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   楚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凤仪宫中各色精巧的花灯都被换下, 换上了铺天盖地的白色。      料峭的春风卷着白色的灯笼发出“呜咽”的声响, 夹杂着人的哭声, 像是在悲鸣一般。      当今皇后、明华大长公主的独女楚妍, 在御花园的月湖上游玩时, 不甚踩碎了薄冰掉落水中, 冷水本就刺骨、身上又有厚重华丽的大氅吸饱了水, 拖着她往下沉——      那件大氅是今早天子亲手替她穿好,绯色的底子上是用金线和各色宝石绣着成的凤凰,凤尾铺大半个斗篷, 摆出欲飞的姿态,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耀眼夺目。      她不想死!      楚妍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模糊,她再也没有力气在冰冷的湖水中挣扎。      等到救上来时, 已是没了呼吸。      太皇太后听到这个消息时, 当即便厥过去了。      明华大长公主抱着自己女儿哭得撕心裂肺,得知母后昏过去的消息, 一边是身子已冰冷的女儿, 一边是年事已高的母后, 永远都是仪态优雅高贵的大长公主险些踉跄着跌倒在地上。      传话的内侍把太皇太后的病情说得严重, 明华大长公主也只得忍痛先去了寿安宫。      外祖母和娘亲揪着楚妍的心, 还有她的丈夫——当年轻的天子从宫外赶回来时, 发现自己的皇后竟成了一具冰冷的尸身,登时便失态的恸哭起来。      “妍妍!妍妍!”宋时远的声音更像是受伤的野兽在嘶吼,他叫着她的名字, 把她紧紧搂在自己怀中。“朕才离开半日、才离开了半日!”      “妍妍, 要是朕守着你,你就不会出事了……妍妍!”      昔日里雍容尊贵的帝王脸上泪痕纵横,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了她的身子,厉声道:“是谁引着皇后去水边的!”      通身缟素的宫人们瑟瑟发抖的跪了一地。      楚妍快要急疯了。      她恨不得即刻去外祖母的寿安宫看望她,可又怕深爱她的丈夫迁怒宫人大开杀戒,那四个大宫女跟了她多年,姐妹般的情分,她不想她们因此殒命。      可她只是一缕孤魂,对这一切无计可施。      楚妍只能眼睁睁看着四人被拖了下去,走在最后的青溪忽然挣扎起来,大声喊道:“奴婢是太皇太后赏给皇后娘娘的,纵然赐死奴婢,也请容奴婢去给太皇太后磕个头。”      成为孤魂的楚妍也满是期待盼着宋时远点头。      谁知宋时远站起来,面无表情又冷酷的道:“拖下去。”      天子近卫自是不管宫人们的哭闹,将她们捆了起来,就要拖出凤仪宫。青溪把心一横,声音凄厉道:“皇后娘娘是被人害死的,那湖上的冰有——”      本来“站”在青溪和宋时安之间焦急万分的楚妍闻言愣住了,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宋时远。      执行皇命的羽林卫们堵住了青溪的嘴,很快把她拖了出去。      “妍妍,对不住了。”年轻的天子转身望向棺椁,目光中带着一点儿怜爱,而唇边却露出冰冷的笑容。      楚妍心底发凉,这样的宋时远对她来说太陌生,又有青溪那句没说完的话,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是宋时远杀了她!      可楚妍说服不了自己。      她和宋时远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宋时远在她所有的表哥中,是待她最有耐心、最温柔的一个。处处哄着她,事事以她为先。哪怕他登基后,偌大的后宫里只有她一人。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楚妍的彻底心碎。      外祖母一病不起,娘亲心力憔悴,却不得不强撑着,父亲也因着她的突然离世苍老了许多,宋时远更是夜夜替她守灵,那深情眷恋的模样,几乎让楚妍觉得自己猜错了。      然而她的七七才过,宋时远竟从宫外抱回一个三岁的男孩,说是他的亲生骨肉。      楚妍死死的盯着他和怀中的孩子。      那孩子眉目间跟宋时远有几分相似,两人的父子关系一目了然。      楚妍不肯相信的拼命摇头,踉跄的一直往后退。      她十六岁嫁给宋时远当上了太子妃,十七岁封后,死时二十岁。这么说在他们成亲不久,宋时远竟已经跟别人有了私情!      宋时远竟敢如此侮辱她!      这只是个开始罢了,很快宫中便流言四起,说什么皇后与皇上成亲四年无子,却又仗着自己是皇上的表妹、又有太皇太后、大长公主撑腰就跋扈蛮横,不许后宫添人,更不许皇上宠幸别人。      流言从宫中散步到京城,外祖母和娘亲想要质问宋时远,宋时远却避而不见。      他漠然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都出自他的授意!      自己已经死了,却还要被污蔑。      楚妍心中充满了委屈和愤怒,原来他十数年的呵护与宠爱,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很快她在帝王寝殿,又发现了熟人——她的堂姐,靖国公府嫡长女楚娴。楚娴怀中抱着孩子,眉目间尽是柔和之色。      楚娴温温柔柔的道:“多谢皇上肯接瑞儿回宫,妾感激不尽。只怕妍表妹才过世没多久,太皇太后和大长公主容不得瑞儿……”      “他是朕的血脉,自然由不得任何人置喙。”宋时远微微蹙了眉,道:“你只管照顾好他便是。”      虽然宋时远对楚娴淡淡的,可这并不能平息楚妍的怒火。当初宋时远求娶她时,在外祖母和娘亲面前是何等的谦逊乖顺!      如今倒抖起威风、摆起帝王的谱儿来!      “妾替瑞儿,谢过皇上隆恩。”多年的隐忍终于换来的回报,楚娴心中的畅快简直想笑出声来。      自己本是身份高贵的国公府嫡长女,偏生有个处处压自己一头的楚妍。楚妍不仅有令人羡慕的美貌、尊贵的身份,还有贵人们的宠爱……自己渴望的一切,她都能毫不费力的得到。      楚娴神色温顺的盈盈下拜,唇角却忍不住翘起。      宋时远喜欢楚妍又如何?可她现在已经死了,总有一天自己会夺回帝王的心。      停在半空中的楚妍恨不得撕了这对奸-夫-淫-妇。      可更让楚妍愤怒的事情还在后头。      外祖母一病不起,娘亲在寿安宫疾,宋时远抓住机会,雷厉风行的撤换了一批旧臣,以示要摆脱太皇太后控制的决心;宋时远的亲娘冯太后也站了出来,把太皇太后手中的权利趁机夺走了大半。      难怪她死后魂魄未散,是她死的太过憋屈!楚妍飘荡在宫中,看尽了宋时远肮脏的算计——自己对他信任依赖,竟被他害死,以此作为打击外祖母和娘亲的手段。如果他要正大光明的收回权力独断朝纲,她反而佩服他的勇气。      她飘到寿安宫,眼看着外祖母满头银发,整个人迅速衰老下去;娘亲形容憔悴狼狈,虽是对她的死有所怀疑,却已经动不了羽翼丰满的宋时远。      楚妍发誓,哪怕是化作厉鬼也要报仇!      事情坏到极点,也总会出现一点转机。      楚妍没等到自己变成厉鬼,却等到了打着“清君侧”名义杀进宫中,实则领兵造反的宋时安。      宋时安是先帝的第九子,早年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自小从冷宫中长大,性格冷漠孤僻。十八岁在北境一战成名,接连几场胜仗让他成了赫赫有名“战神”。后来他立下的战功越来越多,成为宋时远都忌惮的存在。      这几年来他一直看似安分守己带兵镇守边关,而这并不能令宋时远安心,在她死去的日子里,他正谋划着怎么除掉这个弟弟。      当满身煞气、如同地狱罗刹的宋时安出现在帝王寝殿时,那个传说中冷酷暴戾的战神,他毫不犹豫抽出泛着寒光的长剑,遥遥指向宋时远。      楚妍看着强自镇定,实则额头已经沁出冷汗的宋时远,心中是说不出的畅快。      她跟这个表哥说不上熟悉,此时却已经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九弟,你这是做什么?”宋时远到底是当过三年天子的人,面对宋时安的长剑,还没吓得屁滚尿流的逃走。“有什么事好商量。”      “若是你想要这皇位,朕可以写退位诏书。”宋时远虽是声音有些发抖,说出的话却极说服力。“你若是杀了朕,可是要背上弑君的骂名。”      好一个替弟弟着想的好哥哥!      楚妍挤出一丝冷笑,眼见大势已去,宋时远就暂且想先安抚宋时安,若是没了命,才是一切都完了。      宋时安闻言,慢慢的收起了长剑。      他提着剑,缓缓的靠近宋时远。宋时远为了表示诚意,虽是汗如雨下,却一动不动。      当然,也可能是他动弹不得。      “皇兄,这皇位本就是臣弟的囊中之物。”宋时安冷若冰霜的脸忽然露出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容,快到让人难以捕捉。“皇上戕害皇后娘娘,故而羞愧自尽。”      “这个理由如何?”      宋时远愕然的睁大眼睛。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见那柄泛着寒光的长剑霍然抬起,毫不犹豫的狠狠刺入他的胸膛。      “我要你的命。”      宋时安声音冰冷,如同冬月的刺骨寒风。      只听“哐当”一声闷响,宋时远仰倒在地上,他的剑就插在宋时远胸口,涌出的鲜血飞溅到他玄色的斗篷上,很快融为一体。      宫人们战战兢兢的跪了一地。      “皇上听信谗言,戕害皇后,如今得知真相,羞愧自戕。”宋时安如同狱血修罗一般,站在殿前。      没有人敢反驳。      猎猎寒风吹起他的斗篷,翻出猩红色的内里,似乎还夹杂着一股子血腥味。      宫中的羽林卫已经被他的亲兵全部控制,余下些宫女内侍更是吓得匍匐在地,生怕新帝一个不高兴,就让他们陪葬。      可宋时安却没有再想杀人的意思,甚至楚妍发现,他面上竟有几分疲惫和意兴阑珊之色。      夺下了皇位,他却看起来并不快乐。      楚妍不懂,但宋时远已死,她的心愿已经了却大半。      许是她的魂魄真的是靠仇恨撑着,她感觉自己有意识的时候不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醒来时发现宋时安已经在外祖母和娘亲的支持下登基,宋时安待她们也很好。纵然只是表面上的尊荣,楚妍也觉得欣慰。      她的心愿已了。      哪怕那句“皇上戕害皇后”只是宋时安夺位的借口,她也很感激她。      如果有来生,她会报答宋时安的。      如果,能有来生……    正文 第 2 章   楚妍做了个梦, 她回到了十三岁。      她暗暗称奇, 难道一缕孤魂也是会做梦的么?      不过这并不是让人愉快的梦境。      楚妍感觉胸口像是被塞了湿淋淋的棉花, 压得她喘不过气。水呛进口鼻那种难受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挣扎起来, 冰冷的湖水没过她的头顶, 她被吸饱了水的大氅带着往下沉, 她再也没有力气, 青溪的手就在她旁边,她却够不到——      当楚妍费劲儿的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好端端的躺在床上, 身上还盖着被子。      可那种溺水的恐惧感还没有完全散去,楚妍冷汗涔涔的拥着被子坐起来。      床边垂着织金的细纱帐,楚妍只能影影绰绰的看到有人影在外头, 一阵淡淡的香气袭来, 十分好闻令人安心。      楚妍渐渐放松了神经。      听到里头的动静,早有机敏的丫鬟上前撩起帐子, 见她醒了, 面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郡主, 您醒了!”穿着月白色比甲、梨花白裙子, 鬓边戴了赤金嵌珍珠发钗的宫人柔声道:“奴婢这就去告诉公主。”      说话间又有另外宫人勾起了帐子, 端来了温水喂给她。      楚妍有些怔然的任由她们在自己身前忙活。      眼前的情景太过熟悉, 太过静谧美好,哪怕是在梦中,她有了种想哭的冲动。      这是公主府的寝殿, 身边的宫人都是娘亲明华长公主身边服侍的人。      “妍妍醒了?”一道熟悉的女声在外头响起, 楚妍的泪水顿时涌上眼眶。      “回殿下的话,小郡主醒了,也不再烧了。”宫人恭谨的回话。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楚妍在朦胧中看到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美貌妇人,她身量高挑、仪态优雅,着一袭锦衣华服愈发衬得她气度不凡,尊贵逼人。      久居上位者都有一张处变不惊的沉稳面庞,可当她看到床上的楚妍时,唇边却露出温柔的笑容,眸中满是关心。      楚妍再也忍不住,泪水不受控制的顺着脸颊滚落。      “妍妍,怎么了?”明华长公主面露焦急之色““妍妍哪里难受,告诉娘!”      梦中的娘亲神采奕奕,年轻又漂亮,她还是尊贵而傲气的长公主,不是那个因她死去而伤心绝望、变得憔悴疲惫的大长公主。      楚妍所有的话都哽咽在喉咙中,她说不出来,只是拼命的摇头,伏在娘亲怀中委屈的大哭起来。      明华长公主如同哄着幼儿一般耐心,轻轻的拍着楚妍的后背。      “妍妍乖,告诉娘好不好?”      过了好一会儿,楚妍才泪眼朦胧的抬起头,定定的看着明华长公主。      娘亲的怀抱是温暖的,并不是她死后化作孤魂时,每一次都扑空的冰冷。      “我想娘亲了。”哪怕这是梦境,楚妍也感到幸福,她小声又执拗的重复了一句:“我想娘亲了。”      “这孩子,娘才离开一小会儿罢了。”明华长公主拿出帕子,动作轻柔的替她拭去泪水。      虽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说着,可背了楚妍,长公主的眼中却闪过一抹锐利之色。      妍妍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妍妍,告诉娘,你是不是做噩梦了?”长公主摩挲着女儿如瀑的长发,轻声道:“你还记得是怎么落水的吗?”      落水?      楚妍茫然的抬起头。      是了,她十三岁时曾落水过一次。难道此时就是她被救上来之后的情形?      算起来她或许跟水犯冲,她六岁那年曾在宫中跌落水过一次,十三岁在她大伯父家靖国公府里,又不慎落水一次,最后一次是在她二十岁时,直接要了她的命。      可是前两次落水她都失去了记忆。      她怔怔的摇头。      明华长公主眼底透着几分忧色,只是并没有让女儿察觉。      “妍妍,你半日没吃东西了,先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长公主柔声道:“你才刚退烧,一会儿让刘太医再来给你瞧瞧。”      楚妍顺从的点点头。      这梦境太过美好,楚妍舍不得醒来,顺从着娘亲的话,只想多延续一会儿。      然而帘外忽然想起的清脆女声,却生生撕裂了她的美梦。“丹桂姐姐,妍妹妹可曾醒了?”      来人是楚娴!      “是娴姐儿来了罢?让她进来。”明华长公主吩咐了一声,她又低头对楚妍笑道:“你大姐姐来了,你这张小花猫脸儿要被笑的。”      说着,长公主又拿起帕子,替女儿擦干脸上的泪痕。      楚妍的身子顿时紧绷,被曾经亲密的堂姐欺骗和背叛,那无可名状的愤怒涌上心头。      楚娴是她大伯靖国公原配嫡妻所生的嫡女,比她大三岁。楚娴素来在她面前摆出一副好姐姐的姿态,对她关怀备至、体贴忍让,在长辈跟前亦是一副温柔娴静的模样。      她只有两个异母的兄长,也可怜楚娴幼年就没了亲娘,她跟楚娴的关系一直都很好。甚至她被外祖母接到宫中小住时,还会带上楚娴。是以楚娴跟公主、郡主们也都是熟识的,因此在帝都贵女的圈子里也受到重视。      当楚娴到了出嫁的年龄时本来说好了一门亲事,在出嫁前却突然害了恶疾,最后靖国公府主动退了亲。之后楚娴便被送到乡下的庄子里静养,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那并不是什么恶疾,而是楚娴有了身孕。      她想立刻赶走楚娴,可这时她跟楚娴还是“好”姐妹,娘亲一定会觉得奇怪,好不容易梦到和娘亲在一起,她舍不得就这样被破坏!      正在她踟蹰的片刻,穿了一身淡粉色春衫的楚娴,手中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给婶婶请安。”楚娴上前行礼,俏丽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她关切的看向楚妍。“妍妍可好些了?”      楚妍心中愤怒不已,为了不让人生疑,她勉强绷着一张小脸儿,神色冷淡的点点头。      知道她落水受了惊吓,楚娴并不计较也不奇怪她的冷淡,楚娴把自己拿来的食盒放到了床边的小几上。      “婶婶,我拿了小菜和粥过来,都是妍妍爱吃的。”楚娴体贴的道:“她大半日没用过饭了。”      明华长公主望过去,果然是几样清淡的,适合病中的人吃。且她亲自提了过来,这等细腻周到,还是令人觉得熨帖。      长公主含笑点点头。      楚娴对她好的时候,是真的体贴周到,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姐姐了。这伪装简直融入了骨子里,哪怕嫡亲的姐姐也难以做到——看到娘亲眼神的变化,楚妍咬牙切齿的想。      很快便有宫人抬了炕几上来,服侍楚妍漱口之后,要给她布菜。      “殿下,刘太医在外头候着,说是奉太后娘娘之命来看小郡主。”丹桂进来通传。      是了,她落水也惊动了外祖母。这次落水后,她失去了那段记忆,大家都以为她受到了惊吓。外祖母很快把她接到了宫中小住,说是让她散散心。      长公主让人暂且撤下了炕几,请刘太医进来。      因方才楚妍说不记得落水的事,她特意问了刘太医。      经过一番诊断,刘太医确定楚妍并没有其他外伤、也没烧坏脑子,大概只是本能的忘记了令她恐惧的一段记忆。      明华长公主虽是有些不满这看起来像是敷衍了事的话,也只能作罢。      刘太医给楚妍又开了两张调理的方子,便要赶着回宫复命了,楚妍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楚娴身上。      因刘太医常来公主府请平安脉,故此楚娴跟足以做她祖父的刘太医也是相熟的,并没有特别回避,她还问了两句楚妍的病,俨然一副好姐姐的样子。      听到刘太医说她忘掉了一段记忆,楚娴整个人明显呈现一种放松的状态。      楚娴此时才刚及笄不久,掩饰情绪还不够完美,一直留意她的楚妍就察觉了古怪之处。      “婶婶,是我不好。”楚娴脸上流露着愧疚,“若不是我没被沈家妹妹拉着说话,而是一直陪在妍妍身边,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      她落水时,正值她们祖母、靖国公府太夫人的寿宴,她自己跑到了后花园的莲池边,还不慎掉到了水里。      “怎么能怪你?”长公主微笑着摇摇头:“你留在这儿陪着妍妍用饭罢,婶婶有些事要去忙。”      楚妍紧紧攥住了自己娘亲的衣袖。      她知道娘亲是要去审人,自从她落水被救起来后,娘亲便命人把经过莲池的人都拘了起来。      在她记忆里,是楚景辰新抬进门不久的姨娘身边人所为,更确切的说是那个姨娘身边的丫鬟。      理由是平日里她飞扬跋扈,似乎让那姨娘受了什么委屈,那丫鬟听了主子的抱怨,才做出了这样的行为。      上一世楚妍没在意,左右自己失去了记忆,便都任由她娘亲处置。她最后一次听说主仆二人的消息,是被发配到了乡下的庄子上,之后也没人再提过。      后来堂哥来给她赔罪,送了她许多珍奇古玩。虽说楚妍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可她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那时正值她被外祖母接进宫中小住,很快也忘了这次不愉快的经历。      现在想来着实有些奇怪,她是高高在上的嘉宁郡主,一个丫鬟、一个姨娘,怎么敢对她下手?楚妍甚至对这个姨娘没什么印象,隐约记得似乎见过一两面,是个眉目温柔的女子。      更古怪的是,她都察觉出不对,娘亲竟然也能接受?      外祖母匆匆把她接进宫中,显然娘亲是要做些什么不想让她知道。      先前看似稀疏平常的事,如今却显得疑团重重。      “娘,我也要去。”楚妍自己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明华长公主先是不同意,怕妍妍再着凉。      楚娴听到楚妍要去的消息,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不安,她也附和着长公主不赞同。“妍妍,你就听婶婶的话好不好?饭菜就快凉了。一会儿你还得吃药呢,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蜜饯。”      然而楚妍不为所动,也不理会楚娴,只牵着自己娘亲的衣角。“娘,让我去罢。说不定我见了那些人,就能想起什么来也不一定。”      显然她这句话打动了明华长公主。      在楚娴忐忑中,长公主松了口。“给小郡主穿好衣裳,别让小郡主再着凉了。”      楚娴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很快她脸上又露出笑容来,趁着丹砂、丹桂等人服侍楚妍换衣裳之际,凑到她旁边,柔声道:“妍妍,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大姐姐一起去做什么?”楚妍眼中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来:“莫非大姐姐见到了那人不成?”      这话引得长公主也侧目,楚娴暗自诧异楚妍今日的不同,硬着头皮解释道:“没有,我只是气不过。到底是谁胆大包天,竟敢伤害妍妹妹。”      楚妍微微一笑,往日天真无邪的笑容中,竟透着几分高深莫测。      “原来是这样。”她俏皮的歪了歪头,看着楚娴道:“我还以为会是哪个跟大姐姐相熟的丫鬟,特地让大姐姐来求情呢!”      楚娴心中咯噔一声,面上却是忙笑着否认。 正文 第 3 章   靖国公府, 福椿堂。      “母亲, 长公主把人拘了起来, 却始终都还没动静。”靖国公夫人程氏焦虑的道:“我让各院清点了人数, 全都是咱们靖国公府的人。”      即便落水的是程氏自己的女儿, 她也不会这么发愁。      靖国公府的太夫人育有两子, 长子楚临锋继承了爵位, 次子楚临嘉因军功累加被封为大将军,尚了皇上的胞妹明华长公主。      楚妍作为长公主的独女,自小就倍受赵太后和皇上的宠爱, 在宫中都能横着走。      这次楚妍才落水,命人往宫中请太医时,同时也带回了太后的话。说是妍妍若一个时辰不醒, 她就要亲自出宫去看外孙女。      太夫人还沉得住气, 一同守在公主府的程氏当时就急了,唯恐太后说到做到。      直到楚妍醒来后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她们才从公主府回来。      “先别自乱阵脚。”太夫人沉声问道“被拘起来的都是在哪处当差的?”      程氏拿出名单来, 才想念给太夫人, 忽然听到有人来传话。“太夫人、夫人, 长公主请您二位过府。”      此时长公主让她们过去, 只怕是为了要审人了。      婆媳二人不约而同的想着。      “母亲, 若是太后和长公主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程氏急得团团转。      自己这个大儿媳自然是个好的,只因她本性不是强硬之人,又因自己是续弦, 自觉矮了人一头, 遇事总有些底气不足。      她只得耐着性子劝道:“长公主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若是她肯认真计较,早就发作了,还等到这个时候请你我一同过去?”      亲哥哥是当今皇上,亲娘是皇太后,还有个战功赫赫的亲弟弟怀亲王,明华长公主又怕过谁?      程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赧然道:“是儿媳见识短浅了。”      当太夫人和程氏赶到时,只见楚妍挨着明华长公主坐在罗汉床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可见的憔悴了许多,她的眼角红红的,显然是才哭过的。      她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却还是懂事的站起来,给两人见礼。      对于长辈礼不可废,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哪怕是在梦中。      楚娴到底跟过来了,见楚妍起身,她也忙跟着站到一处。      然而楚妍上前一步行礼,不着痕迹的躲开了楚娴的手。      她娇软的嗓音透着沙哑:“祖母、大伯母。”      楚娴有些讪讪的退后一步,也跟着行礼:“祖母、太太。”      “妍妍怎么起来了,别又着了凉。”太夫人并不意外二儿媳要亲自审人,却没料到楚妍也一齐跟过来了,莫非是要楚妍亲自指认?“身上还难受吗?”      先前只是从抄手游廊中走过来,她被娘亲用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等到了西厢房里,楚妍才被获准脱了斗篷。她乖巧的应道:“祖母别担心,我已经好多了。”      