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灭火器   《我修的文物成精了》   文/南方赤火   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2019.6.21      “……这次特展的压轴《千里江山图》呢, 则是北宋时期的青绿山水孤品, 我国37件禁止出境的书画类文物之一, 建国以来只公开展览过两次, 这次是第三次。”      午门左雁翅楼展厅里灯光昏暗, 一幅幅传世名画静静躺在厚厚的玻璃展柜里。来自全国各地的观众们喁喁低声, 观摩赞叹。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正娓娓而谈。她梳个小马尾, 一张白白净净娃娃脸,戴副细框圆眼镜,声音柔柔糯糯, 显得十分软萌可爱。      她身边围着二十来个人,个个听得十分认真。一个中学生还不时低头做笔记。      小姑娘胸前戴了个名牌,上面写着:【故宫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 志愿讲解员 佟彤。】      这次特展一票难求。大伙雨天打伞, 晴天戴帽, 霾天戴口罩,身上备着水壶干粮。开门“故宫跑”, 排队三小时, 观看五分钟。被后头的人推出展厅的时候, 脸上无一例外写着俩字:值了!      今天是特展的最后一天。佟彤是专门来做讲解员的。      “……它的创作者王希孟在历史上寂寂无闻, 只有这一件作品。所以我们可以说, 《千里江山图》之所以能够享受如此高等级待遇, 原因只有三个字:画得好。”      观众中忽然有人插话:“而且没让乾隆糊一脸印章。光这一点就足够让它成为国宝了吧?”      人群中一阵会意的大笑。大家看看旁边展柜里的其他古画——相当一部分都在显眼处被盖了不少形态各异的鲜红印鉴,仿佛被贴了一身的老中医小广告,美感大打折扣。      “见画就题字, 见帖就盖章”。看来鉴宝狂魔乾隆已经在人民群众里拉到了相当的仇恨值。      “也算是一个原因吧。不过《千里江山图》是十二米长卷, 要从头到尾盖满章,也是件体力活儿,乾隆估计做不来。”佟彤抿嘴一笑,自然而然地拉回了话题:“……现在我带大家进入正殿展厅,记得按次序排队,不要停留,拍照不要使用闪光灯,观看时间五分钟。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问我。”      刚说完,就有两三个观众举手。      “小姑娘,展出的这个是真品吗?你们怎么鉴定的?”      “千八百年的画了,是不是掉色很厉害啊?是怎么保护的?”      “五分钟哪够用啊!你跟我们说说,待会重点该看什么。”      ……      佟彤一一耐心解答。到最后,那个学美术的高中生提出了几个很专业的笔法上的问题,佟彤也不假思索地答出一串干货。      观众们窃窃私语:“瞧人家一个小姑娘懂这么多!故宫招志愿者都得是研究生学历吧。”      佟彤脸一红,腼腼腆腆地解释:“不不,我是文物修复的实习生,最近观展人流多,我才来帮忙的。我们志愿讲解员门槛不高,欢迎有兴趣的朋友报名……喂,那位先生!闪光灯关了!”      *      刚进入正殿展厅,佟彤就看到一道晃瞎人眼的白光。      十三米长的展柜周围人头攒动。大家恨不得脸贴在玻璃上,在五分钟的观展时间里,不遗毫发地捕捉国宝的每一丝细节。      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十分特立独行。他一头披肩发,络腮胡,一身绣满金龙的中式褂子,胸前一个巨大的玉貔貅,腕子上一副包浆浓厚的紫檀木手串。      那白光就是从他手中发出来的。佟彤再仔细一看,那不是手机闪光灯。而是个迷你聚光手电筒。      手串男弯着腰,电筒对准玻璃底下的画作,一寸一寸地挪移。      一边照,一边用唯恐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啧啧,这透光,不愧是真品!这叫双丝绢,是宋代的……去年我也经手过几件……”      旁边游客纷纷皱眉,又怕他不好惹,敷衍地点头。      佟彤快步走近,伸手握住手电末端,声音严肃而礼貌:“先生,保护文物人人有责。请勿用光照射展品。”      手串男见是个比他二十来岁小姑娘,压根没正眼看:“不就是不让开闪光灯吗?我没开啊。”      佟彤依旧彬彬有礼:“我是工作人员。先生请您收回手电筒。”      她说话带京腔。手串男瞥一眼她的胸牌,看见“志愿者”仨字,鄙视地一斜眼。      一口比她更拽的京腔:“不照两下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拿赝品糊弄人?我告儿你,我是专业搞鉴定的,知道我经手的文物都值多儿钱吗?”      还是“专业人士”,看来不是蠢,是纯坏。      不过,用闪光灯、手电照射文物虽然恶劣,照个三五分钟也不算违法。故宫博物院不是执法机关,能做的也只是劝阻而已。      佟彤尽可能严厉地说:“这是违反博物馆规定。请您立刻收起手电筒。”      手串男脸色一黑:“干嘛?我花六十块钱进来的。我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不然我叫保安了。”她晃了晃对讲机。      佟彤天生软妹气场,就算她说“我杀人了”都没人当真。只好搬出保安来。      手串男看到其他几个工作人员也闻声而来,这才撇了撇嘴,朝她瞪一眼。      “同行相轻啊,啧,看个画儿都不让。”      手串男翻着大白眼,在群众们鄙视的目光中拂袖而走。      ……      故宫博物院每天的游客成千上万,出几个奇葩很正常,佟彤习惯了。      她讲了几场,口干舌燥,打算回办公室喝口水。      出门一拐弯,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年轻女声小声抱怨:“这儿不能抽烟吧!”      一个大嗓门压了回去:“没人管!”      佟彤回头一看,只见走廊拐角处,赫然躲着个包浆手串。      他百无聊赖地敲着栏杆,眺望底下的午门广场。看来是不死心,想等那个难缠的志愿者下班,重新混进去“鉴宝”。      而且他居然叼着半截黄鹤楼,吞云吐雾嗦得挺带劲!      他正好站在两个监控中间的死角。巡逻的保安大概是去帮忙疏散人流了,一时间没管到此处。      烟味扩散难闻。刚才那个提意见的年轻女生被他怼了一句,敢怒不敢言,往旁边挪了几步。      佟彤微微动气,白皙的脸蛋上飞出两道红晕。      “先生没看到门口的牌子吗?”她走上去,“故宫是文保单位,需要严格防火,不能吸烟。”      手串男一看又是她,脸一抬,冷笑一声:“小妹妹,处事要圆滑,懂不?你这种态度我要投诉的。”      仿佛是笃定了这个娇滴滴的软妹子拿他没办法,手串男又嗦了一口烟,故意弹出一点烟灰,直落到汉白玉栏杆上去。      佟彤慌忙伸手一挡,“喂!”      烟灰落在她袖子上,烧出一个圆圆的小焦圈。      旁边排队的几个游客连连皱眉,有人小声说:“欺负人小姑娘,怎么这么没素质啊。”      手串男:“老子就是没素质,怎么着吧你?”      佟彤掸掸袖子,一字一字问:“您这烟不灭是吧?”      手串男装聋作哑。      “那您让一下。”      手串男一愣,只见那个腼腼腆腆的小女生一个弯腰蹲起,从他脚边的消防柜里搬出个便携式灭火器,用力晃两晃,拔掉保险销,后退几步,对准那个烟雾缭绕的侧脸。      滋啦啦——      围观群众都惊呆了!好几个人立马举起手机,记录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佟彤放下灭火器,按下对讲机一个按钮,不慌不忙地汇报:“有火情,已扑灭。”      *      二十分钟后。      手串男顶着一头白`粉,一边咳嗽一边控诉:“没错!是我报的警!这是……咳咳,这是故意伤害罪!人民警察要为民做主啊……咳咳咳,你叫他们院长来!我认识院长,把她开除了!”      旁边立着个民警小伙子,看着这个苦大仇深的白毛女,一边做笔录一边乐。      “梁队,你说怎么办?”      他身边的女警“梁队”,身高一米七往上,一头齐耳短发,一张脸冷若冰霜,看不出表情。      佟彤缩在旁边,跟她形成个最萌身高差,可怜兮兮地轻声叫:“梁湘姐……”      故宫的工作人员跟故宫派出所的片儿警们早就是熟脸了。更别提她俩还是小学同学。      但梁湘一个严厉的眼神射过来。佟彤一缩脖子,识趣地住口。      梁警官拉一拉警服衣领,遮住里面的嫩粉色hello kitty衫。      “算你聪明,没正对着人脸喷,没伤着人一根毛。”她冷冷说:“给人家大哥赔礼道歉,然后跟我回所里进行批评教育。”      手串男腰板一挺,紫檀木手串盘得哗哗响,“人民警察让你给我赔礼道歉!”      佟彤看着他那副“你是风儿我是沙”的造型,心情也不坏,朝手串男鞠了一躬,非常诚恳地承认错误:“大叔对不住,我没看到那火星儿后头还有人。”      手串男表情一僵,一时间想不出哪里不对。      “内什么,人民警察,她还要赔我精神损失费……”      梁湘拿着一叠文件翻了翻,打断他的话:“至于您呐,明知是禁烟场所还吸烟,根据《北京市控制吸烟条例》,罚款两百。您等下,我找支笔开单子。”      手串男眼睛骤然瞪大,咚的一拍墙:“岂有此理!老子在景点抽烟从来没人管!”      梁湘嘴角似笑非笑:“哦,以前还有很多次啊?那是屡犯不改,以前是没人跟您较真。今天既然您报的警,那我们得尽职尽责。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说说清楚。”      *      佟彤接受了半个小时的“批评教育”,从故宫派出所回到文保科技部办公室。      她没想到,这事还没完。      办公室里,书画组组长老康正举着保温杯喝茶。      那保温杯与众不同,外型是个青铜酒觚状,做得十分逼真,不知是哪个文创商店出品。老康行走琉璃厂,好几次被人偷偷摸摸地拉住,问他这件古物出不出手。      佟彤一缩脖:“师傅。”      故宫文保部门延续封建传统,上下级之间以师徒相称,很有武侠感。      “小佟!”老康师`傅一脑门子官司,“你瞎惹事惹到网上去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佟彤一缩脖,摆出后悔样:“师傅说得对,以后不敢了。”      老毛病了。平时娇滴滴的像个林妹妹,可一旦有人触她逆鳞,分分钟变身黑旋风。      可这也不能怪她呀!谁让她长着一副看起来好欺负的脸。要是换个金链子社会哥上去干涉,手串男哪还敢一再挑衅。      老康:“以后?你还敢以后??”      老年手机怼到佟彤眼前,上头赫然是微博热搜。不知道谁给他发来的。      #男子故宫嚣张抽烟遭灭火器喷脸#      顶头的新闻言简意赅两句话,配了个摇摇晃晃的小视频,从佟彤端着灭火器开始,到手串男满头雪花满地暴走,总共十几秒。      这年头信息传播比光速快。佟彤的脸拍得不太清楚,可胸前的证件却黑白分明,“故宫博物院”几个字清清楚楚。      老康手指头一滑,痛心疾首。      “你看看你看看,底下已经几千评论了,都是骂你的!咱们故宫好不容易努力成了网红,你就给整个这么恶劣的社会影响,回头上面要是追究,我可保不了你!”      佟彤心惊胆战,扫了眼第一名热评,点赞四位数。      【这视频看得我太愤慨了!虽然故宫的工作人员整体来说素质不错,但这次也太恶劣了!随地抽烟虽然不文明但也不能这么对待吧!还是说现代社会女性都堕落成这样了?只会用灭火器远程撒泼解决问题了?……】      佟彤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老康的铁青脸,食指点了点屏幕上的【展开】。      “……师傅,您再往下看。”      热评的后半部分:【……她就不能直接用灭火器砸吗!】      热评底下几百回复。      【滚!没有意大利面了!】   【二营长,把老子的意大利炮……泡糖拿出来给乡亲们分下。】   【我的40米大刀懒得收了,友军厚葬吧。】   【兄弟挺住,手动帮你加狗头 [狗头] [狗头] [狗头] [狗头] [狗头] [狗头]】      手指再往下滑。原来底下还有【更多评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干得漂亮】   【硬核劝阻,引起舒适】   【你们考虑灭火器的感受了吗23333】   【有人知道那个傻B 进局子了吗?别又是和稀泥】      ……      老康师`傅扶了扶老花镜。他不是一般老年人。做了大半辈子的文保工作,认得甲骨文,能写大篆书。眼前这些简体字虽然高深莫测,但他琢磨琢磨,也懂了七八分。      他喝一口枸杞养生茶,藏起嘴角一丝微笑,继续嘴硬:“那你也得写检讨。”      “我写我写。”佟彤忙不迭。      “还有,”老康说,“《千里江山图》明天撤展。那个强光手电筒对画作有没有造成损伤,还需要额外鉴定一下。你明天过来帮忙吧。”      佟彤:“明天,周六?”      “加班。” 正文 闹鬼   第二天, 秋雨淅淅沥沥, 大风吹落槐树叶。      佟彤起个大早, 披件风衣, 蹬着小蓝车, 风驰电掣赶到故宫, 抢了个打卡第一。      展厅安防严密, 层层落锁,就连院长也不能单独进。      组里其他人还没来。保安给她开了第一层门,她叫了个值班的师兄, 俩人各自拿着不同的钥匙,又穿过几道门,来到午门正殿展厅。      还没进门, 师兄刘祺的手机忽然响了, 弹出一个微信对话框,对方备注“亲亲大宝贝儿”。      刘祺眉开眼笑:“小佟你先进去, 我……有点急事, 两分钟。”      刘祺母胎单身三十年, 一朝铁树开花, 追到一个如花似玉小女友, 恨不得把她装手机里天天带着。      佟彤甜甜一笑, 给他一个来自单身狗的关爱:“慢慢聊,不着急。”      她自己推门进展厅,开灯, 开空调。      十三米长的定制展柜横亘在她眼前。浩瀚华美的千里江山图静静躺在中央。      目光跟玻璃展柜接触的一瞬间, 佟彤手里的钥匙落在地上。      脱口而出:“有鬼!”      *      只见玻璃展柜中的千里江山图,不再是片刻之前的青山绿水。泛黄的绢布面上,赫然出现了一方又一方的朱印和涂鸦,成了十二米长的红配绿!      展柜配的是防爆裂防侵入的特殊钢化玻璃,只有用钥匙才能开。