一招釜底抽薪,陛下此刻觉得愧对母亲,今日只怕不但送不走幼宁郡主,再这么说下去,还要搭上自己的阿婉。      横竖幼宁郡主养在宫里头对自己也没什么影响,自己想办法送幼宁郡主出宫也不过是为了讨陛下欢心,眼下这情形,陛下都被太后说的无地自容,自己又何必担着恶人的罪名。      她拽了拽宣德帝的衣袖,怯怯开口,“陛下,今日之事,起因还是幼宁郡主,为了这事,闹的您和太后都不开心,不值当。”      殿内静了片刻,宣德帝起身,看着闭了眼睛的太后,拱手道:“既然幼宁郡主能让母后开心,想来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那么便留在永寿宫吧。”       正文 五皇子   母子之间的这场争执, 终归是太后赢了。      不过因为贵妃说的那些话, 让宣德帝对母亲的愧疚之心又转为了埋怨, 觉得母后要去宜春园, 不过是仗着自己对她的孝顺, 故意拿捏自己, 逼的自己不得不把幼宁郡主留在宫中。      是以宣德帝离开永寿宫的时候, 面色并不好看。      太后盯着宣德帝拂袖阔步离开的身影,抿着唇,把手中的盖碗放到案桌上, 她心里带着气,青花小碗落到桌面上晃晃悠悠的荡出几滴茶水,陈嬷嬷连忙躬身用帕子抹了。      太后伸手按住额角, 半歪在榻上, 陈嬷嬷站在她身侧给她揉着肩膀,出声安抚, “太后不必忧心, 陛下也是一时想不开, 执念于心, 瞧着咱们陛下嘴上阵仗厉害, 那心里头不还是向着娘娘您的吗?不然今天, 也不能这么轻易同意留下幼宁郡主,不过贵妃行事越发没有分寸,是该敲打敲打了, 奴婢知道, 娘娘还是念着八年前的事,那事陛下不是已经说了,贵妃假孕,只是想逃过惩罚,娘娘您别总惦记着,夜里多梦。”      八年前,孝端皇后去世,太后大怒,下旨杖毙贵妃,值事的内侍打了十几棍发现贵妃身下蔓延一片血迹,不像是棍伤导致的,宣德帝见状一脚踹开内侍,宣了太医来瞧,才知道贵妃已经怀有身孕,孩子被生生的打掉了。      太后从那以后总是梦魇,一会是孝端皇后和五公主,一会是那还未成型的皇孙,即便后来查清楚,贵妃那日是陛下指使御医,让御医伪造贵妃假孕的脉案,太后依然不能释怀。      这也是这么多年,太后鲜少过问后妃之事的原因。      太后叹了口气,摆手道:“她心里明镜似的,哀家不喜欢她,当初那事,她差点丧了命,随她去吧,总归是些小打小闹,没掀起什么风浪,眼下河清海晏,国运昌盛,哀家也算对的起大齐的列祖列宗了,哀家现在,只想护着哀家的小幼宁,好好的过日子,随哀家去瞧瞧,幼宁睡醒了没。”      太后手搭在陈嬷嬷的手上起身走到落地罩前,正对着拔步床的方向,就见一只白嫩的小手从明黄色的床帐中探出,在床头摆着的雕花矮桌上摸索着,一点一点伸到白玉碟中,精准的捏了一块奶香千层糕,又缩了进去。      良辰立在拔步床外,并没有看见她家小郡主拿糕点吃。      “阿宁是不是饿了?快让人做些阿宁爱吃的糕点端上来。”      太后对着陈嬷嬷吩咐。      幼宁听见太后的声音,像偷拿别人家东西吃被当场捉到一样,下意识的把一整块千层糕塞到嘴里,消灭证据。      她也是刚刚才醒,肚子倒是不饿,就是躺在床上无聊,嘴巴闲不住,想到床头摆着糕点,又懒得起身,这才直接伸手在外面乱摸一气,没想到刚好被太后看见了。      这可真是时运不济,平日里太后总喜欢让她多吃点,幼宁想到那些‘奶奶带的孩子’和父母带的孩子对比图,就会特意收敛些,这会让太后逮到她自己拿糕点,不会觉得她是害羞,不好意思吃吧。      良辰见太后来了,把床帐挑开,挂到玳瑁钩上,露出了刚坐起身,腮帮子一鼓一鼓,着急咽下糕点的幼宁。      幼宁扭头对上太后慈祥的目光,小脸一红,太后好笑道:“慢点吃,别噎着。”      良辰倒了杯水递过去,幼宁吃的太急,糕点都堵在嗓子眼,喝了好几口水才顺下去。      太后轻抚她的后背,哭笑不得,“没看出来,咱们阿宁还是个小馋猫。”      幼宁被太后说的很不好意思,太后果然误会她了,幼宁伸手捂脸,从指缝里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细声细语道:“我不馋,只是待着无趣,吃块糕点解闷。”      她动作一团孩子气,说出的话却有些学大人的话,不伦不类的,越发招太后疼,觉得她天性活泼,到了永寿宫连性子都拘束起来。      太后顺着她的话道:“好好好,咱们阿宁不馋,只是吃着解闷。”      太后这话听起来,总感觉是在逗孩子玩。      幼宁有点郁闷,从床上下来,一排身穿绿色宫衣的小宫人整齐的端着各式糕点进殿,摆在案桌上,刚出锅的糕点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太后牵着幼宁的手走过去。      幼宁净了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枣糕递到太后唇边。      太后微怔,小姑娘乖巧可人,夹了糕点先递给她,太后刚被宣德帝伤透了的心又涌出一股暖流,便是陛下幼时最听话的时候,也不曾拿了东西让她这个母后先吃,这样的小姑娘,她怎么能不疼。      太后捏过糕点吃了一口,笑着揉了揉幼宁的额头,幼宁也忍不住咧开嘴。      陈嬷嬷站在一旁,面露欣慰,太后许久没这么开心的笑过了,到底是幼宁郡主会讨太后开心,简单的吃个糕点都能这么满足。      自孝端皇后去世,太后伤心不已,连带着饭量都缩减了许多,更别提这些小点心了。      陈嬷嬷眼瞧着太后和幼宁郡主一老一小都吃到第四块糕点了,完全没有节制,忍不住道:“太后,待会就要用午膳了,午膳前不宜吃太多糕点。”      糕点吃多了,到了午膳,又没胃口了。      幼宁听了,默默的把夹在筷子上的酥皮马蹄糕放下,永寿宫的御厨手艺太好,她每次都会不由自主的多吃。      太后三餐时辰都是准点的,今日因为吃多了糕点,陈嬷嬷特意让人把午膳时辰延后了一会。      饭后太后要午睡,幼宁早上睡的多,这会不困,回了福安殿。      福安殿是永寿宫配殿,面阔五间,雕栏玉砌,窗明几净,幼宁入永寿宫后就居住在此。      幼宁回到福安殿,就见窗户底下蹲着一个身着粉色比甲的小姑娘,才六七岁的年纪,小圆脸,面色白净,正是幼宁从汝阳带过来的小丫鬟雪兰。      她这会正抱着双膝,下巴搭在胳膊上,肩膀一抖一抖的,鼻翼微颤,哭的可怜兮兮。      这么些天了,幼宁也算是了解这个小丫头,不用问都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哭的。      跟在幼宁身后的良辰训斥道:“雪兰,你又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宫人不许随意啼哭。”      皇宫等级分明,别说普通宫人了,便是太后皇帝身边的掌事女官都不能随便哭哭啼啼的,让人看见是,是要挨罚的。      偏偏雪兰是个小哭包,幸好她是幼宁带进宫的,年纪又小,被良辰看见了也就训斥她几句,告诫她不许再哭。      小丫头一见幼宁回来了,慌忙揉眼睛,站起身,哽咽着说:“郡主,良辰姐姐。”      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良辰看了也不忍心再说她。      幼宁拉起雪兰圆乎乎的小手说:“快别哭了,你吃午饭了吗?”      雪兰吸着鼻子,“吃......吃过了。”      幼宁说:“我刚在太后那里吃了糕点,让良辰带了些回来,你要吃吗?”      雪兰眼睛瞥向良辰,半大的孩子,正是爱吃的年纪,汝阳王府又没那么多规矩,也不知道放声哭泣搁到外的宫里,遇到严苛些的主子,直接被拖出去打死都是可能的。      不过这丫头长相实在讨喜,不哭的时候嘴巴也甜,陈嬷嬷也没说什么,良辰想着过些日子,陈嬷嬷应该会派人来教她规矩。      良辰把糕点放到桌子上,雪兰看了看良辰,不敢吃。      幼宁捏了一块,递给她说:“吃吧,没事。”      良辰自觉道:“郡主,奴婢去外面候着,雪兰,好好伺候郡主。”      雪兰点头,“知道了,良辰姐姐。”      良辰一出去,小雪兰放松了许多,主仆俩坐在桌子前,幼宁摸摸雪兰的小圆脸,一颗姨母心泛滥,“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成国公夫人来了你也不要怕,有太后护着我呢。”      