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   日色已过午牌, 天晴无云, 大太阳晒得地面白花花的。树叶子都在逼人的暑气中耷拉下来, 偶尔随风无精打采响几声, 复又归于寂静。      京城的盛夏, 一如既往的叫人燥热难当。      赵瑀的闺房里没有摆冰盆, 只开了半扇窗, 没有一丝风,十分的闷热。      她额头泌出细细的汗,水绿纱衣也黏在身上, 可她好像感受不到丁点的炎热,就那么一动不动坐在窗前。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外高大的梧桐树照进来,在她清雅的脸上洒下钻石般的细碎光芒。      好似一幅画。      乍看之下, 她并不十分惊艳, 但谁也无法否认她是个美人,柔和优美的长相, 透着十足亲和的味道。      她的眼睛温柔而灵动, 仿佛春日下的碧波, 充满令人心动的活力。      几眼看过去后, 就让人再也无法挪开目光。      但这双美丽的眼睛正逐渐失去光彩, 泛起淡淡的担忧。      赵瑀垂下眼眸, 想着家里会如何“处置”自己。      昨日晋王府赏荷宴,祖母好容易给她求来请帖,本打算让她在勋贵圈里好好露个脸, 可她竟从假山上失足摔下来。      假山足足有两层楼那么高, 掉下去的那一刹那,脑子是空白的。      身子一轻一重,不受控制地坠落。      会死的吧……她想着,但迎接她的是一个温暖硬实的胸膛。      他紧紧抱着她,死死护着她。      周遭的一切都旋转起来,赵瑀埋在他怀里,风声呼呼刮过,乱草树枝噼里啪啦地响,掺杂着他几声闷哼。      还有他身上似有似无龙涎香的味道,那是一种带着琥珀甜香、芳润木香,还混合着土壤清香的气味,十分特别。      彼时那般的危急,她竟然对他身上的味道记得如此清楚。      赵瑀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但随即大觉不该,急急默念几遍清心咒,把这种古怪的感觉压了下去。      从高处急坠而下,她毫发无伤。当时一片混乱,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恩人的脸,只从人群的缝隙中看见他一瘸一拐独自离去的背影,      她轻轻叹了口气,大难不死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事,可自家的规矩……      赵瑀苦笑,自家是诗书传家,最以为傲的却是宗祠门口那七座贞节牌坊。      自从得了第一座牌坊,赵氏族人就自诩品性高洁,纵观全族,无再婚之妇,无退亲之女。即便成亲前男方死了,也要守望门寡。      久而久之,赵家对女子要求越发苛刻,哪怕走大街上无意间撞到垂髫男童,回家也要挨罚。      自打晋王府回来,祖母的脸色就十分难看,吩咐自己闭门思过,其它什么也没有说。      赵瑀暗叹道,这次结结实实和外男滚在一起,虽说事出有因,只怕自己也难逃责罚。轻则禁足,重则家庙关上几年,……也不知祖母会不会看在她亲事将近的份儿上,多少留点情面。      深深的,又是一声叹息,她觉得自己都快把墙叹倒了。      可是自己是怎么跌倒的?明明很小心地下石阶,当时身后站的是谁,旁边又是谁?      赵瑀仔细回想当初的情形,却理不出个头绪。      寂静的午后,熏风穿楼而过,檐铃轻摇,发出清脆的响声。      随风飘进来的,还有廊下两个丫鬟的私语。      “大小姐也真够倒霉的,救她的偏偏是个外院伺候的小厮,当众抱成一团,这下名声全毁了。”      赵瑀诧异:那人竟是小厮?又听另一个丫鬟说:“谁说不是?温家的亲事才说成,眼看就要下定——可惜,我还想跟着去相府开开眼界呢!”      她们竟说可惜!赵瑀两手紧握着椅把手,一阵紧张和不安蓦地掠过心境。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大丫鬟榴花的怒喝:“都给我让开!”      “砰”一声,榴花冲进来,见到赵瑀,立即满脸的惊慌失措,哭喊道:“小姐不好啦,老太太要和温家退亲!”      “什么?”赵瑀霍然起身,但觉头“嗡”地一响,耳鸣了好一阵,榴花后面说什么已听不到了,脑海中只一句话——老太太要和温家退亲!      好半天她才艰难问:“消息可准?”      榴花忙不迭地点头,“准的,奴婢亲耳听姨妈讲的,老太太说……说您丢了赵家的脸面,嫁过去也是让人笑话,还不如主动一点儿,省得两家都难堪。”      她姨妈是祖母院子里的管事嬷嬷,做事做老的人,没有根据的事不会乱讲。      赵瑀两腿一软倒在座上,“难道说祖母要维护赵家的家风家规,决心放弃我?”      在赵家,退亲的女子有两条路:要么去家庙伴着孤灯寂寥一生,要么自尽以维护家族的名声。      哪条路她都不想要,她才十五,灿烂明媚的时光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么?      榴花比她还急,摇着她的胳膊说:“小姐,赶紧想想办法,温家的亲事不能退啊!”      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想了想问道:“太太在上院吗?”      “在的!”榴花马上明白她的意思,“奴婢伺候您梳洗,太太最疼您,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您受委屈。”      赵瑀飞快换了身衣服,可临出门被那两个丫鬟拦下来。      她们说:“老太太吩咐过,不准小姐出屋子。”      不待主子吩咐,榴花“啪啪”两巴掌扇过去,倒吊柳叶眉,高声喝道:“作死的小蹄子,敢拦大小姐的路?小姐好性儿,我却不是好惹的,一个两个都给你们撵出去!”      榴花牙尖嘴利,平日泼辣霸道惯了。她是家生子,老子娘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而且赵瑀屋里的事几乎都交与她,是以这些丫头们怕她更甚于怕赵瑀。      见她们畏畏缩缩不敢多言,榴花满意地哼了一声,昂头扶着赵瑀赶往上院。      “小姐,这次您一定要听奴婢的,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受些皮肉苦也行,千万千万把温家的亲事保住了!温公子那般品貌人才,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无论老太太说什么,您都不能放手。”      她絮絮叨叨说着,赵瑀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忽然冒出来一句,“救我的那个晋王府小厮,家里可有答谢?”      榴花一愣,嗔怪道:“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惦记这事!”      继而又说:“答谢?小姐您真是糊涂,他一个外院伺候的人怎么会跑到内院?恰恰好就经过假山?奴婢猜……定是有人故意害您,存心搅黄您的亲事!——对,一会儿您就这么说,把老太太的注意引到这方面去。”      赵瑀心觉不妥,嘴上却没说话。      前面远远过来两个人,是一母同胞的小妹赵玫和二房的堂妹赵瑾。      赵瑾比她小两个月,打小就被赵瑀压一头,早对她心怀怨怼,此时当然不肯放过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你还有脸出来?和一个下贱的奴仆搂搂抱抱,真是将赵家的脸面都丢尽了!我若是你,早一头碰死了。”      本是为人所救,从她嘴里说出来,竟好像赵瑀和奴仆偷情似的。      赵瑀本就一肚子委屈,闻言更是气恼,然而她不惯与人争吵,仍是斯斯文文地说:“二妹妹莫要胡言乱语,如果教养嬷嬷知道,少不得要罚你手板。”      赵瑾一撇嘴不屑道:“少给我摆长姐的架子,我又没胡说,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大姐姐,你有空和二姐姐耍威风,不如赶紧向祖母认错。”赵玫望过来,眼神里都是埋怨和嫌弃,“因你之过,母亲落了不是,连我和大哥也脸上无光。”      赵瑀没想到小妹对她这么大的怨气,一时有些怔楞。      此处喧哗吸引了过路仆妇的目光,赵玫脸色微变,低声说了句:“你还是好好琢磨下如何挽救赵家的名声,你的错你自己承担,少连累别人。”说罢,飞也似地走掉,倒显得赵瑀好似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赵瑀瞬时涨红了脸,满腔都是悲酸——名声,又是名声!她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怎么就毁了赵家的名声?      榴花见她脸色不对,忙安慰说:“小姐别理她们,二小姐一准儿是眼馋您的亲事,巴不得您倒霉,好替嫁到温家去!三小姐也真是的,竟帮外人不帮自己的亲姐姐……”      “慎言!”赵瑀轻喝一声,转而无力地叹道,“怨不得小妹,她还小不省事。”      还小呢,十三了,都是议亲的年纪,说不定也在算计温公子……榴花敢想不敢言,暗自寻思找个机会再提醒下自家小姐,死也要把亲事攥住了。      主仆二人各怀心思,不知不觉已来到上院。      院门虚掩着,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偶尔一声尖锐的蝉鸣,刺得赵瑀心底发紧。      推门而入之时,廊下守着的丫鬟已看到她们,也不行礼问安,反而扭头跑进正房。      阵阵熏风卷着热浪扑面而来,赵瑀却出了身冷汗,手指冰凉。      她一只脚刚踏进房门,迎面便飞来一只茶盏,伴着祖母的怒喝声,在她脚下砸得粉粉碎。      “我赵家没有此等不知廉耻之女,让她滚,小心脏了我的地!”    正文 002   祖母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愤怒, 重重撞击在赵瑀的心上, 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毫不留情地灭掉。      “瑀儿!”侧立一旁的王氏见女儿呆立原地, 忙拉她跪在赵老太太面前, 求情道, “母亲, 不能全怪瑀儿啊, 当时那情况她又能怎么办?一旦和温家退亲,瑀儿这辈子可就全毁了,还望母亲开恩呐。”      主人的家事, 下人们自然不能看热闹,一个个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原本不大的房间立时显得空旷起来,赵瑀跪在那里, 陡然一阵发冷。      老太太面沉如水, “此事无须再谈,已派人去取她的庚帖。——瑀儿, 你如今不堪为他人妇, 回去等着, 过后自有人安排你的去处。”      王氏大惊, 泣声哀求道:“母亲, 再给瑀儿一个机会吧, 那温家公子对瑀儿几多情意,必不会同意退亲,为咱们赵家前途着想也……”      “住口!”老太太厉声打断, “越说越不像话, 未婚男女私生情意,你是在嘲讽我赵家的规矩形同虚设?你这样也配做赵家的媳妇?给我滚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王氏早被老太太拿捏得死死的,往常让她往东绝不敢往西,这次是涉及到女儿的终身才强撑着分辩。      老太太一发怒,她便擎不住了,身子一软歪向旁边。      赵瑀忙扶住母亲,情急之下,声音不由升高几分,“祖母您这是往绝路上逼我!”      赵老太太瞪大双目,讶然又愤怒地盯着孙女,“逼你?是你在逼赵家!天下谁不知道赵氏女最是忠贞节烈,赵氏女就是女德的典范!走出去谁人不夸?谁人不慕?可你看看你,竟和一个下贱的小厮滚作一团,赵家百年的声誉因你毁于一旦啊!”。      刀子一般话狠狠扎进心窝,赵瑀捂住心口,疼得喘不过气,“我才是受害的人,为什么定要说是我的过错?说的那么不堪……我是被人救了,又没做什么丑事。”      “这便是最大的丑事!你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无论什么原因和外男搂搂抱抱,就是失了名节!”大概是痛骂过后消了火,老太太的口气缓了下来, “瑀儿,你身为赵家嫡长女,理应为妹妹们做个表率。——之后该怎么做,不用祖母多说了吧?”      名节有失的赵氏女无颜立足于世,祖母之意不言而喻。      轰一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冲击得脑子也有些眩晕,赵瑀四肢都在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凭什么?她并没有错,为什么要她去死?凭什么!赵瑀出离愤怒了,嘴唇咬得发白,面孔绷得紧紧的。      显而易见,这个面相温婉的女子,有着自己的倔强和坚持。      王氏怎能看女儿去死,闻言已是泣不成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瑀儿素来孝顺,求您留她一命……不然送她去家庙,此后再不见人也就是了。”      