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   第一章      “此人干系重大, 关乎我的生死, 你快去快回。”      “可, 姑娘, 他与咱们从无往来, 未必会帮着姑娘。”      “他一定会来的。”      未央嘴角微勾, 眸光潋滟, 道:“你只管去请便是。”      上一世,她儒雅的父亲,风度翩翩的未婚夫被庶妹抢走, 又被庶妹设计嫁给商户何晏,她瞧不上何晏,更恨庶妹夺走她的一切, 心有不甘, 便处处针对庶妹,却又因顾忌父亲与心上人的看法, 对庶妹始终不曾狠下杀手, 可尽管如此, 她仍落了个心思恶毒的骂名, 被父亲逐出严家, 送往乡下反思己过, 在去乡下的路上遭遇劫匪,她不堪受辱,跳崖身亡。      死后她才知道, 她原来是一本书中的恶毒女配, 女主是她的庶妹,娇滴滴的一朵小白莲,哪怕她是严家嫡长女,哪怕她与未婚夫早有婚约在前,但在书里,一文不值。      庶妹只需扮扮可怜,便能轻而易举夺走她严家嫡女的身份,以及她前途无量的未婚夫。      而今重生,书中剧情走了一半,此时的她因针对庶妹众叛亲离,被关在祠堂等死——她不喜何晏,大婚之后,与何晏吵闹不休,三日前,更是问何晏要了一纸休书。      父亲不知她与何晏和离之事,派去何府请何晏商议处置她的事情,小厮连何晏的面都不曾见到,便被门房的人打骂了出来,几次三番后,她的好父亲便不再理会何家的态度,决定将她送往下乡庄子里反思。      今日是府上将她送回乡下的日子,更是她即将踏上黄泉路的日子。      未央送走了贴身丫鬟从霜,将祠堂的窗户关上。      等死?      不存在的。      她之前没有弄死庶妹,是因为顾忌父亲与心上人对她的看法,而今重活一世,经历过父亲送她去黄泉路,心上人派出劫匪辱她清白、逼她跳崖自保的事情后,她恨不得将这二人生吃活剥,又怎会在意他们的看法?      未央冷笑,拿下桌上祭祀用的铜镜。      烛火昏黄,铜镜里映着一张十六七岁的女子的脸。      那张脸生得极有线条感,凤目上挑,略显凌厉,而左眼眼尾的一颗殷红小痣,又将眼角眉梢的凌厉之气柔和三分,相合出万种风情来,配着清凌凌的眼,红艳艳的唇,委实艳不可挡,如骤然放光的宝石。      未央对着铜镜,理完妆容后,将手中的鎏金点翠凤簪斜斜插在鬂间。      凤簪形式古朴,并非时下正流行的累丝工艺,而是更为典雅的点翠,点翠凤簪压在她的发间,将她眉眼间的艳丽化去三分,无端生出几分端庄威严来。      仿佛现在的她,不是被关在祠堂等死的罪人,而是即将盛装出场的贵女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祠堂外传来一阵遭杂的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依稀可以听到婆子们边走边说的声音:“什么金尊玉贵的严家大小姐,竟做出这等丑事来!到底是咱们老爷心善,留了她一命,只将她送回乡下的庄子里。”      “要我说,似她这等毒杀祖母、残害姐妹的蛇蝎之人,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就是就是,她还有脸活着,换成我,早就一头撞死了。”      不堪入耳的声音争先恐后未央的耳朵,未央放下铜镜,抬眉看着桌上的牌位,眼底闪过一抹嘲讽。      上一世,她被父亲与心上人彻底厌弃后,便心灰意冷,根本不曾去追究自己的丫鬟是否真的对祖母下了毒,而今重活一世,她再也不会稀里糊涂便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暮春三月,尚未褪去凛冬的冷冽,寒风灌进祠堂,屋里的烛火明明暗暗不断。      清晨的阳光终于漫进祠堂,斜斜照在未央牡丹红的儒衫上。      “大小姐,您该上路了。”      王婆子走到未央身边,皮笑肉不笑道。      未央起身,微微挑眉,道:“上路?去哪?”      王婆子翻了个白眼,道:“大姑娘,您糊涂了不成?您不敬祖母,下毒谋杀老夫人,幸得老夫人福泽深厚,毒药被二姑娘误服了,可怜二姑娘七个月的身孕,现在还在鬼门关里待着没出来。”      未央是府上嫡出的大姑娘,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素日里心高气傲,掐尖要强,从不将她们这些人瞧在眼里。      她碍于未央的身份,不敢对未央不敬,但现在,未央已经被严府除名,再不是严府的大小姐,她自然无需再敬着未央。      更何况,而今在府上当家做主的,是二姑娘的生母谢夫人,未央跋扈,平日里没少给谢夫人气受,今日未央落难,她若不痛打落水狗,日后怎好去谢夫人那里讨差事?      王婆子这般想着,说话越发肆无忌惮,道:“姑娘做出这等丑事,难道还有脸待在府上?还是快跟老奴走吧,去乡下庄子里修养,那里才是您该待的地方。”      王婆子一边说,一边去拉扯未央。      清晨的阳光稀薄,未央发间的点翠凤簪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      王婆子眼底闪过一抹贪婪。      未央要去庄子里修养,这些精致首饰,自然是用不得了。      王婆子舔了舔唇,道:“庄子离得远,坐上马车也要走上好几天,姑娘在路上又是休息又是吃饭,可府上却没给多少钱来让姑娘享受。”      “这个簪子我瞧着姑娘留着也是无用,不如便给了我,我拿去换些钱,好让姑娘在路上过得舒坦些。”      王婆子说着,便要去摘未央发间的点翠凤簪,然而她的手指尚未触及到点翠凤簪,便被未央躲过了。      “啪!”未央重重打在王婆子脸上,王婆子不曾设防,哎呦一声,倒在地上。      周围丫鬟婆子一大群,王婆子深感没脸,捂着脸冲未央破口大骂:“你别给脸不要脸!”      “你还以为你还是金尊玉贵的严家大小姐?我呸!你下毒谋杀老夫人,勾引二姑娘夫婿,害二姑娘难产,这种丑事死上一百次也不亏!”      “老夫人本来准备把你勒死在祠堂,是夫人好言相劝,这才留了你一条命,让你去乡下庄子里反思,只当严家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倒好,还有脸在这向我使大小姐的威风!”      王婆子越想越觉得有恃无恐,脾气一上来,便对周围吩咐道:“来人,把她的衣服扒了,首饰全给我取下来。”      周围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皆是犹豫,没有动手——她们虽对未央的落难幸灾乐祸,但未央到底是严家嫡出的大小姐,纵然被府上厌弃,身份仍是摆在那的。      王婆子见此,气急败坏道:“你们怕个什么?”      “老夫人吩咐了,是让她去乡下反思己过的,不是让她回乡下当大小姐的,故而老夫人说,一点严家的东西都不能让她带走。今日她若是带走了严家的东西,明日咱们就要去老人那里领罚。”      王婆子搬出老夫人做靠山,丫鬟婆子们不再犹豫。      未央拔下鬂间点翠凤簪,对着向她走来的众人,冷声道:“我看你们谁敢!”      “我今日纵然是戴罪之身,也不是你这等人所能折辱的。”      “我虽然被严家逐出家门,不再是严家嫡女,但我母亲是天子亲封的兰陵乡君,祖父是四镇之首、列侯之最的镇南侯,莫说我不曾做出了毒杀祖母之事,纵然做出这等恶事,也应是上告掌列侯的右扶风、由天家宗正来裁决我的罪过,而不是由严家定论我的生死,让你们这帮刁奴随意将我打发了!”      未央声音凌厉若刀锋,众人面上皆是一凛,她手中的凤簪更是在清晨阳光下闪着寒光,锋利若剑弩一般,众人丝毫不怀疑,若自己再上前,面前这个连毒杀祖母都做得出来的少女,会毫不犹豫将尖锐簪体刺向她们。      众人不敢再上前。      王婆子见此大怒,道:“什么兰陵乡君镇远侯,早死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你少借他们的威风来吓唬人!”      “我告诉你,旁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右扶风与天家宗正忙着呢,哪有心思管你的闲事?你也就能仗仗严家的势,离了严家,你什么都不是!”      王婆子从地上起身,欲夺未央手中的点翠凤簪,然而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严睿的声音:“住口。”      未央眸中闪过一抹嘲讽,手中凤簪毫不留情刺在王婆子伸过来的手上。      “呀!”      王婆子吃痛,连忙便缩回了手,然而已经晚了,未央抽回凤簪,王婆子手背上溢出点点血迹,捂着手背哀嚎出声。      严睿走进来,王婆子登时便换了一副嘴脸,举着手上的伤,凑在严睿面前告状道:“老爷,并非老奴不敬大姑娘,而是大姑娘委实不像样子,不但不听从您的安排回乡下,还打骂老奴仗势欺人,您看看——”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便挨了严睿狠狠的一巴掌。      王婆子哎呦一声倒在地上,心中大为不解。      老爷不是恨极了未央心思毒辣,不再认未央这个女儿么?      要不然,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这般作践未央。      王婆子捂着脸,心中满是不敢置信,小心翼翼抬头去看严睿。      这一瞧,才发觉严睿不是一个人过来的,严睿身边还有一人,身着十样锦的青色深衣,年龄约莫二十岁上下,风度翩翩,面带浅笑,道:“这便是严家的规矩?”      未央理了理鬓发,随手用帕子擦去凤簪上的鲜血,重新簪在发间,向来人施了一礼,道:“这位想来便是宗正丞吧?”      王婆子瞳孔骤然收缩。      天家规制,列侯犯法,普通官员无权问责,需上报掌列侯的右扶风,由宗正府查询定夺。      宗正丞是宗正卿的副手,宗正丞插手,便意味着未央的事情已经被宗正府得知,她这般作践未央,怕是落不着什么好。      可未央的母亲与外祖父早已死去多年,再怎么显贵,也是以前的事情了,宗正府怎么会替她一个孤女出头? 正文 第 2 章   第二章      王婆子心中再怎么疑惑不解, 此时也知道自己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老爷虽然厌弃了未央, 但宗正府一旦插手, 未央的生死便不再是老爷所能处置的, 她这番痛打落水狗的行为, 在宗正府眼里, 无论未央有罪与否, 她的举动都是藐视天家列侯威严,莫说老爷会不会保她一个奴婢了,只怕依着老爷的性情, 还会把她推出去当挡箭牌。      “老奴,老奴只是听命行事,并没有对大姑娘不敬的意思。”      王婆子惶恐不安, 连忙跪地求饶。      “听命?听谁的命令?”      未央眉梢轻挑, 道:“今日宗正丞在此,你也好好与他讲上一讲, 这偌大府邸, 究竟是谁要我死。”      王婆子下意识道:“都是老夫人——”      “刁奴!”      严睿听王婆子将事情扯到严老夫人身上, 连忙制止王婆子的话, 厉声道:“死到临头你还想攀扯老夫人, 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身份!”      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 严老夫人再怎么不待见未央,那也是家中的事情,传出去便不好了, 显得严老夫人为人刻薄, 更影响严家的名声。      更何况,宗正丞在此,他怎敢让严老夫人苛待未央的事情被宗正府的人得知?      严睿微怒,王婆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是严府家生的奴婢,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捏在严府手里,若她将老夫人扯进来,宗正丞或许会饶她一命,但宗正丞一走,严家怎会放过她,以及她的家人?      还不如她将这件事担下来,严家看在她忠心护主的份上,兴许还能绕过她家人的性命。      想到此处,王婆子心下一狠,连忙改了说辞,道:“老奴怕狠了,这才口不择言,是老奴的主意,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是老奴见钱眼开刁难大姑娘。”      王婆子将所有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严睿面上这才好看点,拱手对李季安道:“睿御下不严,让宗正丞看笑话了。”      “无妨。”      李季安微笑,目光落在未央身上。      天家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可饶是他自幼生活在花团锦簇中,今日见了未央,仍不免为之惊艳。      未央长裙坠地,鬓发高挽,凤目微挑,艳不可挡,整个人沐浴在微薄晨曦下,如怒放在地狱深处的曼陀罗花。      惊艳之后,李季安收回目光,道:“世家大族,奴仆众多,其中难免有奸诈耍滑之辈。”      严睿连忙道:“正是这个道理,还望宗正丞原谅则个。”      宗正府掌天家列侯内务,素来由天家宗室子弟担任,宗正卿位列九卿,宗正丞为宗正丞的副手,秩俸比千石,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少府门下秩俸四百石的考工右丞能得罪得起的。      他虽然不知道是何人将李季安请了过来,但未央毒杀老夫人的事情证据确凿,李季安今日过来,无非是例行公事,他只需将事情原委说明,李季安查明之后,依旧饶不了未央——天家虽然对列侯们有优待,但当列侯犯罪时,无论是右扶风,还是宗正府,都会按律行事。      更何况,未央的母亲与外祖父早已去世,身后没有任何靠山,李季安不至于为了未央跟他过不去。      严睿这般想着,让人绑了王婆子。      王婆子哭天抢地,被人堵着嘴拖了下去,丝毫不见刚才趾高气扬谩骂未央的嚣张模样。      周围丫鬟婆子见折辱未央的王婆子不消片刻遭了难,心中惶恐,不敢再对未央不敬。      未央径直坐在主座。      严睿不悦皱眉。      小丫鬟们捧着茶水鱼贯而入。      未央接过茶,道:“究竟是奴仆偷奸耍滑,还是听了旁人的授意,严右丞想来比谁都清楚。”      李季安既然被从霜请了过来,便代表着她的计划已经达成了一半,她如今要的,不仅是还自己一个清白,更是要替自己早死的母亲讨回一个公道。      严睿有甚资格逐她出府?      这里的一切,本是她母亲的,她母亲死了,便是她的,该滚出去的,是严睿的一家老小,而不是她未央。      听到未央将严睿唤做严右丞,李季安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未央便道:“我被严家逐出家门,剔出族谱,与严家再无瓜葛,自然不敢将严右丞唤为父亲。”      清晨的阳光徐徐落在未央身上,她长长的睫毛微卷着,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配以眼尾的一抹殷红小痣,将她面上的凌厉艳丽柔和了三分。      