雪兰知道,成国公夫人过来是想把幼宁带到成国公府去,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郡主去了成国公府肯定不比在太后身边日子过的好,老王爷临终之前特意嘱咐郡主,到了皇城,要好好待在太后身边,成国公府里的当家主母和郡主没有血缘关系,世子妃出阁前在成国公府里,日子过的并不好。      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说:“郡主,奴婢愁啊。”      才六岁的孩子,说出这种老成的话,幼宁有些想笑。      “快些吃吧,等会就凉了。”      到底年纪小,雪兰愁容来的快,去的也快,捏着糕点吃了起来,幼宁本来已经吃的很饱了,看着雪兰吃,食欲大动,也忍不住捏了一块乳白色的糕点塞到嘴里。      宫里做的东西不仅味道好,样子也精致,那块奶糕雕成花朵形状,花瓣层层叠叠。      主仆俩正吃的欢快,外面突然传来宫人的请安声,良辰匆忙跑进来把雪兰从凳子上拽起来,拿帕子把她唇角的残渣擦干净,叮嘱她五皇子七皇子和公主来了,让她行礼。      从外头进来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宫里头规矩多,雪兰是下人,让别人看见和幼宁坐在一起吃东西不合礼数,良辰只来得急把雪兰提到一旁不显眼的地方站着,幼宁一脸懵,手里捏着块桂花奶糕,扭头看着良辰。      五皇子齐琮一进殿内,就见到皇祖母养在身边的小郡主扭着脖子,穿一条粉色百蝶穿花云缎裙,挽着双丫髻,杏眼清澈明亮,脖子上戴着一个项圈,底下坠着一块长命金锁,身材娇小,手上捏着糕点,嘴角吃的油乎乎。      他随意的扫了眼,觉得这小姑娘在皇祖母养的很好,脸上明显比半月前的那一次圆润了。      齐琮是元后嫡子,七皇子和六公主都是敬妃所出,敬妃和孝端皇后未入宫前便是闺中好友,从小一起长大,孝端皇后去世时齐琮才五岁,那时候齐琮的姨母,如今的傅皇后还未入宫,林贵妃一人独大,宫人们忌惮林贵妃,看着林贵妃的眼色,对齐琮这个元后留下来的皇子多有怠慢,宫中原先跟孝端皇后交好的妃嫔都不敢触林贵妃眉头。      唯有敬妃,对齐琮一如既往的照顾,七皇子和六公主对这位皇兄也很尊敬。      齐琮今天就是被这七皇子和六公主央求着过来的,因为幼宁郡主,皇帝和太后僵持不下,幼宁郡主又一直病着,被太后护的跟眼珠子一样,七皇子和六公主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对这位新来的幼宁郡主特别好奇,几次到太后这里请安,太后担心他俩顽劣,连人影都没让他俩瞧见。      太后这么偏宠着,兄妹俩更按捺不住好奇之心,索性求着五皇兄一起过来,五皇兄稳重,有他在,想必皇祖母会开恩让他们见到那个传说中的幼宁郡主。      运气好的话,皇祖母午睡,幼宁郡主单独在偏殿,永寿宫的人敢拦着他们兄妹俩不让见幼宁郡主,却不敢拦着五皇兄,毕竟五皇兄是元后嫡子,地位比一般皇子公主尊崇些,且自从孝端皇后去世后,五皇子性子便很沉静,寻常时候沉着脸,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连皇帝身边的大总管都对他毕恭毕敬的,普通宫人哪敢拦他。      很明显今天兄妹俩运气不错,皇祖母在午睡,幼宁郡主这里只有几个小宫人,还有皇祖母派过来伺候的李嬷嬷,平日里兄妹俩跑过来要见幼宁郡主都会被拦着,今天李嬷嬷还未说话,只被齐琮扫了一眼,便毕恭毕敬的退到了一遍,让良辰去请幼宁郡主拜见几位殿下。      七皇子和六公主跟在五皇子身边就这么狐假虎威的进来了。      良辰带着雪兰跪到地上给几位殿下行礼。      幼宁抬起头,正对上为首少年漆黑明亮的眸子,心里一惊,怎么是他。      刚刚良辰说的,五皇子,那不就是先皇后的嫡子吗?      幼宁连忙起身行礼。      “臣女参见五皇子,七皇子,六公主。”      她一边行礼一边把脸往胸口埋,祈求齐琮不要认出自己。      “免礼。”      齐琮今年不过才十三岁,一身紫色窄袖云纹直缀,腰间系着玉佩,生的面如冠玉,皇家的孩子早熟,齐琮坐在紫檀木雕荷叶椅子上,目光深邃,极有威严。      幼宁心虚,往旁边躲了躲。      至于幼宁为什么心虚,就有点说来话长了,要是说起来,也算是能吹嘘一波了,那位尊贵的五皇子此刻脖子上,手背上都还挂着几道浅粉色的抓痕,正是出自,幼宁的右爪子。       正文 七皇子   幼宁可以发誓, 她真不是故意要抓五皇子的。      她刚穿过来时, 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在水里被人抱着, 四周火光冲天, 哭喊声求救声混成一片, 彼时幼宁对于自己穿越到一个七岁女娃身上的事还一无所知, 她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那个自己。      她感觉腰间环着一条手臂, 也没弄清楚什么情况,母胎单身,洁身自好, 连男人手都没牵过的幼宁,下意识就觉得自己被调戏了,噗通着去抓环在自己腰上的手, 那双手牢牢的箍在她腰间。      幼宁听到周围的救命声, 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跟着喊救命,水里视线模糊, 她喉中呛了好几口水, 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 身体被束在别人的怀里, 求生的本能让她推拒着抱住自己的人, 咬牙切齿, 用了最大的力气去抓那人的手背,脖子,留下了一道道抓痕。      环着她的流氓闷哼一声, 继续拖着她往前游, 朦胧的湖上,泛着薄雾,水里的血腥味让幼宁胸口翻涌,她余光瞥见落入水中的尸体,面色惨白。      “流氓,你放开我,放开我。”      她手脚并用,嗓门极大,手指死死掐住那人的手背。      抱着她的人不耐烦的斥道:“闭嘴。”      声音清朗,没有想象中的猥/琐,听起来,竟是个半大的孩子。      幼宁疑惑的抬起头,借着月光,瞧见了一个完美的下颌线,抱着她的少年,眸若清泉,面如冠玉,额发被水浸湿,贴着脸颊。      彼时,她正被这面容英俊的少年勒着腰,呼吸都不顺畅了,不过有一点她非常坚定,那就是,这么好看的少年,一定是见她落水,跳下来救她的,好孩子呀。      她仰着脑袋,尽量不让水灌到自己耳朵里去,心中想着这么根正苗红的小朋友,要是有幸见到他的父母,一定要大力夸奖一番。      幼宁正在措词如何感谢这个见义勇为的小朋友,就听抱着她的少年冷嗤,“人不大,想法倒是美。”      这算是回应她喊了半天流氓了。      冤枉人家好孩子了,幼宁也觉得挺惭愧。      不过这小孩说人不大什么意思,现在的小孩都这么老成了吗?      少年游到岸边,把她拖上去,幼宁看着少年的穿着打扮,愣了一下,再看自己的小身板,心里一慌。      眼前这副情景明显不对,她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在做梦?      她看着湖面上的船只,飞窜的箭,恍惚意识到什么,发白的小手拽住少年的衣角,问,“这是哪里?”      少年颀长的身形立在月光下,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答非所问:“你在此处不要随意走动,我去叫人来救你。”      少年负手转过身去,幼宁见他要走,慌忙拉住他,可怜巴巴的抖着声说:“我跟你一起。”      少年毫不犹豫的拒绝,“不行。”      幼宁现在情况都没弄清楚,一醒来身边就是这个少年,当然不能轻易放他离开,睫毛颤了颤,弱小又无助的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幼宁忍不住一阵心酸,想她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没想到会沦落到要求助一个孩子的地步,不过谁让她现在就是个瘦弱的小女娃,连去哪里都不知道呢。      眼前这个少年是谁,虽然她也不知道,但他都能去水里救她,可见是个心肠不错的孩子,自己都这么可怜了,他肯定不会丢下自己吧。      理想很完美。      然而现实是。      少年仅是扫了她一眼,便移开视线,小小年纪,冷酷又无情,“会有人来寻你。”      他阔步离开,幼宁还想追他,没想到身体不争气,摇摇晃晃的摔在了湖边,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她就已经在永寿宫了,这些日子,也大致了解一些事情。      