太夫人和程氏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楚妍身上,围着她嘘寒问暖,百般关切,对比下来楚娴就被冷落到了一边。      楚妍用余光扫了楚娴一眼,她脸上没有半分不悦之色,神色温顺的望着楚妍,似乎担心她跌倒,随时准备上来扶她。      等到楚妍一一都应了,大家都归位坐好,丹砂也走了进来,说是人都到了。      只见五个丫鬟打扮的人进门时就跪在了地上,神色中充满了恐惧。      “抬起头来。”丹砂道。      “殿下给你们机会自己说,你们若是聪明的,就该主动承认了。”丹朱站在明华长公主下首,得了她的示意,抬高了声音:“给你们半柱香的功夫。”      楚妍冷冷淡淡的打量着她们,似乎早就成竹在胸。      天知道她把这段记忆都忘掉了,此时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很快便有人受不住压力哭出了声,哀求着说自己没做过,还有人赌咒发狠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      已经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五人中唯有一个身穿青色衣裙的低等丫鬟,只有她始终没怎么抬头。当丹砂强迫她抬起头时,众人发现她看向楚妍的目光不是恐惧,而是愤恨。      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丫鬟所为。      “一人做事一人当,奴婢也不愿带累别人。”果然那个丫鬟开口了,她像是积攒起一股子孤勇来,高高挑起眉毛,神色傲据。虽然她是跪着,却背脊挺直。      仿佛她做了什么舍生取义的大事似的!      “长公主,您也不必耗神再审,就是奴婢把嘉宁郡主推下了水。”      大家本来都以为审讯时还得用些手段,才能让人说出真相,没想到那丫鬟这么快就不打自招。      “你是谁?”楚妍目光冰冷,她霍然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丫鬟。“为什么要害我?”      楚妍端着小郡主的架子,心却砰砰跳得厉害。      这个梦,是让她最接近真相的时候。      那丫鬟面上浮出一抹讥诮的笑容:“奴婢名叫香兰,进国公府前是芬大姑娘院子中的丫鬟。镇日里奉承郡主的人如过江之鲫,只怕郡主连芬大姑娘是谁都不记得罢!”      香兰的话音未落,程氏脑子嗡的一声。      难怪她觉得眼熟,这人是楚景辰新姨娘带进府的丫鬟!即便这个香兰能说出天大的理由来,她都有失察的责任——      “芬大姑娘?”楚妍略略低头思索,很快肯定自己并不记得这个人:“她是谁?”      楚妍的态度刺痛了香兰,她挣扎着就要冲上前来。幸而被丹砂眼疾手快的拦住后摁在了地上跪着:“不得放肆!”      “嘉宁郡主早就忘了平宁侯府罢!”香兰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和恨意:“都是因为你,平宁侯府奴婢们都被发卖,家眷们流放的流放、被贬的被贬!”      “芬大姑娘就是被未婚夫退婚,不堪受辱,投缳而亡!”      这时楚妍的眼底才流露出真切的愕然。      她知道平宁侯府是二皇子、英王宋时琛的外家,大概半年前平宁侯府被牵扯进一桩贪墨的案子,越牵连越深,查出来的数额甚巨,最后甚至挖到了宋时琛身上,皇上震怒,夺了他的亲王爵位。      宋时琛自此元气大伤。      可这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她逼着平宁侯府贪墨的!      明华长公主隐隐意识到什么,当机立断道:“丹砂,堵住她的嘴,把她押下去。”      然而香兰敢把楚妍推下水,已经报了必死的决心。      “当初明华长公主想把郡主许配给英王殿下,可是惠妃娘娘不同意,若不是太后娘娘压住了消息,郡主您险些成了整个京中的笑柄!”香兰死命挣扎,厉声道:“故此长公主就怀恨在心,设计构陷了平宁侯府,让阖府上下的人都为惠妃娘娘的拒绝付出代价!”      什么?她曾被二表哥的母妃拒绝过亲事?      楚妍茫然的睁大了眼睛,她竟不知道还有这件过往!      之前的疑团豁然开朗,难怪娘亲遮遮掩掩,外祖母很快把她接进宫中。想来定是这香兰早就招了,娘亲和外祖母怕她羞愧或是钻牛角尖儿,故才隐瞒下来。      这个梦境真实的可怕,楚妍心底发寒。      香兰的话音未落,便被堵住了嘴,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捆了起来往外押着走。      这一切便能说得通,香兰是平宁侯府的旧人,想着要杀了楚妍报仇,一切看起来倒还合情合理。      楚妍若有所思的站着,无悲无喜的模样像个漂亮的瓷娃娃。      明华站公主满是担忧的望向自己的女儿。      妍妍素来被娇惯着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和打击!      “等等。”楚妍叫住了丹砂。      她一直觉得有古怪,而此刻终于想到了是哪里不对。      “你是从哪里知道,惠妃娘娘不同意我嫁给英王的?”楚妍语气严厉道。      包括明华长公主在内的人,都觉得楚妍是都不了这样的委屈,非要给自己找回来面子不可。      然而这件事是真的——      有太后镇压着,这消息自然没流出来。      “即便是惠妃娘娘,拒绝便拒绝了,没有道理去到处宣扬。”楚妍头一次知道这段过去,正所谓旁观者清,反而比长公主和太后还要冷静理智。      “即便惠妃娘娘召见家人时会提及,只怕也不是你这种丫鬟能知道的。”楚妍神色淡淡道:“说,这篇话到底是谁教你的?”      “平宁侯府贪墨的罪行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才得出的结论,是皇上圣裁后定罪的。”楚妍死死的盯着香兰。“是谁挑拨你,说平宁侯府被抄家夺爵是我娘亲明华长公主所为?”      香兰口中的“芬大姑娘”只怕是侯府旁支的姑娘,所以楚妍才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在抄家抓人时,贴身丫鬟、管家婆子之类的一个都跑不了,还要都一一登记造册核对的。      她既是能被悄无声息又卖掉,只能说明她在侯府的身份实在低微。      在场的人不止香兰露出惊愕的神色,长公主、太夫人和程氏,也都是满脸不敢置信的模样。      伶牙俐齿的妍妍就像换了个人一般。      她还正处于身量抽条的时期,一张漂亮的小脸儿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锐利,平日里那个爱撒娇的娇软小姑娘,似乎一夜间长大了。      “郡主问话,还不快回答。”丹砂识趣的拿掉她口中塞着的帕子。      楚妍忽然想起楚娴躲闪和不安的眼神,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奴婢、奴婢只是听说的!”香兰眼底闪过一抹犹豫之色,如果她说出了真相,等于是带累了别人。“至于长公主……是奴婢情急之下胡言乱语……”      她本性不坏,甚至还要舍命为旧主报仇——只可惜被人利用了。      如果她不肯说实话,不仅是楚景辰的后院,整个靖国公府都会被怀疑。      太夫人和程氏神色也都紧张起来,教唆丫鬟编排长公主……这可是国公府也担不起的罪名!      从到审问开始,楚妍便一直不动声色的关注着楚娴,她竭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模样,却到底历练还少些,从小动作中泄露了心绪。      “奴婢立春那日路过莲池时,隐约听到寿山石后有人说话,便悄悄躲起来听了两句。”香兰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可信,还特意加上了日子,她咬牙坚持道:“奴婢并不认识她们是谁。”      香兰倒不一定是故意不肯说,她入府的时候尚短,认不得人实属正常。      可楚妍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原是立春那日啊。”楚妍转身看向了楚娴,她慢悠悠的道:“我倒瞧见大姐姐房中的两个丫鬟站在莲池旁说话。” 正文 第 4 章   楚娴闻言, 脸色立刻变得苍白。      “妍妍, 立春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 你别是记错了罢?”楚娴为自己辩解, 还不忘了把程氏拉下水:“我的清芳院里除了贴身服侍的那几个, 余下的人也都是太太命人好生教过规矩的, 她们绝不会乱嚼舌根。”      程氏心里觉得憋屈, 却知道长公主府不是她们能拌嘴的地方。      楚娴是靖国公嫡妻留下来的女儿,从她进门的那日起,对这位大姑娘比自己女儿还要多关照些, 唯恐落下苛待的名声。然而这位大姑娘也是极有主意的,得宠于太夫人跟前,又跟嘉宁郡主关系好, 连明华长公主待她都透着亲切——      直到如今, 大姑娘都只叫她“太太”,她哪里能摆母亲的款儿, 更别提插手清芳院的事!      看着楚妍的目光已经落到她身上, 程氏忙挤出笑容, 带着几分讨好道:“妍妍, 这事不好就下定论。大伯母保证回去后严查此事, 定然给你个交代好不好?”      这话不仅是对楚妍所说, 更是对明华长公主的承诺。      楚妍见程氏像是被自己吓到了,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自己大伯母也不容易,本就是续弦进门, 家世又不显, 便觉得少了点底气。加上她进门连生两女后便再无动静,更是低人一等。前有高贵端庄的嫡长女,后有给国公爷生下庶长子的兰姨娘时不时添乱,她这个国公夫人远不如表面风光。      直到三年前她终于得了嫡子,才觉得自己硬气了些。可这许多年过来了,加上嫡子楚景轩身子骨弱,国公府后院的格局,一直也未有大的改变。      “大伯母言重了。”楚妍不置可否,她的目光再次落到楚娴身上。      “我只问大姐姐,究竟知不知道惠妃拒婚之事。”      若是楚妍问丫鬟,楚娴还能推脱说不知道;楚妍竟直接问了自己——楚娴心中天人交战,罕见的迟疑了片刻。      她可以选择死不承认或是顺势说出来……      是她太大意了!只以为楚妍是个好哄的,又失去了记忆,明华长公主只要知道香兰是为了旧主复仇,追查便会到此为止,未曾料到楚妍竟突然变得难缠起来。      这短短的犹豫已经足够引起明华长公主的注意,太夫人自然也留意到了。      “娴姐儿,你说实话。”太夫人脸色微沉,道:“这件事究竟跟你有没有关系!”      自己被拒婚这事,只怕宫中也有人知道,楚娴的消息来源可不止自己这里。      楚妍几乎已经认定楚娴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厢房中那些小丫鬟早就被人都带走,香兰也被押了下去,剩下的人除了四位主子,还有明华长公主的心腹宫人,故此说话也不必太顾忌。      楚娴狠了狠心,很快跪在了地上。      如果她否认,可楚妍已经开了口,明华长公主爱女心切,自然会命人去查。她还没自信能做的天-衣无缝,让人查不出来。      为今之计,只能承认失败,置之死地而后生。      “祖母、婶婶。”她红了眼眶,道:“我偶然从宫中听到这件事,心中一直为妍妍不平。有次气不过,竟不慎说了出来……”      楚妍顿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同时心里隐隐觉得失望,原来从这么早开始,楚娴就在算计自己。      她还真能忍啊,楚妍在心里冷笑一声。      然而但凡是个心智不坚定的,恐怕也不会无名无分的跟了宋时远,还偷偷生下一子,甘愿躲藏数年,终于熬到了宋时远杀了自己的皇后!      楚娴面上的惊慌毫不作伪:“请祖母、婶婶责罚!”      “你啊你,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太夫人向来觉得这个孙女最乖巧知礼,让人省心,又堪称国公府女孩儿们的表率。太夫人失望的道:“我平日里都是如何教导你的!”      明华长公主的目光从跪在地上泪眼朦胧的楚娴身上很快移开,妍妍的变化才更让她惊讶。      “正所谓关心则乱,娴姐儿想来是偶尔失言。”明华长公主温和的道。      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太夫人和程氏的心都高高提了起来。      楚娴想要金蝉脱壳、太夫人想要息事宁人,却也要瞧瞧面对的人是谁。      长公主唇角微翘,笑了笑:“只是着实巧合了些,碰巧让哪个丫鬟听到了,又碰巧去莲池边说话,让人听到了。”      本朝最尊贵的长公主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事关妍妍的名誉,这件事就不可能轻易的翻篇。      “娴姐儿有违家训,背后议论姐妹是非,纵然是无心之过,却也犯了错。”