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狐媚子 腊月初六,宜出行、宜开市、宜嫁娶。 镇西将军府喧闹一整天,直到夜深,依然没有恢复安静。 林穗身穿花纹繁复的喜服,安静坐在大红色的百子千孙被上,交握在身前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 她很紧张。 传闻中,东武国的镇西将军梁宵,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他只领一万兵马,就横扫了拥有五万骑兵的胡羌族,并在胡羌族唯一的流动水源中投毒,逼得胡羌族举白旗投降。 而林穗,是胡羌族的圣女。 从踏出族中的那一刻开始,林穗就在等,等着梁宵向她举起屠刀……可他偏偏不按规矩出牌,不仅没有杀她,还把她娶进了门。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林穗正要紧绷身体,却见进来的是个穿着件水蓝色褙子的年轻婢女。婢女手中捧着件雪白的纱衣,纤薄清透,难以蔽体。 “将军命你换上这件衣裳,去花园中跳支舞助兴。”婢女冷冷看着林穗说道。 林穗隐在红盖头之后的脸倏然泛白。 她虽然不曾期待自己能拥有幸福安稳的洞房花烛,可在天寒地冻的气候中穿着这件纱衣当众跳舞,不仅会令她颜面扫地,她的身体也会被冻垮。 梁宵娶她,果然没安好心! 但林穗没得选择,梁宵抓了胡羌族的少族长,她必须救他。咬牙卸掉新娘妆,她强忍着刺骨凉意,穿上纱衣。 不过,临出门时,她还是在外罩了件披风。 婢女拎着灯笼在前面领路,凛冽的冬风穿过回廊,刮在脸上,闷生生的痛。 隐约间,有欢声笑语传入耳畔,四周皆暗,唯独结着薄冰的湖岸边,灯火透亮,熠熠发光。 而人群正中间,是一个身形高大的英俊男子,他穿着大红色吉服,懒洋洋地坐着,修长的手指轻执酒樽,侧脸含笑,温柔而多情地把杯中酒水倒入跪在他身旁的姑娘嘴中。 姑娘含了酒,伸出素白的手腕勾住男子的脖颈,朱红的樱唇微微嘟起,风情万种地迎上前。 奢靡香艳的场景,刺痛了林穗的眼。 她盯着梁宵,身体激动得直颤抖,眼眶泛红,嘴角却扬起笑容:“晏之。” 原来梁宵,就是梁晏之。 是她苦苦思慕了六年的男人。 听到声音,梁宵抬眼看过来。对上她的视线,他敛起笑意,脸色转冷,声音更是锋利刻薄:“还愣着做什么?脱掉外衣,去湖上跳一支舞,给我们助兴。” 林穗踉踉跄跄地冲上前,用力推开那个欲以嘴哺酒的姑娘,哽咽着抓住梁宵的手:“晏之,是我啊,我是岁岁啊,你真的还活着呢,太好……。” 梁宵轻“啧”一声,没等林穗说完,就满脸不耐地将她甩开。哪怕她因此而跌落在地,他脸上也没浮现出半分怜惜。 “林穗,当初你嫌弃我一无所有,转而投靠胡奴时,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再落到我手中吧?你不是最擅长用狐媚子的手段讨好权贵吗?来,我身边这些公子皆是世家子弟,个个贵不可言,若你能讨好他们,下辈子都将衣食无忧!” 梁宵记得她,也娶了她,却将她视作倚栏卖笑的风尘女子,让她脱衣取乐?他明明承诺过,再不会让她受到任何委屈的呀? 林穗双眼噙泪,拼命摇头:“不是的晏之,你误会了,我没有……。” “怎么?不会跳舞?”梁宵再度打断她的话,眉眼间一片暗沉:“那我要你这双腿何用?不如打折了罢!” 第2章 最恶心是你 他的声音饱含戾气,像是恨不能生撕了她,林穗愣住了。 眼见有护卫模样的人靠近过来,冲她高高举起手中的木棍,她咬牙:“好,我跳,不过你说过以一命换一命,我任你处置,你放了乌木骨。” 乌木骨,就是胡羌族的少族长。 声落,不等梁宵回应,林穗便站起身,脱掉披风,走向湖面。 她的手掌被地上的碎石割破,艳红的鲜血一滴滴落下,衬得那窈窕有致的身段越发勾人。朦胧细纱笼在白皙的肌肤上,盈盈一握的腰肢在行走间若隐若现,惹得人血脉偾张。 所有人都看呆了。 梁宵亦愣了片刻,等反应过来,他霎时大怒,快步走上前将披风重新裹在林穗身上,再将她打横抱起。 “哎哎哎,梁宵,咱们不是说好彻夜狂欢,不入洞房的吗?这小娘子天生尤物,你若不喜欢,就送给我呀,别直接杀掉,太浪费了!” 