听良辰说,那日她进京的船遇到了水窛,幸好太后派去的人及时才救下了她,并未提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她估摸着,就是大齐寻常人家的少年恰好路过救了她,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没想到竟是宫里的五皇子。      这就有点尴尬了,听闻这个五皇子,不怎么好惹呀,也不知他记不记仇。      小宫人奉了茶,齐琮坐在临窗的位置,清隽的侧脸映着光,修长如玉的手搭在腿上,洁白的手背两道爪痕甚是刺眼。      这么漂亮的手,竟被她破坏了美感,幼宁深感造孽。      她垂着头,手足无措。      “你就是皇祖母养在身边的幼宁妹妹吧?”      六公主齐娴亲热的上前拉住幼宁的手。      幼宁轻轻的点了点头。      七皇子也好奇的围了上来,幼宁抬头看了他一眼,六公主笑着说:“他是我七皇兄,妹妹不要紧张,我们坐。”      看的出来,对于宫里新来了个差不多年纪的妹妹,六公主很是兴奋。      六公主拉着幼宁坐到齐琮旁边的位置,笑盈盈道:“妹妹,你今年多大了?”      幼宁心想,你连我多大年纪都不知道,就一口一个妹妹了。      幼宁回道:“七岁。”      “你七岁了?”      六公主语气带着不可思议。      幼宁的娘生她是早产,身量看起来比一般孩子小一些,六公主看见她的样子也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就觉得她比自己小。      幼宁说:“是呀,我七岁了,我看起来要小一些。”      对于自己现在七岁这个事情,幼宁还是很郁闷,她低头摸了摸铺在椅子上的绒毡。      听她这么说,七皇子笑着对六公主说:“早跟你说了,让你问清楚妹妹的年纪再叫人,你偏不听,说不定,你还要向幼宁妹妹叫姐姐呢。”      六公主看幼宁的样子,以为自己刚刚的话伤到了幼宁,六公主每日吃饭,敬妃都是哄她,多吃点,才能长得高,这个年纪都是觉得长得高才厉害,六公主涨红了脸解释,“妹妹,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母妃说,有的孩子早长,有的孩子晚长,你以后会长高的,你别伤心了。”      幼宁一脸懵,她没伤心啊,孩子的思维,好难理解啊。      六公主见她懵懂的眼神,拍了拍她的后背,带着诱哄的语气,“妹妹你长得好漂亮啊。”她捏了捏幼宁的脸,“小小的,真可爱。”      这突如其来的宠溺是怎么回事。      幼宁唇角微动,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语气和七岁的小姑娘说话,六公主见幼宁这个表情,想到宫人说的,幼宁郡主自幼父母双亡,是祖父带大的,现在,她祖父也去世了,只能到皇宫里投靠皇祖母。      但是父皇和贵妃娘娘好像不太喜欢幼宁在宫里,想把幼宁赶出宫去呢。      六公主觉得幼宁太可怜了,更加为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内疚。      七皇子对自己这个妹妹向来宠爱,看妹妹内疚的表情,哭笑不得道:“好了,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你还没问幼宁妹妹是几月份的,到时候妹妹要是比你大,你羞不羞。”      六公主冲着七皇子哼了一声:“才不会呢,我有预感,一定是妹妹。”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总是不喜欢在称呼上落了下乘。      六公主扭头问幼宁,“幼宁妹妹,你生辰是几月?”      幼宁回道:“八月份。”      六公主:“……”      七皇子扑哧一乐,哈哈大笑。      幼宁被他笑的莫名其妙,自己生辰是九月份,有那么好笑吗?      七皇子边笑边说:“阿娴生辰是九月份,刚好比你小一个月,她要叫你姐姐呢。”      幼宁不太能理解笑点在哪里,还是附和的哦了一声。      七皇子本来是想逗新来的妹妹开心,没想到幼宁仅是淡淡的哦了一声,笑声逐渐变小,右手握拳放到唇边低咳一声,化解尴尬。      这,不好笑吗?      七皇子扭头看了眼齐琮,齐琮一直静静的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弟弟妹妹们玩闹。      齐琮对幼宁的印象,还是那日她在水里死死的掐着自己喊流氓,身子看起来羸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力气倒是不小,说话也是一派老成,才七岁,长得又比一般孩子小一些,看起来顶了天的也就五岁。      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竟会觉得有流氓会看上她,许是汝阳王对这个唯一的孙女太过重视,才七岁,就教会她,要防止被人调戏。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呆坐在那里,被顽劣的六公主七皇子围着,年纪不大,一团孩子气,却故作老成。      齐琮端起盖碗,遮住了忍不住上翘的唇角。       正文 排排站   幼宁一见齐琮的手背就心虚, 连着瞥了他好几眼, 生怕他突然提起那日的事情。      齐琮倒是没什么表情, 淡淡的坐着喝茶, 偶尔六公主和七皇子喊他, 他也仅是附和一句, 看的出来, 他对自己的弟弟妹妹很是宠溺,这么无聊都跟着过来了,有一种家长送孩子到游乐园跟小朋友玩耍的感觉。      六公主似乎是要证明自己刚刚说幼宁可爱的话所言非虚, 一直捏捏幼宁的脸,揉揉她的小手。      “幼宁妹妹,你一个人待在这里闷不闷呀, 等会咱们一起去荡秋千吧, 皇祖母这里没有秋千,我宫里有。”      幼宁被她面团子一样揉来揉去, 听她一口一个幼宁妹妹, 默默望天, 心想, 刚刚已经报了生辰, 我比你大一个月, 你该叫我姐姐才是。      她没听清六公主后面说的那句一起去荡秋千,面上没什么反应。      六公主歪过头,俯身撅着屁股把脸凑到她跟前, 好奇的问, “妹妹,你不喜欢荡秋千吗?荡秋千可好玩了,启祥宫的秋千,是我父皇亲手做的,咱们让七皇兄推我们,把我们推高高。”      幼宁心想,我不招惹你父皇,他都恨不得我立刻消失,他扎的秋千,我可不敢坐。      七皇子齐琅今年十岁,比六公主大三岁,宫中公主虽有好几位,但他一母所出的妹妹就这么一个,七皇子对自己这个妹妹甚是宠爱,平日里就是有求必应,听到妹妹说要自己推着她荡秋千,立马欢快的应下来。      撸了撸自己的袖子,说:“走啊,皇兄带你们去荡秋千。”      他说走就站了起来,幼宁心说这两个不愧是亲兄妹,性格都一模一样,说一出是一出。      六公主把幼宁拉起来,候在旁边的良辰见状着急的看向李嬷嬷,幼宁郡主身子弱,病还没好呢,六公主七皇子是宫里头出了名的皮猴子,爬树上墙,幼宁郡主的身子哪里受的了。      平日里最紧张幼宁身体的李嬷嬷却很淡定,六公主和七皇子顽劣,这里还有不顽劣的呢,五皇子殿下成熟稳重,六公主和七皇子最听五皇子殿下的话了。      “快点走快点走。”      六公主推着幼宁的肩膀催促着,幼宁被两个小朋友簇拥着,有一种在幼儿园大班当老师的感觉,也不知敬妃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能教出六公主和七皇子这样不怕死的一双儿女。      眼下她正处于风口浪尖上,圣宁宫里那位皇帝陛下不喜欢她,做为皇帝的儿女,主动凑上来,在这个环境复杂的皇宫,也不怕皇帝迁怒他们,可以说是真的勇士了。      她们敢拉幼宁出去玩,幼宁可不敢那么招摇的跑出去招那位陛下的眼。      她扭头看向齐琮,想着六公主和七皇子年纪还小,怕是还不了解她这个汝阳王的孙女有多招陛下的嫌。      齐娴和齐琅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嘻嘻的表情立马就收敛了,这两个贪玩的说风就是雨,拉着幼宁去荡秋千,竟把五皇兄给忘了。      六公主拽拽七皇子,七皇子推推六公主,兄妹俩推来推去,最后还是由七皇子问齐琮,“皇兄,你要跟我们一起去荡秋千吗?”      齐琮淡淡扫向齐琅,齐琅立马打了个激灵,腰板挺好,站的笔直。      