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配角   建武帝登基的第二十二个年头, 新年已过, 但外边还是冷得不行。这个冬天漫长又阴沉, 已经是二月份了, 天气不见丝毫转暖的势头。      昨天半夜, 又下了雪。今天一大早, 整个京城一片白茫茫, 端的是朱墙碧瓦,玉宇琼楼。城东宜春侯府里,一个穿着灰褐皮袄的婆子咚咚咚朝锦宁院跑过来。她大步跨过门槛, 扶在廊柱上匀了匀气,就慌里慌忙地喊:“大姑娘,大事不好!”      一个头上双髻扎得紧紧的丫鬟掀帘子出来, 她看起来十五六上下, 正是少女年纪最好的时候,可是一瞪眼一挑眉, 气势分毫不输:“大清早嚎什么嚎, 没见着姑娘还在里面呢?”      “哎呦, 我的连翘姐姐, 老奴这就是有事和姑娘说呢!”郑婆子大呼小叫, 忙不迭就要往屋子里面走, “姑娘,大事不好啦!”      大姑娘房里的规矩特别严,粗使丫鬟、婆子寻常只能在院子里活动, 只有二等丫鬟才进得了屋, 而大姑娘起居的卧房只有贴身伺候的一等丫鬟才能进。小小一进院子就规矩重重,现在连翘一看郑婆子大咧咧要进屋,顿时气得不轻,连忙用力堵住门:“放肆,还有没有规矩!姑娘的屋子是你能进的?”      连翘是姑娘身边的一等体面人,平时在院子里威风的很,就是郑婆子也不敢开罪这位小辣椒。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郑婆子竟然敢和连翘动手,一边推连翘的胳膊一边说:“哎呦连翘姑娘,老奴是真的有要紧事……”      “连翘。”      连翘听到声音顿时收敛起威风,连吵吵嚷嚷的郑婆子也安静下来,老老实实跪到门口:“大姑娘,老奴当真有要紧事禀报。”      屋里繁花堆锦,温暖如春,一派富贵气象。一座多宝阁隔断了内外视线,过了一会,一个穿着藕荷色袄裙的丫鬟出来,柔声说:“姑娘开恩,进去吧。”      “哎,是!”      郑婆子忙不迭穿过多宝阁,穿过明灿灿的帷幔。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大姑娘行动起卧的地方,郑婆子被两旁的锦绣晃得眼晕,她隐约看到一个端正秀丽的侧影,郑婆子不敢再看,连忙跪下:“大姑娘。”      “说吧。”对方仅是一个侧影就好看的出奇,现在连声音都宛如玉珠相撞,动听至极,“什么事?”      郑婆子突然产生一阵奇怪的感觉,她刚刚听说这个消息,惊的眼珠子都要掉了,一路顾不得雪滑,颠颠跑回来给大姑娘报信。风声尚没来得及传开,大姑娘更不会有千里眼顺风耳,今天大姑娘还没出门,按理绝不会知道前院的事。      然而听大姑娘的语气……郑婆子总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她怎么觉得,大姑娘似乎已经知道了呢?      “姑娘,靖勇侯府,来退亲了!”      程瑜瑾一动不动看着镜子里精致秀丽,完美的如同工笔画一般的眉眼,慢慢笑了出来。      果然啊,他还是来退亲了。      这个消息可谓平地一个惊雷,大姑娘去年十二月刚刚和靖勇侯定亲,这才过了个年,怎么就突然要退婚了呢?先不说靖勇侯府的举动荒唐不荒唐,仅是退婚这一件事,就足够惊悚了。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退婚即便是男方所致,后果对女方来说也是毁灭性的。经此一事,女方名节大损,恐怕,日后再难找到好婆家了。      郑婆子一早上都被这个消息吓得心慌意乱,她说出来后,本以为大姑娘会大惊失色,然而她等了许久,只看到大姑娘对着镜子,轻轻缓缓地笑了笑。      连翘、杜若等人没想到是这种事,她们俩被惊呆当场,等缓过神来,连忙喊道:“姑娘!这,这可……”      连翘嘴快,噼里啪啦地问郑婆子:“你是不是听错了?在姑娘面前递这种话,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郑婆子可谓一肚子委屈没处说,然而还不等她说什么,倒是另一个人替她解了围:“不会有错。”      “姑娘?”      程瑜瑾扣下镜面,她眉目如画,不笑的时候越发明丽耀眼,摄人心魄。程瑜瑾看着窗外的雪,眼神明明是安静的,却仿佛蕴含着莫可名状的嘲讽:“他果真来了。”      程瑜瑾是宜春侯府大小姐,嫡母是宁王之女庆福郡主,父亲是宜春侯世子。她身为侯府长房嫡长女,说一声含着金汤匙落地也毫不夸张。      正如她的名字一样,程瑜瑾就这样一路以别人家的女儿成长起来,她七岁启蒙,精通棋琴书画,通晓针线女红,又孝顺又听话,简直就是模范闺秀。其他府的姑娘们天天被母亲耳提面命,听到程瑜瑾的名字就生理性反感。      顺风顺水太久,就会被人觉得假。背地里不失有人等着,等着看程瑜瑾定下什么样的人家,看她能不能一直显摆下去。      没成想,还真能。      程瑜瑾去年十二月跟随母亲去温泉山庄小住。宁王封地在江南,庆福郡主嫁入京城这么多年,依然不习惯京城的冬天。皇家女眷财大气粗,庆福郡主自己名下就有一个庄子,里面有专门的温泉眼。庆福郡主出门,妯娌们不好跟着去,小姑娘们倒是能跟着沾沾光。      程瑜瑾身为庆福郡主嫡长女,当然是随行的头一份。没想到搬到西山后,京畿连着下了三天三月的大雪,山路封闭,女眷们一时半会没法下山。      庆福郡主早就派了家奴下山报信,只管在庄子里等着宜春侯府清路,来接她们就好。庆福郡主依旧悠哉悠哉地享受温泉,程瑜瑾却发现,二妹妹不见了。      二妹妹程瑜墨是二房唯一的女儿,被二老爷、阮氏当做眼珠子疼,她在大房的庄子上走丢非同小可。事关女儿名节,程瑜瑾不敢声张,偷偷派了婆子去路口守着,又让连翘去打听程瑜墨晚间去哪儿了。      没想到过了一晚,程瑜墨还是没回来,程瑜瑾这下知道事情严重了。她不敢托大,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和庆福郡主禀报这件事。庆福郡主也吓了一跳,她对二房完全无感,可是二房的嫡女在她的地界上走丢了,终究庆福也没法交代。程瑜瑾昨天已经检查过庄子,庆福郡主只好派了人,去山上寻找。      程瑜瑾逼问程瑜墨的丫鬟,打听出她们姑娘傍晚时看到雪诗兴大发,故而出门去赏雪,不知道怎么就走丢了。程瑜瑾听到气的不轻,立刻带上婆子,按照丫鬟所说的道路,亲自去找程瑜墨。      后山何其之大,再加上下雪,没法辨认方向,她们走得非常艰难,按这个速度找遍全山根本不可能。她们只好分头寻找,程瑜瑾带着杜若走了一会,眼尖发现一个山洞。      有山洞,洞口还有遮蔽物,可见这里一定有人来过!程瑜瑾连忙赶过去,然而她没找到程瑜墨,反倒找到了一个昏迷的男子。      其实按程瑜瑾的性子,她完全不想理会来路不明的外男,他死活关她什么事?可是又多亏了程瑜瑾眼尖,她在男子身上看到了一枚私印。      西北护军府霍长渊。      霍长渊?朝中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大齐朝最年轻的侯爷靖勇侯霍长渊?      很好,程瑜瑾决定救他了。      程瑜瑾让杜若将霍长渊身体放平,男子身体重,杜若一个人忙不过来,程瑜瑾也蹲下搭把手。她正扶着霍长渊胳膊的时候,他迷迷糊糊醒来了。霍长渊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他费尽全身力气将眼睛支开一条缝,在半昏半暗中,他看到一个姝美精致的女子靠在他身边,明丽煊煊,美艳不可方物。      “是你?”      程瑜瑾没明白眼前只有她一个人,为什么还要问“是你”。不是她,还能是鬼吗?      当然,程瑜瑾作为京师闺秀的标杆,自然是不会这样说的。她微微颔首,对着霍长渊轻轻一笑:“侯爷莫怕,我是宜春侯府长孙女,我母亲的庄子就在不远处。你且等等,我这就叫人来抬你。”      霍长渊仿佛松了口气般,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就闭眼昏过去了。      等她终于等来了接应的人,小厮抬着担架,说:“禀大姑娘,二姑娘已经找到了。郡主唤您回去。”      程瑜墨找到了?这可再好不过,她一点都不想冒着冷气在外面装好姐姐。      霍长渊在庆福郡主的庄子上昏睡了三天,期间醒醒睡睡,基本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而她们作为未婚女子,又不能往外男房里钻,好在很快山路被清除,靖勇侯府的人将霍长渊接走了。      多亏了靖勇侯府帮忙,山路才能这么快通车。果然,结结实实靠战功起家的勋贵就是和他们这种花架子不一样,要是让宜春侯府来,呵,那可安心等着吧。      程瑜瑾出门一趟就救了个人,回府后程老夫人又好生称赞了一番。程老夫人,庆福郡主,包括程瑜瑾都心照不宣,这么大的恩情,靖勇侯府总该有些表示吧?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靖勇侯老夫人,霍长渊的母亲霍薛氏亲自上门,感谢程瑜瑾出手相救。霍家带来的谢礼比程瑜瑾想象的还要丰厚,当然,最让她满意的,是霍薛氏一同带来的婚约。      霍长渊感激程瑜瑾的救命之恩,想以正妻之礼相聘。      程老夫人当时就笑得合不拢嘴,庆福郡主和程瑜瑾向来面子情,但是挂名养了多年的女儿能有一桩好归宿,庆福郡主也乐见其成。宜春侯府乐开了花,但侯府面子总要有,长辈们欲盖弥彰地推脱,说要问问姑娘的意见。      问程瑜瑾?程瑜瑾她当然乐意啊。事实上,这才是她救霍长渊的真实目的。      建武二十一年年末,宜春侯府沉浸在巨大的欢喜中,一个空架子侯府搭上了朝中最有前途、最年轻的新贵侯爷,真可谓举家欢腾,程老夫人连连念叨这些年没白养程瑜瑾。      程瑜瑾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投资,不出意外,她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也有保障了。程瑜瑾心满意足,从此足不出户,安心在家里准备嫁妆。      那时候程瑜瑾身边太过喧闹,她没有注意到,程瑜墨从山庄回来后就郁郁不乐,一场病拖了许久。她也没有注意到,霍家订婚的态度,太过急切了。即便报恩,未必只有娶了她这一种做法。      可惜,她没有注意到。      按道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可是进入二月起,程瑜瑾开始无端心惊肉跳,连睡觉也不得安生。昨天晚上,她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程瑜瑾五更天被突然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再也无法入睡。她在床上躺了很久,按道理只是一个梦,把梦境当真就太可笑了。可是程瑜瑾莫名觉得,这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      她在梦中看到了自己,但又不完全是她自己。她如同一个傀儡般,被提着线,从头经历了一遍“程瑜瑾”的人生。      梦中的她和现在一样,同样出身在白玉为堂金做马的宜春侯府。宜春侯府二太太阮氏生出来一对双胞胎姐妹,此时大太太庆福郡主进门快五年,未有生养,反倒是新媳妇阮氏一年就抱了俩。虽然只是一对姑娘,但毕竟是程家孙辈第一个孩子,吉利,所以程老夫人做主,将双胞胎中的姐姐抱给大媳妇庆福郡主做女儿,想要让大房沾点儿女喜气。      后来,这两个孩子分别取名为,程瑜瑾,程瑜墨。      程瑜瑾很小就知道自己和二堂妹是同胞姐妹,但是她同样知道,阮氏是她的二婶,她唯一的娘亲,是庆福郡主。      只能是庆福郡主。      程瑜瑾和程瑜墨小时候长得像,随着渐渐长大,五官长开,姐妹两人的差距也显露出来。程瑜瑾身体更好,五官更漂亮,性格也更端静。反而是程瑜墨,因为双胞胎本来就比寻常孩子弱,程瑜墨还是后出娘胎的,就更显弱质纤纤,连眉眼都是细细的。      自家人不说是程老夫人、庆福郡主等,就是一个奴婢,在程家伺候久了,也能一眼看出来大姑娘和二姑娘的区别。可是对于外人来说,谁会仔细看五官,同府姐妹长相本来就相似,再加上她们俩年龄一样,小姑娘打扮也相似,所以时常会被弄混。      程瑜瑾就在日常解释“我是大姑娘瑜瑾”中,长到了十四岁。      这年冬天,她在大雪中救了一个男子。第二年,她嫁给了这个男子。      这个男子叫霍长渊。      大婚那天,程瑜瑾十里红妆,声势浩大地嫁给了霍长渊。闺中姐妹们都羡慕她嫁了个好夫郎,霍长渊年纪轻轻已经是侯爷,程瑜瑾一过门就是侯夫人,比其他女子至少少熬二十年。而且,霍长渊去年刚刚在西北立下军功,风头正盛,前途不可限量,他本人亦是英武俊美,健壮挺拔。这样一个好夫婿,竟然就被程瑜瑾套牢了,真是气煞人也。      那时的程瑜瑾并不知道,她已经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别人故事里的恶人。      婚后,程瑜瑾和霍长渊的生活大致如她所料,只不过是婆婆难缠了一些,丈夫太甩手掌柜了一些,霍家的规矩太大了一些。那几年外人看着程瑜瑾鲜花着锦,风光无限,只有她自己知道关上门是何等艰难。可是这也没什么,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一关,她不用伺候太婆婆,自己拿住了管家权,已经比大多数女人都好了。      婚后第二年,她终于怀孕。霍长渊七岁时父亲战亡,霍薛氏守寡。这些年一直是霍薛氏艰难将霍长渊拉扯大,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霍薛氏对儿子有着超乎寻常的占有欲。自从程瑜瑾进门,霍薛氏一直对程瑜瑾时冷时热,变着法拆散他们夫妻相处的时间。程瑜瑾没办法,只能依婆母的意,不再和丈夫亲热。      可笑的是,霍薛氏不让他们夫妻亲近,却逼着程瑜瑾生孙子。