湖边的公子哥们见梁宵杀气腾腾地抱着美人儿要走,都觉得遗憾,唯有右中郎将家的公子,自忖跟梁宵有几分交情,便大胆地扯着嗓子喊道。 梁宵眼神微垂,看向安静躺在他怀中的林穗,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等我玩腻,就把她打包送去你府中。” 林穗张了张嘴,想说她是被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将军府的嫡夫人,不是可以随便送人践踏摆布的玩物,但为了梁宵的颜面,她抿住嘴唇,没有吭声。 梁宵把她抱回新房,重重扔在床上。 见他脸色阴沉,林穗不顾疼痛,急声解释:“晏之,你听我解释,我没有投靠胡羌族……。” 梁宵恶狠狠地掐住她下颚,用疼痛逼迫她闭嘴:“若没有投靠胡奴,你一个生在东武长在东武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为他们的圣女? 你甚至还帮他们改进巫毒,用它反过来谋害东武的士兵……投敌、卖国、攀权附贵,林穗,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恶心的女人!” 林穗猛地抖了抖,眼泪潸然落下。 她想要辩解,可梁宵没给她再出声的机会,他揪住她的衣襟,重重撕开,然后毫无预兆地进入了她。 林穗痛得痉挛,“呜呜”反抗,但被梁宵一一镇压。他像是要在一晚上把她给玩腻,动作越来越粗暴,林穗实在是受不住,晕了过去。 她梦见了从前的事情。 那是在六年前,西境城中突现一股劫匪,他们公然屠戮抢劫,引得人心惶惶。而境外的胡羌族趁机举兵侵犯东武国境,致使西境城腹背受敌。 其后,城中副将背叛,烧光城中粮草,导致城中兵民都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而西境城是林穗父亲的封地。 东武国国律规定,但凡遇战,所有将士需共同进退,擅自离开者斩立决。林父怕死,见势不对,当即要逃,却又怕被追责,于是把自己年仅十四岁的亲女儿推到战火最激烈的地方。 林穗在硝烟滚滚,遍是血迹的城墙上,遇到当时还只是个小兵的梁宵。 他以自己胳膊为盾,替她抵挡了来自城外的流矢。 只一瞬,她就怦然心动。 第3章 冤有头债有主 那一战,最终是东武国获得胜利。 胡羌族退回沙漠,劫匪全部被秘密处死,林穗也平安返回家中,只是,她送出去的心再没有收回来。 清醒过来时,林穗眼眶湿润,身体像是被车轮碾压过,酸痛得厉害,好一会儿才恢复些力气,她慢慢地坐起身。 环眸四顾,见自己仍身处于贴满双喜字的新房,可见没有被梁宵送人,她不由得长松口气。 候在门外的婢女听见响动,推门进来帮她更衣,林穗便问道:“将军在哪儿?” “将军正在花园中陪着安宁郡主赏景。” 林穗攥紧手心,眼底掠过恨意:“哪个安宁郡主?” 婢女本就不耐烦伺候她,闻言当即翻了个白眼:“是端王府的二小姐。” 果然是林婉音!林穗咬牙,迅速整好衣裳,连头发都来不及梳,就拽着婢女快步往外面跑。她不认识路,得让婢女指路。 虽是寒冬,但花园中绿意盎然,姹紫嫣红,景色十分宜人。眉目温柔,脸色苍白的柔弱女子站在一株垂柳旁赏莲,突然像是身形不稳般踉跄一下,旁边的梁宵立刻伸手扶住她。 两人四目相对,脉脉含情。 林穗脚底一晃,差点儿跌倒。可是没人搀扶她,她只能凭着一股怨气,自己站稳。 “姐姐!你回来了!”林婉音抬眼,看见林穗,顿时展露笑颜:“我好想你!” 闻言,林穗冷冷一笑:“是想我怎么还没死吧?” 林婉音,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她是嫡出,林婉音庶出。 嫡庶有别,宛若尊卑,林婉音本该敬她畏她爱戴她,却因为嫉恨,打小起就格外喜欢抢她的东西。 不管是父亲端王的宠爱,还是嫡小姐所拥有的一切殊荣,甚至连她弟弟的依赖,她也要抢……只是,不管林婉音怎么费心讨好,弟弟依然最喜欢血缘更亲近的林穗。 林婉音怒上心头,命人把年仅三岁的弟弟推入湖中,仆妇们惊慌失措地要下水救他,皆被林婉音拦住。 等林穗闻讯赶来,把弟弟救上岸时,他已经没了气息。 