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置办嫁妆   鲁盼儿放学回来, 走到红旗九队村口迎面遇到杨老师, 赶紧停下脚步笑着问侯, “杨老师好!”      杨瑾停下自行车微微一笑, “放农忙假了?”      “是!”鲁盼儿脆生生地回答。虽然已经从小学毕业快两年了, 可是她每次见到杨老师还都觉得与在小学时一样, 特别亲切。      杨瑾也习惯性地点点头, “农忙假这一个月别只顾着干活,有空了要温温书,假期结束很快就毕业考试了。”      鲁盼儿走得有些急, 便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说:“杨老师放心吧,我一定还考公社中学第一名,给杨老师争气!”      “也不只是要给老师争气, 初中的知识学得扎实, 到了高中继续学习也不难,你要一直保持名列前矛, 将来争取推荐上大学!”      杨老师以前就常鼓励自己上大学, 所以鲁盼儿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大学是个非常好的地方, 有一度也特别想往。不过, 公社中学的老师们却从来不提, 她上大学的心思慢慢也就淡了, 而且,“杨老师,我爸说我初中毕业就不上高中了, 到队里参加劳动呢。”      “噢, ”杨老师沉吟一下,“鲁跃进上高中吗?”      鲁跃进是鲁盼儿的弟弟,他出生那天正好公社干部来红旗九队宣传“大跃-进”,爹就给他起名叫跃进。姐弟俩只相差一岁,同一年上学,也同时是杨老师的学生。鲁盼儿就理所当然地说:“跃进当然还要上高中,他就是留在家里也不会干活儿。”      杨瑾下乡几年了,深知农家女孩要比男孩多担负许多,特别是长女,做饭洗衣、喂猪喂鸡、带弟弟妹妹……就比如眼前的鲁盼儿,差不多要担起一半家务,而与她只差一岁的弟弟却什么也不用做,就又问:“鲁跃进放学就去玩了吧?”      “今天放学早,他是跟同学们去玩了。”鲁盼儿早习惯了,笑着说:“跃进比我小,他虽然淘气了点儿,可也没忘记杨老师的话,学习从没落下过,期中在公社中学考了第五呢!”      杨瑾就又点点头,“你回家吧,晚上我去找你父亲有事说。”      “嗯,等我爸回来我告诉他。”      女学生这是急着回家做家务呢,真是懂事的孩子。杨瑾有些心疼,轻轻地摇了摇头,便又叫住她,“鲁盼儿!”      “杨老师,还有什么事?”鲁盼儿转回身,重新站在杨老师面前,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的。      杨瑾便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糖放在她的手上,“恰好还有几块糖,你拿去吧。”      鲁盼儿四、五年级是跟着杨老师读书的,每每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甜蜜的时光,杨老师时常会用糖奖励优秀的学生,每一次都她得到的最多,因为她是杨老师最最优秀的学生。      每每吃过糖,鲁盼儿还会把糖纸都留下,用清水泡上一会儿,玻璃糖纸的褶皱就会散开,捞出来晾干夹在书里,特别漂亮,她小学的课本每本书里都夹着许多花花绿绿的糖纸。      过去鲁盼儿每一次得到糖都会非常高兴,她喜欢那甜蜜的滋味在口中绽放,可是现在却不肯接了, “杨老师,我长大了,不吃糖了。”      “你长大了?”杨瑾又看看鲁盼儿,过去的小姑娘果然变成大姑娘,个子长了起来,细细黄黄的头发变得乌黑发亮,脸上白里透着红,可他还是笑着将糖塞到她的手中,“确实长大了——但你总还是老师的学生。”说着骑上自行车走了。      是的,鲁盼儿也觉得自己会一直是杨老师的学生呢,她便接过了糖,五彩缤纷的玻璃糖纸,里面包着各种颜色的水果糖,好看极了,她数了数,十一颗,这么多!      转过村口的大榆树就见双胞胎鲁丰收和鲁丰美与一群孩子玩扔沙包,就喊他们,“先跟我回家,放下书包喝点水再出来玩儿!”      双胞胎有点不情愿,“我们还不渴。”可是他们都是姐姐带大的,所以见姐姐招了招手只得听话地背起放在榆树下面的书包跑过来了。      鲁盼儿便拿出两块糖,“一人一块!”      双胞胎的眼睛都亮了,赶紧剥了糖纸放到口中。      丰美含着糖口齿不清地说:“期中考试的时候杨老师就奖励我一块糖。”      “我也得了一块!”丰收得意洋洋,却问:“姐,你怎么有糖?”      当然也是杨老师奖励的了,不过鲁盼儿没说,丰收和丰美要是知道了,一定觉得杨老师偏心自己,“在公社供销社买的。”      “上初中可真好!”丰美眼睛亮晶晶的,“再过两年我也去公社上初中了,到时候也能买糖吃!”      供销社是有水果糖,鲁盼儿跟着同学进去看过,放在透明的玻璃柜子里,五彩缤纷又亮晶晶的特别好看。不过水果糖很贵的,要九角六分一斤,家里只有过年时才会称一两斤,而她从来没想过要买。      丰美信了,可丰收还有些疑惑,“姐,你哪来的钱?”      “有糖吃就吃吧,不许再问了!”鲁盼儿有钱,她时常替妈妈在供销社给家里买东西,但她不会乱花一分,因此干脆地拿出长姐的威严将丰收压住,再从衣襟里面拿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门,      家里的门钥匙除了父母以外只有自己才有,跃进太毛燥,只怕他把钥匙弄丢了,而双胞胎又小,不放心他们。      丰收和丰美刚刚玩兴正浓不想回家,现在到了家里却果真渴了,每人喝了一碗凉开水,放下书包就又跑出去。      鲁盼儿在后面喊了一句,“晚上别忘记回来吃饭!”自己也放下书包,喝了凉开水,将一颗水果糖放在嘴里开始做家务。      农忙假才开始放,但其实红旗九队的春耕已经先开始了——红旗九队与其它八个队只种玉米不一样,有一片新开出来的水田,水稻插秧要更早几天,伺弄起来也更辛苦,爸爸十多天前就回到村里抓春耕,妈妈是妇女队长,也和队里所有的壮劳力从早到晚泡在水田里。      家里的活儿只要不急的都堆着呢。      鲁盼儿着含着甜丝丝的糖块把家中从里到外收拾擦抹了一遍,一大盆脏衣服洗了晾好;喂猪喂鸡;又到地里采了野菜,最后进厨房做饭,春耕时最累,要做些好吃的。      因为有了水田,红旗九队从过去公社里工分最低的生产队一跃而成为最高的,社员的日子比过去都好过多了,而鲁家更是排在前面,要知道当年这片水田就是爸爸当生产队长时带着大家修的,也是因此爸爸被提拔为公社的副书记,每个月拿三十几块钱工资呢。      家里的日子在红旗九队是最好的,鲁盼儿一下子就拿出五个鸡蛋。      鲁满堂和王巧针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满院子晾着衣服,几只鸡悠闲地踱着步,一股香气自厨房里散了出来,夫妻俩相视一笑,“明天放农忙假,盼儿今天回家早。”      鲁盼儿听了声音出来,“爸,妈,水打好了,你们洗洗吃饭,我去喊弟弟妹妹!”才走到门口,却又回过头,“爸,我放学回来路上遇到杨老师了,他说晚上来找你说话。”      “杨老师说什么事了吗?”      “没有。”鲁盼儿摇了摇头,“杨老师只告诉我温书准备考试。对了,他还说让我上高中呢。”      “上高中有啥用?”鲁满堂很不以为然,“初中毕业就行了,我才高小毕业,你妈只上过几天扫盲班,不也把日子过得挺好?”      王巧针也赞同丈夫,“咱们队里年轻姑娘中你是第一个初中毕业的了,会写字会看工分就足够了——再说我们家里活计太多还真忙不过来呢。”      鲁盼儿就说:“我已经告诉杨老师我不上高中了。”虽然相信杨老师,也相信大学特别美好,但那实在离鲁盼儿太遥远了,遥远到她怎么也想不出大学到底有多好。相反,她对家里的难处一清二楚,爸爸一年到头早出晚归到公社上班,春种秋收时回生产队也只有更忙的;妈妈差不多每天都要下田,弟弟妹妹又小,自己不上学了,正能担起家务,也能给家里多挣几个工分。      “杨老师是大城市的人,和咱们农村人不一样,”鲁满堂就说:“听说他的父母都是大学的教授呢,特别有学问的人。”      “也真是可怜呐!”王巧针也感叹,“杨老师刚到我们队里时才十几岁,就跟盼儿现在差不多大,长相和穿着像戏台上的才子一样好看。不过他个子虽然高高的,却单薄得很,从没烧过火做过饭,更是一点农活儿也不会干,连禾苗和杂草都分不出来!”      鲁盼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她认识杨老师的时候,杨老师就已经是站在讲台上的老师了,她一直很景仰的,所以觉得十分有趣,便停住脚问:“那他学会了吗?”      “当然学会了,现在农忙时他不是一样下田?”鲁满堂就说:“但杨老师是有学问的人——他来那年队里刚开出水田,大家各自估算的亩数都不一样,他量了量就算出来一共多少亩地,原本许多人还不大信,后来县里派了测量队,测出来的数目一点儿也不差;还有杀虫剂,他看看说明就知道怎么配,有一次公社的技术员记错了,幸亏有他,要不我们九队的粮食就全完了……”      “那杨老师就是读过大学的吧?”      “他才多大,哪里读过大学?”鲁满堂说:“当年队里办高小选他当老师时,他告诉我他上到初三就停课了——过去初中都是三年,后来才改成两年的。”      王巧针一面洗手一面说:“其实杨老师就比盼儿大四岁,今年虚岁才二十一,周岁二十。”   鲁盼儿有些吃惊,“我一直以为杨老师是大人呢。”比自己大许多的大人。      鲁满堂就说:“一个人出门在外,不管多小也得立即变成大人,再说杨老师毕竟是北京来的人,懂得比大人们都多。”      “盼儿也长大了,”王巧针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女儿身上,这个春天女儿的个子又长了不少,眼见着比自己都要高了,身段儿也变样了,不觉就说:“你回家后挣的工分就自己留着吧。”      “为什么要自己留着?”鲁盼儿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家里的钱当然要放在一起呀。”      很显然,女儿没明白自己的意思,王巧针就一摆手,“你不用管了,赶紧叫跃进他们回家吃饭。”      看着女儿走远了,王巧针就笑了,“这么大了,连置办嫁妆都不懂。”    正文 新的机会   鲁满堂不高兴了, “盼儿才多大, 你怎么就说到嫁妆上去了呢!”      “我们家日子不困难, 盼儿参加劳动后的工分都留给她办嫁妆有什么不对的?将来再加上彩礼钱, 都给她带着。”通常人家不会舍得给女儿这么多, 可王巧针不想亏待盼儿。      “我不是说你要给盼办嫁妆不对, 我是说她还小, 离嫁人还早呢!”      “不小了,虚岁十七,盼儿生日又大, 十六周岁都过了。”