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   盛卿卿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轻飘飘的, 好似风一吹就舞在空中, 这感觉本该叫人恐慌, 她却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舒适。      在她的对面还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 看不太清, 盛卿卿只得从对方的体型猜测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这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可只盘腿坐在那儿, 浑身的气势就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叫人胆寒不敢接近。      盛卿卿也踌躇了一会儿,但男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架势实在叫她有些害怕, 她不由自主地凑过去想看看这人是不是还活着,到了近前才发现根本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仿佛隔了一层雾似的。      盛卿卿张嘴想问问对方是谁, 一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 “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男人充耳不闻,他甚至没有动弹, 仿佛没听见盛卿卿的声音似的。      经历过横尸遍野战乱的盛卿卿更着急了, 她伸手想要轻轻地碰碰对方的肩膀, 却发现自己的指尖没碰到任何东西, 反而是毫无阻碍地探入了对方的肩膀里面。      尽管见多识广, 盛卿卿也小小吓了一跳, 飞快地将手收回背在了身后。      ——她难道在梦里一觉把自己给睡死了?      就在盛卿卿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对面的男人终于稍稍动了。      接着,盛卿卿听见了一声叹息。      男人的声音低沉微哑, 声线带一点儿轻微震颤, 乍一听叫人耳朵眼里都发起痒来。      盛卿卿下意识地张嘴道,“你在等人吗?”      男人却没有看她,而是站起了身来。      他坐着时已经够唬人了,等他一站起来,感觉自己正飘在空中的盛卿卿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别无他尔,这人比她想象中还要高。      盛卿卿若是双足好好站在地上,这人恐怕比她高出一个半头绰绰有余。      透过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雾,盛卿卿似乎窥见了对方的双眸正定定凝视她的方向,可再仔细去看,又什么都看不清了。      “——姑娘,姑娘!”      盛卿卿倏地睁开双眼,恍惚觉得自己还落在那双盛满刀光剑影和厮杀声的眼眸深处,被按着肩膀晃了两下才清醒过来。      她用指尖按了按自己额角,不想这一会儿小睡不但没养足精神,反倒叫自己更加累了,“……到了吗?”      “到了,姑娘披上外衣吧。”大丫鬟青鸾见盛卿卿回过神来,松了口气,手脚飞快地将斗篷盖到她肩膀上,“您听,外头就是汴京城的声响,可真热闹。”      盛卿卿拢紧披风前襟,闻言笑了笑,“和江陵自然不一样。”      青鸾自知失言,她向外看了一眼,才低声道,“孟府派来接姑娘的人已经到了,是个管家,我就没太早将您喊起来。”      盛卿卿低低嗯了一声,将方才梦中的男人从脑海中挥去,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了个甜笑,“走吧。”      孟府的管家正在带着随身小厮将盛卿卿从江陵一路带来的行李从车上卸下,神情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些行李细软,别说是远道而来投奔母亲娘家的了,孟府的主子随便哪个出去二三日,带的都不止是这些。      不过也难怪,毕竟是从江陵来的……      “姑娘小心脚下。”青鸾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到管家耳中,让她收起了散乱的思绪回头看了一眼。      从车中弯腰扶门而出的少女正裹在黑色的滚边黑斗篷里,脸蛋被衬得雪似的白皙,明眸皓齿顾盼生姿,嘴角甜甜的笑容更是叫人看一眼就忍不住跟着心生好感。      刚才还在心中暗自腹诽了一段的孟府管家见状也有些心下惭愧:毕竟是个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更是经历了战乱,家当还能剩下多少呢?留着一条命便不错了。      “见过盛姑娘,我是孟府的管事,是老夫人让我来接您的,您唤我张管事便好。”管事上前行了个礼,“您的行李都搬下来了,您看看,不知是否有所遗漏?”      “有劳张管事了。”盛卿卿笑道,“张管事在孟府这样的世家里办差,天天手里过的都是大件儿,就我这几样东西哪里还能折腾出错来。”      张管事心中妥帖,她看了盛卿卿天真无邪的面孔一眼,想到这个小姑娘也才刚满十五岁的年纪便孤身一人来了汴京投奔亲戚,不由得提点了一句,“都是老夫人的吩咐,盛姑娘若要谢,稍后去谢老夫人便是。”      盛卿卿点点头,仍旧笑盈盈道,“我知道啦。”      “盛姑娘请上孟府的马车吧。”张管事做了个引的手势。      盛卿卿再度道谢离去,她身旁的青鸾慢了一步,上前悄悄往张管事手心里塞了个锦囊,小声道,“张管事,失礼了,姑娘手头现在确实不宽裕……”      张管事收惯打赏,自然知道手里这点重量不算什么,但她对盛卿卿有些同情,便对青鸾摆摆手没多说什么,叮嘱道,“江陵不比汴京,孟府也是个大世家,你当贴身丫鬟的,要比从前更仔细伺候你家姑娘,明白吗?”      青鸾连连点头,同张管事道别后转身去追盛卿卿。      张管事将锦囊收起,没看里头的东西,望着马车叹了口气。      孤女投亲,这般出挑顶尖的外貌,又已经是十五岁的年纪,在偌大的孟府里可未必是件好事。      *      马车一路走得平稳,盛卿卿心中暗叹大家族的马夫到底也比驿站随意找的要靠谱许多,边在心中将孟府里她知道的人挨个重新回忆了一遍。      孟府是她母亲的娘家,盛卿卿此来汴京投奔孟府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盛卿卿记得母亲曾说过,她出嫁前,是孟老夫人最疼爱的女儿;再有方才张管家的提示,盛卿卿心想孟老夫人多少还是会向着她这边的。      而孟府的其他人,盛卿卿只听母亲提起过几个,多是女眷,想也当早就嫁出去了。      剩下的便是孟老夫人的两个儿子,盛卿卿的舅舅们。不过盛卿卿这第一日登门,也不会立刻见到孟府男眷。      再有就是孟府中年纪或许同她差不多的那些姑娘们,盛卿卿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只在靠近汴京城的时候听人议论过,说孟府的二姑娘精通六艺,名动汴京,提亲的人几乎踏破孟府的门槛。      盛卿卿只希望对方是个好相处的性子。      等她将自己关于孟府的所有知识在脑中过完一遍时,马车也终于停了下来。      青鸾一路没有吭声,临到这时候紧张地吸了一口气。      “別怕,有我在呢。”盛卿卿道。      青鸾抬眼看向盛卿卿的面孔,见她已挂上了甜美笑容望着自己,胸中突地就安定了七八分,也跟着笑,“我扶姑娘下车。”      盛卿卿从车里出去时正在孟府正门口,她抬眼望向写着“孟府”二字的牌匾,叫那上头苍劲的大字震了一下。      那两个字并不如同普通人家的门面一般规规矩矩方方正正,只看凌厉的笔画几乎都能察觉此人明明该是个握惯了刀枪而非狼毫的人。      盛卿卿恍惚地又想起了梦里那个男人,这两个字倒是很配他的浑身气度。      这念头从盛卿卿脑中一闪而过,就叫她重新按了下去。      初到孟府的第一日是场硬仗,她可不能因为这些有的没的而掉了链子。      张管家从马上下来,领着盛卿卿往里走。      见盛卿卿抬头看那大字,张管家笑道,“这是大将军写的。”      盛卿卿了然,“那肯定就是那个在江陵将东蜀军打得落花流水的大将军?”      “正是,盛姑娘许见过他也说不定。”张管家道。      盛卿卿摇摇头有些失望地道,“江陵那么大,并不曾见过。”      “按辈分来算,大将军也是盛姑娘的表哥。”张管家顿了顿,才又小声地说道,“大将军住在自己的府邸里,平日里见不着,您也不必害怕。”      “好。”盛卿卿笑着应下,也不问这位保家卫国的战神有什么可让人害怕的。      ——孟珩一身功绩是用敌军的人头、血肉堆出来的,怎么能叫人不怕?      毫不夸张地说,如今的大庆还没灭国、甚至能站稳脚跟重建,大半都是孟珩的功劳。      孟府有这般辉煌,也相当建立在孟珩的功绩地位上。      正因为如此,准备在孟府低调过日子的盛卿卿早就打定主意:绝不和这位名义上的表哥、大庆的护国战神扯上一点关系。      孟珩不住在孟府里,对盛卿卿而言是最好不过了。      张管事隐晦地提点了一句便不再多提孟珩,一路带着盛卿卿往里走,间或同她讲道讲道孟府内部方位和规矩,见盛卿卿听得认认真真,心中更是对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姑娘起了一丝怜悯。      一行人刚过垂花门,就见到本该明净敞亮的地方一片狼藉,盆景摔了一地,一群下人正默不作声地在收拾。      张管事立刻皱起了眉,“这是怎么回事?”      盛卿卿扫了眼那混乱的一隅,只当什么也没瞧见。      几个扫地的下人飞快地行了礼,一人低声道,“早些时候大将军来了,他……”      这人的视线在周围晃了晃,没把话说完。      但张管事显然是听懂了,她皱眉摆摆手,“这是江陵来的盛姑娘。”等下人们问了好后,她才道,“快些收拾干净。”      盛卿卿没说话,她垂眼瞧着地上的瓷盆碎片和泥土,又想起了在门外见到的“孟府”二字,风骨狂肆尽显,见字如面。      她不由得想,救了整个江陵城的孟珩真的是这般脾气暴躁乱摔东西的人吗? 正文 第 2 章   在见过一地狼狈之后, 张管事的心情显然沉郁不少, 也不再同之前一样同盛卿卿说话, 而是沉默地将她带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 才沉声道, “方才让您见笑了……这是老夫人的住处。”      在院门口有个小丫头正向外张望, 见到张管事带着盛卿卿靠近, 她惊喜地转头边跑边喊道,“人来了人来了!”      这在沉静的孟府里头显得实在有些太过跳脱,立刻引起了盛卿卿的注意。      她将这个小丫头在心中记下, 同张管事一起跨过了院门。      那小丫头在屋门口处探头探脑地看着盛卿卿,若不是身形看着已有十二三岁,这般行径还真能叫人以为她才五六岁的年纪。      更何况这小丫头虽然神情无辜顽皮, 盛卿卿却敏锐地在她身上嗅到了一丝同类的味道。      小丫头盯着盛卿卿到了门边, 不待下人通报,先跑回去嬉笑着道, “祖母祖母, 这盛家姐姐比二姐姐还好看呢。”      盛老夫人的孙女一辈里排行第二的, 正是盛卿卿一个没来过汴京的人都听说过的那位美人。      这一句夸奖, 无论是挑拨还是无意, 总归是落在了盛卿卿的头上。      青鸾扶着盛卿卿的手都有些紧张地抽了抽, 盛卿卿却面不改色,笑盈盈地进了门,先朝坐在正中、面色沉稳的老妇人行了礼, “卿卿见过外祖母, 代父亲母亲、兄长弟妹给您请安。”      孟老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仿佛也没听见刚才小丫头那句话似的,朝盛卿卿伸出了手,“好孩子,过来让外祖母看看。”      盛卿卿向前走去,一路上只觉得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像是无数支细细的小箭戳入她的皮肉。      孟府众人对于她的到来,果然不都是欢迎热情的。      孟老夫人执着盛卿卿的手,轻轻摩挲一下,道,“这几年你一个人,苦了你了。”      盛卿卿抿唇一笑,“江陵被破前,母亲还说要带我回汴京祝外祖母的大寿呢。”      孟老夫人的脸色又软化了些,她垂眼打量盛卿卿带着薄茧的手掌,又仔细看了她笃定会超出自己二孙女一截的姿色,最后道,“安心在孟府住下吧——就安排在离我近的地方便是。”      后半句,孟老夫人是对身旁的嬷嬷说的。      没料到事情比自己想象的容易太多,盛卿卿反倒心中有些不安宁起来。      这同孟府人的第一次见面,盛卿卿做足了准备,最后却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等孟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将厅中人都介绍过一遍后,盛卿卿也还是没想明白对方的用意。      等孟老夫人摆手让众人离开时,几个年龄相仿的孟家姑娘自顾自地站起来说说笑笑地走了,好似盛卿卿根本没站在这个厅里似的。      直到这时,盛卿卿才明白过来。      孟老夫人留她或许是念旧情,或许是拿她有用,但盛卿卿能不能在孟府立足,那就得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孟府其余人不提,显而易见的是,凑在一块说笑着离去的几个孟家姑娘对盛卿卿是相当的不待见。      ——这是个孟老夫人的考验。      盛卿卿瞧着前头孟府姑娘们连成一排袅袅婷婷的背影,弯起眼睛笑了笑。      *      孟府到底是大家族,尽管有几个小辈对初来乍到的盛卿卿看不上眼,倒也没有暗中动手脚。      盛卿卿被安排住在孟老夫人旁不远的折澜院里,是个不大不小的院落,胜在清净,又离老太太近,每日盛卿卿过去请安也方便得很。      几个孟府的小姑娘没有动作,盛卿卿自然也不主动出手去招惹她们,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在孟府住了三天。      三天的时间里,她除了出门给孟老夫人请安,便是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户,孟府的姑娘们嬉笑从她院门前经过,盛卿卿也全当没有看见。      几日下来,她还不急,几个想着排挤她的小姑娘却沉不住气了。      “投壶?”盛卿卿苦恼地皱了眉,“我不太会这个,只见人玩耍过,同你们一道去是不是不太好?”      “不会不会,”小丫头含着颗糖笑嘻嘻道,“咱们不过去看看罢了,别人投壶,你不下场不就行了?”      这小丫头那日孟老夫人同盛卿卿介绍过,是孟家排行第六的姑娘,年纪不是最小,但却是孟老夫人最宠爱纵容的一个,因此脾性养得颇有些咋咋呼呼。      “那就劳烦各位姐妹带我去见见世面了。”盛卿卿想了想便同意了下来。      孟六姑娘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了下去,同盛卿卿随意地摆了摆手,“那我现在就去告诉她们!明日辰时就得出门,盛姐姐不要忘了。”      将孟六姑娘送走后,盛卿卿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她摩挲着手中茶盏思忖片刻,道,“青鸾,你去马厩一趟,问问明日孟府几个姑娘几时出府。”      孟府几个姑娘明显看她鼻子不是眼睛,不论她们互相之间究竟关系如何,表面上总归是亲亲密密的,突如其来的示好倒显得叫人不敢轻信。      盛卿卿往一边搁置的铜镜里瞧了眼自己的脸,心中十分明了那孟二姑娘若是不喜欢她,也是情有可原的。      本是好好的汴京城才貌双全第一贵女,谁愿意突然就屈居第二呢?      *      孟府的姑娘们第二日一早便梳妆打扮好,一同往孟府门口走时,其中一人道,“什么时辰了?”      “快卯时一刻了。”另一人答。      “那咱们得赶紧走,否则再等会儿,指不定……嘻嘻。”      被这几人簇拥在正中的孟二姑娘闻言皱了皱眉,“你们做什么了?”      “二姐姐别问了,”孟六姑娘嬉笑着将孟二姑娘往前推,“今日要听的剧目排得早,咱们别迟了,一会儿错过可得气得跺脚。”      孟二姑娘蹙眉望过身边几人,见她们神色之间都有所躲闪,正要再追问,人已被孟六姑娘推出了门槛。      “你们来啦,”门外传来少女清甜嗓音,“我正想着是不是我记错时辰了呢。”      孟二姑娘一抬眼便看见盛卿卿正站在府外马车旁,鼻尖冻得微红,身上的衣裳虽然一眼便看得出是旧的,可穿在美人胚子身上仍旧显得熠熠生辉——这衣服本身过不过时,实在已经不重要了。      见到这般美人时,自持美貌的人心生嫉妒也并不奇怪。      孟二姑娘的脚步微微一顿,才上前道,“盛家妹妹等许久了?”      盛卿卿笑弯了眼,她摇头,“就一小会儿,是我担心叫姐妹们等,便特意早出来了一会儿。”      她的视线从孟二姑娘身后众人一扫而过,见她们惊愕的惊愕,不悦的不悦,心虚的心虚,将名字同显露出来的情绪一一记下。      “那就上马车吧。”孟二姑娘淡淡道。      说罢,孟二姑娘仔细地端详了一眼盛卿卿的神情,竟真看不出这个出身边陲小城的少女是不是真如同她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毫无心机。      若果真如此,她又是怎么避开孟府姑娘们捉弄的呢?      “好,二姑娘先吧。”盛卿卿捧着手炉点头,给孟二姑娘让了路。      孟二姑娘早习惯了这般,她颔过首便从盛卿卿身旁经过,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回头道,“等今日回了府,你和祖母说说,做两身新衣服。在汴京,好看昂贵的衣裳不仅是用来穿的。”      ——更是用来撑门面的。      盛卿卿眨了眨眼,突地甜甜笑了,她朝孟二姑娘跨了一步,将怀中暖炉递给了对方,“二姑娘穿这么薄,小心着凉,我的手炉给你。”      孟二姑娘虽穿了夹衣,但为了好看不臃肿,确实寒风一吹有些泛冷,可既然要出市,她自然不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那就不好看,也不够出挑了。      盛卿卿半是强行塞过来的手炉热得像颗小火球,孟二姑娘尽管有心拒绝,拿在手里后便有些舍不得再送回去。      她抿抿嘴唇,矜持地低声道了谢,便由两个大丫鬟扶着上了马车。      盛卿卿这才回头又对后面几个面色各异的姑娘一一打了招呼,问道,“姐妹们,我坐哪一辆马车呢?”      几个姑娘的脸色都有些尴尬:她们原打算的是将错误的时间告诉盛卿卿,等盛卿卿出来时她们早就扬长而去,还能一口咬定是盛卿卿自己记错时间她们等不及才离开,因此根本就没安排给盛卿卿坐的马车。      以孟府的地位,姑娘们出行自然是一人一辆马车,带着自己的丫鬟。      若是要和别人共乘,这实在有点掉份子。      孟六姑娘转了转眼睛,正要说话时,身旁孟二姑娘的马车掀了门帘,丫鬟探出头来道,“盛姑娘,二姑娘请您上车同乘。”      别说孟府姑娘们,就连盛卿卿自己也没想到孟二姑娘这般好心,她笑着扭头,一点也不忸怩地道了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车虽奢华,内里空间到底有限,盛卿卿上车瞟了眼便坐到孟二姑娘身边,“二姑娘人真好。”      孟二姑娘看了眼盛卿卿,娴静的鹅蛋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汴京不是江陵,行事说话都要三思后行,小心冲撞了贵人。”      盛卿卿一时竟判断不出孟二姑娘是否真这么好心,还是表面功夫做得足。      “你知道今日要做什么去吗?”孟二姑娘问。      “听戏,投壶?”盛卿卿眨着眼反问,“六姑娘昨日是这么给我说的。”      “差不离。”孟二姑娘点了点头,她淡淡地叮嘱道,“你跟在我身边,有看不懂的,别开口说话,跟着我照做就是。”      ——至少今日看起来是要帮她的。      盛卿卿心中暗忖着,眉眼带笑地同孟二姑娘道了谢,一路上同她说了不少话,都是些汴京风俗等等,不该提的一句也没提。      等马车停下时,盛卿卿已经知道孟二姑娘闺名娉婷,也从“二姑娘”亲密地改口叫“二姐姐”了。      孟娉婷先下了马车,她对立时落在自己身上的无数目光视线习以为常,回头瞧过众姐妹一人不少,便带着丫鬟往门里走。      盛卿卿观察了眼这处宏大的建筑,像是个什么娱乐都有的地方,她还眼尖地瞧见了蹴鞠场地的标识。      汴京的贵人们消磨时间倒是很有一套。      很快便有个管事模样的上前来迎接,熟门熟路地行了礼,才道,“孟二姑娘来得早了些,现在便入席用些茶水瓜果,还是四处转转?”      “盛姐姐第一次来这崇云楼吧?”孟六姑娘抢白,“我带盛姐姐到处逛一逛,等要开唱了再回来!”      盛卿卿回头扫了眼,尽管孟府的主子来了好几位,下人更是两只手都数不清,她也还是一眼便瞧出这些人比在孟府门口时少了两个。      孟娉婷蹙眉,“只这一小会儿,去什么地方转悠?”      “干坐着那多无聊呀!”孟六姑娘拽着盛卿卿便向外跑,“一刻钟就回来!”      盛卿卿只得跟着孟六姑娘跑,回头朝孟娉婷弯起眼睛笑了一笑。      孟六姑娘显然对这崇云楼熟悉得很,三转两绕便到了处完全不同的地方,她缓下奔跑的步伐,气喘吁吁地道,“盛姐姐,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让二姐姐知道了可不会同意。”      盛卿卿早注意到孟六姑娘跑的方向是朝着那蹴鞠的标识,但仍然十分友善地故作不知,询问,“看什么?”      “看蹴鞠呀!”孟六姑娘眼睛亮晶晶地道,“盛姐姐也是要定亲的年纪了,总得先看看汴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们吧?”      “怎么看?”盛卿卿心中好笑。      “这儿往前不远就是蹴鞠的地方了,咱们溜过去,悄悄地看。”孟六姑娘熟门熟路地道,“我从前试过,不会叫人发现的。”      盛卿卿低头瞅瞅孟六姑娘紧紧扣在自己腕上的手指,知道她肯定不会就这么放自己走。      也不知那前头又给她准备了什么惊喜。      “这……不太好吧?”盛卿卿怯怯地道,“偷看男子万一叫人看见了……”      “那咱们跑就是了!”孟六姑娘脆声说,“再说,咱们大庆又不是那作古的前朝,男男女女定亲前便互相爱慕的也多得很。”      她说完,强行拉着不情愿的盛卿卿便往前走去,手上力道还真大得很,寻常姑娘家挣脱不开。      盛卿卿半推半就地跟着孟六姑娘到了一处老旧的门边,孟六姑娘神秘地道,“就是这儿,这门平时没人进出,你将这门推开便能看见里头了。”      门后确实能听见少年们意气风发的呼喝声,想来后头确实是蹴鞠之处。      盛卿卿端详着上头长满青苔的门板,口中犹豫道,“我不敢……”      孟六姑娘催促道,“咱们就一刻钟,再不看就来不及了!你难道不想给自己挑个满意的未来夫君吗?我在这儿给你望风,你赶紧推门看上一眼!”      盛卿卿像是被说动了似的,咬咬嘴唇往门的方向走了一步,伸出了手去。      孟六姑娘毫无放风之意,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盛卿卿的身上,见对方细白的手指已经落在门扉上,更是兴奋不已。      盛卿卿瞧见门页上几个不太明显的手指印,显然前不久刚被人打开过,心中轻轻冷笑了一下。      ——怕是门本身做了什么手脚。      她心中想着,伸出手去在门扉上轻轻一推,察觉到门页往后松动被推开,足下却没移动,手腕用劲将门推开了一小半。      “盛姐姐这样瞧不见的,我来帮你吧。”孟六姑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与此同时,盛卿卿察觉自己腰后被人推了一把,仿佛要将她从那门缝直接推入其中似的。      千钧一发的时间里,盛卿卿抬眼往自己头顶前方瞥了一眼,隐隐约约瞧见门上架着个水桶,桶口随着门的大开摇摇晃晃着向下倾斜。      ——那桶里盛了不知道干不干净的半桶水。 正文 第 3 章   早有所准备的盛卿卿早就站稳脚跟, 孟六姑娘从身后的一推只叫她在原地轻轻地晃了一下, 门倒是被两人推搡间的动作撞了个大开。      哗啦一声, 半桶水就在门上打翻洒了一地, 从门里溅到了盛卿卿的鞋尖上。      若她真毫无心机地推门往里走, 这桶水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稀里哗啦打翻在盛卿卿的头上了。      盛卿卿轻轻翘了翘脚尖, 惊惶失措地回头看向仿佛愣住了的孟六姑娘, “这儿谁这么缺德放了桶水?还好我方才脚下打了个趔趄,否则可不就遭殃了!里头肯定听见咱们的动静了,咱们快走吧!”      孟六姑娘怔怔看了落在地上的水桶, 心不在焉地嗯了几声,心口噗通噗通跳得飞快,有些庆幸于盛卿卿的无知愚蠢。      水桶没成功落到盛卿卿脑袋上的那瞬间, 她还吓了一跳地在想要是盛卿卿对她破口大骂, 她该怎么收场呢。      两人还没来得及离开,半掩半开的门便从里面被人唰地一下拉开了, 老旧的木门发出难听的一长声“吱呀”。      来人是个穿着劲装的少年, 他颇有些不耐烦地道, “谁在这儿喧——”      话没说完就看见盛卿卿立在门边, 出言不逊顿时给半截咬断咽进了肚子里。      “这位姑娘可是迷路了?”少年嬉笑着道, “我送姑娘回去吧。”      盛卿卿在江陵倒不曾见过这等轻佻的公子哥, 只听说过这叫“纨绔”,倒是有些新鲜,“多谢公子, 我二人不是迷路, 是……”      “三表哥!”孟六姑娘立刻扬声打断了盛卿卿的话,好险没叫她说出不该说的话来,“我就站在这儿呢,三表哥只当看不见我?”      少年一愣,视线艰难地从盛卿卿身上移开,这才看见矮了半截在后面的孟六姑娘,“你怎么在这儿?——正好,来同我引见引见这位姑娘。”      “跟二姐姐来听戏的。”孟六姑娘笑嘻嘻地道,“这是盛姐姐,刚从江陵来汴京的,现在住在孟府里呢。盛姐姐,这是我表哥,姓胡,名……”      “盛家妹妹。”胡公子热情地打断她,自我介绍,“你既然住在孟府,我就也同小六一样将你当妹妹照顾吧。”      “谢谢胡公子,”盛卿卿想了想,笑着给他递了顶高帽子,“胡公子真是贵气逼人。”      胡公子显然受用得很,他一脚将木桶踢到一旁,殷勤地引路道,“盛家妹妹要不要来看场蹴鞠?保准你看得挪不开眼!”      盛卿卿迟疑了下,“二姐姐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听戏呢。”      “我让小厮去跟孟二姑娘说一声便是,都是一家人,跟着谁都一样。”胡公子给孟六姑娘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半包围着盛卿卿往门里走,“孟二姑娘肯定不会介意的。”      “那……”盛卿卿做出意动的模样,“不瞒胡公子,我是想看蹴鞠的。”      胡公子面上一喜,“那就好,我让人给你搬个椅子……”      “可二姐姐特意叮嘱我不要乱跑,”盛卿卿为难道,“胡公子容我去亲口同二姐姐道个歉,再回来看蹴鞠,行不行?”      