母亲端王妃一直体弱,得到消息,连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就双眼一闭,跟着走了。 林穗在同一天痛失两个亲人,却没得到半句安慰,而端王偏信林婉音,始终觉得她是个善良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的姑娘,怎么都不信她会害人。 可林穗不依不饶地要林婉音偿命,端王烦透了,没好气地冲她怒喝:“早夭者皆是自己福轻命薄,要怪也只能怪他上辈子作孽太多,你娘更是个痨病鬼,早晚要断气,与音儿何干?” 那一瞬,林穗才真正明白,这个世上,已无她的亲人。她收起软弱,等到母亲跟弟弟出殡,将偷藏在身上的剪刀捅入林婉音的心脉。 再然后,林穗就被赶出了家门。 自那以后,她再没回过端王府,只偶然听闻林婉音落了个体弱多病的后遗症,甚少走出王府……倒不知她是如何跟梁宵结识? “姐姐,别这样诅咒自己,我知你当年是骤失亲人,心里过于痛苦才会失去理智,我从不曾怨你,”林婉音双眼含泪,闲花照水的模样,简直我见犹怜:“我已经说服父王,他不再怪你,你跟我回家吧?” 家?家中族谱里已经划掉她的名字,她哪里还有家? “别装了,你不嫌累,我还觉得刺眼睛,”林穗漠然看着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冤有头债有主,母亲跟三弟到底是因谁而死,你我都心知肚明……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把你送去地狱!” 第4章 背信弃义 林婉音满脸害怕地往后退。 梁宵则往前走了一步,挡在她身前,再冲着林穗厉声冷喝道:“你若不能好好说话,就闭嘴滚回去!” 胸口一痛,林穗凝着坚冰的眸子里,渐渐浮现出悲意:“晏之,你曾说过,会护我周全,再不让别人欺我、辱我、抢夺我拥有之物……。” 林婉音抢走了她的全部! 血脉亲人、身份地位、甚至连安宁郡主这个封号,本都属于她!他应该站在她面前,跟她一起敌视林婉音才对啊! 梁宵发出一声冷笑,却当着她的面,温柔地握住林婉音的手:“婉音不是别人,三年前西境城被胡羌族攻破,我差点儿死在城郊的乱葬岗,是婉音救我回来,是她替我解毒、照顾我、喂我喝药,是她把我从黄泉拉回人间。” 林穗猛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呵,”梁宵嘲讽地看着她,“而那时候你在做什么?你贪生怕死,投靠胡奴,你嫌我身份卑贱,不配与你为伍,转而勾搭胡奴的少族长乌木骨……林穗,背信弃义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没有,”林穗含着泪,拼命摇头:“三年前是我把你从尸山血海中翻找出来,是我带着你……。” “啊!”她话未说完,林婉音突然抬手捂胸,满脸痛苦地弯下腰。 “音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心疾又犯了?来人,快去找付太医!” 梁宵登时焦急,抱起林婉音就要离开,林穗抬手揪住他的衣袖,想让他听完她的解释,可梁宵厌恶地将她挥开。 在垂柳旁边,是结着冰的湖水,林穗猝不及防间被推得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噗通”一声落了湖。 梁宵回眸看了一眼,脸色大变,当即就要去救人。 “将军,快去救姐姐,”林婉音马上抬手抓住他衣襟,哪怕自己的脸色苍白得像是马上就要断气,却软声替林穗求情。“别管我,我的命不重要。姐姐是胡羌族的圣女,两国刚刚休战,万不能再起纷争!” 这一字一字,皆是在剜梁宵的心,提醒他林穂早已背叛的事实! “快救夫人上来!”他眼神转暗,命仆人下湖救人,自己则大步抱着林婉音离开。 林婉音把脸藏在他怀中,嘴角微扬,露出个奸诈又得意的笑容。 林穗没让任何人靠近,自己哆嗦着爬上岸。 花园里早已没有梁宵的身影,空气中只残留着冰冷刺骨的寒风,刮得她痛不欲生。 三年前,林穗被端王赶出家门,因时辰太晚,已经宵禁,不能随意在街上行走,便想着用身上的佩饰换些银钱去客栈投宿,却听闻胡羌人再度卷土重来,围了西境城。 