王巧针就说:“要不是盼儿一直上学,早就定亲了。”      十六七岁是到了定亲的时候,而且还有一些已经结婚了。虽然《婚姻法》规定女方要满十八周岁结婚, 但先办了酒席, 到了年纪再领证的还挺多。可是鲁满堂不知怎么,就是不高兴, “你这是急着要把盼儿嫁出去?我一直觉得盼儿还是孩子呢。”      “舍不得嫁人难道留在家里?”王巧针噗地笑了, “女大不中留, 留来留去留成仇!”      鲁满堂第一次意识到盼儿长大了, 就要嫁人了, 竟叹了一声气, “生下来才那么一点点儿,一转眼就十六七了。”      王巧针这时已经将锅里的蒸饺端了上来,看丈夫的神色就笑了, 用手肘推了推他, “今天陈队长媳妇又跟我提起她家的大儿子,我觉得还不差。”      陈队长名叫陈福,原来是红旗九队的副队长,自己的副手,后来鲁满堂调到公社任副书记后他就是队长了——这个人鲁满堂还是认可的,在红旗九队也算是拔尖的了,脾气差了些,可特别肯干,在生产队里威信也特别高,而且他的大儿子建军的确是不错的小伙子,相貌堂堂,懂事能干,参军两年就在部队里入了党,着实挑不出什么毛病,也正能配得上盼儿,当爹的只得说:“无怪你今天突然就想到了嫁妆。”      王巧针就笑了,“我心里其实愿意,可也没立即答应,俗话说得好,低头娶媳妇,抬头嫁闺女,陈建军是好小伙儿,我们盼儿更是好姑娘呢。”      鲁满堂心里的别扭此时消散了许多,明白媳妇儿说得不错,便点了点头。      王巧针重新接回了刚刚的思路,“我要给盼儿办一份厚厚的嫁妆,将来过日子有什么难处,能救急呢。就比如我们,要是没有我的嫁妆,那时候怎么能熬过来……”忽见盼儿带着弟弟妹妹们回来了,就转向孩子们说:“赶紧吃饭吧,你姐做的荠菜鸡蛋蒸饺好吃着呢!”      虽然家里的日子在九队要算是拨尖的,但是鸡蛋依旧是难得的好东西,而春天才生发出来的荠菜正鲜,玉米面皮里又加了些很贵的白面,几个孩子欢呼一声赶紧洗手上炕吃饭。      鲁盼儿又给每人盛了一碗大米粥,自从九队有了水田,每年家里都能分到些大米,今天熬了粥,配着蒸饺,一家人都吃得香喷喷。      这时杨瑾走了进来,笑着打招呼,“正吃饭呢。”他估计着鲁家已经吃过了饭才过来的,不想还是早了。      “插完秧又去看了看水渠,回来就晚了点儿,”鲁满堂说着便热情地招手,“杨老师,一起吃点儿!盼儿包的荠菜馅蒸饺味儿还不错!”      “我在知青点儿吃过晚饭了。”杨瑾摆摆手,“你们先吃,我等一会儿。”      王巧针和盼儿娘俩儿才不听他的反对,早起身拿碗筷,装了一碗饺子和一碗稻米粥放在桌上,“杨老师也一起吃点儿吧。”      农家日子都不富裕,但是来了客人却都特别热情,赶上了饭时一定要让饭的,杨瑾本不想吃,可那荠菜鸡蛋馅蒸饺的香气一直往他的鼻子里钻,且他亦知道鲁家不比别人家,粮食充足,便笑着接过筷子吃了两个荠菜馅饺子,“味道可真好,我们知青点也包过几次,就是差多了。”      “你们能包出饺子就已经不易了,哪像我们家盼儿四五岁上就会做饭了呢,”王巧针就笑,“杨老师再吃几个!”      杨瑾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坚决地摇着头,“我已经吃撑了。”鲁家日子虽然比别人家好,但也不过好上一点点儿而已,这荠菜鸡蛋馅的饺子总归是少见的东西,未必能包太多,自己不好多吃的。      一时鲁家吃好了饭,盼儿端了碗去厨房洗,王巧针抹了桌子,沏了茶送来,“这是老鲁前些天去县里开会带回来的茶,杨老师尝尝。”      茶在农家也是稀罕物儿,给自己沏茶是看重自己,杨瑾都懂得,却也不说感谢的话,那样在农家会显得生分,笑着喝了一口,赞一声,“真是好茶!”才是正确的方法,他便也这样做了,然后拿出一包烟打开抽出一支递过去,“鲁副书记吸支烟。”      鲁满堂天刚亮早出家门,带头插了一天的秧,傍晚又去检查了水渠回来,这会儿吃饱了又喝了一大碗茶,再点了一根烟,觉得一身的疲惫都散去了,靠着墙笑问:“杨老师,盼儿说你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听鲁盼儿说初中毕业就不读高中了?”      “原来是这事儿啊,”鲁满堂就点点头,“当初盼儿高小毕业时,我就不想让她读了,还是杨老师说她学习有灵性,才让她继续上了初中——这孩子学习不错,年年在公社初中都考第一,文化已经足够用了。”      “杨老师也知道我们家,”王巧针也说:“盼儿读初中毕竟就在公社,每天晚上都能回来做饭、喂猪喂鸡——若是上高中,就要到县里住宿,挖水渠时老鲁不必说了,要没白没黑地盯着,我也要在工地住上几个月,丰收和丰美怎么办?家里的鸡、猪怎么办?”      杨瑾想起父亲给自己讲的故事,杨家就是再没落也要竭尽全力培养子弟,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读书明理,但是农家显然是不懂得这些道理的,而且鲁家的确有难处。      鲁副书记是个特别勤劳肯干的的人,他带着几十户人家,硬是用锄头、铁锹修了一条水渠,将村旁的洼地改造成水田,把每年都要吃返销粮的红旗九队变成了公社里工分最高的生产队,成了县里农业学大寨的一面旗帜。如今他成了公社的副书记,主抓农业生产,目光早就不再局限于红旗九队一个生产队,而是要为整个公社修水渠,改造良田。      妇女队长王巧针夫唱妇随,与男子一样下田种地不算,每年农闲时挖渠也与男人一样吃住都在工地。      因此鲁盼儿小小的年纪就得负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了。也不只鲁家如此,整个红旗九队,甚至公社差不多家家都这样,女孩子读到初中的已经不容易了,到了高中就更是凤毛麟角。   “鲁副书记,妇女队长,你们可不能重男轻女呀!”杨瑾开着玩笑说。      鲁满堂不服气,“我们要是重男轻女,能让盼儿上初中吗?”      “盼儿能写会算,在队里已经是文化最高的姑娘了,再读高中也没用,迟早也要回村里种地,现在回来还能多挣两年工分呢。”王巧针又补充,“跃进还小,回家也不能参加劳动,才让他继续上学的。”      鲁副书记和王巧针早习惯性地按寻常农家人的思路安排女儿和儿子,为了照顾弟弟,鲁盼儿晚一年上学,并且,在求学的路上,她也要把最好的机会让给鲁跃进。这些思想流传了几千年,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他们甚至并不觉得。      杨瑾特别心疼鲁盼儿,她是自己教的第一批学生,也是最聪明最出色的,不知不觉中,他将自己的期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所以,他要为鲁盼儿争取,“谁说鲁盼儿一定要回农村种地的?她成绩非常优秀,可以争取推荐读大学呀!”      这两年公社是有了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挑选政治思想好、身体健康、20岁左右,有一定文化程度的贫下中农子弟进大学读书,做为鲁公社副书记满堂当然知道,可是他从来没往自家想过,“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实在太少了,前年、去年我们红旗公社都只有一个。”      倒是王巧针第一次听了这样的消息,瞪大了眼睛问:“如果推荐读了大学,就是国家干部了吧?”      杨瑾点头,“对,大学毕业就是国家干部了。”      “老鲁,那就让盼儿也上高中吧,万一能上大学当国家干部,那可就有了城市户口,吃商品粮了!”      城里的日子可比农村好多了,鲁满堂不由得动了心,自己虽然年纪大,又是公社干部,可好多次的事实都证明杨老师是对的,但是,“要是那样就好了。不过因为名额少,去年好几个人都打起来了,我总不能帮着自己家孩子抢吧……”      “我知道副书记不会为自家谋私利,不过我们不是抢,而是公平地竞争。你们家出身好,鲁盼儿还特别优秀,名额为什么不能给她呢?”      “最近中央领导提议复课,国家恢复了更多的大学,我想过两年推荐上大学的机会还会更多一些。”      “另外,高中毕业后不只能推荐上大学一条路,还有参军、招工,或者当民办老师……总之,多受教育,她将来会有更多的机会。”      鲁满堂和王巧针相互看了一眼就一起点了头,“那就让盼儿也上高中吧,不管怎么样有很多机会呢。”      杨瑾笑了,他就知道鲁家一定会答应。这对夫妻虽然还有许多旧思想,但毕竟接受了很多新观念,见识也比寻常农家人高,又真心疼孩子——当年鲁盼儿高小毕业时,自己也很容易就说服他们继续送女儿读书。      鲁盼儿上高中的事说定了,可杨瑾并没有忘记鲁家的实际困难。就笑着帮忙出主意,“修水渠时可以让丰收和丰美跟着我到知青点住,饭也在知青点吃,你们家交点粮食就行了。”鲁副书记从当队长时就对自己特别关照,自己一直记在心上。      “不用了,不用了,”鲁满堂和王巧针异口同声地说:“杨老师已经很忙了,我们再想办法!”他们相信杨老师,是相信他有见识,懂得多,但是让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照顾孩子,却不会放心。      而且,杨老师与自己家非亲非故,没有那样的道理。      王巧针就说:“盼儿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学着做饭、带着弟弟妹妹们过日子了,丰美也该学学了。”      丰美和丰收是双胞胎,丰收是哥哥,丰美是妹妹,可是有了家务,第一个想起来是还是丰美。不过农家就是如此,男人是主要劳力,在田里辛苦一天,回家后就不会再做家务了,而哪怕王巧针这样的妇女队长下田做了一天的农活,回到家里也一样要担起大部家务的。      很多事情不可能一下子都改变过来,而且,丰美学着做些家务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杨瑾便笑着起了身,“那我就走了。鲁盼儿聪明肯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王巧针站了起来送客,“盼儿真就如杨老师的话才好呢。”      鲁满堂落在后面,“杨老师,你的烟忘在桌上了!”说着几步赶上来将烟盒递过。      杨瑾摆摆手,“这盒烟是别人送给我的,我不吸烟,鲁副书记就留着吧。”其实烟是杨瑾刚刚买的,为了与鲁副书记更好的搭话。      鲁满堂是直肠子的人,哪里能想到这么多,“那我可收下了,还是大前门呢!”他虽然是公社副书记,一个月有三十二块九角钱的工资,但从来舍不得买三角八分一包的香烟,就连一角多钱的大生产也不过偶尔买一盒,多半时间都是卷了自家种的烟丝吸。      杨瑾迈出屋门就看见鲁盼儿正在洗碗,赶紧擦了手上的水走过来相送,“杨老师要走了?”   “走了。”杨瑾答应着,又向鲁家夫妇笑着摆手,“不送,不送。”      鲁满堂就向女儿说:“杨老师让你还继续读高中呢。”      “那家里怎么办?还有丰收和丰美……”      王巧针就笑了,“你就听杨老师的话继续上学,家里的事我和你爸自有办法。”      鲁盼儿就笑了,她很喜欢上学的,也憧憬着杨老师说的大学,“太好了!”      杨老师看着鲁盼儿亮闪闪的眼睛,心里也特别地高兴,自己成分不好不可能上大学了,但是他希望鲁盼儿能去,抬手就要拍鲁盼儿的脑袋,半路上却收了回来,虽然在他的心目中鲁盼儿就是一个小女孩,但其实现在她已经长大了,自己不好再拍她了。于是他便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抽出钢笔,郑重地说:“鲁盼儿,上了襄平县高中后一定还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只笔鲁盼儿认得,杨老师一直带在身上,每次杨老师抽出笔拧开笔帽写字的时候,她都觉得好看极了——杨老师好看,笔好看。写出来的字也好看。      现在这只笔要送给自己了!鲁盼儿说不出的激动,双手接过笔认真地点头,“杨老师放心,我一定年年考第一!”       正文 公社初中   农忙假的第一天, 鲁满堂一大早抓了几个凉玉米面饼子骑自行车先走了。      他是公社主管农业的副书记, 不可能每天都留在红旗九队, 今天就要去别的队抓春耕。      王巧针带着几个孩子吃了饭, 听队里上工的钟声响了, 招呼大家一起出了门。到了村头, 陈队长安排今天的农活儿:男人们犁田, 王巧针领着妇女们播种;鲁盼儿与跃进算半个劳力,跟在播种的大人后面施肥;丰收和丰美一群孩子给耕牛割草……      一连苦干了几天,红旗九队在全公社第一个全部完成春耕, 但这时候水稻又到了追肥、灌水的时候,队里安排大家轮流看管水渠……每天的活计都不少,春天最忙的时候过去, 农忙假也结束了。      鲁家的孩子们重新背起书包上学, 双胞胎就在队里的小学,出家门走几分钟就到了, 并不急着出门。鲁盼儿和鲁跃进要去的公社中学在二十里外, 因此要先走。      村口的大榆树下面, 七八个学生汇集到一起, 鲁跃进就和男孩子们打打闹闹地混在一起。鲁盼儿一个落了单, 跟在他们后面。      小时候弟弟总喜欢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 现在他长大了,更喜欢与男孩子在一起玩,鲁盼儿也不在意, 虽然九队只有她一个女生, 但是到了八队,她就能遇到田翠翠。      田翠翠是鲁盼儿的同班同学,也是她的好朋友,她一时既往地在路边等着鲁盼儿,见了面就急忙说:“你爸今天到我们生产队了,听说要给我们队修水渠。”      “我也听我爸说了,今年农业学大寨会战,就是要把水渠修到八队,让八队也有水田,可以种水稻。”      “那可好了,将来我们八队的人家也有大米吃了!”      “哼!”冷不防一旁有人说:“你们家没有大米,不等于我们八队家家都不吃大米。”      田翠翠就涨红了脸,“万红英!”      万红英也是八队的,也与鲁盼儿、田翠翠一样是红旗公社初中的学生,还与她们同班。因为她爸爸是八队的队长,伯伯是县里的干部,她家里条件好,性子也傲,平时说话特别咬尖儿。      鲁盼儿跟万红英关系平常,可她是班长,怎么也不能看着她们吵起来,赶紧拉住田翠翠说:“其实田翠翠不过是随口说的,并不是说八队家家都没有大米吃——我们九队虽然种了水田,但其实每年每家能分的大米也不多,不能天天吃大米饭,还有的人家自己舍不得吃,把大米都换了玉米高粱,毕竟一米大米能换二斤玉米或者高粱呢。”      “而且我听我爸说,八队修了水渠,也要把旱田改成水田。八队人多地多,没准儿到时候比九队种的水稻还要多。”      万红英一向心高气傲,最不喜欢听到别人比她强,只要有人提到九队的日子比八队过得好她就很不高兴,听了鲁盼儿的话心气就平了,“过年的时候,我大伯让我堂哥开着车给我家送了五十斤大米五十斤白面,就是不改水田,我们家也经常吃大米白面。”      其实万红英的大伯送大米送白面都是给万红英的爷爷奶奶送的,而且万家有十几口人,五十斤大米五十斤白面哪里够经常吃?可是田翠翠却把嘴闭得紧紧的,万红英大伯是县里的干部,爸爸是生产队长,要不是鲁盼儿拦住,自己就得罪她了,那可是给家里招祸呢。      万红英见田翠翠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在低头走路,心里着实得意,就又说:“我爹说让我初中毕业了继续上高中,到时候我就到襄平县城了,周末还可以去我大伯家,县城里有百货商店、电影院、饭店……你们要是去县城可以找我,我带你们逛。”      鲁盼儿就说:“我正要告诉你们,我爸也让我上高中了。”又推田翠翠,“要不你也跟你父母商量商量,你也上高中吧,我们还在一起。”      万红英不等田翠翠回答就抢先问:“那你们家的活谁干呀?”      大家都是同学,家里的情况彼此都知道,鲁盼儿就说:“我妈说他们有办法,让我别管了。”      万红英早听大伯说让自己上高中,将来帮自己争取推荐上大学,或者参加招工,这些话她一直悄悄藏在心里,谁也不说,也以为大家都不知道。现在鲁盼儿也要上高中,应该是听到消息了。      鲁盼儿能干,学习也好,又是班长,老师们都喜欢她,而且她爸爸是公社的副书记,又是学大寨的标兵,还真是自己的对手。      万红英不好像刚刚对田翠翠一样恶声恶气,就笑着劝她,“你要是上高中了,你父母只能把丰收和丰美交给你后奶,她最不喜欢丰收丰美,上次回娘家的时候还说你爸你妈把他们养得太娇了——要是让你后奶管,她一定把家里的活都推给他们,而且还会跟你爸使劲儿要粮食要钱,那多不值得呀!”      鲁盼儿的奶奶不是亲的,对他们姐弟几个孙女孙子都不好,不止九队的人知道,八队也一样,因为后奶的娘家在八队,说起来与万红英还有些远亲。      先前万红英从来不说自己的后奶不好,如今也承认了。      鲁盼儿就点了点头,后奶做的只能比万红英说的还要过分,她不仅会指使丰收和丰美干活儿,恐怕还不舍得上他们吃饱饭,甚至还要打他们。      万红英见鲁盼儿赞同,就赶紧又劝,“我说你就别上高中了,反正也没有什么用,在家里不但能把家务活做了,还能挣些工分——正好你们九队的工分最值钱了。”      田翠翠突然开口问:“那你怎么还要上高中呢?”      万红英就生气了,“我大伯不是在襄平县城嘛,我当然要去高中了!而且我们家能供得起我上高中!”      鲁盼儿当初不想上高中是因为家里没有人做饭照顾弟弟妹妹,而田翠翠家里并不缺干活的人,可是却拿不出钱——上高中不比初中,要多花许多钱,交通费、伙食费、住宿费,田翠翠家里人口多,是八队的困难户,一年到头也分不到几十块钱,住着旧土坯房,穿的都是打补丁的旧衣服,只能勉强吃饱饭而已。      田翠翠想说,鲁盼儿家里也能供得起她上高中,但是她还是重新闭上了嘴巴。      鲁盼儿就又打圆场,“田翠翠,你回家再跟父母商量,我爸妈听杨老师说上了高中不但能学知识,将来还可能推荐上大学,那样就成了国家干部……”      万红英没想到自己一直对大家保密的事就这样被鲁盼儿说了出来,立即就生气了,“想推荐上大学!真是想得美!你知道吗?去年整个公社就给了一个名额!”      鲁盼儿也生气了,自己一直处处让着万红英,没想到她越来越过分,就不客气地说:“一个名额怎么了?谁最符合条件就选谁呗!而且就算不能推荐上大学,也还有别的机会,招工,参军,或者当民办老师,这些可都不是一个名额!再说,我上高中,也是想多学习文化知识,将来建设国家!”      万红英一下子被鲁盼儿的几句话噎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又不能反驳,只得低下头不吭声了。      田翠翠听得眼睛都亮了,“那我回家告诉我爸妈推荐上大学的事。”哥哥不爱学习,早早就退学了,父母供她上初中,就是希望女儿能有出息,如果听到这些话,说不定就能同意她上高中呢。      万红英不想一个对手没除去,又增加了一个对手,气得迈开大步走到了前面。鲁盼儿也拉起田翠翠,“我们也快点走吧,早些到学校,就要毕业考试了呢。”      “考试有什么要紧?”田翠翠离万红英远了,心情也就好了,“不管考多少分,只要成分好,就能上高中。”      “虽然能上高中,可是到了那里听不懂不是白去?”鲁盼儿就说:“我们杨老师说,只有学会了知识,才能提高自己,为集体为国家做贡献。”      “你们生产队的杨老师管得可真多。”      “杨老师是真心为我们好。不信你看,我们生产队的学生成绩都排在前面。”鲁盼儿说着,拿出一颗水果糖,“这是杨老师给我的,因为我在公社中学一直考第一,我给你留了一块。”      田翠翠含着甜丝丝的糖,终于也心悦诚服,“杨老师真好。”    正文 真长大了   重新回到学校, 大家见面说起的不外是各村春耕的事, 田翠翠就提到了修水渠, 八队的几个学生都过来打听鲁盼儿, 老师家正好是七队的, 进来听了一句也问:“鲁副书记说没说水渠什么时候能修到七队?”      鲁盼儿摇摇头, “我不知道了。”      万红英就说:“肯定要修到七队的, 我听我大伯说不只我们公社,整个县里都在学大寨,修水渠呢。”      “这样可好了, 将来队队都种水稻,家家就能吃上大米了。”      老师的话正与田翠翠说的一样,万红英却没有反驳。鲁盼儿看着田翠翠嘴动了动却也没说话, 正好上课钟声响了, 她就带头站起来高声说:“起立!老师好!”      “同学们好!”老师也就走上讲台开始讲课,大约农忙假都太累了, 所有人都有些懒洋洋的, 不过只要不在课堂上捣乱, 老师就不会多管。就像田翠翠说的, 整个公社, 只有杨老师认真抓学习。      到了中午, 值日生取回来饭盒,原来公社中学的学生多半家在生产队里,每天中午来不及回家, 又没有钱和粮票在公社食堂吃饭, 因此上学都带饭盒,一早就送到公社大院里的锅炉房,中午取回来就是热的。      鲁盼儿与田翠翠坐一张课桌,也一起吃饭,“今天早上我妈新蒸的玉米面发糕,里面加了大米面,还放了红枣,特别甜,你尝一块。”      田翠翠带的是玉米面饼,也掰下一半分给鲁盼儿,“我知道你爱吃烤焦的,专门挑颜色深的拿。”说着她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饭盒,打开一看,竟是焯好的菠菜,“我家园子里才长出来的,我妈让我带给你吃。”      鲁盼儿就叫了一声,“哎呀!你们家的菜长得可真早!”      这时节农村除了野菜就只有小葱可以吃,别的菜还没种出来呢。田翠翠就得意地说:“我爸先在放了火盆的屋子里提早播了种,天气暖和后就挪了出去,白天晒着太阳,晚上还要盖上草帘子——这样就比平常园子里的菜早了。”      