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上帝说:人应当走窄门。 放弃文人著作等身的普遍心态,假如一个人一辈子只写一部书是什么样子,写得心如止水海枯石烂死生契阔,社会愈加发达,作家的地位愈低,而戏子的地位却愈高。一个个写作者在摒弃浮躁拒绝一切诱惑后,无非成为一个个孤独的守望者。谁能读懂,谁又愿去读懂?《红楼》《聊斋》好一个满纸荒唐。 那就做梦吧!只是祈望把这个梦做得尽量完满。即使没有人有那个闲心停下来欣赏,留给自己孤芳自赏又如何?捏沙成塔,也可自得其乐。再幸福一点,给几个知心的朋友共赏就更妙了。即使举世所尊的阿根廷魔幻主义大师博尔赫斯,最初衷的想法也不过是给自己的几个知交好友写的游戏之作罢了。 博老说:文学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但它是严肃的游戏。我说:文学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尽管它是严肃的。 人生太多时候像一场梦境。那么我就来编撰一个更恢弘的梦,就像一个痴人絮絮叨叨,扯着不着边际的梦话,糊弄了一群无聊的看客。谁是真傻,谁又装傻?无非不过一群有童心的大孩子,图个开心一笑而已。有人说,人生最大的享受无非不过是蹲在马桶上看金庸的书,深有同感。因此,本书若也能成为诸位看官蹲在马桶上的良伴,则幸莫大焉。 2008年岁末于北京 一个屌丝男跨界寻妻白富美的故事 我国小说起源久远,《汉书.艺文志》里就将小说家与诸子并列,两晋南北朝时期志怪小说就得以发展,直唐时出现了新气象,就是在文学史上一枝独秀的唐传奇。   唐传奇流传后世的多有名篇,最喜欢的莫过于《聂隐娘》。小说里描述了一个术法神奇、杀伐果断的少女。少女的行为亦正亦邪,与其说是侠女,不如说是刺客。在刺杀某官僚时,其师傅严厉嘱咐“先杀他最挚爱的人,然后再杀他。”其狠厉乖觉令观念开放的现代人都咂舌不已。隐娘回家后给自己找了个磨镜子的平凡少年做丈夫,这就令人大惑不解了。照说这种白富美再怎么着也应该找个差不多的高富帅,断断不会找个流浪江湖的手艺人,因此,窃以为这个磨镜少年必有过人之处。   在这篇短短不过千余字的小说中,作者裴铏用寥寥数语又描写了一个经典形象——空空儿。一搏不中,翩然远逝,已远遁千里。自古骄傲隐逸者流,莫过于这厮了。至今“妙手空空儿”还成为流传极广的代称。   红线女是唐传奇中又一个广为人知的女性异人角色。小说中是潞州节度使薛嵩家的青衣。所谓青衣,就是举止大方端庄的熟女。红线知书达理擅长弹奏,更难得的是在军宴中就能听出“羯鼓之声甚悲切,其击者必有事也。”可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其后便请命往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府上一行,于是便有了“红线盗盒”的传奇。   聂隐娘和红线女,一个是杀伐果断诡谲难测的刺客,一个是仁心解意多才多艺的女侠。一个御女,一个熟女,放在今天男女平等的昌明社会,都是风靡万千的偶像明星。但原作中都留下了众多伏笔,千年以来,任凭后人想象。按照今天的说法,就是挖了好大的坑没有填。言有尽而意无穷,那是古人蕴藉的风骨,在今天的读者看来,是要受诟病的(被拍砖-_-#)。   《聂隐娘》中,隐娘在刘悟入觐时辞行,说自此“寻山水,访至人”,然后就全文完。按照今天仙侠的写法,明明好戏才刚开始嘛。无独有偶,《红线传》里,红线在盗盒后,见“今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这才是侠女心肠啊~(@^_^@)~)也向节度使薛嵩辞行,说要去“栖心物外,生死长存”。隐娘、红线所处大时代都是藩镇割据的混战时期,二人都是道法术士,结局借口那么地一致,要说没内情我是不信地。   但最让我踌躇的还不是这二位女强人,而是隐娘的那个跑龙套的丈夫,全文不仅一句台词阙无,而且连姓名都欠奉。最荒唐的是,隐娘离去之际竟像主妇外出时将猫狗宠物委托给邻居一样就把磨镜匠丈夫仍给了刘悟——“但乞一虚给与其夫”,给他口吃的别饿死就行啦!   肿么可以这样?   尼玛,男人的尊严何在??   所以,作为一个纯爷们儿,为隐娘的跑龙套丈夫正名我义不容辞。本书猪脚之一是磨镜匠屌丝,当然免不了打怪升级由弱变强的狗血剧情。还有一个猪脚也是唐传奇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昆仑奴,但我很不喜欢原文中把他描述成一个老奴形象,所以在本书进行了脱胎换骨的英雄改造。   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由来,是为序。 附两篇唐传奇原文如下: 《聂隐娘》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尼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   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中,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猱极多。尼先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可断。逐令二女教某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猱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 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 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   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悟不协,使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帅之许。   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 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照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于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止,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矣。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 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望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   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而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 自此刘厚礼之。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 开成年,昌裔(此处作刘“昌裔”而不作刘悟)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语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红线传》 唐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红线者,善弹阮咸,又通经史,嵩召俾掌表笺,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声甚悲切,其击者必有事也。”嵩素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焉,云:“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即遣归。是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以淦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命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台节度使胡章女;三镇交缔为姻姬,使益相接。 田承嗣常患肺气,遇暑益增,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以延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廪给。常令三百人夜直宅中。卜良日,欲并潞州。嵩闻之,日夕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方深,辕门已闭。杖策庭除,惟红线从焉。红线曰:“主公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能料。”红线曰:“某诚贱品。亦能解主公之忧。” 嵩以其言异,乃曰:“我不知汝是异人,诚暗昧也。”遂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厚恩,一旦失其疆土,则数百年功勋尽矣。”红线曰:“此易与耳。不足劳主公忧,某暂到魏境,观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登途,二更可复命,请先定一走马使具寒暄书,其他则俟某却回也。”嵩曰:“倘事或不济,反祸之速,又如之何?”红线曰:“某之此行,无不济也。” 乃人闺房,饬其行具。梳乌蛮髻,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着青丝轻履,胸前挂龙纹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时常饮酒,不过数杯,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起问,红线回矣。 嵩喜而慰劳,询事谐否?红线对曰:“幸不辱命。”又问曰:“无杀伤否?”曰:“不至是。但取床头金盒为信耳。”又曰:“某子夜前三刻,即达魏城,凡历数门,遂及寝所。闻外宅儿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士卒,步于庭下,传呼风生,乃发其左扉,抵其寝帐。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跌酣眠,头枕文犀,枕前露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盒,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以名香美味,压镇其上。彼则扬威玉帐,但其心豁于生前;熟寝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烛烟微,炉香烬委,侍人四布,兵仗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者;或手持中拂,寝而伸者。某乃拔其眷洱,褰其裳衣,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盒以归。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晨钟动野,斜月在林。忿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咨谋。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人危邦,一道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劳苦。” 嵩乃发使人魏,遗承嗣书曰:“昨来暮夜有客自魏中来,云从元帅床头获一金盒,不敢留驻,谨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达。正见搜捕金盒,一军忧疑。使者以马捶挝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使者以金盒授之,捧承之时,惊绝倒。遂留使者止于宅中,狎以私宴,多其赐赉。明日遣使赉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及珍异等,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亲姻。循当捧鼓后车来,在麾鞭马前。所置纪纲外宅儿者,本防他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由是两月之内,河北河南,信使交至。 忽一日,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今将焉往?又方赖汝力,岂可议行?”红线曰:“某生前本男子,游学江湖间,读神农药书,而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妇孕,又患蛊症,某误以芫花酒下之。