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微微颤动,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半晌才叹息一声,“瑀儿是我亲孙女,我能不心疼?若是在别处还好,可那是在晋王府,她是在整个勋贵圈子丢了脸,不严加处置,赵家七座贞节牌坊就成了京城的笑话,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和别家走动?”      鼻子一阵发涩,赵瑀强忍着没哭,“我早该明白的,赵家的脸面全靠女子的贞节牌坊撑着。”      老太太登时大怒,恨不得立时叫人绑了赵瑀,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愿手上染血,更不愿背上逼死孙女的恶名。      “瑀儿,家风家规如此,祖母也是迫于无奈啊。”老太太神色黯然,双目一闭,两行浊泪顺腮而下,“饶你容易,可往后再有人犯错,罚是不罚?你父亲是赵氏族长,因疼爱女儿徇私舞弊,又怎能服众?今后如何管教族人?脊梁骨都要让人戳烂。”      “你母亲说送你去家庙,唉……你大约还不知道,你父亲的任命下来了,升调国子监司业,掌儒学训导,最是注重名声容不得半点瑕疵。京城的人爱嚼舌头,只要你还在,总免不了风言风语,久而久之还不定传出什么话来。到时候你父亲的仕途可就全毁了!”      赵瑀起先脸上还带着冷笑,渐渐的,笑容凝固了,消失了。      “看看你的母亲,你只顾自己活命却不管她的处境,女儿名声不好,她能在族人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做人不要太自私,父母含辛茹苦生养你,不求你回报,可你也不能生生拖死他们。”      老太太深深看了她几眼,缓缓说:“瑀儿,为着你最后的体面,为着你父母的名誉,自尽吧。”      她话音虽然温和,但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王氏呆住了,她用迟钝的目光看着女儿,徒劳地抓着女儿的手,如梦呓般喃喃自语:“不、不,肯定还有办法,我的瑀儿不能死……”      赵瑀也愣住了,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半点血色全无。      老太太凄容惨淡,哀声道,“瑀儿啊,你从假山上跌下的那一刻,你的命运已然注定了。”      必死的命运?      巨大的悲哀如潮水一般袭过来,涌进了赵瑀的嘴巴、鼻子、耳朵,无法呼吸,胸口炸裂般的疼,疼得最后已不知疼痛为何物。      悲伤过后,是深深的无力感。      她眼中现出与年纪不符的畸零苍凉,认命般地说:“孙女知道了。”      王氏哭得声嘶气噎,只是拼命摇头。      老太太抹去眼角的泪花,“好孩子,你终究没枉费赵家对你的教导,终究没辜负父母对你的养育之恩……”      “孙女还有个要求,”赵瑀打断祖母的哀叹,异常平静地说,“我不想欠着人情债去死,救我的那个小厮,我要答谢他。”      老太太没想到赵瑀会提出这么个要求,撇着嘴猜测她有什么打算,好半晌才沉吟道:“晋王府的奴仆,谢是肯定要谢的,不然显得咱家失了礼数——派个管事的去就行,你去见面算什么,没的丢人。”      “我总不能连救命恩人是谁都不知道,不然……您就强行送我上路吧。”      老太太嘴角抽搐两下,忽一笑说道:“外头的事我老婆子也不懂,能见不能见的,叫你大哥出面料理。”      赵瑀沉默着,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门嘎吱嘎吱开了,满庭的阳光瞬间倾泻进来,给她的身影镶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她的脊梁挺得笔直,带着最后的骄傲,迈过高高的门槛,缓慢又毫不犹豫地走进这绚烂的光芒当中。      赵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错了。      然而下一瞬她就否定了这点疑虑——一个名声有损的嫡长女,无论多么出色,对赵家都没用了。      一天的喧嚣过去,这个夜晚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没有风,连虫鸣也听不到一声,死一般的沉寂。      伺候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赵瑀的院子里不见灯火,不见人影,到处黑黢黢的暗影重重。      她坐在角落,将自己藏在黑暗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脚步声传来,门外亮起一团昏黄的灯光,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妹妹,你歇息了吗?”赵圭低沉的声音惊醒了赵瑀。      她忙点亮蜡烛,开门请大哥进来。      赵圭不到二十,长相很是俊朗,因总拧着眉头,眉心间有道深深的竖纹,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不少。      他打量了下妹妹,目光含着些许痛惜,顿了顿才说:“祖母已经和我说了。”      赵瑀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人叫李诫,伺候晋王爷笔墨的,在王府众多奴仆里也算是号人物。”赵奎撇撇嘴,此时他的神情与老太太像极了,“外院小厮竟出现在内宅,看来王府也不过如此,还不如咱们赵家的下人懂规矩!”      赵瑀只是沉默。      没有得到附和,赵奎便觉无趣,转念想到妹妹的处境,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默然片刻,闷声说:“那人什么脾性咱们并不知晓,若是个爱四处炫耀的人,你贸然与他相见便极为不妥。大哥的意思,你远远地看一眼就好,咱家自会另派人去酬谢他。”      赵瑀点点头。      妹妹如此乖顺,赵奎突然有些难过,“我打听好了,明日他出府办事,咱们在王府后面的巷子等着……你今晚收拾一下,见了他,大哥……送你去家庙。”      最后一句话,他深吸了几口气才说出来。      赵瑀猛然抬头,满脸的惊骇,只是盯着大哥不做声。      赵奎不由移开了视线。      “竟这么快,”赵瑀颤声说,“我又企盼什么呢,早晚的事罢了。只是母亲那里,哥哥你要多留心,我担心她一时受不了……”      想哭,却哭不出来,喉咙干涩得厉害,像是有团棉花堵着,生疼生疼的。      她转过身去,“夜深了,大哥请回。”      身后一声叹息,门开了又关上,脚步声渐远,周遭复又一片宁静。      噼啪噼啪,黑暗中,烛花爆了又爆。      烛花爆,喜事到,也许她的死对赵家而言,的确是件喜事吧。      赵瑀轻轻吹灭了蜡烛,陷入无边的黑暗。      翌日傍晚,赵瑀拎了个小包袱,静静站在垂花门等着大哥来接她。      这是她在赵家最后的时光,没人来送她。      赵圭走来,看见妹妹的穿戴,微微皱了下眉头。      赵瑀穿了淡蓝白莲纹印花交领长衫,白底绣兰草马面裙,头上只簪着一根白玉珠簪,和一朵小小的粉色绒花。      并不华丽的服饰,却衬得她格外清丽温婉。      赵家节烈的女子须一身素衣才对,但赵圭想了想没有说话,叹道:“马车在外面,走吧。”      赵圭专捡着僻静的道路走,一路上赵瑀只听到车轮单调的转动声。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停下了,车外传来嘈杂声。      赵瑀偷偷掀开车帘。      这是一条不宽的巷子,拐角处有四五个总角孩童在蹴鞠,呼啦啦跑来跑去;四五个妇人围坐在一起,一边择菜一边说笑;还有小贩们挑着热气腾腾的担子,尖着嗓子高声叫卖。      真热闹,真好!      日头渐已西斜,殷红的光给天空染上温暖的绯色,五彩缤纷的晚霞从西向东延伸开来,将这片屋舍树木都笼罩在无与伦比瑰丽的华盖中。      漫天霞光下,巷子尽头走来一个男人。      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晃晃荡荡,吊儿郎当,看上去松松垮垮的一个人,可他的腰杆是直的。      明明是小厮的短打衣着,却丝毫不见谦卑怯懦。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人偏头望了过来。    正文 003      第一眼, 赵瑀就觉得这人和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嘴角向上微微翘着, 不笑时也带着几分笑意, 神情懒散, 似乎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 那种漫不经心的味道和他俊美的容貌却出奇的契合, 说不出的叫人喜欢。      怔楞之下赵瑀忘了, 这样盯着人看是非常失礼的举动。      但他并没有生气,目光从赵瑀的脸上一扫而过,脚步没停, 从马车前径直走过。      赵奎低声呵斥妹妹:“放下车帘!”      赵瑀收回手,深蓝色的帘子落下,再次将她隔绝在小小的车厢内。      “是他吧。”      “是……可你怎么知道?”      隔着车壁都能感到大哥的惊疑, 赵瑀没有答话,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或许是对救命恩人本能的直觉。      车轮再次转动起来, 赵瑀知道, 这是真的最后了, 她看到手边的小包袱——这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体己。      她知道, 一旦她死了, 曾经写过的字、画过的画儿, 甚至衣裳旧物,都会被家里烧得干干净净,彻底抹去她生活过的痕迹。      只有这些黄白之物能留下。与其留给他们, 不如留给自己的恩人!      赵瑀拿起小包袱, 做出了十五年来她最为大胆的决定——“停车!”她高声叫着,不等马车停稳就直接从车上蹦下来。      不顾身后大哥的呼喊,她抱着小包袱向李诫跑去。      “李公子。”她轻轻喊了声。      前面的人没有停下。      “李公子请留步!”      他还是没有回头。      赵瑀忍不住大喊一声:“李诫!”      他终是停住了,慢慢转过身,“姑娘,你找我?”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慵懒,却十分的温柔。      赵瑀气喘了好一阵才稍稍平复,屈膝微蹲,“公子在上,请受……”      “不可!”李诫立即跳到一旁,不受赵瑀的礼,摆手道:“你向我行礼不合适。”      赵瑀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来,“你知道我是谁?”      李诫笑了,目中闪动着顽皮的光芒,“自然知道。”      那刚才怎么一副陌生人的样子?心中刚生出疑惑,赵瑀马上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怕自己难堪,毕竟没有什么比装作不认识更能保存自己的面子。      一股酸涩冲上鼻腔,赵瑀吸吸鼻子,闷声说:“谢谢你救我。”      李诫摇头说:“你是王府的客人,我是王府的奴仆,出手相救是分内的事,值不得你道谢。”      他挠挠头,又说:“姑娘,还有事吗?我身上还担着差事……”      后面脚步声渐近,赵瑀知道大哥追来了,忙把小包袱往李诫怀里一塞,“救命之恩不分尊卑,这些请你务必收下。”      不等李诫回应,赵瑀转身就走。      赵圭沉着脸走到李诫面前,先是瞪了一眼妹妹的背影,接着一伸手,命令道:“拿来!”      李诫玩味一笑,抛了两下手上的包袱,“敢问公子是谁?”      “明知故问!”赵奎很看不上他的散漫样,下人就要有个下人样,若是在他赵家,早赏一顿板子发卖出府了。      “今科两榜进士,赵家嫡长子赵奎——你听明白了吗?”      “原来是赵大进士,失敬失敬。”李诫嘻嘻笑着,拱手随便行了个礼。      赵奎气他不懂礼数,更恨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态度,口气愈发生硬冰冷:“我妹妹给你的东西,拿来!”      李诫笑道:“原来公子也知道这是令妹给我的。”      赵奎脸上阴云密布,“你还嫌害得她不够!这时候还给她安个‘私相授受’的罪名?”      李诫微微一愣,似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赵奎劈手夺过小包袱,冷哼道:“我赵家不是没有礼数的人家,必会另备谢礼送到晋王府。”      李诫仍笑着,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讥诮,“我做事有自家主子赏罚,前日王爷已经赏过我,就不劳赵公子费心。