李季安手指轻扣桌面,收回目光,道:“严右丞此举,究竟所为何事?”      严睿连忙将未央毒杀老夫人,却被他的二女儿严梦雅误服了毒药的事情告诉李季安。      李季安轻啜一口茶,眉头轻蹙,问未央道:“此事是女公子所为?”      未央迎着李季安审视的目光,面上一派坦然,道:“宗正丞明鉴,此事与我没有任何干系。”      严睿听此,心中微怒,但碍于李季安在侧,只得生生压下心头火气,道:“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下毒的从夏是你的贴身丫鬟,若不是你授意她对老夫人用毒,她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的奴婢做出来的事情,便一定是我的意思吗?”      未央微微一笑,道:“若依严右丞的意思,王婆子夺亡母留给我的遗物,对我百般侮辱,便是严右丞的意思了?”      “你!”      严睿被噎得一滞。      他刚才还在纳闷,未央一向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怎会那般轻易放过王婆子,他现在明白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思虑片刻,严睿道:“纵然不是你的意思,从夏对老夫人用毒,你也难逃管教不利之责!”      想起被吓得面无人色的老夫人,以及难产的严梦雅,严睿对未央的厌恶又多了一分,道:“你这些年来做出来的恶事,又岂止近日的这两件?”      “似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我只将逐你出严家,便是看在你死去的母亲的面子。你不思己过也就罢了,反倒在宗正丞面前颠倒黑白,当真是不知所谓!”      未央道:“严右丞口口声声说我的丫鬟对老夫人下毒之事证据确凿,但不知从夏是否已经认罪画押?”      严睿冷笑,道:“她素来对你忠心耿耿,又怎会轻易认下此事牵连于你?”      “既是从夏不曾认罪伏法,严右丞有甚资格指责于我?”      未央向李季安施了一礼,道:“宗正丞明鉴,从夏是母亲带来的丫鬟,与严家没有任何干系。严家越过我,严刑拷打从夏,便已经是犯了欺压百姓之罪,而今又肆意污蔑他人奴仆,更是其罪不轻。”      “你休得胡言乱语!”      严睿满面通红,道:“你母亲既然是嫁给我为妻,她的奴仆我如何处置不得?”      “严右丞终于说实话了。”      未央凤目微挑,凉凉道:“严右丞想处置的,只怕不止从夏一人吧?还有我母亲出嫁之日的十里红妆。”      她以前总想不明白,严梦雅不过是父亲养的外室生的女儿,模样才情样样不及她,纵然楚楚可怜,父亲也不至于处处偏袒严梦雅,从不肯相信她的话,而今死后重生,她才恍然大悟——她的存在,昭示着严睿贫寒的过去,只有她死了,严睿才能正大光明做这偌大府邸的主人。      可笑上辈子的她却将严睿当做至亲至近的父亲,对严睿百般尊崇,哪怕心中恨透了严梦雅抢她的未婚夫,她也怕严睿伤心,不曾对严梦雅狠下杀手,后来更是以为严睿厌弃了自己,心灰意冷接受严睿送自己回乡下反思的结局。      可是这样一个她视为神祇般崇拜敬爱着的父亲,对她却只有算计。      严睿将她送回乡下,心上人对她派出劫匪,她牵挂了一辈子的两个人,竟是这样不堪的货色。      上一世的她,当真是被猪油蒙了眼睛。      思及往事,未央心底只剩下恶心,冷声道:“而今严右丞未查明老夫人中毒真相,便将我逐出家门,为的不是替老夫人出气,而是为的是母亲留给我的万贯家财!”      “放肆!”      严睿再也忍不住,手指重重拍在桌上。      然而未央却是理也不理他,径直继续道:“我母亲奋不顾身嫁你之时,你一贫如洗,身无立足之地,是我母亲将你一家老小接来,在这府上过日子。”      “严右丞怕是忘了,这严府原不叫严府,而叫做兰陵乡君府,不过是数年前你说母亲去了,再用母亲的兰陵乡君门匾不合适,这才将门匾换做了严府。”      “我母亲是乡君,而你是白身,母亲怕人说闲话,你心里受不住,便动用了关系,为你在少府谋上一职,让你得以入朝为官。桩桩件件,我母亲哪里对你不住?”      未央说起往事,严睿想起那个被她辜负的女子,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愧疚,然而比愧疚更多的,是他以前的窘境被未央重新提起。      严睿面色微尬,轻啜一口茶,掩饰着自己面上的不耐烦,想出口打断未央的话,又恐此举会引来李季安的不喜,只得生生忍下。      “我母亲待你至真至诚,不惜与家族决裂嫁你为妻,你是如何回报我母亲的?是在母亲怀我之际,便在外面养了外室。你以为你瞒天过海母亲甚么都不知?不,你错了,母亲甚么都知道!”      未央冷声道:“只是那时外祖父战场遇险,生死不知,母亲无暇与你追究。后来外祖父死讯传来,母亲更是懒得与你再去分辩,只想着与你和离,此生再不见你,然而你却勾结你的外室,毒害我的母亲,母亲身体受不住,只交代了后事,便饮恨而终。”      “你谎话连篇,颠倒是非!”      听未央这般指责自己,严睿因发妻早亡而生出了的几分愧疚心片刻间烟消云散。      严睿打断未央的话,抢白道:“你母亲因病而亡,与我和谢氏有甚关系?你莫要仗着宗正丞在此,我便不敢教训你!”      严睿恼羞成怒,伸手便要打未央,然而他的手刚刚抬起,便被一人攥住了手腕。      “严右丞,女公子终归是乡君之女,列侯之后。”      李季安面带微笑,可眼底却没甚笑意,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淡淡道:“你我身为朝臣,当知大夏规制。”      夏兴,设爵二等,曰王,曰侯。皇子而封为王者,群臣异姓以功封者,谓之彻侯,又为列侯。      列侯与其子女有罪,当报于右扶风,由右扶风与宗正府共同裁决,其他官员无权问责。      严睿微微一惊。      未央血亲尽丧,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李季安出身天家宗室,心思最是灵透,怎会为她出头?      难不成,是听信了她的胡言乱语? 正文 第 3 章(捉虫)   第三章      想到此处, 严睿心中不安, 忙道:“宗正丞, 你莫信了她的胡言乱语——”      李季安微笑道:“是否是胡言乱语, 将女公子的丫鬟叫过来一问便知。”      “至于兰陵乡君为何而死.......”      说到这, 李季安声音微顿, 轻轻一笑, 道:“待查清女公子是否对老夫人下毒之后,再去探察仍是不迟。”      “兰陵乡君到底是天子亲封的乡君,镇南侯又是为大夏战死边关, 若她真为奸人所害,宗正府断然要还她一个公道。”      李季安目光悠悠,扫了一眼主座上的未央。      她的背挺得笔直, 气度雍容摄人, 丝毫没有被父亲抛弃的慌乱,恰恰相反, 她凤目微挑, 看好戏似的一步一步将严睿引到她的全套之中。      这般巧言善辩又有一副玲珑心肠的人, 纵然一朝失势, 也不会久居人下之人, 似她这等人, 倒也值得他帮上一帮。      ——更何况,未央的存在,对宗正府有大用。      要不然, 他也不会被一个丫鬟说动, 轻率前来严府。      严睿听李季安这般说话,心中越发惶恐。      他不知道李季安为何改了态度,他只知道,此事若是闹大了,他绝对讨不了好——府上的一切,本是未央母亲萧衡的东西,大夏律法,女子的陪嫁物在女子死后,当为女子的子女所有,若女方没有子女,可由女方的娘家向男方讨回女方的陪嫁,而不是将财物留给男方。      未央嫡系血亲尽丧,远房偏支更是瞧不上靠萧衡上位的严家,与严家划清界限尚且来不及,自然不会脏了自己的手来向严家讨要萧衡的嫁妆。      他这才能在萧衡死后,享受着萧衡的财务。      他逐未央出家门,一是未央做事委实狠辣,触及了他的底线,二么,为的便是这府上的万贯家财。      他本想着,未央虽然机敏,但到底年龄小,经历的事情并不多,此时铸成大错,必然方寸大乱,莫说与他争夺家产了,只怕她现在想的是如何讨好他,让他对她从轻发落。      哪曾想,未央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将宗正府的人请了来,而素来捧高踩低的宗正府,竟然一反常态,帮起她一个血亲尽丧的孤女来。      若任由宗正府插手,他原本的打算,岂不是全部落了空?      严睿思来想去,决定搬出严梦雅的夫婿。      严睿道:“宗正丞明鉴此事非我一人决断,此女勾引雅儿夫婿,下毒害雅儿难产,雅儿怀的乃是顾家的嫡长孙,顾家追究下来,我这才不得不处置了她——”      “昆吾顾家的顾明轩?”      李季安笑了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顾家最初定下的亲事,是女公子吧?”      这个顾明轩,可是引他过来的关键。      未央眸中闪过一抹厌恶,道:“世间最不缺的,便是薄情负心之人。”      未央一语双关,严睿面色微尬,但顾不得未央话里的讥讽,只想着借用顾家让李季安知难而退。      顾家百年世家,清贵门第,顾明轩又在晋王账下做事,与晋王世子关系极好。      而今天子年迈,太子缠绵病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晋王是最有希望问鼎帝位的,李季安纵然有心为未央出头,但也会给顾明轩、给晋王三分薄面,不好再追究此事。      严睿这般想着,又说顾家与顾明轩为此事大怒,他也是逼不得已,才如此行事。      “无妨。”      李季安眸中精光微闪,道:“无论是顾家,还是晋王责问下来,由我担着便是,与严右丞没有干系。”      他之所以帮未央,为的便是敲打晋王,让晋王明白一件事——太子虽身体孱弱,但到底仍活于世,太子一日未死,尔等诸王始终为藩王,容不得放肆半分。      想来未央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让丫鬟从霜敲响了他的府门。      李季安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未央。      这般灵巧的心思,困在一方宅院,委实可惜了。      天家子孙做事,素来滴水不露,宗正府哪怕与晋王之间私下有龃龉,但在明面上,依旧是和乐融融的。      严睿不知其中关节,只是颇为纳闷一向好使的顾明轩,怎地在李季安面前失去了作用,正在犹豫间,耳畔又响起李季安的催促声。      严睿只好让人把从夏带了过来,又给身边小厮使了个眼色,让小厮去向顾明轩报信。      他搬出顾明轩无用,那便让顾明轩亲自前来,宗正府素来见风使舵,待顾明轩前来,李季安必会改了态度。      严睿这般想着,心中稍安,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他的女婿是最有希望问鼎帝位的晋王账下的红人,在他面前摆谱,那便是不给顾明轩面子,不给晋王面子,什么趾高气扬的宗正丞,待顾明轩前来祠堂,李季安还不是要百般讨好于他,哪里还敢帮着未央?      严睿喝上一杯茶,心中得意,对待李季安,不再像刚才那般谨慎小心。      未央将严睿的举止尽收眼底。      她这位好父亲,为官多年,仍是少府门下的一个考工右丞,是不无道理的。      不多会儿,浑身是血的从夏被人带了过来。      婆子们松开架着从夏的手,从夏倒在地上,吐出大口鲜血。      未央急忙走上前,用帕子擦着从夏脸上的血迹,一脸心疼,温声道:“你受苦了。”      “奴.......奴婢不苦,只恨自己拖累了姑娘。”      从夏不住咳嗽着,声音断断续续。      未央将从夏抱在怀里,给从夏擦脸的动作微微颤抖着,道:“我知道你是冤枉的,特意请来了宗正丞,你做了何事,一一向宗正丞说清楚。若下毒是你所为,我与你一并承担,若不是你做的,我也容不得旁人这般作践你。”      李季安眉梢微挑。      他只以为未央是功于心计不择手段之辈,竟不知未央也有这般担当与柔软。      从夏泪如雨下,手指抓着未央的衣袖,艰难说道:“奴婢不曾对老夫人下毒,奴婢只想给那个贱人一个教训,便差人买了木薯粉,混在那贱人所喝的茶水中——”      从夏一口一个贱人,严睿听得眼皮直跳,不等从夏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你与你那主子一样,满口胡言。”      “你买的哪是木薯粉,分明是能置人于死地的砒/霜!”      未央反驳道:“砒/霜乃是剧毒,寻常药堂根本不敢售卖,除非有医官所开的凭证。但从夏近日不曾离府,我又不曾生病请医官,她从哪能弄到医官的凭证,让药堂将砒/霜卖给她?”      她上辈子委实傻,一个漏洞百出的圈套,竟将她算计了去。      仔细想来,不过是因为父亲与顾明轩的态度对她打击太大,让她心灰意冷,失去了求生的欲望,这才被他们谋害至死。      严睿一时无语。      片刻后,严睿又道:“从夏不曾出府,但她可以差人出府。她派去买砒/霜的小厮已经认罪伏法了,你还有甚么可狡辩的?”      “来人,将买砒/霜的小厮带过来,我看你还如何抵赖。”      很快,小厮被带到祠堂。      小厮供认不讳,只说是从夏塞了他一张纸条,又塞了他许多钱,他畏惧从夏是未央身边的大丫鬟,哪怕知道砒/霜是剧毒,却也不敢不去买。      “你说谎。”      从夏重重咳嗽着,用被拔去指甲的手指指着小厮,颤声道:“我给你的纸条明明是木薯粉。”      未央轻抚着从夏的后背,喂从夏喝了一杯水,道:“你说你明知道砒/霜有毒,但畏惧我的威势,不得不去买砒/霜,对吧?”      从夏的手指血淋淋,未央的声音又不辩喜怒,小厮缩着身子,点了点头。      未央又道:“既是如此,想来你是识字的。”      小厮一怔,又连忙点头。      未央手指点着从夏没有喝完的茶水,在地上写上两字,问道:“从夏给你的纸条上,是否写的是这两个字?”      小厮看了看,面上有些犹豫,刚想抬头去看周围人的脸色,想从中得到一点提示,但尚未抬头,便被未央喝住了:“你在说谎,你根本不认识字。”      “说,是谁指使你下毒谋害老夫人与严梦雅的,你休将自己做下的毒事推到从夏身上!”      “认识的,认识的。”      未央一语道破小厮不识字,又将对主子们下毒的事情推在小厮身上,小厮再顾不得其他,急忙辩解道:“就是这两个字,这是‘砒/霜’。从夏姐姐给我的纸条上,就写着这两个字。”       奴仆谋杀主人是大罪,他只是拿了些钱攀扯从夏,万不敢被未央逼着认下这种事。      未央轻轻一笑,起身向李季安道:“事情便是这样,我和我的丫鬟,完全是被诬陷的。”      “我的丫鬟根本不曾对老夫人用毒,她只是看不过严梦雅抢了我的未婚夫,这才出手给严梦雅一个教训。哪曾想,她的忠心护主,却被有心人利用,想借此事置我于死地。”      小厮大惊,道:“小人没有诬赖——”      未央回眸瞧了他一眼,眉梢轻挑,声音略带三分揶揄:“这两个字,是‘蠢蛋’。”      小厮张嘴结舌,身体一软,瘫倒在地,再也说不出什么。      