妇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而杀三人。阴司见诛,蹈为女子,使身居贱隶,气禀凡俚,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甚矣。况国家平治,庆且无疆。此即违天,理当尽弭。昨至魏邦,以是报恩。今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列士谋安,在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还其本形,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嵩曰:“不然,以千金为居山之所。”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 嵩知不可留,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冷朝阳为词,词曰: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 歌竟,嵩不胜其悲。红线拜且泣,伪醉离席,遂亡所在。 简介: 一个是历尽艰辛跨界寻妻发现离奇身世;一个是上穷碧落下遍黄泉挽救沉睡伊人;还有一个是回归洪荒寻求传承始知真爱。一段段诡谲离奇的背后,是一个个惆怅难言的无奈。 所谓娑婆,遗憾也,世界不如意事,十常居八九。我们所居的这个大千世界就是释迦牟尼佛所说的“娑婆世界”,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坠轮回。明知生即苦,情更苦,偏又难舍难弃,是为娑婆真意。 即便我佛如来也只是一声叹息。 正文 第一章 铁柜劫徒 大唐贞元年间,藩镇割据,兵伐连年,民间崇武任侠之风日盛。 夜幕初临,魏博大将军聂锋府中却气氛压抑,聂将军面色阴沉而坐,聂夫人搂着一个冰肌雪肤的小女孩啜泣不已。 “啪!”地一声,只见聂锋拍案而起,忿然道:“就将隐娘锁在铁柜中,我倒要看看那老尼怎生劫人? 聂夫人止住了哭声,抬头看着怒气冲冲的丈夫,将怀中小女孩搂了搂,颤声道:“再与那尼姑说说,隐娘才十岁,离了娘亲可怎么成。我们多给她些银两,或者,就请仙姑住在府上我等日日供奉,她照样也可教授隐娘啊。” 聂锋摇头苦笑,那老尼姑若是这么好说话,还用得着如此忧心么? 日间给女儿隐娘祝贺十岁生辰,正和亲朋同僚欢聚,谁曾想闯入一个黑衣尼,说隐娘有仙缘,执意要将其带走,聂锋婉言谢绝。黑衣手一招将家将卫兵的长矛朴刀卷成一团废铁,冷然撂下一句“你这女儿我是要定了,就算你们将她锁到铁柜里也是枉然!”然后就凭空消失。 聂锋心知遇上异人,寻常兵马哪能抵挡,因此散了宴会。心尤不甘之下,决定将女儿藏起来,待过得一段时间想那老尼心也淡了自会离去。 是时战乱频繁,大户人家多有密室,聂锋带着夫人和隐娘从书房开启密室,打开一个巨大的铁柜,将头扎双苕的隐娘放进去。 聂夫人泪眼婆娑地摸着隐娘的脸蛋道:“儿啊,别怕,娘亲和爹爹在这里守着你。” 隐娘却毫不慌乱,扑眨着眼睛道:“那明天我能不能出去和小方子玩啊?” 聂夫人只想哄得孩子安心,连连点头道:“能,能。”心想这小方子估计多半是邻家的孩童。 数月前,魏博来了一对祖孙,整日挑着火器、磨石走街串巷地喊着磨镜子削菜刀剪刀的号子,颇受坊间欢迎。有一日隐娘跟着府里的一个丫头出去磨剪刀,看着老磨镜匠掘土为模,倒入铜汁形成勺子大觉好玩。从此变成为磨镜匠的跟屁虫,和磨镜匠的孙子更是玩得昏天黑地不愿回家,丫鬟厨娘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抱着隐娘回府,路上训斥:“以后再不回府,就把你嫁给磨镜匠!”谁料隐娘竟欢呼雀跃:“好呀!” 聂将军几番欲盖上铁柜子,聂夫人泪如雨下地撑住“等等”,然后心肝宝贝地抱着隐娘难舍难离。聂锋皱眉道:“夫人,只是一晚而已,再不放手那老尼姑要来了!” 聂夫人抬起头,坚定地道:“将我和女儿一起锁上!” 聂锋一滞,看看铁柜留出的透气孔,暗叹一声,也好。便将抱着隐娘的夫人一道锁了进去。转身出门,抽了张椅子,叫过府中家将亲兵,团团围住,聂锋心道:这下连蚊虫都飞不出去,看你怎样带走隐娘? 才过三更时分,忽听得书房密室之中传来一声惊叫。聂锋飞奔进去。打开密室,开锁,愣在当地——铁柜中只剩头发蓬松的夫人,哪里还有隐娘的影子? 却说隐娘睡得迷迷糊糊中,忽觉身子一轻已在一人背上横空飞驰。隐娘瞪大眼睛看着夜色中飘逝的景物,只觉从未有此刺激,一时竟忘了恐惧。 不知飞了多久,黑衣尼在跨越大海的一片岛屿上的巨大的洞穴,黑衣尼甫一落地,里面跑出两个小女孩:“师父回来了!”“师父,给我和红线姐姐带好吃的了吗?” 黑衣尼莞尔一笑,将隐娘自背上放了下来,看到隐娘眼睛乌溜溜转来转去,丝毫不见一丝惧色,甚是嘉许她的胆色:“这是你两个师姐红线、青儿,日后你们同门习艺,该当互帮互助才是。”隐娘看着两女神色兴奋,连连点头。 红线、青儿一左一右抓着隐娘的手,向洞穴深处走去,洞顶镶嵌着拳头大的夜明珠,五步一颗,竟将整个洞穴照得亮如白昼,再加上洞壁饰以璎珞、琉璃、珍珠、玛瑙、水晶等等物,整个内洞富丽堂皇将远超将军府。内洞深处,曲径通幽,不时可见一间间凿空了的壁室,丝绸、壁画档住突兀石壁,云床、秀榻绵软生香,好一派洞天福地。一时如梦似幻。 翌日,洞府前的黑衣尼掏出一粒鸽卵大的药丸,交给隐娘:“吞下去,你就可以象你两位师姐一样辟谷食气,从今再不会有饥饿之感。”隐娘接过药丸,但觉异香扑鼻,知非凡品,忙吞食了下去。顷刻,就觉的腹内瓦釜雷鸣一阵闹腾,黑衣尼微微一笑,向旁立的二女微一示意,那个稍大点的有长姐之风的红线,微微一笑将隐娘搀了出去。 待得隐娘满脸绯红地回来,黑衣尼又道:“此丸乃我门祖传秘药,功能伐毛洗髓,服之可排除体内杂质,自此寒暑不侵,五谷不食,可助你完成修真路途上第一步——筑基。从今日起,你正式位列我门下,为师便当此为送你的头一份礼。现在,你可随两位师姐学习轻功。” 隐娘一听大喜:“师父,轻功是不是你背我飞行的本事?”黑衣尼仰天大笑:“天下哪有如此一蹴而求之事?摄空乃是修真小成后的境界。你先学轻体之术,待得身轻如燕,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方可习得轻身术,再练得身轻如羽,能御风而行渡江涉河易如反掌,才能再习内息术,内息术小成后,方可习摄空术。修真如同铁杵磨针,又如滴水穿石,惟有苦练,才能水到渠成啊。”言至后来,目光灼灼,隐隐大期盼之意。 琼羽洞外,两侧壁立千仞,隐娘正茫惑间,红线附耳道:“师妹,我来教你攀岩。”言毕,纵身一跃,手足并用,竟如蜘蛛壁虎般急速窜上。崖上又众多淘气猿猴以红果投击,红线手中只见白光一闪,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凛然的短剑,“卟”“卟”几下,漫天红果均已被剖落两半,一丝一毫不差。再微一挥,短剑竟脱手而出,在众猿猴腿上一划而过,又稳稳返回红线手中。百余猿猴一一中剑,跌落下来,青儿嘻嘻一笑,从怀中取出一白玉瓷瓶,身形一闪,双手变幻,盏茶功夫竟将落地的百余猿猴一一涂抹完毕。猿猴呻吟片刻一轰而散,灵药神效竟一至于此。 隐娘怔怔看着,心中大是艳羡,便有样学样四肢并用攀援起来,谁知只攀得数尺,身形一重,便“扑通”一声掉了下来。身旁一人哈哈大笑,原来红线已飞落崖下,款款将隐娘扶起:“攀岩是我门轻身入门功夫,攀越时需得心灵空明,力着手指脚趾,意随心动,力随意动,方能转寰如意,你再试试。” 隐娘闻言,凝心屏息片刻,手足并用,竟也灵活异常地窜上了十几丈高,正得意间,“扑”地一下额头中击,又一次掉落下来。一个红果滴溜溜滚落在地,崖上的猴子正贼忒兮兮傻笑。 隐娘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振衣再上,旁有一青影“嗖”地一声窜上崖壁,原来是青儿:“隐娘,我来帮你挡住可恶的猴子。”青儿左右腾挪趋避,剑舞如虹,猿猴所投红果竟接近不了周身丈许方圆,有青儿护驾,隐娘此次竟也攀援如意。过得顿饭工夫,隐娘渐觉体力不支才跃下崖壁,喜吟吟地俏立在黑衣尼面前。黑衣尼面带微笑,意甚嘉许:“你根骨奇佳,再辅以本门灵药,伐毛洗髓,不日便可小成。这柄飞剑就赠予你防身。”隐娘点头称谢接过,是一柄长约两尺锋寒逼人的短剑,入手甚是沉重,想是以寒铁之类的稀有金属所铸。 此后,隐娘在二女的督导下,日日练习攀越悬崖峭壁。短短几日工夫,已不需要青儿陪练,独自击落猿猴所投红果,数月工夫已能手出飞剑刺落猿猴。一年后,只觉身轻如燕,于悬崖、丛林中来去如意。飞剑一出,震狮毙虎,无不抉首而归。三年后,只练得身形如风,意之所到,身即随之,如峭似魅。飞天击禽鸟,禽鸟竟来不及生出防备之意。由于杀伐日久,二尺短剑竟磨短五寸。 红线一身红衣,青儿喜着青衣,隐娘喜穿黄衣,整日间蓬莱岛上红、黄、青三色滚滚来去,有海客经蓬莱偶遇之,惊为神仙者流。以讹传讹之下,沿海渔民竟纷纷兴建寺庙以海神供之,终日香火不断。 时光荏苒,隐娘来岛已不知不觉五年。由当初丫角女童变成了一个明眸善睐亭亭玉立的少女。五年来,隐娘同红线、青儿朝夕相处,情胜姐妹。日日崖间、林中嬉戏,倒也无忧无虑。师父近年来久出少归,有时数月不在,只留三姐妹相依为命。隐娘每逢独处,总是想起小方子那对灼然坦诚的大眼,手中反复摩挲着小方子赠予的铜镜,竟是越想越痴,有时被心直口快的青儿点破,莫名羞恼不已。古时少女十六为出阁年龄,此时隐娘已过了十五个春秋,自是不知情窦初开实属正常。 又一年,隐娘轻身技击之术已已有小成。黑衣尼妙空又教授了隐娘真正的上乘功法——三十六般天罡变化术。该术义理玄奥,变化繁复,和轻身、刺击等大不相同,饶是隐娘天资聪颖,日夜苦修,也仅是堪将入门而已。黑衣尼也不多加督促,对隐娘修习进境不置一词。隐娘此时技艺与两位师姐相比已毫不落下风,隐隐有后来居上之意。 一日,黑衣尼看完隐娘缩身变化、偷天换日的术法,颔首赞道:“我蓬莱一门,在修真界中素以养气轻身、变化精微著称,能摄空而行,于世俗中已是飞仙之流,但于修真而言,仅勉强达至融合境界。所谓不入元婴,一切成空。此后二十年,你当时时念念搬运气血,意守丹田,抱丹成婴。” “师父,弟子有一事不明。为什么修道称不入元婴,一切成空。” “修真一途,至艰至险,如夜履深渊,有明师固然重要,更多的是靠各人悟性机缘。资质浅薄碌碌终身者十之六七,一念之差走火入魔者十之三四,筑基、开光、融合、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渡劫、大乘。修真十境,筑基、开光、融合甚至抱金丹都甚为浅易,纵使下愚之人,只要得遇明师,自身勤恳不辍,终其一生总能达至融合、金丹境界。而元婴境界直如镜中取真花、水中捞真月,玄奥难言,修真中能修成元婴者十不足一二,那些修不成元婴的,纵使资质再好,转瞬百年寿元一尽,也免不了个身化轮回的结果,到头来一场空啊。”黑衣尼端起红泥瓷壶,轻轻倒了杯茶,自斟自饮道:“修道人常说的元婴不死,真身不灭。修成元婴也就是修出了第二元神,不仅寿元大为延长,为修悟以后境界赢得了时间。而且即使肉身受损,元婴也可脱体逃身,相当于有了第二条性命。世上多有兵解散仙,便是如此而来。元婴是修真十境的分水岭,不入元婴,一切成空,修成元婴,度仙劫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黑衣尼语声一顿,立身起来,面朝大海似有所思,良久,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十年,我给你十年时间,你如修不出元婴,我会废掉你一身修为逐出我门。须知我妙空门下不养蠢碌子弟!”隐娘闻言一颤,低下头来。 黑衣尼又道:“我授予你的庖丁匕何在?” 隐娘双手奉上。 黑衣尼左手握住摩挲片刻,右手食指、尾指飞速变幻,匕首脱手而出,竟直入隐娘后脑,旁观的红线、青儿二人大惊之下,“啊”地一声叫出声来。一连串手印电光火石间打完,黑衣尼竟略有疲惫之色,看着隐娘波澜不惊的神情,眼中欣赏之色更浓:“此乃我蓬莱琼羽一门的秘术,名为控剑,与别派飞剑术略同,只不过飞剑术是以气驭剑,而我门的控剑术是以意驭剑,细微处更见高妙。你意守后脑,取剑一试。” 隐娘闻言,转向海边一株椰树,意念一闪,只见一道匹练似的白光自隐娘后脑飞出,“喀拉”一声碗口般粗细的椰树已拦腰斩断!红线、青儿雀跃上前,抢过飞剑翻来覆去地看,又拨开隐娘后脑乌发看有无伤痕,叽叽喳喳中又是兴奋又是艳羡。 黑衣尼连声干咳,喧闹声静了下来:“由此向西九千里,沿海一地名为越州,州太守名叫赵天德。此人表面清高廉洁,看似经常做些修路施粥的小善,实则勾结海盗鱼怙恶不悛,可笑越州数十万百姓竟都是睁眼瞎,还都称之为赵青天。嘿嘿,如若任由此等人逍遥世上,岂不明欺天道如盲吗?隐娘,你即刻启程,以三炷香为限取那匹夫项上狗头!” 隐娘闻言一拜而没。 不到一炷香工夫,隐娘已飞至越州。略一询问,便向朱漆红门的府衙遁去,间有人流往来、门卫厮仆,竟都看不到隐娘一丝衣角。进明堂、入前厅、进内室,隐娘身形如魅伏在梁上。只见下面一五缕长须颇有威仪的中年人在逗弄一个五六岁的女童。一会又丫鬟进屋茶,口称那长须中年为“赵老爷”,晓得这便是那赵天德了。隐娘正欲召出庖丁匕,见那小女童肤若凝脂,笑颜如花,想起自己离开父母的情形,这一剑竟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 直到掌灯时分,那小姑娘才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赵天德站起来抖了抖衣襟,意态悠闲,忽地转首望向梁上,道:“梁上的这位君子,还不下来面见主人么?”隐娘一惊,随即跳了下来,立在当地,笑盈盈道:“赵大人好耳力!” 赵天德见是一位颜若春花的十五六岁姑娘,脸上诧色衣一闪而过,郑重作揖道:“非是赵某耳聪,实榻前更衣镜出卖了姑娘。姑娘如此身手,想必此番前来定有深意。但凡赵某所能,无有不从。” 隐娘见这赵天德气度不凡,心中暗自叹息,此种人物若非胸有丘壑的豪杰之士,那么定是善于作伪的大奸之人。当下笑容不减:“蓬莱聂隐娘奉家师之命,特来借大人首级一用!大人雅量,想必不吝赐下。” “蓬莱?