告辞!”      他一拱手走了,赵奎站在原地气了个七窍生烟。      太阳渐渐落山,天边的晚霞好像一块慢慢冷却的红铁,变得又灰又暗,直至彻底失去光彩,融入深沉的夜幕中。      二更的风扫着赵家家庙堂前的浮土,空荡荡的院子不见星火,空旷寂寥中微含着肃杀的气氛,只有最偏僻的西北小院燃着一盏孤灯,给这里带出几分活意。      此时赵瑀迎窗而立,一双大眼睛呆呆看着外面。      目之所及唯有灰暗高大的围墙,阴森森死气沉沉的,墙外露出高大繁茂的树冠,好像一个巨大的人头俯视着她,给她一种怪异的压迫感。      她木然问道:“父亲呢?”      这三天她一直没见父亲露面。      赵奎过来将窗子关死,避开妹妹的目光,哑着声音说:“来了也是徒增伤悲,子女让父母痛心难过,是为不孝——你又何必给自己再添过错?”      是不忍见,还是不敢见?赵瑀疲惫地闭上眼睛,自嘲般一笑:都最后一刻了,自己竟然还有奢望。      老嬷嬷捧来一个红颜色剥落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木托盘,上面放着两样东西:匕首和白绫。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赵瑀还是哆嗦了下。      “东西放这里,大哥明早再过来。”赵奎背过身去,鼻音浓重,“妹妹,长辈给你留了句话——路上保重,切记下辈子恪守妇道,再不要落得如此……下场。”      这就是家人给她的送别之言,说到底,他们终究把自己当成一个不受妇道败坏门风的女子!      赵瑀忍不住轻轻笑了笑,笑得凄凉,笑得释怀,也笑得赵奎惑然。      “你笑什么?”      赵瑀抹掉眼角的泪花,异常平静地说:“哥哥,我把这条命还给赵家,我不连累你们,我不欠你们了!”      “你……”赵奎想呵斥她死不悔改,然见妹妹凄恻的模样,也不禁悚然动容,一时间心里五味杂全,竟不知说什么好,末了茫然看了一眼妹妹,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出去了。      夜色愈发浓郁,万物都逐渐沉睡,偶尔传来一两声蛙鸣,随即陷入更深的死寂。      门窗都关死了,屋里只剩赵瑀一个人,她幽灵一样在昏暗欲灭的烛光下来回踱着,呆滞的目光最终停在木托盘上。      听说吊死的人舌头会吐很长很长,特别的吓人,如果用刀子,也许还能让自己的脸看上去不那么难看。      赵瑀的手从白绫上方移开,拿起了匕首。      她本以为死很容易,但当碰到匕首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怯弱。      那把不起眼的利刃似有千斤重,赵瑀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握住匕首,她不停颤抖着,极力抑制内心的恐惧,慢慢拿起匕首。      就这样吧,自己走还尊贵些,若是让婆子们硬送自己上路,才真真是玷污了自己,就这样吧……      她双手高举起匕首,仰起头,闪着寒芒的利刃正对着她修长优美的脖颈。      一声幽幽的叹息过后,她唇边挂着浅浅的、无力的笑,轻轻闭上了眼睛。      “砰”一声,窗子从外被击碎,几乎是同时,一个人影随着四散的断木残屑箭一般冲入屋内。      等赵瑀反应过来的时候,匕首堪堪停在她脖颈前,纹丝不动。      她甚至能感受到匕首的寒气。      没有白日间的笑意和懒散,此刻他神情十分严肃,甚至有点生气。      “你在干什么?”      苍白的手牢牢握住她手中的利刃,殷红的血,顺着冰冷的刀尖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她的心头。      “撒手!”      赵瑀愣愣看着他,双手根本不听使唤。      李诫皱着眉头,一点一点将匕首从她脖颈前拉开,又皱着眉头,一根一根掰开她发白僵硬的手指。      “咣当”,匕首落在地上,惊醒了兀自痴望的赵瑀。      毫厘之间,生死之隔,再睁眼,恍如隔世。      她浑身的气力像一下子被抽干了,双膝一软就往地上倒去。      李诫左手一撑扶住她,把右手藏在身后。      这几日赵瑀从未流过一滴泪,但是此刻她忍不住了。想起这几日的凄苦、委屈,她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淌下,却只压抑着不肯放声。      李诫背着手,就站在旁边看着她,既不上前劝慰,也不转身离开。      哭够了,赵瑀抹抹脸,嘶哑着嗓子说:“我给你包下手。”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回去我自己上点药就行。”      赵瑀顺手扯下桌上的白绫,不顾他的反对,仔仔细细给他包扎伤口,将他右手裹得像一个白白胖胖的粽子。      李诫默然看着,牙疼了好一会儿,决定忍了。      赵瑀见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猜他必是一路急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你是特意来找我?”      “嗯,今儿白天见过你哥,他说的话我听着古怪,就去打听了你家的事。”李诫嗤笑一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赵家人竟逼着自个儿亲骨肉去死,简直是甘蔗地里长草——荒唐!”      赵瑀却说,“赵家门风家规如此,我身为赵氏女没有办法,只能从命。要怨,只能怨我自己的命不好。”      “命?”李诫满脸的不以为然,反问道,“命是什么?”      赵瑀愣了,不知怎么说好,“命……命就是命啊,老天爷定的。”      “哈!”李诫笑了下,霍地跳起来,他翘着嘴角,似乎在笑,又似乎在讥讽:“老天爷?那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王八蛋!”      他双目灼然生光,紧盯着赵瑀的眼睛,发出一连串的质问:“你真的想死?……你甘心吗?你甘心认命吗?”    正文 004   你甘心吗?      甘心认命,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赵家恨不得她这个“耻辱”从未有过, 旁人最多唏嘘几句, 转头就会谈起时兴的衣裳首饰。母亲应会为她落泪, 但母亲还有父亲, 还有大哥和小妹, 繁忙琐碎的家事会慢慢消磨母亲的思念, 直到彻底忘了她。      渐渐的,所有关于她的痕迹都会消失,没有人会记得世上还曾有她这样一个人存在过。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蓦然而至, 赵瑀绞心似的难过,她呆呆望着李诫,似是问他, 又似是对自己说:“……我活着就是他们的累赘, 我死了对谁都好。”      “他们?”李诫哼了一声,扯着嘴角笑得有点不屑, “晋王府都没赵家规矩重, 芝麻大的事看得比天还大, 一个个都是糊涂蛋!我就不明白了, 他们这样对你, 你还替他们着想干什么?”      赵瑀苦笑道:“我没的选择。”      李诫暗叹口气, 半蹲下身,微微仰头看着她,“我家主子曾说过一句话——死很容易, 活着很难, 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有活着才会有选择的权力。”      赵瑀全身一震,仿佛有一道极亮极亮的光从脑海中划过,原本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火星瞬间被点燃,爆裂成无数火花——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      她紧紧咬着嘴唇,用最大的毅力抑制自己的波折冲撞的情绪,用力地点了几下头,后又使劲儿摇摇头。      李诫眉头暗挑,点头又摇头,这是什么意思?      赵瑀轻声说:“恩公说得很对,我记下了。”      李诫带着几分得意笑了,“王爷的话断断没有错的。”      他语气诚恳不做作,显见这是个对主人十分忠诚且尊崇的手下,这样的人往往最得器重。      赵瑀不由重新打量了一眼李诫,忽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他自有他的缘法和前程,自己想这么多干什么?      李诫立起身,长长吁了口气,方才的认真散了个干净,又恢复成那副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      他隔着窗子看了看天色,“好好的大姑娘寻什么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现在你看着这困苦跟座山似的,等过去了再看,不过就是个高点儿的门槛——抬脚一迈就过去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东方天空已泛起鱼肚白,赵瑀柔声说:“我想通了,恩公差事要紧,快回去吧。”      李诫嗯了一声,长腿一抬踩在窗框子上,刚要跳窗却迟疑了下,回头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赵瑀说:“打算……我也不知道,大不了我铰了头发当姑子去。”      “这怎么行?”李诫转身回来,“当姑子就是你的选择?破罐子破摔,你还说你想通了,这根本是没想通啊!”      赵瑀低着头,讪讪说:“赵家不容我,我又退亲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出路。”      瞧着她眼中刚刚燃起的光芒又渐渐黯淡,李诫口气软下来,“说到底还是我的原因,如果救你的是府里的少主子,你家绝不是这个态度!——啧,我又有什么错?……唉,我也脱不了干系,本来是救你,却让你遭罪,真是对不住你。”      赵瑀长长的睫毛微颤,柔声说:“恩公两次相救,我结草衔环也难报您的恩情,你若再这么说,叫我更无地自容了。”      面前的女子温柔乖巧,却偏偏被家人逼得走投无路!李诫感慨她的艰难,想安慰她,不知怎地一句诙谐幽默逗她开心的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她明明柔弱却不得不坚强的样子,一股如血似气的酸热直冲头顶,既像是对她的怜惜,又像是看见少时孤立无助的自己。脑袋一热,李诫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嫁我!”      嫁我!      好似平地一声惊天雷,炸懵了赵瑀,她痴呆呆看着李诫,半天没回过神来。      李诫的耳根微微发红,也知道自己唐突了,面上却笑得十分痞气,掩饰般说:“多大点儿事,值当你愁成这样?大不了当我媳妇儿,绝不叫人欺了你去!”      见赵瑀仍旧没反应,李诫有点泄气,暗悔自己一时冲动让人家为难,遂岔开话说:“或者我和主子讨个赏,王妃也好郡主也好,请你过府做客堵上那帮人的嘴。”      赵瑀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听他方才的意思是请王府给自己做面子,她心里明白,别看他嘴上说的轻巧,但他不过一个下人,再得主子器重,也不可能那么简单就能请得动主子。      还不知要耗费他多少精力,搭上多少人情。      从没有人对自己这么好过!心头一热,赵瑀几乎坠下泪来,忙低头悄悄拭了,悄声说:“好。”      “那成!做事赶早不赶晚,我这就回去讨主子个恩典……你放心,我在王爷那里还是有几分脸面的,一准儿能讨来请帖!你只管等着听信儿,千万别想不开,赵家若再逼你,你就把王府搬出来,随便编个谎把他们糊弄过去——反正我总能给你圆上。”      李诫说了一堆,最后连自己都觉得太过絮叨,遂笑道:“那我走了,记着,千万别干傻事——别浪费我救你的心力。”      “等等!”赵瑀叫住他,“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啊?”      赵瑀鼓了几次劲儿,才跟蚊子哼哼似地说:“我愿意。”      “啊?”也幸亏李诫耳朵灵才听清她说的什么,他愣了片刻,不确定似的反问道,“你愿意嫁我?”      赵瑀的声音极轻却极清晰:“我愿意。”      李诫呼吸停滞了那么一下,第三次问她:“你确定?”      赵瑀点点头,她确定。      但她心里清楚得很,李诫娶她并不是因为多喜欢她。统共三次见面,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魅力让李诫非她不可。她唯一能想到李诫娶自己的理由是,恩公侠义心肠不忍自己白白送命。      可是,她实在太想逃离赵家了!