李季安不禁莞尔,曲拳轻咳,压了压笑意,回望严睿,道:“此事当不是女公子所为。”      “至于是何人对严右丞的女儿下了砒/霜,便是严右丞的家事,季安不便插手,只好劳烦严右丞自己查明真相了。”      严睿擦了擦额头上的细密汗珠,狠狠瞪了小厮一眼,小厮缩了缩脖子,满面惊恐,正欲说些什么,却被身边的人堵着嘴拖了下去。      不过半日时间,谩骂未央的王婆子,诬赖未央的小厮尽数落了难,祠堂里伺候着的众人无不心惊,再看未央,已没有了最初看落水狗的幸灾乐祸。      严睿又向李季安赔笑道:“睿御下不严,让宗正丞见笑了。”      “御下不严暂且不论。”      李季安抿了一口茶,道:“严右丞官拜内府门下考工右丞,又是顾明轩的岳丈,不查明真相,便匆匆将嫡女逐出家门,此等行径若是传了出去,不仅严右丞面上无光,顾明轩在晋王那里怕是也不好交代。”      “是,是。”      严睿连连点头,道:“我生平最疼爱的便是未央了,若非受刁奴蒙蔽,怎会如此待她?”      如今李季安在侧,他不能将未央逐出家门,便只好再将未央认下。      李季安不可能一直留在严府盯着他,未央的去留,还不是捏在他的手里?      这般想着,严睿走到未央身边,向未央赔不是:“未央啊,为父老眼昏花,这才让你受了委屈。今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为父向你保证,你还是严家的嫡女,吃穿用度一如既往。”      “不,不止是一如既往,为父会加倍补偿你,绝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正文 第 4 章   第四章      严睿的话情真意切, 再配以他英俊诚恳的脸, 让未央有一瞬的恍惚。      母亲大抵也是见了这个模样的严睿, 才会被他所骗, 不惜与家族决裂嫁给他, 然而最后却落了个花信之期便饮恨而终的凄惨下场。      想起早早离世的母亲, 未央眸中闪过一抹冷色。      暮春三月, 天气转暖,金乌东升,阳光穿透霞云, 掠过窗台,斜斜照进祠堂。      未央垂眸再抬眉,眼底恢复平静, 看着面前对她分外亲热的严睿, 笑了笑,道:“严右丞想息事宁人, 认回我这个女儿, 此事倒也不难, 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严右丞需得答应我。”      从夏听此, 连忙颤着手去拉未央衣袖, 劝道:“姑娘,不可。”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之前便劝姑娘, 说严睿面甜心苦, 对姑娘不过是嘴上的疼爱,行动上却没有半点慈父之心,可姑娘不信她的话,对严睿分外尊敬,又为着严睿,始终不曾对抢了姑娘未婚夫的严梦雅狠下杀手。      可饶是如此,姑娘仍落了个被严睿逐出家门的下场。      而今苍天有眼,宗正府替姑娘出头,姑娘的冤屈得以重见天日,她怎能再看着姑娘又被严睿所骗?      从夏哑着声音不住劝说未央,从霜一贯沉默寡言,虽未说话,但面上亦是不解。      未央拍了拍从夏的手背,示意她无需担心。      李季安眉梢轻挑,眼中闪过一抹讶色。      严睿心中微喜。      未央虽然素来跋扈,得理不让人,但对他这个父亲却是极为尊敬,面对着他时,总带着三分小心翼翼讨好的态度。      以往她虽然因婚事被抢,而针对雅儿,但只要被他发觉,他斥责她几句,她便不敢再生事。      今日多半也是如此。      他终究是她的父亲,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嫡系血亲,哪怕他将她逐出了家门,但只要他伏小做低哄上一哄,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依旧待他亲亲热热的。      更何况,他逐她出家门,都是刁奴从中作梗,他被人蒙骗,又加之迫于顾明轩的威势,这才不得不发作了她。      她是他最为贴心的女儿,必能明白他的苦处的。      这般想着,严睿面上的笑又多了几分,道:“乖女,你说。”      未央到底是萧衡的女儿,跟萧衡一样的好哄。      严睿捋了捋胡须,笑道:“莫说只是一个要求了,纵然十个百个,为父也全部答应你。”      “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在陷害我。”      未央环视着祠堂里伺候着的丫鬟,以及祠堂廊下站立着的婆子与小厮们,挑眉慢慢说道:“这偌大府邸,究竟是谁容不下我。”      “我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李季安轻轻一笑,低头抿了一口茶。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眼前的这个少女。      严睿一怔,看了看未央,面上有些犹豫。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现在的未央,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      但具体是哪些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严睿斟酌片刻,开口道:“自然是不过分的。”      罢了,未央想查便查吧。      李季安在侧,他根本无法拒绝未央的这个要求。      严睿让小厮将所有牵连从夏对老夫人用毒的人员带过来,当着未央与李季安的面,又问了一遍。      窗外阳光微暖,严睿一手端着茶,却始终不曾将茶水送入口中,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屋里的丫鬟婆子。      严睿略显紧张的动作落在李季安的眼底。      李季安手指轻抚茶杯,眼神变得有些玩味。      严家的水,似乎有些深。      王婆子与攀咬未央的小厮已经落了难,丫鬟婆子心惊之下,说辞由原来的言之凿凿,纷纷改成了或许吧,应该是,不敢再胡乱攀扯未央。      未央唆使丫鬟从夏对老夫人下毒,却被严梦雅误服了的事情,从铁证如山,变得扑朔迷离。      至于未央勾引严梦雅夫君顾明轩的丑事,更是变成了两人不过是在廊下说了几句话,未央便狠狠打了顾明轩一巴掌,便大怒拂袖而去的泾渭分明。      严睿悄悄松了一口气。      丫鬟婆子们虽然改了说辞,但此事仍与他没有任何关联,他不过是被刁奴所骗,并不是有意对亲生女儿狠下杀手。      严睿这才抿了一口杯中的水,放下茶杯,对未央道:“乖女的确是被冤枉的。”      未央轻笑。      冤枉?      她自重生再度睁开眼的那一刻起,要的便不仅仅是还自己一个清白。      “严右丞明鉴,这些人虽然洗刷了我的冤屈,但却不愿说出幕后主使是谁。”      未央微微一笑,道:“也罢,我本就不该指望你们这些人的。”      “从霜,”      未央唤了一声,从霜侍立听命,未央道:“将我让你准备的人带过来。”      严睿手指微紧。      未央还准备了其他人?      这种事情他怎么不知道?      严睿心中微惊,面上略带几分紧张,向窗外廊下的走道张望着。      不多时,从霜带来了两个人进来,一个身着短褐,瞧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像是学徒模样,另一个三十岁出头,着深衣,颇为儒雅。      严睿看了看二人,有些不解,问道:“这两位是?”      未央道:“砒/霜乃是剧毒,怎是那般好买到的?”      “若想去药堂抓砒/霜,须有医官开的凭证,凭证一式三份,病人一份,医官一份,药堂各留一份。”      李季安颔首,看了看未央,道:“不错。”      “女公子对砒/霜倒是颇为了解。”      一个养在深宅大院中的闺阁女儿,怎会知晓购买砒/霜需要凭证的事情?      未央眸光微暗。      上一世,她被逐出家门,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便在被送往乡下庄子路上马车停下来休整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偷偷去药堂买砒/霜。      药堂不肯卖她砒/霜,她这才明白,原来死都不是那么好死的。      可惜没过多久,她的马车遭遇劫匪,劫匪不仅劫财,还对她起了心思,她不堪受辱,跳崖自尽。      回想往事,未央眸色微沉。      待她将严睿了结之后,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对她派出劫匪的顾明轩。      未央道:“砒/霜之事关乎我的清白与身家性命,不敢不了解。”      未央将知晓购买砒/霜的事情一句带过,李季安便不再多问,只问被从霜带来的学徒手中可有凭证。      学徒连忙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      侍从将凭证捧给李季安,李季安打开一瞧,下面的落款人却是未央的印章。      出身大家的姑娘,都有自己的印章,如当官之人都有自己的官印一般。      严睿瞥到未央的名字,长舒一口气。      李季安捏着纸,看了看未央,未央笑了笑。      想将她置于死地的那个人,怎会连这点心计都没有?      不仅有这些心计,就连医官那里动的手脚,也是□□无缝的。      未央问医官:“我是何时去你那开的凭证?又穿的是什么衣裳,身边带了什么人?”      医官捋着胡须想了想,道:“夫人是三日前来找我的。”      听到“夫人”二字,未央眸光闪了闪。      她被严梦雅设计嫁的那位“好夫君”何晏,是个商户,性子阴鸷孤僻,手段阴狠毒辣,除却一张好皮囊令人称赞外,剩下再无任何优点。      若只是这样还就罢了,她并非只看重出身之人,更何况,何晏出生之际,祖业凋零,只剩下几个上了年龄的忠仆守着他过日子,说句破落户也不为过,然而家无余粮的何家到了何晏手里,不过数年,便被何晏经营得有声有色,更是继袭了祖上的荣恩侯,自己成了荣恩侯世子。      ——虽说商人在本朝地位不高,不能为官,更没资格从军,可本朝太/祖皇帝立朝之初缺钱少粮,为保朝政正常运转,太/祖皇帝颁下一道昭命,言及若商贾之户若上交国家一定的钱粮,朝廷可放宽对商户的限制。      说白了,不过是花钱买爵位。      何晏买回了祖上的爵位,更成了天子面前红人,这般心思手段,委实让人惊叹。      何晏倾城国色,极其漂亮,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一双潋滟桃花眼,更是勾魂夺魄,他懒懒抬眉瞧上旁人一眼,便能将人的魂魄勾了去,让人恨不得扒开胸膛捧出心肝送给他。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脸,任谁都会觉得何晏值得一嫁,她被严梦雅设计嫁给何晏,也算颇为圆满。      可偏偏,在她出嫁前夕,让她在府上听到了最不该听到的事情——何晏心思毒辣,死于他手中之人不计其数,性子孤冷阴鸷,不喜女色,曾有人向他投怀送抱,被他扭断脖子扔在乱葬岗。      这本是极其机密的事情,外人根本无从得知,顾明轩是晋王账下红人,时常跟在晋王身后在天子面前走动,这才发现了端倪。      顾明轩将这件事说与严梦雅听,提起何晏,一向镇定自若的顾明轩竟然声音微微发抖。      能把顾明轩吓成这样的人,该是怎样的一个恶魔?      她听到这些事情后,对何晏心中充满畏惧,奈何圣旨已下,她不得不嫁给何晏。      大婚之日,不喜女色何晏果然不曾碰她,成婚数日,她与何晏分居而住,至今尚未圆房。      她心中不喜何晏,生平最恨的,便是旁人将她唤做夫人,故而她身边之人,仍是以姑娘唤做她,她出门做事,亦不许旁人将她唤做夫人。      她对夫人二字如此忌讳莫深,若真去了医官处开砒/霜的凭证,怎会容忍医官这般称呼她?      医官的话仍在继续:“夫人身上穿着妆花缎做的襦裙,身边带了两个丫鬟。”      妆花缎是云锦的一种,为大夏贡缎,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只有天家逢年过节赏赐下来的人家,才有资格穿妆花缎的衣服。      又加之砒/霜是剧毒,故而他对那日让他开凭证的人印象颇深。      医官与抓药学徒们的话,让原本已经洗去买毒杀人的未央,再次坐实了行凶罪名。      从夏拖着满身伤痕的身体,骂道:“你胡说,我家姑娘根本没有找过你。”      严睿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来,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对未央道:“为父知道你心中怨恨雅儿,可她到底是你的妹妹,你怎能做出买砒/霜毒杀于她的事情?”      “你纵然不看在她是妹妹的面子上,也该看在她肚子里怀的顾明轩的骨肉份上——”      “她肚子里怀的是谁的孩子,与我有甚么干系?”      未央道:“我与顾明轩虽有订婚在前,但自他与严梦雅私下苟且那日起,我与他便再无瓜葛。他娶了谁为妻,那是他的事,谁又怀了他的孩子,更与我无关。”      “我奉谕旨嫁于何晏为妻,不敢也不会与其他男人有半点牵扯,望严右丞慎言,莫将我与旁人扯到一起!”      未央的声音清亮,廊下的顾明轩停下脚步。      这些话,本是那夜他与未央说的,而今从未央口中说出来,他心中略微有些不舒服。      顾明轩顺着窗台看向祠堂的未央。      她比阳光明灿,比百花鲜艳,无论何时何地,她永远熠熠生辉,是人群中最为瞩目的那一个。      这的确是一张好皮囊,能叫人一见倾心,可偏生了一副蛇蝎心肠。      顾明轩眉心闪过一抹厌恶。      刚才因未央的话而生出来的几分不舒服感,此时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未央险些将他妻子害死的刻骨恨意。      顾明轩大步走进祠堂,冷声道:“何夫人的话说得漂亮,却为何毒杀我的夫人?”      他在来的路上已经知晓了,严睿迫于宗正府的威势,不得不将心思毒辣的未央又认回严家。      但严睿怕宗正府,他可不怕。      未央将雅儿害得这般惨,他怎会轻易放过未央?      顾明轩看着那张倾城国色的脸,心中倒足了胃口,道:“雅儿恭谨柔顺,可曾半点对你不住?”      祠堂外阳光明媚,顾明轩逆光站在祠堂内,负手而立,尽显世家子弟的倜傥风流与仪表堂堂。      李季安轻啜一口茶,瞥了一眼身旁的未央。      这般的容貌气度,也无怪乎未央对顾明轩情根深种了。      未央道:“几日不见,顾郎君的脸皮越发厚了。严梦雅对我不住的事情,要我当着宗正丞的面一一说出来么?”      “顾郎君,脸皮这种东西虽然无用,但作为世家大族的公子,还是要将脸皮捡起来用上一用的。”      “你!”      顾明轩一时气节,却找不出话来反驳。      