胡公子一顿,怕孟娉婷坏了事,正想拒绝,一抬眼对上盛卿卿微微蹙起的双眉,顿时将自己想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咳,行,当然行,我让人陪你去!”      盛卿卿展颜松了口气,夸道,“胡公子真通情达理,我还担心你生气呢。”      “怎么会呢,哈哈哈哈哈。”胡公子抹了把汗,叫过身旁小厮叮嘱两句,又同孟六姑娘挑了挑眉。      孟六姑娘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中也松了口气:好在有三表哥在,之前的事情盛卿卿就算反应过来,到时候也没办法追究了。      盛卿卿瞥了眼身旁胡公子的小厮,心中正盘算着怎么解决掉这个和孟六姑娘一条绳子上的胡公子,忽地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喝,“胡三你还踢不踢了!秦哥可要生气了!”      胡公子被吓了一跳,赶紧回头,“这就来!”      可他想将同伴们再赶回去也迟了,成群结伴的少年们呼啦一下便出现在盛卿卿的视野中,将精雕玉琢的美人看入了眼里。      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见着漂亮姑娘哪里还挪得动脚,一个个也忘了自己是来蹴鞠的,殷勤地上前将盛卿卿围在了当中,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绍起来。      “这位妹妹好生标志,是哪家的姑娘?”      “妹妹是来看蹴鞠的?那你等着,一会儿我就在场上大战雄姿,绝不叫人失望!”      “凭你?可还是算了吧,秦哥今儿在呢。”      盛卿卿被围在一群少年当中倒也不觉得窘迫,只歪头颇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们叽叽喳喳,心中想的却是——孟六姑娘不知道被这群少年挤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位妹妹怎么只笑不说话?”      “诸位公子也没给我说话的时间呀。”盛卿卿无辜道,“带我来这儿的孟家妹妹也不知被你们挤哪儿去了。”      被同伴推搡得灰头土脸的胡公子这才想起孟六姑娘的存在,赶紧回头找了两眼,才在满是青苔的门前找到跌在地上、脸色铁青的孟六姑娘。      也不知道刚才混乱之中是谁撞到了孟六姑娘,她这一跤正好摔在方才泼了水的地面上,满地都是青苔滑不溜秋的,脚下一个不稳便摔了个屁股蹲,可恨的是她一声惊呼居然压根没被人听见。      胡公子颇有些尴尬地想上前扶孟六姑娘,看她身上脏兮兮的,又将手收了回去。      孟六姑娘自己艰难地起身站稳,脚踝一抽一抽的生疼,想也是崴到了,顿时心中气恼起来。      摔倒在这里、浑身湿透的,明明应该是盛卿卿才对!      瞧着孟六姑娘狼狈的样子,人群里也不知道谁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这一下笑声就收不住了,少年们一个个地笑得前仰后合,气得孟六姑娘脸都涨成了通红,“你们笑什么!不准笑!”      倒是盛卿卿过去扶她,孟六姑娘却不领情地一巴掌打开了盛卿卿的手。      “不要你假好心!”她气呼呼地说着,扶着门框努力站稳脚跟。      两人来时跑得快,丫鬟下人都没跟上,孟六姑娘只得靠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盛卿卿正要回头同少年们道歉一声便去追孟六姑娘,借机摆脱这群一看便知想缠着她的少年人们,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后头传来一声严厉的怒喝,“蹴鞠的人呢?在那里挤成一堆看什么热闹!”      喊话这人显然在少年人中颇有威望,一声厉喝之下,盛卿卿就见到原本还在往她面前凑的少年们一个个地变了脸色,甚至还有人下意识地浑身一抖、打了个寒颤。      盛卿卿心中暗忖:看来脱身更容易了些。      几个胆子不大的少年立刻回头就跑,剩下约莫一半依依不舍地留在原地,或是三步一回头或是绞尽脑汁地劝说盛卿卿。      “盛家妹妹,你……你来场边看着吧!”      “是是是,大庆最会蹴鞠的人可都在这儿,你这回不看,就没有下回了!”      “刚吼我们那是秦哥,秦征你知道吧?汴京蹴鞠第一高手!”      盛卿卿摆手,“六姑娘受了伤,我放心不下她,得赶紧去看看呢。”      她说完朝少年们一笑,露出甜得好似能叫人闻到蜜味的笑靥,而后正要趁着他们愣神时提起裙摆转身离开,同方才极其相似的怒吼就在近处炸了开来。      “想不想踢球了还?”那人阴森森威胁似的问,“一个个皮都痒了是不是?”      盛卿卿这下便不太好直接离开,只得放下裙摆朝来人行了个礼。      少年们显然怕这人得很,一个个缩了脑袋跟鹌鹑似的喊他“秦哥”。      秦征扫过含苞待放的少女,比鼻子里哼了一声:难怪这群成天吵着要蹴鞠的混小子们就跟脚跟长在了这块地方似的。      再年轻个七八岁,秦征自忖他也可能会凑到这少女面前献个殷勤,看能不能得她青眼。      ……不过他估摸着自己都比这姑娘大十岁,不好上去搭话,虎着脸点了个头就劈头盖脸地骂几个少年,“见着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了?赶紧给我回场上去!”      盛卿卿眼尖地瞧见离得最近的少年被秦征骂得瑟瑟发抖,想了想便开口道,“秦公子见谅,是我和同行的姑娘不小心闯入这门,又滑倒受了伤才引起这骚乱,相信场上各位公子都是好心来帮忙,实在都是我的不好,给秦公子赔个不是,您就别说他们不好了。”      秦征满腔脏话一句都还没骂出来,就被面前肤白胜雪、娇滴滴的小姑娘给堵了回去。      ——他能怎么着?他只能指桑骂槐地一巴掌拍在离自己最近的少年后背上,“人姑娘给你们求情呢,还不快滚蛋?”      少年们如蒙大赦,纷纷朝盛卿卿递来感谢的眼神,灰溜溜往远处跑走。      秦征慢条斯理地掏了掏耳朵,又补充,“孟珩在那儿等着你们呢。”      奔跑的少年中顿时趔趄跌倒了两个,眼看着是腿软得爬不起来了。      盛卿卿心中讶然:孟珩也会蹴鞠?倒显得有些烟火气了。      不过早打定主意不和孟珩有过多联系,盛卿卿也没多看一眼,笑盈盈朝秦征一礼便转身小心地上了青苔砖。      秦征拧眉看着她的动作,总觉得有些不放心,于是站在原地看小姑娘轻巧地越过一地湿滑的青苔从门边绕走之后,才抱着手臂扭头去教训那群公子哥。      甫一转身,秦征就被杵在自己背后、一身黑衣的孟珩吓了一大跳,“喝!你过来时出个声会死?”      孟珩没答,他定定看着暗门的方向,点漆似的双眸好似要穿透那门和墙看清什么似的。      秦征被他唬住了,“你看什么?”      孟珩两步绕开秦征往外走,堪堪在门边上又停住了脚步,犹豫片刻后,才抬脸向外看了一眼。      ——巷中早已空无一人。      那个方才惊鸿一瞥、仿佛从孟珩的梦里活生生跳出来的影子几乎像是他又一次幻想出来的。      孟珩找了梦里人十年,他早已经决定只将小姑娘埋在自己心底当做是场镜花水月。      秦征也跟着看了一眼,摸不着头脑地道,“你究竟张望什么?难道你对漂亮小姑娘也感兴趣?”      这话原是揶揄,秦征哪里知道自己一说完,孟珩千钧视线便落在了他身上,“有多漂亮?”      秦征:“……”他擦了把冒出来的冷汗,道,“比孟府那个有名的二姑娘还高出一头?”      孟珩沉默了会儿,他动作缓慢地摩挲着自己的指节,这动作叫秦征登时汗毛倒立、大气也不敢出。      ——打仗时孟珩寻思怎么杀人时,就惯作这个动作。      半晌过去,孟珩才问道,“她对你笑了?”      秦征不知怎么的觉得自己这头点下去便再也不必抬起来了,他咽了口口水,取巧地道,“那小姑娘看着挺爱笑的,那边的混小子里一定有人刚才打听到她的名字了,我替你去问问?”      说完秦征便脚底抹油从孟珩面前飞快溜走,拍着胸口缓了好大一口气。      孟珩立在青苔石阶旁,用脚尖沉重缓慢地碾过地上方才被人狠狠擦过的苔藓,冷笑一声。      爱笑?明明是个小哭包。 正文 第 4 章   盛卿卿虽然耽搁了一小会儿, 但因着双脚健全, 竟然还半路赶上了一瘸一拐的孟六姑娘。      虽然小丫头设计暗算她两次, 不过见到对方走路都走不利索、身上还都脏了的狼狈模样, 盛卿卿还是上去友善道, “六姑娘, 你的衣服都脏了, 我先去梨园那儿让下人给你送套衣服来换上可好?”      孟六姑娘擦了擦面上泪水,红着眼睛瞪了盛卿卿一眼,喝道, “那你还不快去!”      盛卿卿为难道,“还麻烦六姑娘给我指个路,来时你跑得太快, 我不记得怎么回去呢。”      孟六姑娘跺了跺脚, 咬牙道,“你从这儿出去便能看见许多人了, 问个路便是!”      “那我这就去, 六姑娘一个人小心些, 别又摔了。”盛卿卿道。      孟六姑娘只当她是在嘲笑自己, 猛地一抬头, 却发现盛卿卿满眼都是情真意切的担忧, 全然看不出讽刺之意,只得硬生生地咬着舌尖将狠话咽下去,“……我没事, 盛姐姐快去吧。”      盛卿卿这才一步三回头、老大不放心地离开了。      ——她自然记得路怎么走。      江陵城破时, 她闭着眼睛都能从面目全非的街道一路摸回自己家的方向。      回到崇云楼的梨园后,盛卿卿将六姑娘受伤的事情同孟娉婷这般那般一说,这位已经极有当家主母气势的孟二姑娘便飞快地安排好了人带上衣裳去接孟六姑娘。      将下人遣走后,孟娉婷将眼含担忧的盛卿卿拉到自己身边座位坐下,小声道,“出什么事了?”      盛卿卿眨眨眼睛,弯弯睫毛像初生婴儿似的洁净无暇,“六姑娘说带我去看个好东西,结果不知谁人在那里恶作剧,水桶打翻时,六姑娘不小心摔了一跤。”她顿了顿,又恼道,“不知道谁这么缺德,深秋的季节了,若衣服湿透,还不得着凉?”      孟娉婷不语,她深深看了盛卿卿一眼,道,“崇云楼里有医馆,我让下人带她去看看,不伤筋动骨才好。”      ——着凉那还是小事了,若是浑身湿透出现在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面前……那才真真叫人头抬不起来。      即便孟六姑娘所作所为并非孟娉婷指使,可初来乍到的盛卿卿这般轻而易举躲开一切仍叫孟娉婷有些在意。      难道盛卿卿真就只是运气好?      这一来一去折腾了不少时间,戏曲很快便开了场,众人便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听起戏来。      盛卿卿对戏曲还真是一窍不通,她端坐在座位上,假装自己听得专心致志,却注意到期间有个婆子轻手轻脚地进到席间和孟娉婷说了什么,孟娉婷听罢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盛卿卿移开目光,心道看来是出了什么事。      也不知同一直没归来的孟六姑娘有没有关系。      等一出戏唱完,孟娉婷立刻站了起来,她面上没有笑容,只垂脸低声道,“后边咱们不听了。”      孟府姑娘们茫然地跟着起身,“二姐姐,怎么了?”      孟娉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领着她们往外走到僻静处时,才道,“有贵人来,小六受伤的事叫他晓得了,咱们过去请个安。”      盛卿卿顿时了然:是孟珩。      但孟六姑娘同孟珩关系这般亲近,到大庆战神能因为她崴了脚而去探伤的程度?      若孟珩真这么向着孟六姑娘,盛卿卿寻思自己以后少不得还要尽量别引起孟六姑娘的注意才是正经。      斗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是信手拈来,和大庆战神作对,盛卿卿还没这熊心豹子胆。      “什么贵人?”孟府另一名姑娘小声问道,“不会是宫里来的吧?”      ——孟六姑娘还和宫里有关系?盛卿卿转眼轻轻扫了说话的孟府姑娘一眼。      “不是,”孟娉婷有些迟疑地顿了一下,而后道,“是……那位堂兄。”      明明孟娉婷也没有明说是什么人,盛卿卿却察觉到身旁的气氛瞬间冻结,仿佛周围的几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似的。      这孟珩是真吓人,她心想,一会儿要不要干脆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噤若寒蝉?      但这又同她平日里的模样不太对得上号了。      “是……是大将军?”一人颤声问道。      孟娉婷轻轻点了点头,“他来这里定是有别的事情,咱们只是请安问声好,带着小六便回去了,不要怕。”      “我肚子疼,能不能不去?”另一人哀求道。      孟娉婷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不去,堂兄就不知道你来过吗?”      见两人间气氛有些紧绷,盛卿卿适时插话道,“我只听过这位孟府的表哥,还没见过其人呢,不是说他英明神武骁勇善战,是大庆的守护神吗?有什么好怕的?”      孟府的姑娘、包括孟娉婷在内,此刻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了盛卿卿。      其中一人忍不住道,“你不知道,他杀了太多人,冤魂缠身出了毛病,哪怕现在不用打仗,他也是会拔刀就地杀——”      “噤声!”孟娉婷厉声打断了这段话,她的眉紧紧皱了起来,斥责道,“捕风捉影的事情,谁让你胡说八道往外传的?”      说了这段话的孟府姑娘一个激灵,捂住嘴连连摇头,将脸低低地埋了下去不敢再说话。      