别说谁胆敢暴力破坏,就算是让狗啃了一口,瞬间响起的几重警报就能直接惊动一公里外的中南海。      可是现在,玻璃完好,展厅死寂,只有雨声滴答。      佟彤想:起太早了,幻觉。      突然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炸雷,雨声骤然增大。      她本能地一缩脖子,再眨眼一看,只见千里江山那所剩无几的留白上,极慢极慢地又浮现出一方大印,好像鲶鱼出水,泥塘干涸——朱砂丹红瞬间跃出纸面,凝固成泥。      展柜纹丝不动。      展厅里警报器鳞次栉比。红外、微波、超声波、声控……      可是,没有任何外界侵入迹象,眼下这些警报器都是空摆设,一个个闪着岁月静好的小红灯。      佟彤强迫自己镇定,打开手机摄像头,对准千疮百孔的名画拍个小视频,打算先留证。      摄像头转到展厅一角,她看到一个人。      一个蜷缩倒地的男人。在手机灯光中瑟缩了一下。      *      佟彤第一反应,这是个滞留的游客。      故宫闹鬼的都市传说在网上开花结果。佟彤来实习的第一天,老康就笑呵呵辟谣:“那些都是我们编出来吓唬游客,让他们到点按时走人的。”      “辟谣”适得其反。隔三岔五就有游客藏在犄角旮旯,妄想混过闭馆,来个夜探紫禁城,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清宫旧影。      当然,无一例外会让清场的保安请出去。      佟彤刚想出门叫师兄,那个人忽然抬头看她。      昏昏的灯光下什么都看不清,只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流露出若隐若现的微光。      那眼神并非乞求,甚至算不上求助,却没来由的让人心中一震。      佟彤鬼使神差,小步子走过去。      才看清,他全身竟是伤痕累累。素净的脸颊上一道血印,滴水的风衣狰狞地撕开口子。      像电影里那种,被反派追杀到绝路的男主角。      佟彤赶紧问:“您……”      本想问“您需要帮助吗”,却见他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指向一个地方。      那手骨节修长,白皙得不像凡夫俗子。指尖泛着带光泽的青色,仿佛藏着夜间新月。      佟彤顺着看过去。他指着那千疮百孔的《千里江山图》。      她心一跳:“您……你干的?”      那人摇头,风帽下薄唇翕动,口型分明是“帮忙”。      佟彤:“您等下,我出去叫人……”      那人却一道眼神把她拉了回来,依旧固执地伸手,指着《千里江山图》。      佟彤觉得自己明白了:“您是让我……不是帮您,是帮它?”      她指指展柜里的文物,欲哭无泪,“我倒是想帮啊。”      那人眼睛一亮,微弱地说了几个辨不清的字。      佟彤俯身去听。那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冰凉。      佟彤“哎哟”一声,突然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是飘进了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      然后……      咚!      她落地了。      落在一个穿黄马褂的清宫侍卫身边。      *      她这是空降到横店了?      午门展厅里,展柜们无影无踪,千里江山图也消失不见,换成一堆老式的桌椅家具。墙上挂着一排刀剑。      那个神秘的重伤员凭空蒸发,地上一点血迹也没留下。      只有几个面目凶恶的长辫子马褂,正走来走去的,像是巡逻。      这分明是忘了在脑门上贴条的僵尸啊!!      佟彤拔腿就往北跑。北边神武门外就是故宫派出所。人民警察救我!      跑了许久,没人来追。      佟彤回头一看,惊恐地发现,自己似乎刚从一个清兵身体中间穿过去。      那个清兵却仿佛只是踉跄了一下,疑惑地看了看身边,没见到可疑之物,跟同伴嘟囔两句,继续巡逻去了。      天空湛蓝,没有雾霾和PM2.5。      佟彤发现,整个故宫似乎变回了清朝时的样子。空旷的养心殿前广场上,几个长辫子太监忙碌穿梭。      不,不完全是清朝。那个现代的故宫,像是被调成了半透明色,叠加在清朝故宫之上。      佟彤仔细分辨,可以看到路边的消防栓、指路牌、供游客休息的长椅、大树周围的铁栏杆……      都以一种影影绰绰的状态存在着。但那些太监宫女显然看不到,依旧脚步匆匆。      而佟彤本人,也影影绰绰地虚浮在空中,成了个没人能看到的阿飘。      她震惊了好一阵,才冒出一个念头:      ……穿越?      跟刚才那个神秘的重伤者有关?      *      两个小太监从她胸前穿过,一边互相催促:“快点快点。皇上要的茶不能凉啊。”      佟彤借一阵风,飘在小太监身后,一路进了养心殿。      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坐在书房正中。见到小太监,眼皮抬了下。对于趁虚而入的佟彤,他半点表示也没有。      佟彤一眼就认出来了:乾隆!      ——郎世宁的肖像画果然很写实。      只见乾隆皇帝左边玉如意,右边铜暖炉,手持一个镶玳瑁西洋放大镜,一双眼睛在镜片里忽大忽小,正聚精会神地观摩一幅古旧泛黄的绢画。      佟彤再次惊诧:“千里江山图!”      绵延千里的青山绿水,群山涌动,江河流淌,野渡渔村,水磨长桥,每一寸细节都绮丽浩渺,光彩夺目。      书房里贵气逼人。正上方高悬御书牌匾“三希堂”,墙壁上五颜六色的瓷壁瓶,小室隔扇横眉装裱名家字画,下面多宝阁里摆满精致的工艺品和文房用具,角落里还坐着一尊西洋进贡的彩色雕花自鸣钟,镶宝石的钟摆自得其乐地晃来晃去。      但这一切的富贵堆砌,都不如那画中的一粒水珠来得灵动。      佟彤小心翼翼地走近。      乾隆突然抬头。      她吓了一大跳。却见乾隆的目光穿过她,落在了后面一个人身上。      乾隆开口:“和珅,你看这画儿可是真的?”      一个眉清目秀、面白唇红的胖子躬身答道:“皇上您看,这画上虽无署名,但根据画中的笔法、石青颜料的磨损程度,以及后面蔡京的跋文真迹,可推知此图是距今六百年的宋画无疑。灵气与技艺兼具,应当是一位无名天才,得宋徽宗赵佶亲自指点而作。”      他笑容满面,声线优美,音调和体型一样圆润,让人听了熨帖。      后面跟着的几个文玩专家齐声附和。      乾隆哈哈大笑:“好,好!朕今日又得一宝!赵胖啊赵胖,你玩物丧志,昏庸亡国,可曾想你的千里江山会归入朕的书房,作一摆设耶?”      他诗兴大发,吆喝道:“笔墨伺候!”      皇上才思敏捷,每天都要写它十几二十首诗,“御诗集”至今已堆满二十五间书房。小太监不敢怠慢,连忙舒活筋骨,抖擞精神,熟练地捧出一方米芾用过的琅琊紫金砚,用银斗注入济南进贡的珍珠泉水,磨得墨浓,再提一支宋徽宗宫廷御制的瘦金细长狼毫笔,毕恭毕敬地递给皇上。      乾隆蘸墨挥毫,在一座山头旁的留白处题了首七言绝句。      他饱读诗书,又有天下顶尖文人辅佐,每天又孜孜不倦地创作联系,自然文采斐然。作起诗来不仅辞藻通俗易懂,而且还画龙点睛地用了几个鬼都不认识的生僻字,更难得的是,每一句都完美押韵,当真令人肃然起敬。      和珅喃喃跟着读完,真情实感地跪下磕头:“皇上的诗才真是直追李杜,愧杀三苏,奴才再读一百年书,也及不上皇上万一!”      乾隆捻须微笑:“诗词小道。朕忙于政务,偶写几笔,陶冶性情而已。”      佟彤飘在一旁,眼睛都急红了,拼命叫:“喂,不许在人家的画上涂鸦!”      没人听见她的哀鸣。      乾隆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墨宝,命人取出小儿手掌大的“乾隆御览之宝”,沾满印泥——      佟彤豁出去了,冲上去就伸手去拦。      巴掌大的“乾隆御览之宝”穿过她的手掌,“咣当”落到打油诗旁边。      好好一幅清秀山水,多了块霸道抢眼的高原红,红配绿,颇辣眼。      御书房内侍奉的几个小文官纷纷侧首,不忍目睹这等焚琴煮鹤之惨状。      乾隆皱眉,问:“怎么,嫌朕盖章多了?”      和珅忙油嘴滑舌:“宝马配英雄,红粉赠佳人,皇上的御鉴怎么会嫌多呢?这画卷如此之长,就算盖上几百印章,又有何妨?况且市面上的假冒宋画,有了皇上御鉴,便是钦定的真迹,定然会让假货无从遁形,使此画身价百倍。这宋代无名画师九泉有知,想来也会深感于皇上的知遇之恩。”      乾隆哈哈大笑。他的御桌上一排作案工具:“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乾隆鉴赏”、“秘殿珠林”……      乾隆还不尽兴,挑了一枚椭圆形的“御书房鉴藏宝”,瞄准了一排沙鸥。      佟彤欲哭无泪。《千里江山图》何等珍贵,老康带着师兄师姐上手修复的时候,连块颜料渣都不敢碰掉。      多一笔则太多,少一笔则太少。那么完美的构图和色彩,居然有人忍心给毁掉!      乾隆这是把古画当涂鸦本呢!      可惜她身为穿越而来的透明生物,一举一动都轻飘飘的没有力量。她对着乾隆拳打脚踢,对乾隆来说,大概也就是多了几股扰动的空气流。      眼看“古稀老人”的印章当头落下——      佟彤急得满屋子暴走。忽然看到养心殿角落里,飘着一个影影绰绰、半透明的消防柜。      她蓦地醍醐灌顶,明白了自己穿越到这个鬼地方的使命。      她抄起一个透明灭火器,对准乾隆那光滑的发际线。      滋啦啦——      干粉的力道汹涌澎湃。乾隆突然闭眼,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拿着印章的手停在半空。      和珅连忙凑过来:“皇上您怎么了?”      乾隆:“咳咳……咳咳咳……”      他只觉得一阵妖风扑面而来,然后就开始不断咳嗽,话都说不出来。      小太监们慌成一团:“传太医,快传太医。”      乾隆被人扶去寝殿。《千里江山图》被晾在一边,让人卷了收起来。      *      佟彤低头向下看。她的透明身躯逐渐变成实体,啪的一声,脚踏实地。      太监宫女们都消失了。头顶上方出现一个监控摄像头。脚下的青砖上浮出个电力井盖。      故宫变回了现代的故宫。秋雨点点,落在窗棱。      一个极其肉麻的男声逐渐靠近:“……么么哒,我也爱你哟。”      刘祺浪笑着收起手机,走进展厅,笑容凝固。      “哎,小佟,你怎么了?跟见鬼了似的。”      佟彤惊奇地打量这位师兄,半天才问:“现……现在几点?”      刘祺不明所以,又把手机掏出来:“我就在外头站了两分钟啊。现在六点五十。师傅他们马上就来。”      佟彤张口结舌,僵硬地转过头,去找刚才那个重伤的“游客”。      角落里空无一人。      这这……这不是横店,这是聊斋啊!      她逃出展厅,掏出手机,抖着手拨号。      “喂喂,故宫派出所吗?” 正文 千里江山   五分钟后。展厅大灯全开, 一溜警车吱哇乱叫地停在午门底下。      佟彤瘫在小板凳上, 有气无力地介绍案情:“……就是这样, 千、千里江山图, 突然就变样儿了……多了一堆图章涂鸦, 都糊满了……对了!警察同志……”      她没敢说自己“穿越”的事, 怕被直接警车开道送进安定医院。      她缕一缕思路, 刚要麻溜交代那个消失的重伤员,只见一个小民警从展厅中央走过来,带着无法形容的复杂表情, 说:“这位报警的女……同志,麻烦你过来看一下。”      佟彤立马服从命令,跟过去一瞧, 当场坐地上了。      青绿迫人、开阔无垠的千里江山, 干干净净地舒展在玻璃展柜里。角落里的几方无伤大雅的小小红印,与昨天展出时一模一样。      *      “五个摄像头一直对着展柜中央, ”小民警一口炒肝味京片子, “监控画面我们看了, 跟照片儿似的, 纹丝儿没动。”      佟彤觉得五雷轰顶, “可, 可是……有个人……”      “外头彻底搜查了,监控也看了,除了你、你师兄和保安, 没别人来过, 也没有游客滞留——是吧,梁队?”      梁湘叼着块小熊饼干,打了个睡眠不足的呵欠。      她半眯着眼,问佟彤:“昨晚上熬夜刷热搜来着?”      佟彤:“没、没有……”      梁湘是她的小学同学。小时候生病动过手术,耽误两年上学,转到佟彤班上时,女生们自然而然管她叫梁姐。      小学时的梁姐身体弱,拥有可以不上体育课的特权。谁知后来风水轮流转,梁湘不知开了什么挂,事业线一路跑偏,最终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分配到了故宫派出所。      据说还徒手捉拿过好几个小偷。      梁湘眨着一双火眼金睛,打量眼前这个可怜吧唧的老同学:面色苍白,冷汗没干,眼神里有种吃错药了似的懵然。要不是十几年的老熟人,她有冲动给这姑娘做个尿检。      佟彤不敢在梁姐面前扯犊子,匆忙想起来:“我……我有证据!”      急急忙忙摸出手机,点开相册——      最近一张照片,是她昨天下午拍的故宫猫,在红墙下搔首弄姿。      那个满目疮痍的千里江山图小视频,她颤着手录的,足足十秒钟,不见踪影。      *      案件最终被定性为“过于热心的朝阳群众神经过敏看错眼了”。梁湘大手一挥,收队。      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人民群众生命财产损失——除了开展厅的那把钥匙。佟彤当时手抖掉在地上,不知落进哪个地砖缝,一时找不到。      刘祺悄悄对老康说:“师傅,压榨徒弟适可而止。您瞧她累得。”      老康觉得佟彤今天的异状另有原因。他拍拍小姑娘肩膀,轻声安慰:“成了网红不要紧,别有太大压力。要是有人敢人肉你什么的,有咱们故宫兜着。”      老康连夜补课,弄懂了不少网络黑话。      佟彤只能感动地点点头,假装自己是个压力山大的新晋网红。      这种状态是肯定不能碰文物的。梁湘顺带给佟彤请了个假。      “走吧,我今天正好休假,送你回家休息休息。”      *      警车发动,慢悠悠融入帝都早高峰。      车窗前面吊着个古灵精怪的hello kitty。驾驶座车窗里伸出一只胳膊,薅下了车顶的警灯。      窗外小雨无声,细水冲不走雾霾。      “小彤,”梁湘调小了收音机音量,忽然问:“你们内个千里江山特展,下次办是什么时候?”      