七皇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这位五皇兄。      幼宁盯着齐琮那张严肃的小脸,心里替他回答,还荡秋千,你看本殿下这张成熟稳重的脸,是会去做荡秋千这种小孩子玩意的人吗?      幼宁想着想着,忍不住翘着唇角偷乐。      齐琮目光在三个小朋友之间徘徊,没有说话,空气一瞬间凝滞,刚刚还欢声笑语的暖阁内安静下来,六公主和七皇子都老老实实的挺着胸膛排成一条线站好,六公主还冲着和她们没有站在一起的幼宁眨了眨眼。      幼宁有点懵,这是什么情况?她一边想,一边很自觉的小步挪到六公主身旁站好。      这是,要排队的意思吗?      三个小朋友排排站,整齐划一,齐琮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一手搭在腿上,才不急不缓的开口,“阿琅,还未给皇祖母请安,你就要带着妹妹们去荡秋千,礼数呢?”      原来是要教训弟妹啊,挺着小身板,和六公主七皇子站一起的幼宁觉得自己无辜极了。      七皇子连忙垂首,认错道:“皇兄,我知错了。”      齐琮果然不是那种会去做荡秋千这种小孩子玩意的人,而且严厉的批评了齐琅这种贪玩的行为。      其实齐琅也冤,最先提出去荡秋千的是六公主,他是被六公主点了名去做苦力的,不过他是个好哥哥,自然不会把过错推到妹妹身上。      “身为兄长,要给妹妹做好榜样,幼宁郡主长阿娴一个月,阿娴该唤她姐姐,一口一个妹妹叫幼宁郡主,成何体统。”      这话,竟是把齐娴叫幼宁妹妹的帐也一并算到了齐琅头上。      齐娴说错了话,齐琮只逮着齐琅一个人说,幼宁看着齐琅垂头丧气挨训的样,都替他冤的慌。      “幼宁郡主。”      猝不及防被点了名,幼宁心里一慌,她刚刚虽然什么都没做,不过看齐琮刚刚把齐娴做错的事都赖到了齐琅头上,想来也是个不讲道理的主,他要是想教训自己,随便寻个错就行。      她怯怯的福了福身,声音小的快要听不见了。      “殿下。”      且不管齐琮记不记得那日的仇,她先认怂。      齐琮看着小幼宁胆怯的样,垂着头,耳边毛茸茸的,和那日湖里那个泼辣小丫头差别很大,落到水里快要淹死了都能中气十足的打人,这会倒是乖巧,不过那水汪汪灵动的眼睛,看起来可不像是个胆小的丫头。      齐琮忍俊不禁,声音温和许多,“阿琅阿娴顽劣,郡主不想做的事情,不必理会他们。”      我也想不理会啊,可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正牌公主皇子提出的要求,我拒绝的了吗?      齐琅一脸不可思议,他皇兄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温柔了。      “皇兄,幼宁妹......”齐娴把妹妹两个字咽回去,改口道:“我想和幼宁一起玩。”她固执的没叫姐姐,幼宁小小的,看起来哪里像是姐姐呀。      齐琮说:“幼宁郡主还在病中,身体不好,莫要胡闹。”      齐娴一听幼宁还病着,赶紧看向幼宁,“幼宁你生病了吗?”      幼宁老实道:“太医让我静养。”      齐娴赶紧握住她的手,“那你快躺床上休息,我们改日再去荡秋千。”      还惦记着荡秋千呢。      这几个小祖宗堆在幼宁的殿内,自然惊扰了太后,陈嬷嬷进门躬身行礼,说太后请几位殿下过去。      到了太后屋里,齐琮领着齐琅齐娴跪到地上行礼。      齐琮行礼最规矩,跪在他身侧的两个熊孩子就不怎么老实了,咚咚咚的,好像脑袋往地上撞不疼一样。      太后被这俩皮猴子逗笑了,招手让他俩过去,把齐娴搂在怀里,揉了揉她磕的泛红的额头,“疼不疼?”      齐娴摇头,“不疼,给皇祖母请安呢。”      太后心疼的说:“傻孩子,哪有这样请安的,这细皮嫩肉的。”说着又瞪向齐琅,在齐琅脑袋上拍了一下,数落道:“混小子,把你妹妹都带坏了,下回再这样,让人把你拖出去打板子,看你还皮不皮。”      看来六公主犯了错,挨教训的是七皇子,不是齐琮一个人这么做,是皇家祖传的。      齐琅嬉皮笑脸的说:“皇祖母才舍不得打孙儿板子呢。”      太后笑着嗯了一声,“我舍不得,让你五皇兄替我教训你,阿琮,你回去打他二十戒尺。”      “哎,别别别,孙儿知错了。”      齐琅连连讨饶,看起来,齐琮那里竟真有教训弟弟的戒尺,难怪七皇子那么怕他。      “阿宁过来。”      太后慈爱的冲着幼宁招手。      幼宁走过去,太后把她也搂到怀里,左右一手搂一个,同几位孙儿说:“这是你们阿宁妹妹,往后她就住在哀家这里,你们几个,不许欺负她,知道吗?”      齐琮依旧没说话,许是在他看来,他已经脱离了小孩的阶层,这么幼稚的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      齐娴说:“幼宁这么漂亮,我才舍不得欺负她呢,皇祖母,我刚刚还让幼宁和我一起荡秋千呢。”      齐娴仰着小脸,搂住太后的脖子邀功。      太后说:“阿娴真乖,你阿宁姐姐刚来,你可要多照应她。”      “那是自然,我肯定会照顾阿宁的,我练过武功,谁要是欺负阿宁,我就打谁。”      她从太后怀里挣出来,双手撑地,利索的翻了个跟头。      幼宁微微诧异,齐娴回头,得意的冲幼宁挑挑眉,“我厉害吧,这是五皇兄教我的,谁欺负我,我就揍谁,阿宁,谁要是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哦。”      她挥了挥拳头,咬牙切齿。      幼宁问:“这宫里还有人敢欺负你吗?”她是公主,母妃是出身尊贵的敬妃娘娘,又有五皇子护着,还有谁敢欺负她呀。      幼宁这句话,极大的满足了齐娴的虚荣心。      “我四姐呀,她可霸道了,仗着她母亲是贵妃娘娘,经常欺负别人,不过我不怕她,以后她欺负你,我替你收拾她。”      原来是姐妹之间闹矛盾,她就说这宫里头怎么有人敢欺负公主,估计也就贵妃娘娘生的女儿敢招惹这位祖宗了。      六公主年纪比四公主小,敬妃位分又没有贵妃娘娘高,正常情况下,这两位公主碰到一起,肯定是六公主吃亏。      不过刚刚六公主怎么说?她五皇兄教她武功,跟她说谁欺负她,她就揍谁。      这不明摆着告诉她,四公主要是欺负她,就揍四公主吗?      都是妹妹,齐琮这未免也太偏心了点吧。      幼宁偷偷瞥了齐琮一眼,齐琮还是一脸沉静,并未因六公主口无遮拦把他暴露出来有什么反应。      七皇子没好气道:“你消停些吧,上回跟四妹打架,你被父皇训的哭鼻子都忘了吗?还要打架?”      六公主被揭了短,红着脸趴到太后怀里,“我才不是被训的哭鼻子呢,是因为父皇偏心四姐姐,”      一想到这事六公主就委屈,吸了吸鼻子,眼泪差点都掉出来了。      当着太后的面,暗搓搓的说要揍四公主也不太好,毕竟都是太后的孙女。      太后拍拍孙女的头安抚,“谁说你父皇偏心你四姐姐了,上回的事,虽是你四姐姐先招惹了你,可你把她鼻子都打流血了,你父皇能不骂你吗?”      六公主一想,也是,宫人见她把四姐鼻子打流血了,个个如临大敌,父皇也就不痛不痒的骂了自己几句。      深感占了便宜的六公主,当即双手叉在腰上,把她厉害坏了。       正文 写字   六公主又在太后跟前耍了套拳, 逗得太后哈哈大笑, 七皇子鼓掌喝彩, 六公主嘴里嘀咕着不知哪里学来的武功秘籍, 小姑娘软绵绵的娇喝, 幼宁被太后搂在怀里, 也听不清六公主说的话是什么, 不过她猜测应该是类似于比较厉害的武术口诀,比如,急急如律令一类的。      六公主哼哧哼哧的握着拳头表演到一半, 后半截动作忘了,爆棚的自信心让她觉得皇兄教的招式和她自己胡编乱造的差不多,反正都是挥挥拳头踢踢腿, 小公主刚刚还说皇兄教自己打拳, 要给幼宁撑腰,当着幼宁的面, 当然不能承认自己就学了一套拳, 还把后面的招式给忘了, 她灵机一动, 就开始在殿内满场撒欢的跑, 随意瞎编起来, 跑的气喘吁吁,小脸通红。      太后笑着招手:“好了,阿娴别玩了, 来皇祖母这里给你擦擦汗。”      六公主这才停下来, 咳嗽一声,喘着气说:“我再,再来个厉害的。”      她说完就蹲下去,把脑袋顶在地上,又翻了个跟头。      七皇子很给面子的站起来鼓掌,“好好好,妹妹真厉害。”      齐琮瞥了他一眼,七皇子被他皇兄看的打了个激灵,老老实实的坐好,却见他皇兄的唇角也微微上扬。      六公主自觉完美的给皇祖母表演了一套拳,站起身时,咧着嘴向皇祖母卖乖,头上花苞上的珠花因为刚刚的动作掉突然落在地上,半边头发松散着披在肩上,模样狼狈。      