他不是不知道未央素来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但以往的未央,在他面前,是收敛了所有的尖锐的,以至于让他生出一种错觉,无论他做了何事,说了何话,未央都不会对他反唇相讥。      直至今日。      顾明轩哑然。      “至于我毒杀严梦雅之事.......”      未央眸中满满都是嘲讽:“顾郎君,我很想问你一句,在你心里,我竟是这般好性的人么?我若想杀一个人,何须用下毒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正文 第 5 章   第五章      这句话是大实话。      饶是顾明轩恨毒了未央, 也不得不承认, 以未央的跋扈, 若是想杀一个人, 根本不会忍到下毒。      未央心思毒辣, 手段残忍, 谁若是得罪了她, 她当场便会还回去,压根不会细细斟酌想着去下毒。      可转念一想,雅儿到底是未央的妹妹, 未央再怎么恶毒,也不好光明正大谋害雅儿,只能用这种下毒的方式去加害雅儿。      这般想着, 顾明轩对未央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道:“这个世上,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出来的?”      “你顾及彦儿是你的妹妹, 加害她影响你的名声, 便用了下毒这种下三滥手段, 这有什么可好奇的?”      “名声?”      未央扬眉:“自严梦雅与她母亲入府的那一日, 我便没甚名声可言了。”      “她们母女二人, 一个娇滴滴, 一个柔弱弱,我便是肆意欺辱她们心思恶毒的歹人。我与她们素来不和,且又声名狼藉, 有甚么可顾念名声的?”      顾明轩面色微红, 一时无话。      他有心想反驳未央的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又需顾忌世家子弟的君子之风,不能像未央那般出口百无禁忌。      “好一张利嘴,好一副蛇蝎心肠。”      顾明轩静立于祠堂,手指紧握成拳,冷声道:“岳丈终归是你的父亲,哪怕你下毒杀人,也不忍狠心责罚于你,但我是雅儿的夫婿,断不能容忍旁人这般害她。今日莫说是宗正丞在此,纵然宗正卿与右扶风一同到了,我也要替雅儿讨个公道!”      更何况,镇南侯早已战死边关,兰陵乡君更是早早离世,未央身后并无靠山,嫡系血亲只有严睿一人,宗正府与右扶风最会看人下菜,犯不着为着一个未央,便将他得罪透了。      今日李季安为未央出头,便已是宗正府做事的极限。      顾明轩目光越发轻蔑,道:“大夏虽然优待列侯,但也不会对买毒杀人的列侯之后坐视不理。”      未央眼底满是恶心。      顾明轩厌极了她,她又何尝不厌恶顾明轩?      扪心自问,她虽与严梦雅过节不断,但从未有半点对顾明轩不住,对顾明轩掏心掏肺,甚至为了顾明轩的前程,去求自母亲死后,便与她断了往来的二外公,顾明轩这才从一个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弟,谋得一官半职,而后青云直上,成了晋王账下的红人。      可笑她为顾明轩百般委曲求全对自己冷眼相待的二外公,换来的却是顾明轩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对她派出劫匪。      上辈子的她,当真是瞎了眼睛。      “你口口声声指责我毒杀严梦雅,但我若真做出此事,无需你动手,我自去右扶风处领罚。”      未央道:“但我若不曾做出此事,你又待如何?”      “可笑,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顾明轩道:“若此事并非你所为,我三跪九叩向你道歉。”      “一言为定。”      未央眸光轻闪。      她要的便是这个结果。      她与顾明轩相处多年,对他的性情再了解不过,这般说话,不过激他上钩罢了——顾明轩这般自负的人,一剑杀了才是便宜他了。      她要一寸一寸敲碎他的骄傲,让他明白负心男子,并不是那么好做的。      他既然享受了她爱他时的付出,便该承担她不爱他时的报复。      未央请李季安做见证,李季安轻笑点头。      顾明轩厌恶地把脸偏过一边,不去瞧未央。      未央浑然不放在心上,整了整衣服,问医官道:“医官,你确定那日见到的‘夫人’是我?”      医官正欲回答,未央又道:“你最好仔细想一想再说话,胡乱攀扯列侯之后的下场,是发配充军。”      医官打了个冷战。      顾明轩不悦道:“你无需怕她,只管直说便是,万事有我替你撑腰。”      医官连连点头,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努力回想着那日的场景。      阳光微暖,照在未央身上,未央凤目微挑,如怒放在地狱入口处的曼陀罗花。      美则美矣,却要人性命。      医官不敢再看,只低头道:“那日夫人带着帷帽,故而小人不曾看到夫人的脸。”      顾明轩眸光微变,正欲发作,却又听医官继续道:“不过以身量来看,却是差不离的。”      顾明轩眼底闪过一抹嘲弄,道:“你还有何话说?”      未央轻啜一口茶,面上丝毫不见被指证的慌乱,平静道:“我自奉谕旨嫁于何晏之后,便甚少离开荣恩侯府,此事可请侯府之人作证。”      想起她那位“夫君”荣恩侯何晏,未央眸光沉了沉。      顾明轩是书中男主,出身世家,她求着二外公,让他郎官入仕,成为晋王账下的红人,后来晋王登基,顾明轩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顾明轩的一生中,可谓是从出生,到经历,都是话本中男主的最佳配置,还有一个为他疯狂为他付出一切的恶毒女配自己。      而她的这位“夫君”,亦是一位不输于顾明轩的厉害角色。      顾明轩出身世家,她的夫君是商人之后,从出身便落了顾明轩一大截。      更何况,那时的她心中只有顾明轩,何晏纵为天子,她也瞧不上。      直至今日,她与何晏都尚未圆房。      不仅尚未圆房,还百般与何晏吵闹,闹到前几日,她还问何晏要了一纸休书,现已恢复了自由身。      恢复自由身虽好,可想起书中何晏后来的权倾天下,她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顾明轩辅佐晋王登基,有从龙之功,所以才位列三公,但何晏,却是在晋王登基之前与晋王并无往来,然而晋王登基后,他却打破商户不能入朝为官的规矩,位列三公,权倾天下,压得顾明轩都要让他三分。      何晏容貌绝世,手段之狠辣亦是让人闻所未闻,得罪过他的人,无比下场凄惨,死因成谜。      世人畏惧于他的残暴,再不敢说起他的名字,只敢偷偷将他唤做“玉面修罗”。      想起何晏睚眦必报比针眼还要小的心思,未央眼皮跳了跳。      负心汉顾明轩她尚且好对付,可这位如同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何晏,她却不好招架。      思及往事,未央越发心虚。      可转念一想,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甚么好怕的?      待她料理了严家与顾明轩,再去会一会那位“玉面修罗”不迟。      只是眼下她与他和离之事,还是不要被外人得知的好——她与何晏是天子赐婚,私下和离便是藐视天威。      如今她已是众叛亲离,身边只剩两个丫鬟,若再背个藐视天威的罪名,莫说她想讨回自己应得的一切,只怕此时唯一一个替她出头的宗正府,都会将她擒去宗正府治罪。      未央道:“我若想买砒/霜,大可派侯府之人随意找一偏僻之地去买,无需去保宁堂购买,留给你们这么明显的把柄。”      未央话里仍将自己说做荣恩侯府的女主人,何晏性格孤僻,独来独往,家事从不为外人得知,故而众人也不知未央与何晏的关系究竟如何,只以为她此次回严府,是例常回娘家,因而并未多想。      李季安微微颔首,道:“女公子的话,倒是颇有道理。”      顾明轩冷哼一声,道:“宗正丞的袒护之心,是否太过明显?”      李季安淡淡道:“若是袒护,今日过来的,便不是我了。”      顾明轩眼皮微跳,心中有些不解——这个残忍毒辣的未央除了一张好皮囊外,剩下再无任何优点,宗正府为何会替她出头?      未央又问医官:“你说我那日穿着妆花缎的衣裳,又带了两个丫鬟,我且问你,我带的两个丫鬟,可是你面前的这两人?”      医官便去瞧身边两人。      一个伏在地上奄奄一息,鬓发虽然有些散乱,但不曾掩去她的秀美,反倒给她添了几分楚楚动人之感。      另一个垂手而立,身量颇高,眉间略带三分英气。      医官怔了怔。      这可比他那日见到的两人好看多了。      他那日见到的丫鬟,一个故作柔弱略显做作,另一个身量虽高,但却是粗苯之感,而不是面前女子的英姿勃勃。      医官道:“那日我见到的,并不是这两位姑娘。”      顾明轩面有不虞之色。      未央道:“我再问你,你所见的妆花缎衣裳,是妆花缎的何种花样?”      医官便那日见的花样说与未央。      未央轻笑,道:“这便是画蛇添足了。”      “我知道如今市面上有一种缎子,瞧着与妆花缎差不离,普通人家穿不了妆花缎,便买了这种缎子做衣服。”      未央看向从霜,道:“从霜,将那缎子取了来。”      从霜听命而去。      不多时,从霜双手捧来半面锦缎,在阳光照射下,与妆花缎极为相似,只是妆花缎的光泽更为细腻柔软,这个缎子便显得有些粗糙了。      严睿微微一惊,手指微紧。      未央道:“你那日见的,可是这件衣服?”      医官揉了揉眼,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件。”      “这便是了。”      未央瞥了一眼严睿,嘴角微勾,道:“前两日我的丫鬟从霜,偶尔得见老夫人身边的吴婆子在烧东西,她心中很是好奇,便跟了上去。”      “从霜见这衣服委实好看,便心痒难耐,又觉得吴婆子烧了实在浪费,便趁吴婆子不备,将这件衣服取了来。”      未央轻笑,道:“带吴婆子过来,看是不是她想要销毁的那一件。”      吴婆子早被从霜吓破了胆子,未央问什么,她便说什么。      吴婆子供认不讳,祠堂内一时无话。      未央的话虽然句句指责从霜贪图衣服,但在座之人皆是人精,哪里不懂未央话里的意思?      分明是吴婆子在销毁衣服的时候动作不利索,被从霜偷梁换柱弄了来,这才有今日替未央洗白一切冤屈的机会。      想到这,众人不禁打了个冷战——未央早就知道下毒之事是针对她的一个圈套,她表面顺从半句不曾分辩,却在私底下悄悄安排好了一切。      无论是为她撑腰的李季安,还是抓药的学徒、开凭证的医官,甚至吴婆子未来得及销毁的衣物,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甚至就连在座的他们,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她根本不是什么被困在祠堂等死的孤女,而是掌控一切、笑看他们一步步走入她设好的全套内的执棋手。      思及此处,严睿面上闪过一抹慌乱,顾明轩眼睛轻眯,李季安懒懒抬眉。      未央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道:“事已至此,想来大家也该明白事情原委了。”      “我根本不曾毒杀老夫人,严梦雅误服毒药更是无稽之谈,我不过是碍了别人的眼,那人处心积虑想要除掉我罢了。”      未央看向严睿,轻笑道:“严右丞,而今府上容不得我的,似乎正是您的母亲呢。”      李季安目光徐徐,落在严睿身上。      严睿心下一慌,连忙道:“这一定是误会。”      这件事若宗正府不曾插手,那还罢了,可现在宗正丞在侧,又又有维护未央之意,一旦落实此事是他母亲所为,严家的名声,他的前途,便全部毁在此事之中——未央的母亲与外祖父虽然死去多年,但她的外祖父到底是四镇之首列侯之最的镇南侯,又是为国捐躯而死,天子哪怕是为镇南侯做面子,也不会任由旁人这般欺辱未央。      严睿赔着笑,道:“老夫人素来待你极其亲厚,怎会设计害你?”      从夏啐了一口,道:“老爷说这句话也不亏心,老夫人最宠爱的,当是那个最会扮可怜的贱人才对。”      听到“贱人”二字,顾明轩狠狠瞪了从夏一眼。      严睿面色微尬,曲拳轻咳,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却不好反驳从夏的话。      未央眉梢轻轻一挑,道:“严右丞的意思,是继续查下去?”      严睿怔了怔,有些不明白未央话里的意思。      难道这件事不是老夫人做下的?      老夫人不喜欢未央的母亲,也连带着不喜欢未央,平日里很少给未央好脸,未央并不是一个委曲求全之人,见老夫人不喜她,也不大尊敬老夫人。      时间久了,老夫人与未央之间的矛盾便越发深厚。      一个是女儿,一个是母亲,他夹在中间,颇为难做。      未央是正妻嫡出,母亲是兰陵乡君,外祖父又为国捐躯,老夫人为着严家的名声,不好明目张胆刁难未央,想出这样的主意来陷害未央,实在再正常不过——老夫人是他的母亲,知母莫若子,老夫人是什么性格,他再了解不过。      这件事,的确是老夫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可不是老夫人做下的,又能是谁算计的?      严睿想了半日,也不曾想出个所以然来。      但不管是谁做下的,这事一定要查到底——未央到底是乡君之女,今日又有宗正丞在此听证,老夫人哪怕是他的母亲,陷害乡君之女也免不了杖责五十。      老夫人一把年龄,怎能经受这般的杖刑?      更何况,此事若是传出去了,他与严家,还有什么未来可讲?      严睿斟酌再三,开口道:“老夫人是我的母亲,我为人子,自然不能让母亲蒙受不白之冤。”      “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未央眸光轻转,道:“那便依严右丞之言。”      她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这个严家,从里到外烂透了,不是朽木,便是禽兽,吃着她母亲留给她的家产,享受着母亲留给她的尊贵,却还想鸠占鹊巢,将她逐出家门,独吞母亲留给她的一切。      他们这般害她,便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未央轻轻一笑,轻啜口茶,看了看一旁的顾明轩,道:“此事虽不算真相大白,但也洗刷了我的冤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报复这些人的第一步,便是从伤她最深的负心汉开始。      未央揶揄道:“顾郎君准备何时向我三跪九叩赔罪?” 正文 第 6 章   第六章      顾明轩的脸色登时涨得通红。      