彼时梁宵已右迁至校尉,负责守卫西境城的西城门,她焦灼等候一夜,待城门一开,立刻雇车,前去寻他。 她已经失去所有,只剩下他,所以哪怕是死,她也想跟他死在一起。 只是,自上次战争,端王就把王府搬到自己封地中离西境城最远的城池,路途遥远,行程艰难,等她终于抵达西境城,昔日高耸的城墙变成残垣断壁,墙头高悬着胡羌族的族旗……城破了。 侥幸逃过一劫的百姓们说,将士们皆奋战到最后,无一人投降,而他们的尸首被胡羌人抛尸在城郊的乱葬岗。 林穗哭着跑到城郊,徒手翻动着堆积如山的尸首,从旭日初升翻到暮色四合,终于找到梁宵。 他还活着。 可也跟死了差不多,他身上不仅满是伤口,还中了胡羌族的巫毒……若不及时解毒,他必死无疑。 为了救他,林穗乔装打扮,重新混入西境城,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法子替梁宵续命,却又因为正被胡羌族追赶,不得不匆匆将他安置在一处隐秘的竹林。 她自己则冲出去做靶子,引胡羌族的追兵离开……她不懂,明明救他的人是她,为他吃尽苦头的人也是她,即便他当时昏迷不醒,可林婉音又不在西境城,他怎会错将林婉音视作救命恩人? 林穗带着一身水渍回到新房,正要换身干净衣裳,忽然“嘭”地一声,房门被人用力地推开。 第5章 是不是你下毒? “林穗,你好生歹毒!”梁宵带着寒气走进来,用力抓住林穗的手:“付太医说音儿中了毒,是不是你对她下毒?” 她纤细的手腕,摸着比冰块还凉,梁宵一个哆嗦,甚至有一瞬的心软。可想到她曾做过的种种恶行,他愈发恼恨,手上力道加重,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我知你懂岐黄之术,又跟擅长巫蛊的胡奴学习三年,能在无形中置人于死地,可音儿是你的亲妹妹,一心为你着想,你到底得多狠毒,才能对她下此毒手?” 林穗痛得皱眉,但没有发出一句呻吟。她看着他布满寒霜的脸,以及憎恶不已的眼神,心神一阵恍惚:“晏之,我没有负你,没有投靠胡羌族,没有下毒……。” 她没有对林婉音下毒。 她要报仇,必定会光明正大地动手,好让在天上看着自己的母亲跟弟弟瞑目。 “真的是我救了你,你那时候胸前、腹部还有背后都有伤,是我小心翼翼地将你背出乱葬岗……。” “够了!似你这般恶毒的女人,怎么可能舍身救人?何况你这骨瘦如柴的身形,能背得动我?编谎话也要编得像一些,”梁宵不愿再听她狡辩,他手指往上,五指收拢,死死掐住林穗的喉咙:“快把解药交出来!” 是啊,他们的身形相差许多,那时她是费了多大力气,才在不加重他伤势的情况下,把他带离尸堆? 她手磨破了,脚磨破了,腰也酸痛难当,可她没时间休息,在西境城里东奔西走,好不容易才为他找着一线生机……可他竟然不信? 她爱了他六年啊,献出自己的一切,惟愿他祥瑞安康,福泽绵长,可他怎么连一丝儿信任都不愿给她呢? 林穗心痛如绞,呼吸艰难,整张脸都变成青紫色,却勾起嘴角,艰难吐字。“她是我的仇人,不是我的妹妹,我恨不得将她送入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都受尽折磨!” “如果你想看到乌木骨被五马分尸,就尽管继续跟我作对!”梁宵英俊的眉眼间染上阴鸷之色:“我问你最后一遍,解药在哪?” 她刚刚观林婉音神色,虽确实有些虚弱,但何曾中毒?这怕是林婉音的奸计吧?喉咙火辣辣地疼,就快喘不过气,林穗闭了闭眼,终于妥协:“我没有解药,不过我可以救她,但你得先放了乌……!” 必须得放了乌木骨!他不能死!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妒火在梁宵眼中熊熊燃烧,他恨不能将这个狠心的女人拆吃入腹,好叫她彻底属于自己,再不能胡乱勾搭别人……可想起命在旦夕的林婉音,他忍下怒意,抓着林穗前往位于将军府正中间的静心院。 林婉音被安置在这里。 她躺在柔软的被褥间,不住地咳嗽,鲜血不断地从她捂着嘴的指缝间滴落,看起来十分渗人。 付太医站在床畔直擦冷汗,显然是已无计可施。 “你们都出去,”林穗一身湿衣没来得及换,冷得直打哆嗦,便靠近火炉边站着,然后对梁宵说道:“我不希望有人参观我救人!” 