程瑜瑾一肚子苦水却没办法说,所以婚后第二年,那个孩子到来的时候,可想而知程瑜瑾有多欣喜。      她立即扔了管事权,欢欢喜喜养胎。因为深闺无聊,她还从娘家接了妹妹过来。程瑜瑾之前就和霍长渊不亲密,现在怀了孕,更不会让他碰自己的身体。那段时间霍长渊休战在家,程瑜墨每日来找她说话,程瑜瑾摸着日渐圆滚的肚子,只觉得孩子、丈夫、妹妹都在身边,实在是岁月静好,再无遗憾。      然而她身边丫鬟的脸色越来越怪,杜若好几次欲言又止,看到程瑜瑾幸福的表情,终究没舍得说出来。但程瑜瑾毕竟不是傻子,她察觉不对,仔细逼问丫鬟,才知道她昏睡养胎的时候,霍长渊时常和程瑜墨说说笑笑,举止亲昵。      恍若晴天一个霹雳,劈的程瑜瑾呆立当场。她嘲讽自己,枉费你自称完美闺秀,滴水不漏,竟然犯了这种可笑的错误。程瑜瑾只以为是自己精力不济,不能时常看着,所以才让霍长渊和程瑜墨增多了相处机会,犯下这种丑事。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妹妹,程瑜墨无论如何都不想闹得双方都难堪。      所以她趁霍长渊去军营训兵的时候,叫程瑜墨进来,旁敲侧击地说了很多。她自认为给双方都留足了面子,但凡一个懂事要脸的闺女,听到这里肯定懂了。没想到程瑜墨听懂倒是听懂了,却哭着跑开,认为被程瑜瑾羞辱了。      程瑜瑾气性上头,没有理她。当天,程瑜墨就套车回家去了。霍薛氏派人来问,程瑜瑾只是笑着打马虎,给程瑜墨、霍长渊留足最后一丝颜面。      她以为一个妻子兼姐姐做到如此,实在是仁至义尽,她等着霍长渊回来给她一个说法。没曾想,霍长渊从军营回来,一听说程瑜墨走了,当即转身去追,留程瑜瑾一个人站在屋里,面对着满满当当的下人,良久不知该如何反应。      霍长渊再回来,就对她冷眼相加,说她是“毒妇”。程瑜瑾直到死都没想懂,她替霍长渊操持家事,忍耐难缠的婆婆,而霍长渊却背着她和妹妹私相授受。她毒在哪里?她错在哪里?      程瑜瑾在郁郁不平中提早发动,早产加难产。生下孩子后,霍薛氏忙着去看孙子,没有管躺在产床上的程瑜瑾。程瑜瑾那天大出血,很快就死了。      梦中的她死了,程瑜瑾也终于从梦魇一样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可是她的魂魄却不能抽身,依然飘荡在靖勇侯府,眼睁睁看着故事接着往下发展。      原来,从另一个角度,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正文 退婚   梦中自己身死后, 程瑜瑾从另一个角度, 看到了整个故事。      准确说, 是程瑜墨和霍长渊相遇相识的故事。      宜春侯府的二小姐天真活泼, 父母宠爱, 一年冬天, 她随着大伯母去山庄小住。一天夜里遇到大雪, 她出去散步,结果不小心被风雪迷了眼睛。等她再有意识的时候,她迷路了。      她在路边踩到一个男子, 翻过来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极其英武的美男子,二小姐红了脸, 见男子受了伤, 就心善地将他拖到山洞里,小心照料了一个晚上。      等到夜半, 外面的暴风雪可算小些了, 男子退了烧, 突然浑身打颤, 叫起冷来。善良的女主人公没有办法, 只好解开衣服, 把肌肤贴在对方冰冷的铠甲上,用身体给他取暖。      好不容易天亮,女主人公跌跌撞撞跑到山庄里喊帮手, 可是等她回来, 发现双胞胎姐姐抢先一步,已经把受伤男子救下山了。      从此,男子误以为姐姐才是救命恩人,十分感激,甚至主动提亲娶了姐姐。姐姐和男子的订婚声势浩大,而可怜的妹妹却蜷缩在床上,一声连一声咳嗽。      程瑜瑾在梦境中看到这里,忍无可忍地呸了一声。      她就说,怪不得霍长渊醒来后对着她说“是你”,怪不得霍长渊执意要娶她,怪不得霍薛氏来提亲时,虽然笑着,可是看向程瑜瑾的目光中,总是带着些不以为意。      原来,程瑜墨已经和霍长渊有肌肤之亲,孤男寡女共处一夜就已足够惊世骇俗,而程瑜墨还为了给霍长渊取暖,解开衣襟用身体抱着他!      程瑜瑾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了冒领功劳的恶毒姐姐,还莫名其妙被认为失了清白。霍家人准备婚礼时,该如何看她?      难怪,她自认所作所为尽善尽美,全京城新媳妇不会有人比她更合格。可是霍薛氏依然敢那样羞辱她。      在娘家看来,程瑜瑾抢占妹妹的功劳,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在霍长渊看来,程瑜瑾谎话连篇,一心扑在钱财权力上,还故意羞辱他的白月光,是个不折不扣的毒妇;在婆婆霍薛氏看来,程瑜瑾假惺惺装清高,却在做闺女时就勾引她的儿子,是个又当又立的贱人。      程瑜瑾死了,实在是大快人心,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在程瑜墨来陪程瑜瑾养胎时,程瑜墨实在经不住内心的煎熬,痛苦地告诉了姐夫真相。霍长渊得知真相后当头棒喝,震惊又心痛。如今程瑜瑾这个鸠占鹊巢的毒妇终于死了,霍长渊提出娶程瑜墨,纠正所有错误。      偏偏这是一个你追我赶虐身虐心的故事,程瑜墨得知姐姐死了,她心里过意不去,死活不肯答应嫁给霍长渊,还想要落发为尼斩断尘缘。霍长渊追,程瑜墨躲,霍长渊强取豪夺,程瑜墨就一边身体主动一边哭着拒绝。最后,霍薛氏看到儿子对另一个女子这样上心,占有欲作祟,想要将自己的远方侄女嫁给霍长渊。霍长渊痛苦不堪,逼着自己去接受新的女子,而这时程瑜墨忽然想通,决定嫁给霍长渊,来照顾姐姐的儿子。      程瑜瑾看到这里简直恶心死了,瞧瞧她的好夫君,好妹妹,即使死了,都不让她安宁。      之后又经历了许多狗血、虐身虐心的波折,霍长渊和程瑜墨冲破一切藩篱,心心相印,终成眷属。而程瑜瑾,不过是他们爱情故事中的恶毒姐姐兼前妻,促进男女主感情发展的踏脚石,对比妹妹真善美的背景板。      后来,她的儿子,亦长成一个纨绔,和程瑜墨的亲生儿子形成鲜明对比。在这几年霍长渊的权势急剧膨胀,因为拥立之功,霍长渊被后来的新帝,曾经的太子重用,成为朝中中流砥柱。而与此同时,靖勇侯府的世子却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反而是二公子,敏而好学,上进又孝顺。      在程瑜瑾儿子十六岁的时候,霍长渊恨铁不成钢,撤去了他的世子之位,还将他丢出去自生自灭。后来,她的儿子在夜里买醉,不小心掉到河里,就此结束一生。      程瑜瑾在世上存在的最后一丝痕迹,也消亡了。      随着儿子的离世,梦境逐渐瓦解,程瑜瑾猛地从梦中醒来。她浑身冷汗涔涔,举起手,发现现在还是建武二十二年,自小体弱的太子失踪第十四年。      她十四岁,刚刚和霍长渊订婚。      程瑜瑾躺了很久,直到外面天色渐亮,窗外传来下人走动的声音。      她想了很多很多,一部分是关于梦境,一部分,是关于现在。      在梦境瓦解的空隙里,她隐约看到,“《双胎奇缘:霸道侯爷俏皮妻》全文完”几个字样。她想了很久,自嘲一笑。闲人看戏,焉知自己亦是戏中人。原来,她是别人故事里的虚伪姐姐,恶毒前妻。      霍长渊和程瑜墨怨恨她顶替妹妹的功劳,可是,她当真觉得,是自己救了霍长渊。      她在山洞发现霍长渊,周围并无人迹,霍长渊的衣服也好好穿在身上。她当然理所应当地觉得霍长渊昏倒在这里,碰巧被她遇到。她怎么能想到,不久前,已经有人和霍长渊共度一夜,还发生了肌肤之亲?      她救人一命,霍长渊用正妻之位交换,实在合情合理。她有自信做好一个完美妻子,等她过门后,她会孝敬婆婆,操持家事,相夫教子,从一个完美的侯门闺秀,变成一个完美的侯夫人。      她一出生就被过继,旁人羡慕她有两个母亲,一个生母温柔细致,一个养母出身高贵。程瑜瑾养在庆福郡主膝下,可不是从银窝挪到了金窝,端的是花不完的钱,享不完的福。      可是,阮氏虽然心疼她,可是更爱养在身边的女儿,庆福郡主虽然挥金如土,但并不挥在她的身上。外人看着程瑜瑾花团锦簇,可是只有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母亲,没有父亲,甚至没有自己的嫁妆。      她只是个漂亮的招牌。她嫁给霍长渊,是她能力范围里最好的出路。她刚刚嫁给他时,真的想做好一个妻子。      她又想到昨天,程瑜墨突然不顾礼数地冲到她房里,盯着她定定看了很久。程瑜瑾端着完美无缺的笑容,问:“二妹妹,你怎么了?”      程瑜墨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姐姐,你这样,快乐吗?”      什么?那时程瑜瑾一头雾水,这是什么和什么?      程瑜墨最后扔下句“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就跑出去了。      昨日程瑜墨还不知道真相,她沉浸在备嫁的喜悦中,只当妹妹心血来潮说胡话,摇头笑笑就不管了。没想到程瑜墨走后,当天晚上程瑜瑾就做起噩梦,梦到了雪夜,梦到了那本书。      现在想来,没道理前世在婚前死活不肯说出真相的人突然转了性子,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程瑜墨也知道书的事情了,甚至,她就是上辈子的程瑜墨。      看来,昨天程瑜墨跑出去,是告诉霍长渊真相了吧。这不是,今天霍长渊就来退亲了。      郑婆子眼睁睁看着年画一样的大姑娘笑了笑,然后站起身,六幅织金云锦裙如流水般散落,恍若漫天星子坠落在大姑娘裙角,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流云鞋轻柔地朝她走来,而大姑娘宽大的马面裙却一点都不晃。莲步轻移,裙角不动,把京城无数闺秀几乎逼死的行走礼仪,放在程瑜瑾身上,竟然这样轻而易举,行云流水。      郑婆子愣神间,程瑜瑾已经走过去了。杜若连忙给程瑜瑾披上大红披风,低声问:“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      “去见我那未婚夫。”      “姑娘!”      “你们怕什么?”程瑜瑾笑,“我程瑜瑾是宜春侯府长孙女,庆福郡主嫡长女,宁王外孙女,十四年来众人交赞,京中闺秀典范。我什么人嫁不得,凭什么受他这等侮辱?”      杜若等人刚才以为程瑜瑾要去前厅闹,虽然这样说很可悲,但是一个姑娘家被退婚,还到前婆家面前哭闹,委实太丢人了。连翘连忙说:“姑娘您能想通最好不过了。姑娘漂亮又出身高贵,嫁给哪户人家都是他们赚了。靖勇侯一定是被什么人蛊惑,这才一时冲动,做下错事。现在消息没流传开,还来得及,您赶紧去求老夫人,让她将事态压住。虽然是男方提出退婚,但无缘无故悔婚,对靖勇侯府声誉也不好。老夫人出马,一定能挽回这桩婚事。”      “对啊,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姑娘先去太太屋里,让太太带着您去寿安堂。太太是郡主,有她开口,就算是靖勇侯府也不敢欺负您。”      程瑜瑾笑了:“谁告诉你们我是去挽回退婚的?”      丫鬟们都懵了:“啊?”      “我是去自己退婚的。”    正文 九叔   前院正堂, 丫鬟低头上了茶, 庆福郡主沉着脸, 忍耐了许久, 说:“薛夫人, 儿女婚姻不是小事, 您可想好了?”      霍薛氏笑着, 说:“我既然上门来见郡主,就不会做些没头没脑的事。大姑娘确实是个好的,郡主和侯夫人养得好, 我看着也欢喜,但是小儿女结亲这种事,到底要求个你情我愿。这种事情, 实在勉强不得。”      庆福郡主听着心头火气, 还你情我愿?她呸,当他们宜春侯府巴着嫁给霍长渊不成?      庆福郡主在心里骂, 她生气并不是因为挂名女儿被退婚, 而是因为, 程瑜瑾先前订婚排面闹得那么大, 现在退婚, 岂不是让她丢了颜面?      庆福郡主气归气, 可是不得不说,霍长渊确实是个不可多求的佳婿。放眼京城,其他勋贵府邸的公子哥, 在霍长渊这个年纪, 才刚刚从内院里搬出来,等着父辈给他们托关系谋官职。像霍长渊一样又是立功又是封侯的,实在是少数。      霍长渊的父亲,老靖勇侯在建武九年战亡,那时候霍家惹上了一些事,下面人揣测杨首辅的心意,以世子霍长渊年幼为名,压着爵位不肯让霍长渊继承。那段时间靖勇侯府就是一个空壳子,空有侯府的牌子却没有当家人,人人都能上来踩一脚。      霍薛氏年纪轻轻守寡,还被人这样欺负,她咬牙不肯低头,硬是将七岁的儿子拉扯大。好在霍长渊也争气,他年满十六岁,宗人府依然没有任何将爵位还给霍家的意思,霍长渊知道他只能靠自己,于是不顾哭断肠子的霍薛氏,十七岁上了战场。      正巧在同年,积压多年的薛家一案平反了,霍家嗅到味道,试探地朝宫里递上一封请封的折子。虽然没有音信,但是折子也没有被退回来,霍薛氏大喜,知道儿子袭爵一事,多半有眉目了。      霍长渊自己也是个狠人,他从军第二年,在战场上立下首功,正式进入众人视野。接下来他又连连打下好几场胜仗,皇帝听闻大喜,在庆功宴上亲自接见了霍长渊。皇帝见霍长渊年纪不大,好奇,询问了他为何要从军。霍长渊说了家中寡母的事,皇帝不知道怎么了,听后沉默良久,最后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朕的太子,也走丢十二年了。如果他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皇帝问了霍长渊年龄,越发悲伤:“才十八岁,他还比你小一岁。你有母亲护持尚且这样,他一个人孤身在外,流落民间,不知道要受多少苦难。”      皇帝说完哽咽不能语,提早离席。皇帝走后,大殿静寂得落针可闻,最后是杨首辅举杯,众人才顺势将气氛又抬起来。      内宫的事没人敢置喙,不过,皇帝问完那句话之后,第二天就有礼部官员来询问霍长渊怎么还没承爵的事。上面只需要随便问一句,下面人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很快,礼部和宗人府便说这是小吏失职,十月份就给霍长渊送来铁券丹书。      