佟彤一乐,随口说:“上次展览是三十年前。下次……估计得等你退休吧。”      梁湘仰天长叹:“遗憾。”      在故宫派出所当了一年民警,紫禁城里的每条小巷子都巡逻遍了,朋友圈计步永远是独孤求败,可却没功夫作为“游客”,看一看自己喜欢的展览。      佟彤安慰:“回头我给你本高清扫描画册,你……”      “谢了。”梁湘一点不客气。      佟彤还有点恍惚,忽然问:“梁姐,你说故宫不会真闹鬼吧?你们档案里有没有……”      交通灯变绿。梁湘一边挂挡,一边懒洋洋地说:“你放心。我在这一片儿巡逻三百多年了,一个鬼影都没见过。”      佟彤:“……”      收音机里的相声演员替她说出了心声。      “我可去你的吧!”      *      秋雨缠绵不停,薄雾升腾,将整个城市罩成烟灰色。      故宫往北三公里是后海。在这种天气里依旧是游客如云。      在一片酒吧、咖啡馆和网红奶酪店背后,藏着无数陈年落灰的窄巷子,像细细的旧绒线,将这座城市的历史和现实分隔开来。      其中一条很不起眼的巷子,墙上的红路牌写着“煤厂胡同”。      警车停在胡同口。梁湘摇下车窗,递出一把伞:“好好休息啊。”      佟彤打伞往家走。她从小就住在这个胡同里,邻居们都是老熟人。      若在以往,大爷大妈们看到她回家,都会亲切地打招呼:“小彤,回来了啊。”      可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      她路过毛大爷的理发店,毛大爷朝她诡秘一笑。      她路过程奶奶的水果摊。程奶奶朝她挤眉弄眼。      她迎面碰上周阿姨家的老猫。那猫平时不搭理人,今天却围着她喵喵叫。      她来到自己家门口。门口立着个陌生人。      佟彤呼吸一滞。明白邻居们为什么这个态度了。      那是个顶多二十岁的男人,身材高瘦,容色清隽,一头长发随意束在脑后,晃荡出些许不羁。      佟彤心中的判定,在少年和青年之间摇摆了几次,最终定格在“少年”上。只因他有一双过于干净的眼。      他的双眼是细长的,薄薄的眼皮盖住慵懒的倦意。根根分明的睫毛下,目光似流水,淌出十里韶华。      他的眼尾微微上挑,挑出一记嫣红的泪痣,一瞬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感。      他在灰蒙蒙的胡同里出尘绝俗,犹如红尘中一颗明珠。      跟他一比,佟彤高中暗恋的校草就是个路人甲。      而现在,这个颜值能够原地出道的翩翩美少年,在一众大爷大妈的围观下,正礼貌地跟周阿姨搭讪。      “请问……”他无视身边一圈八卦的目光,声音清冷,“煤厂胡同23号,佟彤,可是住在此处?”      *      佟彤站在几步之外,一脸懵然。      围观的大爷大妈们看着她窃笑。      问路的少年转身,目光扫过她的脸。      “佟姑娘。”      语气里并没有太多热忱,但那声音无比的干净透彻,让人听不厌。      佟彤迅速脸红:“呃,您……您找我有事?”      旁边大爷大妈个个面露微笑,那表情分明是“别装了”。      这年头科技发达,手机上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除了查户口的片儿警,还有谁会不辞辛苦地守在人家门口等人?      周阿姨拎着一捆大蒜走过她身边,轻声笑道:“哟,看不出来啊小彤。多久了?”      佟彤:“……”      有嘴说不清。      佟彤的目光忽然落在他的手上。修长的骨节,手指微微弯曲,好像握了一弯月亮。      这手她认得。再看他的面容,苍白俊美,听他嗓音,中气不足,如同大病初愈。      和昨晚展厅角落,那个虚弱惨白的面孔堪堪重合。      只是没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佟彤心中一惊,脱口就问:“你是什么……”      问“你是什么人”显然不合适,可要问“你是什么鬼”……      更不合适吧!      清冷的少年泰然自若,静静看着她双眼,说:“别误会。我是来道谢的。”      道谢?      佟彤脸上写满问号,“你是谁”三个字卡在舌尖出不来。      她才主意到他的衣着。她猛一看时,以为他不过是披着一身长长的风衣。眼下定睛再细瞧,才发现他穿的居然是靛青色的苎麻圆领长袍,是一身古装。      却又不像电视剧里那种走路拖地的夸张古装,也不是汉服党出街的常见款式。而是一种她没见过的剪裁。猛一看去,很容易错眼认成一件长款的宽松风衣。      他显得费解:“天天见,你不认识我?”      旁边几个大爷大妈笑出声,大概觉得佟彤实在是演技感人。      “小彤,还不快请人家院子里坐坐?”毛大爷指着她家大门      佟彤家住的院子,高墙红门,门口还竖着个“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上溯两百年可能还是哪个高官贝勒的府邸;然而现在已经挤了六七户北京土著,成了彻彻底底的大杂院。      几十平米的院子里兵荒马乱,各种私搭乱建的窝棚把院子分割成小型华容道,中间的过道暗无天日,窄得让人必须侧身通过,一不小心就碰到头顶的蓬乱电线。每家人守着几个暗无天日的小屋,没有厕所没有厨房,灶台是露天搭出来的。每到饭点,空气里就弥漫着一股油烟交响乐。      胡同住户们久居其中,不以为丑。      少年朝大杂院里瞥了一眼,没有进去的意思。      “你可以叫我希孟。”他说,“昨日蒙姑娘救护,特来相谢。告辞。”      竖着耳朵的大爷大妈们:“哟呵,好名字,洋气。”      佟彤呆滞半晌,心中冒出的第一个疑问竟然是:      “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      “报警时,你不是登记了身份证?”他答。      眼看那个清雅俊逸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佟彤一拔腿追上去。      “哎,等等,爷,别走!”      *      “你……你方才说你是谁?”      少年走得闲庭信步,好像没有重量。佟彤却拼足了劲才追上。      他放慢脚步,并没有回头。细细的雨滴落在他肩头,熠熠发光,如同笔墨勾勒的画中人。      “我就是千里江山图。”      “……你也可以叫我希孟。那是我的字。”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傲气:“你若不信,就当我今日没来过吧。” 正文 创作层   走出煤厂胡同, 时间飞速前进二十年。      南锣鼓巷人气旺盛, 老酸奶与自拍杆齐飞, 旅游团共小文青一色。咖啡奶茶香裹着的波西米亚长裙迎风飘舞, 水面上鸭头攒动, 浮满了四十块一小时的出租脚踏船。      “别走别走, 我信我信。”      在这么一副游人如织的社会主义和谐画面里, 佟彤艰难地调整着自己的世界观。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画师,平生仅此一幅绝唱, 二十岁英年早逝。      而眼前的人,长衫皂履,显得纤弱纯净。      他抬眼, 眉目如画, 面部轮廓柔和而线条分明,瞳仁青黛, 仿佛与身后的水波融为一体, 仿佛天地之间只他一人。      伶伶然仿佛独立于时空之外, 写意而工美。      佟彤跟那幅画朝夕相处了两个月, 不得不承认, 他整个人的气质, 确是画中的意境。      她觉得自己应该礼貌性地表示难以置信。但他的气质太脱俗,说出的话那么理所当然,让她觉得哪怕一点点怀疑都是亵渎。      “失、失敬啊前辈, ”她有点语无伦次, “您老人家还挺硬朗……”      她偷偷左右瞄,想找找周围有没有隐藏的摄像机。万一是无良节目组在线整蛊。      摄像机没看到,却见到身边一个黑森森的手机摄像头,移动着对准了玉树临风的小哥哥。      几个路过的女生朝他看了又看,窃窃私语,最后谁也没好意思去搭讪。一个红衣妹子拿出手机偷拍。      咔嚓!一道闪光灯。      自称希孟的少年一惊,本能地瑟缩一下,按住眼角。      佟彤赶紧抢上去挡在他身前:“你没事吧?”      他面对强光的退缩像是纯出本能,比常人受惊时的反应大得多。      她瞪了一眼那个红衣妹子,礼貌说道:“手机收了,别乱闪人。”      红衣妹子发现自己忘关闪光灯,把偷拍对象惊着了,自己也有点慌乱。被佟彤一说,脸红到耳根,连声嘟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我没事。”希孟淡淡说。      几个妹子飞快地走远。佟彤轻声问他:“真没事?”      “有点晃眼而已。比昨天那个手电筒差远了。”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唇角,仿佛是笑佟彤大惊小怪。      手电筒。      佟彤十分确定,当时展厅里绝没有如此耀眼的人。否则她肯定会注意到。      心里本来信了五六分,眼下信到七八分。      她小步追在人家后面,像个追星少女似的,偷偷瞄了一眼又一眼。      “要不,”她终于鼓起勇气找个话头,“……还是去我家坐坐?”      对普通人来说,这是个十分暧昧的邀约。然而希孟不知是没意识到还是根本没当回事,很爽快地回:“不必了。”      佟彤:“你不会是嫌我那院子丑吧?”      刚才希孟朝大杂院里瞥的那一眼,她总觉得有点嫌弃的意思。      希孟:“是有点。”      佟彤:“……”      你美你说得都对。      她不提大杂院了,小心问:“对了……那现在故宫地库里……”      “空的。”      盛放文物的恒温柜不透明。文物入库之后,除了固定的例行检查,不会有人闲的没事去开柜子看。      耳边掠过一声“捏糖人”的吆喝,仿佛隔在了千里之外。      佟彤喃喃道:“不是说建国以后不许成精吗……”      希孟:“哦?这是哪年的政策?”      佟彤:“……”      他发觉佟彤在贫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我马上回去。免得你们难做。以后有缘再见。”      *      不是,这撩完就跑,几个意思?      佟彤赶紧追了几步,好歹跟他肩并肩,朝旁边一指。      “您不是要回故宫吗?走这边儿胡同比较近,人也少。您要是不嫌弃,我给带路。”      尽管这位高冷的爷看起来没有跟她深入交流的意思,但她哪能这么轻轻易易的放人走。      文物成精了,这是世纪大事,惊天巨闻哪!      就算是做梦,她也不能这么快醒。      希孟却不给她面子:“我认识路。”      “那我给您打伞。”她殷勤地把伞推了上去。      “不必了,我现在这个状态不怕受潮。”      佟彤赶紧再追两步,挡在他面前。      “昨天……是怎么回事?”她以进为退,锲而不舍。      希孟眼底闪出一丝疲惫,好像觉得这种事怎么还需要问。      佟彤甜甜一笑:“看在我给您挡过那么多次闪光灯的份上。”      希孟终于不赶她了。他安静地沿着胡同一边走,许久,终于开口解释。      “凡是被人创造出来的艺术品,都有灵智。我们居于‘创作层’,每一件作品都有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在大部分时间里,你们的生命层和我们的创作层可以互相感知,但无法穿梭来往。”      佟彤点点头。他清楚闪光灯和手电筒的事,说明他即便是作为一副静静的画,也是有意识的。      她说:“可我们从来没感知过你们呀!”      “没有吗?”希孟挑眉,挺拔的身影在雾霾天里愈显清晰,“你全神贯注欣赏书画的时候,没有觉得它也在和你交流?”      佟彤怔住,低声说:“有。”      一幅意境深远的作品,能轻易影响人的情绪、心态、甚至性格。      她敬畏地问:“所以,我在看画的时候,画也在和我说话?都说些什么?”      他问:“你想知道?”      佟彤慌忙点头,张开耳朵,准备聆听八百年沉淀的人生哲理。      “嗯,也没什么。大部分时间说的都是,‘拜托千万别开闪光灯’、‘不要贴太近展柜玻璃都花了’,‘好无聊,什么时候才撤展’,诸如此类的话。”      佟彤:“……呵呵。”      希孟压根没觉得自己损了人,继续说:“创作层和生命层一直平行并存,井水不犯河水。直到今天早上,我们的世界里,出了一个奇怪的事故。闯进来一个人。”      佟彤问:“谁?”      “乾隆。”      *      佟彤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重新确认了一句:“就是那个喜欢在书画上盖章的大猪蹄子?可、可他死了两百多年了啊!”      “在创作层,时间是可以回溯的。”希孟说,“乾隆本是‘你们的世界’的人,却不知为何,突然闯入了创作层,并且把他那喜欢涂鸦的爱好带了过来。他瞄上了我。大约是因为我最近正在展出,身上的人类气息比较重。”      佟彤听得半懂不懂,不好意思请他掰开了解释。停了脚步,自己闭眼琢磨。      乾隆的印章毁了不少书画,然而《千里江山图》很幸运地逃脱了魔爪。乾隆收集到这幅画之后,仅仅是在卷首卷尾各盖了两个大戳,在留白处题了一首诗,就将它锁进了内府——算是十分克制了。      这其中的原因,专家们也分析过。乾隆非常附庸风雅,偏爱充满哲思的文人画。《千里江山图》这种大气磅礴的青绿山水,大约不太入乾隆的法眼。      《千里江山图》长近十三米。乾隆的印章再大,也不至于喧宾夺主。大部分画卷还是干干净净的原貌。      但是希孟说,在他的世界里,“时间是可以回溯的”。      佟彤想起了今天早上自己那场莫名其妙的“穿越”:乾隆得到了《千里江山图》,兴致勃勃地在上面涂鸦。和珅在旁边煽风点火。      难道是……      她猛地抬头。希孟微微蹙着眉,指尖揉着眼角的泪痣。      “没错。那是一段被改变的历史。乾隆突然对我产生了兴趣,在我身上盖了七十六枚章,题了三百九十一个字,把我变成了一幅惨不忍睹的废画本画。”      他虽然“长命八百岁”,但大部分时间都被雪藏在权贵的书房,建国后才开始公开展出,时间加起来不过几个星期。      虽然不算久,但好歹是个速成班,能让他有机会接触这个光怪陆离、飞速前进的社会。      他说着标准的普通话,言辞中带着古朴的雅意;却又偶尔一本正经地杂入几个流行网络语,不知从哪个游客那学来的。      “而与此同时……”他接着说,“由于两个世界的突然相通,我被弹到了你们的世界。你看到的那个浑身伤痕的人就是我。”      佟彤回忆片刻。      “你让我帮你……我还以为是要帮你叫救护车什么的,可是你抓了我的手,施了什么法术,然后我就……就真的穿越到了乾隆的时代,阻止了他对你的疯狂毁坏,让你保持了原有的模样。”      希孟挑眉:“还要我再谢一次吗?”      佟彤:“等会,让我静静。”      她靠在个石墩子上,闭着眼睛梳理了一下方才听到的海量信息。      一,历史上那个喜欢盖章的弹幕小王子乾隆,突然开启了疯狂毁图模式,比以往更加勤奋地涂鸦。      二,她穿越到了两百多年前,用灭火器喷了乾隆一脸,又全身而退地回来了。      三,人类的世界和艺术品的世界,打通了。      四,她身边就站着个绝色的艺术品。      ……      怎么看怎么像是做梦。      她摸出手机,开始拨号。      希孟警惕问:“你做什么?”      她特无辜:“给、给文物局打电话啊。这么大事儿,得上报国家啊。”      “还真有觉悟。”旁边小哥哥眉头一蹙,她手机信号就歇菜了。      他神情凝重,一字一字说:“今日的事故实属意外,因你也卷了进去,我才跟你多说几句。其余人知道得越多,就多一分不确定的风险。”      他语忽然瞥了她一眼,泪痣一挑,隐约笑意。      “再说……你觉得会有人信吗?”      佟彤:“……”      不会。梁湘肯定得押她去做尿检。      她想起来什么,有气无力地问:“那、那展柜里那个乱七八糟的画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拍了视频的……”      希孟轻描淡写地说:“是我造的幻象,为了让你明白发生在我身上的后果。”      佟彤激动了:“你还会造幻象?那……”      这位大仙至少八百多年的修为,是不是可以上天入地啊!      希孟慵慵懒懒地看着她,显然没有“表演一个试试”的兴趣。      *      佟彤泄气,克制地不瞪他。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爷空有好皮相,实际上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主。      她为了他,慷慨挡闪光,飞身堵手电,勇闯异世界,硬核怼乾隆,差点吓出心肌梗塞,还报了个假案,不知道在派出所里留了什么精分的案底——他好像觉得一切理所当然似的!      看他那副嫌弃的样子,就连刚才那次道谢只怕也是勉为其难。      她愤愤不平地想,搁在那个满是艺术品的“创作层”,这位小爷多半也是个凉薄的渣男。      她哪点对不起他了?      希孟静静等她腹诽完毕,忽然问:“那你知道,我们两个世界,是为什么突然互通的吗?”      佟彤持续感到他目光中的微妙嫌弃。她小声说:“玄学的事,哪有什么因果啊……”      “两个层级之间,其实有一个很隐秘的连接点,它的位置或有变动,却始终不为人所知。有点像你们科学家口中的‘虫洞’。”他对现代知识的涉猎还挺广泛——前几天刚好有几个理论物理研究生来看展,全程在讨论毕业论文,“但如今,我知道它在何处了。”      不知怎的,佟彤觉得他的语气有点咬牙切齿。      她不懂就问:“在哪儿?”      他抬眸,意味深长,“就在午门左雁翅楼拐角的灭火器阀门里。” 正文 表情包   在一片尴尬的寂静中, 佟彤的手机嗡嗡一响, 弹出来一条公众号推送。      是故宫官方公号关于消防安全的自吹自擂。说是自故宫消防队成立以来, 49年零火灾, 实现了“把一个完美的紫禁城, 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年”。      “可不是吗……”佟彤喃喃说。      这年头人□□炸, 两个世界的连接点, 放在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都有可能被轻易开启——熊孩子乱摸,故宫猫误触, 巡逻的保安随便一踩,等等。      只有故宫的消防器材,从安装完毕的第一天起, 就注定了要在柜子里无所事事地守望, 直到被过期撤换,也等不到一次用武之处。      除非, 有人手欠……      佟彤低头, 看着这双有自己想法的手, 心情一言难尽。      她不认命地嘟囔:“难道之前没人开过那个灭火器?”      希孟:“不知道。就算有, 你是第一个能够穿梭于层级之间的人类。”      佟彤兴致缺缺地自我评价:“哦豁, 天选之子。”      *      她正琢磨该怎么将功补过, 忽然听到希孟低低笑了。      “不过,干得好。我在故宫住了三百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大快人心之事。”      佟彤赶紧心虚地一笑:“前辈您过奖。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保护您的安全义不容辞。”      人妖(?)殊途, 要见一面不容易,谁也不想头一回“建交”就给对方留下个乖戾的印象,因此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两句商业互吹,算是补上了友谊小船的洞。      *      前面一个宽敞的十字路口,一串红绿灯整齐划一。      希孟问:“往哪拐?”      “往南。”这是北京人的习惯,指路不说前后左右,非要东南西北。“现在红灯,先别走。”      路边支着个卖报卖水的小摊。佟彤凑过去,手机扫了个码,从摊子上顺走一样东西。      “给,您戴着。”她递给希孟。      “这是什么?”他惊讶。      “墨镜。”她指指对面,“雾霾太重,对面车子都开远光灯了,我怕您受不住。”      希孟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间。绿灯亮了,四周响起引擎发动的声音。对面果然射来好几束张牙舞爪的大灯。      他犹豫着把镜腿架上耳朵。以前也见过进了展厅不摘墨镜的装逼游客,知道墨镜怎么戴。      一身汉装的美少年,半张脸上遮了个潮流偏光镜,一下子生出了桀骜而瑰丽的气质。      旁边几个骑车的女孩纷纷侧目,共享单车骑得歪七扭八。      佟彤伸长了胳膊给他打伞,觉得自己像是大明星的小助理,还不发工资的那种。      *      这姑娘太殷勤了。过了马路,希孟淡淡道:“佟姑娘不必这么客气。”      佟彤乐了,乖巧说道:“别别,您是祖宗,我是晚辈,应该的。”      笑话,结交到如此咖位的大佬,还不得猛拍彩虹屁。虽然对自己可能没什么好处,但彩虹屁又不要钱,拍就是了。      希孟嘴角一抽,说出一句埋藏心里好久的话:“那,那能别一句一个‘您’吗?我这模样很显老吗?”      佟彤低头沉默了好一阵。      “不不,我不是为了跟您客气。”她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红脸,“我俩不算特熟是吧?”      希孟点头,不明白她的意思,“认识两个月。”      “我们北京话里,对于我们这种关系的第二人称就两种,要么用您,要么用你丫。”      佟彤眨巴眼:“您挑一个?”      *      佟彤把天聊死了。希孟后来就没理她。      他拥有八百年的沧桑积淀,没兴趣跟一个凡人丫头斗嘴皮子。      到了神武门对面,希孟单手摘下墨镜,交还给她。      “佟姑娘留步。”      佟彤从善如流地停步了。她今天本来就应该请假在家休息,不好再让同事看见她出门乱跑。      虽然她心里还浮着一串疑团,虽然她还想拽着这个神秘的小哥哥唠上一天一宿,但……      彩虹屁也拍够了,人家几次三番地表达了“要回去”的意愿,她再死乞白赖缠着,多丢人类的脸啊。      再一抬头,满眼游人,没有希孟的影子。      *      佟彤怅然若失,打开手机上一款速写app,想把此时此刻的心情记录一二。      盯了半天屏幕,文思枯竭,写不出一个字。于是顺手勾勒,简单指绘了一个傲娇美少年的侧颜。然后写上日期。万一以后觉得自己今天是平白做梦,可以留个证据拿来缅怀一下。      她是学美术出身,素描底子深厚。      绝色少年飞快地成型。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微微的小嫌弃,特别传神。      退出app,才发现手机推送里一堆闪烁的通知。      *      《少女,不要怂,正面刚!》      一篇流量推文在朋友圈里转载。开篇配图赫然就是“故宫职员硬核怼人”的舒适片段。      熟人们瞬间认出了那个肩扛灭火器的娇小身影。几十条未读消息大同小异。      “小彤小彤,视频里是你吗?”      有直接问的,有群里艾特的。更有甚者,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灭火器视频做成的gif表情包,已经让人配了“高分喷雾”、“变gay喷雾”、“欧气+1000”之类的文字。      “灭火器女孩”的喷雾表情包已经小火了一波。      还有过分的,比如把灭火器喷出的干粉P成了金币的“变富喷雾”。      还有佟彤周围闪烁着一堆“智商-100”的“智障喷雾”。      更过分的,还有把佟彤脑袋P成熊猫头、容嬷嬷、王尼玛的……      底下一群人收图,俨然成了表情包的跳蚤市场。      佟彤傻了一阵,实在是不愿意见到“灭火器”仨字里的任何一个了。她揉揉太阳穴,发了个釜底抽薪的朋友圈。      【是我。】      配了一个从影视剧里截下来的乾隆的表情包。      她暗搓搓的心思是,拿灭火器喷抽烟的算什么,喷乾隆才真的爽啊!      *      佟彤扫了辆小蓝车,穿过人流,劈开尾气,在雾霾中冲锋陷阵,轻快地掠过了堵在路上的一众公交、出租、私家车、旅游大巴,在车上乘客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一骑绝尘。      等回到后海步行区,她锁车走人,拿起手机一看,朋友圈已经集了七八十个赞。      而且居然还有一个好友申请:      【你好灭火器少女,我是苹果视频制作组的飞飞,请问方便接受采访吗?】      苹果视频是微博红V,以选材独特闻名,捧红过不少草根奇葩。      佟彤骤然看到这个大牌,心里忽悠一大跳。      她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完全没意识到流量的可怕。      她暂时还没有转行当网红的打算。想了想,赶紧把刚才那条朋友圈删了。至于那个飞飞,她没理会。      *      佟彤回到煤厂胡同,本以为生活重新回归平淡。      却不料,理发店的毛大爷依然对她挤眉弄眼。      水果摊的程奶奶看着她,脸上皱纹褶成花。      两个大概是从后海瞎逛过来的游客,身上挂满购物袋,像两棵鼓鼓囊囊的圣诞树,正艳羡地打量着佟彤家的朱红大宅门,以及门口立的“私人住宅,游客止步”,指指点点。      “哦豁,四合院!怕不要几千万,浪个住得起哟!”      佟彤闪过“游客止步”,摸出钥匙开门,昂首阔步进了院。      眼看两棵圣诞树变身柠檬精,她唇角一翘。      她马上就笑不出来了,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      院子正中,大槐树下,两排晾衣绳之间的石凳上,端坐着一个人。      一只白皙的手正搭在斑驳的石桌之上。修长而灵活的手指,正温柔地描摹桌上刻着的象棋棋盘。一双大长腿无处蜷缩,只好挨在石凳旁边的丝瓜架上。      见到目瞪口呆的佟彤,他轻轻一笑。      佟彤完全失语。      说好的撩完就跑呢?      她气哼哼地说:“您不是嫌我这院子丑吗?”      “我……回不去了。”希孟双腿一舒,心安理得,“地库门口有道符。”      *      佟彤心一咯噔。她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至今还没退团,不至于招惹太多牛鬼蛇神吧?      不过当希孟用手指把那道“符”的样子画出来,她哑然失笑。      “不怕不怕,这是中国消防的logo……等等!”      她摸出手机,迅速点开刚才收到的那条公众号推送,手指上滑。      “把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下个六百年”——一千来字的王婆卖瓜后头,跟着一条言简意赅的叙述。      佟彤快速念道:“……巴黎圣母院火灾为我国文博界敲响了警钟。我院对消防安全高度重视,已经安排了突击检查,排查火灾隐患,并即日起升级消防系统,地下仓库三期率先采用中科院最新研制的阻燃材料……”      最后是一张配图。技工们正热火朝天地对地库进行升级改造。      希孟余光看到那照片,叹了口气,神态懊丧。      “没想到,现代科技发达至斯。区区一种涂料,居然挡得我走投无路。”      *      佟彤傻眼了一会,微信里跟什么人问了几句话。      希孟饶有兴致地看她在手机上噼里啪啦的打字。心里忽然想,这姑娘手指灵活,应该是个丹青方面的可塑之才。      佟彤一边看回话,一边说:“我问了消防中队的大哥,这个高科技涂料只是试验性地应用在了……嗯,不巧,您所在的那个恒温区,并没有把地库全糊死。等升级工程结束,脚手架撤掉,应该就能让您正常出入了……我问问要等多久……嗬,至少半年……”      为了保护古旧文物,书画展出之后入库,做完必要的检查,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开箱的。这半年里,只要故宫不发生大规模安全事故,没人会发现千里江山图的失踪。      佟彤收起手机,才发觉一件棘手的事。      “这半年……呃,您老人家有别处可以待吗?”      话说完,才发现问了白问。这年头房价畸形,有几个能阔绰到在帝都有多余房产的?      他老人家要是真能狡兔三窟,现在就不会厚颜无耻地出现在她这个脏乱差大杂院的现场。      希孟疏落不羁地往后一仰,发觉石凳没靠背,又不动声色地直回来。      “既来之,则安之。还要烦佟姑娘给我找个容身之地了。”      他说得不紧不慢,慢条斯理,理所当然。      然而佟彤为难:“这……”      “我要求不高,恒温恒湿,光线别太强就行。”      “……”      “对了,面积不要太小。故宫的地底铁柜实在是令人抑郁。”      “……”      “等半年期满,我自有办法回去,你不用担心。”      “……”      佟彤心里喊,我家小门小户,实在容不下您这么大一尊佛啊!      可灭火器是她喷的,“虫洞”是她给开的,于情于理,她怎么也得负责一下善后。      放任他在人间流浪?磕了碰了咋办?      希孟弯腰,从地面一丛青草里拾起一串钥匙,站起来,挂到佟彤手腕上。      他的指尖微凉,片刻拂过,像浸了一泓甘泉的细瓷。      “别再把钥匙丢了。”他淡淡一笑,眉目舒展。      妈的!      佟彤心里非常不淑女地骂了一句。      不愧是大佬,国宝,全国人民的心尖肉,恃美行凶的大ip……      这人一笑起来,她完全没抵抗力。      刚才他的嘲讽、嫌弃、忘恩负义?不存在的。      她一咬牙,破釜沉舟地说:“嗯,附近有几个主打古风的民宿,我大概能给您包三个月……哦不,两个月……”      她摸出手机查看自己的银行卡余额,顺便把购物车里的萌物都删了。      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正文 真香   忽然院门吱呀一响。      佟彤原地一跳:“诶, 我姥姥回来了!”      *      佟彤生在大杂院, 长在胡同口。不过自从高中开始, 她父母就响应国家政策, 跑非洲修高铁去了, 难得回一次国。      大杂院里的其他住户, 多半都借着经济腾飞的东风买了房, 早早就搬到燕郊大平层,尽情呼吸自由的空气去了。院子里此时人烟稀少,没小时候那么热闹。      只有佟彤姥姥故土难移, 一直住在大杂院里。佟彤大学工作都在北京,也就顺理成章地跟姥姥住在一起。      姥姥社交丰富,是个老年登山群的群主。今天本来约了一帮老伙伴去香山看红叶, 不巧天气不佳, 又是秋雨又是霾的,大伙摘几片红叶照了相, 就提前各回各家, 买菜接孙子去了。      佟姥姥进门的时候嘴咧到耳朵根。胡同里的老伙伴们早就八卦地跟她说了。      “你家小彤带了个小伙子回家呢!”      “啧啧, 可俊!跟电视上内个小谁似的!”      “就是有点傲。但是真俊呐!”      “您也得敲打敲打, 姑娘家的不能这么主动, 不好的……”      最后一句话姥姥颇不以为然。她家小彤乖着呢, 不用她操这个心。      ……      佟姥姥把登山杖戳在墙根,一眼就看到了她外孙女和一个小男生在院子里说话。      ……比电视上内个小谁还俊。佟姥姥想。      姥姥好客,碰上个上门推销的都得给人家塞俩枣。这时候脸上笑出千沟万壑, 热情地招呼:“小伙子, 坐!小彤你真是的,也不知道招呼招呼,快给人家倒点水!……”      希孟好奇地看着佟姥姥的登山杖,问佟彤:“这是何物?”      这东西过不了安检,他在故宫没见过。      佟彤没时间跟他科普这些鸡毛蒜皮,赶紧整出一副无辜的笑脸,给姥姥搬个凳子,使劲朝老人家使眼色。      ——姥姥您多想了,他虽然戴着个墨镜,可他不瞎啊!      姥姥开始查户口:“小伙子九几年的?是小彤同学吗?北京人?……”      佟彤打断:“内什么,姥姥,他是……”      该怎么给这位爷编个泯然众人的身份?      姥姥已经脱了冲锋衣,换上花套袖,里里外外开始忙:“留下来吃饭吧!哎呀小彤,你带朋友来家也不说一声,家里都没菜,姥姥给你们做个疙瘩汤?小彤快,用那个‘饱了吗’定俩菜?还是去外头撮一顿?”      希孟一时听得有点懵。他虽然已经过了普通话八级,但普通话和北京话又不一样。来逛博物馆的游客也很少以这种语速唠家常。他一字一字分辨,觉得有点超纲。      “我……老人家……”      佟彤眼看小哥哥要掉马,千钧一发之际,梁湘的脸在她脑海里闪过。      她磕磕绊绊地编好了瞎话:“他是梁湘的同事,嗯……特警,要抓一个藏在咱们片区的嫌疑人。为了隐藏身份,暂时住在咱们院儿。我跟梁湘说了,让他暂住我爸书房。”      佟爸爸连年不着家,书房基本等同于储藏室。里面有个简易的沙发床。      姥姥听得一愣一愣的,看向希孟的眼神带了赞赏,喃喃道:“警察啊?”      现在警察也能留长发了?怪时髦的。      佟彤点头:“嗯,姥姥别轻易跟别人说。”      然后飞快地对希孟说:“别乱说话,保持微笑。”      姥姥神情严肃:“一定配合政府工作。”      她把希孟推进书房,还不忘给姥姥宽心:“放心,不会给咱们招事儿。他不是一般人!”      *      大功告成,佟彤关上门,拉过一张皮椅子,坐在上面愣神。      一抬头,希孟垂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她。      她有点窘迫:“我……我平时爱国敬业诚信友善,不怎么撒谎的。”      希孟四周看看,轻声说:“听闻京城居不易,你这一室,要付多少租金?”      佟彤乐了,大大方方一叉腰。      “哪能跟您收钱呢!这屋子空着也是空着,给您住半年,蓬荜生辉——对了,回头我给铺个床。屋里的杂物别乱动。”      她说这话,是因为希孟已经好奇地打量起了书房里的物件。      一张老式办公桌,玻璃底下压着几张不同年份的全家福。桌上一摞杂书,旁边一个书架,架子上五颜六色,堆着厚厚一沓水彩画。      中年大叔谁没点附庸风雅的爱好。有那么一阵子,佟爸爸迷上了水彩,每个周末都去公园写生。      希孟指尖轻挑,翻了几张水彩画。随即马上移开了目光。      佟彤忽然好奇,想听听大佬的评价。      “画得怎么样?”      希孟嘴角抽了抽,“辣眼睛。”      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辣眼睛。他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突然有些发红,扶着额角眩晕了几分钟。      还真不给面子。不过佟彤也知道,自己老爹的艺术天分,实在如同A股市场一样捉摸不定。      让她惊讶的是,希孟小爷对美丑实在是挑剔得很。几幅丑画,居然对他造成了肉眼可见的伤害。      本以为他在这个世界上百毒不侵,未曾想软肋在这里。      她忽然问:“但这些画也算创作品吧,它们也能进入‘你们的世界’么?”      希孟揉太阳穴:“在‘创作层’大概是几桶地沟油吧。天分这事,不能强求。”      佟彤彻底死心,赶紧把那沓画翻个面儿塞进书架深处,心想以后可得小心,不能让太丑的东西入他眼。      忽然佟姥姥在外面叫她。      “小彤!说拿饮料怎么没回音儿了呢!姥姥开了箱饮料,给人民警察喝点儿啊!”      佟彤答应一声,拿了两罐饮料进屋。      “累半天了,先喝口水……诶,还没问,人间的东西您吃得惯吗……”      希孟一抬眼,眼前赫然一罐某品牌椰汁。      他还没来得及戴墨镜。      他轻轻骂了一声佟彤听不懂的话,晕过去了。      *      国宝美丽归美丽,惜乎太脆弱。      还好他不久就醒了,没有让佟彤担一个故意毁坏文物罪。      他坐在皮椅子上休息,桌子上随手取了一本佟爸爸的《摩托车维修:从入门到精通》,慢慢翻看目录。      他从游客口中听过摩托车,但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觉得挺新鲜。      他看得投入,书页簌簌出声。      佟彤发现,这位爷表面上高冷欠揍——当然他性格也许确实孤傲——但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他初入人间,处处谨慎,不愿惹麻烦。      可一旦他放下戒备,还是很直率纯真的。      比如现在……      看书看入迷了,压根不理她了。      书房朝北,采光一般,因此装了天窗。日光下移,从天窗里照进来,孔雀开屏似的落了他一身,勾勒出清隽淡雅的侧颜。      佟彤借口收拾屋子,全方位多角度地欣赏了好久。      真不愧是国宝啊,她想。      直到书房里一尘不染了,她也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留下,小声说:“我回屋歇着去了。晚饭叫您——对了,您想吃啥?”      希孟从书里抬头,有些鄙视地看了她一眼。      “你觉得我需要吃人间的食物吗?”      “……”      好,知道您金贵。      “那我不打扰了?”      他朝她温润一笑,表示送客。      佟彤:“……”      不是,谁是房东来着?      *      晚饭,佟彤下了打卤面跟姥姥一起吃。老人家肠胃弱,面做的清汤寡水。      姥姥还问呢:“人民警察不跟咱一起吃饭?”      佟彤酸溜溜说:“不了,他有伙食补贴。”      姥姥“哦”了一声,心想也是。人家是有特殊任务的,就得深居简出嘛。否则打草惊蛇,让犯罪分子跑了,不就白忙活了吗?      ……      姥姥去睡觉之后,佟彤在房间里回顾这水深火热的一天,觉得自己真不容易,应该犒劳一下。      二十分钟后,一辆“饱了吗”小摩托从胡同口飘然而来,在四合院门口丢下一盒小龙虾。      不能让姥姥发现。佟彤悄悄把小龙虾偷渡回房,关了门。      ……      正大快朵颐,忽然有人敲门。      笃笃笃。      佟彤吓一跳,蹑手蹑脚看了猫眼,才用胳膊肘压着门把手,用脚把门勾开。      希孟玉树临风站在门口,目光集中在她的双手。      ——都戴着塑料手套,红光透亮,散发出勾魂摄魄的香气。      佟彤不知道他深夜造访所为何来,愣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问:“您这是……”      希孟声音低沉:“什么香气?”      佟彤噗嗤一乐,抓住机会怼了一句:“您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吗?”      他嘴角一抽,嘴硬:“我觉得我还需要熟悉一下这个世界。”      ……      二十分钟后,又一辆“饱了吗”小摩托从胡同口飘然而来,在四合院门口丢下两盒小龙虾。      真香。 正文 摩托车维修   吃完小龙虾, 两人相视一笑, 轻手轻脚把把垃圾拎到院子外, 消灭罪证。      希孟还算挺有担当, 接过垃圾袋就往垃圾桶里抛。      “等等!”佟彤飞快制止了他, 发出一句灵魂拷问:“小龙虾算干垃圾还是湿垃圾?猪吃小龙虾吗?……算了我查查。”      身边突然一声有气无力的:“湿垃圾, 扔一起就行。”      佟彤吓一跳, 才发现垃圾桶旁边还有个人。      那辆外卖小摩托居然还没走。一个简易工具箱摊在地上。外卖小哥蹲在地上,答了她这一句,又拿起手机给谁打电话。电话大约没接通, 小哥急得满头大汗。      佟彤关心问:“怎么了?”      小哥愁眉苦脸,指了指工具箱:“刚从您家出来,车就坏了!我这还有好几单呢!得了, 今天一天白跑, 还得扣钱……”      希孟半跪下来,借着手机光亮, 静静检查了一下那辆抛锚的小摩托, 忽然说:“小毛病, 很快就能修好。你这里有Y型扳手吗?      ……      十分钟后, 摩托车成功发动。外卖小哥骑上去试了试, 敬佩得五体投地。      “您是蓝翔出来的教授吧?”      小哥乐得合不拢嘴, 飞快地道了谢,一骑绝尘地走了。      佟彤也合不拢嘴——惊的。      回到家,她殷勤地给他开水龙头洗手。      “您……您啥时学的修摩托?难道有游客天天在您跟前念叨摩托车维修技术?……”      她忽然想起什么, 难以置信地问:“不会是我爸那本《摩托车维修》吧?”      他也就随便翻了一个多小时啊!      希孟冲掉手上肥皂沫。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他不以为然地说:“是, 怎么了?”      他笑笑,嫌弃佟彤的大惊小怪:“我也就是比一般人学得快点而已,别那么惊讶。”      佟彤一想,可不是么。他上辈子可是18岁画出传世名作的神童啊。      学个修摩托车算啥啊!      *      转眼快十点了。佟彤不知道文物需不需要睡觉。就算他不需要,万一他又想体验生活呢……      好在书房里有张沙发床。佟彤检查了一下,没什么破损异味。      最后她拎来个塑料篮子。      “那个,别误会,我不是瞧不起您……”她有些忸怩,“但您知道这些东西怎么用吧?”      篮子里装了全套洗漱用品,加两条新毛巾。      希孟手里的《国家地理》已经翻了一多半。他放下杂志,有点疑惑地看着佟彤从篮子里掏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瓶子。      “浴室在东边。要是想洗澡的话,把墙上那个金属手柄往上提就行。要热些就往左,要冷些就往右。调节水压大小的话……”      佟彤发现自己在给一个刚认识的小哥哥讲解怎么洗澡。      好好一个四合院,愣是让她讲出了高端spa的既视感。      她硬着头皮,假装自己在背书。      “……您要需要换洗衣物,我立马去买,超市还半个小时关门……”      背完书,一抬头,发现希孟的神色有点恼羞成怒,好像是被她瞧不起了。      “这就不用姑娘操心了。”他慢条斯理的,一样样拨弄她带来的东西。她为了给他多点选择,各种功效和香味的都拿了点过来,让他选,“这种漱口水带酒精,用了容易口干,我就不用了。这个‘霸总’牌洗发水是生发的,难道在佟姑娘眼里我发量堪忧?这款面霜就是小绿书里流行的美白神器吧,价格不低,破费了……不过,你觉得我需要美白?……”      佟彤静静听他讲课,心中划过六个大字“有眼不识泰山”。      “打、打扰了,那您自便……”      *      也挺好,这年头古董有觉悟,懂得自己与时俱进,用不着别人帮他适应社会。      佟彤回到自己房间,打开晋江看小说,竖着耳朵听外头动静。      小说看了老半天,男女主从初识到都快领证了,外面依旧没声响。      佟彤老大担忧,轻手轻脚地来到书房外面张望,没有人。      又来到浴室门口,她惊了。      水漫金山,沿着地砖缝儿,曲曲折折地流了满院子!      几大瓶洗浴用品已经成了沉没的泰坦尼克。塑料篮子在水面上漂浮,像孤独的救生艇。      佟彤慌忙叫:“希孟你还好吗!”      里头静了一刻,才听他出声。      “佟姑娘,你家浴池漏水。”他的声音还尽可能的优雅淡定,但语速已经很诚实地比平时快了一倍多,“怎么办?”      