梁宵眯了眯眼:“你若敢继续伤害音儿……。” 林穗冷冷打断他:“你抓着我的命脉呢,我岂敢违逆你?放心,我不会伤她一根毫毛。” 她竟敢当着他的面说乌木骨是她的命脉?梁宵眼中迅速掠过杀意,但很快压下,他转眼看向林婉音,见她点头答应,便让在房中候着的人全部退了出去。 “你装中毒得倒挺像,还收买了太医,”等房门关上,林穗蹲下来烤火,炙热的红炭散发着暖融融的温度,可她更冷了:“手段见长,佩服佩服。” “哪里,总归不及姐姐,”林婉音抬眸看向窗外,见贴身婢女点头,可见梁宵已经走远。 她便掏出手绢擦掉嘴角的假血,原本温婉的眉眼骤然变得阴狠冷沉:“明明已经离开三年,却总是阴魂不散,听闻胡奴个个威武雄壮,怎么就没玩死你呢?” 瞧,这才是林婉音的本性,尖嘴薄舌、心如蛇蝎,只可惜除林穗之外,没人发现。 林穗不想跟她废话,索性直奔主题:“三年前是我救出晏之,为何他会将你视作救命恩人?” 第6章 他是为了我 林婉音抿着唇,极为小心地娇笑出声:“因为那时我派了人跟踪你啊,本来是想让他们找机会杀掉你,谁知你竟然劳心劳力地救一个无名小卒……啊,我是后来才知道他原来出身于将门世家,当时我就只想夺你所爱来着。” 所以,那时她把梁宵藏于竹林,是林婉音偷偷带走他?怪不得林穗后来回去找,却再也找不着人了! “你还告诉他,我贪权慕禄,嫌弃他身份低微,自己主动投靠了胡羌族?” “对啊,”见她面露悲色,林婉音愈发高兴,简直恨不能鼓掌庆贺:“本来就是你自己离开东武,投靠胡奴,唯独这点我并未污蔑你啊!” 林穗眼前一黑。 她依附于胡羌族,是有理由的啊! “你可知道,将军为何要娶你过门?”林婉音步步紧逼,又弯着眉眼问道。 她神色间的炫耀之意太过明显,林穗的心直往下沉,一直沉到万丈深渊。 “他是为了我。你知道,世家娶妻,都重门第,我虽被圣上亲封为郡主,可到底是庶女之身,不堪为长媳,将军便把你娶回来,然后……,”林婉音勾起一抹恶意的笑容:“让我替代你。” 林婉音长居王府,甚少露面,林穗更是脱离家族,成为胡羌族的圣女……京都中没几个人见过她们的相貌,想要更换身份,简直轻而易举。 “姐姐,从此以后,我便是安宁郡主林穗了。” 林穗脑海中“嗡”地一声,手指一颤,被红彤彤的炭火灼伤,痛楚由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胸口气血翻涌,她“哇”地呕出一口血。 原是如此! 怪不得梁宵恨她入骨,却依然迎她过门,怪不得他当众轻贱她,随口就要把她送人……因为在他心中,她本来就是要被人替代的物品! 可是,她凭什么要让? 头脑变得昏沉,意识也有些涣散,大抵是受了风寒,林穗强撑住身体,一字一顿地说道:“只要我还活着,你便永远别想取代我!” “你不答应有用吗?”林婉音嗤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妨告诉你,将军压根就没打算让乌木骨活着离开东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动手杀掉他……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吗?” “放弃将军罢,只要你主动放弃,我便派人送你跟乌木骨回胡羌族。不然,他真的会死!” 林婉音假装中毒,骗她来静心院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让她在乌木骨跟梁宵之间二选一?可她为什么要选? “说完了吗?说完的话就自己好起来,装病能骗过晏之一时,骗不了他一世,好心奉劝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身体也时冷时热,林穗不想再跟她勾心斗角,便起身要走。 “唉,果然得吃点儿苦头,才能达到目的。” 身后,林婉音轻叹一声,林穗只觉余光中有道银芒闪过,急忙回身,就见林婉音握着一支珠钗,狠狠插入自己左肩。 林婉音凄厉地大喊起来。 “姐姐,不要杀我!” 第7章 过门为妾 嫣红的血喷洒在脸上,林穗一个激灵,立刻意识到她要诬陷自己,虽然恨不得直接帮她抹了脖子,可想起梁宵,她急忙往后退。 