太夫人虽是恨大孙女不争气,却也不能不救她。“让娴姐儿禁足三个月,罚抄女四书一百遍。”      这话虽然是说给楚娴听的,太夫人说话却是望着长公主的。      楚娴闻言,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凄惨了两分。      正是春日里各家轮流办春宴的日子,她三个月不出现,只怕外头的谣言便会传出来!      更要紧的是,这次本就是她偶尔得知消息后自作主张,若是被那位知道了……只怕她会被厌弃!      “本宫看倒不必如此苛严。”长公主招手让楚妍在自己身边坐下,柔声道:“若是认真论起来,为了妍妍禁足娴姐儿,岂不是显得妍妍太过跋扈?”      “太夫人既是说了,就让娴姐儿抄完书就解禁罢。”      楚娴才要松口气,泪水盈盈想谢恩时,只听长公主又道:“只是乱嚼舌根的丫鬟着实该好好管教一番。”      这话格外耐人寻味,程氏忙强笑着应道:“长公主说的是。”      太夫人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      长公主寝殿。      看着女儿喝过了药,明华长公主柔声道:“妍妍,外祖母想要接你入宫住几日,你想不想去?”      楚妍愣了愣,这个梦也太真实了,梦里的发展竟然跟现实一模一样。      “娘能陪我一起吗?”楚妍踟蹰了好一会儿,方才撒娇道。      她记得这时爹爹不在京中,还要过上十来日才能回来。她想见外祖母,也舍不得娘亲,还想等到爹爹回来……就算是黄粱一梦,她也贪恋能跟亲人相处的机会!      “娘还有些事要忙,过几日就去接你好不好?”      娘亲果然拒绝了,只怕是要彻查府中丫鬟的事情。      不知道这场梦何时醒来,她舍不得娘亲,可她也想见外祖母。在她死后,外祖母一夜间头发全白了,病倒卧床不起。她那时才意识到,曾经扶持过两代帝王的外祖母,真的老了。      楚妍依依不舍的点头了,更何况除了外祖母,宫中还有个她想见的人。      明华长公主立刻命人给楚妍收拾箱笼,准备入宫的东西。      “妍妍,若是难过,在娘面前不必掩饰。”楚妍正在走神时,忽然听到娘亲的声音,她抬头时正对上娘亲满是心疼的目光。      楚妍浑身一颤,几乎以为娘亲看穿了她不是十三岁的自己。      “宋时琛的事……”      听到这话,楚妍才松了口气。      她安慰娘亲道:“娘,我不难过。这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呢!皇舅舅对二表哥失望,如果女儿真的跟他订了亲,您和外祖母到底是帮不帮他呢?”      这是楚妍的真心话。      若她还是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自然会觉得羞恼。可她死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又当了三年皇后,自是看淡了这些虚名。      明华长公主听罢,眼中露出欣慰之色。      她的妍妍果真长大了。      “妍妍,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长公主状似不经意的问:“怎么突然想起问娴姐儿那句话?”      今日自己在娘亲和祖母、大伯母等人面前的表现,大概也想换了个人一样吧!      楚妍有点头疼的想着,她依偎在长公主怀中,声音软软道:“娘,没有人教我。您对女儿也太没信心了罢?”      “您是外祖母的女儿,我是您的女儿,正所谓近朱者赤,我好歹熏陶到一星半点儿就足够用了。”      皇舅舅登基,娘亲和外祖母功不可没,故此皇舅舅一直都很敬重外祖母,对母亲也非常好。直到皇舅舅驾崩、扶持宋时远登基后,外祖母又成了能影响朝政的太皇太后。      “你个小机灵鬼儿。”长公主点了点她的鼻尖儿,好笑道:“你倒会拐弯抹角儿的夸自己。”      楚妍笑眯眯的点头,心里却是滴血一样难受。      “娘,您一定早点儿进宫看我!”她的声音中透着几分不自知的哀求。      这场梦,不知道何时会醒来。      她希望这场梦,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好,娘答应你。”明华长公主动作轻柔的摩挲着女儿,眼底却闪过一抹厉色。      她要出手料理那些人,自然不能让妍妍在。妍妍是她唯一的女儿、全部的希望,妍妍只要幸福快乐的长大就好。      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妍妍。 正文 第 5 章   寿安宫。      “嘉宁郡主可真真是娇气, 我看下次来, 咱们得给她磕头请安了。”六公主在偏殿的软榻上坐下, 秀丽的眉目间透着不满。      “皇祖母就这么一个外孙女, 多疼她些也是有的。”五公主好脾气的劝。      “就因为她睡着, 咱们都得等着不成?”这一劝, 六公主反而更生气了。“楚妍不过是一个郡主罢了!她倒成了皇祖母嫡亲的孙女, 我们都成了外人!”      得知楚妍今日进宫,晌午后她们得了各自母妃的嘱咐,都来看楚妍。她们本是算准了太后歇晌的时辰才过来的, 可到了寿安宫后,却被告知太后还在休息,请公主们暂且等候片刻。      六公主是宫里头最得宠的公主, 临走前不甘心的问:“嬷嬷, 可否请嘉宁妹妹出来?”      太后身边的舒嬷嬷听到她问,微微笑道:“回六公主的话, 嘉宁郡主陪着太后呢, 奴婢不便通传。”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还睡着的人不是太后, 而是嘉宁郡主。      “六公主您别生气。”劝说的人换成了三公主, 她柔声道:“妍妍自小就身子弱, 难免被养的娇气了些,咱们都是妍妍的表姐,多担待些也会应该的。”      说着, 她轻轻拽了一下六公主的衣袖:“若是被皇祖母的人听到了你的无心之言, 还不知道会传出怎样不好的话呢。”      “三姐,你就是性子太软了!成日里只看见你受她的气,这会儿还维护她!”六公主心中一惊,很快给自己找台阶下。“咱们是公主,就算她是明华姑姑的女儿,咱们不跟她论尊卑,她也该懂得长幼有序——”      一母同胞的三公主和五公主目光碰到一处,很快就移开。      谁都知道,六公主也只能嘴上痛快罢了。      从皇祖母到父皇,对嘉宁郡主宠爱有加,她才是宫中最得宠的女孩儿。尤其是父皇曾抱着小郡主商议过国事,这可是所有公主们都没有过的待遇。      “多谢六妹关心我。”三公主弯了弯唇角,柔声道。“等会儿咱们一起去我那儿,从江南传来的绿豆汤做法,你一定喜欢。”      六公主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      太后寝殿。      楚妍已经醒了,她微微侧过头,隔着纱帐往外头望去。      窗外是融融春光明媚,长了新芽的树枝、枝头绽放的粉嫩娇妍的春花,一切都显得那样生机盎然。      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当赵太后进来时,看见就是抱膝坐在床上,默默出神的楚妍。      她放轻了脚步,走近时才发现楚妍已经满脸的泪痕。      “妍妍,怎么哭了?心里委屈告诉外祖母,外祖母给你出气!”赵太后心疼的道。      楚妍本来已经止住的泪,在见到慈爱的外祖母时,又忍不住红了眼眶,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外祖母那么疼她,她却让外祖母再次尝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她嫡亲的两位舅舅先后过世,已经对外祖母是极大的打击了。      “我、我只是想您了!”楚妍伏在赵太后怀中,外祖母的怀抱也是那样的温暖。      “外祖母知道,我们妍妍难受了。”在女儿送外孙女进宫时,赵太后已经知道原委。她耐心的安慰楚妍:“你放心,外祖母一定不会让你平白受了委屈。”      楚妍泪水涟涟的看着自己外祖母。      事实是外祖母说到做到了,在皇舅舅还未彻底厌弃了二表哥宋时琛时,外祖母把惠妃在后宫中做过的阴私事抖落出来。      若放在惠妃得宠时,哪怕惠妃使手段打压妃嫔,皇舅舅喜欢她那点小心思;可在皇舅舅已经生厌后,这些便都是致命的错处。      还有最要紧的一点是,就在不久的将来,惠妃办错一件事,彻底断送了她和二表哥的前程……      “妍妍,去净面换件衣裳好不好?”见楚妍眼睛发直,赵太后抚着楚妍的后颈,柔声道:“你不是说想去看康郡王送来的那两只狮子猫,正好你三表姐她们过来了,让她们陪你一块儿去?”      那是一对儿长着生有湛蓝、碧绿鸳鸯眼的雪白临清狮子猫,甚是讨人喜欢。本是康郡王孝敬太后跟前解闷儿的,赵太后见楚妍喜欢便答应给她。      还没等这对猫送到公主府,可楚妍倒先病倒了,这猫也就暂且在宫里养着。      楚妍摇摇头,不知道这梦何时结束,她只想守着外祖母。      见她提不起兴趣,整个人都是发蔫儿,赵太后又揶揄道:“你四表哥听说你来了,等会儿就来寿安宫看你。”      赵太后话音未落,楚妍身子顿时变得僵硬。      在未被封太子前,宋时远是宫中行四的皇子。      好不容易见到了亲人,她竟得意忘形,把这位害死自己的罪魁祸首给抛在脑后了!      宋时远——小时候是最宠着她的哥哥,等她长大后,就是最娇惯她的丈夫。      因是打小青梅竹马就相熟的,宋时远身边连个教导人事的大宫女也没有,一心一意等着楚妍及笄,娶了她做太子妃,等宋时远登基后,楚妍便是独宠后宫的皇后。      又有谁不羡慕楚妍的好命?自小的感情,宋时远满心满眼都是她。      曾经连楚妍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可这梦到底被宋时远自己亲手打碎了。      “外祖母,我想看康郡王舅舅送来的猫!”楚妍不想在梦中还见到自己恨之入骨的人,自己从床上下来。      只怕妍妍还在介意惠妃拒亲的事,心里不痛快罢!      妍妍自小就被娇惯着长大,何曾遇上过这样让她丢面子的事……赵太后看着楚妍任由宫人服侍着更衣净面,脸上的神色却不大好。      她会让惠妃母子付出代价的!      “娘娘,三公主、五公主、六公主都在偏殿候着给您请安呢。”      她在里间梳洗时,隐约听见舒嬷嬷通传声。      赵太后心不在焉的应一声,心思大半都在外孙女身上。      当六公主等人进来时,只见楚妍穿了鹅黄色绣折枝花卉的上衣,配着条藕荷色的绫裙,这素净的一身衬得她愈发冰肌雪肤,又格外的娇艳明媚。      虽是她年纪尚小、还未完全长开,可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已初见日后绝色的端倪——楚妍是继承了赵太后的美貌,还有些青出于蓝的模样。      当年赵太后入宫前,可是有“京中第一美人”之称。      也难怪赵太后偏疼她。      “嘉宁妹妹服侍祖母辛苦了。”六公主心里颇不是滋味,自以为高明的讽刺一句。      赵太后微微蹙起了眉,楚妍却笑笑没说话。      她才没工夫跟六公主计较,宋时远也要来给太后请安,她不想跟他撞上。      自己的时间宝贵,还有一个人她要感谢——九皇子宋时安,虽然宋时安是要夺位才杀了宋时远,对她来说却是大仇得报。      然而天不遂人愿,还没等楚妍说要走,只听到宫人通传道:“四皇子来了。”      听到来人是谁,赵太后舒展了眉目——老四最会哄妍妍高兴,妍妍从小到大也最喜欢他。      楚妍原本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了帕子。      宫人笑盈盈的上前打起帘子,很快映出一张俊美面庞。      宋时远在一众皇子里生得最好,身材颀长,月白色的皇子常服穿在他身上,清雅中透着矜贵,愈发显得气度卓然、丰神俊朗。就连先前最得宠的皇子是英王时,还有不少小宫女都愿意去四皇子身边服侍。      四皇子英俊温柔,令人心生倾慕。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宋时远才进来时眼神便先看向楚妍,很快他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上前给赵太后行礼。      赵太后满意的点点头,笑着让他起来。      楚妍只觉得如芒在背,默默的跟在表姐们身后行礼。      果然宋时远含笑和妹妹们打过招呼,便径直走到了楚妍面前。      “妍妍,是哪里不舒服吗?”宋时远目露担忧之色,见楚妍脸色不好看,放缓了声音道:“别是着凉好还没好罢?”      楚妍怔然的望着宋时远。      他总是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从小到大从没不耐烦过,哪怕是登基后,对她也是一如往常的宠着。自己从小到大,除了外祖母和娘亲,最信任依赖的就是他。      她感觉自己的心尖锐的疼了起来。      楚妍以为自己能坦然面对一切,可她仍要很努力才能忍住质问宋时远的冲动。      