盛卿卿将她的话翻来覆去体会了一遍,倒是有些明白了过来。      难怪,人人提起孟珩,都是先打一个激灵,而非顿生感谢崇敬之意,原来是因为这个。      江陵虽是个边陲小城,但同东蜀接壤,守关士兵众多,盛卿卿自然知道打多了仗的老兵常会出现这种状况。      即便不在交战之时,也如同惊弓之鸟时时备战;噩梦等的都是小事,失手伤人、杀人的都不在小数。      说病不是病,可又切实叫人困扰。      难道孟珩也被这种怪病所扰?      孟娉婷在一片窒息的沉默中将众人带到医馆里,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气。      盛卿卿见状就知道孟娉婷虽然面上强作镇定,但心中其实也慌张得很,略一思索便伸出手去悄悄握了一下孟娉婷冰凉的手指。      孟娉婷像是被从梦里惊醒似的,手指一抖。      但她没转头看盛卿卿,而是缓慢地、紧紧地回握住了盛卿卿的手,过了一小会儿才放开,转而沉着地推开了大门。      一股药香扑鼻而来,伴随着的是隐隐约约孟六姑娘的啜泣声。      孟娉婷带着众人步入,循着哭声便到了内室,朝着房中身型高大的男人低头行礼,“娉婷见过大将军。”      盛卿卿入乡随俗,跟着其他几人一道行礼请安,正要直起腰来,却察觉一道说不出冰冷还是阴鸷的视线落在了她的头顶。      那感觉极难形容,像是一柄饮血利刃已经横在她的颈边一样,叫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你带的不是孟府人?”男人问。      孟娉婷低声答道,“这是前几日刚来孟府的盛姑娘,她是祖母的外孙女,祖母点头让住在孟府里的。”      “姓盛,名什么?”      孟娉婷这回没立刻回答,她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孟珩见着不认识的人,问上一句也就罢了,怎么还连名带姓地追究?      孟珩自然不会再问第二遍,孟娉婷一愣神的功夫,房间里就静了下来,连孟六姑娘也不自觉地将抽泣声给捂在了嘴里,不敢作声。      “我是江陵盛家唯存的独女,闺名卿卿。”最后答话的是盛卿卿自己,她抬起脸来,像平日一样地朝着孟珩一笑,颊边露出一个叫人目眩神迷的酒窝,“外祖母说,若我见着大将军,按照辈分可以喊一声‘珩哥哥’。”      孟府自己人都只敢战战兢兢喊孟珩一声“大将军”,虽说辈分上孟珩确实是盛卿卿表哥,那也是不该这么喊的!      孟娉婷硬生生将到了喉咙口的倒抽冷气给咽了下去,她忐忑地用眼角余光扫过孟珩的身影,心转电念间上前一步挡在了盛卿卿身前,“大将军,小六只是崴了脚,劳您特地来看望了。”      孟娉婷是好心,只不过她的身影却是挡不住孟珩视线的。      孟珩仍旧盯着盛卿卿目不转睛,仿佛要用化为实质的目光将她这只蝴蝶钉在书页里封死关起来似的。      他一字一顿地将她的全名念了一遍,每个字都在齿间嚼得粉碎,“盛、卿、卿。”      盛卿卿眨眨眼,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和孟珩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还是展颜一笑,“在。”      孟珩的视线在她露出的两颗小虎牙上顿了顿。      ——同梦里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样貌一致,声音一致,名字也一致,唯独这甜得好似糖罐里泡了许久再出生的性格不太像。      可就是她了。      孟珩脑中有个声音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找了十年的就是面前这个人了。      十年夙愿被证明并非黄粱一梦的这一刻,孟珩心中最先涌出的却并非是感激庆幸之情,而是克制了不知几年的愤怒与熊熊恨意,像是黑漆漆的火油般将他的理智染上一层肃杀暗色,被怒火点燃顷刻间烧得漫山遍野。      若是假的,就干脆留在梦里;若是真的,又为何到现在才肯纡尊降贵地出现! 正文 第 5 章   孟珩第一次在梦里见到盛卿卿时, 他才十五岁。      前一刻他还在尸山血海里挣扎着爬出一条路来, 后一刻他眼前一黑就掉进了不知是真是假的梦境里。      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梦中, 孟珩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待了多久, 只觉得灵魂几乎要脱壳而出飞向天空。      他想自己大约是要死了。      然而啪塔啪塔的一阵脚步声逐渐靠近, 由缓转急, 接着两只嫩生生的小手落在他脸上, 小心翼翼地擦了一下。      稚嫩的童声含着惊慌问他,“大哥哥,你怎么了?”      同那洁净柔软的肌肤接触的瞬间, 孟珩油枯灯尽的身体又获得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力量。      但这力量太过渺小,连让孟珩睁开眼睛、动动手指都做不到,只叫他的精神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一言不发、气若游丝、半死不活的模样想必吓到了身旁的孩子, 对方又晃了晃他的身体, 听声音好似已经给吓哭了,“你、你别在我梦里死呀。”      孟珩:“……”他心想人之将死, 大约总能进到些纯白无垢的幻觉当中, 叫人死得舒心些。      从满是断臂残肢的战场来到这纯洁无知的孩童身旁, 即便死亡也叫孟珩觉得轻松不少。      然而孟珩是认命了, 他身旁的孩子却不肯叫他安安静静地离世。      孟珩听见她抽抽搭搭地起身跑开, 过了一会儿又回来, 拿着湿湿凉凉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往他伤口上涂,又塞了个东西到他嘴里,带着鼻音说, “吃颗糖就不疼了!”      那确实是颗糖, 孟珩舌尖一甜,麦芽糖险些顺着喉咙眼掉下去。      疼痛感已经脱离了身体,但孟珩闭着眼感觉了会儿,就知道身旁小姑娘大概是想替他包扎伤口。      那可是差点将他身体劈成两半的刀伤。      “话本里明明说,用嚼烂的草药敷了伤口就不会流血了……”小姑娘在孟珩身旁忙活了半天,大约是始终不见效,终于揪着孟珩的袖子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大哥哥醒醒,我不要你死!”      孟珩被哭得头都疼起来了——明明这会儿他连自己的伤口都察觉不到。      他闭着眼睛躺了许久,想着全军覆没,只剩他一个人因前辈以命相护还活着,敌军很快便要打扫战场,他恐怕离被发现、格杀也不远,何必醒来呢?      不如和同营的战士们一同归西。      小姑娘哭了只一小会,很快又爬了起来跑远。      孟珩想她大约终于是放弃自己了,便半是安详半是放弃地任自己的神志越飘越远。      随即,小姑娘又扑回了他身边,这回离孟珩近了许多,几乎就在他面前。      “喝了我的血,大哥哥应该就会好起来了……”她嘟嘟囔囔地说。      孟珩的神智几乎是瞬间就被拉回了身体里,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意志支撑着他睁开了眼睛。      粉雕玉琢、身上沾了不少鲜血的小姑娘正瞪大眼睛看着他,一手持刀对着自己的手腕,一看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你是不是想死?”孟珩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跟从地狱里爬出来怨鬼似的,阴森森吓人得很。      果然,小姑娘正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夺眶而出,“明明是大哥哥你……”      孟珩不跟小丫头计较,皱着眉把她手里来路不明的刀夺走,顺手揣在了自己身上,不耐烦道,“不准哭。”      小姑娘果然很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孟珩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该怎么逃过敌军侦查、将战报带回军中,等他心中有了计划抬起头来时,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姑娘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委屈地肩膀一耸一耸,双手还捂着自己的嘴。      饶是孟珩心如铁石,这会儿也觉得自己有点不是东西。      他半跪起身,将手掌心在身上蹭了蹭擦掉血迹,才迟疑地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发丝,“哭什么,你这不是救活了我吗?”      小姑娘仍旧捂着嘴,红通通水灵灵的双眼望着他,似一面从未落过尘埃的明镜,孟珩在里头看见了自己满是血污的面孔。      若是大庆国破,和她一般般年纪的孩子们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双眼了。      孟珩垂下脸去,用额头和小姑娘的额头轻轻碰了一下。      “战乱会结束的。”他斩钉截铁、破釜沉舟地说罢,带着满身皮肉外翻的伤口站了起来。      他必须回到战场上去。      *      从那日开始,孟珩便时不时能在梦里见到一日日随时间长大的小姑娘,此后再凶险的征战绝境中,他都再没动过死的念头。      他若真死了,小姑娘嘴一瘪就能在梦里水漫金山。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孟珩发觉这并非是他的梦,而属于另一个孟珩。      小姑娘长大成人、赴往汴京、所嫁非人、香消玉殒。      梦里的孟珩百般顾忌,只在暗中护她,不敢吐露爱意,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而梦外的孟珩成了沉默的旁观者,看小姑娘嫁人,又见证了小姑娘的死亡。      他以为梦里能那般鲜活的总是个活人,可海底捞针地找了十年,梦里的小姑娘却从未出现。      这一切仿佛就是个他脑袋里臆想出来的画本和不存在的人。      最开始,孟珩想,如果找到小姑娘,他将她养在自己的府里,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她要星星月亮都给她摘下来。      再后来,孟珩想,找到小姑娘后,一定要先训斥她一顿,叫她知道自己花了多少功夫才好不容易找到她,再好好哄她宠她。      直到一个多月前,小姑娘在梦里骤然去世、梦里的孟珩报完仇后,孟珩再也没做过梦。      像是一场戏终于演罢,便无需再上演第二遍。      孟珩再怎么入睡,也见不到那张熟悉的脸,本应烙在手掌心里的东西忽地一下化作灰烬,刺穿心脏的恨和怒让孟珩咬牙切齿发誓:盛卿卿要是真存在于世、敢出现在他面前,他绝不会给她一个好脸色。      他要让盛卿卿也尝尝被人折磨十年的滋味。      即便如此,盛卿卿也毫不留恋地从孟珩的梦里飘然抽身、同他的世界彻底告别。      ……直至此刻。      孟珩不说话,一时间室内便是一片死寂。      盛卿卿迎着孟珩黑沉沉的目光,在这静谧间,心中已飞快转了一遍自己全家的生平,不知什么时候和孟珩有过交集和嫌隙。      可孟珩见盛卿卿第一眼这态度,室中只要是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非常、非常地不待见她。      思及此,盛卿卿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孟珩几乎是如今孟府的立足之本,他不待见她,便代表整个孟府都容不下她。      这便麻烦了。      孟娉婷正要说话,便听孟珩先开了口,“外府的人,为什么住到孟府?”      盛卿卿余光瞥见孟娉婷尽管嘴唇发白,仍想替她答话的模样,干脆抢了白,“我是江陵人,几年前江陵城破,我父母、兄长、弟妹都在战乱中没了,来汴京一是拜见外祖母,承外祖母的情住在孟府是身不由己。”她顿了顿,又轻快地道,“等外祖母替我挑好夫家我嫁了人,便不会再赖在孟府了。”      这说的是大实话。      孟老夫人传信让盛卿卿来汴京,本也就是安排婚事让她此后能再有个家的意思,孟府上上下下都知道,盛卿卿自己心中自然也明了得很。      等她嫁了人,便出嫁随夫,顺理成章地要搬离孟府。      盛卿卿原想既然孟珩不乐意孟府里住她这么个外人,那她解释清楚自己顶多借住一年半载的就会离开便得了,谁知孟珩周身气势又沉了三分下来,他问,“你能嫁谁?”      盛卿卿想了想,道,“我如今父母双亡,六艺也尽数荒废,也不是能挑挑拣拣、非要嫁个世家豪门的位置,全听外祖母安排便是了。”      孟娉婷几乎是屏着呼吸听眼前两人说话,想不明白盛卿卿究竟是不知道害怕还是对着孟珩也能将惧意藏起来,提心吊胆得只觉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去了。      ——尤其是在盛卿卿答完这句话,而孟珩的手都按到了腰间刀上的时候,孟娉婷险些将惊呼漏出了牙关。      盛卿卿这话是不是当面顶撞孟珩也罢,孟娉婷却知道孟珩这时肯定是动了杀意。      到底是孟府从小细心□□的姑娘,孟娉婷咬着舌头将尖叫吞了回去,嗓子发紧地插了一句劝说,“大将军,祖母确实是这个意思。盛姑娘刚从江陵来,不懂汴京的规矩,回去后我定会让祖母派嬷嬷好好教导她的。”      