然而,林婉音扑过来用力地抱住了她。 林穗想也不想地要将她推开,可手臂刚刚扬起,就被人狠狠握住。 梁宵捉着她的手腕,像丢破娃娃那样,将她往外一扔。他是个精通武艺的将军,臂力惊人,盛怒中未曾控制力道,林穗凭空飞起,然后重重栽在地上。 “咚”地一声,她摔得七荤八素,好一会儿都动弹不得,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梁宵的手颤了颤。 “将军,别伤姐姐,”林婉音痛得直发抖,但仍执着地拉住梁宵的手,梨花带雨地哭道:“本是我不好,我是不配呆在这儿,你送我回端王府吧!” 林穗不仅违诺出手伤人,还试图赶走林婉音?连亲妹妹都容不下的女人,他焉能再纵容她? “谁说你不配?你才是这座府邸唯一的女主人,”梁宵眼中翻滚着滔天巨浪,淹没他心里最后一丝不舍:“打今儿起,你便是我明媒正娶进门的将军夫人!” 闻言,林穗再坚持不住,陷入黑暗之中。 她终于没有再做梦。 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于她是刻骨铭心,可于梁宵,不过是风中沙,轻轻松松地就消散了。 母亲跟弟弟死的时候,林穗没有哭。那时只觉气愤,恨不得把林婉音千刀万剐,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于是一直在暗暗思量着如何才能一刀毙命……可眼下,她跟这个世界最后的牵连断了,梁宵不要她了。 肝肠寸断,大抵就是她现在这般滋味,她无力地趴在枕上,哭得泣不成声。 没人安慰,没人递手绢,没人擦泪,半晌,她自己拾掇好情绪,又梳洗一番,起身出门。 素来瞧不起她的婢女眼含讥诮地冲她施礼,敷衍地问她:“姨娘要去哪儿?将军有令,命您在房中反思己过,不得外出!” 林穗顿住脚步,表情有一瞬的僵硬,但很快恢复冷漠:“姨娘?” 婢女知道她必然心有不甘,就哼笑着说道:“将军把你留在府中,没将你送给其他人,你便该感恩戴德!” 多可笑啊!只怕古往今来,她怕是头一个以三媒六聘之礼过门,却做了妾室的女人!而她还得心怀感激……林穗压下悲愤,抬手把婢女推开,然后挺直背脊,走出院门。 婢女冲过来,想要阻止她,林穗举起右手,用紧握在掌心里的珠钗抵住自己的喉咙:“让我过去,还是逼死我?” 这一招,还是跟林婉音学来的呢! 不过,十分有效,婢女惨白着脸退开,没敢再阻拦。 既然梁宵不肯放了乌木骨,她只能自己想办法救他,不知道他被关在哪儿也没关系,她可以找人问……堵住一个落单的仆从,林穗伸手一扬,藏在指甲中的药粉随着空气钻入仆从鼻中,仆从的眼神很快就变得空荡无神。 “带我去府中的地牢。”林穗命令道。 第8章 爱得死去活来 “是。”仆从边答应着边转过身,往花园的方向而行。 在花园幽深的湖水之下,竟藏着一座水牢。 入口隐没在水中,需要按动机关分开水流,方能进去。不知里边有没有护卫,怕害了仆从,等进入地牢,林穗便让他离开了。 这儿是个天然洞穴,也不知大自然是怎样的巧夺天工,四周竟有无数斑驳的光影,空气中还夹着股奇异的香味,有点儿熟悉。 林穗深吸口气,脑袋愈发沉重,凝眉想想,没想起来,索性放弃了。只是以防万一,她取了个解毒丸含在嘴中。 地牢不算大,很快就走到头,所幸她看到了乌木骨。 乌木骨侧躺在墙角,手脚皆被铁链捆着,许是受了伤,他面朝墙壁,身体抖得厉害。 “骨头,你醒着吗?哪儿不舒服?”林穗走上前蹲下,伸手想把他掰过来,却发现他的身体烫得厉害……她还在发着烧,可他的体温竟比她还高。 林穗皱眉,伸手探向乌木骨的腕脉,手指刚触及他的肌肤,却被他紧紧握住,再顺势一拉,她就倒在他的身下。 “骨头,”林穗惊呆了,想推开他,可手脚因为高热而绵软无力:“你发什么疯?快放开我!” “穗儿,”乌木骨微微睁开眼睛,声音哑得吓人:“我好热,好渴,你帮帮我。” “你中了迷药?”他的眼睛里一片血色,瞳仁微散,很显然正意识不清,联想起空气里漂浮着的异香,林穗便想喂他吃颗解毒丸,却被他死死压制住。 乌木骨埋下头,用牙齿扯开她的衣襟,炙热的唇一路往下,林穗都要疯了。 “骨头,你快醒醒!再敢碰我,我不会轻饶你!” 