佟彤一跺脚:“你早说啊!吼一嗓子叫我啊!”      “……”对家没吱声,大概自觉理亏。      她哭笑不得:“我家这是淋浴,不是浴缸。你要放满水是不可能的,是用花洒……”      里头的声音无比惊讶:“自动喷淋?”      那不是故宫消防的配置吗?      人总是容易高估自己。物件也不例外。      他也许从百万游客口中听到了在这个世界里生活的方方面面,什么小绿书小白书能说得头头是道,可那毕竟是纸上谈兵,实践经验为零。      她不知道,这幅死要面子的画儿,刚才一个小时在浴室里是这样度过的:      “原来这就是现代城市的供水系统。好像和故宫的不太一样……哦,好烫。”      “镜子……名不虚传。难怪现在小姑娘那么喜欢照镜子。”      “原来我在人间是这幅模样……嗯,平平无奇。”      “不过在人类中还算优秀。”      “很多游客都提到过,‘大热天的,回酒店要洗个澡’。可见洗澡应该是很方便的——可能现代的浴池都会自动加满水吧。”      “这么多瓶瓶罐罐……似乎都差不多,根本没有网上说的那么多区别。都打开研究一下好了。”      虽然他不知道,有些游客排队三小时,观看五分钟,好不容易凑近了展柜,为什么不专心膜拜他的尊颜,却偏偏兴高采烈地讨论美妆和自拍。      让他有种被时代抛弃的深深寂寥感。      然而,一个悲催的事实是,来故宫参观特展的游客们聊天聊出天南海北,唯独没聊过浴室花洒的具体使用步骤。      他又没看过《浴室维修指南》。      佟彤赶紧想辙,马不停蹄地指点他进行浴室排水工程。      ……      还好里头的肇事者只是过于自信,智商还算在线。稍加指点,他就知道该怎么收拾自己捅的篓子。      “给,拿着。”佟彤抱起一团旧浴巾,“拿去吸水。”      “……”      佟彤一转头,看到高脚凳子上整齐地叠着几件汉服。      “赶紧的,我闭眼不看。”她学梁湘那种大姐大口气,“再耽搁水就渗进墙砖缝里了,还得请人来修,我姥姥非得跟我急不可。”      里头依旧没声,只是传来一股子惊讶的气场,显然是惊异于她的厚颜无耻。      佟彤叹口气。这人连虫洞小绿书都知道,但在某些方面仍然和她有巨大的代沟。现在不是保守的时候啊亲!      “你不是会幻化么?给你自己幻个羽绒服不就得了?快点。”      一门之隔,那边又是为难,又是无奈:“装裱挂轴都留在外面了。”      佟彤反应了两秒钟才明白。原来他的衣裳都是装裱材料幻化出来的。      她没办法,小声哄他:“你把门开开一点点,伸一只胳膊出来就成,我保证不往里看。”      希孟欲言又止,“这……”      佟彤糟心她浴室的墙砖,心里一急,舌头出溜,说出一句她日后追悔莫及的话。      “拜托,这两个月我跟着师兄师姐做修复鉴损,您老人家上上下下我都拿放大镜看熟了,精确到毫米——乖,伸手,有点儿当文物的觉悟。”      里头没声了,大概是无言以对。      慢慢的,门开了一条吝啬的缝,浴帘里悲愤地伸出一条手臂。      佟彤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白皙的肤色,劲瘦修长的线条,手腕处隐约几条青筋。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小臂外侧的一道刺青。那是一束交错的浓黑线条,瑰丽而流畅,似水墨山石,又像写意书法。墨色深入肌理,一直延伸到手肘之上,刻印出一气呵成的丹青。      水墨刺青,放在当下也算是个新潮事物。然而他的这一副刺青,细看之下,犹如长在他肌肤里的常青藤。      佟彤没敢瞎问,心想刺青文身什么的,搁他那个年代或许很普遍。梁山上不还有什么花和尚九纹龙吗,文得满身都是,一看就是混社会的。      他这样的也许还算保守呢,顶多是个混社团的。      佟彤还在发愣,手中的一团浴巾被抓了去,浴室门严严实实地关上,热气怼了她一脸。      *      经过最初一天的鸡飞狗跳,“临时征用民房的特警小哥”已经逐步进入状态,偶尔在院子里见到佟姥姥,也能冷淡而礼貌地露出一个春天般温暖的微笑。      当然他不常出门。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借阅书房里的书。从《国家地理》到《机械工程控制基础》到《逆天邪君:称霸异世大陆》(天知道为什么佟爸爸会有这种书)都慢慢地翻了一遍。      佟彤跟他道别的时候,他正拿着本书在读。      “那个……前辈,我今儿去驾校,您好好休息。”      希孟从书页里抬起头,明显的不满。      “佟姑娘去驾校做什么?”      看他那意思,家里住了个国宝还不二十四小时好好照顾,还不务正业?      佟彤理所当然:“学车啊。”      希孟是大牌,到哪儿都有专人陪送。佟彤不一样啊。文保科技部有时要出门跑任务,比如寻个稀有材料、或者去相关部门办各种手续什么的。      才不给报销打车费呢。部里有辆小旧车。驾校费用自理。      佟彤赔笑:“我科三已经挂两次了,爷,放我走吧。”      可能是这句“科三挂两次”给了希孟一点优越感。他大度笑笑,表示随她走。      佟彤给他个充满电的旧手机,是从抽屉里找出来的,连上家里的无线网,装了几个常用app,教会他怎么用。      “这里可以看电视——中央台,北京台,各种地方卫视——国家大事和国际新闻应有尽有;这个可以在线读书,不过你省着点用,我没充太多钱;这个是微博,帮您了解民生百态。”      “童童不过儿童节”是她的微博名,注册的时候随便写的,由于没冲会员,一直没法改名。      这个号她只是偶尔上,随手拍点工作生活日常。一般也就是来自师兄师姐的两三个点赞。      她先飞快地取关了不少沙雕营销号,再递给他。      “要找我,就给‘故宫文保科技部’发私信。”她说,“那个号现在主要是我来打理,师傅不太会玩网络。”      “故宫文保科技部”虽然是官号,但一没加V二没对外宣传,现在只有一百来个粉丝。反正这个号皮下也没几个人,发过的微博屈指可数,主要是一些内部会议和领导视察的信息,浏览量三位数。      “有事儿联系我。”她谆谆告诫,“这手机里没卡,出了家门就不能用了。不过您没事儿也别出去,免得再被人晃闪光灯。”      用微博联系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家里的固定电话早就淘汰了;微信需要绑定手机号,发短信打电话也需要手机卡。而佟彤现在没有多余的手机卡。      “知道了。”      希孟对手机还是很熟悉的。每天几万人流量对着他拿手机拍照。他对各类手机的了解秒杀大部分普通人。      他稍微练习了一下就熟练上手。先随意点开微博,往下滑了几次,疑惑地问:“……这么多转发锦鲤是什么意思?”      佟彤脸一红:“日常迷信,您不用管。删了也成。”      都是她以前年幼无知的黑历史。现在她早不信这个了。      他极淡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只会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呢。”      佟彤:“……”      这人不是来自“创作层”,而是来自不损人不舒服星球吧!      见他似乎心情好,佟彤犹豫片刻,大胆又问:“昨天你、你的手臂……”      她指指那个刺青的位置。      希孟轻轻斜她一眼,皮椅子高冷地转了半个圈。      “您不是都瞧遍了么,问我做甚。”      佟彤觉出他语气不善,陪着笑脸说:“……也不用称呼我为‘您’吧,这么客气……”      “要不,你丫?”      佟彤:“……”      好像又莫名其妙把他惹生气了。看来刺青的事是个不可说的逆鳞。      *      佟彤休假结束,重新到岗,大家都关心地问她“神经衰弱”的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      “小彤小彤,”刘祺还特别热情地介绍,“我女朋友有个亲戚是做心理咨询的……”      佟彤甜甜一笑:“不用了师兄。我这都是缺觉。睡一觉就都好了。”      说起缺觉,年轻人们各有各的苦衷。大家笑着抱怨一通,把这事抛一边去了。      佟彤想起赖在自己家里那位爷,悲愤地想,要是真“睡一觉就好了”,那敢情好!      今天的工作量不大。上午主要是对刚刚结束的特展工作进行经验总结,展望了一下即将到来的小长假布展需求;下午,院里送来一幅刚刚被人捐赠来的明代绢画,要求尽可能修复到展出水平。      这种级别不高的画,由于保护条件没那么好,往往比名画更难修复。鉴于它受损严重,更要慎之又慎。因此大家只是稍微讨论了一下修复方案,然后就送去扫描归档了。      到了下班时间,众人一秒散。文物组的宗旨是慢工出细活,坚决不加班。      佟彤挂念她那个“合租室友”,第一时间跑出去扫车。      却被老康拦住了。      “小彤啊,”老康端着个青铜酒觚保温杯,满脸堆笑,“这是电视台的人,你们认识一下。”      一个穿着时尚、染着棕发的女孩快步走来,伸出右手,露出职业性的微笑。      “佟小姐你好,我是苹果视频制作组的飞飞。我们微信联系过的。” 正文 盛世美颜   佟彤反应慢半拍, 才想起来, 自己拿灭火器怼人的视频在网上传开以后, 似乎确实有个“苹果视频”的人加她微信, 说要采访。她没理会。      做媒体的就是牛X, 这么快就扒出她身份, 直接找到工作单位了!      飞飞察言观色, 见她面色不善,微笑着解释:“你别误会,我们有职业道德, 绝对不允许人肉——是这样的,你有个老邻居张浩然,对不对?他正好是我表妹的男朋友的同事的学长, 这才让我凑巧看到你的朋友圈。我也知道不能打扰你的正常生活, 所以直接来故宫询问。当时你在工作,我也不好冒昧, 这才等到现在。”      旁边老康微笑颔首, 肯定了这个说法:“是啊, 你瞧瞧人家还肯等到下班, 也算是有诚意了——刚才这姑娘跟我说了, 现在很多人都对博物馆里的不文明行为深恶痛绝, 尤其是抽烟的。你那个视频啊,反响很大,所以她们想做一个后续采访。我也看了她工作证, 是正规单位。你就配合一下, 顺便宣传宣传咱们故宫的防火消防工作。”      老康还不太了解“自媒体”是怎么一回事。听飞飞自我介绍是做节目的,理所当然觉得是电视台。      现在年轻人都心高气傲,老康知道,靠他们这些老古板宣传文明观展保护文物,“收视率”很难上去。佟彤闹了这么一出,正好是个契机,让电视台播一下,效果肯定比工作人员苦口婆心劝阻要强。      飞飞微笑:“你是不是要回家?我们边走边聊,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如果你不介意,我把摄像的同事叫来,随便拍几段素材,你想打多厚码就打多厚码。”      ……      领导都发话让她配合了,佟彤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算了,我又不是明星。甭糊脸了,给我拍瘦点。”      苹果视频的人,媒体嗅觉很敏锐。挖掘“表情包主人公背后的故事”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等见了真人,飞飞又发现,那个行为凶残的女主貌似还有个娇软萝莉的外皮,很适合突出反差萌,引起大众的兴趣。      至于宣传文明观展,是为了拔高一下节目的格调,更容易获得领导批准。      佟彤配合着拍了几段自己的日常——给师兄师姐打水,细心搞卫生,红墙下逗猫,等等。      飞飞很高兴:“就要这么软萌!然后再前方高能,把灭火器骑脸视频插进去来个对比。”      佟彤发现,飞飞其实很好说话,没有她第一印象认为的那么功利。      她表示自己要早点回家,飞飞就提议叫人开车送她,车上再录一点语音文本素材。      佟彤一怔,“晚高峰开车啊?那成,等我先打包点夜宵,车上吃。”      飞飞被逗笑了,不好意思道:“我们公司在五环外,我确实不知道城里晚高峰那么可怕。那我陪你走。也不算远,对吧?”      佟彤在路上打开话匣子,把自己工作以来遇到的各种奇葩游客吐槽了个遍。      北京姑娘嘴贫,把飞飞逗得时时大笑。      佟彤记着老康的宏愿,着重描绘了那些用尽十八般武艺躲开摄像头偷偷抽烟的。      “……不过一般人呢,劝阻几句也就把烟熄了。只有内天内个大叔,不知抽的是哪年的古巴雪茄,宝贝似的舍不得掐,还把烟灰往栏杆上弹,那就绝对不能忍了……”      说话间已回到煤厂胡同。飞飞问:“可据我所知,午门上的栏杆都是现代才修建的,不属于古建筑。在那里吸烟也算毁坏文物吗?”      倒不是她杠,她是真外行。      佟彤在自己家门口停住脚步,耐心解释:“栏杆本身是不会点燃,但烟灰有温度,万一弹到电线上引起短路,或者沿着油脂污垢、檐柱装饰等蔓延到木结构上,后果不堪设想。”      飞飞:“难道以前有过类似的教训?”      佟彤却答不上来。在她印象里故宫就没发生过火灾。前些天那个公众号文章不是还说什么,“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年”?      飞飞见她面露难色,善解人意地拉回话题:“没关系,这个问题不在提纲里……”      这时候,忽然四合院的大门一闪,从里面飘出一个清越的声音:      “类似的教训多得是。道光五年有嫔妃吸食鸦片,烟灰引燃纸张导致大火;光绪十四年贞度门失火,是灯油满溢,爬上墙柱所致;民国十二年建福宫失火,是因太监有意踢倒香炉,香灰闷燃,波及房屋数百。”      斗方小院里,青松般的少年翩然而出,似乎不经意的如数家珍。      旁边的摄像立马会意地调转了镜头。      佟彤:“哎,你怎么出……”      眼看飞飞询问的目光,只好给他背书:“嗯,这我朋友,借住,借住……不不,不是故宫工作人员……待业……他说的都对,他比我懂多了。”      能不对吗!都亲身经历的。      没想到采访快结束了还能有这么个彩蛋。飞飞连忙问:“请问这位朋友能出镜吗?”      希孟不知道她来头。倚着门,随意点点头。      过去几个月他习惯了被万众瞩目,被长`枪短炮拍习惯了,只要不打闪光灯,他一概没意见。      飞飞快速地百度了希孟刚才提到的其中一桩火灾——果然时间地点起因经过都没错,而且细节上似乎比网上说的还翔实!      难道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学者?那怎么还“待业”呢?      她又问了一些关于故宫的问题。