李诫于她,仿若绝境中的一抹曙光,是目前她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赵瑀觉得自己真是个恶毒女子,为了自己活命白白占了人家的正妻之位,所以她便说:“承蒙恩公不弃,愿为我提供庇身之处,蒲柳之姿不敢有所奢望,若哪日恩公有了心仪之人,或者厌烦了我,我定会自请下堂。”      李诫心思缜密,遇事总爱多想三分,这一想不要紧,却误会成赵瑀根本没瞧上他!      说心里不介意绝对是假的,但那丝不爽快来得快去的也快,他自己的身份自己知道,能有几个大家小姐乐意嫁给个奴仆?      李诫就顺着说:“救人救到底,摆渡到岸边,你放心就是。”      赵瑀屈膝给他行了个福礼。      这次李诫没避开,他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又张扬无比,他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们好好让他们瞧瞧,一个卖身为奴的下人、一个没了名声的小姐,如何走到让他们仰着脖子也看不着的位置!”      赵瑀也跟着抿嘴笑起来。      晨阳升起来,满室灿光。      他忽然住了声,嘴边还挂着笑意,眼神已是微微发冷,“有人来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婆子的惊呼声:“不好啦!大小姐打破窗子逃跑啦——!”      院子里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咔擦咔擦两声锁响,门砰一声开了,赵奎急急冲进来,他脸色白里透青,看来夜里也没有睡好。      “大妹妹?!”赵奎先看到了赵瑀,明显松了口气,回头呵斥婆子,“瞎了眼的东西,大小姐不就在这里?再敢胡言乱语打断你的腿!”      但随即一怔,看着赵瑀讶然道:“你怎么……”      她不应该死了么,为什么会完好无损站在这里?      然不等他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又一眼看到旁边的李诫。      赵奎倒吸口冷气,惊得面无人色,“你、你……怎么进来的?”      李诫懒洋洋地一抬手,“早啊,赵大公子。”      赵圭呆滞的目光从他二人的脸上扫过,忽一激灵,像挨了一记闷棍,晃了两晃才勉强站住,戳指怒喝道:“你干的好事!”      李诫抢先开口,“赵大公子犯不着骂人,我直接告诉你,你脑子里想的都是没有的事儿!”      “可你们孤男孤女共处一室,她的名声岂不是更加不堪?”赵圭气恼极了,“完了完了,这下她即便自尽也洗不干净了,我赵家的名誉生生被你们玷污!”      “她不会自尽!”李诫懒洋洋地靠墙而立,抱着胳膊说,“她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儿,你们赵家没资格逼她去死。”      赵奎快被他气晕了,“放肆!你一个小厮竟敢口出狂言,简直无法无天!就算你是晋王府的人我赵家也不怕,来呀,把他绑起来。”      赵瑀大惊,来不及细想,上前拦在两人中间,“大哥,他没胡说,我要嫁他!”      一瞬间赵奎的面孔僵硬了,崩塌了,他觉得自己的妹妹疯了,“你为了活命连最后的脸面也不要了,他是谁?他是谁?”      赵奎瞪着妹妹嘶吼道:“他只是一个低贱的下人,你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你竟自甘堕落做一个奴仆之妻!”      赵瑀未发一言,但也没有退后一步。      “你、你真是没救了……”赵奎不住摇头,手指几乎戳到赵瑀的额头上,“决计不成的,父亲和祖母绝对不会同意的,只怕你立时就会被勒死,你真是疯了。”      “我说过,她不会死。”李诫的笑现出三分的无赖,还有七分的强硬,“三天后我来提亲,她要是有什么不测,我就去大理寺告你们残杀亲子。”      李诫向外走去,路过赵奎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说:“大舅哥,大理寺寺丞老范你认识不?他也是晋王府出去的老人儿,前儿个我还和他喝酒来着,改天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赵奎焉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脸色铁青铁青的,咬着牙说:“你少得意,这门亲事我家绝不可能答应,咱们走着瞧!”    正文 005   李诫赶回晋王府时, 天光已是大亮, 晋王爷习惯起早读书, 往常这个时辰李诫应在小书房侍候。      他心里发急, 便从后花园抄近路去王爷的书房, 路过假山的时候, 想起赵瑀, 嘴角便上翘了几分。      可是如何叫赵家答应这门亲事呢?李诫心思急转,一瞬间有了好几个主意,但哪个都觉得不妥当。      一面走一面想, 不知不觉中,他已到书房前。      晋王的书房叫枫晚亭,却是一座五楹二层的绿色琉璃瓦高楼, 临湖而建, 掩映在一片枫叶林中。      迎面过来王府总管袁福儿,见了李诫就笑骂:“一晚上不见干嘛去了?王爷一大早就找你。”      李诫满脸嬉笑:“袁公公好, 您肯定在王爷面前替我周全了!大恩不言谢, 我先去当差, 回头请您吃酒。”      袁福儿一把拉住他, 低声说:“现在别去, 建平公主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事正和王爷闹呢,咱别触那霉头。”      一听是建平公主,李诫就皱了皱眉头。      这位是晋王爷的同胞妹子, 也是本朝唯一的和亲公主。      二十年前蛮族大举进犯边境, 彼时当今刚登基帝位不稳,正忙着镇压叛乱的兄弟,根本没多余的兵力抵抗蛮族。内忧外患,当今实在没办法,一咬牙把年仅十三岁的建平嫁到蛮族和亲,争取了几年缓冲时间。      本朝自开国以来就秉承“不和亲不纳贡”的宗旨,当今因此招了不少骂名,后来当今坐稳皇位,扭头就把蛮族杀了个干干净净,方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只可怜建平公主,丧夫丧子,半生孤独,她一腔怨恨无处可发,性子变得乖张暴戾。皇上本来想重新给她指门亲事,奈何无人敢娶!      建平公主见状,索性彻底放纵自己,养面首、捧戏子……总之人们鄙夷什么,她就偏要干什么。皇上对她心存愧疚,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她,是以近来这位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了。      李诫替自家主子担心,“她又来干什么?上次强抢人家女婿,逼得王爷出面给她收拾烂摊子,为这事儿没少挨御史弹劾!这次又想怎么坑王爷?”      袁福儿却笑道:“人家亲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嘞,咱们侍候人把式,管那么多干嘛?咸吃萝卜淡操心!——这是三爷要的东西,你给他送去,过会儿再回来。”      李诫嘿嘿笑了几声,接过戏本子,提脚去了空明轩。      老远就听见三爷咿咿呀呀地在吊嗓子。      三爷靖安郡王是晋王幼子,年纪和李诫差不多,听戏、斗鸡、玩鸟笼子全挂子的本事,叫他真个儿的去办差,立马两眼一翻躺床上装病。晋王爷教训了几次也不见起色,到后来见他只是爱玩,却并不胡闹,便也随他去了。      李诫进了院门,院中央的靖安郡王没穿外袍,只着中衣,一手拿着紫砂小壶,一手叉腰,仰着脖子正在练声。旁边凉塌上坐着武阳郡主,手里捧本书,眼睛却在看她哥。      李诫忙上前给两位小主子请安。      靖安郡王一见李诫就两眼直放光,接过画册子随手扔在一旁,兴冲冲说道:“我正要找你,快把你斗鸡看家的本事给我交出来,我这次非要把定王叔赢了不可!”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李诫心中暗喜,面上佯装为难道:“三爷,不是小的不知好歹……小的还指望这手功夫挣老婆本儿,告诉了您,不出半日一准儿京城全都知道了,那小的靠什么挣钱?”      “呦嗬,你小子还和我摆上架子了?”靖安郡王笑骂道,“昨日小爷我掐指一算,李诫的命定姻缘三年以后才到——你现在着什么急?”      李诫乐了,“三爷您这次可算错了,小的已经找着媳妇儿啦!”      靖安郡王听他不似说谎,好奇心上来了,“哪个院子伺候的?”      “不是咱王府的人,是赵家的大小姐。”李诫老老实实回答。      靖安郡王呆了一瞬,后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指着李诫的鼻子说,“做梦了吧你!赵家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名门,也是诗书传家,人家正经的官家小姐,能嫁你?”      武阳郡主却不似三哥那般诧异,反而露出几分了然的神色,“是从假山上跌下去的那个赵家大小姐吧。”      “是。”李诫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见小主子颇为唏嘘,遂趁机说,“小的和赵家说了要去求亲,但还是怕赵家对她不利,求三爷和郡主给小的一个恩典,让赵家不敢随便作践她。”      “你倒会顺杆上爬!”靖安郡王拿着扇子摇了两下,“也罢,谁让我瞧你顺眼呢——你把你那副铜钩鸡爪套给我,我就替你教训赵大人去。”      武阳郡主笑道:“三哥你一插手准闹得满城风雨,鸡飞狗跳,反而让人家小姐更难堪。这样,我叫奶嬷嬷给赵大小姐送几样东西过去,赵家一看就应知道轻重。”      李诫闻言大喜,迭声道谢。      武阳郡主又说:“你别忙着高兴,眼下还有个棘手的事——建平姑妈指名要你!”      难道建平公主找王爷是为了这事?李诫听了一愣,突然嬉皮笑脸道:“我算哪根葱,公主知道我是谁?郡主您别寻小的开心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玩笑话?赏荷宴上,建平姑姑看见你救人的矫健身姿,为你所动,才向父王讨要你。”      李诫连连苦笑:“这可不成,小的还想替王爷办差呢。侍候公主,嘿嘿,小的没那个福分。”      武阳郡主说:“父王正要重用你,我猜他肯定不会答应姑姑,原本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但是你现在忽然要和赵大小姐成亲……你若是姑姑,你会怎么想?”      公主肯定会记恨赵瑀!李诫额上青筋跳了两跳,想说什么又咬牙忍下,只冷笑着沉默不语。      “真是难为你,姑姑那人简直就是个疯婆子!”靖安郡王不无同情地看着李诫,“这事我可帮不上忙喽,你还是早点和父王求求情吧。”      李诫答应了一声,再三谢过两位小主子,自去不提。      武阳郡主效率很高,不到晌午东西已送到赵家。      赵老太太刚听说了赵瑀李诫之事,滔天怒火还没来得及发作,晋王府的两位管事嬷嬷就不请自来。      她们奉郡主之令,给赵大小姐送来几味补药。      赵老太太看着那些药材陷入沉思,良久才叹道:“把瑀儿接回来吧。”      赵瑾不干了,“祖母,不是说要严惩的吗?您干嘛要放过她?那样我们姐妹可没脸出门了!”      “不是祖母说话不算数,你们看看郡主这是什么意思?”老太太指着药材说,“当归,分明就是让瑀儿回来的意思。”      “大姐姐和郡主根本没交情!”赵瑾不服气说,“也就是王府客气客气——毕竟她是在王府出的事。”      老太太叹道:“我也不明白,但没摸准郡主意思之前,还是先把人接回来,看看情况再说。”      赵奎想说是不是李诫请动了武阳郡主,然转念一想又觉得荒唐:李诫本事再大,也是一个下人,怎么可能请得动主子?再说郡主和小厮有来往,这也太有辱门风,不可能不可能!      他什么也没说。      日暮时分,赵瑀重新回到了赵家。      她依旧穿着离去时的那件淡蓝白莲纹交领长衫,只不过心口的位置多了数滴殷红,星星点点,恰似盛开了一朵灿烂的夏花。      她的小院静悄悄的,只要几个守门的粗使婆子,榴花也不知去向。      赵瑀暗叹一声,自己挽起袖子打了一盆水略做梳洗,换了衣裳出来时,母亲已亲自过来看她。      “老天爷终究可怜我儿!”王氏抱着女儿又哭又笑,看见她换下来的衣裳,直呼晦气,迭声唤人扔出去烧了。      赵瑀忙拦下,“别,我还有用。”      王氏不解,不过没有追问,她更关心另一件事,“瑀儿你竟与郡主有交情,怎的不早说?平白受这遭罪。”      “原来我和王族权贵交好,祖母就可以无视家规从轻发落我。”赵瑀淡淡说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可惜让你们失望了,我与武阳郡主没有交情,之前赏荷宴上也只远远见了一面而已。”      “可是郡主给你送补药了啊,否则老太太怎肯把你接回来!”      赵瑀浅浅一笑,“母亲,这不是我的面子,是李诫的面子。”      “李诫?”王氏呆滞片刻,忽尖叫起来,“就是那个妄想娶你的小厮?!”      连疼爱自己的母亲都是这个反应,赵瑀心中陡地一沉,迅速看了一眼母亲又马上垂下眼睑,“是他,我、我是愿意的。”      “你说什么——”王氏的声音又拔高几度,“你疯了不成,他怎么配得上你?”      “他配得上!”赵瑀一下子抬起头来,刹那间,她双眸炯然生光,一扫之前的怯弱,“我虽只与他见过三面,但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君子!为了救我,他敢和赵家对着干,费尽心思给我做面子。母亲,现如今还有谁肯为我做到这一步?”      王氏哑然,半晌才说:“母亲是心疼你,先不说老太太那里答应不答应,就算这门亲事成了,你以后也肯定会受苦,光是别人异样的目光你就受不了。”      “我不怕,再苦也比死了强。”      王氏斟酌了会儿,悄声说:“不然母亲去找找温家,让他们再来提亲?母亲看得出来,温公子对你是有情意的。”      赵瑀摇头道:“不可能的,温家已经退还我的庚帖,断没有退亲后再复娶的道理,母亲也别提温公子了,如果温家在意他的想法,又怎会同意退亲?”      王氏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捂着嘴哭道:“我的儿啊,你好命苦啊!”      “我不苦。”赵瑀再一次劝说母亲,“我是真心想嫁给李诫的,母亲,您再疼疼我,李诫来提亲,你务必要答应。”      王氏点点头,“就怕老太太……唉,母亲尽力劝劝她老人家。”      夜色渐深,王氏还要侍候老太太/安寝,嘱咐了几句便离去,赵瑀也准备歇息时,榴花却出现了。      她满脸泪水,一见赵瑀就“扑通”跪倒在地,“小姐啊,奴婢可算见到您了,这两日奴婢跑断了腿说破了嘴,终于找到法子救您,您不用嫁给一个奴仆啦!”    正文 006   夜风拂过梧桐树梢, 发出飒飒的声响。      赵瑀静静看着她。      榴花在她的注视下显得有点不自然, “小姐, 奴婢这两天是没在您身边伺候, 可奴婢绝不是背主另攀高枝儿的人。”      她自顾自爬起来到门外探头看看, 关好门窗回身神神秘秘说:“小姐, 您猜奴婢这两天干什么去了?”      “不想猜。”赵瑀直截了当答道。      榴花被噎得一愣, 觑着赵瑀的脸色说道:“您别误会奴婢,整个赵家也只有奴婢一心一意为您着想。奴婢可是干了件大事——奴婢去温家啦!”      赵瑀诧异极了,“你去温家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您的亲事。”榴花邀功似地说, “奴婢偷偷找到了温公子院子里的丫鬟,她说温公子一直在外求学,温家根本没把您的事告诉他, 也就是说, 他根本不知道退亲。”      “他知道不知道又能怎样?温家已然退亲。”      “这就是奴婢的手段了,”榴花得意洋洋说, “奴婢软磨硬泡, 总算得知了温公子的下落。小姐您给他写信求助, 凭他对您的情意, 他肯定会回来再次提亲。”      这是今晚上第二次听人说他对自己有情意。      温钧竹, 赵瑀脑海中浮现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 清瘦,沉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高淡泊。之前在两家的安排下他们见过一面, 而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是淡然的。      赵瑀并不认为他喜欢自己。      所以赵瑀说:“此话不要再提, 他今后还要娶亲,坏了人家的名誉不好。”      “奴婢没胡说!”榴花急着直跺脚,“我都和温家的丫鬟打听了,本来温家没看上咱们家,奈何温公子愿意,这亲事是温公子亲自向相国夫人求来的——他就是喜欢您呐!”      竟有此事?!赵瑀惊愕到几乎说不出话来,诡异的寂静中,伴着松涛一样的声音,映在窗户纸上的树影一阵剧烈地摇动。      两人都没注意,榴花紧张地盯着自家小姐,却听她说道:“我已经答应嫁给李诫,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背信弃义,这话不要讲了。”      小姐真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榴花心下气恼,勉强挤出一副笑模样,苦劝道:“当时情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咱们把情况和他说明白了,如果他真的是正人君子,就绝不会乘人之危硬要您嫁给他。”      看赵瑀仍旧摇头,榴花语气愈发暴躁,“小姐您好好想想,一个相府嫡长子,一个王府的小厮,是个明白人都知道怎么选!若您不方便写信,就给奴婢一个信物,奴婢不怕受累,定会找到温公子把东西交给他。”      赵瑀却说:“没有李诫我活不到现在,我不能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此事休要再提。”      榴花忍不住了,发急嚷道:“我的傻小姐诶,救命之恩一定要以身相许吗?等温公子回来,几百两上千两,多给姓李的一些银两也就是了!”      “你说得轻巧,可亲事都退了,温家不会再来提亲。”      “就是给温公子当妾也比嫁给个小厮强!”      赵瑀的脸色猛然沉下来。      榴花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结结巴巴辩解道:“奴、奴婢是说……正妻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侍妾却不用,温公子自己就能做主。”      自己的丫鬟劝自己做妾……榴花跟了自己八年,赵瑀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并不了解她,“你是说,如果温家不愿意再结亲,我就去给温钧竹当小妾?”      她语气温和,榴花以为她心动了,“就是这个意思,您别以为当妾是多丢人的事,好歹是半个主子——怎么也比当奴仆之妻强啊!况且温公子喜欢您,定会倍加呵护,就算以后有了正妻她也不敢对您怎样。说不定温公子怕您受委屈,抬了平妻贵妾也可能啊!”      赵瑀笑了,口气温良,说的话却带着冷意:“我觉得下人们不容易,所以对你们一向宽和,不想却纵得你忘记了尊卑。我几次说了不要再提温家的亲事,你却再三违背我的话,只怕早已忘了自己的本分!”      榴花心中一惊,小姐这是铁了心嫁给李诫,李诫有什么好,怎么比得上温公子!榴花立即委屈地哭道:“小姐您真伤透奴婢的心了,奴婢是一心为您打算啊!”      “是为你自己打算吧?你的心思我大概也知晓几分,我不会带着你出嫁。赶明儿我就回禀母亲,请你去别的院子当差。”      榴花仍不死心,发狠说了一句,“小姐,您细想想,若您嫁给一个小厮,您就是奴仆的身份,和我们这些下人也没什么两样了。可若是嫁给温公子,您还有翻身的机会!”      赵瑀背过身去不理她。      榴花见赵瑀不为所动,心下无法,只能暗自咬牙,恨恨离去。      她这么一闹腾,赵瑀没了睡意,枯坐一会儿,只觉屋里闷热难耐,这时听见窗外树叶子哗啦啦地乱响,便推开窗子过过风。      微凉的夜风带着梧桐花素雅的香气扑面而来,赵瑀精神为之一振,胸中浊气一扫而光,但觉乍然出了闷笼般的轻松。      然下一刻她瞪大了眼睛。      “李……”赵瑀捂住了嘴,将“诫”字生生咽了回去。      梧桐树上单腿盘膝坐着一人,嘴里叼着一朵梧桐花,他俨然没想到赵瑀会突然打开窗子,怔楞之下,口中的梧桐花飘然落地。      今晚晴朗无云,一轮皎洁的圆月悬在树梢,银色的清辉从天际撒落下来,照得一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似乎都在闪着银光。      他就坐在花间,披着月色,一瞬不瞬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赵瑀只觉脸上发热,拿起团扇不自然地扇了几下,“快回去吧,让人看见不好。”      李诫笑了下,不知怎的,赵瑀觉得他的笑看上去泛着苦涩。他折下一串梧桐花,翻身轻轻落在窗前,伸手递过来,“要吗?”      赵瑀接了,“你几时来的?”      方才和榴花的对话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又听了多少,赵瑀犹豫是不是要和他解释一下,却听李诫说,“刚到”。      这解释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赵瑀讪讪笑道:“我挺好的,白日你还要当差,早些回去休息吧。”      两次让他回去,李诫不好再赖着不走,一个燕子穿云,无声无息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瑀怔怔发了会儿呆,躺在凉塌上许久许久才朦胧睡去。      风动树摇,不知什么时候李诫又藏身在梧桐树上,他一手垫在脑后仰靠树桠,一手捏着梧桐花,翘着二郎腿,有一眼没一眼看着下面赵瑀的窗子。      其实他早就来了,恰好听到榴花说温家公子对赵瑀余情未了之事。赵瑀有人可以依靠,他其实应该高兴,可为什么他会觉得不大舒服?      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登时就走了,随后又觉得应该把话问清楚,绕了一圈回来,再见到赵瑀,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李诫自嘲一笑,原来自己也是个婆婆妈妈拎不清的人!      冰盘似的圆月亮极了,如水的月光穿过枝叶,照在李诫心上,穿过碧纱窗,照在赵瑀身上。      赵瑀这一夜睡得很安稳,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      她松松挽起头发,趿着鞋走到窗前,梧桐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绿宝石一样晶莹光彩,夏蝉长一声短一声叫着,除此之外静寂得没有一点人声。      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袭上心头,赵瑀倚窗看着梧桐树,不知不觉痴了。      她把那件滴血的旧衣找来,将心口那块布料剪下,专心做起了针线。      桌上的甜白瓷梅瓶中,是一支梧桐花。      洒扫的小丫头们看了,一个个捂嘴偷笑:大小姐真是做好准备当婆子了,你看花瓶里竟是粗俗不值钱的烂梧桐花!      李诫此时也盯着梧桐发呆,原来枫晚亭外面不只有枫树,还有梧桐树,他怎么以前就没发现过!      “李头儿,王爷叫你进去。”      李诫忙走进书房,上前俯身跪倒,“请王爷安。”      “嗯,起来吧。”晋王爷端坐在书案后,大热的天还是冠袍整齐,四十左右的样子,白净脸,两道一字眉像是用浓墨画出来的,只眉梢向上挑,透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冷峻。      他指着桌上的一碗冰镇酥酪说,“赏你了。”      李诫谢过,也不拘谨,端起来吃了个干净。      晋王看他吃得痛快,遂笑道:“喜欢再让厨下给你多做点——出了京城可不能常吃了。”      李诫顿时来了精神,“王爷,这趟还是山东吗?小的非把那帮响马的老窝给烧了!”      “不是……李诫,我想把你放出去。”      “放出去?”李诫先是一惊,紧接着心里生出一个念头,“王爷,您要给我放籍?”      “嗯,我想把你放到南直隶那边当个县丞。你大概听到些风声,建平想让你去她公主府当差——我花大力气栽培你不是让你给她当面首的!”晋王拧着眉头说,“就怕她又找父皇撒泼,索性把你弄得远远的,她看不到你,慢慢心思也就歇了。”      李诫笑嘻嘻道:“呦,小的因祸得福,这可解了我的大难题了!谢谢公主。”      晋王一下子听出来了,“什么大难题?”      李诫把来龙去脉详尽说了,苦笑说:“王爷,小的有错,不该借着王府和小主子的势压赵家,可小的实在没办法,总不能眼看着她送命。”      晋王愕然,“你倒胆子大,如果我没给你放籍,你怎么娶她?”      李诫笑道:“所以王爷就是我的贵人,您当初从人市上救了我的命,现在又从赵家救了她的命,这恩情小的绝不会忘了的。”      说到最后,他没了笑容,低下头抹了抹眼睛。      想起昔日旧事,晋王也不胜感慨,拍拍李诫的肩膀,“好好干,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说起来赵家家规也的确太过苛刻,皇上鼓励寡妇再嫁,他家却动不动就要女子殉节,哼!”晋王也瞧不上赵家的做派,“本王再给你个恩典,也不要什么县丞了,就是七品县令,你也体面些。你别急着谢恩,我还有差事交给你办!      李诫面色一肃,躬身应了下来,又听不日启程,不禁犯了难,“王爷,小的刚要提亲,能不能成了亲带着媳妇儿走?”      晋王大手一挥,“差事要紧,你快点成亲,赶紧带着你娘子上任去!”       正文 007   今日从早上开始, 天就阴得厉害, 不见太阳, 暑气却很重, 地面上融融热气扑面而来, 蒸得人透不过气。      