十八岁承侯,靠自己得到圣上的赏识,在军中亦有赫赫功勋,霍长渊在京城里一炮而红,靖勇侯府也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庆福郡主就是再偏心,此刻想想娘家的侄儿们,再想想自家的、姑奶奶家的儿孙们,还是得承认人和人不一样,霍长渊委实争气。霍薛氏养了一个好儿子,难怪敢这样张扬。      所以霍薛氏来退亲是真的一点都不虚,好端端悔婚确实对靖勇侯府名声有大碍,但是谁让霍长渊本人摆在这里呢。没了程瑜瑾,有的是其他更好的公卿小姐抢着嫁过来。      程瑜瑾和霍长渊的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是程家占了便宜。庆福郡主感到棘手,要说退亲,他们家肯定是不想退的。但是霍薛氏都亲自上了门,听说连霍长渊都来了,他们如果死活不放,也未免太丢份。庆福郡主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她心里暗暗埋怨,早就派了丫鬟去给程老夫人通风报信,怎么还不来?      庆福郡主想法刚落,外面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庆福郡主松了口气,站起来说:“母亲来了。”      程老夫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来,她穿着棕色织金比甲,里面搭着深色短袄,领口缀着细细的绒毛。霍薛氏见程老夫人也来了,只好站起身,笑着说:“老太太来了。”      霍薛氏虽然站起身,但是并没有多么恭敬,她的儿子是侯爷,她现在是老夫人,论起资历比程老太太这个宜春侯夫人还大呢。不过是看在程老夫人年纪大,霍薛氏给程家一个颜面罢了。      程老夫人注意到霍薛氏的变化,心里又沉了沉。曾经程瑜瑾和霍长渊结亲,霍薛氏和庆福郡主是一辈,见了程老夫人要行家礼,可是现在,霍薛氏只是点点头,并没有以晚辈身份自居,看来大姐儿和霍长渊这桩婚事,真的不成了。      程老夫人走近,丫鬟们连忙上前撤换茶具,铺上全新的锦垫。程老夫人拄着拐杖,由丫鬟扶着,慢慢坐在太师椅上。      霍薛氏看着这一幕,心里颇为轻鄙。他们家二姑娘做出那种不知廉耻的事,大姑娘见利眼开顶替妹妹的功劳,教养出来的姑娘一个比一个不体面,程老夫人哪里来的底气,在她面前摆这种威风?      然而她们都是贵族女眷,平日里讲究的就是一个脸面,霍薛氏没有将心中的鄙夷表现出来,而是笑着对程老夫人说:“许久不见老太太,太太近日身体可好?”      程老夫人面色沉稳,说:“谢霍老夫人关心,老身身体还算健朗。”      “近日天气寒,干燥,老太太可要小心上火。”      “谢夫人提醒。”程老夫人笑着应下,她突然话头一转,说道,“老身近年来越来越糊涂,平日多亏了几个孙女孝顺,其中尤以大姑娘为甚。不是老身自夸,大姑娘是老身亲眼看着长大的,平日里规矩、女红,无一样差,往来做客的夫人,哪一个见了老身的大孙女不是满口夸赞?老身从小最是疼她,近些年身体越来越不好,就等着看她定下终身,了却生前一桩心愿。”      霍薛氏笑容有些淡,说:“老太太说的是,大姑娘确实是个好的,我守寡后很少走动,但也听闻过大姑娘的美誉。只是,儿女姻缘一事,实在不是你好了,就能合意的。渊儿不愿意,这……我这个做娘的也没有办法。”      程老夫人脸色不变,说:“合意,什么叫合意?过日子不是走马观花,姻缘是结两姓之好,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哪能由着一时的喜欢不喜欢做决定?年轻人气性盛,总是想着情情爱爱这些东西,这是纳妾,不是娶妻。霍侯爷今天也来了吧,老身亲自和他说说。”      程老夫人这么多年管理家业、操磨媳妇不是闹着玩的,一沉下脸来人鬼俱灭。霍薛氏也被程老夫人的气势压住,只能别着脸,说:“去请大爷来。”      霍长渊今日确实在宜春侯府,他昨天得知了雪夜真相,又惊又诧,一宿未睡。等天亮后,霍长渊下定决心,来宜春侯府退亲,娶真正救她的雪夜神女。      霍长渊一起身就去找霍薛氏说了这件事,霍薛氏虽然觉得出尔反尔不好,可是儿子想退亲,那就退了吧。霍薛氏二话没说,换了身衣服就和儿子一起来宜春侯府。      霍薛氏进二门见当家太太,霍长渊在外院,直接去找曾经的岳父,宜春侯世子程大爷。      大清早的,程家大爷程元贤刚从美妾屋里出来,神志还没从温柔乡中出来,就看到自己的准女婿上门来找,还一劈脸就说要退亲。程元贤的惊讶震怒,可想而知。      霍长渊和程元贤进来的时候,脸色都说不上好。      双方长辈都在,没什么可避讳的,霍长渊和程元贤就直接进了内屋,和女眷坐到一处。几人站起来重新换了座次后,程老夫人看着霍长渊,沉沉问:“霍侯爷,论品级你虽和我平级,但我毕竟比你年长许多。老身姑且以一个长辈的身份问你几句话,可好?”      霍长渊拱手道:“侯夫人请。”      程老夫人看到霍长渊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表现,心道可惜了。她是真的看好这个后生,可以预见前途不可限量,不能用姻缘将其绑住,实在可惜。      程老夫人问:“你当真要和大姐儿退亲?”      霍长渊顿了顿,声音坚定:“是。”      其态度之坚决,让程元贤听了直冒火。程老夫人用眼神将程元贤压住,问:“为何?”      霍长渊想起那个冰冷刺骨的冬夜,他从冰火两重天中费力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一个明艳美丽的女子,对着他笑。      他清楚地听到心动的声音。他想,原来昨天就是她,用肌肤温暖着他。其馨香柔嫩的触感,仿佛现在还停留在指尖。      霍长渊就想,此生能娶她为妻,必然是他一生之幸。      可是霍长渊没有想到,她竟然骗他!那样美丽的女子,竟然有一副这般恶毒的心肠。      霍长渊思绪重新回到当下,他看着上首目含期冀的程老夫人、事不关己的庆福郡主,以及简直快要上来打他的程元贤,一字一顿,毫不犹豫地说:“没有原因,贵府大姑娘或许真的好,但不适合我。”      程元贤这次是真的想撸袖子了,庆福连忙拉住他,霍薛氏也站起身,嚷嚷:“你们要做什么?”      一片混乱中,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正堂门口传来:“靖勇侯这话恕我不能同意。”      众人愕然回头,程老夫人看到来人,站起来用力磕了下拐杖:“大姐儿,你怎么来了?”      霍长渊以为程瑜瑾说的“不同意”是不同意他们退婚,他十分厌烦,说:“我心意已决,姻缘一事强求不得,我和大小姐就此好聚好散,大小姐莫要闹的让双方都不好看。”      程瑜瑾脸上端着端庄优雅、完美无缺的微笑,娴雅轻柔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她进来后没有理会霍长渊,而是先给上首的长辈见礼:“瑜瑾给祖母请安。父亲、母亲安好。”      霍长渊从没受过这种冷落,他脸色沉得更厉害,心想和这个女子退婚实在是及时止损,再正确不过。霍长渊脸色不佳,问:“程大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一介弱女子,哪敢对靖勇侯有意见。”程瑜瑾笑着看向他,脊背挺直,眼珠清亮,皎皎如崖山之月,高贵美丽,不可方物。      然而话音刚落,不等别人接话,程瑜瑾就又继续说了:“但凡事要讲个理字,当初靖勇侯昏迷不醒,是我从山洞里将你救到母亲的山庄,此为一;获救之后,是你追着抢着要来提亲,与宜春侯府结两姓之好,我程瑜瑾不曾逼迫过你,我程家亦不曾求过你,此为二;定亲刚过两月,满城皆知,而你却私自毁约,堂而皇之地上门来退亲,还对我的长辈出言不逊,此为三。一为不义,二为不信,三为不耻。你这等不仁不义、不知孝廉之人,我宁愿终身不嫁,也耻于与你为妻。今日当着众长辈的面,我和靖勇侯说清楚,我程瑜瑾不耻靖勇侯为人,故而和靖勇侯退婚。”      正堂里的人愣愣站着,都反应不过来程瑜瑾在干什么。自古以来只有夫休妻,男方退婚,哪有女方主动的?霍薛氏彻底惊呆了,还是程老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心里暗暗称了句没白养,是个有脑子的。霍长渊铁了心退婚,此事眼看没有办法挽回,那就干脆自己来说,好歹道义上占了先机。只要运作的好,程瑜瑾以后未必不能再说一门显赫人家。      程老夫人主意拿定,姿态瞬间变了:“罢,既然你们家痴迷不悟,执意要做这种不仁不义之事,那我程家也不怕你们。霍侯爷,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      庆福郡主和程元贤都有些反应不来,程瑜瑾那一大段骂得确实爽,体面人吵架就是不一样。但是,真的要退婚?      霍长渊被程瑜瑾那一大段说教震懵了,等他反应过来,心中恼怒。这等恶女,竟然倒打一耙,不过霍长渊转而想,他是男子,不能和弱女子计较。她毕竟是墨儿的姐姐,看在墨儿的面子上,让她占些口头便宜罢。      霍薛氏蒙了一会,等反应过来立刻对程瑜瑾怒目而视。霍长渊拦住母亲,说:“母亲,无论是谁主动,只要退了婚就好。程大小姐,我看在你是女流的份上,不和你争此下长短,望你说话算话,尽快退婚。”      “靖勇侯竟然这样看不起女人?”程瑜瑾笑了一声,当着霍长渊的面,取出婚书,故意慢慢地,一条条撕碎,“说话不算话的是霍侯爷,望您记住,不是你不和我争长短,而是你,争不过。”      程瑜瑾撕碎婚书,一松手,全部掉到地板上。程瑜瑾最后看了霍长渊一眼,混如没事人一般,一一给长辈们告了安,才转身离去。      程瑜瑾即便是骂人,也要让自己无懈可击,占足了道德制高点。      霍长渊看着那个背影,这种时候,她的背影依然端庄美丽,步伐分厘不长也分厘不短,精确的和算过一样。霍长渊脸色越发阴沉,忽然怒而拂袖离去。      程元贤等人被留在后面,面面相觑,许久回不过神来。      .      霍长渊很快就追上程瑜瑾,毕竟以她那足以去选秀的步伐,追上她再轻松不过。霍长渊从后面唤了一声,程瑜瑾完全当没听到,理都不理,霍长渊忍无可忍,上手一把拽住程瑜瑾的胳膊:“站住!”      程瑜瑾也忍无可忍地回身抽了他一巴掌:“放手!”      程瑜瑾一上手,霍长渊都惊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竟然有女人敢打他,导致他没有避过去。可惜程瑜瑾力道终究有限,她遗憾地甩了甩抽痛的手,只是打红了,并没有让这个渣滓破相。要不然,就能坏了他的仕途。      程瑜瑾心里十分遗憾,霍长渊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他怒不可遏,但是好歹知道风度,并没有打回来。他冰冷地看着程瑜瑾,说:“怎么,现在不装了?”      “装什么装,我是宜春侯府大姑娘,多年来端庄淑静人人称赞,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不舍得。是霍侯爷走路的时候要小心点吧,下次再撞到石头,当心划破脸,断绝了你下半辈子的仕途。”      “你……”霍长渊震怒,他皱着眉看着程瑜瑾,简直不敢想象世界上还有这种女子。他气道:“沽名钓誉,虚伪造作,你这样的蛇蝎女子,以后谁会娶你?枉费了你那张漂亮的皮囊。”      程瑜瑾笑了一声:“多谢侯爷赞誉。侯爷莫非没听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莫非你以为,天底下所有女子都像你的墨妹妹一样,天真善良,柔弱可欺?”      程瑜瑾说着翻了个白眼,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霍长渊的鄙视:“怕不是个傻子吧。”      “你!”      程瑜瑾不想再看这个蠢货一眼,她冷冰冰回头,猛不防看到不远处站着一行人。      程瑜瑾和霍长渊正好堵在唯一的出路上。来人停在那里,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程瑜瑾心中大喊失策,她眨眼间便换上端庄美丽的笑容,眼睛飞快地打量那一行人。大清早出现在程家内院,身边并无人引路,想来是程家的五服内亲。为首一人穿着红色曳撒,外罩黑色大氅,腰上坠着官袋,身姿颀长,挺拔如松。      程瑜瑾本来以为这是自家人,如果是程家亲眷,那她刚才小小的出格就不算什么了。可是她看到这个男子,方才的猜测又拿不准了。      能穿红色曳撒,可见是朝中官员,而且品级不低。早晨刮起风来,将夜雪扬起,白毛浩汤,实在看不清他的长相。然而可以肯定,他的年纪并不大。      年少居高位,程家,有这样的人吗?      男子身边的随从咳嗽了一声,故意高声说:“九爷,老侯爷还等着您呢。”      九爷?      程瑜瑾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对方似乎也忍够了,他带着众多扈从慢慢走近,眼神一点也没往程瑜瑾身上飘。程瑜瑾向来撑得住台面,她后退一步,让开路,手腕微转,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九叔万福。” 正文 太子   程瑜瑾后退一步, 让出了通行的路。来人竟当真一点都不客气, 信步从程瑜瑾眼睛前面走过。      他身姿颀长挺拔, 比霍长渊还要高一些。此人剑眉星目, 鼻梁笔挺, 棱角分明, 容貌相当出色。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是经过程瑜瑾两人的时候,霍长渊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给此人让开路。      