你是妙空神尼门下?”赵天德眼中精芒一闪,随即从袖中掷出一对长约二尺的金色吴钩,颓然长叹:“既是仙道中人,赵某也不做那无谓顽抗。嘿嘿,可怜我二十年苦心经营,瞒得过世人,却终究蛮不过仙人,多谢你没有在蝶儿面前杀我。现在,请动手罢!”说罢负手而立,双目紧闭。 隐娘召出庖丁匕,微一沉吟:“你安心去吧,我会将你尸身化去,寄言你家人说是外出远游!” 忽见白光如虹,赵天德人头已飞三尺,口中兀自说了声“多谢!”。不待人头落地,隐娘已用锦囊一裹,左手洒出化尸粉,顺手将地上吴钩抄起,纵身一跃已飞至赵府上空。朗声道:“赵大人请随我到仙山听道,远胜十丈红尘的淤泥富贵。”声音方落,身形已飘出数里,直往茫茫东海奔去。 返回蓬莱岛,已是月过梢头,隐娘惴惴不安行至黑衣尼洞中。黑衣尼正挑灯诵读经卷,并不转身,语音冰冷:“怎么到现在才回来?”隐娘不敢隐瞒,将行刺中遇赵天德逗女因此拖至掌灯方才动手等等事由一一道来。 黑衣尼妙空大怒:“妇人之仁!简直糊涂透顶,我虽着佛门比丘尼装束,但我蓬莱一门修得是上清道术,可不是吃斋念佛蝼蚁不伤的老和尚,替天行道,替天行道,你可知行得是什么道?” 隐娘惶恐道:“徒儿不知,望师父明示。”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道如刀,杀是正道。”妙空师太语气森然:“以后你如要刺杀奸险之徒,大可将其最亲爱之人先杀了以乱其心,切勿以妇人之仁因小失大,记住了罢!” 隐娘心中一凛,赶紧行礼道:“记下了。” “你来我门下有六年了罢。我答允过你父母的期限已满,明日即可回归。”黑衣尼瘦捧经卷淡淡地道。 “回归?”隐娘闻言一惊,“噗通”一声跪在地,叩头不断:“师父,弟子鲁钝,惹师父生气。师父要打要骂都可以,只是不要把我逐出山门。” 黑衣尼微微摇头,面上现出少有的慈色:“休要胡思乱想。隐娘,昨日我演大衍神算,算出你有七年尘缘。至于七年后结局如何,竟是雾隐缭绕,混沌不明。所以,为师忍痛令你下山,为的是这七年之中,你或可遇到大运机缘之人,以助你逢凶化吉,遇劫可度。” 隐娘心中一暖,方知黑衣尼面冷心热,竟是为自己未来之事忧虑不已,当下感动之极:“当今乱世,人命如草芥,徒儿得遇师尊随习道法,已是常人十世罕遇的机缘,至于七年后生死吉凶如何,隐娘此生已于愿已足,再不敢奢求。只是劳师父费心了。”说罢,已是音声哽咽,顿首再拜。 黑衣尼听到隐娘达观知命的言语,心中又痛又怜:“此时言谈生死吉凶为时尚早,岂能就此认命?我门下三人,红线流于阴柔,青儿跳脱有余,资质最高者反倒是最后入门的你。我将来衣钵还望你继承。七年后,你持我手书,遍访当世高人,或可破局也说不定。” 正文 第二章 聂隐娘 阳光明媚,在魏博一马平川的官道上。一个骑驴的绝色少女正满腹心事地骑驴缓行,正是下山的隐娘。本来运气飞行瞬息可归,但俗话道“近乡情怯”,于是剪了个纸驴用六丁六甲之法驱使,沿着官道慢慢行来,脑中不断回旋见了父母以后的情景。 聂府矗立如昔,门上烘漆比起当年已剥落不少,一老仆正倚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打瞌睡。隐娘心中一暖,正是自己小时候喜欢骑在脖子上玩得老家人贵叔。上前轻轻唤了声:“贵叔,贵叔,阿贵叔醒醒,你又喝醉了在凉石板睡觉,小心塌坏肚子。”那老仆朦胧中睁开惺忪睡眼,喃喃道:“我怎么梦见小姐叫我。”但见目前一个少女笑盈盈地亭亭玉立,眉目间依稀还有着十岁时小隐娘的模样。贵叔呆立半响,颤声道:“果真是小姐回来了?这次不是我做梦,不是做梦啊!”忙不跌地开门道:“小姐快进来,你这一回来,太太和老爷可总算了桩大心事啊。” 一进门,有丫鬟婆子便认出了隐娘,小姐回来的消息像旋风一样刮遍了聂府。只见一妇人从内室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抱着隐娘就嚎啕大哭。正是孺慕已久的母亲聂夫人。隐娘见母亲双鬓白发横生,想是数年来思女之苦折磨所至,不禁心下一酸,母女俩抱头痛哭。 进屋后,聂夫人拉着隐娘的手问长问短,彷佛生怕这个女儿又像六年前凭空消失一般。问及六年来遭遇,隐娘只是说师太只教自己诵经念佛而已。聂夫人颇有不忿:“女儿家就应多习女红,再不济读些《孝经》《烈女传》也是好的,诵经念佛这不误了我儿么!”隐娘听来哭笑不得,问父亲为何不在府中。聂夫人说在军营之中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聂夫人叫下人把隐娘闺房重新收拾住下,又嘘寒问暖直至深夜才恋恋而去。 自此隐娘便深居府中,只是对女红针线等物十分不喜。聂夫人每遣丫鬟伺之,便被隐娘以种种借口打发了出来。一日,聂夫人亲往女儿闺房,只听得房中“乒乓”之声不绝,蹑手蹑脚窥视,只见房中隐娘脑后隐隐有白光如匹练矫若游龙,每绕过案几上几只青瓷瓶,瓷瓶便整齐如切地断去一截。数绕之下青瓶竟只剩拇指高的底座。 隐娘敛息收功,睁开双目,望窗外柔声道:“窗外是阿娘吧,外面风大,阿娘小心着凉,还是快进屋吧。” 聂夫人惊异不已地推门而入,隐娘亲热地拉着聂夫人的手,道:“非是孩儿隐瞒阿娘,因此事太过惊世骇俗,我恐阿娘不能承受。只是终究纸包不住火,还是让阿娘见到了。”于是拉聂夫人坐下,将入蓬莱后如何拜师学艺,如何苦练轻身飞剑之术一一道来,只将杀人之事隐瞒了过去。 聂夫人直听得目瞪口呆,恍恍惚惚回到寝室,推醒丈夫,将隐娘之事复述了一番。聂将军到底是带兵打仗见过世面之人,沉吟半响捋须道:“逢此乱世,我儿有此机缘倒也是美事。只是此事惊世骇俗,不可泄露。” 自从隐娘归来后,聂锋的同僚旧友、远近亲朋就打起了心思,请托媒人带齐聘礼浩浩荡荡地踏向聂府门槛。 面对着各式各样的涂脂抹粉唾沫横飞的老女人,隐娘初时还有些好奇,待到发现她们的喋喋不休竟有打动聂夫人的迹象时这才慌了神。再这样下去,自己保不准真被糊涂的娘亲许给某个纨绔了。自此后每当媒婆吹捧得聂夫人大为心动的时候,隐娘便将双手栊在袖中暗暗施法。于是前来说媒的媒婆怪事不断——给李都统家公子保媒的媒婆正说得兴起时突然嘴歪眼斜中风了,被抬了回去,三个月后方能下榻,半年才说出了第一句话;王大人家派出的媒婆刚说明来意便发现裙子掉了下来,下身露出短得不能再短的裘裤;张将军家的媒婆更夸张,话没说两句便内急,向主人告罪疾奔茅房,鬼使神差绊了一下整个人掉茅坑里去了,厮仆用棍子拉上来之后,浑身臭烘烘呆立半响嚎啕大哭…… 每看到媒婆出丑,隐娘笑得前仰后合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聂夫人自然知道这一切都是隐娘搞鬼,无奈之余,黯然长叹。 又是两年攸忽而过。隐娘幽闭深闺,勤修不辍,硬生生将修为从初下山时的融合前期提升到了融合后期。只觉周身更加轻捷,一身真元力运用臻至化境,以前运用五罗隐身术无非不过坚持盏茶时间,要休一柱香是将方可复原。而现在坚持数个时辰浑若无事,而且真元枯竭只需数个呼吸间就可恢复个十之七八。再修便是结丹,师父妙空师太曾说修真结丹后肉体力量成百倍的提升,具有龙象之力。如果说元婴期是元神上的质变,那结丹就是肉体上的升华。想来结丹需要特殊的机缘做引,苦修不但无益,反倒有走火入魔之虞。于是隐娘便放下修行一事成日只是游玩打猎,对女红等等仍是不屑一顾。 是年上元节,城中取消宵禁,男女老幼相偕相扶,万头攒动于灯谜歌舞处。只见鱼龙舞处,烟花灿然,歌舞升平,哪里还有乱世之象?隐娘心中一动,便带领贴身丫鬟小瑶出城游玩。穿梭于花灯下,隐没于人流间,莺声燕语,灯火明灭,此景天上人间几时才有? “小姐,小姐,你看这个……飘零一生,总把新乡做故乡。打一神话人名。”小瑶站在一盏八角宫灯下如夜雀般道。 隐娘略微一思索,道:“应该是……牛郎。” “再看这个,千眼纱灯尽透光。打一三国人名,嘻嘻,这个我也知道,诸葛孔明!对不对小姐?”小瑶笑嘻嘻地拍着巴掌,回头一看,却见小姐呆呆地站在一盏灯下怔怔诵读, 于是好奇地过去一看:“你哭他也哭,你笑他也笑,要问你是谁,一看就知道。” 小瑶挠挠头:“什么东西这么神奇嘛?” 隐娘呆立半饷,念叨“你哭他也哭,你笑他也笑”,如痴如醉。暮然回首间,却于人群中看到一束目光如林间清泉般清澈直视。是一白衫少年,长发翩然,怀抱长条磨镜器物,笑容笃厚,温暖如玉。隐娘心中一动。是他,那眼眉,那嘴角,就是他,那个给她磨镜子的小男孩,如今都长大了。那个她隐隐牵挂的男孩,方辟符,就像做梦一样活生生立在她眼前! “小方子,真的是你么?”隐娘八年来如无波井水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隐娘,这么多年没见,你变得这么好看了。” 聂府之内。聂大将军咆哮得像头老狮子,聂夫人也愁眉紧蹙,长吁短叹不已。 “隐娘竟要嫁给一个磨镜匠?这以后让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怎么在同僚面前抬头啊!” “是啊!咱们好歹也是将门之家,就算再不讲究门当户对,总也得找个书香子弟。可隐娘那性子,一旦决定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啊!” 聂将军喘着粗气,来回踱步,恨恨地说了声:“都怪那老尼姑,好端端传什么法术给她。弄得一个女儿家,行事如此乖张任性。罢了,罢了,由得她去。只是千万不要惊动亲朋,择个日子让他们在府内成亲。就当小孩子过家家好了!” 唐贞元十一年,魏博大将军聂锋府内举行了一场堪称“低调”的婚礼,亲朋一个未邀,男方亲家只有一个衣着寒酸、形貌猥琐的老头,自称姓卜,江湖磨镜匠,方辟符的爷爷。聂将军身着朴素便衣,面容冷峻,聂夫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时不时偷偷拭泪。余下丫鬟婆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一拜天地!”厨娘扯长嗓子喊。 一身红衣、头披盖头的隐娘和方辟符向大堂正中双烛下拜。 “二拜爹娘!” 亲家卜老头大大咧咧地接过隐娘的奉茶,哧溜一声,喝个精光,笑眯眯地搀起隐娘:“乖孙媳妇快起快起!”隐娘忽觉一股大力中正平和直膝下托起,浑身暖烘烘竟是十分舒服,运起真元内视一番,融合境界竟又有突破迹象。表面不动声色,隐娘心中却是惊异到了极点。需知修真从融合前期到后期无非不过是真元量的累积,往往水到渠成。更有求速成者借助灵药奇功也可达成。而从融合突破至结丹,往往需机缘巧遇下的顿悟才成,实是艰深无比,半点取巧不得。有多少修士往往耗费数十年跨不过结丹的门槛,可见其中之难。而如今这位姓卜的老头只是轻轻一托,自身境界竟提升至结丹边缘,隐隐有突破迹象,此老当真是深不可测! 隐娘欠身再拜:“祝爷爷万安!” “好孩子,当真是好孩子!真不枉妙空教得好弟子,傻小子竟有此等福分!嘿嘿!”说着,从桌上抓起一只鸡腿旁若无人地啃食起来,时不时还用油腻腻的袖子抹抹嘴。 聂将军夫妇看这位便宜亲家言行无状,行为粗鄙,愤懑之情几乎溢于言表。一忍再忍,待到方辟符恭敬地端上茶来,聂将军一把夺过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闷哼一声拂袖而去,连第三拜都不看了。 卜老头笑嘻嘻地喊了声:“亲家,你别走哇,这喜酒还未上,我们好好唠嗑唠嗑啊!” 聂夫人坐在当堂,甚为尴尬。 “夫妻对拜……礼成!” 话说隐娘与方辟符成婚后,数年忽忽而过,夫妻在府内辟院另居,聂将军虽对婚事甚为不喜,但对他夫妇二人日常用度补给甚足。这一年冬天,聂锋将军因旧伤复发病逝在家中。临终前,担忧女儿女婿生活无继,将之托付给有中表之亲的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田对隐娘异能早有耳闻,欣然接受并安排隐娘夫妇留在左右。 父亲的逝去令隐娘尘心更淡,经常飞遁仙山海岛,往往一去数日,方辟符早已习以为常,田帅竟也不以为异。只是军中官场需要隐娘行暗杀之事时往往交代完毕,隐娘日内即可交差。田对隐娘愈发器重,只是控制方辟符于左右为书吏,隐隐有人质之意。时间一长,双方不言自明,隐娘心下厌烦,只是尘缘未了,又无可驱处只得暂作隐忍。 一日,田帅在府中设宴招待隐娘夫妇二人。觥筹交错完毕,田帅一声长叹: “隐娘啊,自你父去世,你和方世侄在我身边也有三年了吧!这三年你替本帅铲除不少心腹大患,呵呵,本帅在这里谢过了啊!”说着向隐娘举杯一礼,隐娘淡然说道不敢,冷眼等待下文。 “哎,想我与你父自幼交厚,戎马半生,博得些许富贵功名,这一转眼,他就弃我而去呀,留得老夫孤身一人在这乱世……”说着说着,竟老眼一红,挤出两滴泪来。 隐娘鄙薄其虚伪,淡淡道:“大帅还请节哀,父亲一生耿直,来世必有福报。隐娘既遵父托,自应遵从大帅吩咐!” 田承嗣心中大定,他惺惺作态等的无非不过这句。连日来隐娘神色厌烦,时有顶撞言语,而他又有一大对头步步紧逼,因此才不得不放下身段对隐娘动之以情,为的就是借隐娘之手将对手除掉。 “隐娘说得哪里话来,老夫一直视你如己出。怎舍得让你处于险地,不过那陈许节度使刘赖子实在是欺我太盛,老夫实在是忍无可忍,隐娘可为老夫除此心腹大患么?” “明日我去陈许,取刘悟项上人头。”隐娘语声清冷,目光灼灼地看着田承嗣:“不过,我要带夫君同行!” “好!”田承嗣眉开眼笑道。 翌日,官道上一对少年男女骑驴迤逦而行,正是聂隐娘与方辟符夫妇二人。 隐娘忽道:“小方子,你可知道今次我为何要带你出来?” “不晓得哎,不过隐娘你这样做肯定有你的道理。”方辟符笑吟吟地说道。 隐娘莞尔,大有哭笑不得之感:“唉,你老是这样懵懵懂懂,假如将来有朝一日我离你而去,你可怎么办呀?” 正说间,天上有孤雁飞过,方辟符童心大起,取下弹弓“砰砰”连射,都打空了,大有沮丧之感。隐娘见状,接过弹弓,并不上弹丸,嗤地拉个满圆,只听“砰”地一声,孤雁应身落下。见方辟符目瞪口呆,隐娘大是得意:“这几年你也读了些诗书典故,岂不闻惊弓之鸟乎?” 方辟符尚未来得及作答,忽见北城门一人快步行来,向聂、方二人躬身行礼:“来者可是聂隐娘女侠?” 聂隐娘心中诧然:“正是。”只见来人一脸虬须,武将打扮,脸色恭敬。 “吾奉我家刘仆射所命,在此恭候多时。二位请随我来!” 聂隐娘疑云大起:“刘大人因何得知我夫妇二人到来?” 来人恭声道:“我家大人吩咐小人一早便来北门相候,说如看到年轻男女二人,骑黑白两驴,男射雁连射不中,女一弓射下,便是聂女侠伉俪。” 