不过,家里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菜,是为了悄悄拿到黑市卖了换钱,根本舍不得吃的,不过因为鲁盼儿对自己好,每次带了好吃的都分给自己,妈妈就特别给自己做了些,还用鸡蛋炸了酱,说不能总占别人的便宜。      焯过水的菠菜蘸着鸡蛋酱,再加上鲁盼儿带的炒豆腐,就着玉米面饼子和发糕,两个女孩子都觉得好吃极了。      下午,又上了两节课,老师就说了毕业考试的事,又告诉大家,如果想上高中,回家与家长商量,毕业考试后就填申请表。      放学的路上,鲁盼儿又叮嘱田翠翠,“回家跟你爸妈说明白道理,要是能行的话你也上高中吧,我们俩还能在一起。而且,我想着我们到了高中节省些,也花不了太多的钱。”      初中两年过去了,鲁盼儿每学期除了交三块钱学费,也只再花几角钱买书买本子,而田翠翠花的还要更少,因为她家是贫困户,生产队里写了介绍信,学费就可以免掉。      田翠翠也愿意跟鲁盼儿一起上学,而且她想着家里的菠菜卖了也就有钱了,点点头,“我回家商量商量。”      到了八队的村口,两人分了手,鲁盼盼一个人加快了脚步,忽然听到背后有车铃声,才要回头,爸爸已经用一只腿支着自行车停到了她的身边,“上来吧,我们回家包饺子!”      鲁盼儿就看到了自行车前面挂着一块肉,大吃一惊,“怎么买这么多肉!恐怕有三斤吧。”鲁家的日子过得好,不比队里平常人家一年只吃一次肉,但也不过偶尔买一两斤而已,今天可真是太多了。      爸爸就笑了,“那就多包点儿饺子。”蹬起自行车就走。      自行车比两条腿要快得多,没一会儿工夫,鲁家父女就到了家,王巧针今天也回来得早,已经把面和好了——并不是前两天蒸饺时以玉米面为主,只少掺了点白面,而是纯粹的白面——这样才能包水饺呢。      鲁盼儿就笑着说:“原来你们早商量好了今天要包饺子啊!”      王巧针就说:“春耕这个月大家都累坏了,吃点好的补补。”      鲁满堂把肉交给媳妇,去园子里采了一大把葱叶儿送回来,鲁盼儿接了洗得干干净净,      娘俩儿剁了肉馅,又切了小葱,就包起了猪肉小葱馅的饺子。      鲁满堂又拿了锄头去了自留地,他从来不管做饭洗衣服等家务,但是家里的自留地却由他一手打理——他原是种田的能手,就是当了公社副书记也还一样,今天回来得早,正要把除草、搭架子等许多活计都提前做出来呢。      鲁副书记的自行车在村里一过,看到的人马上就传了出去,没一会儿跃进、丰收和丰美就都听到了,也早早回了家,围着面案喜笑颜开,“家里果真包肉饺子了!”      王巧针就笑了,“你们三个去烧水,饺子就包好了。”      没一会儿,饺子就煮好了。鲁满堂也从园子里回来,“盼儿,你带着弟弟妹妹先吃饺子,我和你妈去你奶家送饺子。”      在农村,买肉是大事儿,家里只要买了肉,做了带肉的饭菜,必需给奶奶送一份儿,这是孝道,再不能违的。可平时都是鲁盼儿去送,所以她早盛了一大碗饺子,“爸,妈,你们和跃进丰收丰美先吃吧,我去奶奶家。”      “今天还有别的事,不用你。”王巧针说着,却没有接过大碗,而是端起盛着饺子的盆就跟丈夫走了。      平时送饺子也不用送那么多,只端一大碗足够奶奶一个人吃就行,而今天爸爸妈妈差不多送了一半的饺子。      鲁盼儿心里想着,爸妈究竟有什么事呢?      难得吃饺子,跃进几个都吃得很香,吃饱了又出去玩儿,鲁盼儿却有了心事,看着爸妈回来就赶紧问:“是不是我上高中了,你们想把丰收和丰美托给奶奶照顾?”      王巧针见女儿猜到了,就说:“我和你爸去商量,你奶答应了,不过一个月要交八十斤粮食,十斤粮票,十元钱。”      “就连我同学都知道我后奶心黑,丰收和丰美才十岁,每个月就要这么多粮食和钱,要是她真能给丰收和丰美吃好喝好也行,到时候这些东西一定都进了大龙、二龙他们嘴里!”鲁盼儿就想起了自己与跃进小时在后奶家的事儿,越想越生气,“我后奶做好了饭,只给我们盛点米汤,把干的都捞给大龙二龙,还打我们!”      “那是你奶,不能这么说话。”鲁满堂喝斥了女儿,但其实他和媳妇都知道,后妈的心不善,把两个孩子饿得面黄肌瘦,不得已他们只得把盼儿和跃进接回来,从此三四岁的盼儿就带着弟弟留在家里,再后来又有了丰收和丰美,更是全靠着盼儿带,根本没送到老人那边。      早晨听到万红英的话时鲁盼儿就犹豫了,现在更是下了决心,“爸,妈,我不上高中了,回家种地也没什么不好的,还照顾丰收和丰美!再有家里的猪和鸡,也离不开人。”      王巧针看着懂事的女儿,就说了实话,“其实我和你爸还能不知道你奶的为人?你爸挨饿挨打的时候比你和跃进还多呢,我跟你爸结婚的时候,你奶把你爸那么多年的工分钱全扣下,分家时让他穿着一身破衣服空手出门,那时我和你爸连个房子都没有,就住在队里的牲口棚子。还是用我的嫁妆置了些锅碗瓢盆,才把日子过起来。”      “我和你爸也不想把丰收和丰美送你奶家,不过家里有长辈有亲戚,我们怎么也得先去问一问,”王巧针眨了眨眼睛,“今天我们送了足够一家人吃的饺子,可你奶却还要那么多粮食,还要钱和粮票,我们的礼数尽了,也有了理由。等我和你爸出工挖水渠时,让别人帮着照应照应丰收和丰美,你奶和你叔也说不出什么,外面的人也不能因此说你爸的不是了。”      鲁盼儿就惊喜地笑了,“爸,妈,你们真聪明!”      “什么聪明,还不是吃一堑长一智,”王巧针就感慨了一声,“你和跃进小的时候,我和你爸才傻呢,把大半粮食送到了你奶家,宁可自己饿着肚子,谁想你们也吃不饱……后来,我们也就有了心眼儿。”      “你爸起早贪黑地在村外洼地种了一片南瓜,不只把咱家最难的日子过去了,还救济了村里好几户吃不上饭的人家,大家都选你爸当队长……他当了队长又试着在洼地种水稻,谁想到还真就让他种成了……”      “所以啊,过日子还是要靠勤劳、节俭。我和你爸就是这样,不惜力气地干活儿,你爸当了公社副书记,每个月有工资,我也是妇女队长,工分和壮劳力一样,家里日子越过越好。反而你后奶靠着欺负你爸,当时是占了不少便宜,可不过一时得利,总不是长久的法子,现在他们家的日子早不如咱们家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你奶是长辈,你是小辈,你不能说你奶坏话,让外人听了对你名声不好,毕竟你已经是大姑娘了。”      “跃进几个还小,也不懂事,所以这话只能告诉你。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      鲁盼儿瞪大眼睛,妈妈还是第一次给自己讲这样的道理,可见自己真长大了。    正文 总有办法   鲁满堂从后妈鲁老太太那边回来后就拿出一支烟吸着, 听着媳妇和女儿说悄悄话, 坐在一旁不响, 半晌喊了一声:“吃饭了!”      王巧针也就停住了话头。      刚刚鲁盼儿心里有事儿, 只吃了几个饺子, 这时坐下来陪着父母又吃了一回。过了正月, 鲁家还是第一次买肉, 肉馅的饺子可真香呀!      吃了饺子,鲁盼儿就又想了起来,“妈, 那丰收和丰美怎么办?”      “我早跟你陈婶儿说了,一个月给六十斤粮食,十元钱, 包下丰收和丰美吃饭, 还有家里的猪和鸡也托给她,她挺愿意的, 还说一定对丰收和丰美比自己家的孩子还好, 猪、鸡也替咱们家好好照应呢。”王巧针笑着说:“先前没问过你奶, 我们虽然说定了却也没露出来, 明天我就在队里当着大家的面问, 你陈婶儿也当面应下。”      “陈婶儿是挺好的, 她还特别喜欢我呢,”鲁盼儿就说:“她肯定不能亏待丰收和丰美。”   一个是自家给的粮食和钱不少,足够两个孩子吃用的, 饲弄猪和鸡也就是顺手的事, 两家也一直商量着结亲,所以一定不会亏待丰收和丰美,但是结亲的话还不能说,王巧针就笑笑,“还有,陈家是队长,你奶和你叔就是不满意也不敢去闹。”      是啊,如果把丰收和丰美放在别人家,以奶和叔叔不讲理的性子肯定要去闹,但是陈队长家嘛,他们也就无可奈何了。鲁盼儿用力点点头,笑着说:“我白担心了。”      “家里的事有我和你爸呢,你不用管那么多,等到了秋天就和跃进去襄平高中读书,你们俩要是都能上大学,或者招工参军什么的,该有多好!”王巧针就算计着,“高中是要住校的,总要给你和跃进各做一套新被褥,一套新衣服,还有日常用品什么的——等到会战结束,我带你们到代销社买。”      那可要很多钱的,鲁盼儿就赶紧说:“给跃进买新的就行了,我就带家里平常用的。”      “那怎么能行呢,高中可不比公社初中,家里的被褥都太旧了,让人笑话。”      鲁盼儿就吐了吐舌头,“那我只做一套被褥。”因为是老大,所以她一直穿新衣服,小了就留弟弟妹妹们穿——现在她身上的黑布裤子只在两边裤脚各接了一圈,一块补丁也没有,浅绿碎花上衣更是过年时做的,才穿了半年,她又经心,看着还很新。      王巧针想了想,“跃进肯定得做,他个子长得太快,裤子不能再接了,衣服也费得厉害——只给你做一条新裤子就好了。”      鲁满堂吐了一口烟,“给盼儿也做一套新衣服。”这两天他意识到女儿真长大了,在家里留不了几年了,越发心疼。      王巧针自己俭省,对儿女却都舍得花钱,也就点了点头,“那就也和跃进一样每人做一套新衣服。”      第二天早上,田翠翠依旧在路边等鲁盼儿,一见到她就笑嘻嘻地说:“我爸我妈答应我上高中了!”      “太好了!”鲁盼儿也笑了,“等毕业考试之后我们一起交申请表。”      “我妈还让我问问你上高中要准备什么?”鲁盼儿的爸爸是公社的副书记,妈妈是妇女队长,比自己家的人都有见识,“到时候我们家准备一样的就行了。”      “我妈昨晚说要做一套新被褥,还要买牙刷牙缸……”昨天爸妈说的话鲁盼儿记得很清楚,但是她说起来却有些吱唔,那些东西自家筹办都很费力,田翠翠家恐怕买不起。      田翠翠平时穿的衣服都很破旧,补了好多的补丁;带的饭也都是玉米碴子、玉米饼、土豆、咸菜……      没想到田翠翠听了却没有沮丧,“幸亏问了你,好多东西我家都没有想到。”      鲁盼儿就担心地问:“你爸你妈都能给你买吗?”      田翠翠很想把爸爸到县城里卖菜挣到钱的事告诉鲁盼儿,但在最后的时候还是忍住了。生产队不允许各家卖菜卖粮的,就是猪、鸡蛋也要统一送到供销社才行,自家卖菜是偷偷的,爸妈再三叮嘱这件事谁也不能说,“我爸妈会想办法给我买的。”      大人们总有办法,鲁盼儿也就放心了,两人喜笑颜开地商量了一路,把到襄平高中之后的情形想得非常美好,快到学校的时候,田翠翠突然说:“不知道万红英家里都准备什么了?”      万红英今天没跟她们走在一起,鲁盼儿就说:“我们不跟她攀比。”      “其实你家条件比她好,却不像她那样傲气,”田翠翠家里穷,有点儿自卑,特别喜欢鲁盼儿平时大度温和,关键的时候又能拿定主意,“你到了高中还能当班长。”