盛卿卿眨眨眼,领了孟娉婷的好意,垂下了脸去,不再同孟珩对视。      那双好似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双眸,多看几眼,人就跟要被吸进去搅成碎末似的,若无必要,盛卿卿也不想盯着看。      过了片刻,孟珩才道,“好好教,别让不懂规矩的人出来乱跑。”      听他这句虽是揭过的意思,盛卿卿却也知道自己恐怕出嫁之前是不怎么再能踏出孟府的门了。      孟娉婷松了口气,轻声道谢,又小心地提出带着孟六姑娘回孟府的请求,却半晌没得到回复。      若孟娉婷这会儿还跟刚才一样大着胆子去看孟珩的神情,便能发觉他的视线就跟钉死了似的落在只留给他个发顶的盛卿卿身上,暴怒里带着焦躁。      就在孟娉婷提起勇气再问第二回之前,秦征敲响了门,他扫了眼室内的架势,走进几步对孟珩道,“胡家的人来了。”      床上的孟六姑娘眼睛一亮,正要张口,又怯生生看了眼床边的孟珩。      孟珩这才将视线从盛卿卿身上撇开,“什么事?”      秦征抓抓脑袋,“听说孟六姑娘受伤,来问问怎么回事。”      这问话多少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毕竟孟府这么大块饼,人人都想着从中分一块大的走,孟老夫人的几个儿媳娘家都各有各的心思,胡家便是其中之一。      秦征却是刚才就问过一群蹴鞠少年,心中大致有谱是个什么来龙去脉,也知道孟六姑娘大概是自作自受,但孟家的事他到底不敢插手,便直接来报给了孟珩。      孟珩也听过少年们的描绘,他低头看了一眼孟六姑娘——后者猛地低下了头——问道,“你不是说自己摔的?”      孟六姑娘愕然,受了委屈地小声道,“我……我是说,我和盛家姐姐一起站在那儿,我本来站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      孟珩打断了她,声音冷得冰窟里水似的,“这不就是自己摔的?”      秦征不得不打了个圆场,“既然不知道怎么摔的,那肯定是自己脚下没站稳滑了。我问了女医,好在只是小伤,仔细休养半个月就行了。”      孟珩冷冷道,“两天就能好。”      秦征给噎了一下,心道这是娇滴滴的贵女,又不是营中骁勇善战的老兵。      孟六姑娘咬着嘴唇,孟珩的话让她没了退路,只得在一室人的注视中别别扭扭地承认,“对,我是自己不小心滑倒的,和盛家姐姐没关系。”      孟珩又看了秦征一眼,“这点伤看什么,让胡家人滚回去。”      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什么,又似乎仍旧一头雾水的秦征:“……得嘞。” 正文 第 6 章   直到坐着马车回到孟府, 盛卿卿仍旧如芒在背, 好像孟珩仍旧用那双刀光剑影的眼睛看着她似的。      也许是因为见过了孟珩, 孟府的几个姑娘也都异常沉默, 下马车时, 几人全然没有说话便带人回了各自的院子里。      唯独孟娉婷走之前看了盛卿卿一眼, 她轻声道, “你在孟府这些日子,多陪陪祖母吧。”      盛卿卿甜甜笑着道了谢,自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珩摆明了不喜欢她——虽说也没怎么给孟六姑娘面子, 但针对的却是盛卿卿一人——那孟府许多人对盛卿卿的态度自然会相当地不友善。      只有孟老夫人这尊孟府里最大的神才能够护得住此时的盛卿卿了。      盛卿卿一路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进了门见除了青鸾空无一人,才长叹了口气。      青鸾不明所以道, “姑娘, 怎么了?汴京的戏不好听吗?”      “我没听。”盛卿卿摇头,“你从我爹娘口中听说过孟府什么不好吗?或者……和孟珩有什么过节?”      青鸾茫然地摇了摇头, “姑娘又不是不知道, 孟府……夫人和老爷向来是避讳谈起的, 至于大将军, 就更没听说了。若是他真和夫人老爷有什么关系, 来江陵打仗时, 总该来上柱香吧?”      “我也是这么想。”盛卿卿揉了揉自己突突跳个不停的额角,坐到椅子上沉思了会儿,才道, “多备些纸墨, 接下来几个月咱们就陪着外祖母礼佛抄经了。”      千不是万不是,孟老夫人也是盛卿卿在孟府最大、唯一的倚仗。      即便孟珩看她不顺眼,只要孟老夫人不开口赶盛卿卿出去,她便能装作无事发生。      抱着这个想法,盛卿卿接下来的日子几乎只在自己的院子和孟老夫人的院子之间来回跑,别的地方一概不去,天亮便出发,黄昏才回院,虽说抄得手都快断了,但到底是见效的。      这一段时间以来都没什么人找她麻烦便是证据。      盛卿卿不信孟老夫人不知道她这是在做什么,但老夫人不知道想着什么选择了纵容,盛卿卿自然也不会推辞,便装聋作哑地在孟老夫人院里沉心抄着一章又一章的佛经,权当修身养性。      ——大不了就真躲到嫁人那日。      盛卿卿倒真无所谓自己嫁给谁,她并不想飞黄腾达满身富贵,只要对方是个能静下心来好好过日子的人便是,这话她也同孟老夫人说过。      等嫁了人,她这个表姑娘就和孟府关系不大,跟孟珩就更是如此了。      可天不遂人愿,这日盛卿卿抱着纸墨去孟老夫人院子的路上,被孟娉婷的丫鬟喊住了。      那丫鬟身形轻灵,还藏在暗处,小声叫了盛卿卿之后便告诉她,“今日大将军来给老夫人请安了,盛姑娘晚些时候再过去吧。”      盛卿卿恍然道谢送走孟娉婷的大丫鬟,站在原地有些犯了难。      不去,费了孟娉婷的好心。      去吧,盛卿卿真不想再惹孟珩不快。      很显然,不知为何,但她盛卿卿的存在就是对孟珩的一种冒犯。      盛卿卿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们去花园里等一会儿,他事务繁忙,请安想必不会待太久的。远远看见他前脚走了,咱们就后脚过去外祖母院里。”      青鸾应了是,抱着纸墨陪同盛卿卿到花园里,收拾了个尚算隐蔽的地方暂坐了下来。      盛卿卿抬脸眺望两眼,正好能看见孟老夫人院门的房门,才放了心,低头抽了张纸叠起纸船来。      青鸾左右看看,道,“这儿景色真不错,园子可真大,怎么都没人来呢?”      盛卿卿低头专心致志地折纸,随口答道,“咱们出来得太早了,等下午光景,我记得三舅母便很喜欢在这儿喂鱼赏景。”      “那位呀。”青鸾点头,“她对姑娘还挺照顾,送了不少东西来呢。”      盛卿卿闻言抿着嘴唇轻轻笑了,同平日里对外人的笑容不太一样,“那她是个好人,她喜欢的地方果然不错。”      青鸾跟着点头,干脆也帮着盛卿卿折纸船打发时间,主仆二人埋头折纸,将抄经的事情暂时给抛到了脑后。      孟老夫人倒真不是很介意盛卿卿是否每日都准时准点地来她院中,更何况今日她引以为豪的宝贝孙儿先一步来给她请安呢。      孟珩虽然对其余人不假辞色,在孟老夫人面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脾气,有问必答,除了略显冷淡、少了亲昵之外倒也还算融洽。      只是日上三竿,明明连着准时到孟老夫人院里的那个人却一直没出现,孟珩往门口看了两眼,多少透出点烦躁来。      “对了,”孟老夫人在旁悠悠道,“那个江陵来的丫头,我听娉婷说你不太中意?”      孟珩收了视线,顿了顿才答,“她那样的,怎么嫁人?”      梦中的盛卿卿来汴京确实是为了嫁人,但梦里她挑的夫家可相当不怎么。孟珩在梦里看“自己”捏鼻子忍了,想想后来盛卿卿的下场便想立时砍了她的“未婚夫”。      ……也不仅仅是梦里那位未婚夫,光是想想盛卿卿嫁人,孟珩胸腔里的黑火就能一路烧到他五脏六腑。      盛卿卿要嫁人?嫁什么人?什么人有资格娶她?      这天下,有什么人能——      “教教便是了,丫头聪明,学得快,又生得好看。”孟老夫人缓声道,“她无父无母,嫁得好了,对孟府也有帮助。”      孟珩掐断自己的念头,克制着情绪没开口。      “你要是真不喜欢,我让人找处院子将她送过去住便是,说起来既不是借住孟府,你也不必见到她。”孟老夫人又劝,“也就这一年半载的事,我算好了,最迟明年这时候,肯定已经将她嫁做人妇。”      孟珩沉默半晌,只说了两个字,“不急。”又停顿了一下,他复又添上几个字,“也不必搬。”      孟老夫人有些愕然,“你不是不喜欢卿卿那丫头?”      “卿卿——”孟珩下意识地跟着喊了盛卿卿名字,猛地反应过来截住自己话头,紧皱着眉深吸了口气,“祖母,我稍后还有事,改日再来看您。”      孟老夫人有些没反应过来地哎了一声,才无奈地点头道,“注意些身子,别太操劳了。”      孟珩二十五,眼看着就要二十六了,却一直身边没个女人跟着照顾,孟老夫人说不动他,也头疼得很。      孟珩略一点头,起身行礼便往外走,临出门时看了眼时间,心中冷笑,火大得很。      ——天天来这院子的人,偏偏今天就不来了?不就是不想看见他?      孟珩心里暗潮翻涌,脚下走得飞快,从孟老夫人院子出去便要直奔正门,半路却突地听见一声笑,顿时便停下了脚步。      他足足注视了盛卿卿十年,别说她笑,就连她呼吸一口气孟珩都辨认得出来。      孟珩打小也是孟府里长大的,四下一望就朝着花园的方向而去。      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像只灵巧的猛兽绕到猎人的背后那般,借着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遮掩穿梭于园中,很快找到了正在池畔亭中和人说笑的盛卿卿。      孟珩定定望着一无所察的盛卿卿,又想到梦中大多数时间他都只能这么束手无策地望着她,她哭她笑她生她亡,他永远只能在旁……无能弱小地看着。      盛卿卿为了避开他,大约在那儿已经停留了不少时间,主仆二人身边放了一小堆叠好的纸船。      孟珩用脚掌碾了碾地下松软的泥土,指尖微微发烫起来。      这不是梦里,而那是活生生的盛卿卿。      他想做点什么。      ……他能对她做什么。      这个念头在孟珩的脑中乍一闪现便扎了根,他看着盛卿卿小心地捧着一堆纸船顺着亭边的台阶往下走,逐渐靠近水池,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于是孟珩悄无声息地从林中走出,向盛卿卿的方向靠了过去。      要对盛卿卿做什么,孟珩其实并没想好。      他起这个念头,也不过是突然意识到他此刻有这个能力罢了。      孟珩真要掩盖自己气息时,当然不是盛卿卿和她的丫鬟能察觉得到的。      他几乎轻而易举地走到了亭子的另一端,而后停了下来,隔着三五步的距离打量着盛卿卿主仆二人。      这半个月里,孟珩仍旧再没梦到过盛卿卿。      他时而觉得自己早就把她面容模糊地忘在了脑后,可再度见到盛卿卿时,孟珩不得不承认,他连盛卿卿浅粉色的指甲盖长什么样都记得清清楚楚。      孟珩立在盛卿卿身后看她,呼吸清浅得被风盖住,胸口喧嚣却是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震耳欲聋。      就在盛卿卿靠着池边护栏弯腰往下放纸船时,孟珩察觉到无数次将自己从阎王殿里拉回来的直觉乍然从背后窜起,硬生生青天白日地激起了他一身鸡皮疙瘩。      孟府平静无扰的花园里自然并不存在什么危机,唯独的可能便是——      原本池子边上好好的护栏嘎吱一声从中直接断开,倚着栏杆的盛卿卿哎呀一声,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就一头往池子里栽了进去。      孟珩瞳仁一缩,行动比思想反应得快,两三步就从亭子里横穿而过,堪堪在最后将险些整个人摔进池子里的盛卿卿拽了上来。      盛卿卿有惊无险,手被拽得生疼,更多的是惊魂未定。      她闭了闭眼睛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正要抽身道谢,却发觉对方握着她的手,一点要放开的意思也没有。      盛卿卿惊愕地抬头看去,见到救自己的人是孟珩时更想不通了。      孟珩这么讨厌她,为什么要救她?      她迟疑片刻,挂起笑容道,“多谢大将军出手相救,是我太不小心了,险些又给孟府添了麻烦。”      话一出口,盛卿卿就看见孟珩的眉又皱了起来,一幅闲人勿近的模样。      盛卿卿脑中极为不合时宜地闪现了兄长曾经捉到的那只豹子,它在生气焦躁时会狠狠地用尾巴在地上左右拍来拍去,叫人不敢接近它身边。      “你叫我什么?”孟珩问话态度相当不善。      盛卿卿抬脸还是朝他笑,一点儿也不害怕的模样,“那日回来我学过规矩了,您虽是我表哥,但我该叫您大将军。”      孟珩指腹正按着盛卿卿掌心里一道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伤疤,心中怒气在意无处发泄,只得冷笑,“改得好。” 正文 第 7 章   这厢动静不小, 引动了周围的下人过来观看, 可见着孟珩, 又没几个人敢上前说话。      孟珩扫了眼聚来的孟府下人, 终于松了盛卿卿的手。      盛卿卿只当这人要离开了, 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道, “大将军慢走。”      孟珩原本就没要走,听盛卿卿这句恭送更是不爽,“你跟我去见祖母。”      盛卿卿抿抿嘴唇, 她侧头看了眼那栏杆的光滑断口,怎么看都不是她倚上去就能造成的,而是有人悄悄在暗中动过手脚, 害人用的。      她看得明白的东西, 孟珩自然也不可能错过。这里既然是孟府,那孟珩插手这事倒也是合情合理的。      只不过……盛卿卿脑中转了几个人选, 已经猜到了自己是代人受罪。      