这个刘悟倒是有点蹊跷,但修道小成以来还怕过谁?如此高人正面会会也是一桩趣事。隐娘心中暗忖,微微一笑对那人道:“如此烦请将军带路。” 陈许地处魏博以南,民风朴实,物产丰足,城中商贩叫卖声不断,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比起魏都自是另有一番风景。三人穿越街巷很快来到一座豪宅前,门匾上书雄浑的楷体鎏金字“刘府”。 未及入门,就见得一白面无须、长眉入鬓的文士大踏步迎出门来,热情异常:“ 刘某清晨一占,当知有贵人前来。特命家将北门相迎,唐突之处尚请聂女侠见谅。”正是陈许节度使刘悟。 隐娘微微一笑,随刘悟入府,刘悟名人杀猪宰羊设宴,一时间竟大有知遇之感。席间,隐娘问道:“隐娘有一事不明,请教大人,我夫妇二人行踪未露,为何大人能提早得知?” 刘放下酒杯,洒然一笑:“昌裔昔年曾于牢狱中救得一僧人,蒙他青睐授以失传已久的归藏易。此卜术变化虽不如现今所盛行的周易,但细微处更见高明。其实卜术再神奇也算不得二位的身份姓名,昌裔能猜的侠名,实是对聂女侠久仰而已。” 刘悟侃侃而谈,气度不凡,聂隐娘暗自嘉许,继而问道:“那刘仆射可知我为何而来?” “田将军近年来杀伐果断,武功极盛,战场官场驰骋一时,其实多亏姑娘臂助,何所从来还须刘某点透么?”他不说田承嗣沉迷杀戮,多使用暗杀手段,却是说杀伐果断、武功极盛,端的是棉里藏针不卑不亢,说罢,仰首微笑不语,一副“请君动手”之意。 隐娘微微一笑:“我要真想刺杀大人,还会带手无缚鸡之力的夫君前来么,岂不嫌累赘?” 刘悟福至心灵,大喜道:“我观姑娘神清气朗,并非那无知无识的勇莽之徒,如果真能协助于我,我必以上宾礼待之以始终。日奉百金,府衙军中诸人但凭姑娘所命。” “刘仆射气度不凡,未卜先知的神术更是令人折服。隐娘与拙夫愿追随大人左右,职司不要也罢,但求静室数间、日奉二百文足矣。”隐娘躬身一礼道。 刘悟大笑,连道数声“好”字。转手吩咐侍从:“将西花园的沁心斋好好收拾出来,配四奴四婢,即日起令他们尽心侍奉聂女侠和方公子,违者严惩不贷!”说罢,又命人去牵聂隐娘夫妇来时所乘之驴,寻了半天没寻到,彷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聂隐娘与方辟符相视一笑,从袋囊中取出两张剪纸,尺许大小正是黑白二驴的形状:“小小戏法,让仆射见笑了。”刘悟赞叹不已,更是欢喜。 一个多月后,隐娘对刘悟道:“我携拙夫追随刘大人定居此地,但魏帅不知。古之侠者来去分明,此事应对魏帅有所交待。断发如断首,尚乞仆射大人一缕断发,以红绸包之,一者使隐娘不负来时所命,二者言明心志不复返,还望大人成全!”刘悟闻言,二话不说持剑削发,取红帛包起递给隐娘。 入夜,隐娘玄衣束发,朝着魏博主帅府邸飞遁而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田承嗣的卧房,只见田承嗣正秉烛审读文书。 “大人!”不知何时,隐娘已俏生生地立于当堂。 田承嗣一惊,回首一看,瞬间换上一副笑脸:“隐娘,老夫正挂念于你呢,你可回来了!” “有劳大人挂念,隐娘此次回来,是向大人辞行的。”隐娘淡然道,从囊中取出裹发的红绸包,轻轻置于桌上。 田承嗣笑容渐冷,一眨不眨地盯着红绸包,良久,涩声道:“我与你父中表之亲,你竟忍心掣肘向外?你父临终托孤于我,你这一去如何对得起泉下的亡父?” “合则留不合则去。大人近年来沉迷杀戮,已入魔性。何况以我夫为质对隐娘不无胁迫之意,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多言。请大人好自为之!”说罢,纵身于夜色中一隐而没。 出得府邸,隐娘正欲使摄空术回转。忽见一纤细人影疾驰而来,身法竟熟悉无比。待得行近,二人大眼瞪小眼,几乎一起喊出声来—— “红线?” “隐娘!” 正文 第三章 斗剑 来人正是当初妙空神尼门下首徒、和隐娘一道学艺的红线。红线年龄原本较隐娘为长,二人分别时尚有稚色。数年不见,隐娘已成长为一个剑眉入鬓双目炯炯的英挺少女,红线也早出落得鹅脸沉腻身段窈窕。乍然相见,自是亲热无比。方叙起离别之情,红线一顿:“隐娘在此稍候片刻,待我进去斩了田老匹夫,以慰义父。” 隐娘一把拉住:“红线,我不知你为何要杀田承嗣。此人与我家有故交香火之情,今夜虽言明恩断义绝,但如不是生死大仇,还望饶他性命!” 红线低头沉思片刻,抬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取他性命,只拿走官印吓吓他,让他日后行事收敛一些即可。前面三十里处有个凉亭,你在那里那等我,我去去便来。”说罢,翩然跃入高墙直奔田宅而去。隐娘也望前方凉亭疾驰而去。 大约一炷香时间后,凉亭中袖手俏立的隐娘看到红线的身影滚滚而来,笑迎上去:“如何?” 红线从袖中取出一镶珠嵌玉的宝盒,绽然一笑:“幸不辱命!” 二人执手而坐,再叙离别之情。原来,自隐娘下山三年后,妙空神尼将红线叫到跟前,言到你尘缘未了,需到红尘中一走。师徒二人从蓬莱飞至潞州,妙空将她带到潞州节度使薛嵩面前,对薛说十年前老尼蒙你一饭之德,十年后还以臂助,你与此女有十年父女缘分,请善待之,日后必父凭女贵。说罢飘然而去。那薛将军竟真的将红线认作义女,平日里令丫鬟仆从侍候一如节度使千金,日常嘘寒问暖,诗词相和,琴瑟击节,几年下来父女感情日渐笃厚。 红线接着道,近日来义父经常长吁短叹,给他弹琴神思不属,给他看我新做的诗也无往日的欢喜。于无人处还听得他喃喃自语,说什么“你我并肩十载,岂可贪图我州丰饶妄动兵祸?田兄啊,相煎何太急啊!”再三问诘之下,才晓得是田承嗣已经厉兵秣马有秋后用兵相侵之意。浑然不顾十年来守望相助之情,因此才来割贼首为义父分忧。 接着红线又问起隐娘别来之情,隐娘大致地将下山几年来的情形说了说。红线听闻隐娘已婚配,而夫君正是青梅竹马的小方子,大感有趣,不断问及此君人品如何本事如何等等。隐娘被逼不过,才怩声道:“人品一般,毫无本事,其实婚配也仅是个名儿而已。”红线一把拉过隐娘手臂,撩起袖管,雪白的肌肤上守宫砂殷红欲滴,不禁捂嘴而笑,暗暗称奇。其实女子修道欲结金丹以处子之身为宜,因此隐娘与方辟符自成婚以来一直守身如玉,而方辟符竟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二人叽叽喳喳一直说到东方泛白,离别在即,红线“哎呀”一声道:“差点忘了大事,记得下山前,师父转告你一句谶语——‘辅主觐,尘缘了,大劫起,云梦游’,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但师父要你切记切记。” 隐娘默念不语,随后两人依依惜别。 隐娘回到陈许,见到刘悟道:“此番田承嗣必不肯善罢甘休,日内或许派刺客来行刺,还请大人小心。”刘悟一笑:“有隐娘在此,必不教昌裔有损。” 当晚,陈许节度使刘悟听隐娘所言在书房秉烛读书,隐娘一身劲装在门外相守。 约莫二更十分,忽听得庭院上空一声轻笑,声音尖利如瓦片刮铁皮一般:“我道田老头儿为何杀一小小节度使也如此兴师动众,原来有修行者做怪?也罢,做了你再杀那姓刘的,女娃儿,要怪就怪你趟的浑水太深了!” 隐娘冷冷一笑,跃至空中,看清来人是一瘦若马猴的青年,身负两把古朴长剑,着一身红装,双目精光四射。暮地想起修真界中一对兄弟,问道:“来者是空空儿还是精精儿?” “某家精精儿,杀尔等土鸡之辈哪还用得空空儿师兄出手?”精精儿怪笑道。 隐娘心中一定,道:“你昆仑也算是千年大派,怎么还屈从凡人的驱使?” 精精儿怪眼一翻道:“休要说我,你还将凡人当主子呢!” 隐娘笑道:“多言无益,你我手底见分晓。”只听白光一起,已自后脑召出庖丁匕,随着杀伐日久,庖丁匕更为盈缩犀利,宽不过盈指,长不过三寸,晶莹剔透,杀意凛然。自隐娘手臂绕了两圈,如一道匹练般向精精儿疾驰而去。 精精儿瞳孔一缩:“蓬莱控剑术!”双手做戟指状,低头,伏腰,背后二剑自动出鞘,迎击庖丁匕。只听得一阵“叮当”作响,庖丁匕已和双剑在瞬息间撞击数十下。双剑虽在外形上远大于庖丁匕,但迅疾上大大不及。一阵交锋之下,双剑愈见沉滞,颓势越来越明显。精精儿额头见汗,露出狼狈之色。 只听咻的一声,精精儿觉得压力一松,原来庖丁匕已被隐娘召回,捏在手中细细把玩,精光闪耀间,隐娘笑道:“凭你这般修为,也敢妄言管天下事?如果现在退去,我还可留你性命,以保全你我两派情谊。” 精精儿冷汗涔涔地收回双剑,才发现剑刃上多了无数米拉大小的缺口,无明火起,恼羞成怒地大喝一声:“休想!”又挥剑上前拼命。 “那却怪不得我了!”隐娘冷哼一声,身形古怪地一扭,顿时消失于夜空中。正是蓬莱派中“五罗隐身术”的罗天遁! 精精儿愈发惊异,正持剑愣神间,忽觉得颈间一痛,竟看到自己的无头身躯往下坠去。“要死了么?”恍惚间最后的念头还来不及转完,就听的“通”地一声,人头落地。 “高明,高明。仙家手段果然不是凡人可以揣度!”刘悟从书房一边拍手一边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方才他听得屋外砰然作响,附在窗上窥视,只见空中黄红两道光盘旋,未及片刻就见一具无头尸首掉了下来。随后见隐娘安然落地,这才施施然走了出来。 “现在还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隐娘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瓶,洒到精精儿的尸首上,尸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消融,化为一滩黄水渗入地下。隐娘面现沉思之色:“精精儿此番行刺不成,三日内不归。昆仑必然派高手前来,应该就是精精儿的师兄空空儿。” 刘悟面色一变,讷讷地问道。“那、那该如何是好?连隐娘你也没有把握抵挡?” 隐娘缓缓摇头:“空空儿修行已久,和我师父是同时成名的人物。一身本事神鬼难测,我的道行远不如他。”顿了顿,见刘悟有忧急的神色,隐娘碾然一笑:“不过那空空儿的骄傲人所共知。一击不中,绝不再出手。如果我们能躲得他一击,便算过了这一关。” 说罢,隐娘从囊中取出一枚和阗玉环,迎风一晃,就变得碗口大小,递给刘悟:“这是我师门中的琅琊神玉,趋吉避凶,可挡飞剑一击。等到后日晚间,仆射大人将此玉系到脖子上,料想可保无恙。”顿了顿,又道:“空空儿此行专为杀你我二人,大人后日必须听我嘱咐,万万不可大意。至于府内其它人倒不必回避。” 隐娘回到沁心斋居处,方辟符正酣然沉睡。隐娘捻了捻被角,看着方辟符白皙的俊面,隐娘暗叹一声:方郎啊方郎,你可知我方才正与人厮杀搏命?又摇头一笑,你与这些全然操不上心,懵懂无知反倒是种福气。又想到当回归时有不少风流少年、俊俏才子明求暗托,自己统统瞧不上眼,惟独对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磨镜少年情深一往,违背父母之意,见笑于闺闱之间。这就是师父所说的情孽纠缠么? 第三天傍晚,太阳一落山刘悟就早早地打发了丫鬟在卧房中睡下,其实哪里还能睡得着,想起前日庭院内神鬼莫测的修者手段,越想越是忐忑。 刘悟左右四顾,低声道:“聂女侠!聂仙子!隐娘,你在哪里?” “我就在床下,大人不必担心。”隐娘冷静的声音顿时使刘悟安心不少。 一更,二更,随着巷道传来第三声梆子响。隐隐听得庭院内一阵风声,刘悟双目一闭,暗道“来了。” 只见一道白光电射似的穿破窗棂,“当”地一声击到覆在刘悟脖颈的琅琊玉上,“哗啦”声中琅琊玉从中断裂,刘悟面色如土。 只听窗外嘿然一笑:“嘿嘿,以玉替身,以身遁舍。端的是好设计。算你运气。吾去也!”一道身影直冲天际。 刘悟犹在张着嘴,呆若木鸡。却见口中飞出一只细蚊,一落地正是隐娘,笑道:“恭喜仆射大人福大命大,那空空儿一击不中,耻于再次出手,已经远遁千里之外了。” 刘悟颤巍巍地抹了抹头上的冷汗,爬起身来,捡起断裂的玉环,此时已缩为寻常指环大小:“我必将此玉供奉于高阁,永奉香火,以谢今日替命之恩!” 是夜,隐娘觉得丹田处热力澎湃,似有物生成一般,知道是近日连番斗力斗智,心力损耗,所谓旧力竭而新力生,隐隐有金丹结成的征兆。忙觅静地结印打坐,运用蓬莱独门心法凝念,以意运气,循环任督耳脉,运行十二周天,最后将一条条筷子般粗细的真元汇聚起来,如百川归海般导入丹田,一再凝结,由气流结液体,由液态成为固态的金丹。最初的只有米拉大小,待隐娘将全身真元汇集运转完毕,轰然一响,在旁人看来毫无声息,隐娘却觉得浑身剧震,那粒金丹竟涨成蚕豆大小!再运真元,发现浑厚了何止十倍! 隐娘正式进入了金丹大道! 这一年正值隐娘下山的第七个年头。朝廷向陈许节度使刘悟发下圣旨,召刘悟入宫觐见,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刘府上下喜气洋洋,大宴宾客同僚三日。散席后,刘悟邀请隐娘夫妇一同上京,同享富贵。隐娘摇头道:“我尘缘将近,要遵奉师命入山寻访高人,往后不能侍奉仆射大人了。”刘悟素知隐娘脾性,也不强邀,只是怅然一叹:“休要说我这点升斗富贵,便是我的醒命也多亏隐娘一再保全。请受昌裔一拜!” 隐娘扶起刘悟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隐娘此去,唯有一事放心不下,还需相求大人帮忙。” “请聂女侠吩咐,但教昌裔所能,无不从命。” “大人客气。我夫君虽手无缚鸡之力,但粗通文墨,可留在大人身边做些文书类闲职琐事,于乱世中也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隐娘放心,但教昌裔乌纱在,必不教方世兄受苦。”刘悟面色肃穆拱手道。 几日来,刘悟准备行李马车、家将亲兵乃至入京盘点上下的礼物,隐娘却在后园沁心斋闭目打坐,离别在即,面上平静心绪却激荡难言。方辟符正在园中修剪一茬牡丹,时值四月,正是牡丹怒放时节,粉中带红,摇弋多姿,在暖风熏熏的下午,折射出一阵出世的绮丽景象。隐娘睁开双目,看到园中在牡丹花旁那亲切熟悉的身影,心中莫名一叹:“假如我们只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姑爷,是不是能不用这么四处流浪,不用这么因缘别离,做一对平平安安的凡人,尽享这一世的恩爱快乐。” 