这个乱入的小哥哥随意答个只言片语,细节上都真实得无可挑剔。      关键是,他不可能事先知晓飞飞的提问,也就是说,他完全是即兴闭卷作答,没有提前做过功课。      飞飞听得一愣一愣,讷讷问:“你们北京人都这么牛X吗……”      ……      旁边的摄像小哥也眉开眼笑,摄像机快端不稳了,找到各种美好角度,对着盛世美颜一阵狂拍。      苹果视频本来就是网红起家的,知道观众喜欢磕颜。尤其是这种乱入的路人,更是给人惊喜。      可惜盛世美颜似乎没有继续搭理他们的意愿。又随便甩了几句干货,就转身回去了。      佟彤赶紧跟在他后头进了门,回头跟飞飞挥手道别。      “不好意思哈!今天就到这!”      ……      飞飞和同事离开的时候,交换了一个惊喜的眼神。      本来今天只是给爆款表情包女主拍点素材,没想到小小的四合院里藏龙卧虎,隐藏着这样一位扫地僧般的大拿,而且气质出众郎艳独绝——这已经不仅是“高手在民间”这么简单了。      飞飞一边翻看刚才关于佟彤的素材,一边在脑海里生出新的策划,嘴都快合不拢了。      *      四合院里,佟彤有些抱怨。      “爷,您出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她觉得希孟肯定是去享受飞飞他们崇拜的目光去了。不然怎么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要风度翩翩地出现在人家摄像机镜头前呢?      他似乎是略微不满,冷冷道:“我是给你解围来的。让人盘倒了很有面子吗?”      佟彤:“……解围?”      他以为飞飞是来考她试的?      是飞飞追着她拍摄聊天,她不乐意随时可以退出的嘛!      她失笑:“我其实那是……”      她识趣地没细解释。人家也是出自一番好意,不能老泼冷水。      “嗯嗯,那多谢啦。”她笑着说。      但是……      佟彤又发现了盲点:“你不会是一直在门口等我吧?”      要么怎的出来这么及时呢?      他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宝贝儿,毕竟还是很需要她照顾的吧。      佟彤有点小窃喜。随后眼前一花,看到了自己的旧手机。      “是又怎样?”希孟不满,“你忘记给我装外卖软件了。”      *      转眼又到了周末。佟彤去驾校学了一天车,周日领着希孟出门,沿着海子压马路。      她说的很好听:“您宅了这好几天,也该在外头逛逛,熟悉一下‘宿舍’周边环境。我在这一片儿住了二十多年,不夸口的说,这儿地上蚂蚁都认得我。”      免费民宿不说,还附带导游服务。希孟想挑刺也挑不出来,微微颔首,说:“有劳了。”      经过浴室一役,他终于在佟彤跟前不敢倚老卖老了,见到什么不熟悉的东西,都理所当然地往后一靠,等她先用。      佟彤也只好暂时客串试毒小太监。知道他傲气,也就不费力解释,只是任他观察。      出门的时候,佟彤再次看了下微信。      【梁湘:被迫相亲,十万火急!后海‘美好时光’咖啡厅,周日早10:00】      佟彤轻车熟路地回:      【已出发。十分钟后到位】      这不是第一次了。梁湘有一个生怕自己的警察闺女孤老终生的妈。每次“被迫相亲”,佟彤都承担起了搅局重任。要是梁湘脱不开身,她就勇敢现身,用各种狗血理由把人叫走。      对面像是时刻盯着手机,立刻回复了“赶快”,外加一个动态表情包。      手持灭火器的佟彤发疯似的反复喷射,头顶闪烁四个大字“加速喷雾”。      佟彤:“……戏精。”      ……      后海“美好时光”咖啡厅。      向勤楠端起咖啡,笑容诚挚:“我妈说了要找个一米七以上的改善基因。梁小姐的条件很符合要求。还有啊,现在自拍不开美颜的女孩子不多了,说明你很有诚意,你明白吧?”      梁湘低头给咖啡加糖,隐藏了一个小白眼:“……呃,其实我经常爆痘痘,很难看的。”      向勤楠:“没关系,青春痘生个孩子就好了。对了我妈说最好生俩。梁小姐今年25岁对吧?那咱们可要抓紧了。如果是顺产还好说,如果第一胎剖腹产,第二胎再等好几年就是高龄产妇了,生出来的孩子不健康。你明白吧?”      梁湘:“……其实我身体不好,小时候生过大病。”      她盯着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佟彤回的微信是七分钟前。      向勤楠:“没关系,还可以做试管嘛。不过试管很贵的,这部分花费最好你们家承担。毕竟现在男女平等了,女人不能老是伸手管男人要钱,你明白吧?”      梁湘嘴唇微动,心中默默重复:“他大伯是退休警察,救过我爸命。他大伯是退休警察,救过我爸命。”      她咬牙说:“我家穷。”      向勤楠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但你是独生女呀,你家的房子最后不是都归你?——对了冒昧问一下,你以前谈过几个男朋友?我是个很传统的人,你明白吧?……”      还有一分钟……      梁湘腾的站起来,用手背暴力抹掉口红。      向勤楠:“诶你去哪儿?”      梁湘从Hello Kitty连帽衫口袋里摸出警官证,指着不远处一群骚动的游客:“那儿有情况。我去看看。” 正文 娇娇   其实游客扎堆也不是稀罕事, 多半是路边有个无证卖艺的。      梁湘就是寻个因头逃跑。佟彤这个磨蹭鬼, 加速喷雾都不能让她提早一分钟。      跑到跟前才发现, 一个小酒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个人。从那乱如钢丝球的长发上来看, 应该是个女人。      她身上的衣服不知是什么制式, 打满了青一块红一块的补丁, 飘着七零八落的乌黑穗子, 有点像过气多时的乞丐装;而她的脸上黑黑绿绿的,不知是脏污还是劣质眼影,总之有点像横店里那种化妆化得很不走心的鬼子尸体。      四周人头攒动, 都是围观的。这女人应该出现有好一阵了。      酒吧门口支着落地伞,金属立柱,一人多高, 普通人用力推不动。      她就靠着这个伞柱嘤嘤哭泣, 哭到伤心时,竟然直接把伞柱举了起来, 挪个位置, 搂在怀里继续哭。      围观人众哗的一阵惊呼。这落地伞怎么也得上百斤吧!      光鲜亮丽的游客们看起来大同小异。突然出现这么一个辣眼睛的怪力神, 十分吸引眼球。      说是乞丐吧, 又不太像。北京公共场所早就规定不准行乞, 有专门的流浪人员收容所。后海这块地方更是重点旅游监管地区, 十年前就没乞丐了。      众人七嘴八舌。      “喂,姑娘,你怎么了?”      “……这是行为艺术吧!”      “别是精神病……”      “别过去别过去, 这年头碰瓷儿的太多……”      怪力女眼神呆滞, 看向虚空,对于人们的问话一概不回应。      忽然她身子一挺,举重若轻地放下落地伞,站了起来,脸上一道一道的淌黑水。      围观群众纷纷惊叫,你推我挤地后退,把“被碰瓷”的风险让给别人。      只有一个人岿然不动,反而上前一步。      “我是警察。”      梁湘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亮出警官证:“这位女士先别哭,请问你有什么困难吗?”      怪力女瞪着她那张警官证,左看看又看看,试探着问:“……捕快?”      多么古朴的用辞。梁湘差点以为是电视台的整蛊真人秀。四周扫了一圈,没看见守株待兔的摄像机。      她又问:“身份证?”      怪力女:“身……什么?”      似乎完全没有理解她的话。      梁湘命令围观群众疏散,掏出手机打算联系附近巡逻的片儿警。      就在这时,她看到“群众”里一张熟悉的面孔。      “小彤!”梁湘一边拨号一边气急败坏:“你迟到了!”      *      佟彤见梁湘居然不在咖啡厅,有点奇怪,笑着解释:“这不是交通堵塞了吗……”      说到一半,忽然看到那个抱着落地伞的怪力女。      后头跟着那个愁眉苦脸的酒吧侍应生,大概是奉老板之命,追踪这把价值不菲、命运多舛的伞。      她心中蓦地闪过一道不明觉厉的情绪,觉得不大对劲。      怪力女见到佟彤,突然朝她扑过来。      “女侠,佟女侠,救我!”      梁湘塞回警官证,用力合上掉到脚面上的下巴。      “小彤,你……你跟这个人,你们认识?”      “没……”佟彤赶紧澄清,“没有,不认识……”      梁湘转眼注意到佟彤身边的美少年,冲他伸出右手。      “梁湘,警察,小彤的老同学。这位怎么称呼?”      希孟点点头,自然而然地想拱手。双臂刚一动,又想起什么,不动声色地放下了。      佟彤小声提醒:“握手。”      他没照做,忽然问:“那天在故宫那个又打手电又吸烟的刁民怎么样了?”      梁湘有点莫名其妙,这人当时在现场?那她应该记得啊。      她随口说:“行拘十天。怎么了?”      接着不再理会这个奇怪的小帅哥,指着怪力女乞丐问佟彤:“她说她叫娇娇,但拿不出身份证。你好好想想。要真不认识,我只好把她先送去收容所了。”      佟彤:“……娇娇?”      脑海里拼命翻自己朋友圈。不记得有这号人啊。      怪力女娇娇躲在落地伞后面,自己也知道这幅面孔羞于见人,只是眨巴眼看佟彤,大声抽泣,不时翻出个白眼偷偷看她。      佟彤觉得有点瘆得慌。      刚想再说“不认识”,忽然身边浮起一条清冷的声线。      希孟的声音带了些许震惊。      “不,”他说,“你认识。”      佟彤忍不住抬头看他。这几天他一直“暗中观察”,极少主动说话。      他已经自我保护地戴上了墨镜,转了半个身子,专心凝视海子里的水波。      “佟姑娘,恕我冒昧,这女子也许和我是同乡。”      佟彤整个人石化。      不会吧,又一个“创作层”的来客?      其实刚才见到怪力女娇娇的第一眼,她心里就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别扭预感。      她急忙悄悄问:“那她是谁?”      “不知道。”      只有梁湘莫名其妙。小彤啥时候交了这么一群莫名其妙的朋友,说话都自带古风BGM。      语C群面基吗?      *      酒店侍应生都快哭了。娇娇死死抱着落地伞,宣称佟彤不管她,她就不撒手。      侍应生小哥空有八块腹肌,跟娇娇拔河,占不到一厘米的便宜。      为了社会的安定和谐,佟彤一咬牙,对梁湘说:“嗯,是我的……一个老相识。可能是失恋受刺激了。我这就联系她家长。”      ……      梁湘有点恍惚,看着佟彤左手一个旷世美男,右手一个怪力如花,消失在了游客群中。      ——对了,她突然想起来……      还得跟向勤楠了结一下。两家不能撕破脸,该用什么理由呢……      梁湘满腹心事,解锁手机,一眼就看到了一串微信新消息。      【向勤楠:什么时候回来?咖啡我都喝完了】   【向勤楠:你没有结账。连AA都没提】   【向勤楠:我妈说了拜金的女人不能找,你明白吗?】   【向勤楠: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梁湘大喜,人家看不上她。不用她苦心孤诣找理由拒绝了。      她兴高采烈地发了个50块红包过去。      红包被拒收。对方已经气愤地把她拉黑了。      完美。      ……      一路上佟彤旁敲侧击,辣着眼睛把娇娇的尊容看了个遍,愣是想不出在中国书画史上有这么一号人物。      娇娇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毕竟,很多画作的正规名称都是后人给起的,作为“当事画”,她两眼一抹黑。      娇娇扭扭捏捏地扯着佟彤的衣摆,抽抽噎噎地哭。      “要出阁了啊……明天就要出阁了,这副模样可怎么见人呢,嘤嘤嘤……满身都是章,我不活了……只有你能帮我,女侠不要丢下我不管啊……”      佟彤赶紧撇清:“怎么叫‘只有我能帮你?’我只是普通人一个……”      娇娇:“但是你能阻止乾隆!”      合着她英雄救美,拯救千里江山图的事迹已经英名远扬了。      希孟虽然惊讶,但显得淡定多了,只评论一句:“没想到昨天的事,影响了不止我一人。”      佟彤再次缅怀了一下那个英年早逝的灭火器。问他:“你真不认识她?”      “我只知道她大约跟我不是一个时代的。”他慢条斯理答,“我交际又不广。”      娇娇也知道希孟是“同类”,看着他干干净净的脸庞,更加心碎,冲到他面前,带着哭腔骂道:“你瞅啥!”      因为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希孟捂着眼睛,眩晕了五分钟。      佟彤心疼不已,护短地怼了那个娇娇一句:“瞅你咋地。”      希孟轻声对佟彤说:“你们先回去。我在附近走走。”      再跟娇娇同框,等于自杀。      佟彤寻思他不至于迷路,点点头,帮他连上“我爱北京”的公共wifi。      “有事叫我。”      *      佟彤寻思:看娇娇的气场,大约也是个价值连城的国宝。她会说普通话,说明不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      她不属于宋代,如果她是一幅画,隋唐元明清都有可能。      如果是书法或者其他艺术品,那么年代还可能更久远。      问题是,中国古代哪个艺术家,是这么一副大力出奇迹的如花形象?仅有的几个女画家——管道升、文俶、柳如是、傅道坤……不是大家闺秀就是章台花魁,而且没听说过小名叫娇娇的。      佟彤枉为文物修复师,此时也感到黔驴技穷,翻出手机开始百度。      耗光了这个月的流量,也没百度出个所以然。      直到看见自己家门口,才反应过来——      总不能把娇娇也说成特警吧!      *      佟彤冥思苦想。书房已经贡献出去了。父母的卧室是肯定不能对外开放的。要娇娇跟自己“同居”——且不说姥姥会不会有意见,自己半夜睁眼得吓死。      正盘算,偏偏手机嗡嗡响个不停,一副不把电量耗尽誓不罢休的劲头。      她把手机拎出来禁言。屏幕上闪过一条微信。      张浩然:“小彤,有个记者管我要你的信息,我手滑就给了,你不介意吧?”      佟彤看到“张浩然”这个名字,心里活动了一下。      张浩然是她发小,两家门对门。      