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一直当班长,杨老师说我是他最好的助手,”鲁盼儿说着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那些糖,也就笑了,“上初中之后大家又选了我当班长,至于高中,谁知道呢?”      “我一定还选你!”      “到时候再说,”虽然想象得很美好,但鲁盼儿对于襄平高中还有些迷茫,其实她还从没有去过襄平县城,“我们还要先参加毕业考试呢。”      “对了,我听说万红英也想考第一,昨天晚上她回家之后还看书了呢,而且农忙假的时候她也没下田。”      鲁盼儿虽然一直在队里、家里干活儿,但是她还是坚持每天看书,而且对自己也有信心,第一名一定是自己的,自己已经答应杨老师了。于是她就提醒田翠翠,“你也得好好考才行啊,要不到了高中,老师讲课听不懂怎么办?”      “我听说万红英晚上看书,我也看到半夜。”田翠翠得意地笑了,对学习她并不担心,八队的几个学生中她一向是成绩最好的,特别是数学,竟能跟鲁盼儿不相上下呢,“虽然比不了你,但肯定比万红英强!”      毕业考试之后两天,鲁盼儿再回到学校,不出意料地听到自己是公社初中第一名,又替田翠翠看了,成绩也不错,还特别留心万红英,果然比田翠翠要差一些,就笑着填了高中申请表,又替田翠翠填了一份,她今天有事儿不能返校,找人捎话让自己帮她填申请表。      跟老师们道别之后,鲁盼儿又进了供销社,买了一袋盐,一块肥皂、一块豆腐——爸爸带领全公社的壮劳力为八队修水渠,妈妈也参加了会战,所有的家事都交给了她,等到她去襄平高中上学,那时才会请陈婶帮忙。      供销社里人不多,鲁盼儿买了东西,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卖糖的柜台,五彩的水果糖依旧亮晶晶的,杨老师给她的糖一定在这里买的。      “姐,姐!”跃进匆忙地跑过来拉住她,喘着粗气说:“田翠翠,田翠翠犯错误了!”       正文 大白兔糖   鲁盼儿吃了一惊, 田翠翠能犯什么错误呢?      随着跃进到了公社大院里, 就见田翠翠和她爸爸田叔站在院子中临时搭起来的木头台上, 脖子上还挂着柳条筐, 里面装着几捆蔬菜。      一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正生气地用手点着他们说:“全公社都在给八队修水渠, 你们可倒好, 不参加会战, 竟然去投机倒把!”      田叔不爱说话,鲁盼儿每次去田家见到他都在默默地吸烟,眼下他就将已经弯下的头垂得更低, 脖子上的筐差一点都要掉下来了,依旧一声不吭,而田翠翠一直在小声地哭, 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时不时又抽噎一声。      鲁盼儿立即就明白了,田翠翠跟着田叔去了黑市卖菜了——她一定是想上高中, 所以才卖菜挣钱的。      如果自己不劝田翠翠上高中, 她就不会悄悄去卖菜了, 也不会丢脸地站在台上被批了。鲁盼儿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看见章丽雯站在一旁就跑过去, “丽雯姐, 田翠翠的事要紧吗?”      章丽雯是九队的知青,一口北京话说得特别好听,前段时间公社的广播员病了, 爸爸就把她推荐到公社替工, 她特别感谢爸爸,每次见了自己都热情地打招呼。      见是鲁副书记的女儿,章丽雯先笑着拉住她的手,“盼儿过来了。”然后才摇摇头回答,“若是平时不要紧的,到黑市卖粮食的,卖鸡蛋的,只要抓到了就批评一回,完事了就放回家了。”      “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      “今天当然不一样了,”丽雯姐指着台上的人说:“那是襄平县农林局的万局长,就是他抓到了田家父女在县里偷偷卖菜,所以特别将他们带回来,指挥大家搭了台子公开批评,把事情闹得很大。”      “那可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只听说不只要在公社批,还要回生产队继续批,再拨了田家的菜呢。”      果然,万局长台上口喷唾沫地讲了许久,然后一挥手,“我们现在就去八队,让社员们也都参加进来,再把田家的菜都拨掉!”      公社的罗书记就上前拦住了,“万局长,老田家就是八队的普通社员,家里世代贫农,这次也不过卖几捆蔬菜,在公社批评批评也就行了,别让他们在生产队的社员们面前丢脸了。再说,菜都种了,拨了多可惜呀,以后我保证不让他们再到县城里卖菜了。”      “罗书记,你的态度有问题呀!”万局长转过身语重心长地说:“虽看红旗公社这几年生产抓得还不错,可是觉悟却不够……”      鲁盼儿认识罗书记,他是爸爸的领导,每年都去九队跟着大家一起插秧。去年,他在自己家吃过派饭,还笑眯眯地跟自己说过话,他对社员们也都很和善的,所以只是随便批评批评田家父女,并不想把他们怎么样。      但万局长就不一样了,他不但要狠狠地批评田家父女,又顺便将罗书记批评了一通。      于是她生气地说:“万局长太坏了!”      “你可别在大家面前这么说!”章丽雯赶紧拉住她,又四处看看,“万局长可是县农林局的局长,正管着公社生产、水利这些事儿,他要知道了,一定会为难鲁副书记,就连我也要受连累呢。”      “我知道了。”鲁盼儿低下了头,她当然看出来万局长是个大官,脾气也坏,自己得罪不起,“这里没有别人,我才说的。”      好在,上面的人并没有注意她们两个,又过了一会儿,万局长果然带着罗书记和公社的干部们都去了七队,就连鲁跃进他们一群孩子们也跟着跑光了,大院里空荡荡的。      章丽雯瞧着鲁盼儿不知所措的样子很是可怜,就笑着安慰她,“你也别为你同学担心了,以前罗书记说过,不管怎么样,谁也不能把社员们从生产队开除,所以田家就是丢了脸,损失点儿菜,以后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果然是这样的,鲁盼儿就问了一直盘旋在她心头的问题,“田翠翠填了高中申请表,还能行吗?”      “不行,公社审查的时候肯定通不过。”      “那可怎么办呢?”      章丽雯不以为然地说:“她就是上高中也没有什么用啊,毕业了还不是要回乡种田?不让去就不去吧。”      “可是杨老师鼓励我们上高中啊!”鲁盼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丽雯姐和杨老师都是北京来的知青,怎么他们说的不一样?      “杨瑾啊,他就是认不清现实!”      认不清现实?鲁盼儿没太听懂,但是她却分明感觉到丽雯姐的话带着贬义,立即就说:“我们杨老师什么都知道!”      “我并不是说你们杨老师不对,而是我们对事情有不同的看法,”章丽雯看出鲁盼儿的不快就笑了,“在你们的心目中,杨老师什么都好,是不是?”      “是!”鲁盼儿毫不犹豫地回答。      父母羽翼下的孩子都很单纯,章丽雯一笑,也不再给她讲道理,却问:“杨瑾最近怎么样?”      九队离公社最远,鲁盼儿自从上了初中之后每天早早出门,很晚回家,遇到杨老师的时候就很少。算起来自从上一次杨老师到家里之后,她还一次没有见过呢。但毕竟是一个村的,大致情况还是知道,“小学和初中放假时间都是一样的,今天发成绩、奖状,杨老师应该还在学校,但是明天就要去八队修水渠了——丽雯姐你要是有事儿,明天直接去八队找杨老师吧。”      “广播站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不能请假,”丽雯姐想了想,“我有一个包裹,你替我给杨老师捎去吧。”      “好。”      “你在这儿等我。”丽雯姐说着回了屋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拿着一个蓝布包裹出来,“告诉杨老师,东西邮到了。”      鲁盼儿接了过来,“丽雯姐,我一定送到。”      抱着包裹回九队,鲁盼儿在路过八队的村口时停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走进去。      田翠翠一定知道她不能上高中了,说不定有多伤心,见了自己只能更难过。而且,自己不知道应该怎么劝她。      这段路鲁盼儿走惯了的,平时背着书包也不觉得累,今天拿的东西少,脚步却有些沉重,一直到了九队小学才勉强提起精神。      到初中后她还是经常去小学,有时是找丰收丰美,有时是替家里给杨老师送些东西,鲁盼儿熟门熟路地走到一间小屋门前喊了一声,“杨老师!”      “进来吧。”正是杨老师熟悉的声音。      鲁盼儿便推开门走了进去,把包裹送过去,“丽雯姐让我捎来的,说东西邮到了。”      杨老师接下放在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将包裹上的线剪开,随口抱怨了一句,“丽雯还真不嫌麻烦。”      鲁盼儿一路将包裹抱回来,并没有多加注意,这时低头一看,藏蓝色的卡其布上的白线密密的,七扭八歪的,显然是急忙间缝的,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丽雯姐让自己等了一会儿的原因——她怕自己在路上打开,所以特别缝上了。      这是不放心自己呢。      其实就是丽雯姐不缝上包裹,鲁盼儿也不会动别人的东西。      从知道田翠翠犯了错误起,鲁盼儿一直不自在,眼下心里就更难过了,低头提了自己的东西,“杨老师,我走了。”      杨瑾正低头小心地剪着线,就说:“先别走,等我打开包裹。”说着包裹打开了,露出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再用剪子剪开,“尝尝大白兔奶糖。”      原来这是大白兔奶糖,怪不得用印了大白兔的纸包着。鲁盼儿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糖,与供销社里卖的水果糖不一样,不是扁扁的一块,而是长长的圆条,还用漂亮的塑料袋封着,一看就很金贵。      鲁盼儿就又想到丽雯姐缝了包裹,其实是怕自己偷吃了大白兔奶糖吧,她赶紧摆手,“不,我不要。”说着转身就走。      “等等,”杨瑾觉得不对,抬起头,“鲁盼儿,你怎么了?”      