人夜,隐娘发现方辟符日间修花枝时衣服挂破一处,柔声道:“把袍子脱下来,我帮你补补。” 方辟符脱下长袍,呆呆地看着隐娘:“可你平时最不喜欢针线女红啊!” 隐娘穿针引线间嫣然一笑:“以往不喜,不代表现下不喜。”补好了,低首咬断线脚道:“方郎啊,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离你而去,你会怎样?” 方辟符一怔,旋又坚定地道:“我会去找你。” “那如果我要去的地方十分凶险呢?是凡人根本去不了的地方呢?” “那我去修仙修道练本事,然后去找你,保护你。” 隐娘放下袍服,怔怔看着他,心中一叹:七阴绝脉体质根本无法蓄积真气,否则会撑爆丹田,有性命之忧。看来收养方辟符的那位异人似乎根本没和小方子说这些啊。 隐娘把方辟符拉过身边,将缝好的袍子在他身上比划着:“这件旧袍子有点瘦了,赶明儿让春花扯几尺布来重做一件。”。方辟符背对着隐娘,轻声问道:“隐娘,你是不是要离开我?” 隐娘偷偷擦擦眼角,强笑道:“哪有此事,来,让我侍奉你宽衣。” 隐娘为方辟符除去中衣,自己也解了衣裳,只剩了贴身小袄,红白相衬在红烛下分外动人,方辟符伸手触及隐娘如凝脂般的肌肤,颤声道:“你是说今晚我可以……”立即被隐娘红唇贴上,一阵心情激荡的热吻过后,隐娘贴面伏耳说道:“自成亲来,一直未曾结丹,因此无法与你洞房。如今我金丹已成,可以真正和方郎做夫妻了。”方辟符大乐,急忙脱下隐娘小袄,鸳帐一拉,成亲四年后终于行了周公之礼。 翌日清晨,方辟符睁开眼眸,发现床上空空如也。心中隐隐有种空落落的预兆,跳下床,在桌上发现一纸信笺,墨迹酣畅。正是隐娘手笔: 方郎见字如晤: 忽忽七载,如驹过隙。你我青梅竹马,总角相交。中途变故分离,居然再度邂逅于灯火阑珊处。死生契阔,因缘使然。本欲与君长相厮守,白头终老。奈何尊师赠言:七载尘缘尽了日,不得留恋人间世。难舍分离,心犹撼甚。顾念奔月嬛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今后两地同心,即相隔万里也胜过朝朝暮暮。隐娘此去将入神山大泽,遍访至人,以求出世脱劫之道。方郎珍重万千,勿以为念。 聂隐娘留 方辟符觉得一纸重如泰山,渐渐地脱手落地,心头茫然一片,有个声音清不断地道:“她走了!”“她走了!”“连日来我做的梦是真的,她果然要去好远好远的地方了!”“怪不得她连番问我,原来她真是要走了啊!” 方辟符浑浑噩噩,在府中食无味寝不眠。刘悟倒是也不食言,隐娘走后给方辟符封了一个文学椽的闲职。这一日已经准备妥当,备了十几驾马车准备上京,家人仆从过百,亲兵家将上千。刘悟派家将邀方辟符一同上京时,方辟符摇头拒绝:“代我感谢刘大人好意,就说辟符外出寻妻,不能陪大人上京了。” 家将传话,正在查看马车物料的刘悟一怔,叫人取过金银盘缠送去,叹息一声:“人各有志,不过倒是有负了聂女侠。”随即就叫家将护送马车上路。 方辟符背好书筪,在一片狼藉的刘府中一阵恍惚,以往隐娘在时诸如去留行止的问题一概不用自己考虑,如今隐娘不在,方辟符觉得何去何从都是一片茫然,考虑了片刻,觉得还是回老家先找找爷爷再说。 正文 第四章 误入小千界 方辟符骑驴一路漫行,不知不觉进入了山南道。这一日,但见群山苍翠,绿木如荫,一路人迹越来越少。忽然间,方辟符见一道白影眼前一晃,电射般进入了一个山洞。方辟符将驴子系在山洞口大树上,尾随着进了山洞。 一路前行中,方辟符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洞中昏暗的光线,只见洞中钟乳处处,奇石宛然,内里竟是十分开阔。大约行了十几分钟,前方传来一阵呼呼的低吼,原来是只白色的小狐狸,想来刚才的白影便是这只狐狸了。 方辟符从书匣里拿出一块干粮,口里嘘嘘着丢给小狐狸,狐狸目光炯炯地看了着方辟符,一转身“嗖”地不见了。 方辟符奔至狐狸消失的地方,才发现有一个半人高的洞口,躬身走了进去。这个地洞蜿蜿蜒蜒十分漫长,再加上空气潮湿憋闷,方辟符走了有顿饭的光景,才看到前方隐约有光亮透了过来。 方辟符站在洞口,被目前的场景惊得瞠目结舌——这是一片广袤的平原,星罗棋布地分布着上千个草庐。看样子像是一个不知名的部落,部落中央是一个宏大的广场,祭台上燃烧着蓝色的火焰,草庐间似按某种规律排列着大小不一的图腾柱,烈焰处处。 更为诡异的是,偌大的平原静悄悄的死寂一片,方辟符竟没看到一个人。 方辟符惴惴不安地进了一间草庐,里面空空荡荡,案几、帘布均是用不知名的材料制成,花纹图案不像是唐民风格,庐内几个毛绒绒的方墩看来是椅子,一切都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连续进了几间草庐,内部摆设均是大同小异,令方辟符愈加不安的是,至今没有发现一个人。惊疑不定地站在一间较大的草庐里,方辟符看着从案几上拿起的一件火红色的乐器,似木似石,前端有个哨子般的小口,中间椭圆形挂着七根弦,看样子既可以吹奏,又可以弹奏。方辟符正要尝试吹响,看到门口蹲着个白色的小狐狸。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他。 “小家伙,这里是你的家么?怎么没有人呢?”方辟符一边笑道,一边将哨口凑到嘴前,浑没注意到小狐狸惊慌欲绝的眼色。 “嵂……”尖利的乐器声把方辟符吓了一跳,更让他吃惊的是小狐狸尖叫一声,蹲伏在地上居然变成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小女孩。没等他开口,那小女孩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快走!”然后,拉着方辟符冲出了草庐。 方辟符跟着小女孩跑出草庐,七拐八绕到了两根图腾柱之间,小女孩抬起皮靴在地上九块砖石上踩了几下,方辟符随隐娘日久,隐隐看出是“戴九履一,二八为肩”的九宫路数。地上的砖石经整齐地向两边滑动,出现一道石室的门,小女孩向方辟符示意赶紧进入,方辟符楞神间,那小女孩着急地一把拉过方辟符,力气大得吓人:“快,守夜人要来了!” 小女孩匆匆地带着方辟符在黑暗中行进,直到走到了一间古朴的石室大厅,大厅正中是一个巨大的石椅,两旁长明灯照耀下是长长的案台,观之年代久远,有秦汉古风。 自从进了这间石室,那小女孩就怔怔地看着那个巨大的石椅,方辟符看着小女孩的瘦弱的背影,在长明灯明灭间石椅下显得愈加孤零,心情莫名怜惜,纵有满腹疑问,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这里是我火族的地宫,千年来,你是唯一一个进入的外人。”小女孩幽幽地道,伸出细腻如白菡般的小手轻抚着石椅的扶手:“当年阿父在时,每逢圣火祭,便会抱着我坐在这离火王座上,与族中长老、祭祀、勇士会宴。那时……可真是热闹得紧!” 小女孩转过身来,方辟符这才仔细看清她的真容,雪肤凝脂,目若晨星,十五六岁的外表竟有着难以言喻的老成:“我叫厌离,火族公主厌离!” 方辟符拱手道:“在下磨镜匠方辟符。还望公主解惑。” “磨镜匠?那是做什么的?”厌离螓首一偏。 方辟符向厌离双手比划着铜镜的形状用途,大致说了一番。厌离微微一笑:“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原来还有这等好东西!不过我更喜欢后一句,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你们那位大唐皇帝当真是一代智者,如果我族当初圣祖也能以人为镜……唉!” 厌离示意方辟符在长案旁坐下,挑了挑长明灯,娓娓道出了一个令他惊异不已的故事: 武王伐纣之后,建立大周,天下归心,但在位两年就驾崩归天。其子姬诵即位,姬诵年幼,武王亲弟周公旦辅政。周公为人方正严谨,督导天子极其严厉,先有劝其“桐叶封弟”兑现城池的笃信美谈,后有放逐成王的误传,纣王之子武庚勾结管叔、蔡叔作乱,四处造谣周公欲废成王自立,于是周公作《大诰》,历时三年平定叛乱,处死武庚,管叔兵败自杀,蔡叔被放逐。据史载,周公辅政七年,南征北讨,制定典章,稳定了大周江山。待成王二十长成,还政于成王。于正史还是民间,周公都是圣人一流的人物。 但世人不知,周公旦不但文治武功成就非凡,于道术易经更是到达幽深入微的境界。管蔡之乱后,民间流言虽止,但周公已心意沧桑,还政于成王后,自己则带领三子二女家臣家将于天地缝隙重开地水火风,另立一界。 “大周崇尚火德,先祖周公将本族命名为火族,警示后人世代不忘本。迄今已历一千五百多年,从先祖算起,阿父是一百三十二代圣王。” “那如今你的族人在哪里?那守夜人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怎么变成了一只狐狸?” 厌离目色一冷,咬牙道:“这便还得从那次叛乱说起。先祖平乱后,武庚、管叔身死,蔡叔被放逐极北苦寒之地服役。后来先祖准备远遁天外,念及兄弟之情将蔡叔从苦寒之地带入新界,开始的时候,那蔡叔表现得极其谦恭老实,经常和先祖夤夜长谈,谈及当年叛乱往往以泪洗面,先祖以为其真心悔过,以多年潜心修习的《周天火德真诀》倾囊相授,哪知这贼子狼子野心不改,竟然、竟然趁先祖闭关明悟《天人感应章》骤下毒手,要不是先祖已修至若即若离的魂魄分离之境,怕是当场就被焚得灰飞烟灭了。” “即便如此,先祖的三魂七魄也只剩了一魂三魄,以归元气重伤蔡叔后,先祖神智便时清时昏。为了保护子孙,先祖将剩余魂魄及全部法力凝结天人离火大阵,你在外面看到广场祭台上蓝色的火焰,便是阵眼。第一个百年,族人在安宁中度过了,只是先祖永远成为了圣火广场上那簇蓝焰。可没想到,第二个百年,蔡叔又回来了。” “他变成了一个火焰缭绕的不死怪物,原来当年被先祖用归元气毁去半个肉身后,蔡叔遁入地底极深之处用岩浆重新练体,用离火替代魂魄,最终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还炼化了一些岩浆地魔、青焰人魔,近几百年更是炼出赤炎天魔。地魔守夜,天魔守日,这些,就成了我火族千年来的梦魇。” “天人离火大阵初时还能抵挡蔡叔和他那些焰魔,可是千年下来,先祖魂魄越来越弱,至阿父一代,更是得集全族之力进行魂魄献祭才可以勉强抵挡。越来越多的族人陷入沉睡,……直到全族只剩的我一人。阿父献祭那天,我死死抓着他的衣角求他莫要丢下我。阿父说,薪尽火传是我火族的命运归宿,哪怕只剩的一人。阿离啊,以后你要替阿父好好活着。”厌离声音渐低,语声呢喃,几至低不可闻。 方辟符看着厌离清冷倔强的美丽容颜,忽然觉得眼前这小女孩有什么地方就像隐娘一样。柔声道:“那你离开这界便是了。” 厌离摇摇头:“离不开的。除非能达到先祖当年破碎虚空的境界。我从山洞处出界是用天人感应章中化物之术变做狐身,才能在界道周围里许活动,只要一离界道太远就会承受六维空间之力的碾压,会生生爆体的。我一次次的试,每一次都像被大力挤压一般难受。可惜我的化物之术修炼不到家,最忌听到尖利乐声,刚才就是被你用火竹哨琴给破了。”说完,嫣然一笑。 方辟符怕她太过失落,故意引她说话:“那蔡叔和火魔为什么要一次次的来逞凶?” 厌离沉默良久,道:“因为五神器。” “五神器?” “恩。重定地水火风比破碎虚空更加困难。因为一个世界,即使是一个小千世界,也是需要源源不断的本源精气达到循环不息,万物才得以滋长生息。据说先祖当年取了纣王鹿台宝库中的五件重宝,又请阐教高人加以熔炼,才成五行神器胚胎,但经过千年祭练,五神器想必都成形了。蔡叔想离开这界,除了修行到破碎虚空的高深境界外,最直接的途径就是取得五神器。” 方辟符正待再问,突然间一阵邪异的大笑声传来:“哈哈哈哈,还是小公主知晓我等心意,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憋了一千多年谁不想出去散散心,交出离火玦,你我都可以重回人间,岂不快哉?”,方辟符头晕目眩,觉得这声音一经入耳仿佛如水浇炭火般胸中翻腾得难受。 厌离脸色煞白,盯着石室大厅门口那尊幻灭不定青色人形火焰:“青焰人魔?” 正文 第五章 突兀少年 那青焰人魔大笑不绝,踏步前来。厌离小嘴紧抿,傲然地瞪视着他。 “小公主,离火玦到底在哪里?乖乖交给哥哥好不好?”青焰人魔桀桀怪笑道。 厌离冷哼一声,手掐印诀,双掌划出一个圆缓缓推出,一道炽热的火焰仿佛跳跃的精灵般灵动地喷涌着向青焰人魔扑去。青焰人魔哈哈一笑,大口一张,将厌离射出地火焰一口吞下,竟然还打了个嗝,舔舔粗砺乌青的嘴唇,道:"用火焰对付焰魔,小丫头,岂不闻青出于蓝更甚于蓝么?也罢,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离火真焰。"说罢,双手作环抱状,一点青焰从无到有在双掌间的空间出现,转瞬间已膨胀至人头大小,青焰人魔轻叱一声,诡异的火团向厌离电射而去。 厌离面色沉重,刚刚支起一道白色的光蓬,就听得“砰”地一声爆裂,小小的身躯已被炸飞了出去。方辟符赶忙跑过来扶起厌离,替他整整凌乱的头发和衣服,站起来愤怒地指着青焰人魔道:“枉你这么大的块头,欺负一个小姑娘,有本事你和我……娘子打打看!” 厌离拭了拭嘴角的鲜血,沉声道:“退开!”心想这魔物离火真诀起码要比自己高出两个境界,今天怕是难以善了。转首向青焰人魔道:“蔡魔窃取我家周天火德真诀,竟能于地火融合变异,也算了得。但这并不是我火族真焰不及尔等魔头,只是我学艺不精罢了。要我告诉你离火玦在哪里可以,只是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厌离指了指方辟符,淡淡道:“你们不得伤害这个傻小子!” 青焰人魔嘎嘎怪笑:“果然郎情妾意,好,我答应你。” 厌离小脸一红,微低螓首:“休得胡言,没听的他有娘子么。”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大石椅旁伸手在椅侧一按,只听得嘎吱吱作响后,又一个巨大的石洞出现在众人面前。厌离转头对青焰人魔道:“从这个洞进去,走到头,离火诀就在那里。” 青焰人魔冷哼一声:“你当我是傻子么?你前头带路!” 厌离面无表情点点头,道:“好。我先送这个人离开。”走到方辟符跟前,大声道:“傻小子,我们素昧平生,你已有了娘子,就不该花心再勾引旁的少女。