虽然张浩然家十几年前就买房搬走了,但两家人还经常联系。      而且由于俩人年龄相近,两家大人半开玩笑地给他俩结了娃娃亲。有时候佟彤去他家借个东西,张浩然的妈就打趣:“儿砸,你媳妇来了!”      因为这一句“媳妇”,张浩然一路发奋,成为学霸,跳级拿奖,考寄考托,终于成功远走大洋彼岸,逃离了万恶的“包办婚姻”。      是他是他就是他,被飞飞辗转套出了佟彤的个人信息。      张浩然也许是跟傻老外相处久了,人比较单纯,过了好几天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不是应该跟佟彤报备一下。      虽然飞飞没有恶意,事后也跟佟彤互相加了微信。但这事儿终究做得欠考虑。      佟彤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跟张浩然寒暄两句。      “没事儿,记者那边我已经搞定了——话说,能帮个忙不?”      *      佟姥姥正在侍弄她那些吊兰。猛一见佟彤领回来个移动颜料架,吓一大跳。      “小彤,这这这……”      这不会也是乔装改扮的特警?      姥姥狐疑地眯眼。在老人家心目里,这种打扮的女生一般都跟黄D毒沾边。      姥姥轻声警告:“别往咱家领!回头再把客厅弄脏了!要么就让她洗干净!”      佟彤赶紧说:“不不,她是张浩然的同学,搞行为艺术的,来北京找工作,先在张浩然家借宿几天。”      姥姥吃惊:“然然的同学?”      佟彤悄悄塞了个蓝牙耳机,听到了那边张浩然的回话。      “……你同学?借住我家内破房子?成成成,没问题。”张浩然急于将功补过,连声答应,“你让她顺便给我做做大扫除,把上个世纪那些杂物破烂儿给处理掉,我就不收房租了……没事儿,我能做主。钥匙在门边牛奶盒子里头,有根电线拴着。”      佟彤摸出门钥匙,喜滋滋地回语音:“回国请你吃涮羊肉。” 正文 刺青   嘎吱一响, 佟彤推开张浩然老家的房门, 马上被呛出几声咳嗽。      张浩然家的老房子没租没卖, 一直闲置。他父母安排得明明白白, 打算把这套房子给以后的孙子当学区房。      因此现在这房子也就有个储藏的功用。扑面一股尘土气。狭小的房间从地板堆到天花板, 活活一个九十年代民俗展览馆——一架行军床, 床上堆着老式电视机, 花暖瓶,一团校服,几箱蒙灰的磁带。另一边铺了塑料桌布的桌子上, 散着无数初高中练习册,每页都留着黑黑的手印儿。      张浩然他们搬家的时候大约比较急促,这些物件都歪七扭八地乱堆着。反正也用不着, 他们也就没再管。      让文物住这么个逼仄的仓库, 太委屈了。但她一时也没别的办法。      姥姥也探头一看,皱了眉:“然然怎么搞的, 就让他同学住这么个地方?”      佟彤不敢多解释, 怕穿帮, 只含含糊糊地说:“他说会找人来收拾……”      娇娇好奇地环顾房间, “收拾?”      佟彤在一堆杂物上抹了两指头灰, 悲观地盘算:“这、这得打扫一个月吧……或者请个搬家公司……”      话没说完, 她惊愕无比地看到,娇娇一手提起卷厚地毯,一手拎起个电暖炉, 举重若轻地将它们托上了高层储物柜。      “……是这样收拾吗?”      ……      半小时后, 佟彤看着窗明几净的房间,感动得内牛满面。      “慢点儿,歇歇……”      大件家具电器,都让娇娇风卷残云地拎起来吸了个尘,整整齐齐地靠墙叠放。就连张浩然的高中练习册都给摆成了图书馆。靠窗剩下一张小行军床,已经年久失修,铁丝弹簧有点扭曲。娇娇随便一捏,扭曲的地方就恢复原状。      然后她面不改色心不跳,风卷残云地清理了房间的死角,把垃圾装进一人高的编织袋,两个指头拎出房门。      “佟姐姐,”她乖巧地问,“垃圾丢去何处?”      佟彤快给娇娇跪下了:“亲,能顺便帮我收拾一下房间吗?”      娇娇一张脸黑里透红,眼巴巴看她:“帮你收拾房间,你能帮我恢复原状吗?”      *      人家讨好到这份上,佟彤觉得义不容辞。      “包在我身上!”      不就是再穿越一次,再拿灭火器喷一次乾隆吗!要是周边没灭火器,肯定也能找到其他工具阻止大猪蹄子下毒手。      希孟告诉她,由于那个灭火器的加持,她成为了唯一一个可以穿梭时空、连接人间和文物世界的人类。      其实后来佟彤也偷偷试过自己这个能耐,脸都憋紫了也没成功过。她推测,大概是需要跟当事文物有身体接触——比如握住手——然后才能穿越到相关年代。      救希孟那一回,是他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天旋地转,她就穿越了,来到了乾隆毁图现场,落点精确。      她试探着对娇娇说:“伸手。”      娇娇伸出一只乌漆嘛黑的手。可以看出,那只手虽然又脏又糙,但骨节纤长,如果换成浅色均匀的皮肤,应该是一只很好看的女人手。      佟彤握住娇娇的手,闭眼冥想……      身体确实有些奇怪的感觉,好像轻轻漂浮,坐在一辆正在启动的汽车上。      那汽车轰隆隆扭动了几下——熄火了。      佟彤再努力。她闭上眼,感觉自己进入了一座密闭的电梯,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按钮,通向古往今来。      可她不知道该按哪里。电梯始终一动不动。过了片刻,她被甩了出去。      佟彤睁开眼,垂头丧气:“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也不知道该穿越到何时何地,落在哪个节骨眼啊。”      在冥想的时候她顿悟。人家穿越是落点随缘,她这个穿越能力,是定向越野。      就跟手机导航一样。握手相当于联网。然后还得输入目的地,导航才能为你服务。      你连要去哪儿都不知道,这导航就算连上北斗卫星,也爱莫能助。      娇娇脑子一团浆糊。佟彤好声好气问她:“是乾隆把你整成这个样子的?”      娇娇带着哭音娇嗔:“还能是谁。”      佟彤又说:“我倒是可以帮你,但我首先要知道你是谁。对不对?”      穿越也要讲究个基本法,最起码得有个时间地点啊。      娇娇有点迷惘:“我是娇娇啊。”      “我是问……算了,你可记得你生前……嗯,就是你还是人的时候,外面是什么时代?”      娇娇的颜值被糟蹋得惨不忍睹,智商大约也颇受波及,托着下巴思考了好一阵,才说:“外面没时代。我一直在皇帝身边。”      佟彤觉得越来越离谱了。皇帝身边、貌若如花的女画师?      娇娇:“皇帝好重,足有两百多斤哦。”      佟彤目瞪口呆:“……你要是唠这个我可不困了啊!”      可惜娇娇只抱怨一句就完事儿,留下无数遐想空间。      佟彤无奈。      “……算了,你先在这院子里住几天,熟悉一下环境。我慢慢想办法。”      *      佟彤回自己房间喝水。院子里,姥姥正晒太阳。      姥姥睁眼,朝张浩然家努努嘴:“小彤,你劝劝那闺女,让她洗个澡!她不是还要找工作呢吗,哪个单位会收这种人啊!”      姥姥苦口婆心,只想让娇娇洗澡。佟彤也只好敷衍:“她身上那个颜料吧,得慢慢擦掉,不然伤皮肤。”      姥姥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哟!男孩子留长头发,女孩子往自己脸上瞎抹,成何体统,哎!”      一听“男孩子留长发”,佟彤才猛然发觉,希孟也该回家了吧!      她跟娇娇都耗了快俩小时了!够他在后海转八圈了。      点开微博,她心里咯噔一下。      “故宫文保科技部”收到“童童不过儿童节”的私信。只两个字。      “民宿。”      佟彤一头雾水。      怕不是嫌她这里住宿条件过于简陋,真要她去包民宿?      真要这样,为啥不当面说,还要网上联系?莫非他也知道这个要求太过分,没脸直说?      娇娇要讨好“大救星”,见她皱眉,急人之所急地说:“莫非适才那位公子遇到麻烦了?我可以帮你……”      “别别,好意心领了。”佟彤赶紧说。      以娇娇这副鬼模样,“金屋藏娇”是必须的。否则分分钟收容站的干活。      但娇娇这话也提醒她了。希孟这么个傲骨嶙嶙的家伙,就算想住希尔顿总统套间也会理直气壮地提出来,不至于拐弯抹角给她发私信,跟羞涩粉丝似的。      遇到麻烦了。      他还有无线网,说明没出后海wifi覆盖范围。      佟彤对娇娇说:“别出去。要是我姥姥批评你你就乖乖听着。”      心累。两个大宝贝儿。      佟彤披衣出门。她是四九城活地图,一边往后海走,一边脑海里沙场秋点兵,过了一遍后海附近所有的民宿。      悦来客栈、长亭外民宿、黄梨精品酒店,déjà vu民宿……      佟彤脚下一拐弯,往déjà vu的方向走。      隔二十米,就看到那民宿门前站着几个人,围着里面一个气质脱俗的少年,在争论什么。      那张精雕细琢的脸,在庸庸路人当中无比耀眼。      佟彤给自己发了个小红花。猜对了!      希孟还没来得及学拼音,手机上用的是手写输入法。如果他是在别的民宿门口有事,私信里肯定会把民宿的名字写全嘛!      就写俩字“民宿”,显然是因为,前头那堆字母,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输入。      所以去déjà vu没错!      佟彤拿出神奇女侠的气场,拨开人群从天而降。      “吵什么吵!”她大大方方往希孟身前一站,表示这人我罩着。      *      希孟为了保护眼睛,不看娇娇,提出单独行动,在附近逛一逛再回家。      佟彤今天出门的理由本来就是“带他熟悉环境”,此时也不好拒绝,嘱咐了一些安全事项,就跟他分别了。      他沿着岸边缓缓独行。今日秋高气爽,清风凛冽。      一个路边小摊上,不知哪个美院学生勤工俭学,支着个画板,在给路人画速写,一百五一幅。      希孟饶有兴致地观察人类。      那个拿着根铅笔涂涂画画的学生,笔法清奇,显然不属于他见到过的任何一个流派。      他看人,人也看他。画速写的学生很快就注意到他,眼睛都亮了。      “帅哥,画像吗?给你免费,只要留个底在我这里挂着就行了!”      他没兴趣,转身走人,经过一个名称满是外文字母的民宿时,又被吸引了。      民宿底层外包了一个门脸,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张照片,原来是个刺青馆。      而且是个很有特色的刺青馆。样片贴出来,全是飘逸灵动的丹青水墨——后背上一枝莲花、肩膀上一对雀鸟,还有祥云、锦鲤、仙鹤、山水、梅兰竹菊……      照片旁边还贴了一些新闻报道,说这个店里的刺青师陈亮是国内“水墨刺青第一人”,原本是国画的家学渊源,毕业后毅然转行,获过各种大奖,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甚至还有好多老外是他的忠实顾客。只不过他本人淡泊名利,选择大隐隐于世,在北京开一家小店,旨在传播中国文化云云。      此时陈亮正在店里,给两个慕名而来的小姑娘选图案。忽然看到门外晃过一个束马尾的少年。      他头顶挂着墨镜,左眼眼尾赫然一记嫣红。      陈亮本人也留着非常文艺的长发,也算个小网红。可跟外面那人一比,他的马尾辫就显得过于油腻了。      陈亮有点郁闷,但出于职业习惯,还是让助手开门,把人唤进来。      “帅哥,过18岁了吧?我看你气质不俗,来个刺青配一下如何?只要能帮我们宣传一下,我免费给你做。”      陈亮经验丰富,一眼就瞧出来,就他那副容貌气质,白皙的皮肤配上俊逸的水墨,把他的照片往店里一贴,客流量得蹿升至少三成。再请专业摄影师照一组宣传照,足够上一波杂志了!      希孟皱皱眉,只是奇怪:“免费?”      今儿是怎么了,人人都上赶着给他免费服务。简直佟姑娘附体。      陈亮以为他犹豫。毕竟刺青这东西并非人人能接受。      “帅哥你看,我们是正经有资质的,绝对安全卫生。你看我们的图案都是很高端有美感的,不是街头混混那种穷嘚瑟版,就算让爸妈看见了他们也不会反对。我看你的气质是清冷那一款的,可以在锁骨或者手背上做一对仙鹤,吉祥如意,还能改运。如果你大胆一点呢,整背的水墨山水也是很好的,给你女朋友一个惊喜……”      店里选图案的两个小姑娘也听得津津有味。这么一个帅哥会青睐什么图案呢?她们两个选择困难症的也可以参考一下嘛。不过以他的条件,就算文个皮卡丘都气质爆棚啊。      希孟没听陈亮的推销,自己翻看他的图案册。      陈亮暗喜,看来有戏。      谁知他翻了没几秒钟,口袋里摸出个墨镜戴上了。      陈亮以为是外面太阳晃眼,赶紧让助手放下一半窗帘,问:“帅哥觉得哪一款比较……”      “辣眼睛。”他合上画册,随口评价。      陈亮:“啥?”      希孟摘下墨镜,神情有点不可思议:“这种学徒水平的图案,你就直接往顾客身上刺?据我所知就算是有现代科技,刺青也很难洗的吧?”      陈亮:“……”      准备下单的两个小姑娘:“……”      陈亮的助手年轻气盛,当时就不干了:“我们老板获过国外大奖的,光国画基本功就打了十几年!我们店里的图案都是独一无二的,您外行还是别妄加评论了。您要是想纹骷髅头十字架什么的,左拐八百米有另一家馆子,399全套包售后。”      他觉得这小白脸多半是想在美女面前装逼。装逼就装逼吧,还拉踩;关键是,他还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不觉得脸红!      陈亮心眼稍微多一点。他看到“小白脸”的袖口里隐约露出一角刺青。      那颜色、质地、形状,俨然比他的手艺更高一筹。      他放下图册,先前的顾客也不管了,冷冷道:“帅哥原来是同行啊,您是哪个馆的?”      陈亮的水墨刺青馆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这要是同行来偷艺甚至砸场子,那事情就严重了。      希孟更是一头雾水。问他是哪个馆的?      “我博物馆的。”      陈亮:“……”      玩我是吧!      希孟没觉出自己说错什么话:“我只是说,你——您的技术还有待提高,不太适合现在开业。既然您不爱听,我告辞便是。”      他没兴趣吵架。佟彤许诺晚上给他点羊蝎子,比小龙虾还好吃。      陈亮怒发冲冠,往他前面一挡。      “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