六公主愣了一下,白嫩的小手摸了下自己的头发,乌黑细软的头发从她指缝里划过,她还保持半蹲着的动作,微微撅着屁股,有些没反应过来,呆呆的半蹲在那里。      七皇子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      殿内伺候的宫人们也被小公主那耍宝失败的样子给逗的想笑,又怕伤到小公主自尊心,都垂首忍笑。      六公主意识到自己尴尬了,左右看了看,眼睛眨巴眨巴,幼宁都有点怕她哭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是娇气又爱面子的,正想着要不要去安慰她,就见六公主自己举着手,摸摸自己的脑袋,傻乎乎的自己化解尴尬,“这是怎么回事?我头发掉了。”      六公主生的一张白嫩嫩的小圆脸,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就是金尊玉贵的养着,小公主胳膊腿都是肉嘟嘟的,故作淡定的给自己解围,娇贵却不娇气,格外逗趣。      七皇子被自己这傻妹妹乐的抚掌大笑,六公主瞪圆了眼,叉腰挺着小肚子,凶巴巴的说:“笑什么笑,不许笑。”      七皇子笑的更欢了,六公主气呼呼的捏着拳头上前,攥住哥哥的衣领,霸道的说:“你敢嘲笑我,看我不教训你。”      兄妹俩闹惯了,且七皇子会让着妹妹,都只有他挨揍的份。      太后搂着幼宁,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六公主拳头还没挨着哥哥的脸,就被人捏住衣领提到了一边。      齐琮把她散落的头发往上拨了拨,温声问:“我教你的拳,最后一招是翻跟头?”      六公主打着五皇兄的旗号在外面表演武术,又没记住招数,瞎编乱造被五皇兄逮个正着,心虚的低头。      齐琮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六公主眼珠子转了转,很聪明的迈着小短腿跑向自己的皇祖母,开始告状,“皇祖母,七皇兄欺负我。”      齐琅:“......”他真是冤死了,他不就笑了几声吗?怎么就欺负她了。      “皇祖母,您最公道,孙儿可不敢欺负她。”      齐娴撅了撅嘴,撒娇,“皇祖母。”      很明显,太后并不是一个公允的皇祖母,她心全偏到她的小孙女这边,佯怒的训斥七皇子,“给阿娴道歉。”      “我.......”齐琅抿了抿唇,表情无奈。      背黑锅,被冤枉这种事,齐琅也不是头一回经历了,当即站起身,拱手道:“好好好,我给阿娴妹妹赔不是。”      齐娴得意的抬了抬下巴。      太后让人递了梳子来,亲自给孙女梳头发,齐娴拉着幼宁的手问太后:“皇祖母,我想带阿宁去荡秋千,听说她病了,她什么时候能和我一起玩啊。”      太后帮她梳好头发,笑着说:“再过些日子吧。”皇帝心思重,她今日才逼着他留下幼宁,这会就让幼宁出去,贵妃再挑唆几句,皇帝又要以为自己这个做母后的毫不顾忌他的感受了,还是先让幼宁在永寿宫待着,过些日子再出去。      太后担心齐娴口无遮拦,说出她父皇要送幼宁走的话,故意问道:“阿娴啊,你怎么总是想着玩,章华殿新去的女夫子,是大历出了名的才女,你有没有跟着她好好学习课业?”      大历皇子公主到了年纪,都会挑选伴读,听讲于章华殿,齐娴五岁入章华殿听讲,现在已经两年了,不过她念书不怎么用功,加上年纪小,身份尊贵,章华殿的女夫子也不敢责罚她,平日里齐娴课上不专心听讲,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身为一个学渣,齐娴最怕的就是被问起课业。      她开始抖机灵,把目光落在幼宁身上,“阿宁呢,阿宁在家里可读过书?”      幼宁愣了一下,心想,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是平时不好好读书,被长辈问到了还要把锅甩到我身上。      太后却不打算让齐娴这么糊弄过去,她这个年纪,真是含饴弄孙的时候,有的是空闲关切这些小辈。      她扭头对陈嬷嬷吩咐道:“去备笔墨。”      齐娴见皇祖母来真的,刚刚还朝气蓬勃的小脸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吧着。      七皇子也紧张的搓手,往身后看了眼,很认真的思考,自己现在从窗口逃出去还来不来的急。      笔墨很快就备好,齐琅齐娴一人握着一支狼毫毛笔,端坐在书桌前,兄妹俩皆是愁眉苦脸,太后还未开始考她们,便开始抓耳挠腮。      太后看他俩这表情,无奈的摆摆手,“罢了罢了,也不考你们学问了,就默写几句三字经,让皇祖母瞧瞧你们的字有没有进步。”      三字经是开蒙就要学的书,浅显易懂,连还未入学的七公主都能朗朗上口,兄妹俩表情一致的长舒口气。      两人俯身写了会,太后走过去瞧了眼,招手让齐琮过去。      “阿琮你来瞧瞧,你弟弟妹妹的字。”      齐琮走过去,先看齐琅写的,眉头微皱。      齐琅垂着头,如临大敌。      齐琮沉默了会,淡淡道:“你每日练字,就练成了这样?写字,不是用笔耍杂技。”      齐琮言词犀利,七皇子的字被亲哥哥批评的一无是处,脸色涨红。      齐琮自幼丧母,性子沉静,不像六公主七皇子,学的不好有母亲督促,学的好了还能卖乖讨赏,他从小就一个人住在景阳殿中,偌大的宫殿,只有他一个主子,每日除了读书习武,也没有什么其他乐趣,章华殿几位授课夫子,没有不夸奖他天资聪颖的。      齐琮把的字放到一边,再看妹妹的字,眉头锁的更紧了,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幼宁抬头看了眼齐琅齐娴的字,这字不是写得挺好的吗?看齐琮的表情还以为写得有多不堪入目呢,这个年纪,能写出这样的字,在幼宁看来,已经是水平很高了。      不过显然,她的标准和皇家的标准不太一样,在她眼里水平很高的字迹,在齐琮和太后眼里,犹如一团乱麻,太后看一眼孙子孙女的字就觉得头疼,捏着额角说:“敬妃才学出众,字迹更是娟秀清丽,怎么你们俩,没学到你母妃一丁点好?”      齐娴捏着笔,手心还沾了几滴墨,太后瞧了眼说:“罢了,下去洗手吧。”      齐娴齐琅欢天喜地的随宫人去洗手了。      笔墨还摆在那里,齐琮对太后道:“皇祖母不必忧心,阿琅阿娴年纪还小,顽劣了些,天资不差,等两年,自然会好起来的。”      太后说:“阿琅都十岁了,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那写出来的字,章华殿的夫子无一不夸的,不过他那贪玩的性子,跟你是没法比的。”      太后低头,捏捏怀里幼宁的小软手,幼宁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听到太后说:“阿宁也来,写两个字,皇祖母瞧瞧。”      幼宁头皮发麻,让她写字,她写的毛笔字还没有齐娴写的好呢。      她走到案桌前,握住毛笔,太后一见她拿笔的姿势都不对,捏着她的小手帮她调正,问道:“你祖父可教过你写字?”      汝阳王教没教过写字幼宁不知道,不过她知道自己的字写得不怎么样,而且六公主七皇子的字都写的那么好了,太后和齐琮都很不满意,她写出来的字,更不能看了。      她磕磕巴巴的解释说:“祖父说,姑娘家,要先学会保护自己,其他都是次要。”      太后和齐琮都不吃她这一套,像是识破了她为字写的不好找借口。      被太后和齐琮盯着,幼宁忧心忡忡的写了两句三字经,心里暗叹,果然皇家的孩子都是赢在了起跑线上,她连章华殿里的学渣六公主都比不上。      她捏着笔,很是抱歉的看向太后和齐琮。      太后依然没什么评价,问齐琮,“阿琮,你觉得阿宁的字如何。”      齐琮唇角微动,似是不知从何说起,不过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他没见过那么丑的字,许是幼宁是新来的,齐琮没有对待七皇子那么犀利,但学霸的本能又让他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意味不明的说:“皇祖母不必担心,幼宁郡主年纪小,力道不足,等病好了,练一练,自然就能写出体面的字。”      