别的不说, 这亭子她都是第一次来, 更没人招惹她, 是她自己挑选了坐在这处消磨时间。      而最常在这儿凭栏观鱼最多的人是谁?      盛卿卿的三舅母, 孟府的三夫人。      孟珩走了两步, 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头看盛卿卿,不假辞色, “跟上。”      沉思中的盛卿卿抬头应了一声, 抱了自己剩下的纸才快步跟上,面上笑意只剩浅浅一层,像是被方才的惊险吓着了似的。      孟珩看着她垂首走到自己面前,“胆子不是很大?这就吓到你了?”      盛卿卿正想着有谁会想对三夫人不利,乍地听见孟珩这句话,只当他在挤兑自己,笑了笑,并不生气,“我水性不错,倒没那么害怕。”      她这么答完,孟珩反倒周身气氛显得更为沉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了。      盛卿卿想了想,又不得不补充道,“不过大将军出手,还是叫我省得大冷天地掉进湖里扑腾出来,卿卿感激不尽。”      她赔着小心地说罢,就见到孟珩的脸色果然好看了些。      盛卿卿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她可不想再比这更多地叫孟珩记恨上自己了。      孟珩一言不发地带着盛卿卿回到孟老夫人的院子里,将事情简单地一说,老夫人便立刻意识到事有蹊跷。      老夫人捻着手中佛珠看了看盛卿卿,见她正乖巧地立在一旁,开口道,“倒是让你这丫头给撞破了。”      盛卿卿闻言抬起脸来,正要说话,孟珩就看也不看她一眼地打断了。      “祖母知道谁动的手?”他问。      孟老夫人不咸不淡地又扫了眼盛卿卿,才直言不讳,“老三家的有喜了。”      这七个字一出来,盛卿卿就顿时将来龙去脉理顺了。      孟府的三夫人嫁入孟府到如今,一个亲生孩子也没有,早有传言说她生不了孩子,只能抱养妾室生下的子嗣。      三夫人是个和善的脾气,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将妾室的儿子抱来后也视同己出。      可没有亲自生下的子嗣,到底多少是影响了她在三房的地位。      若她怀了孩子,对有些人来说确实是个威胁。      譬如三房的妾室们。      盛卿卿将事情捋了一遍,有些好笑:计谋算不得太高明,说不定能凑效,但偏偏就是今日孟珩来孟府、逼得她往花园跑,又正巧折了纸船要下水,就将栏杆给推翻了。      若设计了这一切的那个人知道,恐怕也会相当不甘心吧?      好在孟三夫人和盛卿卿这些日子相处还算不错,险些代人受过的盛卿卿也不算心中太有疙瘩。      毕竟真掉进水里,她也就是扑腾两下自己就能爬上岸;换成刚怀孕、年纪又不小的孟三夫人,这一惊一冷的,孩子可能就保不住了。      在盛卿卿沉思这段时间里,孟珩和孟老夫人已迅速地完成了交谈。      听见孟老夫人喊自己的名字,盛卿卿才笑意盈盈地抬了脸来,仍旧是那张叫人提不起任何戒心的甜美笑靥,“外祖母?”      “今日你所见之事都记着,晚些时候还要你出来说话。”孟老夫人顿了顿,道,“能作证的人只你和你的丫鬟了。”      盛卿卿了然:这些后宅之事就不好让孟珩掺和进去了,再者也不算什么大事,徒留孟珩下来实在太浪费大将军的时间。      “卿卿明白。”      孟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斟酌了什么,才又缓缓接着往下说,“你也不必每日起早贪黑地往我这儿跑,信佛虽要虔诚,你这手抄了半个月的经书,难道就不通痛?”      盛卿卿笑,“虔诚了自然就不痛,许是佛祖见我跟着外祖母念他教导世人的经书,心中欣慰,照拂了我一二呢。”      这番漂亮话从她嘴里讲出来格外地叫人信服慰帖,孟老夫人不苟言笑的脸也稍稍松动两分,“今日你受惊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盛卿卿眨眨眼,抱着纸脆生生应了声是,正要带着青鸾往外走,却见站在那儿的孟珩也动了,不由得动作慢了两分。      孟珩本就是在离开时被耽误了脚步,和孟老夫人点了头便要离开,心中多少存了一两分跟盛卿卿同行的意思。      可盛卿卿却在门边老远停住脚步给他让开了路,甜甜地笑出两颗小虎牙,“大将军请。”      她虽仍然笑脸迎人,却规规矩矩离孟珩五步开外那么远,仿佛是要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      孟珩的脚步几不可见地停了一下。      意识到盛卿卿在同他撇清关系的那瞬间,孟珩的火气就冲起来了,“你跟过来,我有话问你。”      盛卿卿眨眨眼,始料不及地啊了一声。      孟珩眼里寒意立时便沉凝了几分,“过来。”      “卿卿,随你表哥去吧。”孟老夫人慢慢道,“送上一程,别走得太远就是。”      “遵命。”盛卿卿这才轻巧地走向孟珩,离他隔了一步远,跟个下属似的缀在身后。      孟珩轻轻吸了一口气,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怒意,大步往外走去。      盛卿卿哪知道孟珩两条腿迈起来能走那么快,小跑着才没被甩开,怀里抱着的上好宣纸滑不溜秋一路随着颠簸往下掉,叫她颇有些手忙脚乱。      孟珩走出了孟老夫人的院门,才回了头。      盛卿卿将宣纸抱紧,不明所以地抬头回望孟珩,“大将军,就在这儿说吗?”      孟珩紧盯着她一路小跑而浮现出微微红晕的面颊,喉咙眼里悄悄升起一丝令人焦躁不安的痒意。      “你是江陵人?”他问话的态度简直算得上凶神恶煞,“四年前也在江陵?”      盛卿卿愣了愣,总是带着笑意的眉梢眼角稍稍暗淡下去,“我全家那时都在江陵,城破时,兄长还是守城军中的一员……不过等大将军率军到江陵时,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孟珩不得不将手背到身后握紧手指才能克制自己的蠢蠢欲动。      他也没把握自己的手朝盛卿卿伸出去后会做什么。      “我为什么没见到你?”孟珩问。      这问题问得叫盛卿卿讶然,她扯了个笑出来,“东蜀军败退后,江陵百姓沿街欢呼时,我没能赶得上,因而前些日子也才是第一次见您。”      ——江陵城里那么多人,两人素不相识,孟珩怎么会见得到她?      孟珩恼火于自己的失之交臂——明明四年前,他就和盛卿卿在同一座城里。只要她在场,孟珩甚至坚信自己那时候能一眼看到她。      四年前,他甚至还没如现在这般对盛卿卿由爱生出切齿的恨来。      见孟珩沉着脸不说话,盛卿卿又不得不小心地补充,“我是个不起眼的孤女,您事务繁忙,见不到我也……”      话说到一半,孟珩锋锐的眼神立时便横了过来,盛卿卿自觉地把嘴闭上不再出声。      这位大将军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自忖相当能看透人心的盛卿卿也拿捏不定。      “你……”孟珩开口说了个字,又一幅难以忍受的模样停下,整个人好似扔根火柴就能炸出火星似的。      盛卿卿乖巧地闭嘴等待着孟珩的下文。      孟珩闭了闭眼,尽可能平静地问,“手上的伤疤哪来的?”      盛卿卿下意识垂眼打量自己的双手。      这并不是一双属于贵女的手,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哪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会在指腹指根下长出茧子、还留着细小的疤痕?      盛卿卿看了眼便有点难办:她手上伤疤数量还真不少,怎么知道孟珩会突然问起、又问的是哪一道?      她犹豫只是瞬间,便就着双手抱纸的姿势摊开双手,脆生生问他,“大将军说的是我手上哪一处伤疤?”      孟珩怒不可遏:还不止一处!      他伸手不顾礼仪地扯过盛卿卿右手,拇指从她掌心里一寸多长的疤上狠狠擦过,像是要将其硬生生抹去似的大力,“这一道!”      盛卿卿怀里宣纸掉了一地,下意识轻轻呀了一声,又被孟珩强硬的摩挲激得颤了颤。      “说话。”孟珩沉沉地令道。      盛卿卿顺着他的动作看向自己手掌心那道最为狰狞的伤口,轻松地笑了笑,“大将军还记得江陵城破时,东蜀军是怎么攻城的吧?”      孟珩当然记得。      东蜀军带了投石的攻城车,用比人脑袋还大几倍的巨石越过城墙直接砸进城内,运气不好的便直接被砸成了肉饼。      孟珩加重指上力道,猛地意识到盛卿卿能从那场战役中活下来本就已经是上天保佑了。      “我家正好叫巨石砸中塌了,”盛卿卿笑着道,“没有工具,我只好用手去挖残垣断壁,想将亲人找出来,这伤正是那时被划伤的。”      伤口虽看着吓人,当时盛卿卿可一点也不觉得疼,连自己手上血流不止都没发觉。      “……”孟珩着了魔似的盯着那伤痕,它仿佛在嘲笑他的一切怒气不过源于自己的无能罢了。      对盛卿卿的不假辞色全是他的迁怒。      “大将军?”盛卿卿唤他。      孟珩猛地回过神来,烫到一般将盛卿卿的手甩开。      盛卿卿眨了眨眼,甜甜一笑,“大将军要走了?今日给您添了麻烦,您一路顺风。”      孟珩驻足片刻,什么也没说,冷着脸掉头就走,那架势好像要去杀人。      等他气势汹汹地离开,盛卿卿才长出一口气,蹲下身和青鸾一道收拾落了一地的白纸。      青鸾仍旧被吓得不轻,颤声道,“姑娘,我听府里下人说,大将军好似有疯病,我从前不信,这会儿可信一半了。”      “嘘。”盛卿卿示意她噤声,“别乱讲,他只是脾气不好,以后躲着些就是了。”      她将最后一张纸捡起,瞧着自己的掌心看了眼,将几乎还残留着孟珩怒火的手掌握了握,那滚烫的触感却像是被刻在了皮肤上似的,全然消散不去。      盛卿卿只好作罢,轻轻叹了口气,“原想为了江陵的事好好谢他,却没想到他这么讨厌我。”      青鸾咋舌,“可不是,姑娘人见人爱的,唯独大将军一点好脸色都不给,他还凶您!” 正文 第 8 章   虽然心中略微有些失落, 但到底盛卿卿心中更偏向的是不和孟珩打交道, 因而眼下的状况倒也算中她正怀。      孟老夫人虽然嘴上说着要盛卿卿去做个人证, 但三房里的事情最后处理得相当静悄悄的, 一点风浪也没激起, 隔了一天, 亭子里的栏杆就被修好, 盛卿卿也收到了孟三夫人派人送来的礼物。      这大约就算是连累她遭殃的谢礼了。      盛卿卿想了想便收下让青鸾放了起来——她是真缺钱,来汴京几乎就花完了最后的家当,这谢礼也是真心诚意的, 收便收了。      许是孟珩那日同她走在一起的风闻被传了出去,又或者是孟老夫人、孟三夫人在暗中吩咐了什么,即便盛卿卿接下来的日子里没日日去孟老夫人院中避难, 也没什么人特地来找她的麻烦, 让还以为自己会因为被孟珩敌视而在孟府住不下去的盛卿卿松了口气。      而那日莫名其妙追问她伤疤又离开就之后,孟珩也没有再度来过孟府。      盛卿卿原先还有些在意他对自己态度, 等了几日下来毫无音信, 便确信是自己想得太多。      一个来汴京投亲的孤女有什么值得孟珩多费心思的?      盛卿卿便安安心心在孟府住着, 等候孟老夫人给她安排个合适的夫家便平平稳稳地嫁人。      偌大的孟府里, 唯独会来盛卿卿院子同她说话的, 也只有一个孟娉婷。      那日在崇云楼的风波之后, 孟娉婷和盛卿卿之间的关系拉近不少。      孟娉婷敢在孟珩面前替盛卿卿说好话,盛卿卿自然是记在心里的。      她原先还有些担心孟府这位最出挑的孙姑娘同她看不对眼,谁能想到整个孟府如今关系最好的就是孟娉婷?      孟娉婷人前人后都是同一幅样子, 表情淡淡地十分矜傲, 华贵的眉眼也不常有什么明显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幅美极了的画,同盛卿卿放在一张桌子旁,全然是不一样的人。      不过这是教养好,孟娉婷担心的事情和同龄的少女们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的亲事将要定下来了。”孟娉婷心不在焉地抚摸着茶杯道,“祖母中意几个人选,明日就会邀那几家夫人到家中作客,借这机会让我和那几位公子见面。”      盛卿卿托着下巴,“二姐姐这般愁眉不展,想必其中没有特别中意的吧?”      孟娉婷垂着眼睫看茶杯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没有什么中意的人,不过是谨慎小心地挑个能好好同我举案齐眉一辈子的良人,却又怕自己眼拙,嫁错了人。”      “有外祖母替你掌眼呢。”盛卿卿轻松道,“外祖母比咱们多活这么多年,那可是火眼金睛。”      孟娉婷被逗得轻轻笑了笑,眸底忧郁终于消散了两分,“可我往后的日子还长,总是要担心的。孟府家大业大,即便我只是……”      她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盛卿卿自然听明白了孟娉婷的意思,她想了想,笑着凑过去耳语道,“这个简单,那你考考他们就是了。”      孟娉婷看了她一眼,咬咬嘴唇,果然意动,“怎么考?”      “要么,你那日让下人演场戏,看看他们惊惶失措时人人是个什么反应,”盛卿卿附耳出主意,“要么,你想方法吓吓他们,叫他们噤若寒蝉不敢说假话,这就能看得出谁心里在想什么了。”      孟娉婷垂眸沉思了一会儿,“前面这个倒是不难,总归是在孟府招待客人;至于后面这个……”      都是汴京里有头有脸人家里见过世面的公子哥,怎么能轻易都镇得住?      盛卿卿笑了起来,她晃晃孟娉婷的手臂,“能用上一招就行啦,那些公子哥可未必经得住什么大风大浪。”      