男儿膝下有黄金, 他怎会真的向未央磕头认错?      若他真向未央叩头了, 他以后还有甚么脸面生活?      顾明轩冷笑, 道:“你莫要得寸进尺。”      未央道:“怎么?顾郎君自诩世家子弟, 极具君子之风, 今日想出尔反尔, 不认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了?”      “你怕不曾对雅儿下毒, 但你往日欺辱雅儿之事却是铁板钉钉。”      想起雅儿在未央面前受过的委屈,顾明轩恨不得现在便将未央杀之后快,可李季安在侧, 他不得不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能冷冷道:“我怎会向一个百般欺辱我妻子之人道歉?”      “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妻子,但是顾明轩你莫要忘了, 当初你顾家三媒六聘的, 可是我未央。”      那年她待嫁闺中,满心欢喜地等着顾明轩来迎娶自己。      素来不喜女工的她, 请了华京绣工最好的绣娘, 拿起针线, 将手指扎成了蜂窝一般, 终于绣出了自己满意的鸳鸯戏水。      顾家是百年世家, 门第清贵, 而严家在没有娶她母亲之前,却是连立足之地都没的人家。      门第不对等,她怕旁人说闲话, 便给自己备上了厚厚的嫁妆, 用来堵世人的嘴。      为此她还与老夫人闹了好几场,被严睿骂做不孝,行了家法,跪在祠堂反思。      祠堂阴冷,夜里的风更是能将人的骨头都冻碎,从未吃过这般苦的她,一跪便是好几天。      可饶是如此,她心中仍是欢喜的。      她盼啊盼,盼着顾明轩来娶自己。      可她盼来的,却是顾明轩与严梦雅勾搭在一起的消息。      严梦雅比她小上一些,生母是谢氏,严睿的外室。      谢氏是老夫人的远房内侄女,母亲缠绵病床那两年,谢氏便与严睿勾搭在了一起,母亲死后,严睿装模作样守了一年,便迫不及待地将谢氏接了过来——谢氏又有了身孕,医官说是男孩,无论是严睿,还是严老夫人,都舍不得让严家的独苗苗当一个外室子。      这件事若是放在其他朝臣家里,只怕早就被言官们奏上好几本,可严睿是少府门下秩俸只有四百石的考工右丞,连上朝参政的资格都没有,自然也无人理会他的家事。      在意这件事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为此事在府上闹了许久,恨透了谢氏与谢氏所生的孩子们。      尤其是严梦雅。      严梦雅娇娇柔柔,最会扮可怜,寻常遇见了,她还未说些什么,严梦雅便哭哭啼啼说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旁人见了,只以为她在欺负严梦雅。      而一贯疼爱她的父亲严睿,见严梦雅如此,只以为她太过跋扈,与她越发离心。      严梦雅抢走了她的父亲,而今又抢走了她的未婚夫,她如何不恨?      然而她尚未来得及发作,顾明轩便利用晋王的关系,设计天子赐婚她与何晏,她只能含恨嫁给何晏。      大婚之后她与何晏冲突不断,她向何晏要了和离书,回到府上,却见严梦雅与顾明轩恩恩爱爱,小腹高高隆起。      她这才明白,原来严梦雅与顾明轩早就勾搭在了一起。      她挖空心思绣鸳鸯戏水,顾明轩在与严梦雅颠倒鸾凤,她数着日子待嫁,顾明轩在与严梦雅花前月下。      府上众人都知顾明轩与严梦雅你侬我侬,唯独瞒着她,      往事涌上心头,未央只觉得胸口似被钢刀碾过,她闭眼深呼吸,堪堪压下心头刻骨恨意,讥讽出声:“至于你口中所说‘妻子’二字,更是无稽之谈。”      她虽对顾明轩情根深种,但亦有自己的尊严,顾明轩若与她说明白,她必会与顾明轩退婚,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她与顾明轩大婚将至,顾明轩却转眼与她的妹妹通好,并设计让她嫁给何晏,让她成为华京城的笑柄。      未央道:“聘者为妻奔者妾,你将她称为妻子,置世人明媒正娶的妻子于何地?”      顾明轩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严睿面上亦是不大好看——他与谢氏亦是如此。      严睿低头抿着茶,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顾明轩手指紧握成拳,有心想反驳未央,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顿了半日,方道:“雅儿到底是你的妹妹,你言辞如此刻薄,哪里有列侯之后应有的修养?”      “我只对人有修养。”      未央嘲弄道:“而禽兽不如之辈,根本配不起我的好修养。”      “刁妇!”      顾明轩再也克制不住,抬手便要去打未央,然而他的手尚未落到未央身上,便被李季安拦下了。      李季安神色淡淡,道:“顾郎君也知,女公子是列侯之后。”      顾明轩道:“你当知我在晋王账下做事。”      “太子仍在,晋王不过一地藩王,有甚资格管列侯之事?”      未央凉凉道:“还是说,晋王觉得天子年迈,太子病弱,这大夏江山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所以才会这般急不可耐地插手列侯之事?”      “晋王如此心思,置天子与太子于何地?此等僭越之举,与谋逆有何区别?”      “你——”      顾明轩心头一惊,后面的话却不敢再说。      未央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莫说让他心惊胆战,纵然晋王在此,只怕此时也是心惊肉跳的。      顾明轩眸光变了几变,手指紧握,慢慢松下手,道:“晋王忠于大夏,忠于天子,更忠于太子殿下,忠心昭昭,日月可鉴。你为列侯之后,当知污蔑藩王的下场。”      “我自是知道。”      未央挑眉,不急不缓道:“但若晋王不曾存了这种心思,你一个晋王账下的郎官,秩俸不过八百石,怎敢如此嚣张行事,丝毫不将列侯之后放在眼里?”      顾明轩指尖泛白,胸口微微起伏着。      他终于发觉,自己又中了未央的圈套。      未央的每一句话都是计算好的,激怒他,将他引入她的算计之中,逼得抬出晋王,逼他不敢与她较真,最后逼他向她磕头认错。      他早该想到的,未央心思毒辣,怎会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折辱他的机会?      窗外阳光微暖,顾明轩却浑身战栗不止。      男儿宁死不受辱,可若他不向未央磕头认罪,便是承认了他跋扈行事,更承认了晋王意图不轨。      顾明轩僵立在祠堂之中,脸色红得能滴出血来。      严睿见此,忍不住向未央道:“乖女,得饶人处且饶人。”      至于看在谁的面子上,他却完全不敢说——顾明轩曾是未央的未婚夫,现在却是未央的妹夫,无论怎样开口,都是往未央心口上扎刀子。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未央淡淡道:“严右丞应该知道,我性子狭隘,心思毒辣,最是睚眦必报。”      李季安微微侧目,阳光徐徐落下,未央轻抚鬓发,面上不见任何悲喜。      李季安收回目光,轻啜一口茶。      顾明轩膝盖微曲,慢慢在未央面前跪下。      他一定要杀了这个人。      不,不是杀,一刀将她杀了,实在太便宜她了。      他要让她生不如此,为今日折辱他付出代价。      顾明轩低沉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明轩鲁莽,尚未查清事情真相,便对夫人恶言相向,明轩向夫人道歉。”      未央凤目微挑,丝毫不在意顾明轩身上遮掩不住的对她的刻骨恨意。      她上辈子被顾明轩派出的劫匪逼到跳崖,是死过一次的人,此生再没甚么好怕的。      顾明轩想要害她,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未央道:“还有呢?”      顾明轩咬牙道:“夫人是列侯之后,奉旨嫁入荣恩侯府,身份尊贵,莫不如是。明轩不该对夫人无礼,更不该对夫人动粗。”      说完话,他重重叩下,道:“夫人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未央勾了勾嘴角,道:“满意,再没有甚么不满意了。”      让一向自负的顾明轩向她叩头认错,比杀了顾明轩还要解恨。      顾明轩得了未央这句话,直直站起身,逃似的出了祠堂,片刻也不愿在祠堂多待。      好像祠堂里有着吃人喝血的恶鬼一般。      严睿如坐针毡。      顾明轩负心未央,落了个这般下场,那么他与分外偏心的老夫人呢?      严睿心中忽而生出一个念头——未央想要继续追查下去,只怕未必是想还老夫人一个清白,而是有其他恶毒打算。      想到此处,严睿心头一惊,想要开口阻止此事,可现在阻止,便是坐实老夫人加害未央,毕竟吴婆子在从霜的逼问下已经供认不讳,那件衣服,的的确确是她从老夫人那里拿来去烧毁的。      严睿越发忐忑,额间冒出细密汗珠。      未央瞥了一眼脸色越发难看的严睿,微微一笑,道:“这件衣服吴婆子虽然说是从老夫人那里得来的,但府中刁奴众多,吴婆子的话也不可尽信。”      “这样吧,传府中账房过来。”      未央道:“府上所有的采买,他皆登记造册,是谁的衣物,一问便知。”      祠堂内侍立着的小厮看了一眼严睿,严睿向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会意,离开祠堂去找账房。      未央看了一眼从霜,从霜微微颔首,示意未央无需担心。      丫鬟们续上茶,未央喝着茶。      不多会儿,窗外廊下便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未央放下茶杯,抬眉去瞧账房。      账房一进祠堂,便跪下向严睿请罪,道:“老奴该死,求老爷责罚。”      严睿故作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账房道:“老奴前夜记账的时候犯了瞌睡,打翻了砚台,弄脏了账簿,这两月的帐,怕是不能看了。”      严睿佯怒,道:“你这老奴,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严睿与账房一唱一和,未央手指轻扣着桌面。      她本就没指望能从账房处查清衣服,这偌大府邸,她能用的,能信的,只有从夏与从霜两人罢了。      未央轻笑,道:“不是弄脏了账本,而是有人找了你吧?”      “我听闻前天傍晚,府上的表小姐去了你那里——”      “没有的事。”      账房不等未央把话说完,便连忙道:“表小姐近日从未来找过我。”      “姑娘一直在祠堂里,怎能知晓旁院的事情?姑娘年幼,切莫听信了旁人的挑唆,与自己嫡亲的亲人生了嫌隙。”      “嫡亲的亲人?”      未央轻轻挑眉,道:“亲人暂且不论,你为奴,我为主,我的话,你还是不要轻易打断的好。”      账房面上有些不自在。      他入府数十年,府上除却几位主子,便数他的地位最高。莫说寻常的丫鬟婆子见了他要奉承他,就连谢氏与二姑娘严梦雅见了他,也是笑面相应的。      这样的日子过惯了,他才敢在祠堂里出口打断未央的话,然而未央不轻不重的几句话,便将他弄得好生没脸——地位再怎么高的奴仆,终究还是奴仆,无论未央说什么,他都得听着受着。      账房面上有些不自在,心中越发厌恶未央的跋扈。      什么嫡出的大小姐?不一样被庶生的二姑娘抢了婚事,还被迫嫁给一个商户!      她也就能在自己面前耍耍威风了,待宗正丞一走,老爷与老夫人有的是法子收拾她。      这般想着,账房心中好受许多,面上又堆满了笑,只对未央连连认错。      账本已毁,未央又被困在祠堂,根本不可能知道他那里的事情,这个哑巴亏,未央吃定了。 正文 第 7 章   第七章      未央漫不经心瞥了一眼虚情假意的账房, 道:“账房是府上的老人了, 想来也不会骗我。”      “看来旁人对我所说之事, 多半是捕风捉影了。”      账房连连点头, 道:“姑娘明察, 老奴万不敢欺瞒姑娘的。”      严睿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就此打住, 是最好不过的。      吴婆子虽然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 衣服又是从老夫人处得来的,但老夫人一把年龄了,怎会穿这般鲜艳的衣服?      更何况, 府上奴仆众多,难免没有一两个想要挑拨主人间关系的刁奴。      若事事都以奴仆们的话为准,府上不乱了套了?      这般想着, 严睿便道:“乖女啊, 你好好想一想,且不论老夫人年龄几何, 单只说老夫人不喜奢华, 怎会有这样的衣服?更何况, 吴婆子怎就那般凑巧, 偏在你丫鬟眼皮子底下烧衣服?还让你的丫鬟把衣服取了去。”      未央挑眉, 眸中闪过一抹玩味之色。      明明是一件捉贼捉赃的事情, 被严睿口舌如簧,说成了刁奴欺主。      严睿并未察觉未央的神色,继续道:“你在府上行事从来无所顾忌, 难免招了刁奴的眼。”      “那些刁奴知道自己难以与你相抗, 便想出这个毒辣的法子来,用来挑拨你和老夫人的关系。”      严睿越说,便越觉得正是如此,说到最后,连自己都忍不住相信了这样的“事实”      严睿擦了擦额角的汗,声音越发慈善,道:“你好好想一想,老夫人不喜奢华,怎会有这样的衣服”      “你素来聪慧,切莫着了那些人的道。”      “严右丞放心,我自然不会轻易着了旁人的道。”      未央轻笑,道:“严右丞说得很对,老夫人上了年龄,又不喜繁华,自然是不会裁做这样的衣服的。”      严睿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道:“那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吴婆子挑唆陷害老夫人,实在罪大恶极。”      说话间,严睿便让人将吴婆子发卖。      眼见这件事即将被严睿稀里糊涂定下结论,此时正在喝伤药的从夏,一时间顾不得喝药了,连忙唤了一声:“姑娘。”      未央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无需担心。      “严右丞且慢。”      听未央打断自己,严睿的心又悬了起来,问道:“乖女怎么了?”      未央道:“若这件事就此草草结束,事情若传了出去,旁人只会以为严右丞深知此事是老夫人所为,便迫不及待拉了个吴婆子来顶罪。”      “如此一来,还不了老夫人一个清白,严家与严右丞的名声怕是也要受损。”      严睿心下一慌。      未央的话不无道理,为了老夫人的清白,严家的名声与他的未来,这件事必须查下去。      