毕竟习惯听老师的话了,鲁盼儿下意识停住脚步,在门口转回身,“我同学田翠翠去襄平县卖菜被万局长抓了,在公社被公开批评……都是因为我告诉她上高中可能被推荐上大学,还有参军、招工……所以她和田叔才去黑市卖菜的……”      鲁盼儿说着说着哭了,“要是我不劝她上高中,她可能不会去卖菜,不会被抓……县里的农林局万局长很凶,要把她家的菜都拨了……”    正文 又哭又笑   杨瑾还是第一次看到鲁盼儿哭。      这孩子平时很乐观, 就是整天忙个不停也总笑着, 而能干懂事不亚于大人, 今天倒是露出些孩子气。不过做了几年老师, 杨瑾还是有办法的, 温和地引导她, “你告诉田翠翠上高中好的时候, 她家的菜是不是已经种出来了?”      “嗯,种出来了,我还吃过她带的菠菜呢。”      “所以, 即使你不告诉她,她家里人也会卖菜,”杨瑾就说:“田家费了不少力气种菜, 肯定不是为了自家吃的。”      是这样, 鲁盼儿想起了在公社大院里看到的菜,种了那么多, 田家肯定吃不完, 心里好受了些, 但是如果不是为了上高中, “也许田翠翠不会去卖菜, 以前她都没有去过。”      “也许她不会去, 也不必被批评,但是你觉得你告诉她的话错了吗?”      鲁盼儿认真想了想,自己是真心想田翠翠好的, “没有。”      “只要你说的没错, 也就不用后悔。”      鲁盼儿就点了点头,“杨老师,我没事了。”      “瞧瞧你的模样,怎么能出门?”杨瑾笑着起身拿起毛巾,在盆里打湿拧干,“擦擦脸吧。”      鲁盼儿不好意思地笑了,擦了脸却不肯将手巾还给杨老师,“我来洗!”打了水将手巾洗干净晾在架上,“杨老师,这下我走了。”      “不许走!”杨瑾板着脸,打开一颗大白兔奶糖递给她,说着自己也剥了一颗放到口中,“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喜欢吃大白兔奶糖。”      又香又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糖也变得软软糯糯,怪不得杨老师喜欢吃大白兔奶糖,鲁盼儿眯起了眼睛,“真是好吃呀。”      还说长大了,但其实还是孩子,又哭又笑的。杨瑾觉得有趣,却没有说,只将一把糖塞进鲁盼儿的手中,“大白兔奶糖不只好吃,还有营养,七颗就等于一杯牛奶。”      牛奶,鲁盼儿没喝过,但杨老师说了,肯定就是好的,她想了想,从那把糖中数出五块留下,“我带回家让大家都尝尝。”      杨瑾就笑了,“其余的也拿着,那是给你的——多吃大白兔奶糖能长高。”      鲁盼儿只得拿了,却看看杨老师的腿——杨老师个子高,腿也长,过去带着他教大家跳远时,几大步就跑到了沙堆前,然后一下子就跳很远,一定是因为吃了许多大白兔奶糖。不过呢,“我没吃过大白兔奶糖,可现在也长得很高了,比我妈都高。”      杨瑾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只得点点头,“你说的不错,其实身高受遗传的影响最大。”      鲁盼儿丝毫没觉得,倒是兴致高了起来,“杨老师,你爸爸和妈妈个子都很高吗?还有大学教授每天都干什么呢?”      “我父母个子都高,”杨瑾微微一笑,回想起往事,“那时候我们在一个大院子里住,青色的砖,黛色的瓦,屋顶上有镇脊神兽,翘起的屋檐下挂着铜铃,风吹过来便会叮叮响。院子里有几株紫藤,还种了一片花草,屋里最多的就是书柜,里面都摆满了各种书籍。天气好的周末,我们一家三口就在紫藤架下看书。偶尔也会来人,或是他们的同事,或是他们的学生,大家喝着茶谈起起文学、美学、建筑、考古……我那时还小,向他们问了好就静静地坐在一旁,时常听得入迷……”      看着鲁盼儿眼睛眨也不眨地听着自己讲故事,杨瑾笑了,从刚刚的包裹下面拿出几本书,“这次我托人买的最多的还是书,有空儿时读读书很好,能长知识,增见闻。”      原来包裹下面就是书,先前被大白兔奶糖挡着,鲁盼儿又因为气丽雯姐缝了包裹一直回避着不看,此时就笑着指了最上面那本的封面问:“杨老师,上次我们队里挖出来的铜钱是不是与这个一样?”      去年九队一户人家的房子倒了,重新翻盖时挖出了几十个铜钱,原要卖废铜铁,却被杨瑾看到拿一元钱换了下来,“你倒还记得——看起来很像的,但其实并不一样,那些钱都是寻常的清代钱币。”      “而书上画的都是极少见的古钱。”杨老师就点着封面钱币上的字给她看,“这个是靖康通宝,极稀少的古钱。”      “是‘靖康耻,尤未雪’的靖康?”      “不错,”杨瑾点点头,“靖康年号不过用了十六个月,所铸的钱币本来就很少,再经过乱世,如今发现的只不过几枚而已。”      “但是,不管是少见的靖康通宝,还是常见的清代钱币,都是前人传下来的,我们都应该珍惜。”      鲁盼儿想了起来,“家里还有几十个铜钱,是给做毽子玩的,回去我就拿来给杨老师一起保存吧。”      “你既然知道,好好收着就行了,不必给我。”杨瑾却又嘱咐她,“这书,还有铜钱的事,都不要对别人说起。”      鲁盼儿就想起了杨老师的成分不好,其实在九队,并没有人会记得这样的事,但是公社那边就不一样了。当初公社广播员病了,爸爸本来最先推荐的是杨老师——杨老师的声音比丽雯姐还要好听,他在学校给大家读课本的时候,跟收音机里的一模一样,自己最喜欢听,也常常默默地学着他的语音语调练习,但是就因为杨老师的成分不好,最后还是丽雯姐去了。      再想到田翠翠的遭遇,鲁盼儿突然懂了,若是万局长发现了杨老师的这本书,还有那些铜钱,一定会比对田翠翠还要凶狠,她轻轻地打了个哆嗦,然后坚定地说:“杨老师,我保证不会传出去!”      “我当然相信你。”杨瑾笑了,他刚到红旗九队时,牢牢记着父亲临终前叮嘱自己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几年下来,却知道红旗九队的大多数的人都是淳朴善良的,自己能在这里平平安安的,多亏他们,尤其是鲁副书记一家人。      被人信任的感觉很好,鲁盼儿的心事也就没了,笑着回家了。      没几天就到了端午节,工地放假三天。      队里每人一斤糯米几天前就发了下来,鲁家发了五斤,爸爸是公社的干部,并不在队里发糯米的范围之内——不过,公社干部的定额更多,每人二斤,罗书记早让人送来,一共七斤糯米,鲁盼儿提前三天泡上,每天换两三次清水。      去年自家园子里种的大黄米,还留了五斤,只要提前一天泡就好,与糯米一同包在粽子里,不但能多包一些粽子,味道也好。又有粽叶、马莲、红枣,样样也都准备妥当。      王巧针坐在丈夫的自行车后座上回了家,进门就急忙洗手,“得赶紧包粽子,这东西煮得时间长才好吃呢,别误了晚饭。”      这时候太阳已经斜了下去,院子里便有一大片阴凉,娘几个就在阴凉下包粽子,包好了放在大铁锅里,又洗了八十个红皮大个儿的鸡蛋放在上面,满满一大锅,点了火煮了起来。      鲁盼儿拿了数学书坐在灶前,一边看书一边看着灶——粽子要煮两个小时以上才行,中间不能停了火。她语文、历史、地理、政治、农业基础知识都学得好,尤其是语文的作文,从来都是最高分,但是数学却略差一些。      前几天杨老师去工地前给她送来一本高中的数学书,让她提前看一看,这些日子,鲁盼儿有空儿就看书做数学题。       正文 缝纫机票   粽子煮好了, 揭开锅盖, 一股清香之气弥漫了整间屋子, 这时粽子还不能吃, 要一直放到锅里的水自然凉了, 粽子里的糯米才会劲道, 粽叶的味儿也会更渗进去。但鸡蛋却早熟了, 又染了粽子的清香气,比平时的滋味要好得多呢。      跃进、丰收和丰美不顾烫手,各自挑了几个红皮大鸡蛋就跑了出去, 队里的孩子们一年到头只有在这个节日可以随便吃鸡蛋,他们也一起玩顶鸡蛋的游戏,比谁的鸡蛋壳最硬。      王巧针把鸡蛋一个个剥了皮对半切开摆在盘子里, 放在粽叶上煮出来的鸡蛋颜色早变成了深色, 看起来就有食欲;又炒几盘家常青菜,给丈夫倒了一盅酒, “你喝点儿吧, 解解乏, 这些日子太累了。”      鲁满堂就有滋有味儿地喝起了酒。      盼儿剥了个鸡蛋, 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觉得这样才能品出鸡蛋里的香气, 又问:“妈,田翠翠现在怎么样了?”      盼儿一直跟田翠翠好,就是难得的大白兔糖还让自己捎过去两块, 王巧针就说:“她绝了上高中的心, 跟着她爸下了工地,干活儿也肯出力,就是不太爱说话。”      又从衣袋里掏出几张布票,拿出其中的两张说:“这十尺布票就是田翠翠给的,还说什么也不要钱,只说家里用不上。”      红旗公社这边每人每年只发几尺布票,九队因为工分高家家多半买布了,而八队穷,总有许多人家舍不得买布,妈这次过去修水渠,就拿钱换了些。鲁盼儿就猜,“田翠翠的布票是她准备上高中用的。”      “你也不用太担心她,人总得经些事儿才能长大呢。”王巧针看出女儿心里难过,就劝她,“就说我吧,小时候娘家日子过得好,家里有铺子有伙计,我只做点针线活儿,十指都不沾阳春水儿,后来你姥爷姥姥没了,下田种地不也过得好好的,如今又有了你们几个,再没有不知足的了。”      鲁盼儿过去就隐隐约约知道妈妈的娘家成分不好,后来嫁给连房子都没有的爸爸,现在听了果然心里又释然一些,“田翠儿虽然上不了高中,但她聪明能干,将来也一定会把日子过好的。”      “这就是了。”王巧针说着就把家里的布票也都拿了出来,重新查看了一遍,“总算凑够了,明天我们去供销社买东西。”      鲁盼儿也接过来数了一遍,又有些心疼,“妈,花了多少钱换了这么多布票?”      “布票不算什么,”王巧针笑着又拿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票说:“这个才不容易得呢。”      鲁盼儿接过来一看,十分惊讶,“缝纫机票!”整个九队还没有一台缝纫机呢,她还只在万红英家看到过,踩动缝纫机,只一小会儿工夫就能缝一件衣服,特别好用。当时万红英只让她和田翠翠站得远远地看着,碰都不许碰一下的。      王巧针就指着鲁满堂说:“红旗公社因为修水渠得到省里的表扬,奖励了两张缝纫机票,因为你爸的功劳最大,罗书记就分给咱们家一张。”      盼儿就笑了,“爸,你真行!”      鲁满堂一直听着娘俩儿说话,却只默默地喝酒,现在才说:“罗书记是厚道人,知道你妈一直特别喜欢缝纫机,自己都没留,把这个机会让给我了。”      王巧针特别开心,“过去我娘家就是做裁缝的,我小时候家里就有缝纫机,缝东西可快了——这台缝纫机来的还真恰到好处,明天去供销社买回来,正好给你们做被褥,做衣服。”      说了一会儿闲话,粽子已经凉了下来,娘俩儿把粽子从锅里取出来,先盛了两份,一份送到奶奶家,一份给杨老师,其余放在盛了清水的大盆子里,这样粽子能保存好几天也不坏。      第二天是端午节的正日子,鲁家人一早吃了粽子和鸡蛋,六口人浩浩荡荡地去了供销社。      家里只有一台自行车,又从陈队长家借了一台,鲁满堂前面带着丰收,后面带着跃进,王巧针前面带着丰美,后面带着盼儿,乘着早上的清凉一会儿就到了公社大院。      