乌木骨没有回答她,倒是外边响起一阵脚步声,数个护卫踩着点过来,见到这般混乱的场景也毫不意外,为首之人只冷静地说道:“去请将军。” 林穗何等聪明,立刻猜到这地牢里早已布好陷阱,就等着她踏进来。这般处心积虑,必是林婉音吧? 亏自己还想着暂且放她一马,可她不断地在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啊! 愤怒滋生出力气,林穗终于把乌木骨推开,又迅速塞了个解毒丸到他嘴里,正在整理衣裳,就见梁宵怒气冲冲地提着一柄重剑走过来。 那凶狠的模样,好似要把乌木骨剁成碎肉! 眉心狠狠一跳,林穗张开手挡在乌木骨面前:“晏之,你先听我解释,有人在地牢里点了迷香,乌木骨因此失去神智,并非故意要……。” “让开!”梁宵攥着剑柄,看着她的眼神冷如冰雪:“林穗,我知你没有廉耻心,可以随随便便就跟人睡在一起,但我还要脸,今日你若非护着他,我连你一起杀!” 明晃晃地剑尖指向林穗的额头,冰冷的气息从额间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有一瞬像是置身于冰窟。 她红了眼,试图向他解释:“晏之,我护着他,是为了救你,三年前西境城破,你中了胡羌族的巫毒……。” “林穗,”梁宵忍无可忍地爆发出一声怒吼,握着剑的手抖得厉害,像是马上就要穿透她的眉心:“你觉得我很好骗是吗?若是要撒谎骗我,为何不编纂个更令人信服的理由?” 他的身体他自己再清楚不过,这几年连个风寒都不曾有过,何曾中毒? 两行清泪从林穗的眼角落了下来。 不管她怎么解释,他就是不信她,哪怕她掏心掏肺,哪怕她说的都是真话……那他相信什么呢? 林穗挺直背脊,神情倔强地像一株立在悬崖峭壁边的青松,任风雨兜头落下,可她始终巍然:“是,我爱乌木骨,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你要杀他,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这样的理由,你信吗?” 梁宵没有回答她。 他的手不再颤抖,剑身往前一送。 第9章 林穗该死 锋利的剑刃刺破林穗的额头,嫣红的血珠沿着她挺秀的鼻尖流落下来。 这动作,已说明一切,林穗闭上眼睛。 然而剑尖只刺破她的皮肤,没再深入。 “林穗,”梁宵满脸痛苦,深呼吸好几次,才堪堪发出声音:“你竟没有心!” 最可恨的是,明明被她背叛无数次,他依然无法狠下心来杀掉她!狠狠把剑钉入墙上,他转身大步离去。 林穗晃了晃身体,再站不住般,跌坐在地上。她扬起唇角,想要笑,可眼泪源源不断地落下来。 到底是谁没有心呢? 有了梁宵的默许,林穗用药粉迷倒两个护卫,让他们解开锁链,把乌木骨送出京都。而她站在城门口,看着马车逐渐远去,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乌木骨跟他那奸诈狡猾的父亲不同,他信守承诺,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所以,只要他还活着,便会竭尽全力完成曾经向她做出的承诺。 那么,她便再无遗憾,可以放手去做早该完成的事情。 回到镇西将军府,林穗直接前往静心院。 林婉音却不在屋里,而婢女们看到她,皆如临大敌,远远就躲开了。 林穗微微蹙眉,虽然能抓个婢女,用药粉迷惑她心智来问寻林婉音的下落,可这药粉不仅珍贵,还极难炼制,她存量不多,不能够浪费在寻找上面。 心想着不如碰碰运气,她往花园行去。 倒不想花园中极是热闹,数个袅娜多姿的年轻姑娘踩着乐声翩然起舞,长长的水袖带起一阵阵香风,被珠围翠绕在正中间的梁宵含着春风般的笑容,手持酒盏,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脸色沉醉。 只不知是醉酒,还是醉了美人。 是啊,出身在世家高门里的公子哥儿,不仅骁勇善战,器宇轩昂,还被圣上亲封为镇西将军,身边怎么可能会缺少姑娘? 想必没了她,他只会过得更好吧? 林穗心里一阵刺痛,强迫自己转过身,正要离开,身后忽地传来一股劲风,拽着她的手腕往后一拉。 “我的心肝宝贝儿,舞还没跳完,你准备去哪儿?”