你给我写得这些淫诗艳词,肉麻也肉麻死了。呸,还给你!”说罢,将一块羊皮样的物事扔到方辟符怀里。 方辟符一愣,心道我何时勾引你来着,但看到厌离打得眼色,极快地将手中羊皮藏于袖中,佯装尴尬道:“有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见少色,慕少艾,乃人之常情。况乎我等发乎情,止乎礼。既然公主见嫌,那方某唐突了。” 厌离见方辟符如此识趣,心中暗暗欢喜。转身,一顿,又道:“你若真有心,从此处出去后到广场祭台,将心事付于先祖,有所得也未可知。”说罢,眨眨眼睛慧黠一笑,负手走到洞口,向青焰人魔一抬下颌,意思是道“来呀”,竟是毫无惧色。 方辟符看着二人先后进洞,心下着急于厌离的安危,却又毫无办法。心道如果隐娘在就好了,飞剑所到,贼首分离,那是何等的快意?拿出厌离给的羊皮样的物事。黄黑色十分柔韧,但上面竟是空白的一片,连半个字迹都没有。厌离方才暗示,让自己到广场祭台。“将心事付与先祖”又是何意?看来,只得到祭台再便宜行事了。 方辟符向着出口方向走去,看到石梯上方的天窗此时仍然大开,才暗叫大意,想来是厌离拉着自己进入地宫,忘了关上身后的石门,才让青焰人魔循迹而来。 出了地宫,方辟符才注意到天似穹庐,长月如钩,漫漫夤夜竟还未过去。方辟符看着那轮巨月,想到“秦时明月汉时关”的词句,而火族是大周嫡裔,这应当是周时明月吧,又想这是周公另立的新界,这明月也和人间毫无一点关系了。 胡思乱想间,方辟符已经到了空寂的广场,看着熊熊的蓝焰,这便是那位有着亚圣之称的周公魂魄所化了。方辟符整整衣摆,跪拜下去:“末学小子方辟符,向周公致礼:小子无能,文不成武不就,公主身陷囹圄却无援手之力,实在有愧公主所托。” 火焰仍熊熊奔腾,毫无反应。 方辟符掏出那卷羊皮,自言自语:“公主令我将心事付于先祖。想来以周公大能,必能听我祷祝。”于是重又恭敬叩头,道:“请周公先祖庇护,小子能顺利救出公主,出得此界,也能找到发妻隐娘。”言及隐娘,方辟符心中一酸,眼眶发红,想到隐娘在时自己饱食终日浑浑噩噩,但快乐无比。隐娘才离开,自己便步步维艰,实在是……无能得可以。一念及此,不由得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小子不必悲伤!”忽然一道声音从圣火柱传来。方辟符大喜,心道周公先祖念我之诚,果然显灵了。 “请周公先祖垂怜,救救厌离!”方辟符顾不得称谓得不伦不类,急道。 “嗯,此事我自有处置。吾先问你,你为何急着要救她?” 方辟符一愣,心道她是你后人,又于我有活命之恩,都这个时候了还问这种不痛不痒的问题做甚。而且,周公的声音也好像显得……稚嫩了些,就像一个孩童在故意放粗了喉咙说话一般。但方辟符赶紧将这种离奇的念头赶出脑海。仍恭敬道:“公主于在下有活命之恩,于情于理不能离弃。只是在下手无缚鸡之力,还望圣人指点迷津。” “仅仅是活命之恩?” 方辟符一愣,不然还有什么啊? “我看你与我家小丫头甚是投缘,这样吧,就把小丫头送与你成亲吧!嘻嘻!” 方辟符急道:“这如何使得?在下已有妻室,何况,何况,公主年齿尚幼,此事简直、简直……” “简直什么?我说成,就是成。这样吧,只要你答应,吾老人家就大显神威,休说区区一个焰魔,就是他们那个主公来了,也管教打得他屁滚尿流。”那声音说道得意处,便不再伪装,就是一孩童的声音。 方辟符苦笑不得,直了直身子拱手道:“周公前辈,此事万万不能。时间紧迫,还请前辈援手。” “不行,不行,你就要答应。你不答应我偏不援手!” “这个、这、这简直是胡闹啊!”方辟符一屁股坐在地上,郁闷急了。 火柱后面突然跳出一个少年,指着方辟符大叫:“什么?你说我胡闹,上次雪女说我胡闹,这次你又说我胡闹?胡闹不是说小孩子的么?” 方辟符呆呆看眼前这个少年,顶多十三四岁大小,看上去比厌离还小,眉清目秀,神色惫懒,一身衣服明显比身材宽大得多,衣摆衣袖都长长拖在地上。刚才显然是这小家伙在戏弄他。 这少年还在不依不饶:“六百多年来,你是第二个说我胡闹之人。我老人家上体天心,玉成你和小丫头好事。你居然不领情。” 方辟符听着这少年言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自己一番虔诚却被一个小孩子戏弄了。这孩子还喜欢胡言乱语,小小年纪爱装大人也罢了,明明十多岁年纪非要吹嘘已活了六百年。看来厌离所说“将心事付于先祖”并不是祷祝,还得从其它方面考虑, “嗨,那呆子,我和你说话呢!”少年见方辟符不言语,眼睛骨碌碌一转,又道。 方辟符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拿着那卷羊皮怔怔发呆。那少年气势十足地也瞪了回来,一把抓过方辟符手中羊皮,翻来覆去看了看,不屑一顾道:“天角羚羊的皮,我当是什么稀罕物,猱制手法也是用的很普通的真水火炼法。这等破物,一烧百了。”扬手间,这块羊皮进了周公那簇熊熊蓝焰中。 方辟符大急,向着火势踏足一步,又被逼人的热焰燎了回来。不由得连连顿足:“哎,你这小孩,实在是顽皮的紧。坏我大事。” 那少年笑吟吟似是十分乐于见到方辟符吃瘪:“天角羚羊的皮,真水火猱制法,这些你若喜欢,我一天之内就给你做个百八十张。嗯,让我想想,天角羚羊在极北天池之地可以捕得,天一真水在南海海眼要多少有多少,至于三昧真火么?”那小孩手一抖,一簇红白青三色火焰在小手上缠绕跳动,似是活物一般。少年傲然道:“火族虽然精于用火,但他们族内当成宝贝的周天火德真诀修至巅峰境界也不过是五绝天火的威力。倒是那做梦老头的《天人感应章》有些鬼门道。不过那玩意难修得很。与其花那气力,不如修神道的《大造化经》,短时间见威力。呀,不对,不对,《大造化经》要求门槛有点高,从真元到仙力到神意颇费周折,力、气、元、意,凡人到那一步寿元大大地不够,不够哎……”少年絮絮叨叨似是发现所言不通之处,挠了挠头,懊恼的样子很是可爱。 方辟符瞠目结舌,少年所言他大部分是鸭子听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少年不像是个大言炎炎的小骗子,好像有那么点来历。其实方辟符根本不知道,天角羚羊是何等稀罕的存在,历来有“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说法,这种羚羊指的就是天角羚羊,这种灵兽在极北苦寒之地生存,即使修士也往往终生无法得见,即使得见,这种羚羊个个天赋空间神通,一挂角都是千里之外,更不必谈捕捉。至于真水火炼法,将水火两种冲突的元素融为一体的手法在整个修真界都是传说中的炼制手法。 方辟符收起小觑之意,向少年躬身拱手:“先前在下无礼,还望前辈海涵。救出火族公主厌离之事,还望前辈援手。” “前辈,嘻嘻”少年贼忒兮兮地一笑,彷佛很是受用:“看在你小子对本前辈如此恭敬,前辈我就勉为其难。说吧,那小丫头在哪里被抓的。哎,也真够丢人的,连区区一个小魔头都打不过。”他现在浑忘了逼方辟符和厌离成亲一事。 方辟符心中大喜:“前辈请随我来!” “慢着,”少年手一挥,从圣火中跳出一卷物事,正是刚才被他扔进去的那卷天角羚羊皮,少年展开羊皮,看了看,兴致缺缺地扔给了方辟符:“我以为什么好东西,周天火德真诀,哼,做梦老头也够小气的。” 见方辟符呆呆地捧着那卷羊皮,少年嘴角一咧:“你难道连真水火猱制的天角羚羊皮不惧水火都不知道?” 方辟符展开羊皮,发现上面以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篇首有《周天火德真诀》的字样,晓得这是火族奉为至宝的功法法诀。 少年低头掸了掸衣摆,好整以暇道:“行了,别看了,要是《天人感应章》的话,对你那绝脉废体还有点用,这部真诀啊,你是没牙老太太捧着核桃瞪眼,哈哈,干着急。” 方辟符一震:“你能看出我是绝脉?” 少年仍是贼忒嘻嘻一笑,没说话。 方辟符对少年的印象再一次变得莫测高深起来,自己是七阴绝脉之事,除了爷爷卜安期知而不言,妻子隐娘道法小成后多次查探猜疑,可以说并无人知。如今这少年只是晤面片刻,便一言道出,也实在是惊世骇俗可怖可畏了。 二人向着地宫的方向走去,少年转头问:“那些魔头为什么抓小丫头?” “还不是为了五神器,火族的离火玦。” “离火玦?那玩意在我手里啊!”少年迷茫道,继而手一抖,从宽大的衣袖中拿出一块通体火红流光莹莹的玉玦来。 “啊?!”方辟符脚下一个趔趄,再一次被雷倒了。 正文 第六章 冤家聚首 方辟符带着少年快速回到了地宫,朝着那个洞口飞奔过去。少年看着洞口,咧嘴一笑:“看来小丫头是要玉石俱焚啊!” 方辟符一震,回头看着少年。少年指指洞口:“这是火族寝陵的入口,里面有断宫石机关,有进无出的那种。”方辟符闻听大急,火速掠进洞中,少年摇头一笑,旋即跟上。 洞里的地道很短,不过几百米,二人就到了光亮处。只听得青焰人魔在里面咆哮不已:“你竟敢骗我?”双手不断掐诀,各色光焰如雨点般向厌离打去。厌离发髻蓬松,衣服多处烧毁,露出的手脚乌黑血红一片又一片。 方辟符和少年到了的时候,厌离正被青焰人魔一蓬青焰烧的刘海倒卷吱吱作响,灰头土脸好不狼狈,少年拍手大笑:“好呀,好一招红烧丫头,远远胜过红烧狮子头,哈哈!” 正激战的二人闻声回头,青焰人魔沉声道:“你是何人?”厌离一看却是又羞又怒:“是你这小贼?” 少年笑吟吟走出来,看看青焰人魔和厌离道:“打啊,继续打啊,不必给我面子。小魔头,你的离火真诀出自做梦老头的周天火德真诀,可笑蔡魔那老鬼头以为自己改得青出于蓝,殊不知火德发至极处,可以炼至五火焚天的境界,那可是连仙人都忌惮的手段。可一改成离火,凶霸霸的一味毁坏焚灭,真是落了下乘。啧啧,所谓盈不持久就是这道理,不过说于你你也不懂。至于你呢,小丫头,你可真是丢了做梦老头的脸,天人感应章居然被你使得像市井无赖摔跤打架一般。真是……奇葩!”说道末二字,还故意拉长声调。 厌离脸色通红,又是羞惭又是愤怒,偏偏又无可辩驳,于是瞪着少年不住喘气。 少年却是废话连篇,谈兴正浓,不但于厌离神色浑若未见,连方辟符一脸错愕、青焰人魔阴晴不定都统统无视,用宽大的袖子抹抹嘴角唾沫星子:“小丫头,看在做梦老头的老脸上,指点你一招,好比这小魔头向你抛小火球……哎,哎,你还真配合啊,说打就打过来啦……” 青焰人魔突然之间发难,双手抛出一颗巨大的青色火球打向少年。少年大袖一裹,说来也怪,火球竟似绣球般在少年的袖中不断翻滚连衣袖都没烧着半点,翻滚间火球越来越小,从人头大小到拳头大小再到指头大小,转瞬间就化为一缕青烟袅袅娜娜地消散了。 少年双手负在背后,面有得色地瞧着厌离:“诺,这就是你家天人感应章里的鸿钧道,千钧系于一发。与佛家那些秃驴的须弥纳于芥子实在是异曲同工之妙啊。” 青焰人魔神色大变,迅速转身,作势欲逃,少年随意一指背后道声“定!”,青焰人魔便定定地立在那里。 “如何,丫头,小爷我手段如何?” “呸,偷了我家玉玦,又偷学了我家天人感应章,小贼就是小贼!” “哇呀呀,气死吾了。天人感应章是你家做梦老头传我的,也只是小气巴拉地传了一章。那玉玦、那玉玦算暂时借的,用完了会还你嘛!” “呸,你个胡说八道的小贼,你说传就传?你说借就借?谁信啊!” “我、你……我才不是小贼,你这个黑不溜丢的小丫头!”少年虽然言及修炼等口若悬河,但吵起架来,却完全笨嘴拙舌,一急起来更是结结巴巴。 “我黑不溜丢,哪像你黑心黑肺外加手黑人黑!”厌离被青焰人魔用火熏得乌黑,但并不妨碍口齿伶俐,立马反击。 方辟符看二人越说越僵,忙插口道:“这头魔人怎么处理?” 少年眼睛骨碌碌一转,从衣袖中掏出一个青紫色的葫芦:“让你们瞧瞧小爷的手段,给你们做个好东西玩。”言毕,从葫芦里倒出碧幽幽的一团粘稠的液体。少年左手持葫芦,右手引导液体悬空浮动,向定身的人魔一指“附!”,这团液体猛然扩张,迅速包住青焰人魔,翻滚流动间,液体团越缩越小,眨眼间,就缩至鸡蛋大小的一团,“砰”地落在地上。少年手一招,那个鸡蛋大小的透明物体飞至手中,笑嘻嘻地塞到方辟符手里:“女孩家胆小,这个东西就送给你玩吧。” “谁说我胆小?”厌离一把夺过这个透明的球,迎着灯光看到青焰人魔被缩至鸡蛋大小定在里面,连挣扎的样子都纤毫毕现。 方辟符啧啧称奇,想起儿时在野外林中挖的一种叫做琥珀的东西,眼前的这个青焰人魔明显被做成了琥珀。厌离把玩之间,兴致盎然,偏着头问少年:“喂,这是一种禁制?” “我不叫喂!”少年酷酷道。 “小贼,这是禁制么?” 少年抓狂了,跳起来大叫:“我不叫小贼,我叫林奇,树林的林,奇怪的奇!” 厌离看着少年跳脚,彷佛十分开心:“果然是林子大了,什么奇鸟都有!” 方辟符看着二人,莞尔一笑,这个少年林奇虽然手段高深莫测,偏偏遇到厌离就每每吃瘪,这大概才叫“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二人明显先前就认识,厌离对林奇虽有怨气但赌气的份较多,林奇对厌离虽有戏谑但明显再三忍让。大概也正是这种关系,所以才有刚才广场祭台逼着方辟符娶厌离的恶作剧吧。 厌离收起琥珀,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发髻衣饰,回头问:“接下来,你们准备去哪里?” 方辟符看看厌离,又看看林奇,道:“在下外出寻妻,误入此间。现在事了,要继续赶路了。对了,这个羊皮卷还予姑娘。” 厌离瞟了羊皮卷一眼,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道:“这原本是我族记录族中遗传绝学的卷宗,方才势急,交托公子以免我族绝学失传。难得公子能福至心灵,获得先祖认可。也算一场福缘,倒是不必还了。不过公子若要离开此间,却还有些难处。” “为什么?” “公子从外界随我进入的山洞,其实是一处天地缝隙。休说此等天地缝隙随着界道运转随时改变,极难寻找。就算找到了此缝隙,公子如今也如我一般出不得界道里许之外。不,公子不晓变化之术,还比不得我,连界道之外也出不去。” 看着方辟符愣怔的表情,厌离心中越发歉疚:“都是我害了公子。”方辟符苦笑道:“姑娘哪里话来,若非姑娘,方某估计已成了焰魔口中的飞灰。而且凭方某这幅德行,能结识姑娘和林世兄,也实在不枉了。如今之计,那只有先谋划着离开此界再说。倒是林兄弟,你是如何进入此间。” 林奇眉毛一抬,双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才期期艾艾道:“我的法子,那个、不适合你们常人啊!” 