赵瑀窝在房里静静绣着荷包。      寂静的小院突然响起一片纷杂的脚步声, 赵瑀隔窗望去, 老太太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怒气冲冲闯进来,后面跟着哭个不停的母亲。      难道是李诫上门提亲,把老太太气着了?不对, 她早就知道李诫要娶自己,要发怒早就发了,不会忍到现在。      赵瑀放下手中的荷包。      老太太并未让她多猜, 一进门就咆哮道:“你这丧门星, 竟敢得罪建平公主!你是临死也要拉着赵家垫背吗?”      建平公主的脾性赵瑀之前也有所耳闻,乍听此言, 她心猛地一沉, 失声道:“不可能, 我见都没见过她, 怎会招惹她?”      “那你瞧瞧这是什么!”老太太一指旁边婆子手里的托盘, 上面摆着一壶酒, 恨恨道,“你没得罪她她会一大早派人给你送毒酒?”      赵瑀倒吸口冷气,眼前一黑, 脑子还在发炸, 下意识说:“我没得罪她,我也不是她府里的奴婢,这酒我不喝!”      王氏哭哭啼啼道:“老太太,这事蹊跷,想必是公主搞错了,不然咱们备好礼物去公主府拜访下,问清楚怎么回事,不能平白受这个冤屈。”      老太太迎面啐了她一口,戳指骂道:“你还敢上门讨公道去?我刚才不过略问一句,那嬷嬷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建平可不是普通的公主,连皇上都让她三分,上次英国公世子夫人暗指她放荡,她当场就把人家脸割花了,皇上也不过罚她一个月禁足而已!咱家能和国公府比吗?他们都忍气吞声不敢言语,咱们反倒要和公主讲理?”      老太太一顿劈雷火闪的发作,彻底砸懵了王氏,她唯唯诺诺低声说:“可也不能莫名其妙就让瑀儿送命啊!”      老太太阴鹫的目光盯着赵瑀的脸,声音暗沉,“如果她的死能让公主平息怒火倒是好事,就怕公主不解气,拿赵家作筏子泄恨。——当初就该早早勒死你,省得给赵家徒增祸端!”      此时赵瑀反倒没那么惊慌了,她坦然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我死,但她没有权力定我的生死。你们怕她,我不怕,我这就离了赵家,今后是好是坏,总归与你们无关就是。”      老太太冷笑道:“赵家没有再嫁妇,没有退亲女,更没有主动脱离宗族的女子,这个口子不可能给你开。为了整个赵家,今日我就当这个恶人,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来呀,伺候大小姐上路!”      “等等!”王氏跪下泣声哭道:“老太太,那李诫说过瑀儿若是有什么意外,他就告到大理寺去。老爷刚升官就惹上官司,于他官声有损……老太太,为着老爷的前途,还请您三思啊。”      又是那个李诫!赵老太太脸颊微微抽动了下,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若不是他多事,瑀儿早就死了,也根本不会有今天的麻烦!不管他,平头百姓告官身还要先打二十大板,他一个奴仆还能翻了天?少听他危言耸听,我就不信晋王爷肯为一个下贱的奴才撑腰。”      “可、可是武阳郡主……”      “你给我闭嘴!”老太太喝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懂吗!”      眼见婆子丫鬟逼近女儿,王氏到底是心疼女儿的,扭身将赵瑀抱在怀中,放声大哭道:“老太太,我去公主府,我去求公主,我给她磕头!瑀儿好容易捡条命回来……老天啊,你怎么就不肯放我的孩子啊——”      赵瑀脸色苍白得像白玉雕像,不见半点血色,她一手悄悄攥紧针线笸箩里的剪子,另一手温柔又坚定地推开母亲,直直望着老太太说:“祖母,我再说一遍,我不从命!”      赵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抬了抬下巴。      婆子们一拥而上,赵瑀噌地举起剪子,“都别过来!”      她大有玉石俱焚之意,谁也没想到一向温柔和顺的赵瑀居然会做出如此强硬的举动!      婆子们顿住脚,一个个面面相觑。      一阵轰隆隆的滚雷声,哨风狂作,豆大的雨点顷刻之间就砸在窗棂上。      “今日不是她死,就是你们死!”老太太冷冰冰说道,口气阴寒。      婆子们不再有顾忌,强行拉开王氏,七手八脚扭住了赵瑀的胳膊。      老太太亲自斟满一杯酒,“你记清楚了,不是我叫你死,是建平公主叫你死!”      挣扎之中,赵瑀已是鬓乱钗横,衣领口的纽子也扯掉了一个,她直盯着老太太,却不肯说一句求饶的话。      突然间,仿佛就在头顶,爆裂了似的一声炸雷,惊得老太太手一颤,杯中的毒酒都洒了出来。她慌忙扔掉杯子,迭声吩咐丫鬟给她洗手。      门外蹬蹬跑来个小丫头,慌里慌张说,“老太太,晋王府来人提亲了!”她看了一眼赵瑀,“说是给大小姐提亲。”      老太太脸色十分难看,她一猜就知道是李诫,没好气说:“一个小厮就敢打着王府的旗号行事,给我赶出去!”      小丫鬟为难道:“可一同来的还有袁管家。”      老太太一愣,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袁福儿是晋王府的大总管,也是从小到大伺候晋王的大伴,多少人想和他攀交情都攀不上,若他替李诫作保,自家是应还是不应?      要不要把建平公主赐毒酒的事情说出来?但如果公主说送的只是普通的酒呢?又或公主根本不承认赐过酒?      老太太权衡片刻,对建平公主的惧怕还是占了上风,遂吩咐道:“把人请到西花厅,让大公子先过去作陪,我稍后就到。王氏你们两个在这里待着,等我回来再收拾你们!”      一屋子人呼啦啦退了出去,只有一个婆子在外守着。      王氏搂着赵瑀一个劲儿哭她命苦。      好半天,王氏才努力睁开泪眼模糊的双目,呜咽道:“儿啊,那李诫你也不能嫁。一个晋王的奴仆,一个晋王的亲妹妹,亲疏远近地位高低一目了然,她弄死你就跟碾死个蚂蚁差不多。还是去求求你爹出面,好歹咱家也是官宦人家,她总不能平白无故杀死你。”      赵瑀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母亲,我已经被赵家抛弃两次了,您不用抱期望,他们不可能为我出面。……您说,这样的家还有留恋的地方吗?”      王氏呆滞地看着女儿,“可是老太太不准你离家。”      赵瑀重新梳好头发,整整衣服,推开门。      风携着雷,卷着雨,发狠地砸向人间大地,跳跃的闪电撕扯着黑压压的乌云,照得大地一亮一暗。      花儿溅泪,鸟儿惊心。      赵瑀望着如混沌世界一样的天地,眼神愈加明亮,她回身一笑,“母亲,我不再害怕了。”      她踏出门外,王氏还没明白女儿什么意思,却本能地帮她拦下了阻挡的婆子。      赵瑀立即撑起伞奔向雨中,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大雨刷刷冲击着地面,也冲击着赵老太太的心,她万万没想到,袁福儿进门二话不说,直接商量起婚期。      “老太太欸,我李兄弟和你家大小姐是情投意合,郎才女貌,般配得紧呐。这样的好亲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喏,我们也请来了官媒,换庚帖、定婚期,我老袁也好讨杯喜酒吃。”      般配个鬼!老太太心里窝火,脸上却不得不堆着虚伪的笑,“袁总管,不是老身不给你面子,李、他是救了我孙女一把,但不能因此强迫人嫁给他。况且我家门风端正,姑娘谨守妇德,何来与外男两情相悦一说?你恐怕是被小人的谗言蒙蔽了。”      李诫微一躬身,笑嘻嘻说:“您老是不是觉得我是奴仆配不上赵家门第?老太太,王爷答应给我放籍,我来提亲他也是知道的。”      言下之意,王爷默许了。      老太太却好像没听懂,冷笑道:“一个人的出身是改变不了的。”      李诫听了,勾着嘴角笑了笑,“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几分道理,关老爷是卖枣子的,张飞是杀猪的,不一样是大将军?说书的都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虽是下仆出身,可也是堂堂男子汉,不说今后必会飞黄腾达,但肯定不会让大小姐受委屈。”      “一日是奴,终身是奴,我赵家的姑娘就是死,也绝不可能嫁给个下人!”老太太冷然说完,端起了茶盏,下首坐着的赵奎早就看李诫不顺眼,见状立刻起身,高声喊道:“送客!”      李诫面上还能维持,袁福儿可受不了了,这糟老太婆左一个“奴仆”,右一个“下人”,他知道她在说李诫,可也把他骂进去了!      简直太不给面子!袁福儿暗恼,脸上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看来老太太是觉得老袁是个奴仆,分量太轻,不配和您坐下来说话。既如此,就不多打扰贵府,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一拂袖硬拉着李诫往外走。      老太太此时方觉失言,又羞又恼,又恨赵瑀连累,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旁边的赵奎忍不住了,“你们就知道以势压人,建平公主逼大妹妹去死,你们又逼大妹妹嫁个下人,让我家怎么办?逼急了,我……我就去告御状!”    正文 008   赵老太太阻止不及, 眼见无法遮掩, 索性把建平公主赐赵瑀毒酒的事说了出来。      李诫笑意渐凉, 目中火光一闪又变得若无其事, “这么说老太太是怕得罪公主才不答应我的提亲?”      当然还因为你身份下贱!老太太瞅瞅袁福儿, 这话到底没说出来。      她一改方才的强横, 哀声叹道:“袁总管, 我们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公主,更无法承受公主的怒火。您是晋王爷身边有头有脸的人,谁不说您能耐大还心善, 您给出个主意,我们该如何是好?”      袁福儿不用想就知道怎么回事,准是公主听说李诫要娶亲, 拿人家姑娘撒气呐!但他什么也没说, 甚至连个眼神也没给赵老太太——这老太婆心肠坏得很,想拿自己做挡箭牌, 呀啐!      他不说话, 李诫却开口了, 仍是一脸的笑, 语气中透着十足的轻松, “公主殿下的确骄纵霸道, 却不会随随便便要别人的命……诶?你们干嘛这么看我?难道你们的意思,公主是草、草……唔,把人命看得比草还贱的人?”      一屋子人明知道他是睁眼说瞎话, 可都纷纷摇头, 表示公主殿下绝对不可能是那样的恶人。      “这就对了嘛,”李诫笑道,“老太太,必然是您什么地方搞错了,我朝律法严明,对人命案子极其慎重,皇上勾决死囚之前也会再三复审。按大公子的说法,公主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人赐毒酒,简直是和朝廷律法对着干!谁能做出这么没脑子的事。”      赵老太太呆了,赵奎也愣了。      袁福儿最先反应过来,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是啊是啊,肯定是你们弄错了!你们敢造谣公主殿下,您老的胆量,老袁实在是佩服啊!”      赵奎年轻气盛,一听他们明里暗里指责祖母扯谎,当下就爆发了,“胡说八道!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来人拿着公主府的牌子,绝不会错!”      “哦,原来赵大公子说的是真的。”李诫似笑非笑道,“俗话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公主再尊贵,也不能不把律法放在眼里。二位,大理寺也好,宗人府也好,咱们一起去击鼓鸣冤!赵家书香门第,怎么也不能吃这个哑巴亏。”      赵奎一挺胸膛,大有堂堂君子无所畏惧之态。      老太太不欲事情闹大,忙说:“老身也料想其中必有什么误会,过后我们自会处理,不劳你们费心了。”      李诫不肯就此作罢,“一会儿功夫你们改了两次口,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误会?老太太刚才也说赵家和公主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呵,公主吃饱了撑的害你们?……或者,有人存心让公主背黑锅?”      赵老太太直觉不好,果然又听李诫说道:“也许某人想要大小姐死,又不愿意担污名,想到建平公主风评不好,索性推到她身上。”      “你少血口喷人!”老太太急眼了,“建平公主威名在外,我们岂敢诬陷她?”      李诫微微一笑,潇洒地一甩袍角翘起二郎腿,手指摩挲着素白瓷茶碗,漫不经心说:“公主行事乖张暴戾,结仇挺多,恨她的人不少——这在京城不是什么秘密。”      “前些日子赵大小姐去了晋王府的赏荷宴,建平公主也在,也许在无人处发生点口角什么的。谁知道呢?毕竟比起公主殿下,人们更愿意相信赵家的说法。”      “你家只要在御前哭诉几句,这么好的把柄放在眼前,自然会有人往死里参她,替你了结此事。嘿嘿,老太太,您的算盘打得真好!”      连篇鬼话,胡搅蛮缠!老太太几乎要吼出来。      “你胡说!”赵奎气得要命,指着李诫的鼻子就骂:“我从未见过你这等颠倒黑白恬不知耻之人!我赵家乃是书香门第,向来秉持圣人训导,慎言慎行,怎会胡乱编排公主?不过一个下贱的奴才,就敢往赵家头上泼污水,我看你是活腻了!”      赵老太太迭声喝止,奈何赵奎气昏了头,根本拦不住。      一旁看热闹的袁福儿趁机火上浇油,“是真是假,咱们去一趟公主府便知,老袁我在公主那里也说得上话,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      赵老太太差点一口老血呕出来,虽然李诫这话经不起推敲,但京城无风还三尺浪,这般惹人遐想的话传出去,流言风语一起,赵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还有建平公主的报复!      赵老太太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变青,她堂堂朝廷诰命,竟被个奴仆给耍了!都怪赵奎这孩子太沉不住气,只顾一时口舌之快,却不想会导致什么后果。      可恨的李诫,挖坑挖得太快了,还深得让她爬不出来。      她知道,这是李诫在逼她答应亲事。      赵老太太抓着茶盏的手不住颤抖,用尽全力抑制住砸向李诫的冲动,好半天才缓缓说道:“儿女亲事,需要父母点头,她父亲不在,你过两日再来商议。”      赵奎不解祖母态度突然缓和,但在祖母警告的目光下,终是没敢再言语。      李诫明白今日再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遂笑道:“既然能做主的人不在,那晚辈今儿就先回去了,后天我再来叨扰。只是提前跟您老说一声——赵大小姐,我娶定了!”      离了西花厅,袁福儿也不顾旁边还有打伞的赵家下仆在,讥笑道:“这家人当真有病,一个拿腔作势心怀鬼胎,一个居高自傲自以为是。哼,老袁见过的贵人多了去了,敢指桑骂槐的,他家还是头一个!”      李诫歉意笑道:“让老哥哥受委屈了,都是兄弟的不是,今儿晚上汇宾楼,兄弟好好陪哥哥喝几盅。”      “和我还说什么客气话,往后你做了封疆大吏,别忘了老哥哥就行!”      他二人边走边说,刚要出垂花门,却听淙淙雨声中传来女子的呼喊声。      “李诫!”      李诫讶然回头。      雨中,几个婆子拉扯着赵瑀。      “李诫!”她喊着,声音嘶哑,“带我走——!”      李诫,带我走!      胸中燃起团火,灼烧着李诫的心。      赵瑀极力挣扎着,冰冷的雨打在她的脸上,浇在她的身上,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此刻自己有多么狼狈。      什么端庄仪态、妇言妇容都抛在脑后,她要把心中所想明明白白地传递给他。      “放开!”李诫暴怒道。      几声惨叫后,婆子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直哎呦。      大雨如注,从阴暗的天空直泻而下。      李诫弯腰捡起把伞,遮在赵瑀头上,伸出手,轻轻撩开黏在她额上的留海,“你放心。”      他要带她走,却不是现在,他要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的将她从赵家带走!      泪水混着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赵瑀笑着点点头,“我等你来接我。”      身上一沉,却是李诫脱下外袍给她披上,虽然那件袍子也湿透了,但总比身上单薄的夏衣强。      李诫握了握她的手,扭头走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赵瑀紧紧身上的袍子,打着伞,在婆子们异样的眼神中缓步而去。      或许是真的被李诫吓住了,老太太没有再找赵瑀的麻烦,也没有为难王氏。      王氏和女儿同塌而眠,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谁也睡不着。      “儿啊,没想到那个李诫有点儿本事啊,居然把老太太给制住了。”王氏忍不住笑出声, “母亲嫁到赵家二十多年,头一次见老太太的脸气得跟紫茄子似的。”      赵瑀嗯了一声。      王氏侧过身,“老太太气狠了,你出嫁肯定不会给多少银子,母亲的嫁妆分作三份,你拿那份多的。”      “母亲你留着吧,你在家里也需要体己傍身。”      “傻孩子,母亲就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就让母亲心里好受点吧。”      赵瑀没有说话,环住母亲的腰,整个人缩进母亲的怀里。      “热死了,离远点儿。”王氏轻轻打了下女儿的背,旋即紧紧搂住她,“瑀儿,母亲舍不得你,往后你可要好好的。”      雨停了,窗外梧桐树叶上的水珠像泪一样一滴滴落下,轻轻敲着赵瑀的心。      她说:“母亲,我一定会过得好好的。”      翌日是个晴天,看着蓝宝石一样的净空,赵瑀的心情也好起来。      母亲给她偷偷准备嫁妆去了,赵瑀坐在窗前,低头绣着一方红盖头。      “小姐,您看谁来了。”榴花引着两个女子进来。      赵瑀惊讶榴花为何还留在她的院子,可看到后面两个人,她立即把这点惊讶忘了。      “妲姐姐,芸洁,你们来看我了!”乍见两位手帕交,赵瑀欣喜非常。      张妲一把抱住她就是个嚎啕大哭“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狠心抛下我死了,说好了要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你可不能食言啊——”      殷芸洁用力分开她俩,“妲姐姐冷静点,瑀妹妹这不是没事吗!你别光哭,说正事要紧!”      赵瑀笑着请她俩坐下,“妲姐姐找我不是说吃的,就是说玩的,我倒要听听她有什么正经事。”      张妲一抹眼泪,正色问道:“听说你要嫁给救你的小厮,真的假的?”      “是真的,可你怎么知道?”      “外面都传开了,”殷芸洁不无同情看着赵瑀,“可怜你一个大小姐,却要委身下人。”      “亲事还没定,你别乱说!”张妲的语气十分不好。      殷芸洁面上一僵,尴尬地笑了笑,闭上了嘴。张妲的父亲是户部郎中,她父亲只是户部主事,所以面对张妲,她从来都是忍让的多。      赵瑀轻轻拍了拍殷芸洁的手背,对张妲笑道:“虽没定也差不多了,我是愿意嫁他的,过两天他就来迎娶我。”    正文 009   阳光灿烂, 清风温柔。      赵瑀浅浅笑着, 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喜悦, 接着慢慢地说:“他很好, 我愿意的。”      “你逼不得已的愿意吧。”张妲问她, “如果有其他选择, 你还会嫁他吗?”      殷芸洁幽幽叹了一声, “妲姐姐,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如果瑀儿悔婚, 名声会更不好,更难嫁个好人家。”      赵瑀看着她们,眼里全是疑惑不解, “我为何要悔婚?”      张妲索性说开了, “我给温表哥去了快信,他不日即回。”      张家和温家是姑舅亲, 经常有往来的。      赵瑀吃了一惊, “你给他去信做什么?他要参加今年的秋闱, 卯足了劲儿拿解元的, 不能分心。”      “你看你分明还是在意他的!”张妲毫不客气指出来, “表哥那人看上去冷冷淡淡的, 其实还挺在意你的。我送你的好多东西,比如核雕、泥人,还有皮影什么的都是他淘换来的, 因你家规矩严, 他怕直接送你平白给你招闲话,才用我的名义转送给你。”      赵瑀愣住了,清高自傲的温钧竹也会有这样的体贴……      她心里蓦地涌上一股热流,但很快被她压下去了。      “妲姐姐,你早该说实话才对。”殷芸洁幽幽叹道,“如果瑀妹妹早知道温公子的心意,根本不会落得今天的地步,也不会有今天的委屈。一个小厮……唉。 ”      赵瑀皱了下眉头,温声说:“我不委屈,李诫很好,他功夫很好,人也长得很好,晋王爷很器重他,哦,还给他放籍了,许能外放做个小官什么的。就算不行,或经商或务农,都是条出路。”      她说得越多,张妲和殷芸洁看向她的目光就越是复杂,怜惜之中透着了然,好似在说“你别掩饰太平了,我们都知道你很委屈”。      赵瑀干脆闭上了嘴。      “我错了,我早该告诉你的。”张妲嘴一扁又想哭,她俊眉修目,五官十分英气,奈何总是眼泪多多。      赵瑀忙说:“不怪你,如果你当时说了,我是万万不会收的,反倒让你夹在中间为难。”      榴花立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忍不住了,“小姐,您就听奴婢一句,姓李的算什么如何能和温公子比?趁老爷还没应下亲事,您拖一拖,拖到温公子回来。如果他实在娶不了您,再嫁给姓李的也不迟啊。”      赵瑀惊愕地看着榴花,仿佛不认识她似的,“你的意思是让我脚踏两条船?我就那么不堪?慢说我对温公子没有情意,就是有,我也决不能做背信弃义之人。”      张妲也觉不可思议:“你这丫鬟怎么竟出馊主意,瑀儿你就一门心思等表哥回来,我今儿把话放这里——别管温家长辈是什么态度,他一定会娶你!瑀儿你信我,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她又懊恼道,“都怪我,得到消息太晚了。”      殷芸洁小声安慰道:“也不能怪你啊,赵家祖母瞒得紧,我们只当瑀妹妹惊吓过度需要清静,谁能想到期间发生这许多事情呢?如果不是榴花溜出来报信,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赵瑀看向榴花的目光登时变得严厉起来。      榴花眼泪唰地流下,她不求赵瑀,反而跪倒在张妲面前,“求您再劝劝小姐,或者再派人催催温公子赶紧回来救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够了!”赵瑀厉声喝道,她虽然是个随和的性子,却容不得榴花一而再、再而三地擅做主张,尤其是榴花言谈中对李诫的蔑视,让她更觉气恼。      “你既然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从现在起就不要进我的院子。”      榴花还要求情,却听赵瑀喝道:“出去!”      榴花脸涨得通红,一捂脸哭哭啼啼跑出去,殷芸洁劝道:“她也是为你好,你……”      “好啦好啦,”赵瑀摆手道,“我马上就要出嫁,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不说这些了。”      殷芸洁细长的弯眉微蹙,“你再细想想,出嫁从夫,妇人的地位取决于夫君的尊卑。咱们一处常玩耍的,今后都会嫁入高门,只有你……他日姐妹们再见,你当如何自处?”      赵瑀道:“我不在乎,跟着他哪怕吃糠咽菜我也认了。”      见她如此坚决,殷芸洁便不再多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张妲说:“瑀妹妹这是铁了心,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或许温公子就是和瑀妹妹有缘无份。我们多说无意,不然算了吧。”      张妲只盯着赵瑀,“你真的决定了?不后悔?”      “嗯。”      张妲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良久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不说了,但是有一点你记住!”      她紧紧握着赵瑀的手,表情严肃认真,“咱俩从小就交好,以后也不能生疏了!如果你有什么难事愁事不方便和家里说的,一定要来找我,让人给我带口信也成,千万别一个人傻扛着,你这丫头务必给我记住了!”      说着,她的眼泪落下来,滴到赵瑀的手背上,热热的。      赵瑀含泪笑道:“我知道,有事一定找你帮忙,到时候你可不许推脱。”      她二人说着交心话,殷芸洁脸上仍笑吟吟的,眼皮却耷拉下来,端着茶盏,一下一下划拉着茶盖。      送走两位手帕交,赵瑀靠坐窗前,继续绣着红盖头,只是这次,她有些心绪不宁。。      天色渐晚,苍茫茫的暮色铺满大地,朦胧了万物。      赵瑀揉揉发涩的眼睛,停下手中活计,略活动了下肩颈,走到多宝阁前,取下一个长方锦盒。      里面是一套惟妙惟肖的小泥人。      赵瑀拿出来,整整齐齐摆成一排。      