犹豫片刻,严睿道:“既是如此,一切便按你的意思去办。”      账房是跟在他身边的老人了,又知晓这件事的轻重,必然将那些不利于老夫人的事情处理得一干二净,未央这几日又待在祠堂里,知道的东西并不多,纵然追查下去,只怕也查不出什么。      这样一想,严睿不再惊慌,只让未央着手去查。      未央道:“冒充我去医官处开□□凭证之人,必然是府上的人。”      “否则也弄不来府上的帖子,与我的印章。”      她是府上的大姑娘,身边伺候着的丫鬟婆子众多,然而重活一世,她才知道,她身边真正能用之人,唯有从霜与从夏两人。      未央轻啜一口茶,继续道:“那衣服的缎子虽然不是贡缎妆花缎,但也不是寻常奴仆能穿得起的缎子,冒充我去找医官的人,要么是府上的主子,要么是府上有头有脸的大丫鬟。”      “府上的主子并不多,身量年龄与我大不相同。所以我们只需要将那些身量与我相似的丫鬟们叫过来,换上衣服,在医官面前走上一走,以医官的眼力,想来是能将她认出来的。”      医官连忙道:“自然是能认出来的。”      严睿见此,只好让人将府上所有身量与未央相似之人尽数叫了过来。      丫鬟们排成一排,站在院子里。      未央起身,从丫鬟们身边走过,行至一半时,发觉队伍中有一个丫鬟手指紧紧搓着衣袖,眉眼低垂着,似乎有几分紧张。      未央笑了笑。      这个丫鬟,名唤红杏,是老夫人的外孙女柳如眉身边的。      从夏喝完了医官开的伤药,艰难支撑着精神,声音沙哑对着一众丫鬟道:“府上对下人颇为宽厚,养得你们个个细皮嫩肉的,经不起一点刑罚。”      “我劝你们最好现在便招了来,省得一会儿被医官认出来了,被宗正丞带往宗正府,到那时,受皮肉之苦的,可不止你们一人。”      “假冒列侯之后买毒杀人,是祸及全家的罪过。”      从夏自被婆子们架过来的时候,便一身是血,奄奄一息,未央让她下去休息,她誓死不愿,只喝了药,简单将衣服换一下,在祠堂陪着未央。      而今她虽然换了干净衣服,可身上的伤势到底太重,不过半日的时间,又将她的衣服染红了,配着她嘶哑声音,别提有多吓人了。      丫鬟们心中害怕,忙不迭点头。      未央对从霜道:“带她们去换衣服。”      从霜应下。      不多会儿,丫鬟们轮流换了衣服,在医官面前走过。      医官连连摇头,直说不是。      很快,到了红杏跟着从霜去换衣服。      红杏犹犹豫豫,搅着帕子,满面通红,小声说道:“从霜姐姐,我,我的小日子到了,怕是会把衣服弄脏——”      从霜面无表情,道:“无妨。”      “可.......”      红杏又准备找借口,从夏忍不住道:“你这般心虚,别是你扮的姑娘吧?”      红杏再不敢犹豫,只得跟着从霜换衣服。      不一会儿,红杏从房间里走出来,扭扭捏捏上前。      医官见了,眼前一亮,绕着红杏走了一圈后,向未央道:“夫人,我那日所见到的,正是这个人。”      红杏止不住颤抖起来。      未央微微挑眉,道:“你可看仔细了?”      医官斩钉截铁道:“断然错不了。”      那日来找他开凭证的人,虽然打着严家大姑娘的旗号,可气度却浑然不像大家出身,身上更是有一种淡淡的皂角香。      严家虽然不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可因娶了兰陵乡君,家底却是比之世家还要丰厚。      一个嫡出的大姑娘,怎会用下人用的皂角?      医官说出自己心中疑惑,红杏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      严睿双眉紧蹙,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茶杯。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个叫红杏的,是老夫人外孙女柳如眉身边的丫鬟。      严家本不是什么官宦世家,因取了萧衡,这才有了今日的享受,因而老夫人的亲戚,自然也是一些穷亲戚。      老夫人发达后,一日也不曾忘记这些亲戚,将柳如眉接到身边教养,吃穿用度,比之未央也不差什么。      未央也曾为这件事闹过,故而与柳如眉的关系并不算好。      从夏挣扎着走过来,抓着红杏道:“你为何要害姑娘?”      从夏面颊带伤,手指上的指甲尽数被拔去,哪里还有往日未央身边第一大丫鬟的风光?      红杏吓得魂不附体,又想起从夏刚才说过的,此时若是真相大白,遭罪的不止是自己一人,还有自己全家,心中害怕,啼哭不止。      从夏被她哭得心烦,道:“你最好现在从实招来,若是不然,只会比我惨上百倍千百。”      “府上的这些刑罚算得了什么?宗正府的衙役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季安轻啜一口茶,瞥了眼从夏身上的伤势,淡淡道:“与宗正府相比,从夏姑娘的伤,委实算不得什么。”      红杏身体剧烈一抖,再也受不住,断断续续道:“不是我,不是我谋害的大姑娘。”      “我只是听命行事。”      从夏问道:“你听谁的命?”      “是我家姑娘。”      红杏哭道:“一切都是我家姑娘让我做的,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一个下人,怎敢谋害大姑娘?”      未央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垂首立着的账房,道:“你家姑娘前日可曾找过账房?”      红杏早被从夏与李季安吓破了胆子,此时未央问她什么,她便说什么。      红杏忙点头,道:“去过的。”      她的声音刚落,账房便急忙出声:“胡说八道,我从未见过你家姑娘。”      “老爷,这个丫头满口胡言,照老奴的意思,应该将她逐出府去——”      事关自己与自己家人的性命,红杏不敢有丝毫隐瞒,打断账房的话,据理力争道:“你才胡说八道。”      “我家姑娘从你那出来时,被一个前来领鸡蛋的后厨小丫鬟撞到了,衣服上弄得全是蛋液,那件衣服还是我给姑娘洗的,现下仍在院子里晾着。”      “老爷和大姑娘若是不信,大可去院子里瞧一瞧。”      未央与从霜对视一眼。      她当然知道柳如眉去过账房。      那个撞柳如眉一身蛋液的小丫鬟,还是从霜动的手脚。      柳如眉虽然去过账房,又唆使红杏扮做她的模样买□□,但这件事情,未必是柳如眉所主导。      柳如眉在府上生活多年,她太了解她的性子了,以柳如眉浅显的心思,根本想不出这般复杂的借刀杀人之计。      幕后主使者将严睿、顾明轩、老夫人、柳如眉全部设计了来,唯独不曾暴露自己,这样的精巧的算计,也只有那个娇娇弱弱最会扮可怜的人了。 正文 第 8 章   第八章      荣养堂, 西跨院。      柳如眉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如果可以, 她是不想让红杏去做这件事的, 但与未央身量相似, 年龄又相仿的, 她实在找不到第二个, 这才用了红杏。      红杏一向胆小怕事, 那日让红杏去做这件事时,红杏便推三阻四,而今被叫去了祠堂, 未央又不是一个好惹的,难保不会在未央的威逼之下将自己供了出来。      柳如眉越想越觉得惶恐不安。      她本想着,未央哪怕是严家的嫡出大姑娘, 但生母与外祖父已经死了, 老夫人素来不喜她,严睿又因为她处处针对严梦雅的事情厌弃了她, 她身后并无任何靠山, 设计让她被逐出严府, 也不会有任何人替她出头。      至于未央奉旨嫁的何晏, 更是不会替未央撑腰——奉旨娶来的妻子心中却牵挂着其他男人, 这种事情谁能受得了?      更何况, 荣恩侯府的那位侯爷,可是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未央自嫁给他之后, 非但不收敛, 反而处处与他闹不快,一朝未央出事,他只会拍手称快,庆祝自己终于甩掉了这御赐的“笑话”,根本不会替未央说话。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便是最好的证明。      未央三日前从荣恩侯府回来,柳如眉听下面嘴快的丫鬟婆子说,未央与何晏大闹了一场,似乎说到了和离之事。      女子嫁人之后,若犯了错处,是要找到她的夫家的,但若她与夫家和离,她的一切则由她的娘家定夺。      柳如眉听到这个消息,便生出了害未央的心思,好报多年来她被未央欺辱嘲笑之仇。      只是未央到底是严家的嫡出的大姑娘,又是奉旨嫁的何晏,她行事之际,难免担心严家与何晏会帮着未央隐瞒这件丑事,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完全打消了她的顾虑——无论是她弄到严府的帖子,还是未央的印章,又或者是找到医官开□□,事情顺风顺水到让她忍不住怀疑,老天都看不过未央的跋扈不讲理,要替她收了这个贱人。      事情爆出之后,未央与何晏和离的事情到底是丫鬟婆子们私下说的闲话,荣恩侯府不曾送来休书,严睿仍将未央当做何晏的妻子,便命小厮拿了严家的帖子,找何晏商议对未央的处罚。      但去往荣恩侯府的小厮,连何晏的面都没见到,便被门房打骂了出来,直说未央的生死与他们无关,让严家不要因为未央的破事来烦他家侯爷。      荣恩侯府的这种态度,让柳如眉松了一口气,后来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证据确凿,未央无从抵赖,又因惊吓到了严梦雅,导致严梦雅难产,彻底激怒了严睿与顾明轩,二人便将未央关在祠堂,只待天亮,便将未央送到乡下的庄子里。      柳如眉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哪曾想,今日清晨,竟不知从哪杀出来一个宗正丞,原本在祠堂心如死灰只求速死的未央,此时也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半日之间,竟将这件事查到了她的头上。      列侯是拱卫大夏的中坚力量,大夏素来厚待列侯,其宗正府,更是专门为诸侯王与列侯们而设立,负责查办处理列侯事务。      她虽然住在严家,吃穿用度与未央没甚不同,但父母到底都是白身,一旦查明事情是她所为,宗正府根本不会饶过她。      陷害列侯之后,那可是死路一条,甚至祸及全家。      柳如眉越想越害怕,额间冒出细密汗珠。      片刻后,她打开房门,向老夫人所住的荣养堂走去。      现在只有老夫人能救她了。      这件事不能落在她身上。      她才十七岁,花朵一般的年龄,她还来得及嫁给顾明轩,那个风度翩翩俊朗无比的世家儿郎——      想起顾明轩,柳如眉细长的眼睛里泛起一抹柔光。      单只是她与未央的那些恩怨,是不足以让她大费周折设计害未央的,若不是为了顾明轩,她才懒得想这种一石二鸟计谋。      她本想的是,此计能杀了未央,又能除了严梦雅,严梦雅此时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多半能拼死生下一男半女的,严家担心顾明轩续弦会待外孙不好,便会与顾明轩商议,让顾明轩收了她。      纵然顾家嫌弃她的出身,不愿让她做续弦,顾明轩也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纳她为妾。      只要能在顾明轩身边,她做妾室也是甘愿的。      再说了,如今严家风光无两的夫人,最初还是以外室待在严睿身边的,她有甚么不能给顾明轩做妾室的?      想到这里,柳如眉眼底闪过一抹狠色。      天杀的未央与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宗正府,竟生生地将她的大好姻缘坏了去。      不过不要紧,老夫人素来疼她,她在老夫人面前哭上一哭,老夫人还是会将她保下来的。      这般想着,柳如眉掐了一下掌心,细长的眼睛里便聚满了泪花,人还未到荣养堂,哭声便先传了过去:“外祖母,我冤枉啊。”      老夫人听说了宗正府插手未央的事情,心中烦闷不已,此时正靠在长寿永昌锦的引枕上,一手揉着眉心,听到外面传来柳如眉的哭声,便连忙让身边的大丫鬟将她带过来。      柳如眉一进屋便跪下了,容长脸上满是泪花,哭着道:“求外祖母救我。”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老夫人蹙眉问道。      她知道宗正府调查未央对她下毒之事,叫了许多丫鬟婆子过去祠堂回话,并不知道此时已经查到了柳如眉的身上。      柳如眉道:“我身边的那个叫红杏的丫鬟,外祖母是知道的,她一向最爱偷懒。”      听柳如眉说起红杏,老夫人面上闪过一丝不喜。      她怎么不知道那个红杏,身段与未央有着几分相似,若不是跟在柳如眉身边久了,她早就将红杏发卖出去了。      恨屋及乌,莫不如是。      “前几日她又偷懒,我瞧不上眼,便打骂了她几嘴。”      柳如眉说得甚是可怜:“今日宗正府来查未央表妹对老祖宗下毒之事,将红杏也叫了过去,我心中害怕她记恨我打骂她的事情,在宗正丞面前说些闲话,无中生有将未央表妹的事情推脱到我的身上。”      “这还得了?”      老夫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让丫鬟把柳如眉扶起来,面有薄怒,道:“我往日便觉得她不是个好的,让你不要用她,你偏不听,要把她留在身边,而今好了,终于生出祸端了?”      未央的模样像极了兰陵乡君萧衡,一双眼睛长在头顶上,根本不曾把她这个老夫人放在眼里,她心中厌极了未央,更厌极了与未央相像的人。      老夫人说了几句,但见柳如眉哭得甚是委屈,容长脸上,细长的眉眼微红,模样像极了自己早死的女儿。      她那个女儿,最是命苦,自小跟着她吃苦受罪,好不容易她飞黄腾达了,想要给女儿寻上一门好婚事,千挑万选,选中了未央的母亲,萧衡的同袍兄弟。      她正欲与萧衡撮合女儿的婚事,萧衡却说甚么门第不般配,将她女儿闹了一个好大没脸,一气之下,草草嫁人,生下柳如眉便撒手西去。      她为此事恨透了萧衡。      甚么门第不般配?萧衡都能嫁她儿子了,她女儿凭甚么不能嫁萧衡的兄长?      说到底,还是萧衡眼里没有她这个婆母,瞧不上她家的穷亲戚。      回想往事,老夫人越发憎恨萧衡,更讨厌萧衡所生的未央。      老夫人拿了帕子擦着柳如眉的泪,道:“别怕,有我在这,谁也别想把你欺负了去。”      在这个严府,只有她的眉儿才是最尊贵的,甚么未央是府上嫡出的大姑娘,未央有的东西,她的眉儿都要有,未央没有的,她的眉儿也要有。      柳如眉倚在老夫人怀里嘤嘤哭着。      老夫人对一旁的丫鬟道:“去,将老爷叫过来,就说我有要事找他。”      宗正府又如何?      铁板钉钉的事情,宗正府还能昧着良心替未央翻案不成?      再说了,大夏以孝治天下,未央毒杀她,那便是大不孝,合该乱棍打死的罪过,她只让严睿将未央送回乡下的庄子,便已经十分便宜未央了。      