那种浑然天成, 仿佛生来就该被人顶礼膜拜的气场,委实不像普通人。      程瑜瑾知道程家有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然而他多年不在侯府, 前两年似乎还外放做官, 程瑜瑾关于他的记忆十分淡薄。      当年这件事闹得很大,程老夫人几乎和老侯爷闹翻。那时程瑜瑾还不记事, 是个一岁奶娃娃, 程老侯爷突然从外面领回来一个六岁的孩子, 说是自己和薛氏的孩子。自家血脉总是流落在外不成样子, 所以程老侯爷带回来, 让他认祖归宗。      程老夫人一下子就炸了, 好啊,她在家里辛辛苦苦操持家业,程老侯爷却在外面拈花惹草, 和旧情人藕断丝连, 还给她搞出来一个六岁的私生子。      想要进程家的门,做梦!      然而这次程老侯爷却坚决,他执意开了祠堂,将孩子记入族谱,取名程元璟,并在家族中排序齿,为九。      也就是说,程元璟从辈分上讲,是她的九叔。      后来的事情程瑜瑾就有印象了,程老夫人闹得不行,放狠话如果程老侯爷要养小薛氏和那个私生子,她就带着儿女回娘家。程老夫人的孙女都会走了,自然不可能和离,但是,程老夫人毕竟是一家主母,给侯府生了两儿一女,程老侯爷管不住老妻,就只能另办外宅,将小薛氏和程元璟养在外面。      男人你就算拴得住他的下面也拴不住他的心,程老夫人看实在拦不住,索性小薛氏和程元璟不会影响她的地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为老夫人的缘故,程家没人敢提起九公子。程瑜瑾只能从庆福郡主漏出来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那个外室子似乎非常聪慧,十六岁中了进士,只不过没人打点,他的仕途并不算好。      进士按理该进翰林,虽然官微清寒,但是乃是杨首辅的直属,日后入阁的必经之路。程元璟却没有这种好运气,他先是被授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没过多久,调到外地下放了。      这一外放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今天,程瑜瑾突然在自家内院里,看到了她的九叔,程元璟。      程元璟穿过程瑜瑾,一丝眼风都没有施与。程瑜瑾也不计较,因为,他也没理霍长渊。      霍长渊此时同样惊疑不定,他是在军中历练过的人,吃的就是这碗饭,而那个男子带着那么多扈从站在回廊上,他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这对霍长渊冲击极大,他心中忌惮盛起,没心思理会程瑜瑾,眼角瞅到程瑜瑾离开,他也没有多做计较。      他总不能动手打女人,程瑜瑾那一巴掌,就当对她名节受损的补偿了。      程瑜瑾穿过回廊,迈过一重重门槛,等身后的人都看不到了,她才问:“刚才那个男子就是九叔?”      “看小厮的称呼,应当是他了。”      程瑜瑾皱眉,喃喃:“祖母最恨小薛氏,他都四五年没有音信了,怎么今天突然回来了?”      外面的事杜若和连翘怎么会知道。程瑜瑾穿过一道月亮门,自言自语说:“才三年,他竟然升到了四品,也未免太快了。”      杜若和连翘不懂朝堂的事,她们听到疑惑:“姑娘,只是一个照面,你怎么知道九爷是四品?”      “公、侯、驸马以下至四品穿绯衣,四品已经不低了,朝中三品官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程瑜瑾说完,脚步猛地一怔,“不好。”      她们正好停在一株红梅之下,白雪红梅,程瑜瑾披着大红的披风,越发显得眉目如画,容色皎皎。      “他的生母是小薛氏,霍长渊的母亲亦姓薛。”如果仅凭姓氏,并不能断定小薛氏和霍薛氏的身份,毕竟这两人经历有如云泥之别。可是程瑜瑾在梦中经历过前世,她恰巧知道,这两人,还真是远房姐妹!      程瑜瑾骤然转身往回走,连翘和杜若面面相觑,连忙追上。      而此刻,程元璟迈进宜春侯府最富丽的屋宇门槛,将大氅解下来。下人接过,搭在薰炉上仔细烘上面的雪粒。      程老侯爷从病榻上挣扎起来,冲着门急行两步,险些跌倒。程元璟眼疾手快扶住程老侯爷,程老侯爷还没说出话来,眼睛已经湿润了。      程元璟只是抬了抬手,下人便鱼贯退出。等屋内再无旁人后,程老侯爷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屈膝就要给程元璟行大礼:“太子殿下,您回来了!”      程元璟扶住程老侯爷的手臂,程老侯爷几次想要下跪,都被他不容置喙地阻止:“侯爷,请起罢。”      程老侯爷勉强止住眼泪,他不肯坐,说:“老臣岂能和殿下对坐,这不合规矩。”      “侯爷说笑,哪有什么规矩。”程元璟笑了笑,眼睛中却很淡漠,“侯爷,我如今姓程,下次不可再这样称呼了。”      程老侯爷连忙应下,他不敢再违逆程元璟的意思,慢慢坐到程元璟对面。然而虽然坐着,他的半个身体却是虚的。      “老臣托大,姑且称您一声九郎吧。”      程元璟伸手示意:“侯爷请便。”      “九郎,你在外形势大好,怎么突然回来了?”      “听闻您病重,我做晚辈的,焉能安心?再说我不能一直避在外面,所以干脆调回京城,仔细侍奉侯爷养病,以后,也就留在京师了。”      程老侯爷又喜又叹,程元璟虽然是皇子龙孙,但是毕竟在他名下养了多年,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去年冬天程老侯爷生了一场大病,从此之后身体大不如前,近日,程老侯爷时常感到大限将近。他回想自己这一生,出生富贵侯府,年少生活优渥,虽然痛失爱人,但是在而立之年有幸和心爱之人破镜重圆,长相厮守,晚年身上亦担负着整个国家的希望。程老侯爷实在没什么不甘心的,唯一挂念的,就是隐姓埋名、孤身在外的太子殿下。      所以今天能看到程元璟回来,程老侯爷实在非常动容。他擦去眼角的泪,握着程元璟的手说道:“回来也好,回来也好。您在京城好好待着,圣上看到,也能安心啊。”      程元璟停顿了良久,才问:“圣上……近来身体可好?”      “圣上一切安康。只是您终究不在眼前,好容易在殿试那次见了您一面,转眼您就去外地任职了。圣上心中牵挂,前年在边关庆功宴上,他看到一个和您年纪差不多的男子,还忍不住哽咽了呢。”      说起皇帝,程元璟陷入良久的沉默。程老侯爷叹气,慢慢说道:“九郎,老臣知道您自小受了很多苦,明明是天潢贵胄,却不得不担上私生子的名声,可是圣上他也苦啊。如今杨太后健在,杨甫成把持朝政,后宫还有杨皇后日日守着。圣上他不是不想接您回来,只是,不能啊。”      “我知道。”程元璟收回眼神,平静又淡漠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圣上不易,我为人臣子,自该为君分忧。”      程老侯爷看到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还想再劝,可是看到程元璟的神色,他莫名停了嘴。程元璟脸上并没有阴沉、愤怒等神色,在外三年,他越来越深沉内敛,喜怒不动于色,然而这更助长了他的威仪。      杀伐果断,深不可测。      程老侯爷想,程元璟越来越有上位者的威严了,如果这真是他们程家的子孙,程老侯爷就是现在去死也安心了。可惜,他们程家哪里有这个福分,人家不姓程,名字也不叫程元璟。      他是李承璟,失踪十四年的皇太子殿下。      程老侯爷混迹朝堂多年,察言观色的眼力还在,他见程元璟不欲多谈皇帝的样子,渐渐换了其他话题。程老侯爷说:“九郎,你这一走就是三年,逢年过节都没能回来。趁现在刚回京,吏部的调令还没有下来,你在家中多休息几日吧。你可能还没见过,程家的几个晚辈,都长大了。”      程元璟不期然想起方才在廊下看到的那一幕。      他想,他可能,已经见过了。      程元璟升起些微好奇,正好今日无事,他便多问了几句:“今日我看有客在,是何人?”      “客人?”程老侯爷疑惑,他病重休养,外客的消息自然递不到他跟前。程元璟见状,说:“是个青年男子,年纪不大,是行伍中人。”      程元璟这样一说,程老侯爷顿时明白了。年轻的从军之人,能出现在程家后院,还能有谁。他笑道:“那是靖勇侯府霍家的小子,名唤长渊,去年已经和你大侄女订婚了。”      “哦?”程元璟更有兴趣了,他眼中浮起些星星点点的笑意,停了一会,才慢悠悠说,“可是,他们未婚夫妻,感情好像不太好。”      “什么?”程老侯爷非常吃惊,一头雾水。自从找到小薛氏后,他一心栽到小薛氏身上,后面得知程元璟的身份,他又全心全意为程元璟打算。程老侯爷很少,或者说从来没有,关注过内宅的孙子孙女们。      但是他毕竟知道,老二家的大姑娘过继给大儿媳当嫡女,多年来听话懂事,十分孝顺。他虽然和程瑜瑾没多少感情,但身为长辈,当然盼着孙女好。程瑜瑾和霍长渊订婚的时候,他着实替她开心过一会。      但是才过了两个月,莫非发生变故了?      程老侯爷不问家事,在这方面倒非常自信,说:“你那大侄女是最听话不过,恐怕是霍家那小子不对,给她委屈受了。”      程瑜瑾受委屈?不太像。      程老侯爷没注意程元璟的神情,继续唠叨:“改天把老大叫进来问问,他也老大一把年纪了,瞧瞧是怎么当爹的。对了,九郎,霍长渊和您,也有一道渊源。”      程元璟着实意外了,他挑眉:“哦?”      “霍长渊的母亲也姓薛,和雪兰是远房姐妹。”      这个程元璟倒真不知道,程老侯爷解释:“当年雪兰家里受牵连,举家流放,霍薛氏的娘家隔得远,再加上罪不及出嫁女,就放过去了。”      雪兰是小薛氏的闺名,程元璟被接到京城,就是小薛氏在抚养。某种意义上,小薛氏是他的养母。      程元璟点头,看来,他迁入京城,需要好好彻查一番各府底细了。      程老侯爷和程元璟正在说话,外面下人隔着老远就加重脚步声,程老侯爷和程元璟自然而然停了谈话。      守卫在门外抱拳:“侯爷,九爷,大小姐来请安。”      请安?程元璟摇头笑了,越发觉得这个便宜侄女有趣。她竟然不放心他到如此地步,这才过了多久,就追过来了。      程老侯爷听到也皱眉,他平日里并不用晚辈请安,只在初一十五,儿子、孙子们来走过过场,孙女更是一年见不着几次。程瑜瑾怎么想起给他请安了?      程老侯爷询问地看向程元璟,程元璟含笑点头,说:“请大小姐进来吧。”    正文 告状   程瑜瑾进门, 先是不动声色扫了程元璟一眼。随后她低头, 端庄标准地给程老侯爷行礼:“孙女给祖父请安, 祖父身体大安。”      说完之后, 程瑜瑾微微转了方向, 给程元璟见礼:“侄女见过九叔, 九叔万福。”      程元璟淡淡地抬了下手, 说:“起。”      程瑜瑾有些意外,程老侯爷还在这里,程元璟发话做主?她悄悄去看程老侯爷, 发现对方平静坦然,似乎一点都没意识到不妥。      行吧,既然程老侯爷自己都不在意被儿子冒犯, 她讨嫌什么。程瑜瑾站起身, 笑着对程元璟说:“侄女不知九叔今日回来,有失远迎。九叔一路上可好?”      程元璟看着程瑜瑾花一样的笑颜, 心里暗暗想, 他果真离开京城太久, 都跟不上京城的动态了。现在的小姑娘, 年纪不大, 倒都一副好皮相。要不是亲眼所见, 程元璟也不信,这样一个温柔漂亮的小姑娘,会一巴掌甩到未婚夫脸上。      程元璟说:“不妨事。外面的事情, 本来也不该你一个晚辈操心。”      程瑜瑾听到“晚辈”这两个字从程元璟口中说出来, 心里说不出的别扭。程元璟和她看起来没差多大,却自然而然地脱口叫她晚辈,程瑜瑾实在没法淡定接受。      但是谁让她祖父难忘旧情呢,程瑜瑾只能接受这个仅比她大了五岁的叔叔。      正好程瑜瑾在,程老侯爷问:“大闺女,我问你,你和霍家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程瑜瑾静而悄地朝程元璟瞟了一眼,程老侯爷不问世事,能知道这种事,不作他想,必然是程元璟带来的。程瑜瑾以为她的动作隐秘迅速,可是程元璟却准确地回过头,还对着程瑜瑾笑了一下。      程瑜瑾更加紧张了。她拿不准程元璟是怎么和程老侯爷说的,于是先保守地说:“祖父,我和霍侯爷……已经没关系了。”      “什么?”程老侯爷皱眉,“小小年纪瞎说什么,你已经是他未过门的妻,以后要和他过一辈子的,怎么叫没关系了?”      程瑜瑾低头,露出恰到好处的悲伤低落:“霍侯爷今天……是上门来退亲的。”      “什么!”程老侯爷这次更吃惊,连嗓门也不自觉变高。程元璟也意外了一瞬,原来是退婚,怪不得她一巴掌瞄准了对方的脸就去了。如果是这样,那倒确实该打。      程老侯爷竟然不知道退亲,看样子也不知道她打了霍长渊一巴掌的事。这下程瑜瑾就放心了,原来程元璟没和老侯爷说多少,比她预料的,少多了。      程瑜瑾放开了手脚,低声控诉:“孙女实在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之前一直好好的,但是今天一早,霍侯爷突然登门,一进门就冷言冷语说要退婚。孙女茫然无措,想过去问问这是怎么回事,结果听到他对祖母说……”      程瑜瑾头压得越发低,似乎是忍不住眼泪又不想被别人看到,故而低头不肯露面。程元璟笑而不语,静静看着程瑜瑾哭诉,如果她当真哭了的话。      程老侯爷果然揪心了,问:“他说什么?”      “他说,没有原因,他就是想和孙女退婚。他后来还说,我沽名钓誉,虚伪造作,他解除婚约后,不会有人再来娶我了。”      程元璟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睨了程瑜瑾一眼。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他当时从外面进来,本来想去看看程老侯爷的病,结果在回廊上遇到了一对男女吵架。程元璟领域意识极强,他停住脚步,打算等这对年轻人吵完了再过去。      虽然从时间上来讲,程元璟才是先来的。      