孟娉婷低低应了一声,心中却仍想着这两个主意有些摇摆不定,觉得都能用得上,难以取舍。      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孟娉婷也怕蹉跎了自己。      于是万事安全起见,她特地去寻了一趟孟老夫人。      第二日时盛卿卿起身没多久,便听青鸾从外面进来道,“孟府来了好多客人,热闹得很呢。”      盛卿卿正抄佛经,闻言头也不抬,“我知道,二姐姐昨日说过这事儿了,是不是还都带着家里的俊朗公子?”      青鸾颇有些蹑手蹑脚地凑到盛卿卿身旁,道,“俊朗不俊朗我不知道,一个个都被吓得像是小鸡仔似的坐着不敢放肆倒是真的。”      盛卿卿奇了,她写完笔下最后一个字,才提笔问道,“怎么回事?”      青鸾耸耸肩膀,接过盛卿卿手中的细笔,边道,“大将军也在陪着孟老夫人见客呢。”      好在青鸾已将笔接了过去,否则盛卿卿这一下指不定吓得笔都掉了。      “孟珩?”      青鸾心有余悸地点头,“那里头可吓人,跟三堂会审似的,我连经过都不敢,远远听了个动静就跑回来了。”      盛卿卿转念一想就知道,这恐怕是自己挖的坑。      说到震慑,那确实是没有比孟珩更适合的人选,可盛卿卿提出那建议的时候,心里顶多想想秦征,谁知道孟娉婷不声不响地搬出了孟珩这尊大神?      这可不真得将人吓得屁滚尿流?      不过这小忙也帮,看来孟珩对孟府就还是亲近的。盛卿卿心中思忖一番,道,“今日孟府人多,咱们就别出去了,免得给人添麻烦。”      “知道了,姑娘。”      盛卿卿可是真真怕了孟珩。      倒不是畏惧,她胆儿比这大些。      而是她在孟府里如今的处境,可不能得罪孟珩,否则恐怕就得收拾包袱走人了。      汴京房子贵得令人咋舌,盛卿卿可住不起。      ——最好孟珩不记得有她这么个人在府里,眼不见为净,万事太平。      盛卿卿是这么想的,于是这日连房门都没跨出去,用饭时叫了青鸾独自出去悄悄取些回来。      青鸾去了一小会儿,带着饭菜回院时神色颇有些慌张,“姑娘,我听前头吵闹得很,好像是出事了。”      盛卿卿一怔,“听见什么了?”      她虽然给孟娉婷出了个主意让她演一场戏,但孟娉婷行事向来有分寸,不应当惹出乱子来才对。      “没听真切,好像是有人受伤了,我恍惚听见有人喊让府医过去。”青鸾紧张地望着盛卿卿,“姑娘,咱们要不要也去看看?”      盛卿卿垂眸沉思片刻还是摇头否决,“我们再等会儿,这会儿外面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就不要添乱了。等今日登门的客人都走后,咱们去二姐姐院子里问问怎么回事……只盼望受伤的不是二姐姐或外祖母。”      给孟娉婷出了主意的盛卿卿颇有点心不在焉,吃饭也吃得神思不属,一顿饭过了半刻钟也没怎么咽下去。      眼看着饭菜都要冷了,院门处突然传来了骚动。      盛卿卿涣散的眼神一凛,立刻将手中筷子放下,“青鸾。”      青鸾应了一声,飞快站起身来往外走,迎面撞见一个大步流星走进院子里的壮汉,呀了一声伸开双手拦他,“你是什么人?怎么擅闯我们姑娘院子?”      壮汉身着一件软甲,整个人像座小山似的,腰间佩刀,额头上闪着细汗,双眉紧皱,看起来仿佛遇到了什么难事。      见到青鸾防备的动作,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拱手道,“我是大将军的属下,来请盛家姑娘随我走一趟。”      听见大将军三个字,青鸾更为警惕地往后退去守住了屋门,“我们姑娘又没做什么,为什么要带她走?”      “正是因为需要她做什么,才要带她走。”壮汉顿了顿,坚毅道,“失礼了。”      他说罢,重新向青鸾走去,眼看着就是一幅不顾阻拦要强行进入屋内的架势,吓得青鸾尖叫起来,“快来人啊!”      她这一声呼救,却没有引来任何人。      乃至于青鸾还看见有几个人影就在院门外晃动,却好似聋了似的。      就在青鸾急得要跳脚时,盛卿卿的声音从她背后传了过来,仍旧不慌不忙带着甜美笑意,“大将军有何事要这样兴师动众地将我押走,这位将军总要说清楚吧?”      壮汉见到盛卿卿时晃了晃神,盯着她看了两眼,问道,“冒昧问一句,姑娘可是姓盛、名卿卿?”      被陌生男人叫了闺名,盛卿卿也只是偏了偏头,便应道,“正是。”      壮汉毫不犹豫地单膝朝盛卿卿跪了下去,“还请盛姑娘出手相救。”      盛卿卿有些愕然,“孟……大将军受伤了?”      “……”壮汉沉默了一下,仿佛有什么难以言明似的,“盛姑娘随我去一看便知,就在孟府之中,我也绝不会对您做什么,事后我必定向您负荆请罪,只是事况紧急,还请您尽快同我一道前去大将军处。”      这看起来官衔不低的壮汉都对她用上敬称了,盛卿卿也没了法子,她伸手抚了抚发鬓,笑问,“将军不必如此,我去就是了。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带去吗?”      “有盛姑娘在便足够了。”壮汉明显地松了口气,起身朝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一路护送您。”      盛卿卿提了裙摆往门口走,到门边时还有闲心朝壮汉笑了一下,“我既已随将军动身,这事况是否能在路上同我说上一说呢?”      对着她轻轻软软的笑容,壮汉也没能蛮不讲理地扔出个“不能”来。      他边转身领着盛卿卿往外走,边低声道,“盛姑娘容我想想。”      盛卿卿好脾气地点头,“好,将军慢慢想。”      ——这么说不出口?      盛卿卿见到这壮汉的反应,心中便瞬间想起了那日在崇云楼里,某位孟府姑娘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了。      看来传言虚虚实实倒也真是有所出处,孟珩征战沙场太久,确实出了些问题。      看在壮汉急切模样的份上,盛卿卿步伐已比平时快了许多,但还是有些跟不上那比她高大太多的壮汉,导致对方时不时地要停下来等她。      眼看着快到行至一处平日并没有人居住的院落前时,缄默了一路的壮汉才开口道,“不知姑娘听说过大将军抱恙的传闻过没有?”      盛卿卿转脸看他,“略有耳闻。”      “大将军只是……有时脾气尤为暴躁,不愿见人。”壮汉遮遮掩掩地说,“通常过个小半日,便会好了。”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两人已绕过最后一个拐角。      盛卿卿也终于能看见站在院门口的一小撮人。      这些人都远远地离开院门驻足不前,好似院子里有什么吃人的猛兽在游荡似的。      瞧见众人脸上又惧又怕的神情,盛卿卿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静悄悄的院内,不知道怎么的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大约人也是有天敌的,因而在知道自己将要受到性命威胁时,身体便会发出预警叫你远离避难。      而那被众人避之不及的院子里被关起来的,大约就是孟珩了。      “盛姑娘,我只能请您帮忙了。”壮汉恳求地道,“您就这么进去看看,遇到危险立刻跑便是。”      听他这么说时,盛卿卿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察觉到手指正不自觉地轻轻颤抖,无奈地朝壮汉笑了一下,“可将军怎么会觉得这许多人里,偏我一个只和大将军见了两次面的人能帮得上忙呢?” 正文 第 9 章   “如果你不能, 那全天下的人都做不到了。”壮汉十分肯定地说。      盛卿卿拗不过他, 可看着那鸦雀无声的院里院外, 心里又多少有点瘆得慌, 犹豫片刻后只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 在人群不远处停了下来。      常年不离开自己院子的孟老夫人就站在门外, 她拄着拐杖, 面上带着两分强自按捺住的焦急。      在孟老夫人的身边站着寥寥几人,都是孟府里的主子,没有外人下人, 显然是被驱散了。      盛卿卿的视线迅速在众人身上都绕了一圈,才低声给孟老夫人请了安,“外祖母。”      孟老夫人的心思都挂在院里, 闻言快速扫了盛卿卿一眼, 从鼻子里唔了一声便转开视线,“你怎么来了?”      盛卿卿才刚张嘴, 将她一路带来此处的壮汉便道, “我请盛姑娘来的。”      孟老夫人这才回过了头, 她仿佛第一次见到盛卿卿似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才对壮汉道, “这是我的外孙女儿, 刚到汴京。”      壮汉略一点头,诚恳地低头拱手行礼,“恳请老夫人同意盛姑娘一试。”      这两人来往说话的功夫, 盛卿卿便察觉到周围人复杂的视线陆续落在了自己身上。      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庆幸, 这些人里甚至有的已经悄悄将通往院里的路给她让了出来。      盛卿卿轻轻出了口气,遥遥越过院门往里看了一眼。      屋门紧闭,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悄无声息得叫人害怕。      盛卿卿不是没脑子,她自己也是怕的。      可那是将江陵从东蜀军铁蹄下硬生生救出来的孟珩,承人之恩的盛卿卿能在他平安无事时对他敬而远之,可孟珩若遇到危机,她却没办法就这么隔岸观火。      更何况他明明是众人趋之若鹜想要讨好的对象,犯了病时却人人恨不得就立刻同他拉开三十丈远,多少叫盛卿卿心中有点不忍。      孟老夫人沉吟了半晌,有些游移不定。      孟珩这是老毛病,过会儿便自己会好转;而盛卿卿虽说同她不算亲近,但也是孟老夫人曾经最疼爱的女儿的唯一血脉,孟老夫人不愿让她这般随意地去冒险。      ——别的不说,如今人人都知道孟珩在这时惹不得、靠近不得,那都是因为有过前车之鉴的。      谁愿意真拿性命去赌?      “卿卿,你若不愿,外祖母不会逼你。”孟老夫人慢慢地说。      盛卿卿扭头看向孟老夫人,同她对视一眼后,牵起嘴角笑了,“谢外祖母关心,我就进去探上一探,若不行,再退出来。”      壮汉如蒙大赦,低头朝盛卿卿一揖,“谢盛姑娘!”      盛卿卿看了看他,想自己确实受得起这一礼,但还是礼貌地错开步子,才朝院门口跨出了第一步。      她一开始走得极慢,一步步仿佛如履薄冰,可等到靠近屋门的时候,盛卿卿心中却突如其来地平静了下来。      说到底,孟珩同她见过两次面,虽总是凶巴巴冷冰冰的,但到底也没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情。      她没什么可怕他的。      想到这里,盛卿卿伸手将面前紧闭的屋门推开了一边,立在门外往里看了一眼,试探地轻唤,“大将军,我进来了。”      屋里无人应声,盛卿卿顿了顿,还是抬足迈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合上,仿佛将盛卿卿窈窕的身影一口吞没在了里头。      屋里头窗也没开一扇,即便是青天大白日的也显得有些阴沉,盛卿卿走了两步才摸索出道路,边走边寻找着里头孟珩的人影。      她见孟珩两次,对方都穿着深色的衣服,今日若也如此,倒是有点难找。      外屋很快扫过一遍,盛卿卿轻吸口气,看向了静悄悄的内屋,举步靠了过去。      她轻手轻脚地打起竹帘时,里头终于传来一声响动。      盛卿卿脚步一顿,她是经历过战乱的人,知道那是兵器出鞘时的声音。      “谁?”孟珩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阴鸷冰冷,能叫人浑身血液都被冻僵。      “我是……”盛卿卿停了停,用最轻柔无害的声音唤他,“大将军,我是盛卿卿。”      孟珩没再说话,盛卿卿也没再动,她耐心地等待了许久,才听见孟珩再度开口。      “进来。”他说。      这两个字似乎比先前更低沉了。      盛卿卿向里走去,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打着珠帘的手举得都有些酸痛。      她只走了几步,就看见正坐在桌边、将长刀放在桌上轻轻抚摸的孟珩微微抬了脸,长刀在他手腕轻动间映出一道弧形的冷冷寒光。      孟珩沉沉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孟珩确实同前两次见到的不太一样,盛卿卿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巧妙地道,“我来看看你。”      孟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后冷笑一声,“那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盛卿卿有些拿不准孟珩是不是将她当成了其他人,说话时不得不小心了又小心,免得激怒到刀已出鞘的孟珩,“我已经……尽快了。”      孟珩不置可否地将手中刀刃又翻了一下。      盛卿卿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吸引到了那不知饮过多少人血的刀身上。      “过来。”孟珩说。      盛卿卿依言朝他走了半步,注意力不敢从孟珩身上离开半分,“……大将军能将刀先放到一旁吗?我胆子小,有些害怕。”      她问得轻轻软软像是撒娇,孟珩只是稍一停顿,就将刀身入鞘放到一旁,而后一言不发地望着盛卿卿,意思很是明了。      