梁宵醉醺醺地眯着眼睛,黑曜石般的眼眸像是在看着林穗,又像是透过她看向了其他人:“你不乖,我要惩罚你!” “晏之,你看清楚点儿,我是林穗,不是舞娘!”眼见他二话不说就要扯自己的衣裳,林穗急急后退,却再度被他抱回怀中。 “林穗该死!我要生撕活剥了她!”梁宵脸色骤冷,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入前方垂着帘幕的水榭,凶如虎狼地侵占了她。 林穗痛得眼泪直流,却没有再抗拒,甚至主动迎合着他,直到彼此都筋疲力竭,梁宵终于沉沉睡去。 林穗强撑着身体,燃起一片特制的熏香,然后伸手,仔细地描摹着梁宵的眉眼、鼻梁、薄唇……她曾经有三愿,一愿梁宵千岁,二愿自己身体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可惜,后两愿已无法达成,只有第一愿,她总想要实现。 取一支珠钗划破手腕,林穗手指沾血,在梁宵的胸口心脉处画了个极为繁复的图案。 最后一笔落下,她脸上露出灰败之气,像是陡然间被抽走生机,变成一株干枯的藤。而梁宵身上,则显露出蓬勃的生命力。 没等林穗缓上一缓,水榭的门被人由外推开。 林婉音站在门口,瞧见里边的情形,眼神一变,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嫉恨:“姐姐,将军待你如此宽容,你竟敢用巫术诅咒于他?” 第10章 他眼中没有她 “这不是巫术。”林穗俯身捡起地上的外衣,披在梁宵身上,遮住他的身体,然后慢慢起身,给自己穿戴衣饰。 “无知不可怕,但若不仅无知,还喜欢卖弄,”她看着林婉音,勾了勾唇角:“林婉音,这会让人觉得你很蠢。” 林婉音顿时扭曲了神情,可忌惮梁宵在场,她不敢放肆,只能咬牙压低声音:“你出来!” 林穗求之不得,好好拾掇一番,走出水榭。踏过门槛时,她忍不住,回眸看了看仍在沉睡中的梁宵,然后黯然了眉眼。 他这一生,还能拥有许多许多的女人,或许他会毫不吝啬地付出爱与温柔,携她之手与她偕老……只是,那绝不能是林婉音! 林婉音站在湖边等着她,身后两个婢女两个仆妇,负责巡逻的护卫刚刚过去,得要半柱香之后才会重新过来。 时机正好。 药粉藏在指甲中,在靠近林婉音的时候就已经泼洒出去,这次她没再吝啬,把身上剩余的药粉全部用掉了。 于是就连林婉音也被惑住。 林穗一手拿出个解毒丸,塞到林婉音嘴里,另一只手则取下发髻间的珠钗,抵在她喉咙。 湖边寒凉的风刮在脸上,仿佛似弟弟幼嫩的身体般,冷得彻骨。林穗永远都无法忘怀,从湖里救出弟弟来时,他手里还紧攥着一捧花,那是要送给她的礼物。 而前一天晚上,他砸了她最爱的紫珊瑚玉雕,然后亲自采了这些花,想向她赔罪。可她再没机会告诉他,她其实没有生气,之所以不理他,只不过是想让他长点儿教训。 “林穗,你……你在做什么?”林婉音的眸光渐渐泛起光亮,察觉到喉咙处的锐物,整个人就像是从秋日枝头坠落的枯叶般萧瑟发抖。 “弟弟死的时候才刚满三岁不久,你把他推入湖中,任他在水中扑棱,哪怕他向你求救,你也视若无睹。” 林穗赤红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住她:“母亲身体不好,我本已下令,隐瞒弟弟身故的消息,是你故意把消息透露给她……林婉音,你欠我两条人命,该偿还了。” 怕生变故,林穗边说,边狠狠把珠钗戳入林婉音的喉咙。 血沿着她的手指流下,林婉音拼命挣扎,竟挣脱了她,带着她一起落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逼得林穗动弹不得,她太累了,被梁宵一番折腾,又使了蛊术,浑身酸软无力,身体不断地往下沉。 视线的最后,她看见梁宵跳入水中,着急忙慌地向正不断扑腾的林婉音游去……明明她离他更近,可他的眼中,只有林婉音。 林穗痛苦地闭上眼睛。 梁宵把林婉音抱上岸,看着她喉咙间的血洞,眼神沉得像凝着暴风雨,却听到旁边有护卫迟疑着说道:“将军,水里好像还有一个人?” “将军,”林婉音大口喘气,边咳着血边伸出发白的手指捏住他的胳膊:“姐姐要杀我,她要杀我!” 林穗还在水里?梁宵猛地回过头,看向已经变得平静的湖面,脸色霎时惨白。