没曾想,他却看到如此精彩的一出戏。      直到现在,程家这位大小姐还在算计,“沽名钓誉”、“虚伪造作”是霍长渊的原话,但是被程瑜瑾似有似无地调了语序后,整个意思完全不同。程瑜瑾想在祖父这里买委屈得便宜,又怕被他揭短,所以故意玩弄一些文字游戏。      程元璟,还真没这么闲。      程老侯爷听到后果然震怒,大骂霍长渊这个孙子。程瑜瑾听得舒心,时不时补充一句,她明眸如点漆,轻轻转了一圈,顾盼生辉,目光落在了程元璟身上。她说:“霍侯爷有军功傍身,侯位还是圣上亲自关照的,他前途不可限量,看不上我亦是正常。只是,他羞辱我没关系,却没道理埋汰整个程家。九叔,你说是吗?”      程老侯爷紧张地朝程元璟看了一眼,皇太子只管发号施令,天底下有谁敢用这种语气和太子说话?程老侯爷沉下脸,责备道:“老大闺女,不得放肆。”      放肆?她哪里放肆?程瑜瑾完全被问住了,聊天时你来我往,谁不是这样处事的,程老侯爷竟然说她放肆!      难怪程老夫人对小薛氏恨得牙痒痒,程老侯爷这偏心,未免也太明显了。      程元璟明确感受到程大小姐不悦地打量他一眼,虽然没表现,但必然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程元璟没有在乎,反而问:“霍长渊的侯位是圣上关照的?”      “哦,这件事啊。”程老侯爷解释道,“正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桩事,圣上在庆功宴上看到霍长渊和太子年龄相近,就问了几句,之后下面的人便把霍家爵位的事办了。”      程老侯爷这话是专门说过程元璟听,可惜程瑜瑾并不知道,她毫无防备地接话:“说到底,霍长渊沾的还是太子殿下的光。皇上思念太子,恩泽波及霍家,也不知道他们家得意个什么劲。”      程老侯爷完全没料到这句话,他吃惊地看着程瑜瑾,嘴巴都合不拢。敢以这样随意的口吻说皇太子,还一带而过,恍如拉家常,也太大胆了吧。      程瑜瑾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我……我说错话了吗?”      一旁的程元璟轻声笑了,虽然从程瑜瑾进来后他就一直浅吟淡笑,但是现在不一样,是那种真心的、发出声音的笑。      这似乎是他头一次明确地表明情绪。程瑜瑾惊讶中带着莫名其妙,程老侯爷却突然松了口气般,也露出笑容。      他先前说了那么久,没见太子分毫表态,反而太子还很不愿意谈这件事。没想到小姑娘随口一句埋怨,反倒解了太子的心结,还让殿下笑了出来。      太子从小经历人间疾苦,很早就变得深沉内敛,喜怒不形于色。这确实是保护色,可是,太子也很久没有笑过了。程老侯爷都记不清,程元璟上一次真心发笑是什么时候。      程瑜瑾眼睁睁看着祖父从如临大敌变成如释重负,又仿佛变得伤感重重,程瑜瑾挑了挑眉,笑着问:“祖父,九叔,怎么了?”      “没什么。”程老侯爷满身轻松,忽然又肃起脸严厉地教导程瑜瑾一句,“以后不可妄议朝政。”      程瑜瑾低头,恭恭敬敬应道:“是。”      程老侯爷放下心中一桩重担,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仿佛身上的疾病也轻快了。他对程元璟说:“九郞,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去看看老夫人吧。”      程老侯爷这话与其说是吩咐,不如说是询问,而程元璟竟然还当真思索了一下,才站起身,对程老侯爷轻轻颔首:“我去看侯夫人,侯爷您安心休息。”      程老侯爷忙不迭应好:“哎,好。”      程瑜瑾在一旁看着,眼睛眯了眯。这对父子相处,不太对劲。      程元璟已经起身,程瑜瑾连忙说:“祖父,我陪着九叔去见祖母,不打扰您养病了。”      程瑜瑾很快追到门口,程元璟眼角朝后扫了一眼,一点都不意外。      以程瑜瑾多年在宅门的生活经验,两人同时告辞,显而易见应当一同出门,一同走路。然而等程瑜瑾穿上大红披风,换好皮靴后,程元璟竟然不等她,直接出去了。      程瑜瑾吃惊了好一会,这个人真的是靠自己升到四品的吗?这样无所顾忌、不通人情的行事风格,别说官场,就连在大宅门里也活不下去吧?      程瑜瑾匆匆蹬好鞋,从丫鬟手中拿上小铜手炉,就一掀门帘跑了出去。      走到外面后,寒风一阵阵扑到脸上,空气中带着雪后独有的清冽。程元璟走了一段路,突然听到身后一阵阵呼唤声:“九叔。”      程元璟一出生就是嫡长皇子,小时候宫廷湍流激烈,但是后宫外朝再怎么斗,也没人敢苛待到皇长子身上,至少明面上不能。程元璟从小生活尊贵,三岁之后还被皇帝亲自带在身边照顾起居,刚过了五岁,皇帝就根据祖制,立他为皇太子。      没有人敢让程元璟等,程元璟也从来没有等人的习惯。      有人从后面叫他,还让他停住,这对程元璟来说实在是新鲜事。也是鬼使神差,程元璟还当真停下,垂着眸子,看那个火红的身影一步步跑来。      难得,她原来会跑啊。      程瑜瑾可不知道面前这个人如何在心里编排她,她停在程元璟身前,即使不停腹诽什么人哦这么大的架子,但有求于人的时候,程瑜瑾向来十分上道。她眯着眼睛笑了笑,眼如月牙,温暖又漂亮:“九叔,你走的可真快。”      程元璟还是静静看着她,见程瑜瑾许久都不说来意,皇太子殿下没了耐心,直截了当地问:“何事?”      程瑜瑾脸上的表情硬是撑住了,她眨眨眼,露出标准的大家闺秀式笑容:“九叔刚刚回来,侄女本该为九叔接风洗尘,可是……却让九叔撞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程元璟知道她追上来想做什么了,他微微含笑,想看看这个女子还能说什么。      程瑜瑾端着弧度完美的笑,眼波流转中倏然闪过许多试探:“都说家丑不外扬,然而这桩事,在家里也不太好说。一则祖母为我操碎了心,祖父身体还病着,用这些琐碎的事情去烦扰长辈,实在不孝。二则婚姻之事毕竟事关名节,若只有我一人便也罢了,但是靖勇侯毕竟是皇帝亲自关照过的人,在圣上面前也是留了底的,我们随意编排他的私事,恐于宜春侯府声名不益。三则……”      程瑜瑾从来都是走一步算三步,无论发生什么,一定占据道义上的高地,先甩出冠冕堂皇的忠义仁孝,任是谁都没法说她不对。程瑜瑾按照自己惯常的手法给程元璟垒高台,没想到他听了一会,突然说道:“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程瑜瑾愣了一下,身为宜春侯府大姑娘,以嫡以长为尊的宗法制度的直接受益者,程瑜瑾这么多年来,还真没听过这种话。      模范闺秀程瑜瑾顿时就恼了:“你说什么?”    正文 叔侄   程瑜瑾语气说不上好, 她虽然只是个空架子, 但也是一个风光的空架子, 只要程老夫人愿意继续捧她, 庆福郡主没有失势, 她就是宜春侯府最尊贵的大姑娘, 哪个人敢说她废话多?      程瑜瑾瞪人时, 一双画一样的眼睛圆溜溜的,可算流露出些真实脾性。程元璟心道这样还顺眼些,原来程瑜瑾的样子, 程元璟看着都替她累。      程瑜瑾气愤不已,然而面前这位主没有丝毫动容的模样,还在问:“还有话没有?”      程瑜瑾眼睛愈发圆, 程元璟看到她的表情, 自动提取了答案。他转身就走,那架势完全不把程瑜瑾当回事。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在后面冷冷喊了声“九叔”, 没有反应, 她忍无可忍, 直接快步追上去, 堵到程元璟身前。      程元璟身边离得近的随从都是知晓内情的, 一个面貌干净侍卫模样的人便皱了皱眉,敢堵太子爷的路,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他这样想着, 声音就压了压:“程大姑娘……”      如果程瑜瑾留心一些, 就会发现这个侍卫唤她“程大姑娘”,哪有奴婢称呼主家,还要带上姓氏的?      程瑜瑾此刻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她站在程元璟面前,一双眼睛清凌凌地看着他。      似乎是已经被看到了最糟糕的情况,程瑜瑾也不再扯着乖巧淑贤的皮,直接说道:“刚回来就让九叔看到那种事,想必九叔对我的印象已经跌倒谷底。不过九叔是长辈,更别说如今赐绯入仕,已经成了四品高官,九叔怎么也不至于和一个还未出阁的侄女计较吧?不怕九叔笑话,我今日刚刚被人退亲,心情激动之下,言行难免有些过激。然而男子可另娶,女却不能再嫁,霍长渊退婚不会有任何影响,而我,却连以后嫁人都是问题。我没有办法,只能在祖父祖母面前替自己乔饰一二。”      程元璟看着她,神情中看不出动容,自然更不会有怜惜。他说:“所以呢,和我有什么关系?”      程瑜瑾笑了笑,说:“内眷的事情,当然和九叔没有关系。九叔只要什么都不说,就足够了。”      程元璟有点想笑,事实上他也真的笑了出来。稀奇,他虚长到十九岁,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指点他怎么说话。      他们两人现在离得近,程元璟低头对她一笑,虽然只是极浅极浅、根本不达眼底的那种,但程瑜瑾还是略有些恍神。      程家已经富贵了五六代,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再加上美貌姬妾的改善,程家的小辈相貌都不差。甚至得助于宜春侯府历代祖宗坚持不懈的不思进取、沉迷美色,到了程瑜瑾这一辈,他们家无论男女,放在同龄公卿子弟中,一个个都是独占风头、艳压众人的主。然而饶是程家最好看的男子,甚至算上程瑜瑾见过的所有年轻公子,都不及程元璟相貌好。      他身量高,眉骨分明,鼻梁笔直高挺,脸颊有棱有角,偏偏线条流畅漂亮,是一等一的好骨相。同时他还长得白,剑眉星目,睫毛浓密,嘴唇薄而红,皮相几乎无可挑剔。      这样的长相放在一个男人身上,简直可以称作漂亮。然而他的这种漂亮不是阴柔女气的漂亮,而是疏离淡漠、高不可攀的那种。      所以他只是牵唇笑了笑,程瑜瑾明明能感觉到他的疏远,可还是忍不住恍惚。      程瑜瑾赶紧回神,心想她可不能被对方看出来自己被他的相貌恍了神。程瑜瑾正要说些话圆场,就见程元璟笑完之后,毫不客气地从她身边擦过,快步朝前走了。      程瑜瑾皱眉,他这是什么意思?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程元璟做事从来不需要同别人解释,更不必和人许诺什么。他本来也没打算和外人说程瑜瑾的事,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虽然礼法总说女子应当温婉柔弱,逆来顺受,程元璟却觉得,像程瑜瑾这样阴险些也好。      省得如他母亲。      所以程瑜瑾本不必要追上来,现在听到程瑜瑾说她连以后嫁人都成问题,程元璟竟然生出些稀薄的恻隐之心。罢了,就绕过她这一次吧。      程元璟自认今天自己已经是难得的好说话,没想到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九叔。”      程元璟忍无可忍地停住,侧身看她:“你还有什么事?”      然而程瑜瑾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加速,从他身边蹭的擦过去,如高傲的天鹅一般走在他前面。      侍卫们个个都露出惊愕惶恐的表情,一个面皮极为干净的侍从低声问:“九爷,这……”      程元璟都被她气笑了,他按了按眉心,再抬头时脸上已经丝毫无异:“罢了,一个小姑娘,走吧。”      “诺。”      程瑜瑾气不过,心想她可是侯府大姑娘,一辈子都该走在人前面,凭什么受程元璟的气?所以她特意超过程元璟,一路端庄高贵地扔给他一个背影。      可惜程元璟个子高腿长,走路也比她快,等到程老夫人的寿安堂时,两人竟然是一起进门。      程老夫人大清早经历了一遭退婚,心情正糟,一抬头听到丫鬟禀报“九爷和大姑娘来了”,嘴角更是耷拉到底。      程瑜瑾走进程老夫人的屋子,精神明显紧绷起来。女子不能过问外面的事,同样,男子也不能插手内院。程老侯爷虽然是侯府最大的人,但是对程瑜瑾来说,远不及程老夫人、庆福郡主的影响大。      程元璟察觉到程瑜瑾的变化,轻轻瞥了她一眼。等到进了内室,程瑜瑾身上那种绷着的感觉跟明显了,她笑着,给屋子里满满当当的女性长辈见礼:“孙女给祖母请安。母亲安好,二婶安好。”      程元璟的态度就简单多了,他只是点了点头,说:“侯夫人身体安康。大嫂,二嫂。”      程元璟有官职在身,听小厮禀报已经升到四品了,官大一级压死人,考虑到程元璟的年纪,那就更可怕了。所以程元璟行礼随意,程老夫人脸色铁青也没有说什么,程老夫人都不敢追究,庆福郡主、阮氏这些平辈就更不敢了。      庆福虽然是郡主,还是世子夫人,但是程元贤现在不过是个挂名的五品闲职,一没实权二没油水,日后再有进益也难,所以庆福还真不敢得罪自己这位小叔子。四品就是一道坎,他们这些勋贵子弟靠着祖宗颜面和投钱,慢慢总能砸到五品六品,但是四品以内,就全靠真本事了。到了那个级别,根本不是花钱能解决的事。      所以听到程元璟进来,庆福郡主脸色僵了僵,也从座次上站起来,庆福都如此,遑论阮氏。满屋子中只有程老夫人坐着,程元璟说完之后,庆福和阮氏都笑着给他回了半礼:“九爷回来了。九爷回来怎么不往家里递个信,我们若是知道,就派人去城门接你了,哪用九爷自己操心。”      “有劳大嫂。”程元璟淡淡笑了笑,“我在外漂泊惯了,区区小事,不牢大嫂费心。”      庆福郡主递了个好,对方却完全不搭理的样子,庆福一时有些下不来台,抬手抿了下头发,勉强笑道:“九爷自己有数就好。”      不可一世的庆福郡主竟然也有吃瘪的时候,阮氏心里快意,偷偷瞥了大嫂一眼。      程瑜瑾和程元璟一同进门,两人相继行礼之后,程瑜瑾乖巧笑着,而程元璟和众人寒暄,这一幕落在程老夫人眼里说不出的怪异。