所以她只能摇摇头,绷着脸不发一言。      对于楚妍的冷淡,宋时远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依旧温柔耐心,好脾气的道:“妍妍,我从宫外找到一味安神的熏香,听说能有镇静安眠的功效。”      说着,他拿出一个精致的雕花匣子,打开后深蓝色的天鹅绒衬布上放着一个精致香囊。      香囊的绣法精巧别致,不像是宫中的物件。      他们两人说话,三公主、五公主是宋时远的亲妹妹,犹自还好;六公主却有些不高兴,从小到大,连皇子们都围着楚妍转。      “多谢四表哥。”楚妍垂着眼,娇软的声音里透着冷淡。      她记得自己收到过,记忆中的香味儿一模一样,淡淡的香甜却不腻,很是清雅。      那时她高高兴兴的接过来带在身上,而此时她接过来随手递给了宫人,只客套了一句。      “四哥对嘉宁妹妹可真好!”六公主见楚妍不说话,便酸溜溜的道:“那香囊是从南边过来的新样式罢,我看比送三姐、五妹的都精致!”      楚妍抬眼,问她:“六表姐喜欢?”      六公主知道楚妍将来大概是要嫁给宋时远的,对他送的东西最是珍爱。故此她略略抬高了声音,道:“是啊,四哥偏心呢,只把最好的给嘉宁妹妹。”      “嘉宁妹妹,我拿这个跟你换好不好?”说着,她从手腕上褪下了一个羊脂玉的镯子。      她算准了楚妍舍不得给自己,才故意这么说。      好一个财大气粗的六公主。      楚妍微微一笑,这是她从宋时远进门后,露出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好啊。”楚妍示意身后的宫人,把盒子交给六公主身边的宫人。“既是六表姐喜欢,就依表姐的意思换了吧。”      她才说完,六公主顿时傻眼了。 正文 第 6 章   那支镯子是她外祖母送给她的, 成色和质地皆是上品, 可比一个破香囊值钱多了!      六公主后悔极了。      她虽是觉得楚妍的香囊漂亮, 只想拿话挤兑楚妍, 让她下不来台, 却从没想过要换!      她们中最有钱的明明是楚妍——      且不说她们父皇源源不断给公主府的赏赐, 太后宫中的东西更是流水似的往公主府运, 太后数十载的积累,大半都给了女儿。而明华长公主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可眼下不仅太后看着,还有三公主、五公主、四皇子在, 她若是反悔,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六公主咬了咬牙,有些不舍的把镯子往前送了送。      “虽说只是个香囊, 若是我直接送给六表姐, 反而看轻了六表姐似的。”楚妍痛快的接过来,微微笑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就收下了。”      一个香囊换个上乘的羊脂玉镯子, 值了。      六公主满脸的心疼, 又急又气却也拿楚妍没办法。      总算是办了件让自己畅快的事!      先前她这个六表姐就总是找她麻烦, 以为是她抢走了父皇和皇祖母的宠爱。还有这位六公主, 跟楚娴还有些转折亲戚关系。      只怕楚娴背地里没少说她坏话。      至于宋时远么……楚妍大大方方的当着他的面, 把他送的东西跟别人交换。      他高兴不高兴,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外祖母,我要跟表姐们去看猫。”她心情总算好了些, 不去理会宋时远, 转头对赵太后道:“我们先走了。”      在宫中也只有这么一位小郡主,想不给谁面子就不给。      赵太后一叠声让人好生陪着,转头对最看好的孙子半是无奈的摇头叹气。“这孩子,都让哀家给惯坏了。”      虽是这么说着,可赵太后脸上哪有一点不喜?      “妍妍平日最是乖巧的。”宋时远神色温柔的笑了一下,很是大度的样子,似乎并不介意楚妍近乎失礼的行为。      今日的妍妍很奇怪,自己送她的东西,她竟然随手就送人了。虽然明显镯子更值钱,可她从不是把这些俗物看在眼中的人……      他望向楚妍离开的背影,目光中有些复杂。      或许她只是在跟六公主斗气!方才六公主摆明了就是想挤兑妍妍,却被妍妍反将一军。      对于楚妍,宋时远还是很有信心的,她是喜欢自己的。      他很快收回了心思,又正色道:“皇祖母,幸而这次妍妍没有大碍,她自小就被您和姑姑保护得极好,不是人心险恶……”      赵太后顿时也变得严肃起来。      ***      两只雪团儿似的狮子猫滚作一团,软糯糯的“喵喵”声,可爱的模样让小姑娘们都移不开眼睛。      “真是可爱。”六公主当即抱在怀中,舍不得撒手。“这猫的性子温顺,竟也不怕人。”      能送到太后跟前的,自然是最好的。      三公主和五公主都知道这对猫是有主的,眼下它们的主人正心不在焉的抚摸着另外一只狮子猫的后背。      小猫发出舒服的“咕噜”声,等楚妍放手时,它竟主动又钻到楚妍的掌心下。      楚妍总算把注意力给了眼前的雪团儿,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六姐喜欢?”楚妍听到六公主的话,笑眯眯的问。      方才在太后宫中六公主才吃了哑巴亏,听到这四个字不由一激灵,本能的就摇头。可她忽然想到这毕竟是康郡王送往太后的,她又不能说不好,一时间倒因此左右为难起来。      “还好、还好。”六公主只得含混过去。      见她已经得了教训,楚妍并没有让她太过难堪,不再提这件事。      只有两只猫,她们却围着四个人。楚妍退了一步,把猫让给了三公主和五公主玩。      她坐到了一旁,接过宫人端来的茶水,浅浅饮了一口。      关于十三岁她落水的事情,其实在一年后有了新的说法。      主谋是宫中的惠妃,二皇子宋时琛也牵连其中。      自从元后薨逝后,继后秦氏就是个摆设。惠妃深得圣宠,虽说宫中的事大半仍由太后做主,惠妃深得圣宠,也掌握了不少实权。      惠妃所生的二皇子,被封了英王的宋时琛,亦是她皇舅舅看重的太子人选。      对于这件事,对皇舅舅极有影响力的赵太后、明华长公主却并没有表态,故此惠妃怀恨在心,便想着从嘉宁郡主身上下手。      先是拒绝了长公主提议的结亲,在娘家败落、宋时琛被夺了亲王爵位后,惠妃心中更添了几分恨意,这才安排了人把楚妍趁机推下水,非要杀了楚妍。      总之惠妃始终认为,宋时琛的失势跟明华长公主脱不开干系。      此时外祖母和娘亲已经把她和宋时远默认成了一对,而皇舅舅对二表哥宋时琛后,已经在着手栽培宋时远了。      他在一众皇子中开始在崭露头角。      宋时远的亲舅舅原本只是西疆边城中不起眼的武官,就在不久后以少胜多打败了偷袭的邻国,还组织了一场奇袭,拿下了邻国的两座城池。      消息很快就会传回来。      楚妍记得,后来他官居二品,还被封侯,成为宋时远的一大助力。      可那又如何?      楚妍不想再回忆志得意满的宋时远,他还不是被宋时安给杀了!      想到这儿,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浑身煞气的宋时安——他手中泛着寒光的长剑上沾满了宋时远的鲜血。只怕机关算尽如宋时远,再想不到宋时安夺位竟会选择如此血腥的手段。      楚妍想起自己魂魄沉寂许久,偶尔听到关于这位君主只言片语的评价。      无非是“冷酷”、“暴戾”、“残忍”……便是只有弑君这一点,足以让他背上“暴君”的名声。      楚妍还有一点不明白,“皇上听信谗言,戕害皇后”,这个理由到底是他真的抓住了宋时远的把柄,还是单纯借她的死编造了一个理由?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宋时安都能得到娘亲和外祖母的支持,他的皇位自然会更名正言顺一些。      可他都弑君了,还会在乎名声么?      楚妍心中乱做一团,也不许三公主等人跟着,说自己要去外面透透气。      原本三公主、五公主就是玉妃特意叮嘱要哄着小郡主高兴的,自然不会在这时惹她;六公主虽然也奉了母命,却也心高气傲,背了长辈们还要与她一争高下的。      只剩下太后派来的人得随时跟着她,楚妍故意在一处假山中绕来绕去,竟也把人给甩下来了。      她蹭蹭的爬上了御花园中一处三层高的阁楼上,极目远眺。      宋时安是皇舅舅的九皇子,并不受宠。一战成名后才被封了亲王,越来越厉害,直到成了人们口中的“战神”。      最后连宋时远的舅舅,后来也被他抢走了手中的军权。      宋时安只比她大两岁,此时才十五岁,只是个被人遗忘的皇子罢了,应该还住在冷宫附近的不知哪处偏僻宫殿中。      他的存在感着实不高,楚妍拼命的回想,在她的记忆里对这位九表哥的印象也很是淡薄。      忽然,不远处的演武场上传来的哄笑声吸引了楚妍的注意力。      这处演武场本是皇舅舅用来考察皇子们武艺的地方,此时却传来哄笑声。      当楚妍看去时,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正从地上站起来,他背对着楚妍,单薄的背脊仍然倔强的挺直。他对面的青年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似是要跟他继续比试。      可这哪里是比试——那个青年人高马大,力量和武艺都比少年强许多,简直是单方面的欺负人。      楚妍最看不惯恃强凌弱的行径,梦里也没忍住要管一回闲事,她当即大喊一声“住手!”      说着,她飞快的跑下阁楼,往演武场的方向跑过去。      早在楚妍大喊时,演武场的人便听到了。那下了重手的青年顿了顿,这样的气势,莫不是哪位公主?      这样想着,他一时便没了动作。      唯有那个少年,闻声虽是没有回头,却轻颤一下。      当楚妍出现在演武场时,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      好一个漂亮娇俏的小姑娘,通身上下的尊贵气派让人不敢直视。      楚妍气急,她指着那青年怒道:“你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欺负年龄比你小、力气也不如你的人!”      那青年见她身上的衣裳虽贵重却不是宫装,只当她是哪家的娇小姐。左右不是公主,故此他嬉皮笑脸道:“小姑娘,在下奉命来指点九皇子武艺。你不懂这些,正所谓严师出高徒……”      他话音未落,还想继续用阴招往少年身上招呼去,楚妍一张小脸儿绷得更紧。      “奉谁的命令?”楚妍怒不可遏,她甚至都没看清少年的脸,三步并作两步挡在了他身前。“我倒要看看谁敢再动手!”      那娇小的身体似乎有一夫当关的气势。    正文 第 7 章   那青年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面色难看道:“是李将军。”      “那你就把李将军给我找来, 我要当面对质。”楚妍没有丝毫犹豫。      原以为搬出将军来, 哪怕是公主们也该避退才对, 谁知这小姑娘竟如此胆大包天。      楚妍面若寒霜, 冷冷的看着他们。      眼见这里闹起来了, 亦是惊动了不远处的护卫。      “住手, 休得对嘉宁郡主无礼!”来人看清楚妍时,心中咯噔一声,脸上堆满了笑容。“嘉宁郡主, 他们有眼无珠,还请您别同这些粗人计较!”      说话正是负责教导皇子们武艺的李成田将军,他匆忙赶了过来。      见李将军竟对一个小姑娘如此恭敬, 在场的人无不愕然。      楚妍小脸儿不见笑模样, 她板着脸道:“李将军,这些人是谁, 简直实在欺负人!”      李成田忙笑道:“郡主您误会了, 他们确实是在陪着九殿下练武。”      虽是这样说着, 李成田却是有些心虚的。其实小郡主说的没错, 连低等将士亦是捧高踩低。不知今日怎么把这位小祖宗给招惹来了, 若她肯较真儿, 连皇上都得包容她三分。      什么陪人练武,完全就是……      等等——楚妍微微睁大了眼,他说的是九皇子!      楚妍有些僵硬的转过身, 对上少年乌黑沉静的眸子。      万万没想到这个人竟是日后弑君夺位、有名的“暴君”宋时安!      想起他冷酷把长剑刺入宋时远胸膛时的情形, 楚妍忽然有点腿软。      可是……他手背上已经有清晰可见的血痕,脸上倒是没什么伤,但身上绝对少不了伤。这时他还是个性子孤僻、在宫中被冷落的不得宠皇子罢了。      楚妍心跳得厉害,面上还是端着娇纵小郡主的架子。      “莫非李将军觉得我说错了不成?”她心念电转间,摆出趾高气昂的态度。      “是臣的疏忽。”李成田恭恭敬敬道:“郡主的话自然是对的,臣以后会多加留意。”      说着,他忙给那青年使了个眼色,自己上前给宋时安赔礼道:“九殿下,他们都是粗人,下手没轻重,还请殿下大人暂且放过她们一马。您放心,臣一定会处罚他们。”      听到李将军开了口,那青年也心里发慌了,忙上给宋时安赔不是。      宋时安神色淡淡的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来。      “今日练武的时辰也差不多到了。”李成田只想赶紧把小祖宗送走,毕恭毕敬道:“九殿下可以回去休息了。”      虽说不清楚一向都是四皇子身后小尾巴的嘉宁郡主怎么跑来管九皇子的闲事,可没人敢小瞧她、惹她不高兴。      “九表哥,咱们走。”她暗自深吸一口气,上前牵住宋时安的衣袖。楚妍没什么信心他会跟自己就走,指尖甚至有些颤抖。      虽是她对这位未来的暴君还是有些怕的,可事情是她惹出来的,她断不能放手不管。      出于意料的,宋时安竟很配合的跟着她离开了。      “将军,不过是一个郡主罢了,您何必这样客气。”那青年还有些不服气,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道:“属下只是‘指点’九皇子武艺——”      练武中磕碰受伤是很正常的事!交待他这样做的那位,也是这么说的……      他话没说完,只感觉双膝一痛,不自觉跪在了地上。      “蠢货!”李成田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他冷冷道:“嘉宁郡主是明华长公主、皇太后的掌上明珠。若是小郡主动了气,谁都保不住你。”      “公主不敢管的闲事,只有她敢管。当年她把九皇子推下水,皇上也不过一句淘气,就再没别的话了。”      众人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宫里公主们纵然身份尊贵,在宫中行事都要谨慎小心;这位小郡主,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女,为所欲为。      李成田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那些天潢贵胄们,他谁都得罪不起。      ***      楚妍一直到出了演武场,才放开了宋时安的衣袖。      先前被楚妍甩下的人已经都追了过来,围在楚妍身边关切的嘘寒问暖。宋时安存在感不高的站在外头,他轻轻抚了抚被楚妍攥过的衣袖,似乎还残存着些许暖意。      楚妍一直留意着他,看见他的动作,心里又不安起来。      自己的行为确实有些莽撞了,所以他不高兴了罢?      “九表哥。”楚妍站了出来,小心翼翼道:“你受伤了,要不你随我去寿安宫,让外祖母宣太医来。”      宋时安并不意外。      她虽是出了名的娇纵,心地却善良柔软。      “不必了。”他拒绝了,略显沙哑的声音冷冷清清的。“我没事。”      一如他本人,看起来孤僻冷漠。      楚妍眸光微黯,她知道此时他还在低调蛰伏的时期,自己到底只是多管闲事。而且他是皇子,在那些人面前竟还没有一个郡主有面子、被尊重……这是很伤他自尊的事吧!      这样想着,楚妍很不是滋味。      宋时安暗中攥紧了拳,对着楚妍点了点头,很快就转身离开。      她怕是失望伤心了罢?      宋时安强忍住回头的冲动,只是快步往前走着,身上的疼痛似是无了知觉。      “回寿安宫。”楚妍咬了咬下唇,被人众星拱月的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走神。      这真的是一场梦么?      先前的事都是她经历过的,还可以说用梦境来解释。而如今,随着她的加入,这个梦境变得不同了,越来越真实——在她误打误撞救下宋时安后,她觉得这一切似乎并不是梦了。      毕竟她之前都没经历过这些,怎么会梦得如此真实?      楚妍心里涌起一个近乎荒谬而离奇想法:莫非这一切不是梦境,而是她真的回到了十三岁?      想到这儿,楚妍心中翻起惊涛骇浪,捏着帕子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妍妍,出什么事了?”三公主等人得到消息时,几乎用了最快的速度赶来。她们都是来陪着楚妍的,若是楚妍出了什么意外,她们也得跟着倒霉。      直到在寿安宫门前看见楚妍好端端的模样,她们才都松了口气。      “没什么。”楚妍板着一张脸,不愿多解释。      她生怕自己流露出什么不妥的表情来,引人怀疑。      可如此同时,她不得不承认她心底藏着的狂喜,难道是上天都看她死的憋屈,故此才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等进了寿安宫,宋时远已经离开。见楚妍面露疲惫之色,赵太后便让众人散了。      就把一切暂时当做是她重新回到十三岁!      楚妍压抑着激动,想要先解决眼下棘手的问题。      “外祖母,他们也太过分了,竟然敢欺负九表哥!”楚妍知道早就有人禀告了赵太后,故此三言两语的说完了自己的作为,又道:“我看着九表哥像是受伤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帮他涂药。”      赵太后最了解楚妍的性子,听完也不生气,只是点了点她的鼻尖儿。“你呀,哀家一会儿没看住你,你就又去惹事!”      毕竟她一个郡主插手皇子的事,确实有些不合情理。      “外祖母,您最疼我了。”楚妍也清楚,顺势撒娇道,“您就宣个太医,给九表哥瞧瞧伤。”      赵太后对她向来千依百顺,这点子小事自然应了。      “多谢外祖母!”楚妍不肯在安分的坐着,只黏在赵太后身边。      楚妍很清楚,那人敢明目张胆对宋时安下黑手,大概是得了哪位皇子的授意,否则李成田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之所以没较真儿,是怕闹得两败俱伤,宋时安本就不得皇舅舅喜欢,反而会对他印象更恶劣。      虽说她知道宋时安有一天会变得强大,可在那之前,他还有一段很艰难的日子要度过。      或许自己可以帮帮他……      “今儿这事被你碰上了,倒也有些缘法。”赵太后搂着楚妍,想起一件往事。      楚妍回过神来,好奇的睁大了眼睛。      “当初你九表哥的名字,还是你给取的呢。”赵太后笑了笑,眼底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重。“那时要给皇子们重新上玉牒,等到给你九表哥选名字时,还是你的小手儿指在‘宋时安’三个字上,如此便定了。”      啊……啊?      楚妍想起来了,十一年前藩王叛乱,宫中又有内奸,好几位皇子因此殒命。太后皇上自是伤心不已,便有人提议,重新给皇子们论齿序,      比如二皇子的“琛”字,他曾深受皇上宠爱,显然是仔细琢磨过的。到了宋时安这儿,竟如此随意的决定了。      果然是极不受宠的皇子,所以他的性子才一直孤僻,到后来变得残暴酷戾……      年少时的宋时安,还是很可怜的。      想到这儿,楚妍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外祖母,我想去看看九表哥。”她脱口而出。      她脑海中浮现出宋时安提剑杀了宋时远的情景,分明是恨之入骨,更像是积怨已久。      难不成是宋时远在欺负他?      楚妍心中乱糟糟,决定先去看望一下宋时安。      赵太后倒是没有反对,能让妍妍散散心也好。赵太后应允了,吩咐人好生跟着小郡主。      楚妍先回自己的屋子——这是她独一份儿的优待,在太后的寿安宫有自己的院子。她命人收拾了好些药材、补品,甚至还从小厨房要了吃食,一并都带过去。      等到准备出发时,她忽然想到自己还不知道他住在何处。       正文 第 8 章   三公主和五公主才回到芷兰宫, 听宫人说四哥来了。      当两人进去, 听见母妃和皇兄正说:“……香囊可给小郡主送过去了?她的精神好些了罢?”      她们这位表妹可好得很, 把她们都赶走自己腻歪在太后身边, 想来不知又闯了什么祸。四公主宋妤月心里想着就说了出来, 引得宋时远侧目。      “阿歆、阿月, 你们要好好跟小郡主相处。”玉妃无奈的弯了弯唇角:“小郡主聪慧, 又自小被娇惯着长大,别让她觉得你们是敷衍她。”      三公主宋妤歆抢在妹妹之前开口道:“母妃,女儿记下了。阿月不过是这么说罢了, 平日里她待妍表妹是极好的。”      那时她母妃还是后宫中不受宠的嫔,哪怕已经生下一个皇子和两个公主,却仍是默默无闻。两人在很小的时候, 就被听母妃耳提面命, 要好好多哄着小郡主,不要惹她不高兴。      直到得了明华长公主的提点, 她竟也硬生生从宠冠后宫的惠妃那儿分得了皇上的一些宠爱, 宋时远也渐渐得了皇上的重视。如今惠妃失宠, 两人的地位开始换过来了。      “母妃, 阿歆阿月已经做的很好了。”宋时远温和的笑了笑, 他招呼两个妹妹坐下。“晚些时候, 我再去寿安宫看看妍妍。”      每当提起楚妍时,她们皇兄都会露出那种温柔的神色。      “也好。”玉妃颔首道:“今儿去给太后请安时,太后有些心不在焉的, 想来是在琢磨小郡主的事。”      在外人看来, 小郡主时常会被接到太后身边,这次也没什么不同。然而玉妃母子却是知道内情的。玉妃让两个女儿去更衣,单独留下儿子说话。      “母妃,明华姑姑这么着急把妍妍给送过来,应该是要料理府中事务,”宋时远低声道:“虽说这几日靖国公府外头瞧着风平浪静,只怕里头已经翻天了。”      玉妃蹙眉,道:“这也情有可原。楚妍就是你明华姑姑的命根子,这次她在靖国公府出了事,你明华姑姑怎么肯善罢甘休。”      “靖国公府的人怎么敢碰妍妍一下。”宋时远挑眉:“只怕是混进外头别有用心的人。”      想要讨好楚妍的人不少,妒恨楚妍的人更多。      母子两个正说着话,宋时远身边的内侍陈忠忽然在外头求见。      “娘娘、殿下。”陈忠进来后行了礼,便迫不及待的道:“小郡主先是在练武场替九皇子出了头,现在又带着人去了九皇子的长清殿。”      他的话音未落,宋时远霍然起身。      “母妃,我去看看妍妍。”      ***      长清殿。      “殿下这几日要留心些,身上的伤不能沾水。”刘太医替宋时安检查过后,亲自示范给内侍如何敷药、换药后,又叮嘱道:“微臣再为殿下开副方子,殿下还要喝上三日。”      宋时安虽是脸色苍白却保持良好仪态:“有劳刘太医了。”      他这份宠荣不惊的态度,倒是让刘太医刮目相看。      九皇子的亲娘出身低微,不过是个宫女罢了,只因皇上醉酒后的一次宠幸,才有了身孕。不过她并没有因此母凭子贵,只封了个才人。没多久就因病去世,只留下襁褓中的九皇子无依无靠。      自己进太医院已经近十年,只记得有一次九皇子不知怎的落了水,高烧不退险些保不住命,这才派了医士过去。      九皇子着实命苦了些。      刘太医想着,面上却并没有带出来,只连声说“不敢”。      很快杜柏引着他去外间写方子。      “殿下,竟然是刘太医来给您瞧病呢!”杜松脸上难掩激动之色,往常这样的皮肉伤,都是他们帮着殿下涂些药。      宋时安整理好衣裳,眉宇间透着超越年龄的沉稳。      “以后有太后娘娘替您撑腰,他们不敢乱来了!”杜松乐观道。他是五年前到宋时安身边服侍的,被人挑剩下了才送到了长清殿,经历的事情少,还带着几分天真。      “杜松。”宋时安淡淡开口。      自己从不在太后的视线中,虽是太后派人来的,可求情的人却是楚妍。      他心口微微一热。      杜松忙住了口,手脚麻利的收走宋时安换下的衣裳,识趣的退下。      宋时安站在落地穿衣镜前,镜中映出他的脸,神情漠然,冷漠得仿佛要拒人千里之外。      他想起方才楚妍那声娇软的“九表哥”,似乎还带着不易觉察的颤音,还有她小心翼翼望向自己的眼神……      是自己这样的神色吓到了她罢?      宋时安苦笑一声,面无表情的脸上,添了几分落寞。      他攥紧了拳头,哪怕手背上才止住血的伤口又渗出血珠儿也浑然未觉。      “殿下,殿下。”帘外响起了杜松略显聒噪的声音。      宋时安心烦意乱,才想让人全都退下,却听到杜松惊喜的道:“殿下,嘉宁郡主过来了。”      几乎是同时,他听到隐隐听到小姑娘娇柔软糯的嗓音。“要是九表哥休息,我就不打扰他……”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了帘子前,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的停在帘子上。      薄薄的一张帘子,他竟没有勇气掀开。      杜松还在等他的回话。      过了片刻,杜松才听到宋时安淡然如常的声音。      “请郡主去书房。”      ***      长清殿毗邻冷宫,鲜少有人踏足这里。      这次来的竟是宫中最受宠的小郡主,若是有她能在太后、皇上面前替自家主子说上几句好话,九皇子的境遇也会改变许多!      故此楚妍这次来,在长清殿中服侍的人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尤其是小郡主来时正巧碰上了刘太医,小郡主只问了伤情,原本刘太医要他们长清殿的人去把药拿回来煎,见她过问便立刻改口,说是煎好了送过来。      哪怕在替宋时安掌管殿中事务的杜柏,惯来沉稳的神色中也透着喜气。      