厌离面色不愉:“不说就不说,什么不适合,果然是偷偷摸摸的小贼作风。” 林奇一反常态没有反驳,笑了笑。方辟符道:“厌离姑娘,林兄弟是世外异人,不可以常理度之。不知林兄弟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我要集齐五神器。”林奇淡淡道。 方辟符转首向厌离:“厌离姑娘你呢?” “我也要集齐五神器。”厌离却是瞪视着林奇,恶狠狠道。 方辟符一拍手:“照啊!你看,你和林兄弟都要收齐五神器,我要离开此界,也需要集齐五神器。看来,我们大家伙算是目标一致啊!” 厌离和林奇闻听对视一眼,一个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另一个两眼朝天一翻嘴撅老高。方辟符见状又得做和事老,循循诱导:“大家目标一致,须得精诚团结。再说,两位都是大人了啊,大人要有大量,这么点道理还弄不明白?” 林奇神色一整,抖抖宽大的衣袖,向方辟符一拱手:“多亏方兄提醒,”又转首向厌离一礼:“丫头,休得耍小孩子脾气。你看看人家方兄,你再看看你,让人多不省心啊。” 厌离噗嗤一声气乐了,咬牙切齿地微笑道:“林兄说的是,如此一来,还得林兄多多照顾。” “岂敢岂敢!”“彼此彼此!”“应该应该!”三人在一起互相作揖,郑重谦让,最后一齐笑出声来,气氛倒是融洽了不少。 寝陵里陈列着一具具巨大的棺木,整整齐齐约莫有数千具。厌离站在这一排排巨棺前幽幽道:“这是我火族仅存遗裔,里面还有我的阿父阿母、族叔和祭祀、勇士。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看到他们?” 方辟符看着这几千具棺木也感震惊:“他们都亡故了么?” 厌离摇头道:“没有,他们都用灵魂献祭,沉入了永睡之乡,灵魂与先祖同在。非生非死,既生既死,只要肉身不灭,先祖灵焰长存,他们就有复生的希望。这就是我要集齐五神器的原因。” 方辟符默然半响,缓缓道:“你会集齐五神器的,你的阿父阿母和你的族人都会复活过来,到时候你就会一家团圆。是不是啊,林兄弟?” 林奇道:“我的封印之法可保这里千年不腐,仙人之下难以攻破。但集齐神器前,你也难以再进来。” “真的?”厌离笑道:“你这小贼还算有点良心,不亏先祖传你大法。” 众人退至寝陵洞口,林奇又从怀中掏出四样东西来:一块黑黝黝的石块,一段青翠欲滴的竹子,一块闪烁着星光的金属,最后又颇为心痛地拿出一小捧黄色的土壤,布置成四角形。厌离大为鄙夷:“瞧你那抠门的小样儿,一点泥巴心痛成那样!” 林奇大为光火:“你懂个屁,九天息壤,一把就可以为山九仞。放在哪里都是抢破头的宝贝!”厌离笑着吐吐舌头。 布置完四角,林奇手里又出现一道深黄色的符箓,正欲打下,又回头对厌离道:“差点忘了,用灵体封印能使生气不息,把那个火魔头给我。” 接过厌离递过的那个琥珀,林奇口诵咒语用符箓裹住魔头琥珀一把打下,只听得轰然巨响,众人后退,只见阵法流光四溢,洞口已消失不见。林奇甩甩宽大的袖子,好整以暇地看看二人:“走吧!” 正文 第七章 西行漫记 三人离开地宫,又来到了广场祭台。 厌离跪于蓝焰火柱前,方辟符和林奇在其身后一左一右默然而立。 厌离三跪九叩,口诵祝词:“已,予惟小子,若涉渊水,予惟往求朕攸济。敷贲敷前人受命,兹不忘大功。予不敢闭于天降威,用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即命曰: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 …… 肆予冲人永思艰,曰:呜呼!允蠢鳏寡,哀哉!予造天役,遗大投艰于朕身。越予冲人,不昂自恤。义尔邦君,越尔多士、尹氏、御事,绥予曰:无毖于恤,不可不成乃宁考图功。” 方辟符粗读诗书,隐约听得是周公平定管蔡之乱时所做的《大诰》,在厌离清脆的稚音里另有一番古朴苍凉的味道。前一段大意是说:唉!我的处境就好像渡过深渊那样危险,我只好到上天那里寻找渡过难关的办法了。摆下占卜用的大龟吧,让它来明示我们的前辈是怎样在上天那里接受任命的。这样的大功,是不应当忘记的。我不敢隐藏上天的威严意旨,用文王遗留给我们的大宝龟进行占卜,我们就可以明了上天的用意了。结果就得到卜辞,说:‘西方将有很大的灾难,西方的人也不会平静。 后一段意思是:现在我应当为我们年幼的国王慎重考虑出征的困难。唉!实在是这样,一旦发动战争,就要惊扰千家万户,甚至包括鳏夫寡妇在内,这多么令人哀痛啊!我们遭到天灾,上天把非常严重的困难,降临到我以及我们幼主的身上,我不能只为自身的安危着想。我猜想你们各位国君和你们的官吏们,也一定会这样劝告我:‘不应当过分地关注自己的安危,不应该不完成你的父亲所力图成就的功业。 方辟符想着这位两千年前的圣人,制礼乐,平叛乱,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立功立德立言垂范后世,其文章道德连孔圣人都敬仰不已:“吾不复梦见周公矣!”如今却落得神魂离体,种族濒灭,孤女飘零,竟像是祝词中所言“予惟小子,若涉渊水”,厌离即将离开故土,远走他乡,不也正是“肆予冲人永思艰”吗?念念不忘复族,岂非“无毖于恤,不可不成乃宁考图功”么? 如此想着,就记起曹操《短歌行》中的一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不知不觉眼眶微湿,轻轻吟了出来。 祝祷完毕,三人一路向西而行,因为厌离曾听得故去长辈言道,火族西去万里有土族,千余年前两族还曾有过一次见礼。 在路上,厌离忽然想起方辟符吟得那组短句,越是咂吧越有味道,就问方辟符这是出自何典。方辟符这才想起,火族从西周初年便隐入界中,后续朝代更替一律不知。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于是耐心向厌离说起汉乐府及曹操的生平。 厌离要方辟符把全诗诵给她听,方辟符绞尽脑汁磕磕巴巴背诵出来,心道幸亏和隐娘生活多年无忧无虑,得以读一点诗书,要是一直随爷爷四处流浪飘泊,哪里还有这等机会。 厌离却是冰雪聪明,听过一遍,即可吟诵。对末句“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尤为喜欢,反复吟诵不已。笑孜孜道:“可见后人对先祖还是十分敬佩的呢!”方辟符道:“周公文治武功垂范千古,时人愚鲁,虽有流言于一时,总盖不住他老人家光芒于万世。不止士大夫奉为万代师,连黎民百姓都感念他老人家的好处。” “那是为何?”厌离奇道。 “现在百姓家中都有万年历、周公解梦等常备书籍,岂不是他老人家惠及后人吗?” 厌离捂嘴笑道:“那周公解梦你猜是啥?就是先祖在人间时感悟天人感应章的一些皮毛体会罢了。天人感应章小成后,预测吉凶早已不在话下,何必再解什么梦啊。何况至人无梦,我辈修士道心一立便可控制梦寐之事,解梦啊,只是凡夫的一点安慰罢了。” 二人谈谈说说,正行走间看到林奇骑着一个狼坑大物迎面奔来,前面还赶着两头。近了一看,却是两头长牙野猪般模样的野兽。身上土血斑斑显是吃了不少苦头。林奇哈哈大笑道:“运道不错,出去一遭就遇到了几匹不错的坐骑。” 方辟符看着这几头小象般的野猪,吃吃地道:“这个……也可以骑么?” 厌离却大呼一声,跳上了一头猪的身上,兴奋道:“当年焰魔还没那么猖獗时,族里也有战象、斑马、奎牛、青狮这些坐骑,可我还没见过能把莽荒豚当成坐骑的!” 厌离喊着方辟符“上豚”,林奇大咧咧道:“这种莽荒豚脚力雄健,日行千里,而且脊背厚实,坐在上面绝无颠簸,更妙的是,肉味十分鲜美,到了地方可以直接烤了吃!简直是吃骑两用的最佳坐骑啊!” 三头莽荒豚闻听腿脚一软差点趴下,六只小眼睛泪眼婆娑地望着林奇,一副“只要不杀我一切您说了算”的神情,方辟符费劲地爬上猪背。林奇使劲一甩树枝做成的马鞭:“架,出发啦!”三头巨大的野猪驮着三个小小的身影逃难般地绝尘而去。 三人且走走停停,一路游玩,方辟符发现这一界地域辽阔,物种也和外界人间多有不同。这里植被茂盛树木奇高,一路上遇到好多说不出名的异兽。好比有一次,三人行进中看到一种青褐色的一足鸟遮天蔽日飞来,厌离惊呼:“商羊来了,大家快寻躲雨之处。”不多时果然大雨倾盆。还有一次在雷火燃烧的森林中,他们看到一种像羊一样大的老鼠,身上毛长近一米,金黄如缎,凶狠地朝三人嘶吼着。林奇只是掬起一蓬雨水洒了过去,那巨鼠就倒地而闭,此兽肉质粗粝,但剥下的皮毛却是金光灿然坚韧异常,林奇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火浣布”,不惧刀枪水火,在凡俗世界中端的是宝物。那鼠名为火鼠,也叫火光兽,最忌雨水。此外,还有翅膀下长着眼睛的目羽鸡,人面豹身,牛耳长尾的诸健;有大如车轮的山蜘蛛;有叫声如犬但却猪形又能钻地的狸力;最奇的还有会说话的大树,名为云阳,多亏厌离呼出其名才安然无事。 凡此种种,方辟符啧啧称奇,忆起此间怪物《山海经》中多有记载,长叹道:“我先前只道《山海经》乃荒诞不经之言,如此一看倒是我等凡人没见识罢了。” 厌离瞪大眼睛道:“《山海经》乃是远古大能神游太虚,记录周天十地、蛮荒海外的真实游记,怎么会是荒诞妄言呢?先祖天人感应章大成后,也曾神游太虚,可见过更加神奇的物事呢!”方辟符闻听,悠然神往。 随着不断西行,方辟符发现日越来越短,夜越来越长,但好在此界银月长圆,繁星硕大,照耀得大地如同白昼,倒也不耽误赶路。只是这日短夜长的变化是否说明季节更替?不解之余,询问厌离。厌离却一脸理所当然的神色,她自小生长此间,自是知道此界无季节之分,只是太阳星从西而升从东而降,与外界大有不同。现今向而行,背道而驰,自然日短夜长。方辟符听得哑然动容,心道赶路能赶得日短夜长真是闻所未闻。此事其实也不能怪方辟符无知,唐时交通工具不便,疆域有限,如果放到现在,趁着高速飞行工具顺着太阳升落的方向赶路,永远过白天或夜晚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小千界比人间小了无数倍,众人赶路自然日越来越短,夜越来越长。 大约过了数月,三人走过了平原、森林,走出一段目光可及的沙漠后竟然来到了海边,望着一望无际的碧波,三人犯了难。林奇挠挠头,问厌离:“那个、丫头,你没记错方向吧!土族难道在大海里?” 厌离小脸一红:“阿父当年就是说朝西嘛!不信的话,你有本事朝东走啊!” 林奇白眼一翻,欲要说话被方辟符拦住了:“你们看,那边有个白色的房子,说不定有人,我们过去打探一下!” 海边潮汐起落的地方果然有个白色的巨物,三人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个巨大的扇贝!房屋般大小的扇贝! 扇贝通体雪白,闪烁着莹莹的磷光,紫色的纹理华美而又神秘。林奇拍着贝壳兴奋得怪叫连连:“这么大的贝壳,结出的珍珠该有多大啊!” 厌离看着扇贝眼睛放光:“它不会是活得吧,小贼,你把头伸进去看它咬人不?” 厌离没想到林奇真的就爬进了扇贝微微开阖的口内,瞠目结舌间,林奇又爬了出来,面色古怪道:“里面没有东西,不对,里面有东西!” 厌离、方辟符急道:“到底有东西还是没东西?” 林奇神色恍惚,似乎还未醒过神来:“我说不清,你们自己过去看就知道了!” 二人爬进扇贝口内,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正文 第八章 虢虞之争 方、厌二人彷佛看到一个小世界,从外部看明明房屋般大小的蚌壳,内部却有数里方圆,这种奇异的对比令人恍惚不已。 最令人惊异的还是里面的情景:蚌壳顶部镶嵌着一粒海碗大小的珍珠,流光四溢照耀得四下雪亮,下方盈盈浅水中有着大片的城池宫室、街道房屋,就彷佛缩小了无数倍的城市。想来林奇刚才所说的“没东西”是指这个巨蚌里面没有蚌肉,“有东西”是指这流光的珍珠、微缩的水下城镇。 二人正注目间,忽然发现已置身于街道之中。方辟符看着周遭穿着奇异服饰的人流,宛若琉璃般华美的建筑,转头对厌离:“此间于外界大有不同,厌离……”这才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厌离不见了。 正惶急间,忽然几个长着长须手执铁叉的士兵走来,瓮声瓮气道:“外来客,吾王请你入宫觐见!” 方辟符随着这几个士兵走街窜巷,最后到了一间金碧辉煌的琉璃宫殿,上面王座上有个臃肿肥胖的男子头戴金冠,扯着嗓子道:“客从何而来?” 方辟符一阵恍惚,居然记不起自己如何就来到此间,冷汗涔涔俯身施礼道:“臣,实不知!” 王懒懒一笑:“敢问客尊名?” 方辟符茫然道:“记不得了,只记得似乎有个辟字。” 王大笑而起:“好,三军辟易,此天救我虢国。不知何所从来,忘记姓甚名谁,天意也!自今日起,你就是我虢国兵马大将军,迎战虞国,就靠辟将军了!” 殿下一群鱼头蟹脑的群臣上来对方辟符连连作揖:“恭喜辟将军!”“贺喜辟将军!”“辟将军自天而降,为我虢国破围之望!”“辟将军蒙大王恩宠,一朝封为天下兵马大将军,光宗耀祖自不待言,待得大破虞国。青史留名也不在话下啊!” 方辟符被一顿阿谀拍的晕晕乎乎,接过侍卫递过的铠甲云靴,向王及群臣拱手道:“王上,军事紧急,恕臣无礼,这便上阵破敌去也!诸位同僚,待本将军完胜归来,痛饮一番。” 王及群臣笑的更欢,目送方辟符迈开虎步,离开大殿。 侍卫带着方辟符来到点兵场,将士们一列列已静候在场,甲胄鲜明,气势如虹,端的是兵精马壮,只是若细看就发现将士们嘴下都有几缕长须,颈下还有细细的鳞片,手指间脚指间如鸭脚般如蹼相连。志得意满的“辟将军”微觉异常,但瞬间头脑一恍惚,又觉得天经地义。 “三军,列阵!”传令官手执令旗大喊。 “列阵,嗨,哈,呼!”一列列士兵喊着怪异的音节组成了九个方阵。方辟符满意地点点头,马鞭一挥:“出发!”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行去! 城外三十里处,有大军已严阵以待,高竖大旗“虞”。方辟符策着一跳一跳的海马出阵大喊道:“尔等将官出来!” 对面军中一个黑面大汉也策马跳了出来:“虢将何事?” 方辟符道:“虢虞两国自古唇齿相依,为何遽然进犯?” 那黑面将军大怒:“兀那异族,休得胡言,非是我虞国进犯虢国,而是近十年来虢国把疆土竟扩至我虞国王城之下。