程老夫人猛不丁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这两人的样子,怎么看起来就和夫妻一样?      程老夫人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她自己也觉得她怕是老糊涂了。程元璟和程瑜瑾一个是叔叔一个是侄女,他们俩怎么可能。      不过不得不说,两个人都外形出色,气质卓绝,并肩站在一块,还真挺搭配。      庆福郡主和阮氏小心翼翼又不着痕迹地拉拢程元璟,而程老夫人就要冷淡多了。她只是撩了下眼皮,淡淡说:“回来了。”      程元璟笑着,看不出一点点异样:“是。”      程老夫人对程元璟实在摆不出好脸,她问了问程元璟这三年在外起居,仕途是否顺畅,就没话了。程瑜瑾见气氛冷场,连忙笑着说:“祖母,九叔刚从祖父那里出来,祖父今日看着精神好了许多,我们才刚坐下,他就催着我们来给您请安呢。”      程瑜瑾这话完全就是在胡扯,程老夫人和程老侯爷做了一辈子夫妻,怎么能不知道自己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夫妻多年,不曾有过丝毫温情,临到终老,怎么可能突然关心起她了呢?      然而知道归知道,从晚辈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程老夫人还是忍不住喜笑颜开。人都喜欢听好话,程老夫人就最看得上程瑜瑾这一点,处事周全,八面玲珑,一举一动也十分上台面,带出去实在给宜春侯府长脸。就比如刚才,眼看程老夫人和出息的庶子要冷场,她一句笑盈盈的话,既捧了程老夫人,又暗暗提点程元璟孝顺,一回来就来给程老夫人请安,不动声色地替程元璟解了围。      程老夫人舒坦归舒坦,但是心里的异样感又来了。这样怎么更像夫妻了呢?    正文 解围   程老夫人也奇怪她怎么会想到这些, 她将杂乱的思绪扔出去, 问程瑜瑾:“大姑娘, 你和霍侯爷, 是怎么回事?”      程瑜瑾脸上的笑淡了淡,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寿安堂一下子安静了, 众人的眼睛都落到程瑜瑾身上。程元璟低头扫了程瑜瑾一眼, 难得生出些怜惜。      虽然他这个侄女心机深沉,处事不正,可是在退婚这一点上, 她确实是全然的受害者。      就比如现在,明明是霍长渊来退婚,但是众人都在质问她, 问她是不是做了什么, 霍长渊才会退婚。      程瑜瑾低头,隔着纤长的睫毛看不清神色, 过了一会, 她才低声说:“孙女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程老夫人将信将疑, “你不知道, 霍侯爷为什么要来退亲?你若真不知道, 为什么要跑过去当着众人的面, 撕毁婚书?”      竟然是程瑜瑾自己撕毁婚书,程元璟意外地挑了挑眉。他想起刚看到程瑜瑾时的画面,慢慢把前因后果都补全了。      阮氏一大早就听人说霍家上门退亲来了, 当初程瑜瑾和霍长渊定下婚约, 阮氏为大女儿高兴了一小会时间,很快又开始心疼自己苦命的小女儿。明明是同胞姐妹,命运也该是相同的,偏偏因为程瑜瑾抱给了大房,她的墨儿就要什么都被压一头。连府外新送进来的锦缎,也要让程瑜瑾先挑完了,才轮到程瑜墨。      程老夫人还美名其曰长幼有序,阮氏酸涩地想,分明是在偏心大房罢了。就因为大房娶了门娘家厉害的妻子,所以整个程家都要供大房吸血,二爷明明比程元贤勤勉聪慧,学问也好,可是程老夫人就是将全部的资源都供给程元贤,为程元贤买官,打点关系。而二爷都在一个清寒职位上待了五年,明明找对了门路很快就能升上去,程老夫人却像看不见般,一心向着大房。      大爷毕竟是长兄,身上带着世子的名,日后要接手宜春侯府的家业,程老夫人偏心,阮氏忍了。那墨儿呢?墨儿差了什么,凭什么要被压一头,什么都挑对方捡剩下的?      衣服首饰是如此,婚事也是如此。阮氏先前不知道多眼热靖勇侯府的婚事,一心想,她的墨儿懂事乖巧,不争不抢,做什么事都想着父母亲,不知道有多可人疼。听说霍长渊是从军之人,这样铁血的汉子,不就该配墨儿这等温柔娇俏的吗?程瑜瑾和她那个母亲学的一样,做什么事都端着,哪有墨儿活色生香,嫁过去,能讨靖勇侯喜欢吗?      阮氏先前不无牙酸地想,听说是在山庄里救了霍长渊一命,程瑜瑾才捡到这桩好姻缘。他们墨儿当时也在呢,老天爷也偏心,这种事,怎么不落到墨儿身上?      阮氏就这样又高兴又酸涩地纠结了两个月,结果今日一大早被人喊起来,说霍家上门来和程瑜瑾退婚了。      阮氏又惊讶又震撼,什么,退婚?      程老夫人和庆福郡主都赶到正堂了,阮氏不好过去,只能眼巴巴盯着,一看程老夫人回来立马追到寿安堂,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听到程老夫人说起退婚,还是程瑜瑾自己撕毁了婚书,阮氏心情一会紧张一会苦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她“呀”了一声,看向程瑜瑾:“大姑娘,你得了这么好的婚事,旁人羡慕还来不及,你怎么自己给撕了?”      程瑜瑾依然低着头,身为一个女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问起这种事,实在难堪。庆福郡主不在意程瑜瑾怎么样,但是阮氏问到大房头上,庆福郡主就一定要冷嘲热讽回去:“怎么就不能撕了?大姑娘身份不同,有的是人家可挑,不像别人,撕了就找不到这么好的婚事了。”      庆福郡主说着若有若无地瞥了阮氏一眼,嘲讽之意十足。阮氏顿时火起,她暗自咬唇,最后只能虚弱地笑了笑:“大嫂说的是,大姑娘是你的女儿,身份高,当然不一样。”      庆福郡主和阮氏针尖对麦芒,正暗暗咬牙的时候,外面传来一声细细弱弱的叫声:“祖母,娘亲。”      众人回过头,程瑜墨穿着藕荷色长袄,下巴尖几乎和布料一样浅淡。她低头咳了咳,抬头对众人抿唇一笑:“我来的不是时候吗?”      “二姐儿来了。”程老夫人淡淡地扫了一眼,说,“你大病未愈,先坐吧。”      寿安堂的丫鬟搬来绣墩,程瑜墨看了程瑜瑾一眼,连忙摆手:“这怎么能行,大姐姐还站着,我怎么能坐?”      “你身体弱,冬天那场病还没好,快坐吧。”程老夫人开口道。      程瑜墨又看程瑜瑾,程瑜瑾露出端庄大方的笑,说:“祖母都发话了,二妹妹看我做什么?祖母疼你,快坐下吧。”      程瑜墨这才扶着丫鬟的手坐下,眼力好的丫鬟给程元璟搬来方木椅,一个嬷嬷笑道:“九爷怎么也站着,还不快去给九爷上茶?”      这就是高门大宅里的食物链,程老夫人一句话就能决定几个儿媳、孙女的待遇,而程元璟从外地回来,即便是庶子不得程老夫人喜欢,也没人敢让他站着。      庆福郡主和阮氏已经嫁人十多年,生儿育女,一把年纪,可是现在还要站在程老夫人身边侍奉,无论家宴还是客宴,都没有媳妇落座的道理。程瑜墨因为大病得程老夫人怜惜,也只是搬来一个绣墩,虚虚地坐半个,可是程元璟站在这里,都不消程老夫人说,下人就搬来了方正的木椅。      弱肉强食,一目了然。      程元璟瞟了一眼,依然站在原地不动,说:“不必。我来看看侯夫人,坐不了多久,不必折腾了。”      他个子在男子中都算高的,站在一屋子女眷中,越发清隽如竹,修长挺拔,显眼极了。他一动不动杵在程瑜瑾身边,程瑜瑾竟然奇异地感受到一种安全感。      程元璟不肯坐,女眷们尴尬了片刻,偷偷去瞄程老夫人。程老夫人脸色不好,但也没说什么,今天从一起身,就全是糟心事。      女眷们不敢说话,这时候程瑜墨握拳咳嗽了两声,放下手笑道:“我进门时听到娘亲说什么一样不一样,这是在说什么?”      当然是庆福郡主和阮氏又在别苗头,程老夫人不悦地瞥了两个媳妇一眼,嫌弃她们在姑娘面前说这些。好在程老夫人没有当着众人的面给儿媳没脸,而是说:“没什么大事,就是你大姐姐婚事退了,你娘和你大伯母感叹两句罢了。”      “大姐姐婚事退了?”程瑜墨看向程瑜瑾,眼中带上愧疚,站起来对程瑜瑾说道,“对不起,大姐姐我不知道……”      程瑜瑾心里冷冷翻了个白眼,面上依然温柔大方地笑着,看向程瑜墨:“二妹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什么?”      程瑜墨支吾,正是因为她告诉了霍长渊真相,程瑜瑾才会被退婚,程瑜墨没想到这么快,所以下意识说了对不起。现在突然被程瑜瑾揪出来问,她一下子支吾了。      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她和霍长渊的事,怎么能说呢?      见程瑜墨不肯说,程瑜瑾心里说了声果然。她并不知道程瑜墨和霍长渊的纠葛,如果前世程瑜墨在婚前和她说了实情,她未必非要当棒打鸳鸯的恶人,此事完全可以圆满解决。但是程瑜墨死活不说,非得等到程瑜瑾嫁过去,怀了孕,才一边痛苦一边情不自禁地和她的霍哥哥你追我躲,虐恋情深。      这辈子程瑜墨重生,倒是利索地一开始就和霍长渊说开了,程瑜瑾啪塔一声成了冒名顶替的恶毒姐姐。现在程瑜瑾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在众人面前将她和霍长渊的事情说开,可程瑜墨突然胆怯怕羞起来,不肯说了。      程瑜瑾连理都不想理她,程元璟察觉到程瑜瑾的细微变化,又不动声色地瞥了程瑜墨一眼,不期然想起今天他看到的,程瑜瑾对霍长渊说“你的墨妹妹”。      原来,是这个墨。      程瑜墨被程瑜瑾那句话羞得满面通红,头都抬不起来,其他人不知道程瑜墨昨天和程瑜瑾说了什么话,他们只当程瑜墨愧疚起了这个话头,结果被程瑜瑾迁怒。阮氏脸色不太好,然而现在程瑜瑾是庆福郡主的女儿,她没有教训的资格。程老夫人扫了众人一眼,沉声道:“都行了,少说两句吧。”      然后她看向程瑜瑾:“大姑娘,你和我说实话,你真的不知道退婚内情?你当众撕毁婚书,乃是大大得罪了靖勇侯府,后来靖勇侯追出去,和你说了什么?”      程瑜墨听到这里一惊,什么,长渊哥哥竟然追着姐姐出去?不对,大姐姐竟然亲自撕毁了婚书?不是说好了霍家来退亲吗,为什么看着,像是大姐姐完全看不上霍家一样……      被当着这么多人质问,实在不是件舒服的事。众人眼睛都灼灼盯在程瑜瑾身上,程瑜瑾面色不变,说:“没什么,就是霍侯爷对我说抱歉。能和宜春侯府结亲,他十分荣幸,只是那天雪夜风大,他弄错了救命的人,所以才误会是我。他亲自向我赔罪,还托我向祖母说对不住,他日后必登门请罪。”      “真的?”程瑜瑾这番话说的漂亮,可是程老夫人十分怀疑,霍长渊如果要请罪,今日就不会是这个态度,而且霍长渊追出去时的脸色……也不太像是去赔罪的。      程老夫人皱眉:“大姑娘,你自小懂事,遇到这种事该怎么说怎么做,你应当清楚吧?”      程瑜瑾被连连逼问,她低头,正打算用示弱来转移焦点,突然听到身边的程元璟说:“大姑娘所言没错。”      程瑜瑾愣了一下,惊讶地抬头看他。      程元璟神情还是清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来,却听到他嗓音清冽,不紧不慢地说:“我回府时正好撞到大姑娘和靖勇侯,情境一如大姑娘所言。”      程元璟声音非常好听,他说话不是铿锵有力、声若洪钟那种的,但正是这种从容不迫,带来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人只想低头臣服。他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程瑜瑾说的不错,要撒谎也是程瑜瑾撒。      然而仅这样一句话已经足够了,庆福喜笑颜开,程老夫人也不好再问,只能对着程瑜瑾淡淡点头:“既然没事,那此事就罢了吧。以后不能这样行事,你是女子,不可和外男独处。”      程瑜瑾低头:“是。”      程老夫人盖章定论,没人敢再嚼扯这些话。话题很快就翻篇,程瑜瑾悄悄地松了口气。      程元璟只听了两句,就动身说告辞。他出门前,突然扫了程瑜瑾一眼:“侯爷交待给你的话,你不去做?”      程瑜瑾委实怔了怔,程老侯爷交待过她?程元璟说这话时声音不小,现在众人都看着,程瑜瑾只能装作刚想起的样子,说:“多谢九叔提醒,我差点忘了。祖母,母亲,我先告退了。”      丫鬟们连忙活动起来,服侍程瑜瑾穿披风,换靴子。程瑜瑾在阁间做这些的时候,程元璟就站在门口等。等她穿戴整齐出来,程元璟淡淡扫了她一眼:“走吧。” 正文 倾轧   程元璟身姿挺拔, 容貌清隽, 他站在门口等程瑜瑾, 其他人都暗暗看他。程瑜瑾穿戴整齐后, 两人一同告退, 掀帘子出去了。      二人走后, 寿安堂仿佛空了一半。阮氏和庆福郡主各有心思, 她们站了一会,看到程老夫人露出疲态,趁机告退。      两个儿媳都带着人走了, 暖烘烘的屋里只剩下程老夫人。程老夫人这时候终于显示出这个年龄老人的衰态,她靠在引枕上,疲惫地闭上眼。      程老夫人的陪嫁张嬷嬷轻手轻脚走近, 给程老夫人腰后塞了个枕头, 轻声问:“老夫人,您怎么了?”      沉默良久, 就在张嬷嬷以为程老夫人不会说话的时候, 程老夫人拖着长长的音调说:“他都已经十九了, 一转眼, 十三年了。”      张嬷嬷也沉默, 程老夫人虽然没说姓名, 但是张嬷嬷是三十多年的老人,哪里能不知道程老夫人的心结。这么多年下来,小薛氏几乎成了程老夫人的一块心病。      张嬷嬷停了一会, 低声劝:“老夫人您且放宽心, 她就是再得宠,终究您才是妻,她终身都是外室。再说,小薛氏都死了四年了,您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再多男人的宠爱,再出息的儿子,也要有命享受啊。”      程老夫人冷冷哼了一声,睁开眼皮,一双眼中满是恨意:“我就是气不过。当初她们薛家清名誉满天下,而我娘家只是个暴发户,要不是薛家卷入朝廷斗争中被牵连,举家流放,程家也不会看上我。侯爷和小薛氏青梅竹马,十二三就定下婚约,只等着小薛氏及笄就成婚。