有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有讨价还价的妇人,有嬉闹的孩童,有挺胸凸肚提着鸟笼子遛弯儿的老爷,也有头戴儒巾提着书箱的书生……      她鲜有机会出门,每当她在家闷的时候,就会把这套泥人拿出来,边摆弄着边想象外面的热闹景象。      她经常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是这次,她却笑不出来了。      那书生的书箱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篆体“竹”字。      夜风带着梧桐花的清香,从窗子飘然而入,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      赵瑀来到窗前,闭着眼睛仰起头,探出身去,不知何时开始,嗅着这股清香,她的心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一切都过去了。      似乎有什么划过自己的鼻尖,好香,好痒!      赵瑀睁开眼睛,却是李诫拿着一支梧桐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他斜斜靠在墙上,歪着头懒洋洋地说:“干嘛呢那么出神?”      赵瑀微张开嘴,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嚏!”      好像小猫轻轻打了个喷嚏。李诫乐了,咧着嘴笑得很开,“你打喷嚏都这么秀气,不像我,惊天动地的,有一次当差没忍住,差点把廊下的八哥吓死了。”      本来赵瑀还有点不好意思,经他一说反而不尴尬了,问道:“你当差不能打喷嚏吗?”      “也不是不能,王爷喜静,我们这些侍候的人就不好弄出声响。”      李诫瞥见桌上的泥人,“你喜欢这个?西城那头有家专做泥人,改天我给你送几套来。”      赵瑀把泥人放入盒子收好,“说不上喜欢,只是无聊时拿出来摆一摆,你进来说话。”      李诫没动地儿,笑笑说:“我是抽空过来看看你,马上就走。”      他犹豫了下,凑近说道:“瑀、瑀……”      赵瑀睁大眼睛看着他。      “瑀……”李诫的神情变得有点僵硬,忽说,“雨好大啊,昨天的!你昨天淋了雨,虽是夏天也要当心不要着凉,姜汤有没有喝?”      赵瑀笑道:“我没事,挺好的,你也要多注意呀。”      李诫应了一声。      二人突然没了话说。      一只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击碎了二人间的沉闷。      李诫似乎刚想起个事,“那个,明天我上门提亲。还有,建平公主那头你不用害怕,咱们成亲了就离开京城,去南边,她手再长也够不着。”      “去南边?”      “嗯,任职文书还没下来,不过基本能定下来是去南直隶,约莫是个县官。”      赵瑀是真心替他高兴,“那我提前恭喜你啦。”      “同喜同喜!”李诫顺口回答,话刚出口就看到赵瑀脸红了。      李诫咳了一声,“那、我走啦。”      他必须要走了,因为他发现此刻他不会说话了。      赵瑀目送他离开,然后把放着泥人的长方锦盒压在了柜子底。      翌日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赵家又迎来了李诫的登门提亲,和前日有所不同,陪同李诫来的人赵奎也认识。      魏士俊,赵奎的同科,学士府庶出的二公子,金科状元。      李诫老大不客气说:“上次你们嫌弃袁总管是个奴仆,这次总不会嫌弃状元郎了吧?”      赵奎看看李诫,又看看魏士俊,“你们怎么会认识?”      魏士俊摇着一把泥金折扇,显得颇为风流倜傥,“赵兄,这话说来就长了,以后慢慢再说,敢问伯父在不在?”      赵奎脸拉了下来,“不在!”      李诫哈哈一笑,“赵老爷是不是在国子监?放心,他准一会儿就回来。赵公子你别不信,一炷□□夫之内,你肯定能见到你爹的面!”      赵奎嗤笑一声,根本不信。      结果一杯茶还没喝完,门上就传话——老爷回来了。       正文 010   赵老爷四十多岁, 略长的国字脸, 漆黑的八字须修得整整齐齐, 一双不大的眼睛微眯, 嘴角下吊, 看上去就像学馆里的教书先生。      李诫和魏士俊给他行了晚辈礼。      赵老爷客气几句坐到上首, 眼光上下扫着李诫, 似是在考量什么。      李诫泰然自若任他打量,丝毫不觉得别扭。      魏士俊左右瞧瞧,便笑道:“本来我父亲要亲来讨杯媒人茶喝, 但天不亮就被皇上叫到宫里去了,现在也没回来。李兄的婚事要紧,小侄就临时担了这桩事。喏, 官媒也请来了, 我当不了媒人,做个见证应该可以。伯父您可别怪小侄孟浪。”      赵老爷堆起笑容, “魏大人是我朝肱骨之臣, 日夜为国事操劳, 焉能为这等小事浪费精力?若他真的前来, 倒是老夫的罪过了。说起来魏家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 父子四进士, 一门三状元!想当年老夫也曾与魏大人共事……”      他呷口茶润润嗓子,大有和魏士俊畅谈之意。      李诫无意听他说废话,给官媒使了个眼色, 官媒会意, 逮了个空档说起亲事来。      赵老爷收了笑。      赵奎想嘲讽他几句,碍于同科在场,他不愿失了风度,只板着脸冷冰冰地瞪着李诫。      官媒干巴巴地说着顽笑话,试图让气氛不那么沉闷。      在尴尬的说笑声中,赵老爷终于发话了,“成吧。”      什么成?成什么?赵奎一头雾水看着父亲。      却见李诫从椅中一跃而起,喜笑颜开冲赵老爷一拜,“多谢岳父大人成全!”      赵奎惊得瞠目结舌,指着李诫,看着父亲,结结巴巴道:“他、他……”      魏士俊摁下他的胳膊,笑道:“他是你妹夫,今后也许还是你同僚。”      赵奎叫道:“什么?!”      李诫抻了下袖子,抚平上面的折痕,笑道:“不过一个县令而已,岳父您老可别嫌小婿官儿小啊。”      县令?而已!赵奎嘴角抽搐一下,春闱后,他没考中庶吉士,只好在吏部候缺。他一心想做京官,然而等了小半年也没等到递补。再去吏部活动时,却是连外省的实缺都没了。      可李诫竟然得了七品的县令职位?他连秀才都不是,功名都没有,说不定连字也不认识,凭什么当官?      赵奎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睃了李诫一眼,却没说话,只重重吐了口粗气。      赵老爷毕竟比儿子多几分城府,吃惊过后须臾便镇定下来,正色道:“你一介卖身奴得了此般天大的恩典,定要将皇上高厚之恩铭记于心,竭忠尽智办好朝务,不得有任何谄媚奸恶之举。否则不待别人如何,老夫先要参你一本!”      他甚是严厉,完全是训诫的语气。      魏士俊愕然不已,这是干嘛呢,老丈人给女婿的下马威?瞧这架势倒像是主子对奴才训话。      李诫也不着恼,翘起嘴角一笑道:“岳父想多了,正因为我忠心良善又能办好差事,王爷才让我外放做官。所以您那些什么奸什么恶的,和我挨不着边儿。再说我无论是官身还是下人,都是王爷手里使出来的,如果我犯了错,不待您动手,王爷早发落我啦。”      一下子就把赵老爷的话堵回去。魏士俊听了,使劲忍着,好歹没笑出声来。      赵老爷脸色变了变,口气一转,又变得温和,“你心里明白就好,我是把你当自家人才说的。”      李诫笑着说明白。      赵老爷一表态,亲事很快定下了,因李诫着急上任,是以赵家美名其曰为女婿的仕途经济着想,八字也没和,直接挑了最近的吉日。      魏士俊的下巴差点掉地上:三天后办喜事,这是着急赶人走?      从赵家一出来,魏士俊就提醒李诫:“时间太紧根本来不及准备,急匆匆地出门子,未免让人看轻了赵大小姐。”      李诫脚步一顿,攒眉拧目思索半晌说道:“酸书生这话有理,你帮我个忙,这样……”      魏士俊听完,失声笑道:“亏你想得出来,那赵家岂不是要气死?”      李诫的笑透着几分坏,“怎么会气死,他应该感谢我才对!”      久违的笑声也在赵瑀的小院响起。      “瑀儿,”王氏一扫之前的悲苦,满面春风说,“没想到姑爷还真有点儿本事,竟谋了个官身!哎呦,我以后可以放心喽。”      也许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她噗嗤一笑,凑到赵瑀耳边说:“老太太因为前天的事恼恨姑爷,嘱咐老爷晾一晾姑爷。可是老爷早早就回来,接着二话不说应了亲事,老太太气得不得了,正在屋里发脾气呢!”      赵瑀奇道:“难道父亲对李诫改观了?”      “什么呀!”王氏嗔道,“今儿个老爷在国子监碰到了晋王爷,王爷问了句你家什么时候办喜事,老爷这才急急忙忙回来。”      “没想到姑爷在王爷跟前这么有面子!”王氏喜滋滋道,“他虽是个奴仆出身,也算得上王爷亲信了吧,日后肯定能飞黄腾达。”      赵瑀却道:“他必是花了许多心力才求动王爷。”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王爷先是给他放籍,再是给官,现在又压着父亲答应婚事,必定是交与他十分艰险的差事。      王氏叹道:“这说明他对你上心,唉,话说回来,能娶到你这样的千金小姐,他不上心才怪!不说这些,你看母亲给你带什么来了。”      王氏拿出个雕花红木匣子,“母亲给你的陪嫁,收好,别让老太太他们知道。”      匣子里是一千两银票,还有一间铺面的房契,并一套头面。      赵瑀不想要,正推辞间,赵玫怒气冲冲闯进来。      她一进门就向着赵瑀哭喊道:“都怪你,如今我都成笑话了!”      王氏忙把小女儿搂在怀里,温声安慰道:“玫儿乖,别哭,不许乱发脾气,有什么难事告诉母亲。”      赵玫委屈极了,“我给小姐妹们下帖子,她们说我有个奴仆姐夫,和我来往会丢面子,谁也不来!都怪大姐姐,平白连累了我。”      王氏歉然看了赵瑀一眼,意思让她别和妹子计较,又劝赵玫,“别听她们胡说,你姐夫不是奴仆,他现在做了官,也……”      “我才不管!反正现在没人肯理会我。”赵玫一把推开王氏,气呼呼说,“你就知道疼她,从小你就偏心,在你眼里她什么都好,我什么都不好。我受委屈你还说是我的不是……你干嘛要生我?干脆只要她一个算了!”      王氏轻声呵斥小女儿,柔声安慰大女儿,还得给小女儿擦泪打扇,很有点手忙脚乱。      赵瑀没分辩,起身端来一盆水让妹妹洗脸。      王氏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瑀儿,你坐着,让下人去干。”      赵玫一听,母亲这时候还心疼姐姐受累,顿时火气蹭蹭地涨,霍地站起来,手一扬掀翻了铜盆。      铜盆砸在地上,兀自转着,声音极其刺耳。      一盆水全泼在赵瑀身上,她擦掉脸上的水珠,只有默然。      她知道会有这种结果,但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王氏急了,打了赵玫几下,“那是你亲姐姐!”      赵玫本来还有点害怕,这下反而没了,只觉得委屈,哇一声哭出来,拧着身子嚷道:“你打!打死我好了,谁都干净。”      王氏是真拿她没办法。      赵玫瞧见桌上的匣子和东西,一把抱住,“你偏心!为什么给她不给我?”      “快放下,那是给你姐姐的嫁妆。”      “偏不!祖母说了,她成亲家里不给陪嫁,母亲你敢不听祖母的话,我这就告诉她去!”      王氏脸色苍白,声音都开始发颤,“玫儿你要干什么?”      赵瑀忙道:“妹妹,我不要母亲的东西,你也别告诉祖母去,难道你愿意看见母亲挨骂?”      此时赵玫只想让姐姐倒霉,根本听不进去,抱着匣子不管不顾跑了。      果然,老太太怒了,劈头盖脸骂了王氏一顿,至于赵瑀的嫁妆,她自会安排。      夜幕一口锅似的扣在大地上,但见一片漆黑,不见星月。      时辰不早,王氏还呆在赵瑀的院子里。      “老太太说给你准备嫁妆,不过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她肯定弄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充数,抬出去明闪闪的气派,却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叫人吃个哑巴亏,可怜我儿连副像样的嫁妆都没有。”      说着,她的眼泪已走珠般滚下来。      赵瑀安慰她,“我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李诫也不是看重女方嫁妆的人,我只求顺利离开赵家,其他的也无所谓了。”      王氏只是哭,没有办法。      窗外梧桐树枝轻摇,赵瑀心中一动,探身去看。      树影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她闷闷发了会儿呆,扶着母亲去内室歇息。      李诫坐在树桠上,托腮冥思苦想:如何给她一份体面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