见孟珩还能好好和人说话,盛卿卿才放心不少,她缓步朝孟珩走去,十步的距离慢慢缩短。      三步时,盛卿卿将手指按在了桌上。      一步时,她停在了离孟珩最近的凳子旁,问他,“我能不能坐下?”      孟珩正微微抬头看着她,下颌绷紧,双眸幽深得不见底,好似要将她也拉入那深渊底处一般。      没有孟珩首肯,盛卿卿也不敢乱动,只站着同他长久地对视。      “你太慢了。”孟珩突然道,“知道我等了多久吗?”      “是我的错,”盛卿卿轻声应下,又讨饶,“可这已经是最快啦,大将军能不能原谅我?”      孟珩不作声地又看了会儿,才朝盛卿卿伸出了一只手。      盛卿卿有些拿不准主意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小心地落在了孟珩的掌心里,再度被他紧紧握住。      同上一次不一样,孟珩瞬间将手指从她的指缝间挤了进去,亲密无间地交握在了一起。      这人手本来就比她大出一圈,突如其来地这一下,盛卿卿的手几乎叫他整个包裹住、无处可逃。      孟珩低头盯了片刻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加重了力道,显得有些烦躁,“不够。”      盛卿卿不得不轻声告诉他,“疼。”      而后,她似乎听见孟珩冷笑一声,“就是要你疼。”      他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是很快就放开了。      下一刻,孟珩朝她张开了手臂。      盛卿卿这次是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孟珩想要什么。      孟珩等了半晌,显而易见地变得更为不耐烦和易怒,“过来。”      盛卿卿迟疑着往前踏了半步,见孟珩视线跟钉在她身上似的移,其余地方却稳稳地一动不动,不由得咬了咬嘴唇。      ——小时候,父亲倒是常常这么张开手臂,等她笑嘻嘻地跑过去扑到父亲怀里时,便会一下子被举起来、高高抛到空中,那是盛卿卿最爱玩的游戏之一。      可孟珩虽然比她大了许多,到底跟父兄还是不一样。      一向镇定的盛卿卿也忍不住红了脸,“我不……”      “快点。”孟珩打断了她。      他浑身都透露着无处发散的焦躁气息,像只困兽,却不知为何坐在那儿毫不动弹,只催促她赶紧上前。      ……简直就好像是非要等她主动触碰,才能算数似的。      盛卿卿蜗牛似的又往前蹭了蹭,到底没能自己主动上前倚靠到成年男子怀里,而是轻轻俯下身去,在孟珩的注视中伏在了他膝边,像是对长辈撒娇那般,将头枕在了他膝上。      饶是盛卿卿没用多大力道,孟珩也觉得膝头一沉。      ——恍惚间靠上来的不是盛卿卿,而是什么将他一下子拽回了地面上的重量。      孟珩的手在空中停了许久,最后慢慢放下,一手迟疑犹豫着落到盛卿卿的发间,十分珍惜地抚了一下,像是怕她一碰就会化作泡沫破碎似的。      “你应该早点出现。”他喃喃地说着,将五指没入她的发丝里,指尖将一枚松松的发饰顶了出去。      盛卿卿乖顺地靠在他的膝盖上,不厌其烦地应答,“我知道,叫你白白等了这么久,是我不好。”      孟珩指间都是她凉丝丝的黑发,他几乎想泄愤似的揪上一把,微微蜷起指节时到底还是不忍心地松了力道。      “我等了你十年,”孟珩不管自己这话讲不讲道理,“你却到现在才出现。”      盛卿卿软软地嗯了声。      “……你还什么都不记得。”孟珩松开手指,理智从黑暗中缓缓悉数收回脑中,他低声道,“你以前从不怕我。” 正文 第 10 章   盛卿卿心道我现在也不怕你, 但这话到底是不敢在这关头说出口, 只眨了眨眼, 又安抚地嗯了一声当做回答。      也许是她百依百顺的态度平息了孟珩的怒气, 在发间穿梭的手指动作越发轻柔, 早起的盛卿卿被抚弄得有些犯困, 眼皮子也跟着打架起来。      孟珩不再说话, 注视着她的目光似乎也不再那般充斥着令人窒息的侵略性。      盛卿卿渐渐放松下来,心想孟珩其实也不难安抚,怎么整个汴京都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吗?      迷迷糊糊之间, 盛卿卿听见门被人悄悄敲响的声音传来,她下意识想睁眼,却叫一只手盖了眼睛。      盛卿卿眨了眨眼, 睫毛尖从对方的掌心里唰唰地扫了几下, “大将军?”      孟珩没回答,门外的人也没进来。      盛卿卿逐渐清醒过来, 有些诧异于自己在这情况下也能犯困, 迟疑地抬手, 只碰了碰蒙在自己眼上的手背, “怎么了?”      孟珩没敢松手, 有苦难言。      就算昏暗的屋内看不真切——他不用看都知道, 自己的脸色同往日大不一样。      窘迫?羞恼?      孟珩拿不准。      可盛卿卿已经醒了过来,他没法一直将她留住,只好深吸口气, 道, “起来。”      盛卿卿哦了一声,听话地伸手往旁边探了两下,按住了一只凳子,而后一撑便站起了身。      孟珩跟着站起,还没来得及松手,盛卿卿轻轻呀了声,身子一晃。      孟珩下意识地去扶,这下捂着盛卿卿双眼的手就松开了。      重见了光明的盛卿卿赶紧扶着桌子站稳脚跟,轻轻动了动发麻的左腿,嘴上道,“大将军没事了?那就好,外祖母担心得紧。”      孟珩紧闭嘴唇不应她的话,不想自己一开口就露馅。      盛卿卿活动了两下腿脚很快适应起来,她远离两步孟珩,领会了孟珩缄默不语的意思,“您别在意,我这便离开。”      她说着福身行礼,而后便跟个没事人地往外走去,孟珩张了张嘴都没找到能留她的理由。      ——他难道要将长达十年的荒谬梦境说给她听?      盛卿卿信不信是另说,那梦里的她可是已经死了!      盛卿卿行至门口,发现原先将她带来那壮汉就站在门口,方知之前的敲门声她没听错。      “不负所托。”她笑着同壮汉点点头,在对方欲言又止的注视中缓步出了门。      这十年下来,孟珩身边知道他常做个梦、梦里有个小姑娘的也就那么几个心腹兄弟,知道那叫盛卿卿的就更少了。      不必多猜,孟珩就知道盛卿卿刚才会到他身边来,是谁的主意。      “进来。”他冷声令道。      两三息后,壮汉大步从门外迈入,神情有点恍惚,“大人,我是方才混乱之中听孟二姑娘提到‘盛卿卿’三个字,才死马当作活马医去跑了一趟,谁知——大人既然找到了她,为何不……”      “我和她说什么?”孟珩打断了属下的话,他握了长刀起身,自嘲似地冷哼,“记得的只有我。”      *      这日孟府里的风波并未传得太广,反倒人人三缄其口,盛卿卿的存在更是被从中抹去无人知晓,倒叫她轻松不少。      第二日孟娉婷倒是来同盛卿卿讲了前日发生的事情。      “我原是想装作有贼人闯入孟府想偷盗钱财却被撞见、仓皇逃跑。”孟娉婷顿了顿,“你别笑,我知道这乍一听漏洞百出,可要的正是如此。若是人足够冷静,事情发生当下便该想到不妥当之处加以应对,而不是当个事后孔明。”      盛卿卿忍着笑点头,“好,二姐姐接着说。”      “所以等人都齐了,我便打暗号叫人出来,装贼的装贼,捉贼的捉贼,这祖母都是知道的。”孟娉婷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我没想到,大将军他不知道。”      盛卿卿支着脸想了想,“那大将军一人大发神威将小贼都拿下了?”      孟娉婷摇了摇头,眼里仍有些惧怕,“他……他险些将扮贼的下人杀了。”      盛卿卿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昨日前头一片混乱是怎么回事。      “虽他最后认了出来,也没戳穿是我叫下人演的一场戏,但还是一阵兵荒马乱。”孟娉婷回忆着昨日的种种,慢慢地道,“我只看见大将军收刀时身上气势特别吓人,我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了,却也吓得浑身发抖,然后他突然掉头就走,祖母便让我们都散了。”      盛卿卿撑着自己的下巴想,也不知孟珩是不是征战太久,反倒太平日子过不了了?      因而稍有刀光剑影,他便好像一瞬被拉回到了尸山血海之中,不得安宁。      “倒是苦了你了,”孟娉婷转而道,“我听说后来是你去同大将军说话、安抚了他?”      盛卿卿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摆手,“我也没做什么,我去时,大将军看着已经清醒不少,也挺好说话的。”      孟娉婷听罢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你是不是心里觉得,大将军那时换个不是你的人也安抚得下来?”      盛卿卿没答话,但孟娉婷看了眼她的表情,便接着说了下去。      “其实他有时连祖母都不认得,有次险些闹出事来,才搬出孟府去住了。”孟娉婷说得小声,“能在那时同他说话到他醒转的人还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我只听过你一个。”      盛卿卿转念一想也是。若真有这么个人,孟珩少不得日日带在身边以防万一,孟老夫人昨日也不该那般手足无措。      可问题就出在,盛卿卿觉得自己昨日除了耐心些,也实在是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她前两次见孟珩,不也都是这般恭恭敬敬的听话态度?      “大伯母这几日不在孟府,等她回来知道了这事,一定会来找你的。”孟娉婷提醒道。      盛卿卿歪了歪头,“可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呀,万一下次,我就不顶用了呢?”她回想一番,对孟娉婷道,“我心里觉着大将军指不定是将我错认成谁了,对我态度可熟稔,还说他等了我好久,可我才刚到汴京呀。”      更别提孟珩清醒之后,看她的眼神又回到了前两次那样生人勿近,盛卿卿才立刻识趣地告了退,免得遭人嫌。      孟娉婷听罢蹙眉沉思了会儿,她道,“可能将你认错,或许证明你同那人极像,那也是少不了日后帮忙的。”      盛卿卿眨眨眼,心道也是。      孟珩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谁也不敢谈起,对孟府来说也必然是心中的一根刺。      盛卿卿扪心自问,若她是孟珩身边亲近的人,恐怕也不会放过这丝来得莫名其妙的机会。      “可我……”盛卿卿叹了口气,“我原是来汴京准备嫁人的呀。”      孟娉婷抿了口茶,她面不改色地道,“指不定还能亲上加亲呢。”      话一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僵了脸色。      “我的错我的错,这玩笑我不该开的,自个儿都汗毛倒立。”孟娉婷率先道歉。      盛卿卿也抚了抚自己的手臂,提壶给孟娉婷续了热茶,“这玩笑你以后是开不得,叫别人听见我吃不了兜着走——我来汴京,可没这么大野心。”      她也给孟娉婷刚才那话激出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孟珩的玩笑哪里能随意开?      别的不说,光想想孟珩那双眼睛,盛卿卿便想不到谁能同他过一辈子。      许是个也纵横沙场、气势不下于他的女将军吧?她天马行空地想。      ……      “……以柔克刚,我看是这个理。”孟大夫人面色沉凝,“您说是巧合也好,不是巧合也罢,总得让她试了才知道。这么些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抓着救命稻草,说什么也不会放开的。”      孟老夫人沉吟不语,慢慢地转着手中的佛珠,垂眸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母亲不应,我便去寻那孩子亲自问问,求也好怎么也罢,总归到她愿意为止。”孟大夫人半是赌气地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好似所有人都想瞒着我似的?”      孟老夫人这才缓缓开口,“不是瞒着你。”      “那母亲为何不和我说?”孟大夫人按捺不住,“这都三日了——”      “你儿子让我三缄其口的。”孟老夫人不冷不热地扫了孟大夫人一眼,道,“那日他走前特地来找我,话里话外我看那意思是不想要卿卿帮忙,他脾气什么样你不知道?我倔得过他?”      孟大夫人听见儿子的名字,顿时有些泄气,“珩儿他怎么这样!”      “他不愿意,你当母亲的也勉强不了他。”孟老夫人道,“我知道你脾气急耐不住,才特地没告诉你,省得你心烦,也不知道哪个传到了你耳朵里去。”      孟大夫人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又插着腰理直气壮地将黑锅甩到亲儿子头上,“珩儿真是瞎胡闹,我回头就好好说说他——真是一点分寸也没有!”      孟老夫人眼皮也不抬,“你也不必去找卿卿那丫头,那孩子机灵、耳根子软,你劝她容易,劝得动珩儿才是难处。”      大夫人听罢想了会儿,最后若有所思地道,“母亲说得对,我先去探探那小子口风。”      “去吧,”孟老夫人淡淡地说,“卿卿是个听话的丫头,不用操心。”      大夫人笑着告退,转头便直奔孟珩府里,打定主意要问问清楚盛卿卿到底特殊在什么地方。      ——别人不知道,她这个当亲娘的还能不晓得?      盛卿卿能将毫发无伤地将那会儿六亲不认的孟珩劝住,那就绝不是凑巧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