丫鬟匆匆去祠堂请严睿。      严睿捋着胡须,面上有些犹豫,看了一眼身边的未央与李季安。      未央眸光轻转,道:“严右丞只管过去便是。”      “宗正丞这里由我陪着便够了。”      李季安亦是点头。      严睿起身告罪几声,便出了祠堂,往老夫人的荣养堂走去。      他刚走到荣养堂廊下,屋里便传来老夫人轻声哄柳如眉的声音。      严睿微微皱眉。      老夫人也太偏疼柳如眉了些,事到如今,还一心袒护着柳如眉。      严睿大步走进荣养堂,挥手遣退屋里的丫鬟婆子,看了一眼被老夫人抱在怀里的小声抽泣着的柳如眉,拉长了脸,道:“你自己做下的事情,休得让母亲替你出头。”      老夫人不悦皱眉。      严睿便把柳如眉设计嫁祸未央的事情说了出来。      老夫人微微一惊,推开了怀里的柳如眉,问道:“这件事当真是你做的?”      □□竟不是未央买的,而是她最为疼爱的外孙女买来毒害她的,为的是陷害未央?!      老夫人只觉得心寒无比。      柳如眉连连摇头,眼睛红肿像桃子一般,道:“外祖母,我自幼便没了母亲,是您一手将我养大,您对我的恩情,我百死难报万一,纵然您要我的心肝,我也会摘了给你送去。”      “我对您这般敬重,怎舍得买□□下毒害您?一切都是红杏做的。”      柳如眉从老夫人身边起身,跪在老夫人面前,一边哭,一边说道。      临近正午,阳光变得有些热烈,掠过镂空窗台,斜斜照进荣养堂。      老夫人胸口微微起伏着,面上明明暗暗一片,她低头看着容貌酷似女儿的柳如眉,只觉得心头想被钢刀扎过一般。      这便是她疼爱了十几年的孩子,她挖空心思宠着的人,竟为了除去未央,不惜用□□来毒她。      幸而她命大,加了□□的茶水被严梦雅喝了,若是不然,此时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是她,而不是严梦雅。      可转念一想,那日丫鬟端茶过来,眉儿便一直在岔开话题,不让她去喝那杯茶,说明在眉儿心里,是不想害她的。      眉儿只是这些年来被未央欺辱得太惨,积怨太深,太想除掉未央罢了。      想到此处,老夫人长叹一声,伸手将柳如眉扶起来,道:“你下去吧,我与你舅舅说几句话。”      柳如眉面上颇为忐忑,道:“外祖母,我——”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放心吧,外祖母护着你。”      眉儿到底是她女儿唯一的骨血,纵然一时鬼迷心窍,做下了这种错事,她身为眉儿的外祖母,难道眼睁睁瞧着眉儿被宗正府处死不成?      无论如何,她都得护着眉儿。      至于那个萧衡所生的女儿未央,她只是在祠堂里跪了几夜罢了,又不曾丢了性命,至于这般对眉儿喊打喊杀吗?      未央这般的心狠手辣,当真是像足了她那个死去的母亲萧衡。      想到这里,老夫人眼底闪过一抹厌恶。      若不是当初萧衡死皮赖脸非要嫁他的儿子,她才不会让自己儿子娶了除了脸和家世一无是处的萧衡,更不会让萧衡生下严家的骨血,并把严家的骨血教得如萧衡一般妄自尊大,不敬长辈!      幸好萧衡一家都是短命鬼,个个早早地死了,要不然,她天天看到萧衡那张脸,心里不知多糟心。      而今只剩下一个萧衡留下的女儿未央,哪怕有宗正府替未央撑腰,她也有法子让未央不再追究此事——大夏以孝治天下,她到底是未央的祖母,一个孝字的帽子扣下来,未央还能反驳她不成? 正文 第 9 章   第九章      严老夫人这般想着, 将心中娇娇柳如眉哄出去, 呷了一口茶桌上的茶, 对严睿道:“我已经查明了, 这件事是眉儿身边的丫鬟红杏做的, 跟眉儿没有任何关系。”      “眉儿前几日打骂了红杏几句, 红杏便怀恨在心, 想出这般毒辣的计谋来,加害未央与眉儿。”      说到未央两字,严老夫人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极度厌恶一个人时, 连提她的名字都觉得脏了自己的嘴。      萧衡早早去世,严睿心中有愧,便将未央宠上了天, 半点礼仪尊卑也不懂。      未央仗着自己是严家的嫡长女, 便处处瞧不上她的眉儿,逮着机会, 便要讥讽眉儿两句。      眉儿是她女儿唯一的骨血, 她看不过去, 便说未央两句, 然而她的话音刚落, 未央便说什么严府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母亲留下来的, 莫说她只是脾气任性些,呛了眉儿几句,就算她脾气上来了, 将眉儿赶出严府, 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这都是什么话?      开口是她娘的家产,闭口是她娘死了,这里的一切便该是她的,这等胡搅蛮缠之人,哪里像个世家知书识礼的大小姐?      也就严睿心软,觉得萧衡去的早,未央没了娘分外可怜,才对未央处处偏宠。      严睿护短的行为将她气个仰倒。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严睿的外室谢氏肚子里怀了男胎,她虽瞧不上那外室举止轻浮,但到底不愿见长孙也成为世人瞧不上眼的外室子,便做主将谢氏接了来。      那谢氏许是知道自己品行不端,入府之后,处处对她讨好奉承,哄得她极为开心,又因谢氏是她长孙的母亲,她为着乖孙,又见谢氏老是乖顺,这才给了谢氏三分脸面。      谢氏之前生了女儿,名唤严梦雅,性子与谢氏一般柔顺,又颇有孝心,她亦是喜欢得紧。      严睿因谢氏与严梦雅在外面生活多年,备受世人冷眼与嘲讽,心中对二人十分愧疚,待谢氏与严梦雅入府之后,他便对二人极其亲厚,想弥补二人这些年来受的委屈。      严睿的行为本无错处,偏未央是个多事又心眼极小的,为此事闹得很不像样子。      若只是一次,严睿哄一哄未央,也就过去了,可未央得寸进尺,处处欺凌严梦雅母女,严睿看不过去,待未央的心一日一日地淡了下去。      年久日深,竟也被未央消磨得没了待未央当初的偏宠之心。      想到这,严老夫人越发觉得此事可成,便对严睿道:“买□□下毒之事,与眉儿没有任何关系,是她丫鬟红杏所为。似这等心思毒辣的下人,你只管将她交给宗正丞,再将我与你说的这些话告知宗正丞,莫让他信了红杏的胡言乱语,冤枉了我的眉儿。”      严老夫人话里话外偏袒柳如眉,严睿捻着胡须,面上闪过一抹不喜。      若是寻常事情也就罢了,柳如眉是他妹妹的独女,纵然老夫人不说,他也会护着柳如眉,但这件事不同,此事关系严家的名声与他的未来,他怎能任由老夫人继续胡来?      严睿道:“母亲,非是儿子不愿护着眉儿,而是宗正府已经插手,此事怕是不好了结。”      “为着严家的名声——”      “我这般行事,便是为着严家。”      不等严睿说完,严老夫人便打断了他的话,语重心长道:“你想想严府的未来,与我那个两个进学的乖孙,此事若是落在眉儿身上,对他们严家有甚好处?对我的乖孙有甚好处?”      “纵然是你,也难逃一个纵亲行凶谋害生母的罪名。虽说你只是少府门下的一个考工右丞,没有上朝听政之权,可难保不会有多事言官,为此事在朝上参你几本。咱们严家族中无高官,有谁会在殿上替你说情?”      严睿手指微紧,面上有些不好看。      严睿略显紧张的表情落在严老夫人眼底,严老夫人眼底浮现一抹喜色,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又继续道:“倒不如就此打住,让此事落在红杏身上,这样纵然传出去,咱们严家也不过是御下不严,只需将红杏交给宗正府,明面上再待未央好几分,旁人纵然说上两句闲话,也伤及不到严家的根本。”      “左右咱们严家本就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又无世家们的严苛家规,主子们心慈手软,纵得奴仆们胆大欺主,也不甚么值得言官上书天子的罪过。”      严老夫人循循善诱,将严睿本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心说得活泛起来。      “可,宗正丞一心要替未央出头,怕是不会轻易将此事放下。”      思及半日来护着未央的李季安,严睿犹豫着说道。      “这有何难?”      严老夫人笑了笑,丝毫未将李季安放在心上,道:“如今未央能够依仗的,不过一个宗正丞罢了。”      “咱们只需设计,让宗正丞不再护着她也就是了。”      严睿连忙道:“母亲教我。”      严老夫人道:“我记得未央当初嫁到荣恩侯府,是陛下的意思。”      严睿颔首:“不错。”      严老夫人细长的眼缝里闪过一缕精光,道:“我昨夜听婆子们说了几嘴,说是未央极为不满这门婚事的。”      严睿眉头微动。      天子的意思传到严府时,未央心里只有顾明轩,得知自己要嫁何晏后,她还在家中哭了好几场,甚至就连出嫁那日,眼睛也是肿得如核桃一般——何晏再怎么受天子恩宠,可说破天也不过是一个商户,哪里及得上顾家百年世家,门风清正,顾明轩又是郎官入仕,在晋王账下为官呢?      要知道,天子年迈,太子体弱,且子嗣不丰,而今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晋王殿下。      顾明轩是晋王面前的红人,一朝晋王登基,他便是从龙之功,风头无两,比之商户出身的何晏好上百倍千倍。      莫说未央意难平,纵然他为女子,心中也是不甘的。      但偏偏,未央与何晏的婚事是天子的意思,未央心中纵有百般委屈,也只能眼角微红上了花轿,在外面,还要做出一副与何晏分外恩爱的模样来——毕竟是天子赐婚,不满意婚事,便是打天子的脸。      严睿捋着胡须,斟酌片刻,道:“未央之前不曾与荣恩侯接触过,一时生疏也是有的,婆子们怕是看错了眼。她与荣恩侯是天子赐婚,她怎敢不满?”      “你那位女儿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      严老夫人撇了撇嘴,道:“这世上哪有她不敢做的事情?婆子们告诉我的,可不止她不满婚事,而是她婚后在侯府大闹不休,甚至向荣恩侯要了一纸休书。”      “你以为你派去侯府的小厮为何连荣恩侯的面尚未见到,便被打发出来是什么原因?并不是荣恩侯庶务繁忙不在侯府,而是未央主动与荣恩侯和离,荣恩侯恨极了未央,才不愿见咱们严家的小厮。”      “母亲这些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严睿微微一惊,险些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杯,道:“与荣恩侯和离?她简直是翻了天!”      这事若是为外人得知,未央私自与荣恩侯和离,便是藐视皇权,不敬天子,形同谋逆,他作为未央的父亲,更是讨不到好——子不教,父之过,未央做出这等丑事,他亦有一半的责任。      严睿心中惶恐不已,起身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严老夫人上了年龄,临近正午,腹中有些饥饿,便随手从矮桌上双耳陶碟中捡了一块点心,喂到口中。      点心入口即化,严老夫人又饮了一杯茶,瞥了严睿一眼,道:“慌什么?”      “男主外,女主内,她本就是个没母亲的人,我又上了年龄,我说什么,她素来不听,而今做出今日的事情来,委实让人不奇怪。”      严老夫人道:“大夏虽然优待列侯,宗正府更是处处袒护列侯,但若是未央不敬天子的事情被宗正府们知晓......”      严老夫人轻哼一声,放下手中茶杯,道:“我倒是想看看,宗正府是站在天子那一边,还是护着藐视皇权的未央。”      严睿擦着额角上的汗,犹豫道:“可,可未央到底是严家的女儿——”      “你认她当女儿,她未必认你这个父亲。”      严老夫人不屑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若她心里还有你这个父亲,怎会请来宗正府的人,将这件丑事闹得人尽皆知?”      “更何况,两日前,咱们便开了祠堂,请了族中耆老来做见证,将她逐出了严家。”      萧衡误了她女儿的一生,更断送了她女儿的性命,是她生平最恨之人,她看见未央那张与萧衡颇为相似的脸,心里便堵得不行。      若未央如严梦雅那般是个乖顺的,她或许会看在未央是她孙女的份上,对未央有几分怜惜,但偏偏,未央张扬跋扈,处处与她作对,硬生生将她原本便不多的祖孙情,消磨得一干二净。      严老夫人厌恶道:“她既然不是咱们严家女儿,她做出的事情,又与咱们有甚么关系?”      严睿听了,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还是母亲思虑周到。”      未央虽然不曾对老夫人下毒,但她往日针对雅儿做的事情,委实让他难以再将她留在身边,今日她又伙同宗正丞,在府上大闹不止。      若未央只是给他没脸,那也就罢了,她偏生还去招惹了顾明轩,让顾明轩向她磕头道歉,顾明轩可是晋王身边的红人!      未央此举,与寻死有甚么区别?      顾明轩虽为世家子弟,但受此奇耻大辱,必然会报复回去,他若护着未央,只怕会惹得顾明轩心中不悦,既是如此,他何必替未央出头?      说到底,都怪他以前太宠着未央了,把未央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才做出许多恶毒的事情来。      事已至此,他不能再由着未央胡来了,乡下的庄子,才是未央该去的地方。      想到这,严睿道:“儿子这便让人再向荣恩侯府下帖子,请荣恩侯过府商议未央一事。”      未央私自与何晏和离的事情一旦被李季安知晓,李季安必然不会再护着未央,到那时,未央还是得听他的话,老老实实去庄子里静思己过。      未央离了府,他们家才能过上安生日子。      只是何晏厌极了未央,会接了帖子过来吗?      若何晏不过来,他们又不曾见到二人的和离书,未央与何晏和离的事情,到底是婆子们之间说的闲话,做不得真,纵然说到李季安那里,李季安也只会觉得他们处处针对未央,从而更加维护未央。      这样一想,严睿又道:“不,儿子亲自过去,一定要将荣恩侯请过来。”      何晏可以不给严府小厮的面,但他的面子,何晏总要给几分的吧?      只要何晏亲口承认了与未央和离,他眼前所有的难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至于何晏会不会因怕受天子责罚,而替未央隐瞒和离之事,他则完全不担心,何晏虽是商户,但极得天子之心,更何况,是未央大婚之后不断需何晏的麻烦,与何晏大吵大闹要了和离书,而不是何晏主动休弃了未央。      这种事情传出来,天子心疼何晏尚且来不及,怎会责备于他?      何晏不仅不会替未央遮掩和离之事,反而会趁机落井下石——那位少年便撑起败落的承恩侯门楣的何晏,才不是一位心慈手软的主儿。      他性格阴郁,手段毒辣,除却一张好皮囊还能让人称赞三分外,再无任何优点。      睚眦必报如何晏,怎会轻易放弃这么好的报复未央的机会?      只怕他刚刚踏入承恩侯府,何晏便会迫不及待与他商议处理未央之事了。      