齐琮低头看着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以为自己伤到了小姑娘的自尊心,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幼宁郡主没学过写字,能写成这样,也是天分过人。”      幼宁:“......”这齐琮是专门扎刀的吧,有他这么安慰人的吗?她学过写字,只是字丑而已。       正文 皇后   齐琮看着这个和六妹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皮肤雪白, 额头圆润饱满, 生的跟个小面团子一样, 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无辜的盯着他, 如果不是亲眼看她写下了那两排字, 齐琮都要以为她字写的好, 等着他来夸赞。      齐琮同她对视了一会,最终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扭过头去, 昧着良心道:“你年纪小,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要有心。      太后微怔, 听了孙儿的话, 重新看了眼幼宁的字。      幼宁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她其实, 真的没有要齐琮夸她的意思, 只是想看看这严肃古板的少年, 章华殿里的学霸, 到底能说出什么样痛心疾首的话来扎她这种学渣的心。      不过他夸都夸了, 幼宁也很不好意思的说:“多谢五殿下夸奖。”      她捞着太后的胳膊, 半张脸躲在太后身后,一副真的以为自己字写的很好的样子,她想, 她都这么没有自知之明了, 太后她老人家肯定不忍心戳穿她,以她字写得不好为由让她练字了。      她未雨绸缪的算盘打的响亮,刚好六公主七皇子洗了手过来听到齐琮夸奖幼宁。      六公主笑嘻嘻的说:“连五皇兄都夸阿宁字写的好,阿宁可真厉害啊,我还从来没听过五皇兄夸谁呢。”      轻飘飘得到五皇子夸奖的幼宁心想,呵,你可真是没见过世面,我这样的字都能得到你皇兄的夸奖,可见想得到你皇兄的夸奖也不难嘛。      “走,看看阿宁的字。”      六公主跑到案桌前,在桌子上看了看,盯着那张鬼画符瞪大眼睛,“这是阿宁写的吗?”      幼宁面色坦然的说:“是。”她毫不心虚,她的字,可是经过五皇子鉴定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就算六公主觉得她字写得不好,肯定也不敢质疑她皇兄的审美。      这就像现代的专家认定一样,谁质疑了专家,谁就是没文化。      太后笑着说:“好了好了,阿娴阿琅的字要好好练一练,哀家日后还要查的,阿宁的字虽写的好,也不可骄傲。”      幼宁立马仰着小脑袋说:“是。”      太后看着她那乌黑分明的大眼睛,忍着笑拍拍她的脑袋,“没事,日后皇祖母亲自教导你。”      齐琮和齐琅在永寿宫坐了会便走了,六公主稀罕宫里新来了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想和幼宁一起玩,赖在永寿宫不愿意走。      太后命人备了小零嘴,幼宁被六公主拉着到偏殿里捉迷藏。      两个小的走了,陈嬷嬷扶着太后坐在榻上,说:“六公主倒是和郡主处的来。”      太后笑着说:“阿娴直爽率真,和她四姐见面就吵,阿妧年纪又太小,幼宁和她年纪差不多,又顺着她,她自然欢喜。”      陈嬷嬷说:“我看也不止六公主欢喜,郡主今日也活泼不少。”      主仆俩正说着话,外面通报说皇后来了。      皇后今日一身红色盘金彩绣裙,梳着凌云髻,戴着红翡滴珠凤冠,发髻两侧插着凤尾流苏,高贵优雅,明艳动人。      她一迈进殿内,太后依稀间看到了当年的孝端皇后。      傅皇后是孝端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英国宫府的嫡次女,傅氏女出了名的温柔贤淑,才貌双全,宣德帝十六岁时,太后一眼就在众多世族贵女中,挑中了孝端皇后。      出尘脱俗,婀娜绰约,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太后是真心为了儿子好,当时,她母家镇北候府想要送府上的小姐进宫为后,都被她拒绝,亲自为儿子定了英国公的嫡长女。      原想着皇帝皇后能够琴瑟和鸣,谁曾想后来竟是那样的光景。      孝端皇后初入宫时,宣德帝对花容月貌的妻子很是宠爱,只是那时宣德帝时常与太后因汝阳王之事闹别扭,孝端皇后从中调解,惹得皇帝不满,又因孝端皇后总是站在太后那一面,觉得宣德帝不该和母后争论,让宣德帝很是恼怒,渐渐言语变得刻薄起来。      到后来,每每到永宁宫,帝后总要吵的不可开交。      宣德帝专宠林贵妃,纵容林贵妃对孝端皇后不敬,孝端皇后是世族贵女,一身傲骨,不屑与林贵妃争宠,林贵妃却得寸进尺,处处挑衅,孝端皇后忍无可忍,命人掌掴林贵妃。      林贵妃转脸告到了宣德帝跟前,宣德帝心疼爱妃,不分青红皂白训斥了孝端皇后,孝端皇后对宣德帝的无情与刻薄失望至极,郁郁寡欢。      贵妃又在宣德帝面前吹枕头风,说孝端皇后对宣德帝心生不满,多加抱怨,永宁宫里的宫人都知道。      宣德帝大怒,跑到永宁宫质问孝端皇后,夺了她的凤印,幽禁在永宁宫中,还抱走了刚刚出生没多久的五公主。      孝端皇后身心俱疲,丈夫的绝情和对女儿的思念让她像一朵掐了根的花朵,迅速凋零,因为思念女儿,她抛下骄傲,跪在永宁宫门前求宣德帝原谅,却得知小公主因为宫人疏忽,半夜感染风寒,不治身亡。      彼时,汝阳王刚被驱逐出皇城,太后出宫为国祈福,前后也不过半月光景,宫中便发生了这样的大事,连夜回宫,见到的便是奄奄一息的孝端皇后。      太后震怒,命人杖毙贵妃,贵妃却在此时被诊出有孕,六皇子小小的人,带着尚在襁褓的四公主跪在太后宫门口求情,五皇子已经失去了母亲,如何再叫六皇子四公主也没了母亲,皇子公主可怜,何况太后心里明白,贵妃固然可恨,造孽的,却是她儿子。      孝端皇后去后一年,朝堂众臣上奏重立皇后,英国公府担心皇后出自其他世族,对五皇子不利,便由英国公夫人进宫跪请太后,送了嫡次女入宫,也就是如今的傅皇后。      傅皇后容貌肖姐,比孝端皇后小七岁,亦是国色天香,即便不论出身,单看容貌,不知要比贵妃强多少。      太后实在不明白,她那混账儿子是怎么想的,放着两任如花似玉的妻子不宠,偏宠出身低微的林贵妃,孝端皇后那会倒也还好,皇帝好歹愿意进永宁宫,生了五皇子和五公主,到了如今的皇后这里,除了初一十五,竟是连永宁宫的门都不去了,难不成,就是为了和她这个做母亲的作对?      傅皇后走到太后跟前躬身行礼,太后温声道:“起吧。”      傅皇后站起身,站在她身后的宫人手里端着红漆描金托盘,盘子上摆着厚厚的一摞册子,不待太后问,皇后主动道:“母后,这些册子上的秀女都是儿臣亲自挑选,品貌端庄,儿臣想请母后再过目一遍。”      秀女三年一选,早些年选秀,总有秀女因为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落选,贵妃每回选秀都要到秀女居住的寝殿,好些个秀女因此连宣德帝面都见不到。      傅皇后入宫后,对选秀格外重视,从第二轮选秀开始便亲自监督,确保不会因为宫人疏忽,漏掉一个貌美秀女。      是以这几年入选秀女数目大大增加,后宫充盈,好多上届的秀女,宣德帝连面都没见过。      皇后把册子呈给太后,太后看到那厚厚的一摞名册,脑壳都疼了。      她粗略看了一眼,竟有上百号人。      “这么多,都是容貌端庄?”      傅皇后回道:“能被家中送入宫选秀的,自然是家中长相最好的,至于家世就更不用挑选,都是官家小姐。”      太后道:“那也不能选出这么多人,这都第三轮了,难道上百号人,都要往陛下跟前送?你好歹,也刷些下去,选个二三十人让陛下过目便可。”眼下后宫皇子皇女众多,并不是急需充盈后宫,绵延子嗣的时候。      “好些个漂亮的,儿臣想着若是连陛下面都没见,就发落回去,万一有陛下喜欢的,岂不可惜。”      太后把册子往托盘里一丢,没好气道:“你倒是不挑,又不是给你选秀,你管她可惜不可惜,你有这功夫,就不能在陛下跟前上点心,你都入宫这么久了,若能生个一儿半女,何至于让贵妃骑到你头上去。”      这话太后不知跟傅皇后说了多少回,傅皇后不以为然,若是生了孩子就不会被贵妃骑到头上,那姐姐又何至于落到那个下场。 