楚妍一路畅通的到了殿中。      从进了长清殿的宫门时,楚妍只觉得一阵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      前殿的院子里只有几棵高大的树并些许野花野草,勉强称得上疏朗大气,可对于皇子的居所来说,仍是过于朴素了。      楚妍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里的环境,微微叹了口气。当今掌管后宫各处用度的人是秦皇后,她先前被惠妃压着,如今好容易掌权,皇舅舅漠视的态度给了她底气,她也不用明说苛待宋时安,内务司的人自然会去办。      等楚妍被请到书房时,才真正吃了一惊。      这也太寒酸了!      多宝阁上零落的摆着几件古玩,看起来都不甚值钱;书案、柜子倒是花梨木的,可那也是花梨木中最次等的木材。连她大伯家的庶兄们的书房布置都比这好上许多!      不过书房被收拾的很好,帘子虽然也被洗得发旧却很干净,书案上整整齐齐的陈设着文房四宝。      “郡主,您请坐。”长清殿中的人待她都极为热情,特意拿出了簇新的锦垫请她坐下,还特特拿出平日里舍不得用的茶具——雨过天青色的旧官窑,楚妍看得出来,这算是长清殿中少数值钱的东西了。      然而却还不如她惯常用的成色好。      楚妍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些是皇祖母知道九表哥受了伤,特意让我拿过来的。”楚妍接过茶盏,笑着道。      随着楚妍过来的宫女内侍把各里拎着的东西放下,各色精致的匣子在高几上堆满了,与书房中朴素的布置格格不入。      杜松眼前一亮。      倒不是他眼皮子太浅,太后娘娘能想着九皇子,这是他们意想不到的惊喜!      忽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楚妍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嘉宁郡主。”帘子被掀起,果然来人是宋时安。      他穿了一身宝蓝色的皇子常服,神色冷淡,称呼很是客气而略显生疏。      也是,她和宋时安本来就不熟。      楚妍心头微微一颤,果然自己这样做还是太突兀了罢?她想着,不由又多看了宋时安两眼。      只见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透着冷峻的气质,给人一种冷硬不好接近的感觉。大家都说诸位皇子中生得最好的是四皇子宋时远,可楚妍却突然发现,单论相貌宋时安也丝毫不差。      如果他肯笑一笑,大概比宋时远还要好看。      她忙停下胡思乱想,规规矩矩的上前见礼,有些拘谨的道:“九表哥好。”      “九表哥,外祖母让我带了东西过来看你,你受了伤要好好休息。”前世他提剑杀人的场景实在难忘,楚妍还有点怕他,她说完话就很快垂下眼。      这一低头,她不由惊呼道:“九表哥,你的手在流血!”      修长手指蜿蜒着细细的血色,楚妍没来得及多想,抓起宋时安的手,拿出自己的帕子轻轻覆了上去。      宋时安像是被定住一般,身子僵硬的任由楚妍动作。      好在伤口不深,很快便不再流血。楚妍松了口气,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牵着宋时安的手。      自己也太失礼了!楚妍懊恼的想着,可他受了伤,又不好就丢开。      宋时安看见那张娇艳的小脸儿很快红透了,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不安的眨了眨,透着一点怯意。      还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正在她尴尬的不知道怎么办时,宋时安顺势按住了帕子,不动声色的抽走了手。      “多谢嘉宁郡主。”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倒让楚妍松了口气。      楚妍匆匆道:“那表哥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也没等宋时安回话,自己带着人飞快的走出了长清殿。      捧着点心盒子赶过来的杜竹,颇有些失望的喃喃“小郡主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长清殿平日里没有人来,他们也不必招待谁。这是他好不容易求人从御膳房里换到来的一点,本想招待小郡主的。      杜松很乐观:“你放到阴凉的地方好好收着,等下次小郡主来时再送来。”      宋时安望着楚妍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身影,等到再也看不见时,低头默默收起了帕子。      “殿下,太后娘娘让小郡主带来好些补品和药品,奴才先登记造册?”杜柏行事妥当稳重,他粗粗看过一遍,想来这些都是供给太后使用的。      宋时安心不在焉的点点头,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食盒上。他亲手打开,看清里面的东西,眼底透出一点柔软的神色。      精致的黑漆雕花食盒里放着热气腾腾的补汤,另外还有两个点心匣子。      其中一个匣子里放着各色精致的糕饼,另外一个匣子里放着各色蜜饯,都是小姑娘们爱吃的零嘴儿。      杜竹和杜松见了,也有些哭笑不得,九皇子从来不喜欢吃点心之类的东西,更别说是蜜饯。      终归是小郡主的一番好意,两人才想说话,只见自家主子对正经的补品视而不见,反而提起食盒,往内殿中去了。      两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九皇子淡然离去的背影。      莫非是他们平日里服侍的不好,连主子真正喜欢吃的东西都不知道?    正文 第 9 章      直到走到御花园, 楚妍感觉自己的呼吸才稍稍平复了些。      她本意是想帮宋时安, 可似乎并不太成功。      楚妍微微叹了口气, 苦恼的皱了皱眉。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妥帖的办法, 见到迎面走来的宋时远。      “妍妍, 又去哪儿淘气了?”他眼中满是温柔和宠溺之色, 神色和煦的微笑道:“这几日精神不好, 就该在寿安宫好好休息。”      楚妍见躲不开,抬头认认真真的看着他。      “在四表哥心里,我镇日里就只会惹事和淘气吗?”      他表面上说着喜欢, 可心里却嫌弃她吧!如果不是为了得到太后和长公主的支持,身为靖国公嫡长女的楚娴,是比她更好的选择。      外戚势力的强大, 过犹不及。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见底, 透着坚定和执拗,让人无法拒绝。      宋时远不易觉察皱了皱眉, 妍妍今日太奇怪了。      “当然不是。”那张英俊的面庞对她温柔的笑笑:“我们妍妍实则最乖巧懂事, 纵然有人乱嚼舌根, 也是她们不了解你罢了。”      那你呢?      你该是最了解我的。      纵然我当了皇后, 有太皇太后、大长公主做靠山, 伯父是靖国公、父亲是大将军, 你担心外戚之祸,可我那时满心满眼的依赖你,除了嫁给你我从来都没想过别的选择。      所以你用我的死做利刃, 狠狠的插到外祖母和娘亲的心上。      楚妍心里在大声嘶吼着, 然而可能永远得不到他的回答。      她委屈的红了眼圈。      “妍妍,怎么哭了?”宋时远有点慌了,忙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告诉我,我给你去出气。”      楚妍不想在他面前失态,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就是倔强的不肯落下。      “方才小郡主去哪儿了?”他面露焦急之色,问了跟在楚妍身边的人。“是谁让小郡主受委屈了?”      “回四殿下的话,小郡主方才去了长清殿。”青月道。      青月是寿安宫中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楚妍这次入宫没带人,是太后拨给她使的,对于青月的话,宋时远没有疑问。      莫非宋时安让楚妍受委屈了不成?      自己的九弟想来不会哄人,虽然妍妍帮了他,可他极有可能惹妍妍生气了。自小就被众星拱月养大的妍妍,当然受不了漠视。      “是九弟冲撞了你?”宋时远稍稍释然,继而柔声道:“他就是那样的性子,你别跟他计较。他为人孤僻,倒不是想要针对你。我替他给你道歉好不好?”      楚妍定定的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      宋时远这才舒了口气。      “妍妍,别气了。”他拿出一个匣子,在楚妍面前打开。“这香料正适宜装在香囊里,你喜欢什么样式吩咐人去做就好了。”      之前在寿安宫她随手把他送的东西跟人交换,他竟一点儿都没脾气,又特地给她送了一盒香料。      论起妥帖周到来,没人能比得过宋时远,楚妍愈发觉得意兴阑珊。      “多谢四表哥。”她敷衍的看了看,很快收起来让青溪帮她拿着。“四表哥,我先回去了。”      宋时远含笑点点头,道:“妍妍,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就好。九弟难以打交道,别再冲撞了你。”      楚妍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也不置可否,头也不回的带着人走了。      不过既然妍妍跟宋时安相处的并不愉快,这里就没什么要担心的。      望着楚妍离开的背影,宋时远眸色渐深。      妍妍对他的态度变化很大,是他的错觉么?      ***      如果真的是一次能重来的机会,未来的路她还没想好,可她唯一确定的就是绝不会再嫁给宋时远。      以她的身份,无论是嫁到哪家都绰绰有余,只要不再次嫁入皇家,她会过的很好。      或者她不一定要嫁人——她的姨母明阳长公主丧夫后便没有再嫁,膝下亦是没有子女,每次见她都是光彩照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过年前她就去了京郊有温泉眼的别宫,到这会儿都还没回来。      楚妍回到寿安宫时,心里已经轻松了很多。      放下一件心事,楚妍夜里睡得极好,第二日早早就起身,神采奕奕的来给赵太后请安。      “小懒猫今儿怎么改了性子?”赵太后见外孙女一大早就过来,不由笑道:“在外祖母这儿,你多睡会儿也无妨。”      寿安宫每日都有宫妃、皇子和公主来请安,她进宫大家都是知道的,若是她赖床不起,岂不是显得外祖母太偏心了?      楚妍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我们妍妍真懂事!”赵太后很是高兴,满脸欣慰的看着她。      说着,赵太后一叠声的让人去拿那套红宝石的头面来,说她是个大姑娘了,也该用上这些东西了。      那套红宝石头面总共有十几件之多,上一世也到了楚妍手中,不过那时在她被封为太子妃的时候,外祖母送给她的。      当楚妍看清匣子内的头面时,眼角忽然变得湿润。      她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从未如此真切。      赵太后亲自挑了一支发簪替她戴上,余下的都让人收起来,送到楚妍屋子里。      等楚妍吃过早膳,赵太后才要哄着她喝药时,舒嬷嬷前来通传,说是九殿下来了。      楚妍眼底闪过一抹惊讶之色,赵太后却没有意外,神色如常道:“让他进来。”      “给皇祖母请安。”宋时安进来后,动作利落的上前行礼。      宋时安的精神看起来不错,腰间系着代表皇子身份的玉佩,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皇子常服衬得他愈发身姿挺拔。他神色平和,不骄不躁的模样,倒让赵太后对这个存在感不高的孙子另眼相看。      看来他并不准备在自己面前博同情,是个硬骨头。      “起来罢。”赵太后不动声色的笑了笑,神色慈爱。      楚妍也忙起身,给宋时安行礼。“九表哥安好。”      “表妹安好。”宋时安还礼,语气仍是淡淡的。      在一众皇子中,哪怕是宋时琛,对楚妍话里话外透着亲近。唯有宋时安,对妍妍仅仅是客气,规规矩矩的。      在太后面前,他倒是没再继续称呼自己“嘉宁郡主”了。      楚妍莫名有点儿失落。      她想帮他,却有种使不上劲儿的感觉。      一时楚妍的药送过来了,她想着留给他跟外祖母说话的机会,自己只说要去后殿喝药。      “看着小郡主不许她多吃蜜饯!”赵太后面上露出无奈且纵容的笑容,一叠声的叮嘱跟去的宫人。      