供销社里的人已经很多了,这段时间整个公社的劳力都去修水渠,放了假买东西的人当然就多。      王巧针在家里早算好了,带着盼儿买了棉花、布料和被面,又有牙刷牙缸等用品,林林总总的一大堆。      可是,鲁家人最盼着的缝纫机却没有到。      这两台缝纫机是专门奖励红旗公社的,因此早说好了要送到红旗公社的供销社,可是昨天竟没有送到。鲁满堂打听了回来告诉媳妇,“供销社徐主任帮我们打电话问了县里,缝纫机要下午才能送到红旗公社。”      王巧针这才放下心,“只要今天能送来,我们就等着。”      鲁满堂就拿起一包东西,“走,到我办公室里等。”      盼儿和跃进在公社中学上学,去过几次爸爸的办公室,可是丰收和丰美却是第一次来,听了竟十分高兴,“太好了,我们去爸爸的办公室!”      公社办公室和供销社都在一个大院,与供销社是一样的平房,走进大门就是一道长长的走廊,白色的墙下端漆了一米多高的绿漆,与一排木门同样的颜色,每间木门的门框上都钉着一个木牌子,鲁满堂就在写着副书记的那道门前停下,拿出钥匙打开门,“进来吧。”      屋子里两张木头办公桌,两个木头柜子,墙上的钉子上挂着两顶草帽,墙角放着脸盆架,搭了一条毛巾,东西都很平常,唯有一个夹了一叠报纸的报刊夹显出与众不同的风格。      鲁盼儿很喜欢看爸爸办公室的报纸,其实公社大院的一面墙上用木头修了雨遮,下面张贴报纸,每天一早就换了最新的,可是坐在办公室里拿着报纸夹看又不一样。她就把报纸夹递给丰收和丰美,“你们在家里读不到报纸,现在多看看。”又拿了爸爸的搪瓷缸去打开水。      公社大院一直有人值班,白天的时候总有开水。      鲁盼儿端了满满一大缸开水往回走时,就听人有叫自己,抬头一看,“丽雯姐!”      章丽雯正站在广播室门口笑着向她招手说:“过来广播室玩儿呀。”      鲁盼儿一直对广播室很好奇,可是那里并不是随便能进的,因此听了丽雯姐的话十分心动,就赶紧答应,“我把开水送回去就来!”      跟爸妈说了一声,她就跑了出去,跟着丽雯姐进了广播室。      广播室是单独的一间房子,里面又隔成几间屋子,丽雯姐就打开最大的一间屋子带她进去看,“这里就是扩音机房,你们在外面听到的就都是从这里面出来的。其实播音并不难,平时打开收音机,再接上扩音机就行了,只有紧急通知的时候,才需要我们播音员直接广播。”      “这里是发电室,襄平县电力不足,我们公社经常停电,可是即使停电了广播也不会停——这个就是柴油发电机,发电时先要用摇把摇动,很沉得,我根本摇不动,所以每次停电时罗书记就会来帮忙摇发电机……”      “这是录音室,瞧,这个就是录音机,公社的消息就是在这里录的,然后再播出去——我们晚上也轮流在这间屋里值班。”丽雯姐说着打开录音机给鲁盼儿看。      鲁盼儿看得特别用心,可她却只看,一点儿也不伸手乱动,丽雯姐好心让自己进广播室长见识,自己可不能弄坏东西,录音机、收音机可都是贵重的物件。      直到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她才放松了一些,看看那那窄窄的小床,和上面堆着的衣服用品,“丽雯姐,在这里睡觉不舒服吧。”      “那也比在工地劳动或者在九队干农活强啊!”      如果丽雯姐不借调到广播室,就得参加修水渠,或者在九队干农活,鲁盼儿听妈妈说她力气很小,只要干重一点儿的活儿就会病倒,有时还会累得哭了,到年底分的口粮和工分都特别少,几乎养活不了自己,所以广播室有这个机会爸爸就推荐她来了。      广播员按照生产社员最高工分计算替工的钱,这样丽雯姐总能把口粮挣出来。      虽然爸爸妈妈都可怜丽雯姐,也帮了她,不过他们其实并不赞成她,鲁盼儿也受了影响,她羡慕丽雯姐长得漂亮,声音好听,打扮出色,但不理解她为什么不喜欢参加劳动——不劳动怎么能种出粮食,怎么能有饭吃呢?      因此鲁盼儿听了丽雯姐的话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想了想,“丽雯姐,你让次让我给杨老师捎去的包裹,我已经交给他了。”      “我早知道了。”丽雯姐就问:“最近你看到杨老师了吗?”      “看到了。过端午节时我去给杨老师送粽子。”      “他现在怎么样?”      “没怎么样,”鲁盼儿想了想,“就是晒黑了,我爸我妈,还有九队去工地的人都晒得黑黑的。”      “幸亏我在广播站,”丽雯姐说着抬起手摸了摸脸,“我的皮肤特别不禁晒,很容易就长斑了。”      丽雯姐很纤细瘦弱,皮肤也特别白,在广播站几个月,鲁盼儿觉得她比过去还要白了,与她的白衬衫一个颜色,没有一点儿血色,“丽雯姐,我见过的人最白的就是你了。”      “等到公社的播音员病好了,我就得回知青点了,到那时就是不愿意也得在外面晒得黑黑的。”丽雯姐哀叹一声。    正文 食堂午饭   章丽雯与鲁盼儿说了一会儿闲话, 又问:“你给杨老师送粽子东西时, 杨老师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呀, ”鲁盼儿又想了想, “杨老师让我别忘记温习功课, 还给我大白兔奶糖。”      听到大白兔奶糖, 丽雯姐哼一声, “杨老师可真是惯着你们。”      上一次丽雯姐说起杨老师时就是这样,依旧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鲁盼儿也依旧不高兴了, 她就想起了丽雯姐把包裹缝上的事,“我给杨老师送包裹时,杨老师当时把包裹拆开了, 分给我许多大白兔奶糖。”她也不明白为什么, 只凭着直觉就认为这样会使丽雯姐不开心。      丽雯姐果然不高兴了,她把眉毛拧了拧, 嘀咕了一声, “这个杨瑾!”      鲁盼儿就站起来道别, “丽雯姐, 我走了。”      章丽雯犹豫了一下, “要不, 你跟我一起去公社食堂吃饭吧?”      “不了。”鲁盼儿摇着头走了出来,在公社食堂吃饭是要用钱和粮票的,自己怎么能占丽雯姐的便宜呢?      回到爸爸的办公室, 在走廊里就听妈妈说:“丰美, 你去把你姐找回来,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鲁盼儿赶紧走了进去,“妈,我回来了,丽雯姐留我吃饭,我没答应。”      “这就对了,我们不能占别人的便宜,”爸爸就说:“走,今天我们家也去公社食堂吃饭!”      鲁满堂是公社干部,每个月发三十二斤粮票,可以在供销社买三十二斤粮食。可是王巧针能干,工分高,家里分的粮食够吃,他每个月都不必买粮,只有中午在食堂吃饭,因此就省下了许多。      王巧针也笑了,“平时没时间,今天正好赶上了,我们也尝尝公社食堂的饭菜!”平时过日子她最俭省,但今天又不一样。      丰收和丰美还是第一次,“太好了,到食堂吃饭了!”      一家人到了食堂,鲁满堂站在打饭的窗口向里看了看,十分高兴,“今天竟然包了包子!”      食堂的师傅就笑着说:“一会儿县里来人给供销社送东西,罗书记特别让我们今天把伙食搞得好一点儿,所以就包了肉馅的包子。”      正与供销社徐主任说的一样,鲁满堂点点头,拿出了二斤粮票,一块六毛钱,问: “我想打二十个包子,行吗?”      师傅点点头,“平时食堂不常做包子,但要做肯定会多做一些,鲁副书记只管打。”说着接过粮票和钱,用盘子装了二十个包子递了出来。      王巧针就说:“光吃包子不行,再要三碗玉米面糊糊。”      鲁满堂就又数出钱和粮票。      师傅笑着接了说:“对,吃了包子再喝点糊糊。”又拿小碗盛了点酱油和醋给他们。      红旗公社一向以玉米为主,近几年九队种了一片水稻,但一直不产麦。因此,粮票中白面是最少的,也是最贵的,当然对于鲁家人也是最难得的,家里一年到头只包几次饺子,很少做面食。      看到白胖胖热腾腾的包子,大家立即都觉得饿了。      包子是小白菜肉馅的,又香又鲜,鲁盼儿一口气儿吃下两个,正在犹豫,妈已经又给她夹了两个,“难得遇到食堂包包子,大家都多吃,不够我们再去买!”于是她就吃了四个包子!然后又喝了半碗玉米面糊,“好撑啊!”      丰美吃了三个,丰收吃了五个,跃进竟然吃了九个大包子!王巧针看孩子们吃得香,早又添了五个包子,让他们都吃得尽兴。      当然了,她自己和盼儿他爸每人只吃了两个,又喝了两碗玉米糊糊才饱。      几个孩子吃多了,坐在食堂里不想动。      丽雯姐拿着饭盒走了过来,看到他们便热情地说:“鲁书记和王队长好!”      鲁满堂和王巧针就都笑着问:“是章丽雯呀,在广播站还适应吗?”      “适应,很适应,我特别喜欢在广播站上班,”章丽雯赶紧点头,“多谢鲁书记推荐我来!”      “不用谢,在哪儿都是为集体做贡献。”鲁满堂就笑着挥了挥手,“今天食堂吃包子,你去打吧。”      章丽雯又笑,“那我先过去了。”没一会儿端了满满一饭盒的包子,又特别走过来说了一句,“我先回广播室了,那里离不了人的。”      王巧针点点头,“赶紧回去吧,别耽误工作。”      看着丽雯姐走远了,丰收就羡慕地说:“她打了满满一饭盒包子,足有十多个。”      鲁家一家六口人在公社食堂吃了一顿包子,这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可是章丽雯一次就打了十几个包子,显然是要吃几顿的。      “章丽雯是知青,家里给她邮钱和粮票,我们比不了。”王巧针却又说:“我们家虽然没有人帮忙,但是靠着自己却也把日子过起来了,过去还吃不饱饭呢,如今不也到食堂吃包子了?将来,家里只能越来越好,到时候我和你爸带你们到襄平县的饭店吃饭,听说那里想吃什么就都可以点!”      鲁满堂早拿出烟袋卷了一支烟吸了起来,此时也开口了,“你妈说得不错,只要肯干,日子就能过好!”      几个孩子从小就常听父母说这样的话,早记在心里,此时就都笑了。      直到下午二点,县里送物品的车才到。      鲁家人终于等到了缝纫机,交了钱和票,收到一个扁扁的纸箱子。      缝纫机并不像鲁盼儿曾经在万红英家看到的样子,她就有些疑惑,“怎么会这么小?”      妈妈就笑了,“现在是折叠在一起的,要回家安装才能用。”      爸爸也说:“我听说里面有一个说明书,照着说明书安好就行了。”又拿出绳子把缝纫机捆在个车架上,自己在前面推,让跃进在后面扶着,另一辆自行车载着棉花布料一同回了家。      进了家门,鲁家人就都围着缝纫机转——王巧针指挥着丈夫安装,她见过用过,知道缝纫机是什么样子的;可鲁满堂却从没见过,一面听着媳妇的话,一面看说明书,可怎么也安不上,急得满头汗;盼儿和跃进接过说明书细看,却也有不懂的地方;丰收和丰美被喝令不许离得太近,大家都嫌他俩儿碍事……      没一会儿,家里又来了好多人,大家听说鲁副书记家里买了缝纫机,都来看热闹,左一言右一语地帮着出主意,弄得家里乱糟糟的。      