正文 不配   太后见皇后一副不上心的样子, 叹了口气, 别的妃嫔, 都想方设法把陛下往自己宫里拉, 皇后倒好, 皇帝偶尔去了永宁宫, 她都留不住人。      太后抿着唇, 半眼不瞧皇后拿过来的册子。      皇后含着笑伸手把册子拿过去,翻开第一页,道:“母后, 您瞧瞧这个,这个真不错,礼部尚书家的女儿, 年十七, 容貌秀丽,儿臣召见过她, 举止娴雅, 温婉大方, 儿臣还特意命人带来了她的画像, 母后要不要看一看。”      太后冷哼一声, 对皇后给皇帝选妃这热乎劲是彻底服气了。      “倘若不是知道你惯来如此, 哀家都要以为你是收了礼部尚书府的好处了,那礼部尚书家的小姐还未入宫选秀,她父亲就给她造势, 说什么大方雍容, 国色天香,礼部尚书府想做什么,这是想一步登天吗?这样的出身,你把她弄进宫来,是想让人跟你争后位吗?”      太后把皇后手里的册子夺过去,按着她的手拍了下。      啪的一声。      皇后纤细的手背浮现一抹红痕。      太后怒其不争道:“你呀你呀,哀家与你说你的事,你总是扯东扯西的不上心,哀家说多了,又怕你嫌哀家唠叨,哀家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皇后赶紧起身,端了一旁的茶盏递给太后,“儿臣有错,母后尽管教训,可别自己气坏了身子。”      太后看着她那张肖似孝端皇后的脸,拽过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摸了摸,心疼道:“你这个性子呀,比你姐姐还倔。”      皇后顺势挨着太后坐在榻上。      “你入宫都七年了,也没生下一儿半女,太医也查了,你身上没问题,你与哀家说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皇后目光微动,低头咬着唇,不说话。      太后道:“哀家一直以为,皇帝是因为哀家的缘故,牵连了你,故不愿意往你宫里去,上回,哀家与皇帝提起过一次,让他多去你宫里几次,他当时就冷了脸,说他堂堂一国之君,到了永宁宫,连口热乎饭都没有,阿琦,永宁宫的宫人,还不至于苛待你一个皇后到连饭都不做的地步吧。”      太后仔细瞧着皇后面上一丝对入宫多年无子的悲痛也没有,面色沉静,好似生儿育女,都与她无关一样。      当年孝端皇后的事,让太后伤心不已,那恬静又美好的少女,是她一手带入宫中的,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太后内疚悔恨。      后来英国公夫人说要嫡次女入宫,她本不想应允,但英国公夫人铁了心的要把女儿送入宫,即便不能为后,为妃也行,总不能让五皇子一个孩子,孤零零的在宫里头,无人照拂。      因为对孝端皇后的内疚,太后无法拒绝英国公府的请求,皇后入宫后,皇帝对皇后的态度一直都很冷淡,眼瞧着她又要延续孝端皇后的处境,甚至连个孩子都没有,七年了,太后一直以为皇后无子,是皇帝故意冷落,如今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皇后目光微动,道:“儿臣每年快入夏时,胃口便不太好,晚间若是吃的太多,腹中积食,夜晚便难以入眠,因此,儿臣时常让人撤了晚膳。”      太后盯着皇后的眼睛,“那还真是赶巧了,皇帝每回去你宫里,都是你不用晚膳的时候,即便是你不用晚膳,皇帝去你宫里,你也不能命人为皇帝做晚膳吗?永宁宫的御厨,都是摆设吗?”      皇后紧紧的捏住手心,跪到地上。      太后恍然,什么都明白了。      “为了不让皇帝留在永宁宫,你连晚饭都不用了,哀家一直都知道,你性情洒脱,没想到,哀家还是小瞧了你。”      这世间,多少女子,未出阁前,天真烂漫,嫁了人之后,身心就都依附于夫君,七年了,皇后竟然还想着怎么避宠。      皇后往地上重重一磕,“是儿臣让母后失望了。”      太后红了眼眶,起身扶住她,拍拍她的肩膀,“起来,别跪,本就是皇帝,配不上你,也配不上你姐姐。”      皇后鼻尖一酸,说:“儿臣不是有意欺瞒母后,儿臣入宫,是为了照顾阿琮,她是姐姐唯一的血脉,儿臣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他,女子生育凶险,稍有不甚,命都没了,我母亲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女儿,纵然家中还有其他庶出妹妹,却不是一母所出,不会真心为了阿琮好,倘若儿臣有了意外,家中已经没有女儿能送入宫中护住阿琮了,儿臣不能冒险。”      太后本来还担心总在皇后面前提起孝端皇后,会让孝端皇后多想,如今见她如此念着孝端皇后,忍不住道:“你们姐妹俩感情好,你姐姐从前就总在哀家面前提起,说家中幼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姐姐,是最心疼你的,哀家相信,她一定不忍心见你为了她,委屈自己,如今阿琮也大了,你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不要孩子。”      皇后垂头,“儿臣有阿琮就够了,阿琮天资聪慧,性情稳重,儿臣待他好,他将来难道还会不孝顺儿臣吗?儿臣何必要去鬼门关遭一次罪,万一生一个样貌不如阿琮,才智不如阿琮的孩子,岂不是得不偿失。”      太后让她一通歪理噎了一声,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叹了口气道:“罢了,只要你自己心里舒坦就成,哀家只是不希望,你因为别人,绑住你的一生,即便那人是你的姐姐,你的母亲,你要抛开所有,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皇后点头应是,她想的再清楚不过,那样的男人,怎么配让她傅雯琦生孩子呢。      “母后,那这秀女?”      太后道:“四品以上大员家的女子,全都刷下去。”      皇后面色担忧,“如此一来,会不会引起朝廷大臣不满?”      太后淡淡道:“陛下子嗣已丰,如今都快不惑了,这些个人,还削尖了脑袋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往宫里头送,那安的是什么心思?”      皇后道:“话虽如此,就这么把四品以上官员家的女子刷下去,朝堂之上,必然会有人提出异议,陛下那里......”陛下耳根子向来就软,到时候让人吹两句枕边风,只怕都要以为是太后和皇后故意让他难堪,品阶高的官家小姐都刷下去,只留了品阶低的。      太后手指在案桌上敲了敲,道:“那你就把这名册送一份去给贵妃,派人透出口风,说四妃之位,尚有两个空缺。”      贵妃向来跋扈,以她的性子,知道太后要提拔四妃人选,必然以为太后是要选择出身高贵的女子来分她的宠,选秀名册送到了她那里,她肯定要把对她有威胁的,出身尊贵的秀女全都刷下去。      婆媳俩相视一笑,太后忽而脸色一沉,“哀家收拾了她,你高兴了吧。”      皇后福了福身,“多谢母后。”      太后看着这么聪慧通透的皇后,心里遗憾,终归是她儿子没有福气。      太后留了皇后在永寿宫用晚膳,天已经黑了,永寿宫灯火通明,皇后摸摸幼宁的小脸,笑容温和,“到底是母后这永寿宫养人,阿宁这气色,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      她挥了挥手,立在一侧的宫人手里呈上一个红漆木雕梅花妆奁,打开了,里面摆了几支素色珠花,她拿起一支插在幼宁头上,“小姑娘家,就是要多戴珠花才好看。”      幼宁福了福身,“多谢皇后娘娘。”      幼宁在永寿宫这些日子,皇后也时常过来看她,她对这个美丽高贵的皇后娘娘印象很好。       正文 入学礼   太后晚膳用的很开心, 皇后娘娘一改白日里在众妃嫔面前的端庄高冷, 说了几件趣事把太后逗的哈哈大笑。      幼宁双手撑在下巴上, 觉得圣宁宫那位皇帝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别人家都是婆媳关系不好, 男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倒好, 妻子美丽端庄,母亲慈祥和蔼,婆媳相处融洽, 反而是他处处找不痛快,毫无气度。      也不知道太后娘娘这样和善的人,是怎么生出陛下那种小肚鸡肠的儿子的。      不过这话幼宁也就心里吐槽, 可不敢说出去让别人听见了。      