结果,在成婚前夕,薛家出事了,公公婆婆不敢得罪杨家,就只能赶紧断掉和小薛氏的婚约,匆匆向我们家下聘。我知道,从一开始,侯爷他就是不愿意的。”      张嬷嬷跪在程老夫人手边,叹气道:“老夫人……”      “没事,这么多年了,我早看开了。这些情情爱爱都是虚妄,赶紧生下儿子立足才是正事。成婚后他对我虽然不冷不热,但好歹给我颜面,没往家里领那些莺莺燕燕。两儿一女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这就够了,我也不和他心里的青梅争。可是我没想到,都过了二十年,他竟然硬是找到了小薛氏,还把她领回来了!”      程老夫人冷哼,建武九年,程瑜瑾程瑜墨这对双胞胎刚出生不到半年,程老夫人还沉浸在当祖母的快乐中,四月一天,程老侯爷突然从外面领回一个孩子,说那是他和小薛氏的血脉,刚刚六岁,还要给那个孩子上族谱。程老夫人看到时十分怀疑,那个孩子长得极好,手上一点茧子都没有,举手投足比她的亲生儿子还有规矩。这样的孩子,会是流放边疆,举目无依的小薛氏能养出来的?      程老夫人怀疑,她有私心,再加上怕程老侯爷中了仙人跳,便压着不肯让那个孩子上程家族谱。可是程老侯爷却难得强硬,一口咬定那是他的血脉,他在外面偷偷养了许多年,孩子虽然衣食无忧,但不能总是流落在外,故而带回来认祖归宗。      程老夫人这么多年一直怀疑程元璟的身份,他是小薛氏的儿子没跑,但是不是程老侯爷的,未必。小薛氏长得好看,一个弱女子流放到边疆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好遭遇。指不定这是谁的儿子,被小薛氏栽到程老侯爷身上。偏偏程老侯爷还傻,当真将母子二人都接到京城,替别人养儿子。      时隔多年,程老夫人见到了小薛氏,小薛氏的脸颊和手不复细腻,可身上那种温雅宁和的劲,一如往昔。程老夫人因为嫉妒和怀疑,死活不肯让小薛氏住在侯府,程老侯爷只能将母子二人养到外宅,一应用度都从自己的私账走。程老夫人这些年拼命克扣程老侯爷的银钱,也是见了鬼了,小薛氏那个儿子依然养的光明磊落,举手投足都是富养起来的气度,还请了西席,一路科考考中了进士。      程老夫人想到这里就恨得牙痒痒:“这个葬良心的,这些年不知道他哪里来这么多钱,供了一房外室不说,竟然还将外室的儿子供成进士。我儿从七岁就压着他读书,平时没少打也没少骂,结果连给童生都考不上!”      程老夫人骂的是世子程元贤,张嬷嬷不好多说,只能宽慰:“老夫人您急什么,科举是给没门路的寒门子弟准备的,世子爷有爵位在身呢,何苦去受那份罪!再说我们是勋贵家,自有祖宗留下来的荫蔽在,何必转而投文?”      “文不成武不就,就知道每天和那些小妾厮混,气死我了。”程老夫人说起大儿子就忍不住骂,然而张嬷嬷也只是听听罢了。别看程老夫人骂的厉害,庆福堂堂一个郡主,房里怎么能有那么多通房小妾?还不是程老夫人心疼儿子,塞过去的。      张嬷嬷笑道:“世子爷还年轻,玩心大,等他再大些就懂事上进了。再说,您不是还有二老爷吗。”      “老二确实勤勉,从小就比他哥哥听话,这么多年也勤勤恳恳的。”程老夫人说到二儿子脸上有些笑,可是很快又皱起眉,“就是他那个媳妇,走路柔柔弱弱的,说话也有气无力,看着就不上台面。连她养出来的女儿也是,瞧瞧大姑娘,不是一样的双胎姐妹,可是在庆福膝下养,就是比老二家的大气懂事。唉,可惜,这么好的一颗棋,这次一退婚,多半毁了。枉我捧了她这么多年,就指着她长脸,嫁个好人家,日后提携父亲弟弟。靖勇侯多好的前程,可惜了。”      这话张嬷嬷就不好接了,大姑娘这些年是标杆一样的存在,凡事只有有大姑娘在,不必多想,第一绝对是大姑娘的。相比之下,二姑娘程瑜墨就平易近人许多,更受兄弟姐妹们欢迎。      然而这些和张嬷嬷一个家奴是没什么关系,依她看无论大姑娘还是二姑娘,都是她高攀不起的存在。程老夫人不知道想了会什么,说:“靠女儿是行不通了,莫非以后,当真让程元璟成为程家顶梁柱?他一个外室子……”      程老夫人想起这个就气不顺,然而子弟出息不出息,一冒头就能看出来。程元贤人已到中年,官职还不如十九岁的程元璟大,就连阮氏时常念叨的功课出众的程二爷,和程元璟一比,也差远了。      程家全族男子打包起来也比不上一个程元璟,程老夫人当然不甘心,然而这能有什么办法。张嬷嬷苦口婆心劝道:“老夫人,您年纪也不小了,孙女都要成婚了,您还纠结年轻时的事做什么?小薛氏已经病死许多年,曾经的外室子也成了程家官职最高的人,您就是不笼络他,也不能把九爷往外推啊。”      程老夫人叹气:“我何尝不知道。小薛氏在建武九年病死的,她也是能熬,硬是撑着看到程元璟高中进士,才肯撒手。说来也巧,就是那一年,薛家案平反了。小薛氏死前听到儿子高中,听到娘家平反,实在是死而无憾。若我那两个儿子能有程元璟这等际遇,让我死,我也甘心。”      “哎呦老夫人,您这是说什么呢!”张嬷嬷连忙冲地上呸呸了两声,说,“老夫人可不兴说这种丧气话。要老奴说,您要想控制九爷,有的是法子。别的不说,九爷如今还没娶妻呢,他再怎么难耐,还不是要仰仗您来说亲。”      程老夫人冷笑一声:“这可未必。若我想拿捏他的婚事,恐怕侯爷就第一个不允。不过说来也奇,侯爷把这个半路来的儿子当眼珠子一样疼,为什么没张罗着给他娶妻纳妾呢?他今年都十九了,别人在他这个年级,儿子都该有了。”      说到这个张嬷嬷也不知道,程老夫人奇怪了一会,说:“罢了,等改日侯爷在,我去试探试探侯爷的意思吧。”      张嬷嬷应了一声,她有些犹豫,问:“老夫人,那大姑娘的事……该怎么办?”      程老夫人目光沉沉地盯着一旁的香炉,过了一会,说:“再看看吧,先放出是霍家毁约的消息,看看有没有好人家上门向大姑娘提亲。如果没有……那这个孙女,只能当做白养了。”      实在是残酷,多年尊贵的嫡长孙女待遇,说倒塌就倒塌。然而张嬷嬷除了在心底叹息一声,也不打算做些什么。高门大院里各有各的前程,说到底,大姑娘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程瑜瑾被“有事”,早早出了门。她走在程元璟身后,实在无聊,抬高声音问:“九叔,你把我叫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程元璟淡淡朝后瞥了一眼,说:“你看起来一副精明相,依现在看,脑子也没多好使。”      这一句话就刺激得程瑜瑾想骂人,她想到面前之人是她九叔,好歹算是个长辈,只能勉强忍住:“谢九叔夸赞。不过九叔凭什么说我脑子不好使?”      程元璟心想简直愚不可及,他难得发善心,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地步,程瑜瑾竟然还没反应过来。程元璟神色淡淡的,连语气也是漫不经心:“那些女眷个个存了刨根问底的心思,你留在屋里,还能做什么?”      短短一个照面,程元璟对程家内宅已经了解的七七八八。庆福郡主事不关己,阮氏圈圈绕绕另有心思,而程老夫人还是个一心买女儿的。她们的恶意几乎毫不掩饰,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可留的?      这些话程元璟不会说,他是个非常在意界限的人,换言之,生来冷漠。别人如何,与他何干?他刚刚对程瑜瑾说的那句话,已经是多年来仅有的提携。      程瑜瑾立即听懂了程元璟的意思,程元璟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程瑜瑾低头,看着雪花一粒粒飘到大红斗篷上,又很快消融。程瑜瑾安静了一会,突然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这雪一样,远远看着洁白漂亮,可是走近了,什么都没有。”      程元璟讶异,停下来看她。程瑜瑾扭头看着回廊外浩浩荡荡的风,将雪粒吹的四处飞舞。她的侧颜映着雪,几乎比雪都要晶莹剔透:“我当然知道留下来会很难堪,但是能有什么办法。我不好好笼络母亲和祖母,不用日后,明天我就会过不好了。”      程瑜瑾伸手去接雪,她大红的披风映在灰蒙蒙的回廊上,出奇耀眼。程瑜瑾回头对程元璟笑了笑:“九叔恐怕没法理解吧,你虽然是庶子,但一出生就有父母爱护,事事为你打点,等你长大,你还可以通过科举改变命运。所以你怎么能理解,那种无路可走,却必须走出一条路的心情呢。”      程元璟听到心中细微的碎裂声。      无路可走,却不得不走。      他怎么会不懂呢?    正文 往事   程瑜瑾站在回廊前, 背后朱门森严, 冷风浩荡, 将隔夜的雪吹得飘飘洒洒, 她伸手去接柱子外的雪, 那一节手腕比雪都要白皙。      雪落在手掌, 很快就化成一汪水。程瑜瑾收回手, 自嘲地笑了:“算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怎么会懂。”      程元璟一手负后,默然不语地望着檐上的积雪。他怎么会不懂呢?      他出生在最尊贵的皇家, 父亲是九五之尊,母亲是原配王妃兼皇后,论出身, 天底下大概不会有人比他更高。可是那有什么用, 他的母亲早早病逝,给权臣之女腾开了位置, 他的父亲最大的反抗就是为妻守孝一年, 立他为太子。程瑜瑾说她虽然父母双全, 但实则根本没人管她, 程元璟又何尝不是如此?      程瑜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和程元璟说起这些来, 或许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 或许是程元璟已经见过她最糟的模样,又或许,今天发生这么多糟心事, 唯有程元璟一直在她身边。      程瑜瑾收回手, 她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目露凶光:“你今天已经在祖母面前承认了我的话,我们俩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都跑不了。早晨的事,你不许和别人说,更不许反口!”      突如其来的脆弱很快消散,程瑜瑾又恢复成理智得体的宜春侯府大姑娘,临走还不忘威胁目击证人。      程元璟沉沉地看着程瑜瑾,那种目光不知为何让程瑜瑾害怕,仿佛有深不见底的威压。她有点发虚,不敢面对此刻的九叔,可是才撂下狠话就示弱显得很丢人,程瑜瑾只好示威般地瞪了他一眼,装作自己还有其他急事的样子,飞快走了。      她走了两步,正要松口气,忽然听到背后说:“你走错了吧。”      “嗯?”      “那是回我院子的路。”      .      靖勇侯府里,霍薛氏坐在黄花梨雕花圈椅上,过了许久都觉得气不过。      她砰的将茶盏砸在桌上,茶沫子溅在桌角,深红色的锦垫洇出深浅不一的水印:“真是欺人太甚,他们自己家做了那么多腌臜事,有什么脸面和我儿说退亲?更气人的是那个大姑娘,不知好歹,竟敢当众撕毁长渊的婚书!”      霍薛氏在宜春侯府里就气得不行,霍长渊只想退亲,不欲节外生枝,就拦着霍薛氏不让发作。霍薛氏独自撑起门户十来年,在外人面前亦十分强硬,可是一遇到独子,那就是百依百顺,什么都听霍长渊的话。      比如今日退婚,霍长渊说不喜欢了要退,那就退;比如程瑜瑾撕婚书,霍长渊说不要追究,霍薛氏即便气得肺都要炸了,也还是什么都没说。      霍薛氏身边的得脸丫鬟琴心用帕子把水滴擦干净,然后跪在地上给霍薛氏顺背:“老夫人,您是什么身份,程家是什么身份,您和她们置气什么?程家连着两三代人都没在朝中担过要紧职位,只挂着虚衔吃饷,而我们侯爷却少年英才,年纪轻轻就立了军功,还在圣上面前露了脸,挂了名。那些文官寒窗苦读十载,为的就是有幸面见天颜。就算是万里挑一考中了进士,想在圣上面前混成脸熟,还得再奋斗二三十年呐。而侯爷今年才二十,便被圣上点了名,问了话,还特意关照了侯府的爵位。这种恩宠,放眼京城独一无二,岂是宜春侯府那种空架子能比的。”      听琴心说起霍长渊,霍薛氏的脸色明显好看许多。霍薛氏丧夫来生活唯一的重心就是霍长渊,别人夸她的儿子,比夸她自己都开心。      霍薛氏说:“可不是么,长渊去年突然说要娶宜春侯府大姑娘,我那时就觉得程家配不上长渊,但是看在他们家姑娘美名满京华,我就同意了。谁能想到,他们家竟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连姑娘都不守本分。这样的人,就是长渊不说,我也不能让她进我霍家的门。”      琴心自然接连应是,琴心在霍薛氏身边侍候了许多年,她比霍长渊还大三岁,这些年几乎是看着霍长渊从少年长成伟岸的男子。霍薛氏闲聊时说过放琴心出府,琴心都委婉拒了,她的心,一直都在霍长渊身上。      琴心和霍薛氏一边说霍长渊的好,一边将宜春侯府奚落了一顿,两人都非常愉快。霍薛氏话头一转,突然想起另一桩事来:“今天程大姑娘将婚书撕碎后,长渊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追出去了。他也真是,这种心机女子有什么好的,怎么值得他特意去追?”      “啊,侯爷还追程家大小姐到外面?”琴心莫名生出一种危机感,女人的第六感总是非常精准,她隐隐感觉到,霍长渊对程大小姐,可能是不同的。      霍薛氏对霍长渊追程瑜瑾出去做了什么耿耿于怀,琴心也异常警惕。琴心随便撺掇了两句,霍薛氏就顺从本心,让人将霍长渊从练武场叫过来了。      霍长渊一头热汗从外面进来,他本以为有什么急事,结果听到霍薛氏的话,霍长渊狠狠皱了皱眉:“母亲,你叫我回来,就为了这么些小事?”      “这怎么能叫小事呢!”霍薛氏不满,握住帕子道,“那个程大小姐心机深沉,不是善类,你以后不能和她靠近,小心被她巴到身上,甩都甩不掉。”      在霍薛氏眼里,大概全天下女子都想勾搭她儿子。霍长渊嘴边浮现出一丝苦笑,程瑜瑾巴结他?他想起程瑜瑾毫不留情的那一巴掌,没有应话。      霍薛氏问:“长渊,她勾着你到外面后,和你说了什么?你都和娘说说。”      霍长渊心里闪过隐秘的不悦,他都已经二十岁了,他和前未婚妻的私人谈话,告诉母亲像什么样子?