有道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你说该当如何?” 方辟符皱眉,挥手叫过来一个裨将,问道:“可有此事?” 裨将道:“我虢国并未拓展疆域,但二十年前两国王城确实大大拉近,由千里相隔变为比邻而立,此等奇事国中祭祀也大惑不解。” 方辟符略一沉吟,向对面黑面大汉道:“此事多说无益,唯有一战决高下。” 黑面大汉微微阖首:“原该如此。” 二人各自挥手,两军便冲锋厮杀起来,刹那间,喊声震天,鼓如雨点,将对将兵对兵只杀得天昏地暗,鲜血四射,肢体横飞。 方辟辟策马上前,欲要加入厮杀,被亲兵拦住:“将军为军心所在,还请勿要犯险。”辟将军心道那我总要做点什么啊,总不成站在这里躲着等打仗结束吧。于是苦思用兵之策,殊不知他为人温和懒散,不喜争斗,以前读些诗书也就罢了,至于兵书战策那是全无存货,因此绞尽脑汁也是束手无策。 方辟符看着战场,慢慢看出些许端倪:这些兵将战斗十分原始刻板,列阵除了方形还是方形,一对一打斗如回合制一般,有时对方已死胜方还呆呆站着不动,等重新归阵再次分配对手。这还不说,两军还都喜欢将主力集中在中部,导致左右两翼空虚。 方辟符看到此情形,心中有了计划。叫亲兵喊过传令官,令九大裨将、牙将各率其部,并分左右两翼向敌军薄弱环节攻去。果不出所料,虞国军队根本未料到虢国军队突分两翼,来不及反应,左翼军和右翼军转瞬间已折损了个七七八八,等反应过来再列战阵,兵力已不及对方的半数。虢国军队军心大振,不待方辟符二次发令,一个急冲锋已将虞军打得落花流水,等到一牙将提来虞军统帅——那个黑面大汉人头时,虞军已十亭只剩下一二亭,四散奔逃。 虢国军大胜! 裨将、牙将们将方辟符再三抛起,欢呼不已,个个都言:“亏得将军妙计,以我军三分之一折损杀得虞军大败!”辟将军暗道惭愧,这种简单谋略居然也成了“妙计”。在这里做将军果然好混。其实方辟符的用兵正暗合了孙子兵法的基本原理——“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 辟将军意气风发班师回朝,虢国大胜突围的消息片刻之间传遍王城,虢国国王出宫相迎,文武百官列队恭候。王与辟将军执手入宫,名人设坐于殿下首位,群臣环伺,个个低首谀笑,令辟将军直如梦中。 王向方辟符道:“天降将军于我虢国,解孤于倒悬,救万民于水火。孤幸如何哉,至今日起,孤封将军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统领我虢国鱼虾贝蟹四部十二万兵马。望万勿推辞!”说毕,向方辟符郑重行礼。方辟符霍然一震,连忙跪倒:“臣下感王上圣恩,粉身难报,敢不效命!” 王仰天大笑,一身肥肉颤动:“好,好,好,不知爱卿可曾婚配?” 方辟符又是一阵恍惚,自己似乎已有妻室,但又似乎如今正是孤身一人。正茫然间,王又道:“寡人有一妹,为我虢国第一美人,敕封虢国夫人。年龄与爱卿相仿,不若就下嫁于爱卿,如何?” 殿下群臣轰然叫好,这个道“郎才女貌”,那个道“天作之合”,更有甚者说:“如今辟元帅大胜归来,众望所归,择日不如撞日,即日完婚才叫喜上加喜!”王更加喜悦,传令宫女侍人速速准备,全城取消宵禁,狂欢三日,为庆贺辟帅大婚。 方辟符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但又想不出何处不妥,再加上王和群臣兴致极为高昂,方辟符也不忍说扫兴之言,此事就如此定下了。 是日,全城张灯结彩,大红处处,一片喜庆。辟元帅在王的主持下,于新赐的百亩方圆的元帅府中大摆流水宴席,于群臣觥筹交错,但觉人生如此,功成名就,富贵权势,方不负男儿本色,不知不觉酩酊大醉。 在侍女搀扶下,辟元帅摇摇晃晃走入洞房,烛光跳跃间,看见云床上一窈窕身影头盖红霞,笑道:“隐娘,当日与你成婚,岳父岳母嫌我是磨镜匠出身,如今我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能与你匹配罢!” 那女子一把扯掉头上红霞披,露出一张国色天香的脸庞,看着方辟符似笑非笑道:“谁是隐娘?” 方辟符霍然一惊,酒清醒了不少,指着女子吃吃道:“你、你,娘子,你是何人?” 女子被方辟符的语无伦次激得一乐:“你既叫我娘子,又问我是何人?奴家便是国君亲妹,长公主虢国夫人。” 方辟符又是一阵迷糊,上前痴痴看着虢国夫人如花娇颜,手指轻抚其面,喃喃道:“公主……不是厌离么?隐娘,我今天好生开心,你再不要走,我们、我们永不分离好不好?”说罢,一头栽倒在虢国夫人怀里,呼呼睡去。 虢国夫人又是娇羞又是甜蜜:“死相,初次见面便胡说八道!那些群臣也是,灌得你像堆烂泥似的,赶明儿再找他们算账。”费力地将方辟符拖至床上脱靴横放,而后看着他发起呆来。 辟元帅大婚后,文武大臣满城百姓均传为美谈。元帅年少英俊,用兵如神,长公主美艳无方,才华横溢。公主幼学工笔于名师,曾作十尺长巨幅《水晶宫》名扬四方,既长又于诗词无师自通,有“薄雾从林远,明月共潮生”等名句流传一时,更兼歌舞剑器等等无一不通。凡此种种,令辟元帅自惭形秽,不但如此,还有一样令辟元帅颇为苦恼:公主美艳多才,然而醋劲亦大,脾气暴躁。对辟元帅屡屡梦中呼叫“隐娘”寻根问底,大闹不已。方辟符每每瞠目结舌,也着实想不通为何老是叫出“隐娘”的名字。 时光荏苒,眨眼间已过三载,方辟符与虢国夫人已育有二子一女,夫妻感情日见笃厚。虞国军队不时进犯,均被方辟符以极其低劣的计谋打得溃败奔逃。虢国君民对方辟符愈加信赖,虢国国君又加封方辟符为护国公,荣耀权势虢国上下仅次于国君一人而已。 俗话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接下来却发生了一些方辟符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事情。 正文 第九章 离 殇 随着虢国安逸日久,方辟符觉察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来。不知从何处传来流言,说护国公大元帅来历不明,无名无姓。数年来,大元帅每次出师都胜得莫名其妙,顺利无比。其中蹊跷之处耐人寻味。 方辟符对此不屑一顾,心道三年前我来时已于国君禀明,并未欺君,君子坦荡荡,谣言会不攻自破。何况,自己还是国君妹夫,也算皇亲国戚,此等妄言无需理会。 流言渐渐变本加厉:护国公辟元帅本是虞国死间,来虢国所图者大。方辟符发现国君召见自己次数日渐减少,以往奉承攀附的大臣也渐渐绝迹,偌大的帅府变得门庭冷落起来。 方辟符心中抑郁不已,对虢国夫人抱怨道:“想我辟某一心为国,国难时他们对我奉为上宾。承平时却又个个落井下石,实在教人寒心得很!” 虢国夫人倒是坦然:“有道是功高震主,你从一介平民一跃而成大将军,一战成名封为大元帅,其后更成为护国公。即使王兄不言,那些阿谀小人也会上体君心生出些事来。” “如此当奈何?” “以贱妾看来,现如今最好的法子是自解兵权!” “自解兵权?如何解法?” 虢国夫人将缝制好的锦袍披在方辟符身上,柔声道:“明个儿你去上朝见王兄,就说身体抱恙,请封地百里做一富家翁。将兵马还与王家,请另托贤人。如此一来,王上心安,大臣欣喜。你也摆脱矛头所指的困境。” 方辟符默然半饷,道:“此事容我三思。” 虢国夫人正待再言,府外突然传来一声报:“圣旨到!” 随后进来王宫专使,方辟符夫妇跪倒行礼,只听得专使念道:“王上有诏:护国公辟大元帅功盖社稷,万民感戴。为护国公分忧计,特着兵部尚书权卫接纳四部兵马,即日交接!钦此!” 方辟符面色一颓,暗道罢了,我还不如一妇人看得透彻。领旨谢恩完毕,将兵符交予专使,坐在厅堂半饷无言。 自此,方辟符在府中宴连日夜,笙歌不断,闭门不出,竟像自暴自弃一般。虢国夫人看在眼里每每劝谏,却被方辟符暴怒打断,二人也因此生出不少嫌隙。虢国夫人一气之下带了子女去别院居住,方辟符愈加沉迷酒色,身体渐渐亏虚,短短一年光景便如老了十余岁一般。 一日宴后,看见舞女歌姬呆立厅堂,大怒道:“继续舞!” 带头歌姬战战兢兢道:“王爷,已舞完了。” “那就再舞一遍!” “王、王爷,已经舞了十一遍了。” 方辟符咆哮着把手中酒壶向歌姬丢去,“哐当”一声,殷红的鲜血自一个歌姬的头上汩汩流出。 “滚!统统给我滚!”歌姬们四散奔逃。 方辟符望着空落落的大厅,犹响着昔年大婚时觥筹交错劝杯的声音,那时是何等的热闹。如今冷寂一片,自己未老先衰如同腐朽,喃喃道:“繁华如梦境,富贵若浮云!”仰天大笑,似癫似狂。 这时一双柔荑轻轻为他披上衣裘,转身一看,原来是虢国夫人,娇颜依旧,只是两鬓已见丝丝华发,微笑道:“王爷,夜深露重,小心着凉,歇息了吧!” 方辟符把虢国夫人紧紧抱住,闭眼长叹:“我到底是谁?谁能告诉我!” 又一日,方辟符正与虢国夫人及两个孩子嬉戏,忽听得街道上一片喧哗,于是打发管家去街上察看。不一会儿功夫,管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王爷,夫人,大事不好,虞国军队已进城了!” 方辟符一惊,站起来道:“夫人,你且带孩儿暂避。待我去王宫请兵符。” 虢国夫人道:“此时请兵符恐来不及了,王爷不如直接到校场口点兵,事急从权,凭王爷多年威望,应该可以镇得场面。” 方辟符即刻出府,骑马来到校兵场,此时校兵场正乱做一团,正在点兵的权尚书一看到方辟符如遇救命稻草,喜道:“王爷,你可来了,这块兵符还是你拿着比较妥当。” 方辟符手握兵符,大吼一声:“四部各自列阵,随我迎击虞贼!” 兵马军心大定,迅速列起战阵随方辟符进王城。行进当中,方辟符召过来亲兵问起近期战况,不由得眉头紧蹙。原来虞军不知何时由一名美貌的少女领兵,这少女据说是大虞第一祭祀,不仅颇具谋略,而且深通法术,给虞军人手佩戴一种可以喷出烈焰的火器,威力非凡。前几次打仗都是吃了这种火器的亏,兵将折损严重。这次虞军索性一鼓作气攻入了王城。 方辟符面沉似水,带着四部残兵进入城中主干道。这时街上已一片火光,哭喊处处,残垣断壁中四处是虞兵身影,方辟符的那点半吊子兵法于此乱战中竟是毫无用处。 成败在此一战,方辟符一咬牙,命四名牙将各带一部去封住四门,沿路截杀敌军,自己则率一路兵马往王宫奔去。 沿途敌兵东一簇西一簇,看似杂乱但又像有意布置,方辟符率军百步一小战千步一大战,打得是骨软筋疲,虞兵每四人一小组,上来先用臂上火器喷射,而后趁虢军焦头烂额再围而攻之。方辟符越打越是绝望,脑中突然蹦出一个阵名——十里埋伏阵!对方的这个祭祀统帅着实了得,远非以前那些饭桶可比。 方辟符等人且行且杀,待看到王宫,身边仅余了十几亲兵。近了,更近了,浑身浴血的方辟符看清了宫前景象不由得手足冰凉—— 虢国国君、鱼虾二相,还有一众大臣均被斧钺加顶跪伏于王宫门外,两旁甲胄鲜明的虞军严阵而立,为首骑马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女,正冷冷看着他,轻启朱唇道:“你就是虢国护国公?有战神之称的兵马大元帅?” 方辟符看着少女,觉得很是眼熟,还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切。正愣神间,又听得虞军一侧娇呼一声:“王爷!” 是虢国夫人,衣衫凌乱但神色坚定。 方辟符心中大乱,道:“夫人,孩儿们呢?” 虢国夫人咬牙道:“孩儿们已被我推至井中,我虢国辟氏宁死也不辱于贼兵!贱妾今日也要和王爷永别了!” 方辟符心中大恸,不理虢国国君等人的呼救之声,指着虢国夫人向少女道:“你万万不能杀她!” 少女讶然:“为何?” 方辟符盯着少女双目,正色道:“你要杀她,我便恨你!” 少女默然半饷,挥手,挟持虢国夫人的兵士一齐退后。 虢国众人大哗,鱼丞相指着方辟符哭骂:“护国公,原来、原来你真是虞国奸细,亏吾王如此待你,我、我等真是举国无目啊!” 方辟符走向虢国夫人,看到虢国夫人眼神中的哀伤脚步一顿,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哀伤,心不由得一沉:“夫人,你、你听我说!” 虢国夫人泪如雨下,摇头道:“我不听,我不听。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纵身一扑,已撞至一士兵的长戟上,鲜血喷涌而出,浸染白色宫衣如同雪地里盛放的一片大红。 方辟符心如刀绞,扑过去抱起虢国夫人,泣道:“即使举国疑我,但你怎可以不信我?” 虢国夫人气息微弱,伸出枯瘦的手抚着方辟符的脸庞,流泪笑道:“是啊!你我夫妇两心知,我怎么可以疑你?只是、只是一心盼夫君品行美满,关心则乱罢了。” 方辟符觉得心里有一块东西碎裂了一般,前尘往事历历而过,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他都想起来了。但如此一来,他望着怀里这个美丽的女子,心中愈加悲痛。 虢国夫人道:“你还记得我们成婚那晚吗?你就这样抚着我的脸,好不轻薄,喊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隐娘,她到底是谁啊?问了你这么多年,你也不说。” 方辟符泪水涟涟道:“就是你啊,在此间三年,我心中只你一人。”此间三年,他一直失忆,和虢国夫人两情相悦,倒是的的不虚,直到后来说是铭心刻骨也不为过。因为心动,心痛,心恸,心碎,都为眼前人所系。 方辟符道:“便是方才,我想起来了。我叫方辟符,来自遥远的人间,能与夫人结为夫妇,是辟符一生的福分,我当真是、当真是无怨无悔。” 虢国夫人笑的更甜,低声道:“能与方郎夫妇一场,我也是、也是欢喜得紧,也是无怨无悔呢!”声音渐低至不可闻,美目缓缓合上。 方辟符抱着虢国夫人渐冷的娇躯,心中一片迷茫,真耶幻耶,是耶非耶?闭目间,但见周围片片碎裂,怀中人化为青烟,什么宫室殿前,什么虢军虞军,什么王侯将相,什么战火硝烟,都如碎裂的镜子般化为虚无,只剩呆呆跪在地上的他和站立恍惚的少女。 二人一个激灵,一声稚嫩的声音传来:“屁元帅,虞美人,这场大梦做得可尽兴?”只见林奇手里惦着那颗巨大的珍珠,望着二人戏谑地笑道。 方辟符和厌离再看身周,原来已身在一爿巨大的扇贝上,而扇贝就浮在茫茫的大海上,四周碧波万里,海水一望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