宋时安目光平和的看着这一切,眼里没有半分嫉妒。      赵太后在心中暗暗点头,是个心性坚定的。      然而宋时安不卖惨,自然跟赵太后的话也不多。      他才想告辞离开时,赵太后却让他陪自己在院子里走走,并吩咐人:“把九皇子的药送来寿安宫。”      ***      楚妍耍赖不想喝药,被青月追到殿门外,却看到外祖母和宋时安正站在台阶下望着她。      她不由红了脸。      “外祖母、九表哥!”外祖母无奈的瞪了她一样,楚妍早就习惯了。可被宋时安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看着,她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忙快步走下台阶。      可她走得急一时忘了看脚下,不小心踩空了。      就在楚妍闭上眼,以为自己要非得摔在地上不可时,一双温暖手将她拉入怀中。      宋时安在看到楚妍踩空的瞬间,便飞奔着冲过来,眼疾手快的将她稳稳抱住。      “多、多谢九表哥。”楚妍睁开眼后,再次对上他淡然的目光,赶紧从他怀中出来。      差一点儿就要衰成狗啃泥了。      不过此时的他并不像大家传说中的孤僻冷漠,楚妍默默的想着,刚刚他还出手拉住了自己呢。      “有没有事?”赵太后吓了一跳,见两人好端端的站起一起总算松了口气。      一时有人通传,后宫嫔妃来给太后请安了。      赵太后便将楚妍托付给了宋时安。“时安,看着妍妍喝完药再放她出去。”      “九表哥,你应该很忙罢?”楚妍企图拖延,她也忘了怕宋时安,甜甜的笑道:“我保证回去就喝,就不劳九表哥费心了。”      可她未曾料到,既是能隐忍到数年后才夺权的人,定然是意志极为坚定的。      “青月姑娘,把药拿过来。”宋时安不为所动。      还真要看着她喝!外祖母也不过说了句玩笑话罢了。      楚妍垮着脸,可怜兮兮道:“九表哥,你不相信我。”她声音软软的,明明是抱怨,却更像是撒娇。      宋时安显然是意志坚如磐石的那种人,他跟着楚妍去了后殿,眼看着青月拿出热气腾腾的汤药来。      “小郡主,奴婢把你最爱吃的蜜饯都准备好了。”青月笑道:“若是凉了,药性就不好了。”      小几上摆着的装蜜饯的匣子,跟送到长清殿的一模一样。      宋时安心底泛起一丝柔软的涟漪,原来她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了自己。      即便如此,他面上仍是波澜不惊,还要做“恶人”看着楚妍喝药。      楚妍眼见自己逃不过,只好不情不愿的端起了药碗。她只是受了惊吓,又不是生病。这些药大抵都是滋补的作用,御医们用来给外祖母交差的罢了。      该想个什么法子才好?      正在楚妍迟疑间,忽然外头传来内侍的声音,隐约听到是送药来的。      楚妍眼前一黑。      来人看起来像是太医院的人,他手里提着瓷罐。      “九殿下,这是您的药。”说着,他把还冒着热气、黑漆漆的汤药取出来。      原来是宋时安要喝的!      楚妍松了口气。      只见宋时安没有丝毫迟疑就端起来自己面前的药碗,眉头都皱一下,一饮而尽。      楚妍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她疑心宋时安喝的不是药而是甜汤。她喃喃道:“九表哥难道不苦吗……”      说着她把蜜饯匣子推了过去,宋时安轻声道谢,却没有要吃的意思。      楚妍再躲不过,皱着眉捏着鼻子喝完,很快有宫人服侍她漱口。顾不得许多,她飞快的捻起一大块蜜饯,双颊一鼓一鼓的嚼着,像个可爱的小松鼠。      宋时安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却在轻咳的瞬间,用手挡住了唇角弯起的弧度。 正文 第 10 章   看着楚妍喝完药, 宋时安完成了太后交代的任务, 就要告辞离去。      “九表哥, 各宫的娘娘们都来寿安宫陪着太后娘娘说话呢, 你若是此时出去, 只怕有些麻烦。”楚妍见他要走, 忙开口婉转提醒道:“不如她们散了之后, 你再走?”      楚妍一方面是真的怕他麻烦,另一方面就是她的私心了。      秦皇后在惠妃失宠后,好不容易重新掌握了后宫的权力。她深知自己不讨皇上的欢心, 即便没了惠妃,还有儿子争气的玉妃,还有其他年轻貌美的宫妃, 她娘家败落且膝下无子, 地位始终不稳。      这次她改变策略,在赵太后面前殷勤服侍, 每次来要陪太后说上好一会儿话才会走。她深知皇上孝顺, 赵太后强势, 她想得到赵太后的支持。      有皇后做榜样, 底下的妃嫔们也不得不效仿, 故此早上的寿安宫要热闹好一阵。      宋时安又没办法悄无声息的离开, 别的皇子倒也罢了,若他此时出现,简直就是一滴水落入油锅中。      “多谢郡主好意。”背了赵太后的面, 他还是客气又疏离的叫她郡主。      楚妍闻言, 顿时有些失落。      虽说她在外头有娇纵的名声,可也不至于让他冷淡罢?难道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不过……      上一世对她百般殷勤的宋时远最后能下手杀了她,对曾经扶持他登上皇位的外祖母和娘亲毫不留情面,相比之下宋时安看起来虽是冷面冷心,可最后他善待了外祖母和娘亲。      “九表哥,你叫我的名字就好。”楚妍鼓起勇气,扬起小脸儿,甜甜的笑了起来。      楚妍拿出在长辈跟前撒娇卖乖的本事,就不信宋时安还会不理她。      她笑起来时两颊有小梨涡,似乎能一直甜到人的心里,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盈动着融融的春光,她就是美好的本身。      宋时安怔然片刻,终于点点头。      “妍表妹。”少年冷清的嗓音中略带沙哑,却意外的很好听。      楚妍眼底的笑意又深了些。      上一世两人就接触极少,在她和宋时远大婚时,宋时安在外征战没有回来;等到宋时远登基后,他回京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是宋时安会起兵造反,说明他并不服宋时远。      上一世她虽是觉得这个表哥冷漠不近人情,可也同情他。年少时就被自己父皇冷落,宫中又惯是捧高踩低,他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既然她有了重来的机会,她想帮帮他。      虽说她的力量很微弱,可她不想他连伤病都要自己挨过去,也不想他最后夺位弑君,一生都背上“暴君”之名。      或许他能更名正言顺的登上皇位。      楚妍脑海中的念头一闪而过,很快便收回思绪。      “九表哥,坐。”既是他一时半刻不会离开,楚妍作为主人自然要招呼他。“青月姐姐,让人拿些茶点来。”      见小郡主像模像样的招待九皇子,青月亲自去小厨房吩咐。      “等等,青月姐姐,拿些不甜的点心来。”楚妍想起了宋时安拒绝了蜜饯,她特意又叮嘱了一句。      宋时安平静的目光终于有了一瞬波动,他垂下眸子,掩饰了情绪。      青月笑着应了。      两人分了宾主坐下后,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该跟他聊些什么呢?      宋时安在将来会一战成名,成为赫赫有名的“战神”,可这上头的事她又不懂;问问他的伤情有没有全好,只怕又勾起他的伤心事,堂堂皇子被人欺负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九表哥,你喜欢猫吗?”楚妍绞尽脑汁的想着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她说完,偷偷抬眼打量宋时安,眼神中带着些许不自信。      楚妍紧张,殊不知宋时安同样也是掌心冒汗,只是他习惯性的绷着,很少外露情绪。      小姑娘应该都很喜欢毛绒绒又可爱的小动物罢?      宋时安迟疑着,轻轻应了一声。      他从不知道该如何跟小姑娘相处,不知道该怎么讨她喜欢,也怕自己惹她不高兴。      “康郡王舅舅给外祖母送了两只狮子猫,雪白的长毛可漂亮了。”楚妍为了不冷场,忙兴致勃勃的道:“它们还是鸳鸯瞳呢,碧绿和湛蓝,很少见的。”      “它们都很亲人,乖顺的不得了。把手放过去,它们还会过来蹭人的手掌呢!”      楚妍说完,满是期待的看着宋时安,不知这是不是他感兴趣的。      “听起来很可爱。”宋时安不忍拂了她的好意,认同道。      虽说他并没有刻意附和,语气却很认真,让人觉得很真诚。      楚妍放下心来,说起了昨日去看猫时的趣事。      屋子里充满了楚妍快活的声音,宋时安专注的听着,青月端着茶点站在门口,眼前的场景竟有种说不出的宁静温馨。      她轻手轻脚的进来,把热茶和几样点心摆在高几上,很快退下。      “九表哥,这个糖饼很好吃的。”楚妍把放着糖饼的甜白瓷小碟放到宋时安面前,又亲自端过了茶。      宋时安目光落到糖饼上,微微一怔。      楚妍以为他是怕甜,忙解释道:“外头的酥皮是一绝,里头的馅儿也不会很甜。这位点心师傅,在外祖母的小厨房伺候好些年了,手艺很不俗呢。”      在她热切的目光中,宋时安拿起糖饼轻轻咬了一口。      果然跟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九表哥,你想去看吗?”楚妍说到兴头上,邀请宋时安一起去。“外祖母把它们送给我了,这会儿正养在……”      她还没说完,只听见外头有小内侍通传道:“四殿下来了。”      很快外头传来一道温柔清朗的男声。      “妍妍。”      ***      自从昨日出宫后,宋时远想着楚妍冷淡的态度,总觉得心中不太舒服。      他起初只觉得是楚妍身子不舒服,可就算楚妍撒娇耍性子,也比她神色冷清的说“谢谢四表哥”要好上太多了。      故此他借着来给太后请安的机会,一早就来找楚妍,却被告知小郡主和九皇子在一处时,宋时远便觉得不太舒服。      昨日妍妍不是生宋时安的气,今日怎么就玩到一处了?      “四皇兄。”      “四表哥。”      从听到宋时远的声音起,楚妍唇边的笑容就消失不见。然而她背对着宋时安,没有看到宋时安在她起身的一瞬间,微黯的眼神。      “九弟。”宋时远永远都让人如沐春风般温和,他朝着宋时安点点头。      很快宋时远的注意力便回到楚妍身上,他柔声道:“妍妍,你的精神好些了吗?”      楚妍不想理他,却也不想让宋时远生疑,只轻轻应了一声。      “好多了,多谢四表哥关心。”楚妍想起他的手段来,只觉得恶心。没有亲近之意,自然也就没话说。      宋时远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      “妍妍,你看这对铃铛,喜欢吗?”他本来就会哄人,又有宋时安在一旁,自然不肯让人看出异样来。“听说皇祖母把那对狮子猫赏了你,你正好给它们戴上。”      是一对很漂亮的金铃铛,轻轻碰撞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很是悦耳。      如果他肯花心思,定是无微不至的周到。      楚妍有片刻的晃神,上一世自己就是沉溺在他编织的美梦中,以为他是真的喜欢自己,却没看清他的真正目的。      “很漂亮。”楚妍接过铃铛,垂下眸子,微微笑道。      看到她唇角又终于弯起弧度,宋时远才稍稍心安。      宋时安沉默看着挺拔俊朗的宋时远站在娇俏貌美的楚妍身边,听到他亲昵而随意的称呼她为“妍妍”,好一对璧人。      “四皇兄、嘉宁郡主。”宋时安神色淡淡的出言道:“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他一贯是神色冷峻、沉默寡言不大合群,宋时远倒也不觉得奇怪。他微微颔首,了然道:“九弟是要去练功对罢?”      说着,也不等宋时安回答,宋时远对楚妍笑道:“你九表哥武功愈发进益了,两个师傅都夸他筋骨俱佳,一定能在武学上有所成就。”      听了他的话,楚妍觉得不大舒服。      武功是强身健体或除暴安良之用,可宋时安是皇子,将来要当一军统帅的,莫非是在嘲笑他只有匹夫之勇吗?      昨日在练武场的事,想来他也清楚,还故意拿出来奚落宋时安。      她从前怎么没觉得他是如此心胸狭隘之人?      “如果不是四表哥说,我还不知道九表哥竟然这么厉害!”楚妍感慨一声,只装作无知无觉道:“我爹爹武功也很好的,我小时候他还能带着我‘飞’呢!”      楚妍的父亲是护国大将军,平定藩王叛乱的大功臣,在民间也有很好的口碑,很受人爱戴尊敬。      宋时安看楚妍维护自己,心中有一丝暖意,顺着四肢百骸流淌。      她还是那么善良,这些年来从未变过。      他分明是想让楚妍对宋时安失去兴趣,这么一说,似乎勾起了楚妍的兴趣。      看她满是崇拜的看向宋时安,宋时远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