她这副身体极其容易困倦, 眼下才刚过辰时,她的脑袋便开始晕晕乎乎, 太后和皇后的话逐渐模糊起来。      “母后, 宫里头的孩子, 五岁便入章华殿听讲了, 阿宁都七岁了, 她既已养在了宫里, 也该去章华殿入学才是,毕竟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要和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起相处才能开朗些。”      太后点头, “哀家知道你的意思, 不过这事,还需要再缓缓。”      太后扭头,就见刚刚还睁着眼睛听她们说话的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额头抵在黄花梨喜鹊登梅仙鹤延年桌上,压出了一个红印,睡的酣甜。      太后轻抚了下幼宁的小脸,七岁的女娃,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睡梦中的幼宁,却时不时的皱下眉头。      她自是能护幼宁周全的,也能亲自教幼宁识文断字,但也不能一直把幼宁拘在这永寿宫中,皇后说的对,孩子,还是要和孩子相处在一起,章华殿,幼宁是要去的。      自那日幼宁在太后跟前露了一手毛笔字以后,太后得了空便把她带到书房,亲自指点她练字,期间六公主数次询问幼宁,什么时候能去章华殿听讲。      皇子皇女及其伴读在章华殿听讲,每五日才能休一日,六公主并不能时常陪幼宁玩,幼宁本以为她是想和自己玩,才这么迫不及待的让她去章华殿,幼宁委婉的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      也许她一辈子都去不了章华殿,毕竟那里是皇子公主和她们的伴读读书的地方,她就是一个异姓王的孙女而已,寄居在皇宫里,还很不受皇帝待见。      她入宫那么久了,为了不招那位皇帝陛下的眼,连这永寿宫的门都没出过。      幼宁忍不住郁闷,坐在福安殿的门旁,双手拖着腮,望着外面发呆。      永寿宫的屋顶是黄琉璃瓦,窗户是双交四椀菱花槅扇窗,殿前有香炉,宫里头有个小花园,花团锦簇,坐在这里都能闻到阵阵芍药花的香味,鱼池里的鲤鱼喜欢扎着堆,盘旋成一个圈找食吃。      这么些天了,她不得不接受自己成为无父无母,寄养在太后身边的事实。      古人的生活,着实无趣,那些伺候她的宫人,好些个立在那里,跟个木头一样,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她捧着脸,轻轻的叹了口气。      旁边的六公主也撅着屁股坐在绣墩上,和她一起忧愁的望着天空,叹了口气。      幼宁看她肉乎乎的小脸上挂着郁闷,笑道:“你叹什么气?”      “你不去章华殿和我一起听讲呀。”      幼宁心想,我不去章华殿听讲是因为你父皇不喜欢我,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在别人家里白吃白喝,自然不能随意走动让主人家不痛快。      “我不能去章华殿听讲,要愁也是我愁啊,你愁什么?”      六公主歪着个脑袋,又叹了口气,实诚道:“你总也不去章华殿,那我的字就是章华殿里最丑的,新来的夫子可凶了,总是盯着我,罚我抄字,若你去了,我就不是最差的那个了。”      幼宁:“......”      她以为六公主是喜欢她,想和她玩,没想到只是想找个垫背的。      六公主意识到自己说了大实话,瞪大眼睛看向幼宁,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幼宁幽幽道:“你捂嘴也没用,我都听到了。”      六公主咧着嘴,讨好的冲着幼宁龇牙,“阿宁,我没别意思,我的意思是,以后夫子要是罚抄字,咱们俩就可以有个伴了。”      幼宁淡淡道:“可我去不了章华殿啊。”      “为什么呀?”      六公主一脸不解。      幼宁说:“章华殿是皇子公主和伴读读书的地方,我只是郡主而已。”      “郡主也可以呀,章华殿里,我好几位堂姐堂妹都在。”      幼宁心想,你好几位堂姐堂妹都是皇室宗亲,我和她们可不一样。      六公主见幼宁抿着唇,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心的说:“那这样好了,你来做我的伴读,不就可以一起去了吗?”      幼宁慌忙捂住她的嘴,说:“这话,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让别人听见了。”      六公主眼睛骨碌碌转着,扒开幼宁的手问,“为什么?”      幼宁忍不住翻她个白眼了,这宫里,谁不知道陛下不待见她呀。      两个人沉默了会,六公主许是想到了这一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两个人排排坐在福安殿的门旁,双手托腮,仰望着天空,连连叹气。      幼宁是忧愁自己如今的处境,而六公主大概就是在忧愁,幼宁不去章华殿,她就是学习最差的那一个了。      皇宫里的日子实在枯燥,幼宁每日就是吃饭,睡觉,跟着太后一起读书,因为她先前一副很没文化的样子,是以太后都是从三字经和千字文这些开蒙的书教起的,这些个书,幼宁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不过她也不能表现的太过异于寻常孩子,她下意识的会想,七岁的孩子应该有什么反应。      也不知是她模仿的好,入了戏,还是这身体里保持着原先小幼宁的意识,很多时候,她做出了反应之后,都会鄙夷自己,太幼稚。      “融四岁,能让梨,这句话说的是,从前有个叫孔融的孩子,四岁时和哥哥一起吃梨子,就会拿小的那一个。”        幼宁坐在椅子上,听太后说孔融让梨的故事,眼皮直打颤。      她手里捏着书册,额头一直往书册上贴。      “阿宁,阿宁。”      “嗯。”      太后突然扬声,幼宁激灵一下抬起头,双目惺忪的看着太后。      太后看她眼睛红红的,想到李嬷嬷前几日跟自己说的,幼宁晚间睡眠不好,经常在床上翻来覆去,隐约听到这孩子叹气的声音,这孩子,忧思过重了,晚上睡不着觉,白日里怎么能精神。      幼宁一脸内疚的认错,“皇祖母,幼宁知错了。”      这么个乖乖,太后怎么忍心责怪她。      正此时,外面的宫人来报,说是敬妃娘娘给幼宁郡主送来了入学礼。      幼宁愣了一下,指着自己说:“给我的入学礼?”      陈嬷嬷笑着说:“是呢,郡主,您马上就要去章华殿入学了,开心吗?”      陈嬷嬷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同幼宁说话。      幼宁抿了抿唇,她能说不开心吗?她不想和一群幼儿园小朋友一起上学啊,而且和一群幼儿园小朋友一起,她很可能还是倒数第一。      太后牵起她的手说:“走吧,皇祖母带你去瞧瞧你的礼物。”      太后带着幼宁出了书房,敬妃带着六公主给太后行礼。      六公主一起身就冲着幼宁挤眼睛,“阿宁,你猜猜,我母妃给你准备了什么入学礼?”      敬妃拽住六公主,柔声说:“阿娴,皇祖母面前,不可无礼。”      敬妃今日穿着缎织掐花对襟外裳,头上插着一支宝蓝点翠珠钗,耳上挂着一对景泰蓝红珊瑚耳环,肌肤赛雪,身段纤细,言笑间,脸颊有一对浅浅的梨涡。      宣德帝真是修了八辈子福,皇后妃嫔个顶个的漂亮。      太后摆摆手说:“无碍,哀家就喜欢孩子闹腾些。”      要说幼宁去章华殿,最开心的莫过于六公主了。      她拉着幼宁的手,叽叽喳喳的让幼宁猜。      幼宁猜道:“我猜,敬娘娘送的是一本字帖。”      六公主瞪大眼睛,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幼宁凉凉道:“入学礼不过就那几样,笔墨纸砚,字帖,不用猜就知道你肯定时常在敬娘娘面前说我字写的不好,敬娘娘送的自然就是字帖了。”      敬妃轻笑着说:“郡主真是聪明。”      六公主连忙摇头,欲盖弥彰的解释,“没有,我可没说你字写得不好。”      幼宁点头,“嗯,不是你说的,是七皇子说的是不是?”      幼宁眨巴眨巴眼,把六公主想要诬赖自家兄长的话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