而且,霍长渊莫名不想和母亲谈程瑜瑾,仿佛这是一个秘密,他并不想被别人窥探。      霍长渊心底隐约生出不痛快,但很快就消散了,快的仿佛没有发生,霍长渊也不觉得自己对母亲有怨。他敷衍,道:“没什么,这是我的事,娘你就别问了。”      霍薛氏捏着帕子的手指收紧,一种儿子要被夺走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她很快掩饰住,笑了笑,说道:“好,长渊你说不问,那娘就不问了。唉,都怪你父亲走的太早,我一个寡妇不好出门,将你婚事耽搁下来了,后来你又去了战场,不好说亲,等到现在,你都二十了,亲事竟还没定下来。要是我早些年就开始相看,怎么至于让你现在都没有家室,还险些上了程家大小姐的当?长渊你放心,为娘这些天便托人去问,总能给你找一门高贵淑贤、不骄不妒的贤妻。”      听到说亲的事,霍长渊皱了皱眉,说:“娘,你今天怎么没和程家说我要娶墨儿的事?”      霍薛氏和琴心都狠狠吓了一跳:“什么?”      霍长渊的眉头皱得更紧:“我今天早晨和你说了,你没有注意吗?”      霍薛氏还真没注意,那时候她听到霍长渊要退亲,全部心思都被吸引过去了,哪能听到霍长渊顺口说了句要娶程瑜墨。霍薛氏心里不悦,京城的女子死光了不成,长渊怎么就盯住了程家,挑完姐姐挑妹妹。      还没照面,霍薛氏对程瑜墨的印象已经不好了。她的儿子是不会有错的,一定是那个狐狸精给长渊灌迷魂汤,哄骗长渊退亲去娶她。      霍薛氏心里不乐意,但是对着霍长渊,她依然是一派慈母模样,笑着说:“长渊你放心,程家的事为娘去说,你只管安心看朝堂的事就行了。”      霍长渊对自己的母亲孝顺又信任,霍薛氏这样一说,他就放了心。明明说的是程瑜墨,霍长渊眼前却不期然闪过程瑜瑾的面容。      雪山洞里那一眼,惊心动魄,恍若天人。就连今日她扇他巴掌,一双画一样的眼睛被怒火燃得黑亮,竟然美得不可思议。      霍长渊猛地意识到自己出神了,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想那个蛇蝎女子,心中又惊又诧。然而理智说停止,脑子却不受控制,霍长渊不由想起今日看到的,站在程瑜瑾身边的另一个男子。      她叫他九叔。      霍长渊问:“娘,你知道程家排行第九的那个男子是什么来路吗?”      “九?”霍薛氏愣了愣,刚想说程家本家哪有行九的,猛不防想起一桩往事来。      霍薛氏脸色变了变,说:“程家九爷,我还当真知道些。他是外室子,生母和我还有些亲缘。”      霍长渊着实意外了:“什么?”      “他的生母也姓薛,薛家没出事之前,我和她也见过一两面,只不过已经出了五服,并不亲。后来薛家流放,她正巧没出阁,还是薛家女,就跟随父兄去边疆了。我怕被他们家牵连,这么多年没有探寻她的下落,没想到二十年后,竟然又在京城看到了她。”霍薛氏看着霍长渊的神色点头,“没错,那时候她已经成了宜春侯的外室,生了一个六岁的儿子,就叫程元璟。真是世事难料,这样一个外室子,竟然也能考中进士,改头换面。虽说外室子不光彩,但朝堂上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分助力,你和他不妨接触一二。”      霍长渊心里意外极了,程元璟气势浑然天成,说是某个王爷他也信,没想到,竟然是个不上台面的外室子。      霍长渊生出些不以为意来,心头莫名其妙的气也散了。他点点头,说:“娘你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有机会我会提携他的。”    正文 公府   程元璟回京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到了昌国公府, 没过几天, 姑奶奶程敏就带着子女回来了。      程老侯爷有三子一女, 其中长子、次子和长女都是程老夫人所出, 程老侯爷对两个儿子平平, 但是对于唯一的女儿倒十分疼爱。      程敏从小锦衣玉食, 她如其他程家人一般, 容貌不错,所以到了年龄竟然定给了昌国公府。同样是勋贵,侯府和公府可差太远了, 京城里侯爵遍地跑,可是公府说的上名的,也就那么几家。      昌国公府亦是钟鸣鼎食, 已经富贵了好几代人, 家族浩浩荡荡,其下旁支不知有多少。程敏嫁给了昌国公府的二公子, 如今昌国公的同胞弟弟。以宜春侯府的家底来说, 已经算得上高嫁了。      故而姑奶奶回府十分热闹, 程老夫人老早就念叨起来。庆福郡主时刻紧绷着神经, 生怕哪里做的不妥当, 得罪了姑奶奶, 便是得罪了婆婆。      程瑜瑾一大清早就换上自己见客的新衣服。她穿着玉红对襟袄,下面搭着四幅马面裙,因为未出阁, 头发上不好太过华丽, 就簪了一对银鎏金花边簪,顶端用白色和红色的玉镶成宝蝶戏花模样,花柄处嵌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发髻顶端插入一根挑心,一样的风格,只不过红白色调对换了一下。程瑜瑾换成这套打扮,当真是金相玉质,美人如画。      程瑜瑾去给姑姑请安。程敏这次回娘家,把自己房里的几个孩子都带回来了,十三四的姑娘少年们齐聚一堂,隔着老远就能听到欢闹的声音。门口丫鬟禀报“大姑娘来了”,程敏回头,看到门口走进来的那个姑娘,眼睛着实亮了亮。      程瑜瑾进来给程敏请安,声音不疾不徐,行礼时的动作也规范极了,蹲身下去时,裙角到头上的簪子,一点点都没晃。程敏看了啧啧称奇,她回头对庆福郡主说道:“大嫂是怎么教的姑娘,我看着真是要羡慕死了。若是我们家那个能有瑾姐儿一半的懂事,我就是少活几年也乐意。”      庆福郡主笑着推辞,程敏口中的对比组徐念春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噘嘴道:“娘你总是埋汰我。你要是这么喜欢大表姐,干脆领她回去当女儿得了。”      程老夫人听了哈哈大笑,指着徐念春对旁人说:“瞧瞧,这还是个拈酸吃醋的。”      程敏没好气地拧了徐念春一把,佯骂道:“就你话多,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我倒是想抢你大表姐回去当女儿,就怕你大舅母不愿意。”      庆福笑道:“她能得姑奶奶看重是她的福气,要我看,念春活泼娇憨,我倒很愿意多一个这样的女儿。”      徐念春立即跑到庆福郡主身边去撒娇,程老夫人被逗得合不拢嘴,其他姑娘太太也掩着手帕笑,寿安堂一时间和乐融融。      程瑜瑾也配合地笑,但是她看着这一幕,心里却不由发酸。徐念春能肆无忌惮地和姑母吵嘴,跑到庆福郡主那里去撒娇买痴,程瑜墨也能倒在阮氏怀里笑。      那她呢?      满堂热闹,却和她没什么关系。      然而即便如此,程瑜瑾都不能流露出丝毫失落,依然要笑着同众人逗趣,讨程老夫人欢心。程敏笑了好一会,随意回头,冷不防看到程瑜瑾站在锦绣深深的暖阁中,轻轻地看着众人笑。      程敏心里不知怎么动了一下,她此刻再仔细打量程瑜瑾,发现自己这个侄女容貌好的出奇。衣服是红的,首饰也又有金又有红宝石,若换成别人,指不定得多俗气,可是穿在程瑜瑾身上却明艳的恰到好处。仿佛世界上最珍贵的珠玉宝石,就是该给程瑜瑾做配。      唯一的遗憾就是程瑜瑾现在年龄还小,这一身打扮穿在她身上显得正式,若是再过几年,等程瑜瑾长到十七八,眉目长开,身形抽条,该得是何等的流光溢彩,绝世风华。      程敏打量完之后,忍不住问庆福郡主:“大嫂,大姑娘这一身好看,她头上那套金镶玉首饰从没见过,当是大嫂给的吧?”      庆福扫了一眼,应道:“是我当年出嫁时母妃为我准备的嫁妆。我年纪大了用不上,就给小姑娘们戴个新鲜。”      程敏“哎呦”了一声,口气中不无羡慕:“大嫂对孩子真是慈爱,大姑娘能投胎给你做女儿,实在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其实程瑜瑾一进门阮氏就注意到她的头饰了,现在有程敏开头,她才能将视线光明正大地放上去。这样仔细打量,阮氏的心情更复杂了。      整条都是实心的金子,给别说上面还镶嵌了那么大块的玉和宝石,就是阮氏都没有这么贵重的首饰,而程瑜瑾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却一戴三四支。看这个样式,她应当是有一整套的。      阮氏有点酸,心想明明是她的女儿,却因为钱财改口叫别人当娘,果真有奶就是娘。其他姑娘们看到,也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能认庆福郡主当母亲,程瑜瑾简直赚大了。      这个过程中,程瑜瑾就笑着不动,任由众人打量。别人眼里的神色她都一一看了分明,心里却毫无波动。人人都说她占了大便宜,可是,程瑜瑾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被过继。      这确实是庆福郡主赏给她的,庆福郡主在这些面子工程上向来在意。如果是亲生母亲给女儿准备了首饰,会专门摆出来,恨不得嚷嚷得举世皆知吗?      当然不会。      所以她要识趣,把庆福郡主对她的好戴出来,让别人称赞庆福郡主心慈。同样,也是在程瑜瑾的自尊上,一刀一刀钝钝地划。      程瑜瑾不无自嘲地想,她漂亮贵重的头饰、镯子等倒有不少,可是,这么多年来,她手头几乎没有现成的银子。她就是一个漂亮的招牌,外面看着风光,其实连自己的生活都周转不来。      大人们对程瑜瑾赞不绝口,可是听在屋里刚好开窍的小姑娘们耳中,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几个小姑娘脸色都不怎么好,徐念春看了程瑜瑾一样,悄悄撇了撇嘴。程瑜瑾只当看不到,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的表姐妹们,甚至她的堂表兄弟们,都不喜欢她。      从小到大,她都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时间长了,她的人缘能好才怪。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程瑜瑾在心中默默想,只要长辈们喜欢,这就够了。      程敏难得回一次娘家,有许多话要和程老夫人说。很快,小孩子们就被大人打发到抱厦去玩。      没有长辈看着,这群少男少女马上就活泼起来。小姑娘们三三两两坐成一堆,程瑜墨刚刚坐好,眼前就蹿过来一个红衣服的少年郎:“墨妹妹,你的病好了吗?”      说话的郎君面如冠玉,眼睛黑亮,不笑也自带三分多情。他是程敏的独子,昌国公府的二少爷徐之羡。      徐念春看到就笑骂:“二哥哥,我们这么多人,你怎么独独问墨妹妹?”      徐之羡说:“墨妹妹生病了,当然不一样。”      徐念春揶揄地笑,程瑜墨用帕子掩了掩唇,笑道:“我好多了,多谢二表兄关心。”      徐念春唯恐天下不乱地嚷嚷:“幸好墨表姐病好了,也不枉我二哥巴巴地凑过去问。”      抱厦里都是鲜葱一样的少女,听到这句话都笑。徐之羡混迹在一群姐妹中也不觉得不自在,笑呵呵和众姐妹打闹。      正欢闹中,一队丫鬟进来了。程瑜瑾走在中心,对丫鬟婆子吩咐:“再取一个炭盆过来,要银丝的。把东边隔窗支开,通通风,省得燥热。”      “是。”      丫鬟们鱼贯走入,在程瑜瑾的指挥下,很快就将抱厦重新布置了一遍。程瑜瑾站在地上指挥自若,身上那股举重若轻的气势,立刻就和玩闹的女孩子们区别开。      姑娘们都有些不自在,程瑜瑾往这里一杵,显得她们就像小孩子一样。徐之羡笑着说:“瑾姐姐真厉害,一个人指挥这么多丫鬟婆子,还不慌不忙的。”      程瑜瑾对着徐之羡点头一笑,笑容清浅。徐念春“呦”了一声,故意说:“大表姐和二表姐一般大,二哥怎么管二表姐叫墨妹妹,却叫大表姐为瑾姐姐呢?”      徐之羡挠挠头,还真被问住了:“我也不知道,瑾姐姐……就该叫瑾姐姐啊。”      莫非叫瑾妹妹?徐之羡光想想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程瑜瑾笑着说:“无妨,都是自家兄妹,二少爷喊什么都可以。”      程瑜瑾说着,用一种打量的目光,仔细看眼前的徐之羡。      从前没有在意过,现在看来,徐之羡也不失为一个好拿捏的夫婿人选。      昌国公府虽然无人在朝中担任要职,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但同时是酒囊饭袋,宜春侯府有什么脸挑剔人家,至少徐家还是公府呢。再次,程敏是她的姑姑,姑侄做婆媳总好过陌生人,听说现在昌国公府是大房媳妇掌权,想来程敏也很愿意多一个人去帮她。最后,徐之羡从小在女儿堆里长大,小时候由长了十多岁的长姐带,后面家里又有许多表姐表妹,这样长大的男子诚然不太出息,缺一分男子气概,但是,性格却着实温柔,最好拿捏不过。      程瑜瑾越看越满意,她曾经是看不上昌国公府的,徐之羡这样的富贵纨绔更不在考虑范围内。但是她现在退了亲,就该重新打算了。程瑜瑾爱财又爱权,让她陪着男人共同患难一起奋斗,那是不可能的。这样看来,徐之羡刚刚好。      程瑜瑾打定主意,对着徐之羡极其温柔地,笑了一笑。      徐之羡莫名觉得背后一冷,他回头看了看,心想可能是窗户开太大,冷风灌进来了吧。      之后,程瑜瑾若有若无地关照徐之羡。午饭后,程老夫人要午休,小辈们无人看着,混在一起玩。程瑜瑾心想简直是天赐良机,下次见徐之羡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一定要趁这段时间搞定这个温柔多情种。      程元璟从外面进来,进门时,正好看到程瑜瑾对着一个男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程元璟眉梢轻轻一动。真是惊喜,他每次看到程瑜瑾,都有新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