想到这,严睿有些急不可耐,起身便对严老夫人道:“母亲不必给儿子留饭了,儿子这便去找荣恩侯。”      严老夫人点点头,道:“快去快去。”      一想到那张与萧衡分外相似的脸现在仍在府中,她便浑身不自在。      严老夫人撇撇嘴,道:“只打发她去庄子,委实便宜了她。”       正文 第 10 章   第十章      严睿走后, 严老夫人亦不曾闲着。      ——未央与何晏和离之事, 若由他们说与李季安听, 只怕李季安会觉得他们是故意在针对未央, 从而生出许多事情来。      倒不如让李季安主动发现这件事, 自己去问未央, 未央若说没有, 何晏抵达严府之后,未央的谎话便会被拆穿,给李季安留下一个非但不敬畏天子之命, 更是鬼话连篇的不好的印象。      未央若说已经和离,李季安也不会觉得未央坦诚,只会认为未央行事不端, 身为列侯之后, 本该对天子推崇备至,未央却如此藐视皇权, 李季安亦不会替她再出头。      未央如今能依仗的, 无非李季安一人而已, 若没了李季安做靠山, 她能翻出什么风浪?      心里再怎么不甘, 也得乖乖去乡下的庄子里——去庄子里, 总好过被李季安带去宗正府治罪的好。      一想到那张像极了萧衡的脸要在庄子里度一生,姣好的容貌被磋磨得满面风霜,严老夫人心中便痛快不已。      严老夫人抿了一口茶, 唤来身边的几个得用丫鬟与婆子, 吩咐一番,笑着目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窗外长廊处。      柳如眉轻轻给严老夫人捏着肩,奉承道:“还是外祖母的法子好。”      严老夫人伸手点了一下柳如眉的额头,故作不悦,道:“你这丫头也是,心里有甚么话不能跟祖母说?”      “偏要脏了自己的手,去对付那个蛇蝎之人。而今好了,事情败露了,还要我这个老婆子来替你收拾烂摊子。”      “眉儿才没有。”      柳如眉撒着娇,根本不承认。      严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你与你娘都是讨债鬼,一个两个让我不省心。”      柳如眉抱着严老夫人撒着娇,道:“眉儿就知道,外祖母待眉儿最好了。”      此计委实一箭双雕,不仅除去了未央,更能让严梦雅难产,只待严梦雅生下一子半女,她便能哄着老夫人将她嫁给顾明轩做妾室。      想起顾明轩英俊面容,柳如眉脸颊微烫,眸光轻闪。      柳如眉柔声哄着严老夫人,不消半日,又将严老夫人哄得笑容满面。      “也不知道雅儿表妹如何了。”      柳如眉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道:“可怜了她与她肚子里的孩子。”      严老夫人看了一眼柳如眉,道:“你这鬼丫头。”      她虽然疼严梦雅,但那是比较着未央的,况她疼严梦雅,更多的是为了给未央添堵,让未央不自在。      而今未央即将被送回庄子上,她便无需再像往日一般,待严梦雅比待她的眉儿还要亲热三分了。      生子本就是一只脚迈进鬼门关,严梦雅又受此惊吓,只怕凶多吉少。      既是如此,她倒不如成全了她的眉儿,顾明轩是晋王账下红人,前途不可限量,堪配她的眉儿。      这般想着,严老夫人拍了拍柳如眉的手背,道:“你放心好了,外祖母一切都替你打算好了。”      柳如眉听此,笑得更加开心了,声音像是掺了蜜一般,抱着严老夫人唤了好几声外祖母,只把严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笑声连连。      荣养堂内和乐融融,府上的另一端,气氛却有些紧张。      宗正府掌九州诸侯内务,事务众多,李季安虽然只是宗正丞,但主事的宗正卿年龄大了,很多事情便落在他身上,他在严家祠堂坐了不过半日,便不时有官吏前来找他。      诸侯事务皆是隐秘之事,不好为外人得知,李季安便出了祠堂,在严家小厮的带领下,来到一个僻静亭子里,处理诸侯王们的事情。      时值正午,他终于将事情处理完毕,便循着记忆,往严家祠堂走。      行至一般,他忽而听到不远处的长廊内丫鬟们说话的声音。      “何世子真真可怜,竟被大姑娘这般嫌弃。”      “谁说不是呢?咱们大姑娘素来心高气傲,眼里只瞧得见顾家的顾郎君,怎么看得上商户出身的何世子?”      “嘘,小点声,商户二字也是咱们能说的?荣恩侯可是陛下亲封的侯爷,何世子便是金尊玉贵的世子爷,更何况,何世子还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李季安停下脚步,细听半日,眉头微动——未央似乎格外不抗拒天子的赐婚,不仅对何晏恶言相向,更是与何晏大闹不止,三日前,甚至还逼着何晏给她一封和离书。      听到这,李季安便有些明白了,为何严家处置未央不与何晏相商,便将未央送回乡下庄子,而是未央早就与何晏和离,未央再不是何晏奉旨娶来的妻子,何晏自然不会管未央的生死。      李季安眸光微转,起身离去。      将天子赐婚当成儿戏的人,自本朝立朝以来,未央还是第一个。      未央此举,可谓是愚蠢至极。      李季安抿着唇,重新回到祠堂,再看未央,心情颇为复杂。      未央的母亲是兰陵乡君,外祖父是四镇之首列侯之最的镇南侯,哪怕有着一个秩俸只有四百石的父亲,她的出身亦是颇为尊贵的。      未央的模样亦是颇为出挑,他生平所见女子,竟无一人能及得上她,说句倾城国色也不为过。      这般的模样,这般的出身,难怪她瞧不上何晏。      但再怎么瞧不上,也不该视皇命如无物,私下与何晏和离。      李季安叹了一声,道:“季安方才听了几句话,想问一问女公子。”      未央藐视皇权,他纵为需要袒护列侯之后的宗正丞,也不好再护着未央。      宗正府护着列侯的前提,是列侯们对天子推崇备至,而不是像未央这般,将皇命视为儿戏。      未央轻啜一口茶,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李季安。      严老夫人素来容不下她,怎会眼睁睁瞧着李季安做她的靠山?      李季安回来之后便变了脸色,必然是严老夫人派丫鬟婆子说了什么。      莫不是她与何晏和离的事情被李季安知晓了吧?      若真是如此,她唯一靠山的李季安,便会成为要她性命的催命符。      未央暗道不好,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只是道:“宗正丞请讲。”      李季安道:“女公子似是颇为不满与何世子的婚事?”      果然是老夫人出手了。      未央心中冷笑,斟酌片刻,慢慢道:“宗正丞说笑了。”      “何郎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何晏的那张脸,再多的溢美之词也难以描画他的万分之一,只是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总让人有种口不应心的不真实感——何晏是她最瞧不上眼的人。      商户出身,心思叵测,阴郁孤僻,除了那张脸外,浑身上下再找不到其他优点。      未央秀眉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面带浅笑,继续说道:“能嫁给何郎为妻,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      ......才怪!      她是上辈子什么都没做,净忙着作孽了,才会嫁了个这样的夫君。      未央手指掐了一下掌心,精致面容上,便泛起一抹微微的红,潋滟眼眸,波光粼粼若情动。      未央道:“我心中欢喜尚且来不及,怎会不满与何郎的婚事?”      严府去往何世子府的小厮,连何晏的面子都不曾见到,便被打发了出来,何晏这般厌恶她,又加之被她闹得家宅不安,不得不给她和离书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情,何晏是一个爱面子的人,不仅不会前来严府与严家商议她的处置之事,还会对她的事情闭口不谈。      何晏不亲口承认与她和离,和离书又收在她手中,哪怕她与何晏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也都只是多嘴的婆子们乱遭舌根,根本做不得数。      思及此处,未央面上笑意更浓。      然而下一刻,一个清冽阴郁的男子声音让她面上的笑容僵了僵。      “原来夫人是欢喜嫁我的。”      何晏自窗外廊下走过,缓缓步入祠堂。      他身着琉璃绀色的衣裳,边缘配做雪蓝灰,逆光而立,双手负于身后,明明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商户,通身的气派却比世家子弟还要清贵威仪三分。      未央微惊,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锦帕。      何晏淡淡看向未央,面上没甚表情。      因为是逆光而立,阳光柔和了何晏昳丽的面容,从而变得有些朦胧,他淡淡看向未央,脸上没甚表情。      暮春三月,天气转暖,未央却觉得,自何晏进屋之后,冬日的严寒似乎再度降临了人间。      严睿紧跟其后而入,捋着胡须,笑眯眯对未央道:“乖女啊,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父总要与侯爷商议一番的。”      未央心下了然。      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何晏,怕是她的那位好“父亲”亲自去侯府请来的。      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终了。      未央深呼吸一口气,慢慢调整着气息。      莫慌。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能有什么好怕的?      未央笑颜如花,起身迎上前去,嗔道:“何郎什么时候过来?怎地也不与我说一声?”      生而为人,身上总少不了缺点,何晏身上的缺点,便是能让她转危为安的关键点——何晏极度爱财,严家虽门楣不高,但得益于她母亲出嫁时的十里红妆,而今说句家产过万亦不为过。      重活一世,她更是知道何晏为何会娶她,一是因为圣命难违,二么,是因为何晏远赴海外的商船出了问题,急需一笔钱财解决燃眉之急,她的嫁妆,是何晏最快也最直接能解决问题的关键。      只是可惜,何晏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她根本瞧不上何晏,不仅把自己的嫁妆守得死死的,不曾帮助何晏半分,更是百般与何晏无理取闹,惹得何晏越发厌恶她。      如今她一朝重生,换了心思,愿意将一半家产双手奉上,商人向来重利,何晏能为钱财娶她,想来也能也为钱财不再追究她的事情。      她与何晏到底是御赐的婚事,和离之事若张扬出来,何晏脸上也不好看,倒不如拿了她的一半钱财,解决自己的难题,息事宁人为好。      未央走近何晏,用只有她与何晏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往日皆是我不对,今日你若助我一臂之力,待我将严睿一家老小赶出府邸,便将府中一半财产分与你。”      这般便宜的事情,想来何晏不会拒绝。      至于何晏会不会怀疑她有没有能力将严睿一家老小扫出门外,她则完全不担心——只要何晏对她的家产动了心,无需她去动手,何晏便会替她扫平一切障碍。      未央的声音极低,严睿与李季安不曾听到她究竟向何晏说了什么,只看到她拂了拂鬓发,似乎有些担心自己不够容光焕发,低头含羞一笑,伸手扯了扯何晏衣袖,微微踮起脚,朱唇轻启,像是在向何晏撒着娇。      这哪里是什么和离之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分明是小别胜新婚的缱绻万千。      李季安轻啜一口茶,收回目光。      严睿捋着胡须的动作一顿,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他所了解的未央,可是最瞧不上何晏的,怎会对何晏这般亲昵?      何晏眉梢微挑,勾人的桃花眼潋滟,似乎在思索严府的一半家产价值几何,值不值得他放弃对未央落井下石。      未央呼吸微紧,睫毛颤了颤。      她细微动作落在何晏眼中,何晏眸光微转。      窗外阳光有些刺目,让未央有一瞬的恍惚,光影斑驳中,她好像看到一贯清冽阴郁的何晏,眸中闪过一抹揶揄之色。      未央有些讶异,再细细去瞧,何晏仍是清清冷冷的,薄唇微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便被他写在眼角眉梢。      眼前的他,莫说轻笑的揶揄了,连头发丝儿都泛着一种“别来烦我”的厌世感。      未央心下了然。      必然是窗外的阳光太过炽热,才会让她看走了眼。      然而就在这时,何晏慢慢抬起手,捉住了未央扯着他衣袖的手指,略带薄茧的指腹,便覆在了未央的手背上。      许是刚从外面走进来,他的手指微凉,让未央有些不适——自母亲去世后,她便不喜欢与人有任何亲密动作。      可她此时若是甩开了何晏的手,她与何晏关系甚好的假象便不攻自破了。      抽手不是,不抽手也不是,未央脸上的笑意僵了僵。      何晏微微扬眉。      她对他的不喜,当真是难以掩饰。      何晏松开了未央的手,道:“几日未见,夫人可好?”      “岳丈过府请我前来,说有关于夫人的要事与我相商,不知是何要事?”      未央微微松了一口气。      果然商人向来重利,何晏这般说,便是接受了她的交易。      未央将自己被陷害的事情娓娓道来。      钱真是一个好东西,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让要她性命的催命符,变成她的救生符。      只是这个救命符,也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儿——何晏贪财轻义,今日能为了府上一半的家产助她除去严家人,明日也能为另一半的家产将她除去,自己独吞所有家产。      她不能完全相信何晏,待此事了结后,她需想其他的法子来提防何晏害她。      何晏听完未央的话,清凌凌眼眸看向严睿,道:“柳如眉害我夫人之事,证据确凿,岳丈既是请我过府商议,便该将柳如眉带过来。”      “而今祠堂不见柳如眉.......”      何晏声音微顿,手指轻扣桌面,音色微凉:“岳丈是想袒护她不成?”      未央的处境完全逆转,严睿心头一惊,楞在当场——何晏本是他请来对付未央的,现在怎会帮着未央对付他?      何晏不是早就与未央和离,且厌极了未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