大龙和二龙也来了,鲁盼儿无心去看缝纫机怎么安的,只专心盯着他们——后奶家的人最看不得自家过好日子,巴不得缝纫机弄不好,而大龙和二龙心地不良善,指不定偷偷拿了小零件,那缝纫机就彻底安不上了。      果然,没一会儿二龙就凑到前面摸起一把亮晶晶螺丝钉,放回去时就少了一个,盼儿赶紧拉住他的手说:“这些螺丝钉都有用的,少了一个都不行!”      二龙只得把手里的螺丝放下,“我就是想再细看看。”      王巧针也一直瞧着两个侄子,此时就笑着说:“这里乱着呢,大龙二龙到院子里玩吧,等安装好了再过来看。”      陈婶就先赶自己家的二儿子,“建国,你跟大龙二龙都出去玩吧,别在这里添乱!”      其他人也纷纷把孩子们都赶了出去,但陆续来的人更多,还是没有清静下来,缝纫机也一直没安装好。      鲁盼儿想了想就对爸爸说:“要么,我们请杨老师帮忙吧。”      “对呀!都是忙得昏了头,我竟然没想到!”鲁满堂就说:“盼儿,你赶紧去知青点找杨老师!”      鲁盼儿应了一声就出了门,可她没有去知青点,却直接到了学校,杨老师很少在知青点与知青们一起打扑克、侃大山,却喜欢一个人在学校看书。昨天她送粽子时,杨老师就在看那本画着古钱的书呢。      果然,鲁盼儿没猜错,静悄悄的校园里,杨老师在大柳树下摆了个椅子,手里捧着书在看,就跑过去,“杨老师,我们家买了缝纫机,可怎么也安不上。”      杨老师听了脚步声早抬起了头,听鲁盼儿说了就点点头,笑着把手里的书送回了小屋锁了门,“那我过去看看吧。”      鲁盼儿原本焦灼的心就平和下来了,杨老师一定能把缝纫机安装上的!       正文 喝酒解乏   杨老师果然厉害, 看过说明书很快就把缝纫机安装好了, 最后拿着线轴说:“这个大约是要先卷上线……”      王巧针笑着接了过去, “下面的我就都会了。”她坐在缝纫机前, 踩着脚踏, 熟练地把线轴绕上线。      大家眼看着雪白的线跳舞一般地绕到了线轴上, 整齐而匀净, 个个惊叹,“怪不得要一百二十五块钱,这缝纫机也太神了!队里就是再巧手的姑娘也绕不出这样好的线呀!”      “这还不算什么, ”王巧针笑着打开缝纫机上的一块金属板,把线轴放在缝纫机里面,再合上金属板, 拿来新买的花布, “笃笃笃”一会儿工夫就做了两个枕套,递给陈队长媳妇看, “怎么样?”      “太快了!”陈队长媳妇仔细地看着, “这针脚又细又密, 多结实呀。”      王巧针就大大方方地笑着说:“以后大家有什么活儿就拿过来, 我帮着做, 也不费什么力气。”      “那可太好了。”大家说着笑着, 把枕套传过来传过去的看着。      鲁盼儿也完全沉醉在缝纫机带来的神奇中了,当初在万红英家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摸一摸, 现在自己家有了, 她就把手放在印着一只小蜜蜂的缝纫机上,金属的表面凉丝丝的,光滑得不可思议,心里打算等大家走了就跟妈妈学用缝纫机做活儿。      看过红旗九队的第一台缝纫机,大家果然也就开始散了,陈婶等人就打着招呼说:“也该回去做晚饭了。”      鲁盼儿突然想了起来,自家晚饭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可是今晚一定要留杨老师吃饭的!      她急忙走出被人群围着的小圈子里,见爸爸正和杨老师说话,就过去说:“今晚我们炸肉酱行吗?”      鲁满堂点点头,“你妈乐昏了头,就是不吃饭也知道饿——你快去做吧。”      今天到公社买东西,顺便还买了一斤肉,现在招待杨老师正好。鲁盼儿就下了厨房,先把肥肉剔下切成厚厚的片,锅里放点儿水慢慢熬着,熬出油来再放入切成黄豆大小的瘦肉丁,炒得变了色就加入一大碗酱,再小心翻上几回,肉酱就做好了。      跃进早听她的吩咐去园子里摘了许多菜,碧绿碧绿生菜叶儿、红通通的西红柿、紫得发亮的茄子、嫩生生的黄瓜……这些菜不必蒸煮,洗干净了蘸上炸好的肉酱,招待客人很能拿得出手了——还特别快。      看女儿把菜端上了桌,鲁满堂就让大家,“今天买了肉,大家一起吃点吧。”      乡里乡亲的,遇到饭时自然要相让的,可是大家也不会随便就留在别人家吃饭,谁家的粮食都不富裕,肉更是很贵的,早有人已经走了,便是没走的此时也笑着摆手,“家里都做好了呢,改天再说吧。”      杨老师也要走,“知青点儿的饭也做好了,还有盼儿送去的粽子和鸡蛋,我还没吃完呢。”      鲁满堂一把拉住他,“今天帮了我们家这么大的忙,怎么能放你回去——知青点儿的饭剩不下,粽子和鸡蛋又放不坏。”      王巧针这时也从缝纫机旁站起了身,“还真让杨老师笑话了,我就是喜欢缝纫机,这么多年才买到,真是高兴得傻了,竟然忘记做饭。幸亏有盼儿,我闻着这酱做得还不错……”      正说着,丰收和丰美也都进了门,别的孩子也早都散了,唯有大龙和二龙还跟着。      鲁盼儿早有准备,奶和叔总归是大人,还要脸皮,不好意思当着队里众人的面做得太过,但是大龙和二龙可就不一样了,仗着他们小总在自家占便宜——其实他们都不小了,跟跃进同岁。如果自己不拦住,大龙和二龙肯定就会上炕一起吃饭,他们吃起东西样子才难看,不管不顾的,到时候杨老师肯定吃不好。      于是鲁盼儿抢先一步,拉住大龙和二龙,“肉酱我留出了一碗,正好你们回家时给奶带过去。”      大龙就说:“一会儿我们吃完了再带走。”      “肉酱凉了就不好吃了,”鲁盼儿不容分说把碗送到大龙的手中,“你们赶紧送回家吧,正好能赶上奶吃晚饭。”推着他们走了。      有些话身为婶娘的王巧针不好说,看着盼儿把两个侄子送走了悄悄松了一口气,把粽子和鸡蛋端上来,又下厨房熬了大米粥,“杨老师,没什么好的,随便吃点吧。”      杨瑾就笑了,“你家的饭菜都好吃。”      鲁满堂就拉着他坐下,“来,喝点酒。”      “我不会喝。”杨老师急忙摆手。      “男人怎么能不会喝酒呢?”鲁满堂一定给杨老师倒了一盅,“喝点酒最解乏,这些天挖水渠都累得很了。”      “我还年轻,累点儿也没什么,鲁副书记才真累呢,”杨瑾说着接过酒瓶给鲁副书记倒了满满一盅,却拿过自己的酒盅送到王巧针面前,“婶儿,你喝一盅吧。”      王巧针吃了一惊,“我喝什么酒呀!”      农村都是男人喝酒,女人是不喝的——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不喝,年纪大了,成为一家的长辈,就像后婆婆那样的,就可以与男人一起喝酒了。王巧针离成为家里的老太太还远着,就使劲儿地摆手,“你们喝吧,我不喝!”      杨老师还很坚持,“其实婶儿才是最辛苦的人呢。”      王巧针很疑惑,“我怎么能是最辛苦的呢?”      鲁满堂就大声地笑了起来,“杨老师说的不错,你也喝一盅吧——家里又没有别人。”说着又拿出一个酒盅给杨老师重新倒了酒。      王巧针想了想,“那我也喝半盅。”把酒盅递给丈夫,鲁满堂喝了一半又递了回来,“来,我们一起喝了吧!”      平时看爸爸喝酒习惯了,今天妈妈也跟着喝,还有杨老师,盼儿几个都觉得有趣儿,就连香喷喷的肉酱也都顾不上吃,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俩。      果然,妈才把酒倒进嘴里就开始使劲儿地咳嗽起来,半晌才说出话来,“我以为酒有多好喝呢,原来这么辣!”      盼儿赶紧给妈拍背,却一直看着杨老师,他虽然没咳嗽也没说话,喝了酒就紧紧地抿着嘴不动,但脸却刷地一下子红了,就连耳朵都红通通的——跃进、丰收和丰美就都笑了,鲁盼儿拼命忍着,又赶紧低下头。      鲁满堂哈哈地笑着,“你们就是第一次,喝习惯了就能品出酒的滋味儿了!”又告诉他们,“赶紧吃菜!”      这顿饭吃得特别欢乐,大家都笑嘻嘻的。      杨老师是知青,也与九队的社员们都不一样。就比如今天这样的大热天,他依旧穿着长裤和白衬衫。鲁盼儿从没有看到他赤着上身,甚至也没见他只穿着背心,这使得盼儿在他面前一直觉得有些拘谨。但是现在,她觉得杨老师变得亲近起来了。      可是,鲁盼儿原本打算饭后跟着妈妈学使用缝纫机却没成,只半盅酒妈妈就喝多了,杨老师一走,她就躺在炕上睡着了。      爸爸就说:“你妈是太累了,你们也都早些睡吧。”      夏日天长,外面还亮着,大家都不困,跃进和丰收、丰美就要出去玩,盼儿就叫住跃进,“我们要上高中了,有空儿就看看书吧。”      跃进才不想留在家里看书,应付了一句,“我明天白天再看。”就跑掉了。      盼儿也就随他去了,自己把书拿出来做了一会儿题,等弟弟妹妹们都回来关了院门才睡。      第二天一大早,鲁盼儿就到了东屋。原来鲁家的房子正是红旗九队这边最常见的式样,中间是厨房,东西各有一间屋子。爸妈住在东屋,几个孩子就住西屋,这两年盼儿和跃进大了,就在西屋中间拉了一道帘子,盼儿带着丰美住一边,跃进和丰收住在另一边。      妈还没起来,盼儿才要出去,却见爸刚从园子里回来,就赶紧上前小声说:“我妈还睡着呢。”      “杨老师说的不错,你妈是真累坏了。”鲁满堂就摆了摆手,“先别叫她。”      不想王巧针这时就醒了,在屋里说:“我已经起了,你们进来吧。”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觉可睡得真香——原来喝酒真能解乏呀!”      盼儿就说:“妈,要不过完节你别去工地了,修水渠都是男的,活儿太累了。”      “谁说都是男的?”王巧针就不高兴了,“每个生产队都有铁娘子队,我们挖的土方与男的一样多!”      妈妈就是这么要强的人,盼儿小时候就记得妈从来都是和壮劳力一起干活儿的,过去没觉得什么,昨天杨老师说妈妈最辛苦时她才突然意识到妈太累了,“我不是说妈不能干,而是修水渠确实多半是男的,二婶儿,陈婶儿她们都留在队里。”      女儿就是心疼自己,王巧针就笑着摇了摇头,“妈不累,再说妈是妇女队长,不带头去工地不好!”      鲁满堂也说:“要不你不当妇女队长了吧,村里现在的年青媳妇里也有几个挺能干的。”      “她们谁能比我还能干?”王巧针不服气地说。      鲁盼儿又换了理由,“要是妈不去工地,丰收和丰美也就可以一直在家里了。”      王巧针犹豫了一下,“不行,我还是得再干几年,我们队里工分值钱,我又一直是最高的工分,家里的日子才过得好。要是只靠你爸一个人,哪里能买得起缝纫机?而且,就因为这台缝纫机,家底都空了。至于丰收和丰美,比起你和跃进,他们从小没少过吃没少过穿,已经很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